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36问斜阳

_5 琼瑶(当代)
“很可能是我的,连黛比都相信是我的。所以……我难以辞其咎,我不是柳下惠,二十
几岁的年轻人……不,我不能推卸责任,反正,是我的错,我没有拒绝诱惑。”
她凝视他,他的脸色激动,眼神里又有那种阴郁、凌厉、和沮丧。“我写了封长信给微
珊,想把经过告诉她,请她谅解并等我解决问题。那知,我的信还来不及寄出,台湾的报纸
已登出一则花边新闻,我至今记得那标题:‘留学生遗弃糟糠妻,新大陆盛礼迎新人’。其
实,我也不是留学生,报导里错误百出,黛比被写成仅次于欧纳西斯的富翁之女,我是追求
金钱和美人的败类!当然,报导中把我挖苦责备得体无完肤。这报导一出,微珊的处境可想
而知,我打长途电话回去,她完全拒绝听,父亲则再三叮咛,亲友们议论纷纷,对我责难备
至,台湾方面已闹得人翻马仰,叫我暂时待在美国,不要回去。事实上,我也无法回去,因
为黛比扣留了我的护照。
“两个月以后,微珊寄了一封律师信给我,法院判决我和微珊的离婚。在信中,微珊只
附了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相同的两句话:‘我活著,永远不要见你的面,
我死了,愿化厉鬼报复你!’
“不用多说了,她对我仇视之深,已没有言语或解释可以弄得清楚。当时,我自觉是陷
入了困境,已经心灰意冷。对黛比,我如何能爱她?我简直恨她,恨她全家!我不接受那代
理权,终于说服了原来的厂商,把代理权还给了我们。”他停了停,深思著。“你相信吗?
访竹?一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这代理权还给我们,还是黛比的父亲去说的,是那老头在暗中
帮了忙。”访竹坐起来,靠在床背上,她动容的看他。
“我相信,”她说:“那意大利老头是真心喜欢你,真心要你当女婿的。”“可能。”
他说。“但是,我和黛比的关系已经越弄越精了,我简直无法见她了,我天天躲出去,酗酒
买醉,有一阵子,我几乎变成了酒鬼。然后,黛比的孩子生了下来,居然是个黑孩子!这使
我气得快疯了,我破口大骂,骂尽了我知道的英文、中文、意大利文的各种脏话!黛比的父
亲也呆住了,原来,那老头也深信孩子是我的!第二天,我请律师办理离婚,老头没有刁
难,黛比也无话可说,于是,我结束了我这第二个荒谬的婚姻。”他垂著头坐了一会儿,好
半天,才又抬起头来。
“这时,台湾来电,我父亲去世了。我仓促返台,办理父丧。我是独子,母亲去世很
早,我们父子感情很好,父亲的去世对我是个很大的打击。我连遭婚变,又逢父丧,心情之
恶劣,可想而知。好在那些年纺织加工是最热门的行业,工厂和外销的情况都好,父亲手下
的几个老人也都非常能干,每件事都有专人管理,我还算清闲。办完父丧,我去找过一次微
珊,微珊的父亲见到我就跑去抓了把菜刀要来杀我,她母亲居然对我跪下来,哭著说:‘你
饶了我们微珊,再也不要来找她!’然后,他妹妹才告诉我,她到欧洲去了,有男朋友,快
结婚了,要我不要再去破坏她的生活。当晚,我去了中山北路一家酒廊,有个小酒女名叫燕
儿,我喝得烂醉如泥,燕儿始终照顾我,我在那酒廊里连醉一星期,燕儿也连续照顾我一星
期,然后,有一晚,有别的客人叫燕儿陪酒,我大为生气,不许她过去,我在酒家大打出
手。醉得路都走不稳,我说:‘燕儿,我是结婚专家,你嫁我吧!’第二天,我仍然没有酒
醒,我带燕儿去法院公证结婚。娶了我的第三任妻子。”
他停了,望著她。她早已听得目瞪口呆,这些故事,简直让人不能相信,他说得历历如
绘,她听得痴痴呆呆。他握紧了她的手,又把她的手放在棉被上,他轻轻抚摸她,叹了口悠
长的气。“我和燕儿的婚姻只维持了六个月。当我酒醒之后,我就知道又错了,又大错特错
了!燕儿并不坏,但,她没受过教育,又出自风尘,我和她几乎无话可谈,没有一点点心灵
的交通。我常常不相信自己会娶她,从微珊到燕儿,我的婚姻是每况愈下,我痛恨自己,厌
恶自己已达极点。燕儿不笨,她知道我娶她,只因为我醉了。六个月后,她也耐不住寂寞,
主动提出离婚,我给了她一笔钱,了结了这件事。然后,我开始沉思,我觉得自己已经不可
救药,已经完全迷失了。我想,如果我不把自己找回来,我迟早会进疯人院。于是——我去
了印度。”他幽幽的看她。“以后的事,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
她定定的凝视著他,看了好久好久。从他那浓黑的头发,看到他那虬结的眉头,从他那
黝暗的眼睛看到他那满是胡子渣的下巴,从他那大大的喉结,看到他放在棉被上的手……她
这长久的注视使他心慌而意乱了,他忍不住问:
“你在看什么?”“一个传奇人物。”她说,抬起睫毛,两人的眼光又接触了,她低
问:“在印度,你没遇到过印度女孩吗?”
“噢,”他怔了怔。“当然有,怎么呢?”
“好险!”她说:“你很可能再娶个印度女孩!”
他的脸色转红了,因她的调侃而红了
“在印度的蛮荒里,你喝不喝酒?”她又问。
“喝的,也喝印度人的酒。”
“更险了!如果喝醉了,说不定把母老虎母猩猩都娶回来了!”他睁大眼睛瞪她。
“你……”他说不出话来,狼狈、惭愧、而无地自容。
“你在嘲笑我!”终于,他嗒然的说:“我早知道不该去提那些事,它们只会帮助你来
轻视我!”
他回过头去,站起身子,想离开这房间。
她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去哪儿?”她问。“去客厅。你可以睡一睡,”他的声音竭力
维持著平稳和冷淡。“明天一早,我就让晓芙送你回家。”
她拉住他不放手。“客厅里还有谁?”她问。
“没有人呀!晓芙和冠群睡在客房里。”
“那么,你去客厅做什么?那儿又没女孩子在等你!”她仰起头,满面嫣红,双目如
醉,面颊如夕阳烧红的天空,眼光像黑夜闪烁的星辰。“你要走开,从我身边走开……”她
幽幽的说,声音轻柔如原野的微风,吐气如兰。“你看过太多女孩,又娶了好多女孩,所
以,我在你眼光里,轻微的像一粒沙尘,渺小得不如一根小草。我自己也知道,我幼稚、无
知、任性、又一厢情愿!可是,顾飞帆,你命中注定会有女孩子缠你,你……你……
你……”她嗫嚅著,脸更红了,羞涩、腼腆,却柔情如水。“你无法轻易摆脱我!”
“访竹!”他喊,热烈、激动、心脏狂跳。他回过身来,一下子就坐在床边,迅速的拥
她入怀。“访竹,我还能再爱吗?我还有资格吗?还有资格吗?你那么好,那么纯,那么年
轻,我有资格吗?我有吗?”他一叠连声的问著。“你不轻视我吗?不把我看成怪物吗?”
“哦!”她叹息著。“我轻视的!”
“是吗?”他的下巴靠在她的头发上,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胸前,他不敢去看她那光洁的
脸庞。“轻视我?”
“是的!”她低语,低而清晰。“轻视像你这样一个堂堂男子汉,居然不敢面对你的感
情!而我……”她在他怀中颤抖了一下,这颤抖使他悸动。“你不知道我是多害羞的,多被
动的,多保守的!而我,当感情来临的时候……我……我还有勇气去拨十二通电话……然
后,让别人来侮辱……”
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唇,用另一只手托著她的后脑,让她的脸仰向他。他的眼光闪灼
的盯著她,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别再说!”他喉咙沙嗄。“别再说!那个混蛋并不是侮
辱你!他只是——怕害了你!他自卑,怕伤害你!他那么怕伤害你,就只能说些混帐话了!
但是,他——受过报应了!”
她被他蒙著嘴,不能说话,她的眼光在问他:
“是吗?”“是的,是的,是的!”他急促的,一叠连声的说:“他受过报应了,从那
一天起,他每一人每一秒都在懊悔与煎熬中度过,你不知道他有多苦!你不知道!”
她的眼睛绽放著光彩,有泪珠流转,“水是眼波横!”她的眉头微蹙著:“山是眉峰
聚!”
他的手从她嘴唇上移开,她唇边涌现一个微微的、动人的、细腻的微笑,他盯著那笑
容,不由自主的俯下头去,几乎带著种虔诚而神圣的心情,把嘴唇轻轻轻轻的盖在那个笑容
上面。问斜阳13/267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杯由甜酒和蜂蜜混合起来的饮料;香醇,甜美,醺然,而温暖。少
喝,让人周身舒泰;多喝,让人醺然薄醉。访竹一下子就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蜷缩在小屋中
听音乐,不再把自己深埋在书堆里,不再为不相干的人掉眼泪,不再和访萍起任何争执。她
变得温存,爱笑,爱脸红,对每个人都浅笑盈盈。她浑身上下,都满溢著某种看不见的幸
福,她也毫无吝啬的顺手把幸福抛撒给别人。她会无缘无故的拥抱父亲,亲吻母亲,再用自
己最好的衣服去打扮妹妹……甚至对访槐,她都关心备至。知道访槐追女朋友追得很苦,她
甜蜜的叹著气,贡献她自己的意见:
“你有没有试过把情书写在落叶上给她?”
“把情书写在落叶上?”访槐哇哇大叫:“这是二十世纪呢!”“二十世纪的女孩,和
十五世纪都一样,”访竹悠然出神的说:“爱情永远一样;有三分诗意,三分疯狂,三分幻
想,再加三分激情!”“你爱过吗?”访槐追问。
访竹微楞,眉端带笑,眼角含颦。然后脸颊绯红著,翩然转身逃跑了。访槐笑著对父母
说:
“我打赌,她在恋爱!”
醉山和明霞也明显的看出来,访竹变了!前一天还哭哭啼啼诅咒发誓……后一天就盈盈
含笑如沐春风……是谁让她变了?是谁有那么大力量,让那个多愁善感的小女孩,在一夜间
变成温顺可人的小天使。明霞有些想打电话问晓芙,又怕此事与晓芙完全无关,反而弄得别
人心生疑惑。亚沛比较理智,他很合理的推测“访萍,你姐姐是不是常常留在学校里了?”
“是呀!”访萍说:“她下了课总有理由留在学校忙到晚上才回家!”“不知道是那个
男同学的福气了!”亚沛笑著。“知道吗?访萍?恋爱会传染!我们的亲密一定刺激了访
竹,所以,她也会很快的接受某个男孩。唉!”他忽然夸张的叹气:“你瞧,她最近变得更
美了!美得让人著迷。当初,唉,我真该一箭双雕,把你们两姐妹都追到手才对!”
“啊呀!你说些什么鬼话!”访萍大叫,顺手拿了一本杂志,卷成一卷,劈头就对他打
过去。“你作梦,你还想追我姐姐呢!也不照照镜子,你这副蛤蟆相,顶多配配我,怎么配
得上我姐姐……”亚沛慌忙逃开,用手去挡那杂志,访萍只是一个劲儿的追著打,亚沛绕著
客厅的沙发逃,访竹绕著沙发追。亚沛边逃,嘴里还不住口的开玩笑:
“别打别打,再打,母蛤蟆就没有公蛤蟆了!”“什么母蛤蟆?”“你说我是蛤蟆相,
只能配你,你当然是母蛤蟆了!人家是龙凤配,咱们就叫蛤蟆配……”
“你……你……你……”访萍一怒,干脆把手里的杂志卷对著亚沛的脑袋砸过去。亚沛
闪开,那杂志卷不偏不倚的落在小茶几上,把上面一个细磁花瓶打到地上,“哐啷”一声,
花瓶跌得粉碎。同时,屋里的醉山夫妇都惊动了,全奔出来惊问:“什么事?什么事?”访
萍和亚沛互相观望,访萍红了脸。亚沛忙不迭的笑著弯腰:“刚刚不知从那儿跑进来两只蛤
蟆,蛤蟆打架,把花瓶给打倒了。”“蛤蟆打架?”醉山困惑的。
“得了得了。”明霞笑著拉住醉山。“咱们别去管蛤蟆打架吧,做我们的事去!”她回
头瞅著访萍,似笑非笑的。“你最好转告那两只蛤蟆,打破了花瓶不要紧,可别把电视也砸
了。”
醉山会过意来,瞅著小两口只是笑,笑得访萍和亚沛的脸都红了。醉山说:“我看,不
是蛤蟆打架,是螃蟹打架,不但是螃蟹,还是煮熟了的螃蟹呢!”“怎么讲?”明霞不懂。
“不是煮熟的螃蟹,怎么会脸红呢!”醉山说。
明霞笑了,访萍和亚沛是更加脸红了,真是像一对煮熟的螃蟹了。
在纪家,访萍和亚沛正充分享受著他们的青春和欢乐。同时,在顾家,也有另一番滋
味。
访竹斜倚在沙发中,冠群和晓芙也统统在座。每个人面前都放著一杯热腾腾的茶,本
来,飞帆想喝点酒,但是,访竹鉴于他以前有连醉两周,醉到去“结婚”的“发昏”程度,
央求他最好戒酒。于是,飞帆连点滴小酌,都不太敢了。而访竹,自从有“血腥玛丽”的经
验,更是滴酒不沾。晓芙端著那杯翠绿而透明的茶,闻著那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不禁点著
头,瞅著访竹微笑。“访竹,幸亏有了你,否则,我们在飞帆家里,想喝杯茶可是件难事!
你不知道这人有多懒散,住了几个月的家,可以没茶叶、没开水、没煤气,连书报杂志……
都找不到!”
“不是懒散,”飞帆解释著,他正斜倚在窗前,站在那儿,带著种深深的、沉沉的激
情,注视著斜靠在那儿,眼波盈盈如醉,眉端清秀如画的访竹。“只是没有情绪,你不了
解,那时的我,只算半个人,连半个都不算,因为连那半个都是半死不活的。”“现在
呢?”晓芙调侃著,从沙发里站起来,把茶杯放在桌上,她那心直口快的毛病又来了。她一
直走到飞帆身边,盯著他。“我以为,你永远不会再恋爱了呢!我以为……什么不够格的女
孩你看不上,好女孩你又配不上!哦哦,飞帆,任何话都不要先说得太满,你瞧……”
“晓芙!晓芙!”冠群很快的打断她。“你又来了!就不能少说几句吗?”“少说几
句?”晓芙睁大眼睛。“你不记得那天我被飞帆给堵得无话可说?他那股严肃样儿,那股郑
重样儿,那股不动凡心的样子,还说什么除非微珊……”
“晓芙!”飞帆及时喊,对晓芙一揖,深深到地。“你包涵一点,要知道,此一时也,
彼一时也!”
晓芙轻轻一笑,去看访竹。访竹正深思的看著他们,若有所触。晓芙心里暗暗一惊,这
孩子敏感细致,实在不该在她面前提到微珊的。真的,自己就不能少说几句吗?为了掩饰失
言,她仓促的转向冠群:
“走呀,你不是要我陪你去打小蜜蜂吗?”
“好呀!”冠群的兴趣被勾起来了。“要不要大家一起去?飞帆,我现在可以和你赌,
一块钱一分,要不要来?敢不敢来?”飞帆对他摇头。“不敢?”冠群问。“不是不敢,”
飞帆说:“是不要。”
“为什么?你不是说……”
晓芙扯住了冠群的胳膊,往门口拉去。
“你这个呆子!”她说。“一天到晚说我不懂事,我看你也不见得懂事。飞帆现在对小
蜜蜂没兴趣,我们走吧!你知道什么叫‘朋友’?该留的时候留,该走的时候走,这就是朋
友!”
冠群会过意来,跟晓芙走向门口,访竹站起来,送到门口,始终没说什么话。晓芙在大
门前停住了,伸出手去,她怜惜的摸摸访竹的下巴,那种女性的直觉又发作了,她轻声问:
“有心事吗?访竹?你怎么不像平常那样高兴?”
访竹勉强的笑笑,摇摇头。
“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晓芙问。
她再摇摇头。“对我,不该有秘密吧?”晓芙说。
“不,”她开了口,真挚的凝视她。“我知道微珊的事,”她终于说出来。“你不必忌
讳。微珊,一定很美很美很可爱很可爱吧?”晓芙怔住了。该死,就知道不该提微珊。
“是的。”她仍然坦白的回答。“不过,微珊的事早就过去了。你选择了一个怪人,这
人命中多事,你如果要接受他,就必须连他的过去一起接受!”她正色说,抚摸她垂在胸前
的长发。“恋爱中的第一大忌,是去翻老帐!访竹,享受你的现在和未来吧!也给他你的现
在和未来吧!因为……他的过去,并不快乐。”晓芙和冠群走了。访竹关好门,回过身子
来,望著飞帆。当然,飞帆也听到了晓芙的话,他始终就站在门边。他们彼此对望著,望了
好久好久,然后,访竹一下子就投进了他的怀里,他紧抱著她,用下巴贴著她的头。她在他
怀中轻轻颤抖,哑声说:
“哦,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嫉妒她!我嫉妒她!我真的嫉妒她!”她的颤抖引起他
全心灵的怜惜和感动。
“都是过去的事了,访竹。”他柔声说:“都过去了。不要再去想,我们都不要再去
想,好吗?”
“她是——你唯一追求过的女人。”她低语著。“这就是我嫉妒的原因,她是唯一
的!”
他推开她,惊愕的去看她的眼睛。
“别忘了你自己!”他说。
她垂下眼睑,卑屈的看著地下。
“你没追过我,是我主动的。我常想,有一天——你会为这个而看不起我!”他用双手
捧起她的面颊,仔细而深沉的注视她,专注而恳切的注视她,然后,他说:
“听著,访竹。从亚沛把我带到你家去的那个晚上,当我第一眼看到你,当你用你这对
沉默的大眼睛盯著我看的时候,我已经被你吸引了……别说,别动!听我说!我绝不撒谎,
绝不为了顾全你的自尊而编任何故事!我只要告诉你真正的事实。可是,我那么自卑,我的
过去,变成了我浑身洗不净的污点,你清秀脱俗,纯洁飘逸,我确实没想过要追求你,一点
都没想过,我不敢想,也不能想!主要的,我不配有这种念头!后来,我们在斜阳谷第二次
见面,你那晚比较活泼,你玩电动玩具,一边玩,一边那样潇洒的说些让我心折的话……
哦!访竹,我没追过你,我更不敢追你了!你的美好只能衬托我的卑贱,我不敢追你,却不
能不欣赏你,欣赏到害怕的地步!记得吗?有一晚我们去看电影,我自始至终连说话都不
敢,看完电影,我匆匆把你送回家,就怕你对我的那份强大的吸引力,就怕我会泄露了我的
感情……后来,你带著‘问斜阳’而来,你说你拨了十二通电话……噢,访竹!你说过,你
是保守的、被动的、害羞的……可是,谁给你勇气打十二个电话来找我?谁给你的?”问斜
阳14/26
她震动的凝视他,他的面容激动,眼光深切,整个脸孔,都被热情烧得发亮。“让我告
诉你是谁给你的力量?是我!访竹,是我!即使我如此逃避,如此掩饰,如此害怕……你依
然看透了我!你知道我在爱你,你知道!就算你的理智不知道,你的感情却知道!你那么敏
感,那么纤细,我在你面前早已无法遁形,你了解我的感情,甚至了解我的自卑,所以,你
来了。是吗?是吗?是吗?”他急促的问著:“你敢说不是吗?”
“我……我……”她嗫嚅著,心里忽然就扬起了音乐的声音,像有个合唱团在齐声欢
唱,唱一首最美妙最美妙的歌。她知道他是对的!在这一瞬间,她完全明白他是对的!就是
他的眼光就是他的声音,就是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语所流露的那份感情,才把她带来了!她嗫
嚅著,在全心灵的喜悦和感动中,说不出任何话来。“那晚,我很冷酷,是不是?”他继续
说:“我不止冷酷,而且残忍,是不是?哦!访竹,我不是对你冷酷和残忍,我是对自己冷
酷和残忍!我拚了我全身心的力量来克制对你的爱,拚了全身心的力量来——保护你。我用
‘保护你’三个字,你会觉得我言之过份吗?你会觉得我是虚伪和找藉口吗?听我说……”
她摇头,在他的手掌中摇头,泪珠缓缓的浸湿了她的眼珠,她侧过头去,用嘴唇熨贴在他的
手掌上,然后,她举起手来,轻轻的蒙住了他的嘴。
“不用再说了!”她说,眼光闪闪的望著他。“你追我也好,我追你也好,在爱情的前
面,甚至没有自尊。”放开了手,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唇:“我多么多么喜欢你!我多么
多么喜欢!”她热烈而坦率的低语。用双手环抱住他的腰。“我不再追究你的过去,不再吃
醋,不再嫉妒……甚至于,我不再去提它们!让你的过去统统死掉!但是——但是——”她
深深吸气,紧盯著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以后绝不能再爱别的女人!连逢场作戏都不
可以!你只能爱我,只能爱我一个!如果你再爱上别的女人,我会死,我真的会死……”
他用嘴唇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唇,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抱到沙发前面。他把她放在沙发
上,自己跪在沙发前,深深的、辗转的、热烈的吻著她。他把全身心的感情、爱恋、歉疚、
痛楚、怜惜、承诺……统统集中在这一吻里。
好半晌,他抬起头来,脸发热,眼睛闪灼。她躺著,头发披泻在靠垫上——那靠垫,还
是她买来的,这些日子,她已逐渐把这没“人”味的公寓弄得生气盎然了。——她那长长的
睫毛微往上扬,眼光中浓情如酒。她伸手轻触他的面颊,他吻著她的指尖。噢!他心底有个
小声音在狂呼著:访竹,访竹,纪访竹!从此,你将是我的一切了!一切的一切了!往日的
荒唐,往日的流浪,往日的追寻……最后,就都归依在你的身上了!她动了动,想看手表,
他最怕她看表,那表示她该回家了。她的家不在这儿,她还有父母兄妹……他打了个冷战,
爱情的背后永远藏著一个逃避不掉的东西——现实。他不知道她的父母兄妹能不能接受他?
他几乎怕去想这个问题。可是,他已经发现,她在竭力避免让家人发现他们的来往,每次开
车送她回家,她总在巷口就要他停车,她不请他去她家,她也不谈父母……那么,她如此纤
细,如此敏感,她已经可以确定,他不会被接受了?她举起手腕去看表,他握住那手腕,把
那表面完全遮住。她转头看他,眼底带著纵容、了解、而无奈的笑。
“不要孩子气!”她说。“有一天,你赶我我都不会走!”
“有一天,是什么时候?”他提著心问。
“我明年暑假才大学毕业。”
“你意思是说,到那时,我就可以——娶你?”
“唔,”她哼著,脸转向沙发里面,她用手指拨著沙发上的纹路。“可能,我们还需要
一番战斗。”
他不语。沈默了。是的,这番战斗会相当艰苦,只因为对象是他——顾飞帆。如果她爱
上一个同学,一个像亚沛那样的年轻人,甚至,有过离婚纪录而不要像他这样“辉煌”
的……她都不至于要面对艰苦战斗。只因为是他,她才要躲躲藏藏,她才要掩饰和——撒
谎,她一定要对家里撒谎的!可是,未来总要面临,他不知道,当面临的那一天,她要承受
多少!“不要怕,”她说,紧握了他一下。“他们会接受你,因为他们太爱我!”他惊奇的
看她。怎么,她能读出他的思想呢!可怕的女孩!可爱的女孩!可疼的女孩!可敬的女孩!
他又有那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了。为了掩饰这种感觉,他忽然站了起来,说:“你就这样
躺著,不许看表。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等著,我去拿。”“哦?”她怀疑的,却顺从的躺
在那儿。
他奔进书房,然后,他很快的出来了,他手里拿著一个小提琴的盒子。她惊奇的坐起
身,忽然想起他说过,用小提琴赚钱的日子,用小提琴追求微珊的夜晚……她注视他。他打
开琴盒,取出小提琴,一句话都没说,他把琴放在肩头颏下,拿起弓来,他擦了擦松香,试
了两个音,那弦声清脆的迸跳在夜色里。然后,一串熟练的、美妙无比的弦音流泻了出来;
居然是那首《问斜阳》!她激动的用手托住下巴,一瞬也不瞬的抬头盯著他。他的眼光也深
深的注视著她的,让那弦声震颤的流泻在夜色之中。那么美的音色,那么动人心弦的“演
奏”,那奇妙的颤音和延长音……她简直想哭了,如此美妙的音乐会让她流泪。他一曲既
终,她眼眶湿润,他放下了小提琴,她跳起来抱住他的腰:“你知道吗?”她激动的喘著
气:“你是个音乐家!你实在不该放弃小提琴!依我听来,柏格尼尼也不过如此!真的!”
他捏了捏她的下巴,笑了。
“全世界只有你会说这句话!”他说。“我的小提琴还不配去第八流的交响乐团参加一
份子。这就是学音乐的悲哀,花数十年工夫,有时只落得在街头卖艺。我有次在纽约的格林
威治区,听到一个嬉痞在街边拉小提琴,他拉得比我好了一百倍!当时,我为他很感慨,可
是,后来我又为他很开心。”
“怎么呢?”“我感慨他在寒风中拉琴,赚一点别人丢给他的角币。我开心的是他当时
那种表情,他正沉溺在音乐的境界里,他满脸都是陶醉——不,他并不在乎赚不赚钱,他在
享受。”他正视她,脸色庄重。“真正的音乐家,必须对音乐付出全部的狂热。换言之,音
乐就是他的爱人、妻子、和生命。我当不了音乐家,我只有音乐的感性,而没有那种放弃一
切的狂热。”
“可是,”她赞叹著说:“你这首《问斜阳》拉得太好太好太好了!”“我承认还不
错,”他笑了,居然有些赧然。“我练过一阵子,当那晚我把你气走了以后,我有好长一段
时间,就每晚拉这支《问斜阳》,来度过那些漫长的夜晚。我拉的时候,想的是你,不是音
乐。”“哦!”她轻呼著,瞪著他。
“刚刚我拉给你听,当然更加用功了。”他说,微笑著,“我有些卖弄。访竹,我要让
你知道,我除了赚钱结婚离婚以外,还会点别的!”“说好了的!”她喊:“不再提结婚离
婚了的哦!你又提了!”
“是我错了!”他慌忙说,抓住她的手,因为她又想看表了。“唉!”他长叹:“问斜
阳,你能否停驻,让光芒伴我孤独!”
“斜阳答,”她迅速接口,想都没想。“我与你同在,且挥手告别孤独!”他惊愕的看
她,为她那反应的敏捷而心折,然后,他忍不住又深深叹息,把她再度拥入怀中。与我同
在!同我同在!他心里反覆低语:请与我同在!且挥手告别孤独!问斜阳15/268
日子一天天的滑过去了。
访竹非常意外,她和飞帆的交往居然瞒过了家里,平安的度过了整个冬天。她不知道,
醉山夫妇对她都太信任,了解她那种“好教养”下的大家闺秀之风,绝不会走到轨道之外
去。他们相信她有个要好的男同学,等待她把男同学带回家的日子。醉山说过:“如果她不
带回来,表示感情并未成熟,这种事我们不能表现得太热心,必须顺其自然。访竹是好孩
子,她自己会有分寸的。”大家都还记得为了亚沛的误会,访竹愤而离家的事件,所以,谁
也不去追究她的感情生活,只默默的等待那谜底的揭晓。然后,有一晚,谜底终于揭晓了。
那晚,已经是春天了,春寒仍然料峭。但是,距离“暑假”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近了。
飞帆的心情几乎恢复初恋的时期,在患得患失中,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在渴望与深沉的热
恋里,他过得甜蜜而又焦灼。有层隐忧,始终在他心头荡漾,随著日子的流逝,这隐忧也与
日俱增。
这晚,访竹打扮得很漂亮。她穿了件深红的衣裳,娇艳如一朵初绽的杜鹃。她很少穿红
色,这红衣就尤其醒目。她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一举手,一投足,都抖落青春的气
息。这样的晚上,把她关在家里太自私了。于是,他提议去夜总会跳舞,因为,自从他们相
识以来,他们还没有去跳过舞。她欣然同意。他们去了夜总会,在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
名叫“揽月厅”,这儿可以看到全台北市的夜景。倚窗而坐,台北市的灯海交织闪烁。她轻
颦浅笑,一脸的幸福,一脸的光彩。
“我可以喝一点酒吗?”他问她。
“只能一杯。”她笑著说。
“你会是个很严厉的小妻子!”他埋怨著,叫了一杯酒,给她叫了“粉红女郎”Pin
kLady。她红著脸,只为了他说了“小妻子”三个字。酒送来了,她看著自己的杯子,
有些心惊胆战。“这是酒?很像血腥玛丽,只是名字比较好听。”
“放心喝,”他笑著。“有我在这儿,不会让你醉。尝尝看,很淡很淡的。”她啜了一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