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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故事》作者:乙一

_2 乙一(日)
  因为内心恐惧,我就心情沉重,深信自己永远也不会像他们一样开朗,健谈。
  “我明白。”
  真也声音很温柔。
  “被人嘲笑是一种煎熬,可这不是缺陷,因为周遭实在有太多违心话了。”
  “违心话?”
  “你总是很认真地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并且想对那些话作出积极的回应,所以被那些泛滥的谎言弄得遍体鳞伤。但这不是你的错,事实就摆在眼前,现在的你不是跟我很谈得来吗!”
  他的话像一股清泉,我只觉得一直以来折腾我内心的冰块渐渐在融化,实在太高兴了,高兴得泪流满面。
  我也经常跟由美通话,她是一个很成熟的人,她愿分担我的苦恼,也跟我分享自己大学里的生活,并且还有独居生活的酸甜苦辣,甚至介绍我强力去痘的洗脸乳。她说的话总是让我觉得安心。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宛如清水办让人心里痛快。
  “我好像在哪里听过由美的声音,会不会在什么电视频道里出现过呢?”
  “怎么可能啊!”
  他慌忙否认。
  此外,我们的兴趣还非常相近。我们都喜欢看书,她推荐给我的书,我全都觉得有趣。
  由美总是那么易于亲近。她似乎没有讨厌的人,在她的字典里没有‘歧视’这个字眼,不论是宇宙火箭还是脚边的小石头,她都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她从不会把他人的失败和缺点当成笑柄,倒是常拿自己失败的经验来逗人家笑。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对于她那宽厚的性格,我充满敬意,同时更明白了自己的不成熟。我暗暗期望自己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由美有没有喜欢的人呀?”
  基于好奇,我这样问过她。
  “那是几年前的事啦。”她一句话就含糊带过,好像那是让她痛苦伤心的回忆,不愿提及。
3
  真也住得很远,但我老是有跟他很接近的感觉。他是我的知己,使我倾诉的对象,他让我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现在的我会为一些小事忐忑,一时兴高采烈,一时心如死灰,在不知不觉间,跟真也通话后,我的内心变得很脆弱。
  真也要乘飞机过来。
  “我们见面谈谈。”
  像往常那样,当我们聊着对我们而言相当重要,实际却并不重要的话题时,这个念头就乘虚而入,挥之不去。大脑手机固然不错,不过大家若能一边喝咖啡一边谈心,肯定别有一番滋味。
  即使我们大脑相通,可实际却天各一方。高中生要克服距离见面并不容易,不过他还是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张机票。
  我打算当日乘巴士到飞机场迎接他。不可思议的是,我们之间居然不曾互送过相片。因此,我们将在机场第一次看到对方的样子。
  在见面前的一天,我用了家里安装的真实电话,在没有时差的情况下跟他商量了细节。这还是第一次,却令我很高兴。
  先通过大脑手机问他家的电话号码,之后就用家里客厅那扁平乌黑的真实电话打给他。
  握紧实实在在的听筒,听着他家电话发出的嘟——嘟——声音,我几乎要怀疑眼前的一切。其实,那时我大脑的手机还是一直连通着一小时前的他。
  “喂喂,是凉子吗?”
  从他拿起听筒的那一刻起,一直以来只有在大脑里才听见的声音,就从那条真真切切的电话线,确确实实地传送过来。
  “不好意思,请你忠告一小时前的我要‘留意脚下!’”
  他哭丧着说,于是我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
  “怎么了?”
  “刚拿电话时,小脚趾撞倒柱子上了,很痛……”
  我忍住笑,跟落后一小时的他说了这件事。对我而言,已经属于过去式的真也这样说:
  “请你告诉一小时后的我说:‘为什么你老是这样?这可是你懒惰的罪证哦!究竟你的物理作业完成了没有?’”
  真是个大傻瓜嘛。我愕然之际,注意到一件事。
  “对了……”我对着听筒喊。
  “怎么了?”
  “由美说的简单方法就是这个嘛!我怎么没想到!”
  我跟处于同一时间里的真也解释道:
  “要确认互相的存在根本用不着去便利店,只要实际打个电话就行了!”
  我想着出其不意的发现一定会让听筒那边的他吃惊不已,可他却显得很冷静。
  “什么?就是这件事?”
  “你早发觉了?”
  “一小时前你不是在大脑电话里说了吗?”
  跟真也商量好后,我挂断了大脑电话,重拨给由美。她一接电话,我就提及自己终于发现简单方法来证明我跟真也的存在。
  “其实实际打个电话就可以真相大白了,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啊?”
  她淡淡地回应到:
  “不过,那样的话就没意思了,是吧?”
  停了一下,仿佛有点迟疑,他又补充说:“……明天要加油啊!”
  翌日。
  因为堵车,我坐的巴士迟到了。车厢里挤得连苍蝇都飞不进去,全部是去机场的人。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年龄与我相若,只是化了妆,看上去较我成熟许多,但长得很漂亮。坐着时,把大包包放在膝上。
  “早上电视报道,今天是几年来最冷的一天呢!”
  我对大脑电话里的真也说。一小时前的他现在已经在飞机上了。我想象着他坐在位子上,眺望脚下遥远的广阔大地,不禁喜上眉头。
  我们的对话不可能发出声音,所以我邻座的女孩也只不过以为我在凝视窗外发呆而已。
  我喜欢把被暖气烘热的脸紧紧贴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我用手拭去一些蒙在窗上的雾气,看到一小片天空,漂浮着低沉的云海,仿佛要下雪了。没有太阳的街上行人寥寥可数,只有凛冽的寒风。外面的风景灰蒙蒙的,就想备剥没了所有的色彩。
  “原本这时候已经到机场了,可是因为堵车,巴士没法前进。你那边会不会迟到?”
  “云层上好象不会挤塞的,从刚才开始也没有闪过红灯,所以飞机会正常飞行。再过2小时就到你那边的机场了,我现在看手表是10:20,预定到达时刻是12:20,我们有一小时的时差,现在你那边时间是11:20吧!也就是说,再过一小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世界。”
  “但不知道我这部车会不会早到啊。”
  “那样的话,我倒是就反过来在巴士站接你吧!”
  “车站是在机场前面的,找不到的话就问人好了。”
  巴士向前蠕动着,我从窗口往下看,车旁边的小车也蠕动得很慢,大口大口吐着白色废气。
  “不过,我们怎样才能找到对方呢?”
  他一下子冒出这句话。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我觉得既然我们大脑相通,总会见得到吧!
  “这个嘛,如果机场里有个最漂亮的女孩跟你说话,那就是我啦!”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永远都找不到你……”
  说我能够坦然地跟他见面,那肯定是说谎。我已考虑过千万遍了,不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必须见面,实际地倾谈。
  不久堵塞疏通了,巴士开始移动,窗外的景物一个劲儿地往后跑,好像要挽回之前的耽搁一样。刚才还在一旁慢吞吞地挪着的小轿车,现在焦急地加快速度,转眼连尾巴也不见了。也许是有人在机场等着他们,以至要超速行驶。
  时间已到12:13,看来我是赶不及在她的飞机到达之前先到机场了。我在大脑里向他说明了情况。
  12:20,按计划,真也乘的飞机应该已经着陆了,我一边拨弄膝上的小袋子和挂在提手上的钥匙扣,一边呆呆地回想着我们的点点滴滴。以前我们说过的每一句话,现在想起都叫人很愉快。想着想着,竟连小学,中学时代的痛苦和悲伤的片段也在脑海里浮过,真有点莫名其妙。
  我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往外一看,原来已经来到机场了。此刻是12:38。现在的真也已经下了飞机走进了候机大堂里了吧!更说不定已出了机场正朝着巴士站走去呢。
  突然,司机一踩刹车,整部车就晃了一下,一直靠着窗的额头‘咚’地小碰了一下,充当播音员的司机宣告到站,乘客们站起来。我打算最后一个下车,所以继续坐着不动。乘客从车门鱼贯而下,不一会嘈杂声变小,车内渐渐空起来。邻座身穿淡紫色外套的女孩也站起来,拿着她的大包包向车门走去。
  “我坐的巴士到机场了,现在下车。”
  我用大脑电话说到。
  “知道了,如果我没在车站等你的话,你就用大脑手机告诉我你要去的地方。我这边的一小时后就去哪里找你吧!”
  大部分乘客都走了,我慢慢起身,一边掏出钱包一边走向出口。付了钱走下车,冷风迎面扑来,让不胜寒风的我直发抖。飞机轰隆隆的巨响从天而来,这风是不是飞机飞过时造成的呀?我直发楞。那么,没有飞机的时代是不是没有风呢?真也是不是正赶来车站迎接我呢?我一看手表,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也许他还在机场里。
  我离开巴士,走在人行道上,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哀号,却分不清是男声还是女声。接着我发现那不是哀号,而是急速刹车的车胎摩擦柏油路面的声音。
  我转过身,刚刚还觉得是空荡荡的路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一辆形状臃肿的黑色小车直向我冲来,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小车失控了。车窗后面的司机瞪大滚圆的眼睛,与我对望,慌忙中,我竟然糊涂地想伸手去拦住那辆车,但只是凭细细的手臂去阻挡车的全部冲力,简直是天方夜谭。
  突然,有个人冲出来把我撞到,我倒在行人道上,身后的金属巨物爆发出巨响,玻璃碎片四处飞溅,那碎片飞到眼前的路面,有的还从我头顶的上空撒落。
  顷刻间,我脑海一片混乱,当我确认不再有东西落下来时,才拼命地站起来。我抬起头,看见了意外的全景。小车越过行人道撞到建筑的墙壁上,给装置严重损毁。
  有一个男子倒在我身边,恐怕就是刚从一旁撞翻我的那个人了。如果不是他,我必定被夹在小车和墙壁之间变成肉球。
  人们围拢过来,在人群中,我看到刚才坐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
  我慢慢站起来,没怎么受伤,只是跌倒时右手擦伤了,左手则仍然捏紧小包包。
  撞开我的恩人仰脸躺着,他定睛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两片嘴唇在颤动,想说什么,他流出的血躺在路面上,流了开去。
  我拖着踉跄的脚步靠近他,感觉呼吸困难,发不出声。我忘掉刚才的恐怖感,步履蹒跚地走到他跟前。
  我跪在她身旁,这个男生艰难地呼吸着,可是脸上还浮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笑容。她的年龄跟我相若,或者稍稍大一点吧。她的神情一脸满足,然后拼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右手,轻轻地抚摸我的脸颊。那一瞬间,我知道他是谁了。
  “凉子,保险柜的号码是……445……445……”
  ……是真也……
  真也吐着血说完这句话,最后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4
  我们被抬进同一辆救护车,驶往医院。途中,他死了。
  就好像做梦一样,眼前的一切汹涌而来。不断有人在拽我,推我,试图让呆若木鸡的我有点反映。
  车里一个救护员一边察看我右手的小伤,一边问个不停。她一定也问过我这个年轻男子是谁,跟我有什么关系,可是我没啃半句声,完全没任何反应。
  后来,救护员从他口袋的钱包里找到驾驶证,念出了他的名字。我知道这就是真也说过的摩托车驾驶证,贴着一张拍得很丑的大头相。猛然间,浓重的悲伤涌上心头,痛得我几乎要窒息。
  救护车抵达医院,救护员没有发现我一直在默默流泪,直到其中一个喊我。
  我被扶下救护车。“你得检查一下才行。”救护人员说着就拉了我一把。他们也给我预备了一副担架,不过我精神状态已经恢复,不用人扶也可以走动。
  我挣脱开好几个人的手跑出去。
  我往医院无人的地方跑去。这是一座战争的古老医院,可能是不断在扩建吧,路一直往里钻,看不见尽头。通道两旁尽是一排排的病房,天花板布满裸露出来的水管。
  我往后看。确认没有人追上来。拐过角,就到尽头了。天花板的日光灯坏了,沙发背人抛弃在这里,背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大概很久没人来过了,亦没人打扫了,蜘蛛网纵横交错。我坐在沙发上,心情总算平静下来,脑里却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透过过去可以改变现在吗?
  倘若真也没救我,也许他就不会死。
  我想起大脑手机,没错,还一直在与一小时前的他连通着。事发之前我看过表,那时是12:30,现在是13:05,电话那头是落后一小时的12:05,离事故发生还有30分钟。
  我原以为是轻伤的右手在流血,嘀嗒嘀嗒往下淌,我痛得浑身麻痹。这角落寂静阴暗,由刚才起,我的身体便不停地颤抖。我蜷缩在沙发上,开始对着那个想象出来的白色通讯一起讲话。
  “……喂喂,是真也吗?”
  “这30分钟你没联络我啊,是怎么回事呀?你能不能好好见我一面?”
  落后一小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会死,也许还在飞机座位上看着窗外的云儿。我觉得心中像插进了一块沉重又冰冷的大铁块,真也温柔的声线让我觉得更悲伤。
  “飞机还有多久才着陆?”
  “还有20分钟左右,我做得好累了。凉子,你怎么了,声音和往常不同……”
  他疑惑不解,一本正经地问:“听起来很不高兴嘛,发生什么事了?”
  我狠狠地骂自己,喝止自己流露感情。此刻,再悲伤与爱情的哀鸣中,我整颗心都要撕裂了。
  “真也,拜托你,飞机一到,不要出机场,即刻买回程票回家吧!”
  顿时,他一言不发。
  “为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说我讨厌你!不想见到你!我想删除30分钟前看到你的记忆!”
  在医院的沙发里,我蜷缩着身体,忍受着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心要滴血了。这样也好。我咬紧颤抖的嘴唇以免自己哭出来。
  他不救我,就会活着回去。或许她会厌恶我突然改变态度。不过之后被车撞到的就会是我,最后也许会死掉。不过这样也好。
  “你真的这么想?”
  “……嗯。”
  双方沉默,时间像禁止了一样。不晓得这局面持续了多久,我只是紧闭双眼,身体如石头般僵硬。
  这里阴冷黑暗,宛如深海一样的医院角落里,远方隐约传来人们的笑声。
  “你再说谎。”不一会,真也打破沉默。“我不知道为什么,可你是不向我靠近巴士站。”
  “为什么你这么想?”
  “在我下飞机时,你就用大脑电话联络我,不过那时最后一次,之后的30分钟内你都没说过一句话,尽管我呼叫你好几次,可是你都没回应,好像把手机扔到什么地方一样。那次联络之后,下了车的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而让你这样对我?”
  “不是的!”
  “听着,你不跟我见面,是想把已经发生过的事当作没发生过。但是时间不可倒流,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我怎么做,对你而言,最后都是一种经历。我要去车站接你,你阻止不了。”
  真也的话让我想哭,想像孩子一样大声痛哭。我束手无策,难道只能接受他死亡这个事实?
  “……飞机就要着陆了,扣紧安全带的指示灯亮了。”
  我一看表,下午13:10。我们剩下的时间越来越少。我脑海里浮现出看到他遗体的那一幕。只要我不在,他就不会死,一想到这里,我就发狂地咒骂自己。
  “不行的,你不能来……”我向大脑的手机传达了我的话,“真也,来了会死的……”
  我只觉得自己为了挽救他,正作出最后的挣扎。
  “死?”
  他在那头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那时他怕得逃跑就好了。我在心里期盼着。
  “我刚下巴士,那辆小车就闯进了人行道。小车直直地朝我冲过来,我来不及躲避。有人从旁边扑了出去,那就是真也你啊,你替我送了命……”
  一阵郁闷的沉默。
  “你下车时是12:38吧?”
  我要去巴士站,他说。
  悲伤与欢喜同时袭来,感觉要窒息了。
  “那样真的无所谓嘛?”
  “只要知道你不是讨厌我就放心了。凉子,我要去救你,只是我还没见过你,你告诉我你穿什么衣服吧。”
  我撒了最后一个谎。
  “那着大包包的,穿淡紫色外套的就是我了……”
  飞机在他的时间12:12着陆了。12:30,真也已站在入境大堂里。
  期间,我们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滔滔不绝,我们回味以往谈过的话题,为昔日的欢欣对话而开心大笑。这本是高兴的事,但泪水却如决堤的河,流个不停。我们超越时间和空间。依靠大脑手机替我们传情达意,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珍贵。
  不久,彼此的话少了,我们明白,时间已经迫近。
  多想时间可以停顿下来。想说的话本来很多很多,却说不出来。我们之间荡着淡淡的沉默。我抱紧双肩,强忍颤抖。
  “距离车祸只剩8分钟了,我要往车站去。”
  真也像下定决心地说,我点了点头。
  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他丢开行李大步往前走的画面,就好像自己在一旁观眼目睹。
  “真也,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没听进去,赶着步出机场。机场的人多得混乱不堪,他推开人群往外走。
  “我现在向人打听车站的位置,想到你可能会说谎,让我去不了。”
  从入境大堂到巴士站有一段距离,距离车祸又少了5分钟,我们只剩下3分钟。
  “一直以来都很感谢你。”
  我脱口而出,那一直是我想说的。我满心谢意,心酸极了。
  他对我说过,和我聊天很愉快,我每次想起,都觉得内心很甜。我要真也活下去!我委实这么想。
  “我出机场了,外面真冷啊,比我家那儿低很多啊!”
  看时间,是13:37。在电话那头落后1小时的时空里,巴士马上就到了。
  我静静地呼吸,医院里冷飕飕的空气被吸了进来,我无法控制手脚在瑟缩发抖。
  如果他坚信巴士上坐我旁边的女孩就是我,那该多好啊!只要他的注意力在她,他就不会遭遇车祸而死。他不知道我的装扮,即使要救我,也不可能从那么多的乘客中将我分辨出来。
  “车站就在前面30米左右,现在正好有一辆巴士停下,吐出白色的滚滚废气。你坐在上面吗?”
  是真也的声音。
  在寂静的医院一角,我向上天祈祷。
  电话那头,要是被撞死的人是我,在那一瞬间,现在这里的我会是怎样的呢?过去的我死了,现在的我,也应该死亡吧!
  我无法想象那一瞬间自己的身体会变成怎样,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与真也的死别。
  “我靠近了车旁等你下来。车门开了,人们开始下来,先下来的是一个束着领带的男人,不可能是你吧。”
  真也说。这种时候他还在开玩笑。
  乘客们逐个而下,剩在车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我忍受着不断袭来的绝望感,过不了多久,这个蜷缩在医院角落里的躯体会因为一个小时前的车祸,被撞至重伤倒下。
  “……现在穿紫色外套的女孩子下来了……”
  我很希望他相信那就是我,我想起坐在旁边的她,我亦曾希望变成她那模样。
  车祸发生,知道有个女孩子死了,他这才意识到那就是我。真也,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对不起。
  但我只能这样做。一想起他。死亡的恐惧消失了,只有无限的暖意在我冰冷的身体内扩散。
  “对不起,谢谢。”
  我痛哭流涕。
  “……不是!”
  “什么?”
  “那不是你!”
  我没弄懂她那一刻说了什么。
  大脑电话本来就只能传递声音,但是我觉得自己看到电话那头的他迈出了脚步。
  “现在真正的你才下来站在人行道上。”
  有一个最后才下车,不胜凛冽寒风的女孩,正抬头仰望飞机在天上翱翔,思量着要见面的男孩是否已经到来。
  他很坚决走向那个女孩。
  “有车……”
  是真也的声音。
  车辆直迫近女孩,让人绝望的速度令人难逃一死。他从她身边冲了出去……
  爆炸声响彻云霄,还夹杂着玻璃散落声,明明不可能听得到,却感觉刻骨铭心。
  我在心里呼喊着他的名字,手表的指针正指着车祸发生后刚好1小时。发生了的事已无法改变,他说过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在被人遗忘的医院角落里,只有我的呜咽声在回荡着。
  “为什么……为什么?”
  我呼叫大脑手机。
  “你犯了一个错误……”声音很痛苦,“……包包上不挂着龙猫钥匙扣的话,还可以把我骗倒,可惜……”
  他的话渐渐虚弱起来,好像去了无法接收到电波的远方。
  “……嗯,我现在是仰面躺着,还能看见被我撞到的你站起来……”
  “嗯……”
  “你一脸茫然。被我撞倒后有没有受伤?”
  “没你伤得严重……”
  “你看着我走过来,摇摇晃晃的,随时都会倒下的步伐……”
  “然后你跪在我的旁边……”
  “我伸手……”
  闭上眼睛时,他指尖的余温还残留在我的脸颊上。
  “……你的暗疮没那么糟糕……”
  通话中断了,只听见那空虚的电流声。
  嘟——嘟——
5
  在医院里被护士发现时,我已经冷得快不行了,右手流淌的血已经凝固。
  听说这个车祸的肇事者,也就是车辆的司机当场就送命了,我没兴趣问事故的起因,接下来我却还要一口气跟警方和父母亲交待情况。我疲惫不堪,如一团烂泥。
  我没跟任何人说起大脑手机的事。
  参加完真也的葬礼后,我就去了他常提起的那个垃圾站。
  那是个下雪的日子,我迷路了,不过最后,我还是找到了。
  垃圾站里有很多大件的垃圾被丢弃,任凭风吹雨打。
  我找到了一个柜子,是一个随处可见,放打扫用具的柜子,上面口上了一个3位数字的密码锁,445,我转到了他说的数字,开了锁。
  柜子已锈迹斑斑,还走了形,柜门却还能开关自如,里面放着一个轻巧的录音机。原来他一直都记得我们曾几何时的约定。
  在细雪风飞的垃圾站,我抱紧录音机站了很久。
  “说什么我和你只有数日的时差,原来是撒谎!”
  我问由美是不是这样,她没有否认。
  在真也死去的前一天,我给由美打过电话,想起那时她嘱咐我要加油,仿佛早已知道意外发生。
  “一直以来很感谢你,我常常想:要能成为你那样的人该多好啊。”
  在大脑电话那头,她点点头。我真的成为了她那样的人。
  “你要加油啊!”
  那是我最后一次给他的电话。
  几年过去了,我经历了很多,也结交了朋友,进入大学后,我就买了真的手机。
  那是一段一个人也能活得很潇洒的日子。当我两手沾满泡泡在洗餐具时,不经意间,尘封了好几年的大脑电话奏响了久违的来电旋律,是电影《巴格达咖啡屋》的主题曲‘calling you ’。
  来了!我闭上眼睛,在大脑里接听那灰尘厚积的手机。
  “喂喂。”
  “请问……”
  电话那头是迫切的女声,交织着焦急和不安。
  我百感交集,眼眶发热。
  “不,没关系,反正闲着……”
  然后,我报上了假名字。
  电话那头的女孩说话软弱无力,她还没意识到自己拨的这个电话号码就是自己未来的电话号码。
  我从心里想对她说。
  现在的你也许为很多事情而受伤,感到孤单寂寞。也许没有可以借来肩膀依靠的朋友,还要独立走在搅人悲伤落泪的冷风之中。
  不过,没关系,不用担心。即使再痛苦,也还有那部录音机永远在身旁给我们勇气。
伤 KIZ-KIDS
1
  我读的小学有一个特殊的班级,那里聚集了很多有问题的学生。先天性智力低下、失语数年、身体障碍……这些无法进入普通班级的孩子,都集中在这个特殊的班级上课。
  这个特殊班的教室安静地坐落在学校不起眼的角落里,好象是为了躲开其他孩子的视线。问题班的学生由专门的老师接管,实施特殊教育。老师看着这些连纽扣和糖果都分不
  清的孩子,一弄错就扯着喉咙大喊大叫。
  无关年龄,一旦被判断为无法适应普通班级,就会成为那里的学生。
  一天上游泳课,我在更衣室脱下上衣,赤裸着上半身。这时,一个同学说:
  “那里的痔是让你老爸弄出来的吧?”
  那家伙指着我背,想吸引在场同学的注意。
  我的背上有一颗父亲“赐”给我的痔。他在喝醉的时候将熨斗砸到了我身上。那个部位现在已变成红黑色,十分醒目。我讨厌那里被别人看到,平时都特意隐藏起来。
  “喂,你说话啊!是老爸做的吧!我说你,太奇怪了吧!”
  那家伙指着痔嚷嚷起来。在场的同班男生都转过来看我的背,偷偷笑起来。
  更衣室的角落里放着一个刷水池的刷子,长柄的一头装着绿色的刷头。我一把抄起刷子,咬了咬牙,向那指着我背的家伙打去。一直把他打得鼻子出血,不停哭着求饶,我也没有停下来。
  第二天,周围的大人们调查了我的家庭环境,认为我存在精神欠缺的倾向,并将我送到了特殊班。
  特殊班的老师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大婶。她每天陪着孩子们一起用剪刀剪折纸,做出了一条混合着各种颜色的漂亮长链,将它贴在墙上,无意义地装饰着特殊班教室的天井和墙壁。
  “我班上现在已经有一大堆孩子了。而且,我也没有信心接管那样的孩子……”
  一开始,她跑到校长那里抗议。大概是听说了我的暴力行为,怕我给特殊班的其他孩子带来麻烦吧。但最终校长没有理会她的抗议。
  在我成为特殊班学生的第一个星期,她一直紧张兮兮地看着我,好像害怕我这座“火山”什么时候会爆发。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自我成为特殊班学生以来,完全没有使用过暴力。甚至当那些小孩子把我的饭掸下桌子我都没有发火。
  “你不生气吗?”
  老师问我。
  “一开始也生气。东西才吃了一半呢。但是那孩子才一年级。他也没有恶意的,没办法啊。”
  老师很吃惊地看着我。
  “你好像和报告上说的有点不一样。”
  我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班级。在那里,没有人会对你心存敌意,也没有人会捉弄你。在这个特殊的班级里,没有一个人让我感到讨厌。
  有一半的孩子无法单独上厕所。有的孩子说不出话,也有的孩子总是心存恐惧。虽然如此,大家都非常努力。没有人有时间捉弄别人,大家都拼命做到和普通的孩子一样好。
  在那个教室里有的只是在其他地方连生活都有困难的孩子们的笑脸,以及普通孩子一旦成长就马上失去的那份小小的纯真。
  四月,特殊班又来了一个11岁的男孩,和我同年。他从其他学校转学过来,因为对谁都不开口说话而被调到这个班级。那个白白、小小的家伙,被老师牵着手走进教室,神色
  里充满不安。长长的袖子,长长的裤子,脸庞美丽地如同陶制的娃娃。
  他就是朝人。
  在特殊班里,每天老师都会分配课题的复印件。根据每个人智力的不同,课题的难度也不一样。朝人能把最难的课题掌握得很好。但是,他就是不愿与大家相处。老师讲的东西他能比谁都领悟得快,但却不和任何人讲话。下课时他就独自蜷缩在教室一角静静地看书。
  一天,我被叫到办公室。一到那里,就看到了以前的同学和他母亲,同学的手腕上有一个齿痕。前几天我咬了那家伙的手腕,把大人们惹火了。
  他们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告诉他们那家伙欺负特殊班的同学。结果,我被罚跪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发火的同学的他母亲看到这样才心满意足地回家了。
  老师们和正好来办公室的学生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地板上的我。为我辩护的只有特殊班的老师,但我并不在乎。
  跪着的时候老师们聊起朝人的家庭情况。我假装没有听见,却竖起了耳朵。
  “新进特殊班的孩子,家里也出了‘那种事’吧?……”
  “那种事”指的是什么我最终也没弄明白,但是我知道了很多朝人的家庭情况。
  他无父无母。父亲好像几年前就去世了。而母亲在牢里。我推测老师所说的“那种事”应该跟他的母亲有关。
  因为没有父母,他被送到过各种不同的地方。而现在好像寄宿在一个几乎没有血缘关系的亲戚家里。
  我一下子对朝人多了几分亲近感。因为我也一样寄人篱下。
  直到一个月前父亲住院,我一直和父母一起生活。父亲是个酒鬼,一喝酒就失去理智,经常对我和母亲大吼大叫,还经常乱砸乱摔。以前他还好好工作,不久前开始整天赋闲在家,时不时挥起长长的手臂,握紧拳头狠狠地揍我和母亲。因为太害怕暴力的父亲,我和母亲曾经两人徒步逃出家门。周围一片黑暗,母亲牵着我的手走着,等待父亲的酒疯过去。
  父亲还在公司上班的时候, 大家都很喜欢他,但现在他到处惹人厌恶。我又再一次莫名得想起这些事情,好像有什么在近旁呼唤,又好像眼前不断浮现,一切都历历在目。
  虽然母亲一直忍耐,但父亲一入院,我还能感觉到她如释重负的表情。因为父亲的已经病入膏肓,治不好了。我本以为,终于可以和母亲两人重新开始平静的生活了。那天,母亲说要出去买东西:
  “我要去一下邮局,会晚点回来。”
  说完,她就穿着拖鞋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留下我孤身一人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那时我并不知道,一直等她等到深夜。知道她不会回来了,我就铺了床睡了。
  不久后,伯父伯母知道母亲留下我一个人,把我接走了。他们说是想让我过普通人的生活,但那只是个幌子——他们侵占了我的家。他们想要的只是我的家,我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多余的存在,
  因为如此,我不知不觉对朝人多了几分亲切感。
  一放学,班上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地回家了。特殊班的很多孩子都无法单独回家,他们记不住回家的路,一个人的话只能不安地抓耳挠腮。所以,很多家长会来学校接孩子。
  我和朝人一直都等到很晚才回家,仿佛是为了尽量拖延回家的时间。
  人越来越少,教室变得安静起来。夕阳的余辉将校园染得一片橙黄,“扑通”一声跳进游泳池,水花溅起的声音寂寞地响起,又散去。被孩子们抛弃的空无一人的校园,只剩下单杠和滑梯被拉长寂寞黑影。白天的喧嚣和嘈杂仿佛只是一场谎言。这时候的空气,一片透明。母亲也是在这样一个被红色覆盖的黄昏离去的。
  教室里只有我和朝人。他安静地看着书,我呢,一会儿做手工、画画,一会儿看看电视。
  就是在那样一个黄昏,朝人第一次展示出了不可思议的能力。
  一天傍晚,我正在用小刀削一块木头。虽然我学习完全不行,却很喜欢美工。以前,我边看书边做了一个猫头鹰饰品,老师一看到就很喜欢,她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我,还用它装饰教室。我还是第一次被这样夸奖,所以非常开心。这次我想做一个小狗饰品,就用小刀“喀拉喀拉”削起来。桌子周围散落着削下的木屑,不经意一看,我身上也粘了不少。
  那天教室里同样只剩下我和朝人两人,他正在埋头看书。和相同年纪的孩子比起来,他个子特别小,好像被强风一吹就会飘起来。如丝线般细细的头发遮在额前,美丽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看着国语书。
  刻着刻着,我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小刀被卡在木头里动不了了。我一使劲,刀瞬间从木头上拔下,锋利的刀刃在窗子里射进的夕阳下闪着微光。因为反作用力,我拿着小刀的手
  撞到了桌子,巨大的声音在教室里回响。
  拿小刀的左手手腕一阵剧烈的疼痛,上面划了大约10厘米的鲜红的伤口,血汩汩地流出来。
  赶紧去取急救箱。看到我受了伤,老师从我手里拿过小刀,很是焦急。
  不知道什么时候,朝人站在了我的身旁。一开始我并没有发现,他从来没有主动靠近过别人,即使在同一个教室,我也以为他从未在意过我。
  他看了看我手腕的伤,脸色变地铁青,双眉紧锁,呼吸也变得很困难起来,看上去非常痛苦。
  “没事吧……?”
  第一次听到朝人的声音,纤细中带着微微的颤抖。
  “这样的小伤不算什么,早就习惯了。”
  朝人抓起我的左腕,按压着伤口两侧。我猜不出他想干什么,他慌慌张张地放下我的手。
  “对不起,这样做的话,我想伤口就会好了。”
  一切都象是无意识的动作。也就是说,他好像觉得只要压迫两侧,伤口就会粘合起来。我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断了的手指只要拉一拉就会治愈”,“落下的事物只要在10秒内捡起来就不会有祸事”,大概是类似于这样的迷信吧。
  这家伙真有意思,这样想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我从教室的架子上拿出急救箱,为了以防万一想先消下毒,这时我看了看手腕上的伤口,不知道为什么,发现伤口和刚才相比浅了一些。难道是朝人的咒语起了作用?
  我一回头,发现他正在看自己的左腕。那一天他也穿着长衫长裤,现在却把袖子卷了起来。好像已经几年没有晒过太阳的皮肤白得有些吓人。我向他走近,与他目光相遇。
  朝人的左腕上,在与我被小刀割伤的同一地方,有一个非常相似的伤口。伤口很浅,虽然几乎没有流血,但长度和形状都好像是将我的伤口复制了过去。
  “这个伤是以前弄的?”
  我问道,他摇了摇头。好像我的伤口变浅了,却移到了朝人身上。
  这不可能!我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朝人好像和我有同样的想法,看着我的眼睛说:
  “让我再像刚刚那样做一次吧。”
  我虽然笑着说“别说傻话了”,但内心的某处隐藏的好奇心却使我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还流着血的左腕。
  像刚才一样,朝人按了按我伤口两侧。
  吧嗒——一滴鲜血落下,在地板上形成一个红点。这滴血不是从我的手上落下的。朝人左腕的伤口不知在什么时候变深了。这滴血是从他伤口流出来的。朝人不停地按着我的伤口,嘴里好像还念念有词。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腕,伤口只有开始的一半深了。那么,那消失的一半去了哪里呢?我们都未曾考虑。朝人不可思议得看着自己的左腕,带着开玩笑似的说:
  “伤口的深度和痛楚,每人一半。分成两份,就只剩下一半了。”
  从那天起,我和朝人突然成了好朋友。他的超能力成为我们的秘密。按着别人的伤口,就能把它转移到自己身上——我们试验了好几次这既不可思议又有趣的超能力。
  我们藏在保健室附近,如果看到受了伤的低年级学生,朝人就会试用自己的超能力。对转移严重的伤口朝人还有些害怕,所以他只是帮助孩子们转移轻微的切伤。
  “过来一下。”
  朝人在保健室前叫住了一个一年级的男孩,他摔了一交,肘部受了伤。在楼梯下,朝人为这个孩子抚平伤口。男孩不安地看着我们,随后就逃之夭夭了。朝人卷起自己长长的衣袖,那里长出了和那男孩一样的伤口 。
  移动伤口的时间越来越短,不久后变得只要瞬间就能完成。而且,不需要按押伤口,只要朝人接触到别人身体任一部位,伤口就会转移。
  渐渐的,保健室老师发现了常常站在门外的我们。他以为我们要捣什么蛋,所以我们一靠近保健室,他就把我们赶走。
  “你为什么会到特殊班来?”
  一天,朝人问我。我犹豫片刻,把游泳课时在更衣室打架的事和盘托出,并说明了我背上那颗痔的由来。
  说着说着,朝人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恐怖和不安交织的神色,看起来又带着悲伤。
  “你怕我了?”
  他吃了一惊,使劲摇了摇头。
  “哪有,怎么会害怕呢?”
  “那怎么了?”
  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朝人见状,连忙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
  “使别人受伤真是太过分了……光是听就觉得很恐怖。但是,我更感到悲伤……”
  之后,朝人缄口不言,陷入了思索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回过头看着我,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视线透过我的衣服,直直地盯着我背上那颗痔所在的地方。一开始,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回到家,我想换一身衣服。在母亲留下的镜子前我看到了自己的背,这才对朝人所做的事恍然大悟。
  痔消失了。朝人握住我的手,把我背上的痔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一定是这样的。
  原来能转移的,不只是刚形成的伤口。
  “把痔还给我。”
  第二天早上,我冲朝人说,他却只是对着我微笑。
  从那以后,从烧伤到以前留下的旧伤,朝人将各种各样的伤口移到自己身上。
2
  我家住在小镇郊外,那是穷人聚居的地区。说是家,其实不过是个窝棚而已。夏天比外面热,冬天却比外面还冷,即使呆在被子里也会冻得半死。各家房子之间没什么象样的路
  ,一遇到干燥的天气,路上扬起的尘埃就会“唰啦唰啦”扑到窗框上。
  生满铁锈的三轮车横躺在路上—一一个多月前它就翻倒在路边了,但至今没有一个人愿意收拾。三岁上下的小男孩穿了条短裤,蹲在路旁用石子写写画画。肥胖的大妈穿了件内衣、头上裹着毛巾,气定神闲地在路上踱步。这地方好象总是飘着一股恶臭,路过的人都会皱起眉头。因为从小就住在这里,我 不是很清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气味。
  不上学的日子,我很讨厌呆在家里。我总是和朝人在街上闲逛。我们自由自在地穿行于一条条称为“巷子”的小巷里,钻进任何建筑物的空隙。我们一边想着“这里应该有路吧”,一边开心地在巷子里散步。
  那里有一个脏兮兮的公园,几乎没什么人来游玩,我们常常在那里消磨时间。游具只有秋千和跷跷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铁锈。周围杂草丛生,仔细看,还能看到散落的碎啤酒瓶。还有小混混们留下的涂鸦痕迹,和被弃置的铁丝网的零星碎片。公园的角落里堆了小山一样高的车胎,中间积满雨水,开始渐渐腐烂。
  一个星期天,我和朝人坐在公园的秋千上,一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她的孩子从眼前走过。我的视线不自觉得跟着他们——母子俩手牵着手,看起来一脸幸福地走着。
  突然,小孩绊了一交,膝盖流出血来,他大哭起来。母亲用温柔的声音哄小孩别哭,但没有用。
  朝人站了起来。
  “别去管他!”
  我喊了一声。但他不理会我,朝那对母子走去。
  他站到哭个不停的孩子身边,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我知道,这个瞬间,孩子的伤口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孩子的膝盖一片血污,看不出伤是否愈合。朝人穿着长裤,看不到膝盖,但我能想象到那下面的皮肤一定已经裂开。
  在转移伤口的同时,痛楚也被一同转移。孩子膝盖的痛苦一下子消失,他奇迹般地停止了哭泣。
  他的母亲好像知道是我们使孩子停止了哭泣。
  “多亏你们了。一定要好好谢谢你们才行。”
  她说要请我们吃冰淇淋。
  在学校回家的路上有一家看起来很美味的冰淇淋店。我和朝人都没有零花钱,只能透过窗玻璃向里面眺望。所以,在那一天,我真的相信有神的存在。
  那家店装饰得很漂亮。店里面有设有圆形的桌椅,供客人吃冰淇淋。我们透过玻璃眺望着各种各样的冰淇淋,它们都装在一个水桶一样的容器里。
  叫什么样的冰淇淋?对我们来说,这就像人生的一个分歧点,令我们犹豫了许久。经过一番苦恼,我们终于将决定告诉了女店员。带着孩子的母亲替我们付了钱,与我们挥手告别,随后走出了店门。
  这家店的女店员在孩子们中间很有名气。她像那些花粉过敏的人们一样,总是戴着一个大大的白色四角口罩。
  她从不摘下口罩,孩子们虽然有点害怕,但对她的真面目又臆测纷纷。
  我们终于第一次从近处看到她,确实戴着一个四方形的大口罩。不过和这个比起来,还是我们的冰淇淋更加重要。
  我们在店里吃了起来。我几乎一下子就把它干掉了,朝人为了赶上我拼命地吃,但还是慢了很多。
  为了打发时间,我脸贴着玻璃杯,向一排排桶装冰淇淋看去。那个带着大口罩的女店员藏着眉头,正从对面侧看着我。注意看的话,可以隐隐窥见口罩里头严重烧伤的痕迹。
  “喂!”
  我试着去搭讪。她眉头一扬,好像吃了一惊。
  “冰淇淋当天卖不完的话怎么处理?扔了?还是留到第二天?如果好几天都卖不掉不就不新鲜了?”
  “嗯,是啊……”
  她不知所措地点点头。
  “这样的话,不如给我们吧!”
  我恳求他。
  “不行。”
  “啊,是吗。”
  这时朝人终于吃完了。我对着她的背说:
  “再见了,志保。”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名牌上写着啊。”
  她的胸前挂着“SHIHO”的名牌。
  “你会读罗马拼音?”
  “别把我当傻瓜。”
  我说完,志保看着我,微微一笑。虽然带着口罩,却十分可爱。
  “看你们的表现吧,也许可以把剩下的冰淇淋给你们。”
  志保说完让我们打扫卫生。虽然她只是在这里打工,但我们打扫完后,她还是把卖不掉的冰淇淋给了我们。
  我们只是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谁给我们东西吃,我们就会像小狗一样被驯得服服贴贴。很快,我们就喜欢上了志保。
  那天以后,我们每天都去志保店里帮她忙,作为报酬,她会把剩下的冰淇淋给我们。
  志保很温柔,对于我们这样的孩子,她会很认真地倾听我们讲话。大大的口罩上有一对美丽的眼睛,一笑起来就眯得细细的。为了看到她的笑脸,我们经常编一些无聊的小故事。
  朝人自从和我交往以来,也一点一点地开始和特殊班上的同学讲话。当然,他也会和治保聊天。我想这是个好兆头。
  每次都帮别人承担伤痛,朝人身上的伤口不断增加。翻开长长的袖子,可以看到雪白的皮肤上留着许多伤口,有的正在愈合,有的结成了疤。为了看看他肚子的状况,我试着掀开他的衣服,不料他却奋力抵抗。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决不会在别人面前脱下衣服。
  伤口增加对朝人来说并不是件好事,我竭力劝说他不要再使用这种奇怪的能力。
  一天,我们到冰淇淋屋的柜台前找志保聊天。店里开着空调,特别舒服。店长很讨厌我们这些脏兮兮的小毛孩,总是把店交给志保打理,自己则跑去打弹子。
  小个子的朝人站在前面,下巴搁在柜台上。
  志保抓起他的手。
  “朝人君,你的手受伤了?”
  她关切地反复问他“没事吧”“痛不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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