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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部美雪 幻色江户历

_6 宫部美雪 (日)
  “我不懂。”
  “因为是神不在的月份,神没有看到的月份。”
  捕吏张大嘴巴,接着大声笑了出来。
  “这就不得而知了,可是我想不是这样吧!那家伙应该没老实到这种程度。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在神无月比较方便吧。也许因为身体不好才行抢……”
  究竟是怎样的家伙?这个疑问在捕吏的脑袋里转个不停。
  “头子。”老板喊道,“刚刚你说也许是木匠,这个看法不错。”
  “因为他对屋子的格局很清楚?”
  “是的。”
  “可是,摆明了不是木匠。”
  “所以啊,除了木匠之外,还有什么生意有机会知道别人家格局的?”
  捕吏皱起眉头说:“我当然也想过各种可能,卖油的、卖鱼的,他们都会进出老主颜家吧?我甚至还想到町医生。医生出诊时会进到人家家里。可是,这些可能全都落空了,因为找不到—个曾经进出所有被抢人家的人。完全找不到。”
  老板耐心地听着捕吏抱怨,接着慢条斯理地说:“你漏了—个,头子。”
  “漏了?”
  “例如,榻榻米呢?”
  捕吏睁大双眼。
  “榻榻米……”
  “每到岁末,有钱人家会更换榻榻米吧?至少也会更换草席吧?这时,进出家里的师傅就可以仔细观察屋里的格局。”
  捕吏陷入沉思,老板紧接着说:“如果是开铺子的榻榻米师傅,可能没法随时随地到处做生意。不过,流动师傅呢?有事才雇请的师傅,不就可以到处去缝榻榻米了吗?查—下遭抢的人家,在案发之前有没有换榻榻米,你觉得如何?”
  捕吏直视老板的眼睛,接着使劲地站起身。
  “谢谢喽!希望来得及。”
  八
  趁着黑夜,男人来到外面。他穿过太杂院大门时,不经意地抬起头望着微弱的月光映照出的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
  “榻榻米职 市藏”
  男人在夜里疾行,为了—年一度的事,袖口里藏着几颗红豆。
  捕吏在夜里疾行,为了能尽快抓到那个不知长相,甚至连个影子都没见着的怪盗。
  夜已深,两个男人,在夜里飞奔。各自身后的月亮,照亮了没有机会擦身而过的两人的背。
  而在深夜的某处,体弱多病的女儿进入了梦乡。
  众神,都到出云国去了。
  注一:阴历十月。在这十月里,众神皆至出云,换句话说,所有的神都不在。
  注二:普化宗僧人,戴着深草笠,吹着一种名为足八的箫,巡回各国。
神乐 霜月
  侘助花(注一)
  一
  从刚才就一直闻到香味,原来是加世在煮味噌粥。
  用锅子稍稍炒糊细细磨过的味噌,再加水煮成味噌汤,最后放进泡过水的米饭,撒上葱花,接着淋上生姜汁,趁热吃,比任何祛风邪的药都有效。对微烧不退已经不舒服了三天、身子怎么摆怎么不适的吾兵卫来说,是值得感谢的美味。
  不知是当铺这一行使然,还是原本个性就适合继承这个家业,吾兵卫凡事一丝不苟,而且细心,在他的努力之下,“质善”的家产和他父亲那—代相较之下已增加了将近一倍。因此,他在去年六十岁退休,将此一家业交给儿子夫妻俩,虽然表面上退了下来,但他原本就打算在背地里继续掌控。
  可是,褪去“责任”的束缚,恢复轻松的身份之后,身体比意志更不可靠。在此之前,吾兵卫时常夸口自己从未病倒过,最近却连小小的风邪也不敌,而且,还整天在铺子楼上简朴住居里边的房里躺着,让人送饭、送杀水。他向来认为,即使是生病,在病榻上吃东西就是没资格当商人的懒人,想起以前毫无顾忌经常这么说的自己,吾兵卫总觉得很没面子。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当加世端着味噌香四溢的—人份砂锅食膳进入榻榻米房时,他尽管内心十分高兴,却无法老老实实地显露在脸上。
  “我又不是生什么重病,明明可以跟大家在那边一起吃饭。”吾丘卫不禁说出这种逞强的话来。
  加世嫁给他的儿子市太郎已经三年了,至今还没有孩子,不过,两个人感情很好,甚至招致人家说因为感情太好才没办法怀孕。市太郎很清楚父亲那口是心非的性子,加世在夫婿的潜移默化之下,即使吾兵卫说些孩子气的活,她也不会生气。现在也一样,她将食膳搁在吾兵卫被褥旁的矮饭桌上,利落地准备让吾兵卫吃粥。
  她绕到坐起上半身的公公背后,帮他穿上棉袍。吾兵卫口里虽然嘟嘟囔囔的,却也乖乖将手伸进袖子。自从这年轻媳妇嫁了进来,因妻子早死,—个人养育市太郎并撑起质善铺子的吾兵卫,此时第一次尝到向家人撒娇的乐趣。
  “看来好像有点退烧了?”加世望着慢慢吃着味噌粥的吾兵卫,一副满意的神情说道。
  “早就退了。要是以前,老早就坐在账房的格子屏风里了。”
  “那太好了。”加世嫣然一笑,“既然这样,可以让客人来见爸爸了吧?”
  “客人?”吾兵卫在味噌粥的热气中抬起头来,“有客人找我?”
  加世点头说道:“中午过后,招牌铺的要助先生来,他说如果大老板身体可以的话,想在傍晚时再来一趟。看他好像有急事找爸爸商量,所以我说应该没问题。”
  “要助?”
  “是。”
  “他不是来下棋的吧?”
  “不是说等风邪好了再下棋的吗?”
  加世说得没错,而且吾兵卫也很期待。
  “不是钱的事吧?”
  “怎么可能。”加世笑了出来,“对要助先生家来说,在质善的那点生意是不看在眼里的吧。”
  吾兵卫也知道加世说得没错。可是,他难以想象,那个要助会遇上困难跑来找自己商量。
  “也许有人来跟阿催提亲了。”加世说完歪着头接着说,“对了。我听说,潮户物町一家大批发商的嗣子,很迷恋阿催。”
  阿催是要助的大女儿,今年十八岁,是个身材高大又好胜的勤快姑娘。要助有三个女儿,他平常老是说,在她们全部顺利嫁出去之前。他是死也不会瞑目的,尤其是喝醉时,总是一再提起这事。
  “亲事的话,没必要找我商量。”吾兵卫说道,“我是个鳏夫,不能当证婚人。”
  “那大概还是钱的问题吧。既然是要出嫁,一定会有很多花费。”
  没必要再这么猜测下去,当吾兵卫吃完味噌粥正在擦汗时,楼下传来小学徒的喊叫声,说是要助来了。
  招牌铺的要助明明已经年过五十,但是矮小的身材上搁着一颗小小的圆头、小小的—双眼,像个正值爱捣蛋年纪的小鬼,他总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模样。虽然他瘦小得似乎一阵强风便足以将他吹走,却给人适合招牌铺生意的印象,这一点十分有趣。因为他一副可以乘着风飞到半空中,双手叉腰自高处检视屋顶招牌的状况,或修补招牌上面的瓦顶的样子。
  质善和要助的第—次往来,算起来约在十年前。当时吾兵卫从也是做生意的朋友那里得知,相生町有个叫要助的做招牌的老板,他的招牌广受好评,恰好质善那时也想换招牌,便请他帮忙,这是两人交谊的渊源。
  当时,要助的招牌因细节别出心裁而闻名。例如,由于深夜也会有人上门买药,他便在药铺招牌上使用银箔,透过灯笼的映照,大老远就能看到鲜明的字号;而在贩卖账簿之类的账簿铺招牌上挂上一个账本,路过的客人若是翻看,便可以看到里面写着价目表——情况大致就是这样。
  可是,接受请托来到质善的要助,却说当铺正好是没法在招牌上下工夫的生意之一,于是,质善的招牌就只是竖立在朴素的仓房三角顶。据说,太显眼了,客人反而会退避三舍。这一点吾兵卫也表示赞同。
  光是这样的话,不过是招牌铺与当铺之间的普通交情罢了,只是,天南地北地闲聊时,得知要助喜欢下棋——不仅喜欢,努力工作从未有过什么兴趣的他,四十过后总算学会了下围棋,这是他目前唯一的嗜好,得知这个事情之后,情况就不同了。因为当时吾兵卫也跟要助一样,对五十过后才学会的围棋十分着迷。两人立即成为棋友,每隔十天便对着棋盘互相厮杀。
  明神下的一家围棋铺的招牌是要助设计的杰作之一。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块在棋盘上排列木片削成的黑白棋子,再写上大大的“围棋铺”而已。如果只是如此,其他围棋铺前面也随处可见这种类似的招牌。但是,喜爱下棋的人,只要看一眼,马上就知道上面的黑白棋的位置每天都在变换。而且也可以立刻察觉,两军时时处于激烈的对畴局面——正是这样的设计。事实上,要助想在招牌上呈现能够吸引下棋同好的那种对局,吾兵卫也提供了不少想法。
  因此,质善吾兵卫和招牌铺要助的交情始终是下围棋的好对手。要助想下棋时,便来找吾兵卫,两人一直下到不会影响第二天生意的深夜,要助才回去——这是长年以来的习惯。吾兵卫退休后,也依旧维持这个习惯。这回,吾兵卫染上风邪之前,两人也下了一盘不分胜负的棋。
  如今那个要助,—本正经的,到底想商量什么?
  由于吾兵卫还坐在被窝里,来到榻榻米房的要助,显得有些犹豫。
  “没关系。”吾兵卫马上说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万一传染给你,会影响生意。”
  “我壮得很,每天在外面四处奔波吹风的,你别担心。”
  吾兵卫退下来之后,要助有时会像现在这样把吾兵卫当老人看。尽管吾兵卫对这—点有些不快,却也会激起他些微的优越感。毕竟要助到了吾兵卫这个年纪,能不能像他过着这般优雅的退休生活还很难说。这点要助也明白,才故意说些讨人厌的话吧。
  加世捧着茶点进来,和要助闲聊了两句便退下,要助在榻榻米上端正坐姿,郑重其事地合拢双膝。
  “老实说,质善老板,我现在卷入了有点麻烦的事。想听听质善老板的意见。”
  吾兵卫称要助为“要先生”,要助则一直耿直地称吾兵卫为“质善老板”。由此不难看出要助的老实和固执。
  要助平日那肤色黯黑的脸,今日更显灰暗。吾兵卫心想,应该是真的遇上麻烦事了。
  就要助本人的说法,他长年在外奔波,目前也是,因此脸和双手双脚早已不是那种晒黑的程度而已,而是近乎鞣皮的颜色。只要见过一次便很难忘记他的脸。
  有一次,加世忘了水壶搁在火盆上,将水壶烧焦了。吾兵卫看看慌忙善后的媳妇,又看看烧焦的水壶,觉得这水壶跟什么东西很像,而—边忙着善后的加世,似乎也这么觉得。
  接着这两个人几乎同时扑哧笑了出来,他们边笑边说出彼此的感觉,这才知道,原来两人都觉得“这水壶酷似招牌铺的要先生”。要助就是这样的一张脸。
  而那张脸,现在正因某种缘故看起来意志消沉。他皱着脸,看来真的是遇上棘手事了。吾兵卫试着帮他解难。
  “家里有什么事吗?”
  要助扭扭捏捏地挪动膝盖。
  “是老板娘和女儿的事?”
  最后,要助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说:“这也有关……”
  吾兵卫笑了出来,“唉!看你一脸这么严肃,我实在是不该笑的,可是你像个相亲席上的姑娘那样低着头,根本没法讲话。到底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吾兵卫的笑让要助放松下来,他的眉头也跟着稍稍舒展开来。接着他叹了一口气,像往常那样滴溜溜地转动眼珠子,他说:“老实说,质善老板,我有私生子。”
  二
  吾兵卫脱口而出:“你在外面有女人?”
  而要助宛如吾兵卫在质问他“你杀了人了”似的如拨浪鼓般直摇头。
  “怎么可能!我发誓绝没有这种事。首先,我这种长相,怎么可能有女人会接近?像质善老板这种有钱人的话,倒还有可能。”
  吾兵口—听也慌了,“你不要乱说话。我家可是有媳妇的。”
  虽是许久以前的事,但是要助知道,吾兵卫曾经想娶一个茶馆女人当续弦。这亲事后来吹了。因为那女人另有情人,接近吾兵卫是看上质善的财产。这对吾丘卫来说是痛苦的回忆。
  “总之,我完全没有那回事。”要助又补了一句,接着将膝盖往前挪一步,“质善老板,我制作的挂灯一定会画上一朵侘助花,这你也知道吧?”
  叫卖荞麦面的小贩或小酒店,为了吸引客人并作为夜晚的照明,会在摊子或铺子前挂上挂灯充当招牌,通常在灯笼纸上直接写上铺子字号或生意别。尽管写一个赚不了多少钱,但只要有人拜托要助,他总是一口答应。
  然而,通常只要写上字号或“荞麦面”、“饭”就可以交差了,但是要助必定会面上几笔,而且每次画的都是侘助花。
  侘助别名唐椿,是一种树,开的花像山茶花,有红、粉红、白等三种颜色,但并不是随处可见的树。侘助花的颜色明明跟山茶花一样漂亮,开花时却总是悄悄地、孤寂地垂着花瓣,那模样很得偏爱枯寂优雅的风雅人士的喜爱,尤其风流雅士很喜欢在院子里种植,而且在俳句里常被用来表示冬季。
  “嗯,这我当然知道。那是你喜欢的花。”
  吾兵卫曾听说要助打从年轻时便在挂灯上画侘助花。吾兵卫曾向他为什么画那种罕见的花,要助有点难为情地说——
  他以前还在招牌铺师傅家学习时,隔着篱笆,住着一对医生父女,那户人家的小院子有一株侘助树。当然,那时要助还不知道树名。
  “那町医生的女儿,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可是,我和她的身份相差太恳殊,根本不可能有所接触。虽然对方看上去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但毕竟生长环境不同。”
  原来年轻时的要助,将医生那经常低着头的清纯女儿,联想成隐在绿叶间的侘助花。有一天他看到那女儿独自在院子,于是鼓起毕生的勇气,与对方搭讪。
  “我问她,这花很漂亮,到底是什么花?”
  姑娘告诉要助这花叫侘助。又说,虽然没有山茶花的华丽,但这花看起来很宁静,我很喜欢。
  那姑娘不久便嫁人了,要助的单相思也就此结束,但对侘助花有了特殊的情感。之后,他便开始在只需写上呆板字面的挂灯上画起粉红色的侘助花。
  “—开始,我是怀着有点甜蜜的情感的。但光是这样的话,大概要不了多久我就不会再画了。可是,我画的带花挂灯逐渐受到欢迎。基本上那是十分罕见的花,听说客人看到花会不禁停下脚步。我正是因为那挂灯才有了信心,这才敢独立门户,做招牌生意。所以,就算我已经忘了那个医生的女儿,但仍继续面上侘助花。对我来说,那也是吉利花。”
  二十多年来,要助一直在挂灯上画着粉红色的侘助花。认识质善那时,他当然早就这么做了。若有人问他为什么画那个画,对方要是泛泛之交,他便说:“很漂亮吧,是我喜欢的花。”对方要是像质善这样交情好的客人。他便说出昔日那淡淡的恋情——他向来如此。
  然而,事情就发生在两年前,也就是制作町河畔一家荞麦面铺挂灯时。
  “那老板娘是个大美人。”
  所以尽管不是很熟,但因为对方开口问了,他便老实说出为什么面侘助花的原因。美人老板娘—听便捧腹大笑。
  “我那时羞得脸上几乎要着火了。”
  那老板娘人很坏,竟然每次都让铺子里的客人和认识要助的人看那挂灯,把他的恋情说出去,让客人当下酒菜。
  “可是,对方是客户,我也不好生气。”
  也有听了老板娘的话来找要助制作挂灯的客人。这种客人总想听要助亲口说出昔日的恋情,而且是抱着好玩的心理。
  “连我也受不了,有—次生气了,于是瞎编—个故事。”
  “瞎编?”
  “嗯。我说,我没跟町河畔的老板娘说实话,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这样的。”
  因是临时胡诌的,编不出复杂的故事。恰好那时要助的女儿们喜欢读有插图的通俗小说,要助便借用小说里的故事。
  “那个故事说的是因为火灾而失散的母女的艰辛,很好看……”
  要助便借用小说精彩的地方,随便编了个故事。
  “我有个因为火灾而失散的女儿,我相信她还活着。和她失散时,她还很小,但是她知道我喜欢侘助花。所以每次有人找我制作挂灯,我心想要是画上侘助花,也许有一天女儿会看到,便可以和她重逢也说不定,所以才每次都画侘助花。”
  吾兵卫在心里暗暗叫好。就要助来说,这故事编得太好了。
  “我想,这种故事应该就没有人会再取笑了。可事情没那么简单,对方还是笑着问我真的假的。”
  他本来就是个不善于说谎或编造事情的人。要助说,他觉得很厌烦,之后,不论何人何时问起,他都绝口不说画上侘助花的原因,而他也始终如此。
  “既然这样,那不是很好吗?不懂风流、不尊重别人回忆的人。别理他们就是了。”
  听吾兵卫这么说,要助抚擘着后颈点头说:“质善老板说得很对。那样做的确很好。”
  要助像是怕别人听到似的,压低声音如此说道。吾兵卫探出身子说:“结果,之后又有什么事吗?”
  “之后……”
  要助又是一副难以后齿的模样,然后嘟嘟囔囔地说:“如今,我因一时气愤只说过一次的胡诌故事,竟招来恶果。”
  “你是说……”
  吾兵卫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你说你有私生子的原因?
  “是的。”要助一副打心底吃不消的表情,“这是四五天前的事。有个女人来我家,说她看到那挂灯,并听铺子的人说了挂灯的故事。”
  已猜出结果的吾兵卫皱起眉头,要助无奈地点头。
  “她说,阿爸,我就是阿爸那个失散的女儿。”
  三
  前来认父的假女儿,名叫阿雪,二十四岁,是根津神社附近的普通人家的女儿。
  好不容易风邪好了的吾兵卫替完全没辙的要助前去探访,而那个住家一眼就不难看出是以某种职业为生的女人住处。当然或许一般人不会视姨太太为一种“职业”。
  不巧,阿雪冢似乎没人在。扑了个空,令吾兵卫很失望,反正也是顺便打发时间,他拜访了邻近的几户人家,套对方的话,看能不能打听出有关阿雪的事,结果大家都说了,而且都是坏话。
  纳阿雪为妾的是日本桥那一带的一家大铺子老板,与阿雪的年龄似乎相差很多。阿雪住在老爷提供的住处,前后算算大约有三年了,这期间,她不但不与邻居打招呼,连擦身而过时也从不微笑。她一方面一副不把穷人看在眼里的姿态,另一方面却又若无其事地对邻近的年轻男子送秋波。老爷不在时,她无所事事地到处玩,老节来时,即使大白天也关上木板滑门窝在家里喝酒吵吵闹闹的。
  “她说自己原本是艺妓,可是偶尔从她家里传来的三弦琴声或小曲,难听得真是会笑死人。她肯定是个靠枕头賺钱的艺妓。”
  住在斜对面的梳妆铺老板娘,则是张合着鼻翼接着说道:“那个老爷,大概被色欲迷得昏头了,都一大把年纪了,真是不成体统,太不像话了。”
  听说,阿雪总是打扮得很华丽,头上也插着昂贵的梳子簪,家里有个下女。这些似乎也招来那些邻居妇女的怒意。
  总之,吾兵卫认为,纳阿雪为妾的老爷,品味不错。整个住居看上去非常宁静,与其说这是姨太太的住处,倒不如说是退休老人的隐居住所。由于吾兵卫只是在围墙外绕了一圈,不能看到全貌,但是从屋顶看来,屋里似乎没有茶室。
  阿雪究竟为什么要害要助,吾兵卫完全猜不出来。如果只是好玩的恶作剧,实在不可原谅,可是,一个姨太太,真有闲工夫去戏弄一个不相干的招牌铺老板吗?或许她真的有很多时间,但是老爷应该不会让她太自由。
  听说阿雪至今两次造访要助。当然,最初那句“我是你失散的女儿”,让不知个中缘由的要助老伴儿和女儿们大吃一掠,家里也因此闹得鸡犬不宁。尽管如此,阿雪第二次造访时,仍提着点心盒,厚着脸皮说“这是给妹妹们的礼盒”,让阿催三姊妹怒不可遏。
  (想不通……)
  吾兵卫望着阿雪家紧闭的大门,在心里默默地说道,又觉得人言可畏。要助因仅仅一时的气愤随口编造的话,不知在何处以何种方式传到这友人的耳里,才惹出今天这场风波。
  只因当事人要助对此十分困扰,吾兵卫才不自量力地出面当调停人,其实吾兵卫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服或劝阻阿雪,叫她停止这种无聊的恶作剧。毕竟,他也猜不出对方的用意。
  (本以为至少先看过她的长相再想办法,不料对方竟然不在家。)
  虽说姨太太是见不得人的身份,但一个过着富裕生活的年轻女子,不可能企图恐吓、勒索五十出头的招牌铺老板。何况,她提着点心盒来,虽然有点愚弄人,却又有耿直的地方。真是个奇妙的女人……
  也许是因为陷入沉思吧,吾兵卫没有察觉有人靠近,当对方开口搭讪时,他吓了一大跳。
  “你是阿爸派来的人?”
  敔卫转过头去,只见有个穿着显眼的条纹衣服、搽着厚厚胭脂的年轻女子,眼珠子朝上看着吾兵卫。女子胸前抱着紫色布包。
  这回她说的是“阿爸派来的人”!吾兵卫干咳一声,提起精神。
  “你是阿雪姑娘?”
  “是的。”
  阿雪打量着吾兵卫。
  “我是招牌铺要助老板的朋友。老实说,正是为了你那个‘阿爸’的事来找你商量。”
  “没什么好商量的。”
  阿雪轻快地自吾兵卫身边走过,打开大门,背对着吾兵卫说:“失散至今,总算重逢。往后我只想孝顺阿爸,只想给妹妹们穿得更漂亮、吃得更好。这是应该的吧?我们有血缘关系嘛!”
  吾兵卫挨近阿雪一步,“你应该也知道,那是胡诌的、是随口编派的谎言吧?要助老板很困扰。你又不是过得穷,让那样老实勤劳的一家人苦恼,你到底是什么居心?恶作剧也得有个限度。你能不能适可而止?”
  阿雪打开大门,快步走了进去,然后以挑衅的眼神回头看着吾兵卫,态度坚定地说:“你不要管我,这事跟你无关吧?这是我们家的事。”
  “你啊……”
  吾兵卫想追上去,但大门几乎就贴着他的鼻尖砰的一声关上了。
  (真是的……)
  怒气无处可发,吾兵卫只能深深地呼一口气。就在这个时候,从大门的木板缝隙中,吾兵卫看到里面沿着踏脚石直至玄关前的那一带的树丛中,有红色的东西时隐时现。
  吾兵卫仔细一看,原来是侘助花。
  原来如此,吾兵卫心想。有侘助花也不奇怪。反正是个在妾的住处盖茶室的风雅老节,院子里种几株伟助树做做样子,一点也不奇怪。
  原来老节提供给阿雪的住居有侘助花。
  当然这并不表示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但也不能硬闯进去,吾兵卫只得徒劳无功地先回去。
  招牌铺一家与阿雪之间的奇妙往来,之后又断断续续持续了一阵子。阿雪偶尔会心血来潮地突然造访要助一家,对要助就像亲生父亲那样搭话,对着“妹妹们”笑。她每次总是提着礼盒来,大方地留下。想让她吃闭门羹根本没用,无论怎么赶她走,她总是不走,但是,待了一个时辰左右,她又会坐立不安地说“那我下次再来”,然后离去。
  要助每次来吾兵卫家都会描述那光景,也每次问该怎么办,但是吾兵卫也毫无对策。之后,他又再度造访阿雪,但她仍然不让吾兵卫进门,不肯听吾兵卫说话。
  某天,吾兵卫试探性地问加世。就年龄相近的女子看来,你觉得阿雪怎么样?那女人为什么要这样闹事?
  不料,加世的表情十分认真,连只是随口问问的吾兵卫都吓了一跳。接着,加世思索了好一会儿,吾兵卫反倒觉得窘,正打算说“不必那么认真想”,加世总算开口回答:“爸爸,我不知道。因为我很幸福。”
  那时加世是低声说出“幸福”这两个字的,仿佛这样说是罪孽深重。
  走投无路的要助,模样有点可怜地说:“我亲自到阿雪那儿跟她说说看好了。质善老板,你跟我一起去好吗?”这是三个月后的事。
  然而,与要助老伴儿和女儿们仔细商量之后,决定视谈判的情况,必要时也向根津那一带的町干部通报,但是要助和吾兵卫到了阿雪家,阿雪已不在了。
  里面并非空屋,可以听到一些动静——屋内传出年轻女子的笑声。
  吾兵卫试着去跟上次告诉他种种内情、住在斜对面的那个梳妆铺老板娘打听。果然如他所料,老板娘知情。
  “那个阿雪被老爷赶走了。”
  “赶走……”
  “是的。老爷有了新的这个。”老板娘竖起小指,“他有了新欢,现在换她住在那里。”
  老板娘接着因氏声音说:“听说,那个叫阿雪的,早就有点不正常,老爷大概也很头痛吧。这事我们完全不知道呢!”
  “阿雪姑娘什么时候走的?”
  吾兵卫问道,老板娘歪着头说:“我想应该是最近。可能两三天前吧,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个人不见了,换别人住进来。这回的女人,甚至带她母亲同住。她们来打过招呼,一副光明正大的样子。就是那母亲当时说的,她说:‘往后我家女儿还承蒙各位照顾。以前那个叫阿雪的,脑筋有点不正常,好像给大家添了不少麻烦,往后请大家多多来往。’”
  吾兵卫回头望着那户人家,要助也跟着回头。
  “阿雪姑娘什么也没带就走了?”
  “大概吧。要是用大板车运走家具,我们一定会察觉。”
  吾兵卫两人跟老板娘道过谢,走近那栋不时传出年轻女子兴奋声音的住家。
  今天也是大门紧闭。
  “要先生,你从木板缝看看。”
  吾兵卫催促要助。
  “那里面有侘助树吧?”
  要助伸长那短脖子,踮起脚尖,总算看到了红花,连连地点头。
  “那姑娘为什么被赶走?”
  吾兵卫如此喃喃自语,要助也自言自语地接着说:“为什么到我那儿呢?”
  “说真的,她到底在哪里看到要先生的挂灯呢?”
  “到底在哪里听到我那胡诌的故事呢?”
  阿雪到底在这个故事里看到了什么?在她那快要神志不清的脑袋里到底映照出什么画面?
  (我只是想孝顺而已。)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吾兵卫开口了,但是他说的话教人听了很难受。
  “阿雪知道她就要被赶出去了吗?”
  要助默不作声。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吾兵卫也是。
  要助再度踮起脚尖窥视大门内,他看到了花辦垂挂的粉红色侘助花。
  “花,快谢了。”
  要助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注一:侘〔chà〕助,椿的一种,多于冬季绽放。椿有点类似于国内的山茶花,但不完全相同,品种非常丰富,仅日本独有的品种就有2000种之多。最有代表性的当属侘助了。在侘助中,白侘助最为名贵,因为它是日本茶道的用花,有一种凛然淡泊,超凡脱俗的气质。但是,如果种在自家的庭院里,则有凄凉之感。“侘”(同诧)《辞海》中用例取自《离骚》,用于形容“失意貌”。“侘”字和“寂”字一道,被日本人借去表述茶道和俳谐的理念。日汉词典的解释是“侘”:“闲寂,恬静”。“寂”:“朴素优美,幽雅”。
季冬 胧月
  纸雪片
  阿银到井筒屋做事,随身只带着一把剪刀,她扎算离开时也只带着剪刀。
  她走出老板夫妻俩的房间,先去了厕所。她没有不舒服,只是有那么一会儿放脚抖得厉害。
  阿银走出厕所,在洗手钵仔细洗了手。洗手钵的水十分清澈,阿银将手浸到水里,闭上眼睛。岁末的水,冻得手指头都麻了,但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觉得这样可以将手和手指头彻底洗干净。她洗完手之后,撩起下摆,赤脚走到中庭,用手泼出洗手钵里的水洗脚。
  若是去井边,或许会遇到其他人。她不想遇到人,干脆在这里把剪刀也一并洗了。泼了水,剪刀刀锋闪着亮光,她觉得那铁锈味仿佛在嘴里扩散开来。
  洗完剪刀,中庭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大片,白皙的双脚沾满了泥巴,最后她扳倒洗手钵,水哗啦哗啦冲着双脚,白皙的脚趾变得通红,长了冻疮的小趾突然发痒,但是痒得令人觉得愉快,阿银咯咯笑了起来。她边笑边取下披在头上的手巾,擦干手脚,同时也拭去剪刀上的水滴。最后拿着剪刀走上走廊。
  接着,阿银快步绕到厨房,从里面支上顶门棍,再怎么推,门也纹丝不动。好,这样就行了。
  阿银是井筒屋唯一的下女,这三年来都住在老板夫妇所提供的北边储藏室。阿银慢条斯理地爬上那已有某种感情的房间。阶梯一如往常在第五阶发出嘎吱声,在只有阿银一个人的屋里,那声音听起来格外的响。
  老板夫妻俩都是夜猫子,两人都喜欢喝酒,每晚工作结束之后,老板夫妻允许她回房时,通常都已夜深了。白天,就算老板夫妻俩去午睡,她也有很多杂事要忙,根本无法回房休息。所以阿银每天只有两次会踩上这阶梯,听到它发出嘎吱声。早上,仿佛是说:“一天又要开始了。”晚上,则像是说:“回来了,好好休息吧。”
  而此刻那声音听来似乎是说:“阿银,你可以卸下所有的差事了。”
  不,还不行……阿银进入储藏室,靠墙坐着,在天窗射进来的微弱亮光下,她说着,还有一件事没完成。
  在她那洗得泛白的条纹衣服的两个袖口里,塞满了从老板夫妻那里拿来的东西。这些东西必须处理掉。阿银拿出剪刀。
  井筒屋对面的瓷器铺老板这样说道:“井筒屋下女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很少跟她说话。可是她好像很勤快,我还因像井筒屋那么刻薄的铺子竟来了个好下女而有点不高兴。是吗?那下女叫阿银吗?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阿银用剪刀剪完之后,两只袖口又塞得满满地走出储藏室。要爬上屋顶的话,从隔壁房间的榻榻米房的窗口扶手攀上去是最快的。
  去年的台风季节,大风吹走了屋顶的薄木板,老板夫妻俩不顾阿银的恐惧,硬逼着她爬卜屋而去修理。请瓦匠或木匠修理得花钱,叫阿银做的话,一文也不用花,就算捧死了也没关系。
  不过,多亏那时阿银也练出了胆子。也是在那个时候,她想到日后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就从这屋顶降下雪花的主意。光是想就令人十分愉快,当时她还雀跃地期待这天的到来。
  奇怪的是,打开窗户时,明明吹来的是足以让鼻头冻僵的寒风,但在双脚跨上扶手开始攀爬时,竟丝毫不觉得冷。当她感到寒冷,是伸长着身子要攀到屋顶,脚下突然吹起一阵风,冰冷地抚摩着她一双赤裸的脚踝和小腿时。
  阿银将剪刀留在储藏室,手上什么也没拿。对她来说,爬上屋顶一点都不难。只是,为了不想被底下路过的人偷窥她下摆里的风光,于是决定快快地爬上去。
  阿银头上是连一片云都没有的寒冬晴空。
  偶然路过的叫卖蔬菜小贩这样说道:“年轻姑娘竟爬上那种地方,最初,我以为是小猫跑上屋顶下不来,姑娘想救小猫才爬上去。因为她的手脚看起来毕竟不是很稳。
  “可是,我从下面喊‘喂,怎么了’,那姑娘瞧也不瞧一眼。我还以为她不敢往下看,原来不是。
  “她看起来好像一心只管往上爬。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她的脚,有点性感。”
  阿银爬上屋顶了。
  从屋顶上可以看见今川桥。桥畔鳞次栉比的瓷器铺店门前,并排着大大小小的罐子。今天看似人很多。毕竟是岁末,而天气又这么好。
  阿银仰望天空,太阳似乎就近在头顶上,她眯起眼睛。接着她望向神田渠,以及附近那一大片如波浪的商家屋顶。
  远处,不知是谁在焚烧落叶,只见那烟袅袅升空,最后散入青空。尽管烟散了,但味道仍留在空气中。有时吹来一阵寒冷的强风,像要吹走屋顶上的阿银似的,有时又突然静得一点风也没有。
  没有风的时候比较好。在寒风静止时,我要降下雪花。阿银将手伸入袖口,调整呼吸。
  出入井筒屋的和服铺伙计这样说道:“那天,我不是到井筒屋办事,只是恰好在那附近。第一个发现的是对面的瓷器铺,指着上面说,喂,那是什么……
  “是的,我知道那下女的名字,她叫阿银。那姑娘长得很可爱,也很勤快。这时候说人家坏话好像不太好,但是井筒屋老板娘绝不是什么体贴的入,我心想,那下女怎么待得下去。
  “我从来没跟阿银直接说过话,跟她搭话时,她每次总是讨好似的轻轻一笑,什么话也不说。
  “因此,阿银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完全猜不出来。大概是再也忍不下去了吧……”
  阿银从袖口拿出细细的纸片,纸片一离手,立即随风飞舞。接连不断。
  是雪花。这样降下雪花是我的梦想,如今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
  对着眼下的市镇,隨着寒风,阿银不断地撒下雪白的纸片。
  阿银的父亲,在十六年前阿银出生时,是十轩店本石町“笹屋”酒铺的通勤掌柜。家中除了媳妇阿市,还有个大阿银两岁的儿子。生活虽不富裕,但阿银记得很清楚,阿市曾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很幸福。
  阿银三岁时,父亲病逝了,是恶性肺病,咳个不停,托人介绍了据说医术高明的町医生,那医生也说没法医治。笹屋虽然很同情阿银一家人,却也束手无策。父亲死后,母子三人马上尝到了人间的疾苦。
  死了丈夫的阿市,为了养育两个孩子,废寝忘食地工作。她有裁缝的手艺,而且也有人介绍工作,虽是按件计酬,但是只要工作就有收入。
  尽管如此,光靠一个女人家,能做的毕竟有限。她不但要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自己又舍不得吃,而且不眠不休地工作,难怪身体会出问题。阿市患上了眼疾。
  阿市为了省灯油,靠着微弱的灯光做耗眼力的裁缝活到深夜,那恶果终于来了。最初只是看不清楚,不到半年,便恶化到几乎失明的地步。
  这事,阿银没什么印象。她只隐约记得,阿妈和哥哥有时会彼此拉着手哭泣。
  一家人的生活愈来愈拮据,阿银六岁那年冬天,过几天就是除夕的岁末,屋顶上积着皑皑雪花的某天,阿市带着两个孩子自杀了。
  是的,那天飘着雪——
  阿银不停地挥着手,在青空撒下雪白的纸片,心里这么想着。
  一辈子都忘不了。阿妈和哥哥死的那天,正是这种白皑皑的大雪天,所以我才一直想要在某一天,像这佯从井筒屋的屋顶飘下同样的雪花。
  眼下路上的行人,似乎骚动了起来,他们指着这边,或喊或笑。看,他们那吃惊的样子;看,不管是这张脸还是那张脸,个个睁大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大家着吧,这是井筒屋的雪花!
  阿市在食物里掺了老鼠药,打算自杀。年幼的阿银因吃到药的苦味不愿吃,反倒救了她一命。但是下定决心的阿妈,以及虽是孩子却也能理解母亲心情的哥哥,兩人终究一起踏上了黄泉路。
  只有阿银一个人活下来。
  阿市的姐姐,也就是阿银的阿姨,若不是她说反正是孩子多的穷人家,再多养一两个情况再坏也不过如此,爽快地收养了阿银,否则阿银大概也会步上母亲、哥哥的后尘。那年冬天非常严寒,而且很长,就一个六岁小孩来说,根本无处可去。
  住在阿姨冢的那段日子,阿银从阿姨口中得知母亲为什么会走上绝路。原来并不是只是生活困苦而已,母亲当时也为借款所苦,若不还清借款,两个孩子就会被卖到私娼妓院——阿银这才知道,母亲当时被逼到这种地步。
  阿银知道今川桥桥畔放高利贷的井筒屋也是在这个时候。
  “阿银,你阿妈啊,”阿姨怒声说道,“最初,为了医治你阿爸的病才向井筒屋借钱,好让你阿爸得到医术高明的医生治疗。可是,你阿爸过世了。但是借款又不能不还,而且还得加上利息。那利息一直在增加,最后终于压死了你阿妈。”
  你阿妈会带着两个孩子自杀,大概是认为,如果把孩子留下来,井筒屋也许会抓走两个孩子,当成是借款的抵押品卖掉——阿姨噙着泪说道。
  “说真的,我收养你那时,那个井筒屋的无情老板,还说要把你送到其他地方做事,用你的工资还钱。虽然最后摆脱了他,但是他真的很固执。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总有一天会遭到天谴。”
  阿姨虽然好胜却很体贴,她没对阿银说,为了收养阿银,她跟井筒屋如何谈判又吃了多少苦,她没跟阿银说这些讨人情的话。然而,即使阿姨什么都没说,随着阿银的长大,她也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
  无论如何都要报答阿姨,总之,这点最重要。十岁起,阿银便帮人带小孩,賺的钱全交给阿姨。她自己什么都不想要。她认为自己活着只有一个目的。
  (为什么我一个人活下来了?)
  那不是表示要替阿妈和哥哥报仇吗?为了报仇,神才让我活下来。阿银抱持这样的想法,一天挨过一天。
  接下来,为了报仇,她必须找机会接近井筒屋。这事一点都不难,只要去当下女就行了,只要等待这个机会就好了。反正井筒屋也不会跑。
  不过,在这之前,要尽量报答阿姨的恩情。阿银一直怀着这样的想法努力做事。就这样,阿银十三岁那年,难得的机会来了,听说井筒屋在找供宿下女。
  阿银辞掉当时工作的鱼铺,并写了一封简短的信给阿姨。她在信里感谢阿姨多年来的照顾,将手边的钱和剩下的工资,连同这封信,托熟人送到阿姨家。她完全没透露日后有什么打算,也没透露要到井筒屋工作。她认为要是阿姨知道了,一定会阻止她。再说,她也不想给阿姨添麻烦。
  阿姨和她的小孩,从来没有亏待过阿银,也从没刁难过她。她也认为,就这样一直待在这个家,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地过下去。
  可是,对于一家人自杀侥幸活下来的阿银来说,这种活法,这种生活,没有任何意义。
  阿妈其实想带我一起走,可是我却活了下来。这只是表示,我得到了报仇的机会而已,除此之外,我活着没有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意义。
  早日报了仇,再到阿妈、阿爸、哥哥那儿,快快乐乐地在一起——阿银心想。
  因此,对不知情的井筒屋来说,阿银大概是个求之不得的下女。若是其他姑娘肯定不能接受这么便宜的工资、严苛的生活、唠唠叨叨的老板娘。听说井筒屋的下女都待不久,至今已经换了很多人。而没有半句怨言的阿银,就这么待了下来。直到今天,她一直都扮演着勤快的下女。
  阿银进到井筒屋工作,这才有机会看清楚逼死阿妈的放高利贷生意的真面目。井筒屋是不拿抵押品的纯粹借钱的铺子,利息当然很高——利息一成。虽然也有为了玩乐,今天借明天还的那种人,也有为了挑担叫卖,早上借了本钱傍晚来清偿的,但井筒屋压榨的对象,大抵不是生意资金周转不灵偷偷来借钱的小商人,而是像阿银的母亲那种穷人。一旦上了井筒屋这条船,便是死路一条,显而易见地,将被载往深渊溺死。
  阿银几次认真地想,为什么世上会有放高利贷这种生意?为什么神会允许它的存在?
  难道是力有未逮?她心想。因此才安排像我这样的幸存者,要我想办法解决吗?
  但是话又说回来,阿银在井筒屋当下女,一边在过着奢侈生活、不把人当人看的老板夫妻底下做事,一边想,或许连这种人也有优点。她心想,要是发现这两个人做了什么善事,也许会改变自己的计划。这也是她的祈望。
  所以三年——是的,她决定等三年。阿妈也是在阿爸过世后,背着借款,撑了三年。所以,也给井简屋夫妇三年的时间,这期间要是发现了他们的优点,那就放弃降雪花的计划。
  然而,遗憾的是,在今年的岁末期限到了,而且阿银得知了一件事。那是前天的事。有个年龄与阿妈过世时差不多的女人,出了井筒屋边哭边走。那垂头丧气的背影,阿银看得十分清楚。
  为了借款抵押,那人也许不得不卖身,就像阿银的母亲那佯,而且也跟阿银的母亲一佯,与其这样还不如去死比较好。
  阿银想,神啊!佛啊!我已经等得够久了。我想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到有家人的那个世界快乐地过日子。
  因此,今天,老板夫妻俩吃完午饭去午睡时,她进入他们的房间。
  她手上握着刚来做事时自己带来的那把母亲遗留下来的裁缝剪刀……
  今川桥上,不知何时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他们看着撒碎纸花的阿银。最初,他们不知道阿银到底在撒什么,捡拾翻飞落下的白色纸片的人群中,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察觉了,总之他们异口同声地说:“喂,这个,是借据!她在撒剪碎的借据。”
  阿银在青空下,撒下剪碎的借据,对寒风的冰冷她已无所觉。
  她眼底深处,鲜明地浮现了阿妈和哥哥过世时的那场雪,那场皑皑大雪。而且,为了更像那场大雪,她更加使劲地挥舞着手,不断撒下借据的碎片。井筒屋夫妇几乎没有抵抗。他们大概做梦出没想到,那个温顺的下女,竟然在这三年里,边想着总有一天要杀死他们边做事吧。再说,没想到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先刺杀老板——朝着喉咙。他是个习惯用白眼看人、驼背的粗俗老人,但是身体意外地硬朗,一刀刺进并没有让他马上断气,反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想爬起来,阿银赶忙再朝他的胸口刺了一刀。本以为这样总算安静了,谁知吵醒了老板娘,差点让她大喊出来。老板娘想逃走时,阿银朝她背部刺去。她断气之前,不断以啜泣的声音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阿银没有回答。她在心里反问,那为什么你们要放高利贷?
  她知道藏放借据的地方,也知道如何打开藏放借据的文卷匣。住宿下女对老板家的事一般都很清楚。接下来就只要拿出那些借据,让借据变成雪花而已。
  阿银不后悔。她认为自己是为了做这件事而生的,她也觉得总算可以到阿妈他们的身边了。
  对面的瓷器铺老板这样说道:“那姑娘,当时在笑……”
  雪自阿银手中飘下。她手中还有很多纸片。看热闹的人,你们尽管喧闹,但是别过来,让我把这些雪花下完。
  不过,就算过来了,要进入井筒屋大概也会很花工夫。因为老板夫妻俩吃过午饭准备午睡时,总是把门窗关得紧紧的,何况今连厨房后门也闩上了,更是进不来。
  这佯就行了。我只需要眼前的一点时间。把雪花下完就满足了,到时候任你们在什么时候进来,发现老板夫妻俩亲热地躺在血泊中,也都无所谓了。可是现在还不行。
  阿银仍记得以前与阿姨的对话。那是因为想念母亲想得哭了时,阿姨安慰她的话。
  “你阿妈在一个叫西方净土的地方。”
  “西方净土在哪?”
  “晚霞不是很红吗?就在那里,在晚霞里。”阿姨这么告诉阿银。
  所以,下完大雪,她打算等晚霞出来。在这屋顶上等待晚霞染红整个天空,到时候她绝对可以去到阿妈他们所在的地方。
  到那个叫西方净土的地方。
  “喂——上面那个姑娘。”
  眼前路上,有个看似町干部的人在喊她。
  “你在那里做什么?井筒屋老板夫妻在哪里?”
  阿银没有回答,只是嫣然一笑,手里依然撒下纸片。好不容易太阳才西斜,微微染红了阿银的眉眼和消瘦的双颊。
  染红了那张泛着幸福笑容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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