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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处的她

_2 越谷治(日)
  就算到了今天,我还是不知道自己为何做出那么大胆的举动,或许是想不到有什么语言能够表达我的情绪,才在冲动下采取行动吧。
  人生第一次接吻,一瞬间就结束了。因为我冷静下来后,立刻反射性地退开。
  之后最先映入我眼中的,是不断飘落到铁格子上的黄色树叶。虽然是小鬼头一个,但我亲真绪时,似乎还闭上了双眼。「说不定被谁看见了。」我胆颤心惊地环顾四周,但除了随风飞舞的落叶之外什么也没有。
  我回过头去,发现我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真绪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我自己的表情恐怕也和她一样吧。
  我们两个什么也思考不了,在惊恐的表情褪去前就各自别开了视线。
  我亲得实在太慌乱了,根本没有余裕品尝触感之类的,不过当我再次和真绪相视时,总觉得她变得和之前不太一样了。真绪好像有一部分进入了我的内在,我好像也有一部分进入了真绪的内在,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对十四岁的我来说,那感觉是神秘未知且令人不安的。
  ·
  想也知道,真绪上班的内衣公司「Lala Aurore」的客层几乎全部都是女性,只有一些癖好特殊的男性是例外。不过,他们公司员工的男女比例没有那么悬殊,所以去他们位于惠比寿的公司时,常常会在走廊上和男性员工擦身而过。
  拜访几次后,我发现这家公司和我跑的其他公司有个显著的差异,那就是他们的男性员工会偷偷瞪我。
  打招呼时,那些男人纷纷用「这家伙是谁啊?」的眼神打量我,竞争意识展露无遗,我有好几次都紧张得像误闯别人地盘的小狗。
  不过,我和真绪的上司走在一起时,他们从来不会给我那种眼色看,也就是说,真绪在男性员工之间有很高的人气吧。
  这么一想,心情又更七上八下了,现在搞不好就有某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我的公司绝对不会有人穿的粉红色衬衫,正将我从头顶到鞋尖都打量一次。
  我才想回问他「你是真绪的谁」呢!但这种话当然是不能说的。
  我陪田中前鼙或其他上司拜访的时候,往往会被带到可以望见惠比寿街道的会客室去,而我自己一个人拜访时,只会被带去隔板隔出的谈话空间,或者没有窗户的狭小会议室。
  「是刚好啦,刚好。现在会客室那里有人了,还是要到社长室谈呢?」只和真绪在一起的时候比较自在,一不小心就把我的感觉说给她听了,结果她回了这么一句。
  我慌忙地摇头说:「少来了,去社长室也太不敬了吧?先别说这个了,真……渡来小姐,我等一下见得到梶尾部长吗?」
  在工作场合见到真绪,害我的日语变得很奇怪,非正式用语和职场用语都混在一起了,而且我们还说好在工作场合见面时要叫彼此的姓氏,对话就更不顺了。
  「思,梶尾部长到拍摄现场坐镇了。原本应该是三点就要回来,但好像赶不及。所以今天的形式是我听您报告,之后再转速给上级,这样可以吗?部长不在真是不好意思。啊,大衣请挂到后面的衣架上。」
  我听真绪的建议把大衣挂到衣架上,接着不小心把心底的话说出来了:「我只在这里跟你说喔,这个案子的实质推动者毕竟是真绪小姐,老实说,和你单独谈还比较轻松。好,那我马上来报告一个好消息……」
  我们说话的感觉就像是「没有日本讲师的日语语言学校」的学生。
  这天并没有要开会讨论什么事项,只是要简单做个报告而已,所以公司派我一个人过来,告知「贵社新广告已通过铁路公司审查」。
  这种报告一通电话就能解决了,但我还是掰了一些有的没的理由,跑来「Lala Aurore」。
  简单说,我是来见真绪的。
  「Lala Aurore」位于啤酒工厂旧址重新开发建成的高层大楼当中,大楼里除了办公区之外,也散布着电影院、高级旅馆、法国菜餐厅,气氛相当好,但是大楼的风很要命。尤其是一月的大楼风,冰冷得让人想哭,但只要想到自己是去见真绪,那风就变得和春风没两样了。我们毕竟已经三个礼拜没见面了,因为年末彼此的工作都很忙,一月的时候真绪又说她要带爸妈去温泉旅行,「仅只一次」以这种形式表达孝心。我们每天都有互传简讯,但读了完整表达出真绪说话方式的文字,我反而觉得更加寂寞。
  和真绪重逢之前,我过了好几年和恋爱无缘的生活,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甚至觉得很轻松自在。
  但是,开始和真绪约会后,独处的时间便会带给我无法忍受的痛苦,有时会发现自己走在车站内或街上会无意识地找寻真绪的身影,有时都快入睡了,却会觉得真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清醒过来。
  所以,我今天会来惠比寿是出自极为私人的理由,但我离开公司时并没有人责怪我。处理「Lala Aurore」相关工作时,我的眼神就会变得不一样,那程度强烈到我自己都感觉得到,旁人似乎将那视为热心工作的证据。如今我说「我要去『Lala Aurore』」的时候,至少业务部里的人都不会在意了。
  「太好了!东海林先生也会很高兴吧!」听完我的说明后,真绪的表情立刻柔和了下来。
  东海林先生是现正制作中的大型广告看板的外发设计师,他根据「Lala Aurore」委托设计出的样品在我们公司开启了争端。
  有微词的是媒体部的人,他们说内衣模特儿面对面的构图太猥亵了,不愿向铁路公司提出审查申请。
  到底是哪里猥亵?
  别说东海林先生和真绪了,连我都感到不解。
  如果是两个模特儿依偎在一起、十指交缠,消费者的确有可能觉得猥亵,但模特儿之间隔着「两人伸出手勉强碰得到」的距离,视线也没有交会。身上穿的内衣是浅蓝色搭黄色,背景是略带点灰的白,「Lala Aurore」认为这是东海林先生至今最可爱的设计,给予好评。身为男人的我,也不觉得成品当中有什么不洁的成分。
  田中前辈在这种时候原本应该能当我的靠山,但他最近不断出差,没空管到我的案子来。如果没有人和媒体部交锋的话,公司信誉是会有所损害的。我既没自信也没勇气,但还是决定和媒体部交涉了。
  我畏畏缩缩地问媒体主管:「认定成品猥亵的依据是什么?」还建议他:「总之先试着向铁路公司提出申请看看。」
  起先,对方根本不愿意听进公司两年多的小鬼说话,但我几乎天天紧咬着他不放,他才开始提供一些近似理由的说法。
  接下来的状况简直像搞笑短剧。他说:总觉得内裤有点小件;模特儿正面相对看起来很淫靡:如果是B1或B0大小的海报就算了,在将近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广告看板上放这种设计,刺激性可能会太强。
  问他一次,说法就变一次,反对意见的根据变得越来越暧昧。
  在真绪面前不能退让的意志,以及和主管(虽然不同单位)交锋的紧张感,让我的情绪非常高昂。寄社内电子邮件成了我的日课,有时我甚至会带着一整叠各大车站内拍到「证据照片」潜入媒体部,让大家知道比那样品还要露骨的广告多得是。
  可能是我不肯却步、苦苦纠缠的战术奏效了吧,媒体部最后妥协了。不久后,铁路公司也准许我们刊登广告了。
  「媒体部的人太爱揣测电铁的想法了,只会讨好他们,根本不把客户和消费者放在眼里,和他们来往就像和官僚来往一样,好累人。」
  真绪像是要安慰碎碎念的我,就说:「但是,在浩……奥田先生的努力下,他们也动起来了,不是吗?我真的觉得你很厉害,这可不是客套话喔。」
  「不不,是多亏有渡来小姐的激励和协助啊!」
  「虽然说是协助,感觉却像高中时代的团体研究一样,做得很开心喔,在上野吃的馅蜜②也很好吃!」
  我拟定应付媒体部的作战计划时,以及到处拍摄「证据照片」时,真绪都大力相助。我把拍照片给媒体部看的想法说给真绪听后,她马上就用比我还激动的语气说:「我也要找色色的照片。」陪着我在各个车站绕来绕去,馅蜜是我给她的谢礼。
  作为一个业务,把社内的纷争透露给合作对象,是很不可取的。
  带着对方在腊月的街头跑来跑去更是难以言喻地糟糕。
  将公事私事混为一谈虽然很过分,但若不这么做,任事态发展到最后,我们可能就不得不向东海林先生或梶尾部长下跪赔罪了。
  「所以我说啊,都是渡来小姐的功劳啦。」
  「咦?你说什么?」
  「嗯,该怎么说呢?因为有你和我一起动脑、陪我一起生气,我才能有超乎自己水准的表现,现在又和我一起谈笑,我实在很开心。」
  「怎么啦?怎么突然这样说。」真绪很害羞地别开视线,接着没来由地卷起看起来很柔软的针织衫袖子,又放回去。
  「不,我说的是真的喔!这次广告看板的案子是我向贵社提出的,责任感压得我的胃都痛了,不过还好我没有逃避,战斗到最后,总觉得自己从『跟班年轻人』的位置往前迈进了一步,真的很感谢你。」
  「那是什么『我事情都办完了』的表情啊?浩介,拜托你回去路上小心,不要出车祸喔,有句话叫『好事多磨』。」
  「是,我会小心的,所以渡来小姐也要小心唷。」
  「要小心什么?」
  我故意露出不怀好意的微笑:「我们不是说好,在工作场合要用姓氏称呼彼此吗?」
  「啊!」
  「你心不在焉的样子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啊。」
  真绪别开视线,嘟起嘴巴说:「因为浩介的态度突然变得很奇怪嘛。」
  「看吧,你又说了。」
  「哎唷——烦死了!」她的内心显然动摇了起来。「奥田先生第一次向我说谢谢,害我失态了。」
  「咦?我没向你道谢过吗?」
  「如果是以生意往来对象的身分,你当然是说过很多次谢谢,但印象中,我实在没有听过你像刚刚那样发自内心地向我道谢,就连国中时代也没有喔。哎,那时候我总是让你困扰,你当然不会感谢我。」
  当时我的确不曾向真绪道歉,我明明知道自己最重视的人是谁,却一直以高高在上的态度对待那个人。
  「抱歉,我以前很冷淡吧?」
  「怎么道么说啊?害你以为我想听你反省和谢罪了?」真绪大大摆动双手。「我不是要听你认错喔,我是很开心,原来我已经成长到可以让奥田向我说谢谢了呀。国中的时候根本帮不上你的忙,现在好像比较能跟上奥田的脚步了,我很高兴。」
  「不,你早就跑在我前面了。我这次会缠着上司不放,也是因为不想输给不怕高层主管的渡来小姐啊。」
  「不不,你在说什么啊?正因为有奥田在,我才能摆脱『全年级屈指可数的笨蛋』这个称号啊。」
  「不敢当、不敢当。」
  「不敢当、不敢当。」真绪突然间露出认真的表情。「……我们两个干嘛捧来捧去啊,好像白痴。」
  我们都笑了,肩膀随之起起伏伏。
  「真是不可思议啊!」我靠上椅背,说:「我们投入了许多金钱和人力,在车站设置了好几个大型看板,不认识也不知其名的人看了之后就去买『Lala Aurore』的商品,虽然做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当年的国中生竟然也能在职场上齐力合作,将成果展现在世人面前。人生会发生什么事,真是无法预测啊!」
  「对啊,我们现在竟然又在一起了。」她说完,露出幸福的微笑。能与这个微笑重逢的我,也非常幸福。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你真的这么想吗?」
  「当然。」
  「谢谢你。谢谢你教我功课,不过我最感谢的,还是你一再保护我的举动。你真的帮了我很大的忙。」
  「说什么保护,我才没有呢!」
  「有啊,像是『乳玛琳事件』的时候,还有其他时候你也一直陪我聊天,让我不会觉得很孤单。」
  「说反了,是你跑来陪我聊天。」
  「但你是因为护着我才会被大家孤立呀!只能和我说话一定觉得很寂寞吧,真是抱歉。」
  「没什么好抱歉的,那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很好的回忆了。话说,当时的真绪竟然会为我着想,特地找我说话,真是让我吓了一跳呢。」
  「才不是,我只是想跟你说话才每天都去找你说话,国中时代的我,真的什——么都没在想。」
  「那样才符合真绪的风格啊。」
  「对了,奥田。」真绪看着我的眼神突然带了嘲弄的意味。
  「是?」
  「我们都说好了喔,在工作场合要叫彼此的姓氏。」
  对喔,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规定暂时取消吧,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很想叫真绪的名字。」
  「嗯,我知道了,浩介。」真绪的心情似乎也和我一样。
  现在就是该那个的时候了吧?在银杏公园的时候,是我单方面强迫她接受我的心意,但现在不同了。我们都知道该做什么。
  然而,我和真绪之间有张白色的大桌子挡着,距离远得不得了。故意绕过桌子走到真绪身边也很怪,如果我们是在车子、摩天轮里,或置身在类似的情境就算了,这里可是生意伙伴的会议室啊。
  不知如何是好的我,苦笑着问真绪:「怎么办呢?」
  「呃,嗯,就顺其自然吧。」真绪在桌子前面低下头来,放在桌上的手不断握紧又松开。很少看到她这样。
  「那,那,请起立。」
  我们两个站了起来,将手撑在桌面上,只要将身体往前倾,应该就碰得到吧。
  这时,走廊上传来浅口跟鞋急促敲击路面的声音。
  真绪急忙低声说:「哇,梶尾部长回来了。」
  「真的啊?那请坐下。」
  我们急忙坐回椅子上,假装在翻看文件,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大衣都还没脱下的梶尾部长冲进会议室了。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背靠椅背、屁股坐进椅面深处的真绪向她的上司挥挥手,看她的表情会以为她从刚刚一直讲公事讲到现在。「梶尾部长好慢喔!我们都讲完了啦!」
  演技真高明。
  2
  在紧绷的早晨空气中,真绪打了一个嗝,冒出了刚刚吃的烤鲑鱼味。
  「抱歉。」和话语一同吐出的气息凝结成白雾。
  真绪的脸颊红红的,是因为不好意思,还是酷寒所致呢?或许两者皆有吧。
  此外,她心中的娇羞也有影响,她的大衣下穿着我的毛衣。
  也就是说,我们走到那一步了。
  昨晚,我们一如往常约见面,一如往常吃了晚餐,本来也应该要一如往常挥手道别的。但电车到达真绪要换车的车站时,我拉住她的手,将她留在车内,想到我们又有一阵子会见不到面,就忍不住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停车时间只有数十秒,感觉起来却久得要命,发车音响完,门关上了,她一语不发地握紧我牵住她的那只手。
  「我没赶上野田线的末班电车,所以我会去住公司同事家喔。思,住武藏小山那个同事。还有,明天是休假,所以我大概下午才会回家。」真绪打电话回家报备。
  我第一次看到她说谎。真绪并不是在东急目黑线的武藏小山,而是在西武新宿线的上井草下车,也就是离我公寓套房最近的车站。
  真绪在讲电话的时候,我想到她的爸妈,心中涌起一股罪恶感,于是拼命憋气不让电话收到我的声音。
  我们在站前路上的便利商店买了饮料、牙刷、卫生用品等等的东西,走在回我家的路上没说什么话,在公寓入口附近差点踢到台阶跌倒——这些都是昨夜发生的事,现在却觉得好像是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今天早上,我们在家庭餐厅吃完没配几句话的早餐,走在星期六早晨住宅区的路上,也还是几近无言。我们走在阴影处,结果寒意从鞋底直升而上,让我们的脚都开始发抖了。
  罪孽深重的我们畏畏缩缩地横越井草八幡宫境内,来到善福寺池的池畔。
  天空非常开阔。
  微风无声地在水面上掀起波纹,散步中的初老夫妇与我们擦身而过的那一刻,对我们说了一声「早安」。
  不习惯与陌生人打招呼的我们,也以沙哑的声音回了他们一句「早安」。
  停在树上的雀鸟啾啾叫个没完,仿佛在催促我们「讲点什么吧」。
  「好冷噢,哎,毕竟是一月,当然冷嘛。」我不怎么用心地望着前方,同时低声说了一句不怎么重要的话。今天早上醒来后,我一直不太能盯着她的眼睛看。
  「但是走着走着,身体就暖和了。」真绪对着捧在嘴边的双手吹气,视线一下飘向晴朗的青空,一下又追着池塘里的花嘴鸭跑,忙个没完,但总是巧妙地避开我的脸。
  「我们走满远的耶,你还好吗?」
  「嗯,我很好。」
  听到她越说越小声,语调僵硬,我又更慌了。在昨晚之前,我并非对女性毫无了解,但心情跟着对方动摇、紧张的经验还是第一次。
  大学时代,我曾经有一个短暂交往的对象,她是在我打工的家庭餐厅工作的打工族。我们约会了好几次,交换过圣诞礼物,一起过夜一次。
  虽然听起来很不负责任,但如果有人问我:「真的喜欢她吗?」我只能回答:「不知道。」或许不是因为喜欢才在一起,而是想要沉浸在「我和别人一样有个女朋友」的心情中也说不定。
  我工作的那间店有张员工用的确认表。我们要确认的项目有好几个,从用餐座位调味料的更换到厕所洗手乳剩余量等等都有,确认过后就要在方框内做个记号。
  我和当时那个女朋友过的生活就有点像打工流程。
  在「第一次约会」的方框打勾,在「第三次约会就接吻」的方框打勾,在「圣诞节」和「新年参拜」的方框打勾。
  最后一个项目也打勾后,我们就无事可做了。
  「我有其他喜欢的人了,我想要过忠于内心想法的人生。」某天,她突然对我这么说。接着她就开始和同一间店的另一个打工小弟开始交往了,而我辞职走人。回想起来还真是乏味啊!
  另一方面,真绪却完全没有用过那张确认表,证据现在就在公寓的洗衣机里,旋转着。
  我很惊讶。但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似乎也很符合真绪的作风。
  在二十五岁的今天之前,她如果有那个意思的话,多的是机会吧。国中时代不提,在那之后应该会有不少人追求她。她并没有选择他们之中的谁,而是选择了我——一直到天亮后,我还是有一种「想不透」的感觉。
  绕了池塘半圈后,我们坐到日光下的长椅上,池塘水面十分炫目,反射着不规则的早晨阳光。
  「这边很温暖耶。」她眯起眼睛,低声说。真绪实在很适合待在阳光下。
  她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我将我的手叠上去,悄悄让我们的手指交扣。她的肩膀稍微抖了一下。我们两个昨晚都非常紧张,而那余韵似乎还残留着。她内心的动摇透过手指传了过来,让我的心跳加速。
  真绪的手很柔软又温暖,手指非常细,仿佛一折就会断掉。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要说什么比较好,想到什么就先说出口:「你不困吗?」
  「不困,浩介呢?」
  「不困。」
  「这样啊。」
  对话又中断了,真绪平常说起话来就像刚挖好的温泉一样,话声不断涌现,今天早上却非常沉默寡言。
  「开始工作后我搬到这里,已经住了将近两年了。」沉默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开始说些有的没的。「忙东忙西的,结果大概只来过这公园三次左右吧。听说运气好的话,可以在这里看到翠鸟喔。」
  真绪飞快地抬起头来:「啊,我看过喔。」
  「在哪看到的?」
  「在这里。」
  「咦?」
  「我没跟你说吗?我读的大学就在这附近,所以偶尔会来善福寺公园散步。」
  我知道真绪是女子大学毕业的,但这么一说,我确实没问过她学校的名字。到今天,我才终于知道真绪读的是这附近的名门女子大学。
  「这么说来,我们之前说不定曾在这里擦身而过呢。」我觉得这些小小的巧合也证明了我们之间的羁绊很强烈,说话的声音中便透出了一股得意之气。
  「不会吧,浩介是在我大学毕业的隔年才进那间公司的耶。」
  她说得对,我是在情绪高昂个什么劲啊。
  「该怎么说,我好像在不知不觉中被真绪追赶过去了呢。」
  「咦?是这样吗?」
  「因为你是名门女子大学毕业,又早我一年出社会,工作能力又很强,像刚刚那样跟你说话,你也比我冷静,国中的时候明明是颠倒的呀!」
  闹脾气又有什么用?
  「怎么这么说啊,我只是一直想要追上浩介罢了!浩介很会念书,所以我也要读很多书,才能追上你。」
  听她这么说,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我从来都没像真绪说的那么会念书喔,就连一秒钟都没有。」
  「对当时的我来说很厉害呀!因为你英语也懂、国语也懂、数学也懂,什么都懂嘛。」
  「我退个一百步,就当作你说的话都是事实好了,你又是为什么要念女子大学?」
  「因为我东大落榜了。」
  「东……」我说不出话来了。
  东大?你到底要成长到什么地步才甘心啊?话说回来,放眼东大代表你根本就完全搞错追赶的方向了。
  真绪紧盯着水上的小鷿鷈,继续说:「我报考了几所名字里头有『东京』的大学,不过东大果然就是等级不同,读完考试题目也不知道它在问什么。最后考上的最好的学校就是那所女子大学。我本来也考虑要重考,不过还是在爸妈的说服下入学了。」
  「为什么对东京这么执著?」
  真绪耸耸肩:「浩介,你国中的时候常常说『我要去东京读大学』,对吧?所以我也订下了同样的目标,最后进了女子大学,真是本末倒置呢。」
  如果我们不在公园,而是在我房间里的话,我一定已经冲上前去抱住真绪了吧。不只是想抱住她的身体.也想拥抱她那几乎令人傻眼的单纯性格、她的坚毅、她的思虑不周。
  喜悦和心虚同时在我胸中膨胀。当年真绪挂在嘴边的「我也要去东京的大学」并不只是随便说说,而是和我订下的约定。因为这个约定,高中时代的真绪不得不每天念四小时的书,如果将读书时间的几成拿去做其他开心的事,她的青春岁月肯定会更充实的。我无谓的咳声叹气害真绪的人生道路变窄了——想到这点,我就没办法单纯地为她感到开心。
  我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现在的心情,因此默不作声,结果真绪先开口了:「我做事的方法好像都脱离常轨。国中的时候,浩介搬去的新家是在搭电车二十分钟就能到的地方,对吧?问老师的话,至少能问到住址,很容易就可以去找你了,但我总是想着『我还要跟浩介一起读同一所学校』,努力到最后,手段就变成了我的目的,真的是本末倒置呢!」
  我还记得真绪哭得唏哩哗啦的样子。
  国三夏天,我们家搬进了松户市外围的新建成屋。
  就快毕业了,所以我也可以从新家搭电车上下学就好,但我还是选择了转学。我已经受不了学校里的人把我当成「爱抓狂的孩子」看待了,转到新的国中就像是为了逃避孤独感和闭塞感。
  我对真绪当然有些挂念,但当时的我们之间已产生了未曾有过的距离感。
  真绪没有改变。升上三年级后,我们被编到不同班,但她在放学后之类的时间看到我依旧会大喊:「啊,浩介!」然后跑过来。
  改变的人是我。
  明明是我突然在银杏公园硬亲她一下,之后自己却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我害怕让自己以外的人在心中占据越来越大的范围,再说,「那个人」还有令人在意的传言缠身,家庭环境似乎也很复杂。
  她找我教她功课的话,我还是会答应,不过我不会再和她闲聊到天黑了。不仅如此,当她在走廊或玄关找寻我的身影时,我甚至还会躲开。
  被我当成陌生人对待的真绪,到底会做何感想呢?我不敢问她。
  真绪在暑假开始没多久的某个大热天,跑来我家。
  隔天我们就要搬到新家了,所以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访。
  结果她大哭特哭,眼睛肿得像绳文土偶,汗水、泪水、鼻水混成一团的脸蛋,真是惨不忍睹。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和她一直呆呆站在玄关。不知为何看起来很开心的妈妈拉着我们两个人的手进门,把我们和装在玻璃杯里的麦茶一起送到我房间里。
  我的房间空荡荡的,只剩几个瓦楞纸箱和上下铺床。我们在里头面对面坐着,没说什么话,一直待到天色变暗。
  这段时间内从头哭到尾的真绪喝了好几杯麦茶,还不断擤鼻涕,擤到我的垃圾桶里都塞满卫生纸了。
  借完厕所的不久后,她就说:「我要回家了。」
  妈妈随手抓了一些葡萄和玛德琳蛋糕塞进塑胶袋里递给真绪。真绪一面说「要保重喔,要保重喔」,一面猛力挥手挥到都快断掉了,在夕阳余晖中踏上归途。
  明明是想见面就能见面的距离,为什么要哭成那样?我有点惊讶地目送她离去。
  当时的我实在笨得可以。为什么连告诉她新家住址的工夫都要省掉?应该要在暑假期间约她再见一次面才对。如果约成了,之后的事态发展说不定也会有所改变呀。
  搬进新家后,我不用再和弟弟共用一个房间,新学校的同学也很快就接受我了。但没有真绪在的日子,真是乏味至极。
  就算真绪是笨蛋,是被人欺负的孩子,她依旧是我当时唯一的心灵寄托。只不过因为爱面子的心理和隐约的不安在作祟,我就放开了她的手。要是十年后没有这次偶然的重逢,我和她可能到死都不会再见面了。
  「真绪。」
  「嗯?」
  「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
  令人害羞的对话结束后,我们尴尬地笑了,肩膀跟着抖个不停。
  有个小学四、五年级左右的小女生手握遛狗绳牵着柯基犬,不安分地偷看我们两个。我被看得很不好意思,交缠的指间也汗湿了,但我还是不想放开真绪的手。
  「我转学后,你还有被欺负吗?」
  「其实,我又被整得更惨了一点。」
  「啊?」
  「说是这么说,也只有一部分的人会这么对待我,成绩快被我超过的人尤其过分。其他人看到他们的模样,好像反而觉得很扫兴,所以欺负我的人其实变少了唷。」
  「你说的一部分的人,就是乳玛琳事件的潮田她们吗?」
  「对,就是那票人。」
  「抱歉,要是我这个『爱抓狂的孩子』在你身边的话,说不定还能稍微抑制这种状况,而我却不在。」
  我认真到了极点的模样似乎很怪,真绪看了又再次笑到肩膀抖个不停。
  「不要紧的,她们的成绩被我超过后就都变得很老实了,每个人好像都怀抱着难以抹灭的挫败感直到毕业喔。」真绪以撩人心弦的甜美嗓音,说出非常冰冷的话。
  我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她恐怖的一面,背脊都凉了。还是换个话题吧。
  「话说啊,真绪有那么多不愉快的回忆,竟然还能变成这么正直的人呢。」
  「因为成长的环境很棒呀,国三秋天,正式被爸妈领养了,开始觉得不能老是仰赖他们。」
  「这样啊,就是有那样的经验,你才会看得比我远吧?国一、国二的时候,我实在无法想像变成『大姐姐』的真绪。」
  「我是大姐姐?」
  她可能很开心吧,牵着我的手摇来摇去,表达她的喜悦。
  「你也还保留着孩子气到不行的部分就是了,就像这样。」
  我一指,她晃动的手立刻就停住了。
  「那,我要变成个性更稳重的人。」
  「不用啦。我喜欢真绪,你的孩子气和慌慌张张的性格也包含在内。」
  真绪露出佣懒的笑容,抬头看着我。这是今天早上,我们第一次对上眼。
  「被人称赞的感觉真好耶!」
  真想亲你,我心想,想要感受你嘴唇的触感。
  但是呢,那个小学生还一直在偷看我们。快走开啦!
  按捺住瞬间高涨的欲望后,苦恼到极点的我忍不住闹起别扭:「真绪这十年大幅成长,我却一点也没长进。」
  真绪又开始挥动我们牵起的手了。
  「没那回事呀,我认为浩介也成长了很多,你有很多优点喔!」
  「比如说?」
  我这么一问,真绪突然就别开了视线。「……」
  「太过分了!」
  「骗你的、骗你的。」真绪悄悄加大了握我手的力道。「国中的时候也好,现在也好,浩介对我的重视,我都充分感觉到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了。国中时代的我,明明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冷淡态度回应她呀!
  「那时候总是对你很冷淡,真是抱歉。我总是在意旁人目光,没办法好好面对真绪,彻底是个胆小鬼啊!」
  我为十年前的行动感到悔恨,真绪便用满怀慈爱的温暖嗓音包裹住我:「虽然如此,你最后也还是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啊。放学回家的时候,我硬是要跟你走,你也没生气,对吧?我那时候很讨厌学校,但和浩介相处的时光是很幸福的,因为浩介是个温柔的人。」
  「才不温柔呢!我是个过分的家伙,那时候还躲真绪。」
  「因为我很烦人嘛!」真绪露出微笑。「如果浩介真的是个过分的人,现在就不会像这样待在我身边了。」
  真绪笑着原谅了我,她才是真正温柔的人。
  「我绝对不会再让真绪觉得寂寞了,我要黏在你身边,黏到你想说『稍微离远一点吧』。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孩,但这次和你重逢,我已经了解你对我有多么重要了。」
  「嗯,嗯。」
  「我爱你。」我突然说出这句话,彻底表达出内心的感受。
  「咦?什么?」
  「我爱你,真绪。虽然话语与行动的顺序有一部分弄反了,但我还是要说我爱你。有你在,我才有办法这么努力地处理『Lala Aurore』的相关工作。我不过是入社两年的菜鸟,就算案子被抽走,交由其他人负责也不奇怪,现在公司却会分派一定程度的工作给我,这都是因为我不想让真绪看到我笨拙的一面,我才硬撑过来了。」
  真绪端正的脸庞垮成了柔和的表情。「嘿嘿嘿嘿。」
  「别笑嘛。」
  「我很开心才笑的呀!不过我刚刚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好吗?」
  「我——呃,那个……」我想重说一遍,却反而紧张起来了。「那个,我『歪』你……吃螺丝了。」天气明明冷到令人发抖,我说完这句话时背部却汗湿了。
  「我也爱浩介,包括你的这一面……哇,说出来真的会心跳加速呢!」
  真绪紧握住我的手,我也握回去。
  看着她脸颊红红的害羞侧脸,我深信一件事:除了真绪,我什么也没有,真绪以外的人,我都不放在眼里。如果是和真绪在一起,不需要那无聊的确认表,我们也可以走下去。
  正当我想要抱住她的时候,耳边传来「哈,哈,哈」的急促喘气声。那只柯基犬不知何时跑到了我们脚边,一面吐出大片大片的白色气息,一面抬头望着我们两个。
  我们用眼角偷瞄,发现刚刚那个小女孩已经完全转头面向我们,观望着事情的发展,连自己已经松开遛狗绳了都没发现。
  「呃,好像有观众在耶。」真绪露出哭笑不得、伤透脑筋的表情向我求救。
  「那我们回房间继续如何?」哇,就连我都觉得这样说很厚颜无耻了。
  「……呃,那,就照你说的吧。」
  我只是顺势抛出一句话,真绪却乖乖答应了。
  我们从长椅上起身,将遛狗绳交还给发呆的小女孩,便离开池畔。
  我们牵手走在依旧沉睡的街道上。
  真绪一面用呢喃般的声音哼着歌,一面吐出白色的气息。是我没听过的歌,但我认为它十分适合星期天早晨。
  真绪反反复覆、怱快怱慢地哼唱开朗弹跳般的曲调,假音的音准偶尔会跑掉,但那撩人心弦的声音很醉人。我安静地听着。
  ·
  我实在无法理解,真绪父亲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说的不是什么难懂的话,真要说来算是简单明了:「和真绪交往前再多考虑一下,是不是比较好?」
  为什么他要这么说?又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番话?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那是星期日的下午,将近傍晚的时候,蕾丝窗帘的另一头有棵梅树,花朵在西方斜射而来的日光下随风摇曳。
  原本应该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假日才对啊!我们计划再走一遍从前上下学走的路,在围墙外面仰望校舍,然后在真绪老家待到傍晚。
  计划的前半部的确实现了,接着,我先绕回自己的老家,向爸妈介绍真绪,气氛好得不得了。我妈似乎还记得真绪,兴致高昂地说:「哎呀,是我们要搬家时来找我们的那个小女孩?变得这么漂亮呀!」我爸一直在找插话的时机,当他得知真绪公司位于惠比寿后,突然就说起当年啤酒工厂还在时的惠比寿一带是怎样又怎样,让在座的人困惑不已。
  我妈说附近的老牌寿司店倒了,于是便叫了专门外送的寿司,接着又打开啤酒,说干一杯就好。打工到天亮后跑到某个地方玩的弟弟也像是闻到寿司味似的回家了,他发现自家出现了一个年轻女性,眼珠转啊转的,视线飘忽不定。或许是害羞吧?他没和真绪对上几次眼,一直默默吃着寿司。
  我妈和真绪很合得来,还操之过急地在那里担心:「你住富山的育代姑姑不知道能不能来参加婚礼呢?」我和弟弟都指责她:「不要随便给人家压力!」家里的欢笑声小曾中断,所有的人都精神振奋。
  喝了两大瓶酒、身心舒畅的爸爸倒在电毯上小憩,妈妈对他视若无睹,坚持要真绪留下来吃过晚餐再走。我们好不容易才让我妈打消念头,兵荒马乱地逃出家中。
  然而,来到渡来家后,状况完全变了。
  「不好意思,我喝口茶。」我用自己听了也觉得没劲的可悲嗓音打断对话,喝了一口红茶。「你要加吧?」真绪已经擅自帮我加了牛奶和砂糖,但茶还是很涩,我第一次觉得红茶是这么涩的饮料。
  「爸爸太过分了吧?他是哪里不好了?你不喜欢我突然带他过来吗?」真绪坐在我隔壁沙发上,嗓音颤抖着。父亲出乎意料的回答,对她造成的打击似乎比我还要大,她在路上时的热切激昂已经消失了。
  不久前她才活力十足地说:「我想,我爸妈一定也会开开心心地接受浩介的,国中的时候,我可是一天到晚都在家里讲着浩介的事喔。」如今她的侧脸却扭曲了,上面写满不解和不平。看着看着,我的嘴唇也开始发抖,我赶紧别开视线。
  真绪的父亲摸摸他皱纹很深的额头,以谆谆教诲的语气对女儿说:「真绪,我不是说奥田这个人不好,我只是说要花多一点时间好好考虑,你们两个人都还年轻……」
  「不年轻了!」真绪露出极为凶狠的表情大吼:「已经不年轻了啦!喜欢的人我自己会选!爸爸到现在还是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吧?」
  「不是,不是这样的。」真绪的父亲摇摇头,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不然是哪样?我还以为你比较了解我了。妈,爸很过分吧?」
  然而,真绪的母亲只是垂着眼说:「爸爸并不是要你们分手,听听他的话吧。」
  难道他们是在担心真绪的养女身分吗?如果真是如此,他们顾忌的方向也错得太离谱了。这一点我完全不在乎,也不觉得真绪本人有什么自卑心理。
  还是说,原因是出在我身上?说不定是因为我没穿西装,穿灯芯绒外套加牛仔裤的打扮太随便了?
  这种反省的方式已经近乎妄想了,但问题大概也不是出在打扮上吧!我又不是要他们同意把真绪嫁给我才来拜访的,真绪的爸妈也不像是看服仪不顺眼就找碴的人。
  我没问他们的年纪,不过他们看起来比我的父母还要年长。真绪的爸爸留着一头短发,白发几乎可说是比黑发还多了。坐在他旁边的真绪的妈妈颇有福态,但手背和脖子后方都已浮现岁月的痕迹。
  「浩介也说点话嘛!」
  真绪抓住我的手,我便吞吞吐吐、口齿不清地说:「不是的,是说,我们不是要拜托你们马上让我们结婚,那个……我们今天确实是突然来访,但不代表我们是一时心血来潮才交往的。我和真绪一直以来都很认真地交往,之后也会好好走下去。是不是能请你们接纳我呢?」
  我说完话后,真绪的父亲一语不发地从沙发起身,走到一个柜子前,打开抽屉。
  他到底会拿出什么惊人的东西?我和真绪绷紧神经看着,结果拿出来的不过是国产香烟和便宜的打火机。
  「孩子的妈,我要烟灰缸。」
  真绪的父亲叹了一口气,再度坐回沙发上,递了一根烟给我。我说我不抽烟,他便低声说一句「失礼了」,然后衔起烟。
  真绪问他:「你不是在戒烟吗?」
  「从现在起不戒了。」
  他点燃香烟前端,深吸一口,朝自己的膝盖吐气。他每做一个动作,表情就变得更纠结。他吸了一段时间,不发一语。
  去拿烟灰缸的真绪的妈妈顺手打开厨房的抽风机、暖气还有电灯。
  厚重低沉的螺旋桨声横过屋顶上方,大概是下总基地自卫队的飞机吧。
  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气氛啊!
  我原本是想要不失礼数地向真绪的爸爸妈打个招呼,之后就到她房间看看书架、读读高中、大学时代的相簿,度过愉快的时光。如今却坐在黯淡灯光的客厅里,身陷令人窒息的沉默中。
  我不知道该将视线投向什么地方,就看着那个放了香烟的柜子,立式相框里头放着一张照片,大概是新年去温泉旅行时拍的吧?背景是在雪中不断冒出大股水气的温泉源泉,前方是冷得缩紧身子、挤身在镜头内的家族三人,真绪站中央、爸妈站左右两边的构图仿佛是在诉说渡来家的羁绊有多牢固。
  「奥田,」真绪的爸爸缓缓开口了:「你对真绪的……她的状况了解多少?」
  我偷偷观察身旁真绪的反应,发现她也忧心忡忡地察看我的神色。我用眼神告诉她别担心,然后转向正前方。
  「我十几年前就知道她是被寄养在渡来家的孩子了,我也知道她后来正式成为养女。」我是想强调我们不是认识一、两天而已,但听起来说不定有点没大没小。
  「这样啊,那更早之前的事呢?」
  「不知道。」
  「你知道真绪为什么会被寄养在我们家吗?」
  「……这我也不知道。」我被真绪的爸爸那不洪亮但魄力十足的嗓音震慑了,回答的音量越缩越小。
  「爸,你不是要改掉咄咄逼人的习惯吗?」
  真绪的爸爸听到女儿的建言,低声说了句「不好意思」。
  「真绪,你没告诉奥田吗?」发问的人,是真绪的母亲。真绪安静地摇摇头,真绪的妈妈便再度发问:「记忆的事也没说?」
  记忆?
  真绪露出不服气的表情,再度摇摇头。
  「呃,所谓的『记忆的事』是什么?」我提出这个问题之后,轮到真绪的爸爸妈面面相觑了。
  真绪的爸爸深吸一口烟,吸到烟都发出啪擦啪擦声了,然后才呼出一个陌生的语汇:「广泛性失忆症。」
  「什么?」
  「真绪有广泛性失忆症,也就是所谓的丧失记忆。」
  「孩子的爸!」真绪的妈妈立刻插嘴:「医生是说『可能性很高』,但真绪一定没有失忆症的,她得的是比较轻微的病!」
  「你也差不多一点,别再逃避现实了!不然还有什么病名可以符合她的状况?」
  我的耳朵仿佛覆上了一层厚膜,真绪双亲的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发生在很遥远的地方。
  广泛性失忆症!
  这几个音无法在我心中形成语义。
  不对,我听过广泛性失忆症这个病名。先前在电视上看过纪录片之类的节目,里头就有出现。可是,真绪真的有失忆症吗?她明明这么有精神呀。
  「浩介,我爸说的话,你不要想都没想就照单全收喔。我才没有生病呢。」真绪低声碎碎念。
  我没有点头回应,而是先问了她一个问题。到了这个关头,我已经没有余力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体贴了。「你,没有过去的记忆吗?」
  真绪的嘴唇稍微动了一下,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真绪的妈妈大概没看到她的模样,连忙说了一些缓和场面的话:「她当然有记忆罗,当然有。学校成绩越来越好,后来也找到自己想做的工作,能够赚钱餬口了,她当然有记忆罗。只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其他部分都很正常的。」
  「呃,不记得的是哪个部分呢?」
  真绪的爸爸回答了我的疑问:「出生后,一直到接受安置前。」
  「安置?」
  「十二年前的五月二日,真绪一个人在街上徘徊,是我带她到相关单位安置的。」
  真绪看我无法理解状况,困惑不已,于是向我说明:「我爸是警官,警部补③。不过明年春天就要退休了。」
  这样啊,所以他头发才剪那么短,讲话又咄咄逼人啊。
  明知今天的行程和工作没有关系,背还是自然地挺直了。
  「啊,原来您是警察啊。那么,真绪——小姐的亲人呢?」
  「毫无线索,真绪这个名字是我安置她时取的,年龄也只不过是听了真绪自己的说法以及帮她做智力测验和问诊的医师的推测后,所订下的参考数字。她在大约十三岁那年接受安置,之前她到底在哪里、都在做些什么,没人知道。」真绪的爸爸如此回答,接着将变短的香烟放到玻璃烟灰缸捻熄。
  我以前就知道真绪是被寄养在这个家中的,但只知道这点跟一无所知并没有两样。我擅自认定:不管当初是生离也好、死别也好,真绪亲生父母的身分都是清楚的。
  更别提真绪没有过去记忆这件事了,我连想都没想过。
  名字和年龄这两个定义真绪的条件消失了,仿佛从指间滑落的细沙,她可能和我不是同年,也可能叫别的名字。
  我该相信她的什么呢?
  在我身旁的真绪开始向双亲吐苦水:「你们很久以前不就做出结论了吗?说我就算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也没关系。说出『真绪就是真绪,这样想不就好了』这句话的人,不就是爸爸吗?我之前一直没把这个秘密告诉他,是我不对,但你们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拿这件事出来反对我们交往?」
  「不是反对你们交往。」真绪的妈妈一面思考用字遗词,一面回答:「看到真绪带喜欢的人回家,我们真的很高兴。我们也知道奥田对真绪很好。你们的心情我们都清楚地感觉到了,清楚得叫人心痛。」
  「那给我们一点祝福也无妨吧?为什么气氛会变成这样呢?」
  真绪的妈妈的圆脸痛苦地扭曲了。「是担心你们呀。」
  「又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就算我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又会有什么问题呢?我不是十五岁的小孩了,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他也是——」
  真绪来势汹汹地吐露心声,说到这里突然止住,
  是不是担心我知道她秘密后会变心呢?
  沉默再度笼罩客厅,只有厨房抽风机的声音不断传来,稳定到令人觉得它是不是有点格格不入,听了更加心乱如麻。
  我所知的真绪的身分背景有了改变,不对,是彻底消失了。年龄、姓名、生日,我知道的事几乎都三两下就随风消散了。
  「浩介……」真绪偷偷看着我的侧脸。就算当年被人欺负的时候,我也没看过她如此无助的眼神。
  我的胸口一痛。
  光是看到被不安挟持的真绪,我就难过得无法自拔。我想要立刻消去她的不安,帮她找回笑容。
  没错,我爱真绪!
  事情很简单,我不是因为真绪的经历或名字才喜欢上她的,我是喜欢她随兴但懂得努力、有些笨拙但内心温柔的个性。她的名字和过去像砂一样从指间滑落了,但爱情还稳当地留在手心之中。
  「老实说,这件事给我的打击很大。」我一开口,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全都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我克制自己,不让声调随着内心激动越升越高,继续说:「我无法想像『没有记忆』的状态,但我对真绪的心情还是没有改变。我吃了一惊,但没有退却。就像伯父说的,真绪对我来说就是真绪。」
  我感觉到真绪松了一口气,我想握住她的手,但她的养父母在前,总觉得这么做不太对劲。
  我自认为我已经把我的内心想法全都表达出来了,中间不掺杂一点谎言,不过真绪的双亲面不改色,又互看了一眼。
  真绪看到他们的模样,眼神中再度流露出不安的影子。「那,你们可以理解对吧?你们不需要担心什么的。」
  真绪的爸爸看着烟灰缸中的烟蒂,以低沉又平静的嗓音回答:「但是啊,真绪,造成他人困扰是不行的喔。」
  我越来越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了,不能造成别人困扰?到底是真绪的哪个部分让他们如此不安?真绪的妈妈不也说「只不过是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其他部分都很正常」吗?再说,根本不可能有完全不造成彼此困扰的恋爱关系啊。和真绪交往时,我很清楚这一点。
  真绪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但回过神后立刻展开反击:「那是什么话?爸,不要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
  「我没有。」
  「你有。」
  真绪的爸爸猛然将身体往前一采:「真绪,我们把你看得比亲生女儿还要亲,扶养你长大的过程中,爸妈从来没有对你采取那种自以为是的态度,一次都没有!」
  真绪的气势被他强而有力的嗓音和魄力十足的眼神压制了,但她还是回了一句:「我知道你们把我当成宝贝女儿养大,也知道你们为我劳心伤神,但我不打算连喜欢的人都让你们费心打点。」
  听完女儿的话,父亲以哀叹一声回应,双手紧紧盘在胸前。这次不管再怎么等,他都没再说话了。
  「这么说来,就是谈判破局罗。」真绪突然起身,拉住我的手。「不管谁反对,我都要和浩介在一起。再见罗,我送你到车站。」
  「真绪……」
  真绪的妈妈想叫住她,但她连看都不看一眼,只丢下一句「我不会回来吃晚餐」,就勾起我的手朝玄关快步前进。
  「那个,打扰了,改天我会再——」
  真绪使力拉上门,所以我的问候说到一半就被打断了。
  「哇,胃要着火啦!」真绪一口气灌下微带酸味的红酒后,将玻璃杯朝杯垫一扣,力道大得像是要将它钉在桌上。
  我煞住不断伸向鲔鱼冷盘的手,帮自己和真绪的杯子注入透明液体。酒瓶一下子就快空了。
  「可恶,我真是不甘心啊!」我咂咂嘴,将最后一块鱼肉放进口中。
  「喝吧、喝吧,喝完再吃吧,年轻人。」单手手肘撑在桌上的真绪,露出像是在笑又像是在不爽的奇妙表情,向我劝酒。
  我们走到镰谷车站附近,一路上都无法摆脱遭逢重大打击的心情。为了振作精神,我们走进了一家义大利餐厅,结果醉倒在里头。
  餐厅是在我搬离这一带后才开的,因此这次是第一次来。
  店面很小,只放得下六张桌子;除了披萨和义大利面之外,菜色称不上多,这点也很有偏乡店家的风格。
  女服务生大约是高中生的年纪,她在厚围裙下方穿的是牛仔裤,应该就是她自己的吧。还有,保留水泥抹刀痕迹的地中海风墙面上隐约浮现青绿色的霉斑,东一点西一点的。一言以蔽之,就是间不起眼的店。
  不过我们不在乎,只要能喝酒就行了。
  「我还以为他们铁定会开开心心接受我呢!」
  「哇,好久没有听到有人在日常对话中用『铁定』这个字了。」
  「啊,是个没人用的字呢。」醉意渐浓的我胡乱回话:「以为他们铁定会开开心心接受我,结果狠狠赏了我一顿闭门羹。」
  「啊哈哈哈哈。」真绪似乎也醉了。
  店内播放着小编制爵士乐团演奏的歌曲,大概是付费频道的音源吧。我和爵士乐不熟,所以不知道曲名。
  七点过后,来客越来越多了,这间店虽然位于郊外,但有许多家庭来用餐。
  「我爸妈啊,现在还是把我当成小孩。」真绪噘起嘴。「他们只有我这个女儿,所以还想把我养在家里吧。哎,看准他们有这种心理就一直住在老家的我也有问题,但他们的态度还是很奇怪啊。」
  「的确很奇怪……但又不能跟他们说什么。」
  服务生送菜上桌了。「这是您的炭烤黑猪肉。」
  我们趁这机会向服务生加点一瓶酒,点的种类和刚刚喝完的不同。明天早上大概会惨兮兮吧。在那之前,就连回不回得去上井草的公寓都是个问题。住我老家也不是不行,但明天就没有西装可以穿了。
  我在脑海中追溯着漫长的回家之路,真绪则开始碎碎念:「我有在工作,虽然金额不大,但每个月也是会拿钱回家,我也能像现在这样喝酒,就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嘛。」她一面吐苦水,一面把微焦的猪肉送入口中。「啊,这个好好吃喔,浩介,你快吃。然后啊,我们新年的时候去了草津温泉,我觉得订房间很麻烦就交给他们去弄,结果他们订三人房,如果我才十六岁就算了,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耶!如果是跟妈妈两个一起旅行订两人房的话,我可以理解,为什么我到了这个年纪还得和爸爸一起睡啊?差额我可以出,让我睡别间房间嘛。」
  「咦?你是真绪吗?」听到那粗哑、没什么格调的说话声,我便转头去看我斜后方的座位。
  一个顶着红褐色头发的女人从位子上起身,朝我们走来。她穿着松垮垮的黑色棉衣棉裤,没化妆,脸颊肉下垂,眉毛好像被她忘在什么地方了,没装在该装的位置,受损严重的头发只有发根是黑的。谁啊?
  「果然是真绪嘛,哇,好怀念啊!」女人毫不客气地盯着我看。「咦,你是那个……那个奥田吗?啊?你们是怎样?在交往?」
  我想起来了,听这惹人嫌的语气、看这把人当白痴的眼神,我便知道她是潮田,也就是在真绪头发上涂乳玛琳的那个女生。真绪似乎也想起了来者的身分,立刻露出不悦的表情,拿起叉子「唰」一声使劲刺入猪肉,无言地送进口中。
  「请小心后方。」送菜到其他桌的女服务生瞥了潮田一眼,完全不掩饰心中的嫌恶。我们和她大概会合得来吧。
  真绪大概连和潮田说话都不想吧,于是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潮田……小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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