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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边淳一 - 魂断阿寒

_2 渡边淳一(日)
  "那就太好了。"
  札幌的2月份比1月份下雪还多,西高东低的冬季气压槽分布到了2月份渐渐开始势力减弱,而压过来的低气压则取而代之,两三天了冬季的严寒,虽然春天还比较遥远,但似乎已经让人看到了春天来临的脚步姗姗。
  从128起就被积雪覆盖住的操场上在进入2月后积雪量进一步增加,靠近西侧夏天里修建花坛的一角竖着的积雪测量表标柱上的80公分刻度线几乎都快被埋住看不见了。每次下过雪后都会融化掉一部分,堆积下来的雪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所以如果按照每次降雪量累计计算的话,积雪厚度应该远不止两米。
  整个冬季我们几乎都不用操场。不过当男生们对室内体育场打排球或篮球感到厌倦的时候,他们偶尔也会跑到操场上去玩玩儿所谓的雪中橄榄球。这时候,他们就会用他们的脚把操场上的积雪踩实。只是过后再下一场雪的话,整个操场边又恢复白茫茫一片了。
  在大雪覆盖的操场上,只有一条斜向的仅够勉强一个人通过的小径却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畅通的,即使下再大的雪也无法将其封锁。那是因为住在操场对面方向的学生们完全按照三角形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的几何定律,自然而然踩出来的一条上学捷径。
  我们班教室在二楼,从窗口望出去正好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小路。雪后的清晨,我们喜欢从窗户里探头出去看从那条路上过来的同学们。有时候还会发现在那条小路上很规律地排列着戴着黑帽子的男同学的头和留着长头发的女同学的头。
  "你们要迟到啦。快点儿吧!"
  "赶快跑吧!教导主任已经从办公室出来啦!"
  教室里的学生冲走在雪中小径上的同学们喊着、催促着,就这样从窗户往外看便可以基本搞清楚每天上学谁来得早、谁来得晚。
  刚下过大雪的第二天早上,我们管第一个沿着那条小路来上学的学生叫"除雪车"。后来的同学沿着由"除雪车"辛辛苦苦踩出来的足迹前进,积雪逐渐被踏实、踏宽,最后便再恢复了那条小径的原貌。我从来没有那么早到校过,所以也就从来没见过当了"除雪车"打头阵的同学是怎样从那里经过的。不过我估计每次抽中这支倒霉签儿的恐怕都是做事比较认真的女同学们。
  而就在高二的那年冬天,我们学校决定搞一场雪雕比赛。这项活动的具体方式就是每个班在操场上做一个雪雕,然后由老师当评委对大家的作品进行评比。
  札幌的冰雪节是从昭和二十七年(1952年)开始举办的,因此从历史年代上来看,我们学校的雪雕比赛比它还要早一年。当然我们学校同学所做的雪雕都是靠用铁锹一点点把雪堆起来以后做的,高度顶多不超过三米,规模和现在的札幌冰雪节根本无法相比。现在札幌的冰雪节可是动用自卫队的力量建成的十多米高的大型雪雕。
  不过尽管我们学校的雪雕规模比较小,但做起来却也是相当不容易。
  2月份我们班召开班会的时候也讨论了由谁牵头做雪雕这项议题。与其他班级进行的热烈讨论不同,我们班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因为我们班很简单,那就是由时任纯子牵头,具体构思也完全由她决定。
  纯子痛快地答应下来了,不过她对于这项决定既没有表现出格外的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不情不愿的态度。 好像由她承担这项任务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然后就是说好在必要的时候,大家自愿去配合她的工作。
  做雪雕的具体工作步骤就是先堆雪做一个一米见方的台座,接着再往台座上堆雪做一个足够做一个大雪人的雪堆,然后再用铁锹和铲子从雪堆的外侧削削补补,将其雕塑成像。
  纯子准备做的雕像是罗丹的"接吻",她的这一方案在班里虽然也引发了一番争议,有人说这个题材不太符合高中生的形象,但由于是纯子这位艺术家牵头做,班主任户津老师也就不与计较了。
  第二天开始,课间休息以及放学后便有五六个男生从家里带来铁锹开始堆雪。堆完以后临回家前再往上面倒水,这样一来等晚七结冰以后再雕塑起来就可以比较容易些。跟着纯子一起做雪雕的男生们,要么是情愿作为纯子的仆人听她使唤的,要么就是把这件事情看作是班集体的荣誉认真参与的,他们在纯子的指挥下堆雪、铲雪。
  只是这些人鼓足干劲、努力工作也只是最初的两三天,从第四天开始去帮忙的也就只剩下两三个人了。看样子他们对于只是听命于纯子、给纯子打下手这项工作也开始厌倦起来了。
  自从开始制作雪雕以后,纯子放学以后也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当中去,不再往图书馆跑了。和其他班级多人参与、热热闹闹的工作情形完全不同,我们班只有纯子一个人身穿红色大衣、趴在雪堆上,独自一人专心致志地进行着雕塑。这种时候,她的模样显得是那么孤独、寂寥。尽管如此,经过五天的精心制作之后,已经大致上可以看出那尊雪雕的轮廓了。那是两个面对面相互拥抱在一起的人"接吻"的形象。
  到了这个阶段,依旧是纯子独自一人在工作。因为现在别人去帮忙反而会显得有些碍手碍脚的。不过毕竟还是需要有人帮她往雕塑上泼泼水、递递雪什么的。可是那些原定要去帮忙的男同学们却往往临阵脱逃,最后只剩下吉田和山寺两位做事认真的同学还不时过去帮帮忙。只有他们在的时候,纯子才得以勉强专注于雕刻而不至于分心。
  既然在班会上大家说好了要去帮忙,干到一半就退缩实在太不像样子,必须得有人去协助她工作才对,可是我虽然明知如此却一次都没有去。我只是从教室窗口向外望着独自一人在冰天雪地里努力工作着的纯子的身影,然后若无其事地背起书包回家去了。
  我到现在仍然弄不明白当时自己的心态。但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那就是我那么做绝对不是由于简单的想要偷懒。
  说实在的,首先我对于"接吻"这一题材就感到害羞。我总觉得我要是去和纯子一同进行这一题材的创作,那就太厚颜无耻了。虽然没有人知道我和纯子之间发生过的事情,这种说法有些牵强,但是在我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感到胆怯。再加上我对于像个小喽哕一样听命于纯子去工作这种形式本身也略觉无趣,尽管我也清楚纯子是大家公认的艺术家,在绘画、雕塑方面的天赋远远在我之上,正因为是这样,我们才把这项工作全权交给她去负责的,事到如今不按她的指示去做于理不通,但我依然不愿意对她惟命是从,觉得那样做太有损于我的男子汉形象。
  随着工作的进展,随着人们对纯子认真的工作态度以及她作为艺术家不同凡响的工作成果的评价不断提高,我的这种出于男子汉自尊的固执心态越发变得顽固,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在心里暗暗发誓,绝不去帮她的忙。
  对于我的这种态度和做法,纯子什么都没讲。她只是时而用探询的目光看看我,仿佛要看透我的内心深处一样,然后照样一放学就马上到操场上去继续她的工作。在临近评比的一个星期里,我们就在这种别别扭扭的气氛中度过,相互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进行评比的前一天,天气非常冷,气温至少低于零下十五度。空中笼罩着灰色的云层,云层很低,夹带起北风横扫过学校的操场。
  放学以后,我从教室的窗Vl向外看,在最右边的白色雕塑处今天依然只有纯子一个人在默默工作着,连平时去帮忙的吉田和山寺也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看到确实没人帮忙,我突然特别想过去帮她一把。无论最后评比结果如何,今天都是最后一天了。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收工,不过我知道在她最后完成工作之后都必须在雕像上泼上水浇固冻牢才行。而这最后一项作业对于女孩子来说未免太艰苦了。
  我打算下去帮她了,下去跟她说一声"我帮你"就好了。虽然不好意思,但机会仅此一次。我鼓励自己说 "五吧"!
  不知道是否出于偶然,就在我下定决心准备行动的那一刻,纯子回头望了一眼我所在的教室。虽然只是一瞬问,但纯子确确实实看到了我。我们俩的视线在空中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只是由于对上了纯子投过来的视线,我准备过去帮忙的热情便毫无来由的迅速丧失殆尽。
  不过我又对自己不去帮忙反而在窗口支着腮帮子看热闹这种做法感到后悔了。我心里明白自己做的事是错的、不应该的,我想马上过去向她道歉。可实际上我采取的行动却又与我的真实心情恰好相反。因为我接下来的举动就是双手插进裤袋里,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晃到图书馆去了。过了不到十几分钟,宫川怜子慌慌张张地跑到活动室来了。
  "纯子吐血了!"
  "吐血?"
  "对呀,她吐血了。"
  "在哪儿?"
  "现在还在雕塑上。雕塑都染红了。"
  我一把推开靠门口站着的宫川怜子,一口气跑下楼去。在宽敞的操场上,只有一尊雕像上一个人都没有。等我跑到那里的时候,大概有十来个同学围在那儿,忐忑不安地向上边望着。
  "出什么事儿了?"
  我大口喘着粗气,问其中一个同学。
  "时任君刚才就靠在那个地方吐血了。"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指着雕塑说。
  罗丹的雕塑是一男一女相拥在一起。女的微微扬着头。上身微微向后仰着,接受着男人的亲吻。就在被拥抱着的女人丰满的胸部染着鲜红的血色。可能是已经被吸入了雪中,那块红色不足一个巴掌大,周围还有飞溅起来的一些细小的红点儿。
  在白茫茫一片的操场上,那块红色是那么小,却又是那么鲜艳夺目。
  后来当别人发现纯子死于阿寒的时候,纯子身穿红色大衣,她身边散落着红色的手套、红色的"光"牌香烟盒,正好形成了与这雕塑上的血痕相同的画面。
  "我们大家都没注意,所以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只是当我们无意中回头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好就趴在那里,就是那个女人雕像的胸部那里。"
  "雪铲已经从她手中掉下去了。看到她脸贴在雕像上一动不动的,我们这才感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隔壁班的男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述说着当时的情况。"那她现在在哪儿?"
  我声音嘶哑地发问道。
  "正好赶上笸森老师过来巡视,看到这种情况就赶紧把她背回家去了。"
  "......"
  "这几天这么冷,可能她的病又恶化了吧。"
  操场已经被暮色所笼罩。我望着创作者已经消失不见的雕像发呆。回想起刚刚纯子还在那儿回头看我的情景,我不知道那时纯子为什么会抬头看我那一眼。总之,那会儿纯子确实就在那里和我对视过。雕像上留下来的那一点红色更雄辩地证明了她确实曾在那里存在过这一事实。
  可是现在,雕像上全无一人。离最后落成只差一步的染着鲜血的雕像默然地伫立在寒冬中,显得那么困惑无奈。第二天清晨开始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到校一看,操场上的雪雕都被刚下的雪给盖住了。学生们都拿着扫帚清扫着上面的积雪,为下午即将进行的评比做准备。当中只有纯子那尊尚未完成的雕像依然披着薄薄的银装,孤立于一旁,仿佛已经被人遗忘了一样。我走近去凝视着昨天被血染红的那一点,而那里也被新鲜的积雪所覆盖,只有特别注意去看才能发现积雪下面隐约透出的淡淡的红。
  我已经对那尊雕塑夺魁与否完全失去了兴趣。因为无论纯子创作的雕像水平再怎么高,尚未最后完成也就无法参赛。那尊染血的雕像已经被排除于评比对象之外了。不用说,纯子从这一天开始又请假不来学校了。以前就患过结核病,而现在又在雪中吐了血,病情好转
  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不知道纯子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在校园里。我暗自琢磨,也许会是十天后、一个月后,甚至一直到第三学期结束都说不定。对于完全不具备医学知识的我来说,根本就无法预测事情会是什么结果。
  从那以后,我每天往返于学校路过纯子家门前的时候,都会去想象纯子脸色苍白、闭起双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道阴影的面容。虽然在我的头脑里纯子的形象一直都显得很成熟,但此刻浮现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却是那么温柔、可爱。尽管我无法去看她,但这一形象带给我很大安慰。
  不过这并不等于说我如此便满足于无法与纯子相见的状态中。如果可行的话,我特别想去探望一下她的病情,特别想当她的面对没有去帮助她工作这件事表示道歉。我想告诉她,我并不是存心不去帮她,而是因为喜欢她又不善于表现自己的情感才闹别扭没去的。
  但是我却没有主动上门去看纯子的勇气和自信。我怕因为我去看她会使她的家人感到意外,进而给纯子添麻烦。而且我敢肯定,在纯子身边一定有比我更成熟、更有成就的人们陪伴,这是我所远不能及的。在这种时候我只有故作冷淡才能勉强维护住我的自尊心。
过了半个月,到了2月下旬,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去找宫川怜子打听她的情况。而这时我问询的方式也与我的本意恰好相反,我脱口而出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
  "只不过吐了点儿血而已,她竟然休息这么长时间。"宫川怜子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有些意外地问:"俊,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什么叫真的不知道?"
  "纯子现在住进了协会医院呀。"
  "什么时候住进去的?"
  "已经有十天了吧。"
  "那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是吗?"
  "不过听说她很快就能出院了。"
  "都吐血了,那么快就出院行吗?"
  "我也不知道。"
  "她身体虚弱,不好好保重可不行。"
  我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许多。不过宫川怜子只是望着窗外纷纷飘落的雪花,什么都没说。
  宫川怜子当时保持沉默是出于不愿伤害到我的"好意",而我了解到这一点却是在五年以后我与宫川怜子在东京重逢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一直认定她是个说话不得要领、故作矜持的女人。
  虽说当时我只有十七岁,但本应该不至于愚钝至此的。之所以表现得如此呆滞,完全是由于我只能以纯子与自己的关系这一角度出发去看待纯子所致。
  不过反过来也可以说,正是由于我的愚钝才使我获得了心理上的安慰。我当时了解纯子的程度不用说完全彻底,哪怕只了解到和宫川怜子同样的程度,我肯定无体验到初恋的幸福。正因为我的单纯和愚钝,在我的青春时期才能心无旁骛地对这段关系感到自我满足。
  的确如宫川怜子所说的那样,3月初纯子就返回学校上课了。从她创作雕塑吐血那天算起来,正好过去了三个星期。
  时隔这么久再见到纯子的时候,我发现纯子的脸颊较先前略显消瘦,头发颜色更淡了,已接近金色。我心想一定是由于吐血消耗太大的缘故,才夺走了纯子圆润的脸蛋儿以及头发里的色素吧。
  班里其他同学也都以若有所感的目光远远地注视着这位久别重现的少女。因为他们对于把全班做雕像的重任都推给了纯子一个人这件事感到内疚而不敢近前,另一方面也是由于他们不愿意去惹纯子不高兴。
  暂且不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判断,纯子这么长时间休假在家,现在刚回来上课,但总的来说,纯子依然是班里的女王。
  看到纯子我一直担心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主动接近我,对我表示出友好、亲切的态度了。因为无论理由如何,在她雕塑雪雕的过程中我所表现出的态度都是无法取得她的原谅的。
  但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担心完全是多虑了。因为她上学来的第一天,午休的时候她就走过来悄声对我说:"今天晚上6点到那个房间去吧。"
  所谓"那个房间",指的就是图书馆的活动室。
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她的话。她刚出院第一天来上学,怎么可能晚上再从家里溜出来呢?可是到了我们约好的6点钟,纯子却像以前一样无声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你的病已经没事了吗?"
  两个人单独见面之前我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跟她说,可实际见面之后我首先说出的却是如此平淡无奇的一句话。
  纯子点了点头,坐到靠门口的椅子上,掏出一支"光"牌香烟点着火。可能是由于病刚痊愈的关系吧,她白皙的脸庞更显苍白,略显消瘦的脸颊上透出不属于少女的妖艳味道。
  "我原本想去看你的......"
  "那就来好了。"
  "可是我不认识你家里的人。而且我怕还会有其他人在。"
  "在也没关系呀。"
  "上次你做雪雕的时候,我本来想去帮忙的......"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倒是你,一直都还好吧?"。
  "还好,就是很无聊。"
  "为什么?"
  "因为你没来上学。"
  "是吗?"
  听到我勉强说出口的近乎于爱的表白,纯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熄掉香烟,来到我面前。
  "哎,吻我吧。"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纯子得的病是结核,而且三个星期前刚刚吐过血。
  我凝视着眼前的双唇,在她苍白的脸色衬托下,她的双唇显得格外艳丽红润。
会不会传染上结核病?
  一丝疑虑掠过我的脑海,但我的犹豫片刻即逝。"快呀!"
  当纯子微微嘟起双唇的瞬间,我已经主动吻住了她那过于红艳的柔唇。
  我们激情无限地拥吻在一起,我心中的疑虑也随之消失无踪了。现在我的心中已经完全没有对染病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渐渐蔓延开来的自暴自弃的情绪。管它会怎么样呢,我豁出去了。唇舌轻轻纠缠、牙齿微微碰撞,纯子身上的结核病菌确定无疑地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来。
  少年沉醉在甜蜜的想象之中,连同纯子的美貌以及体内潜藏的恶魔一并接受下来吧。想到如此一来我真的和纯子融为一体了,我便激动不已。
第二章 画家之章
  看过纯子遗照之后的第二天傍晚,在我住的札幌花园饭店的大堂里,我见到了画家浦部雄策。
  见面前一天我打电话跟他说想跟他见面。那时我对他的情况知之甚少。惟一知道的就是他曾经是纯子的绘画老师、自由美术协会会员、曾经与纯子有过恋爱关系,如此而已。
  "要谈时任纯子的事情啊。"浦部稍做思考后才答应了我的请求说:"好吧。"
  以前我曾经在"米莱特"那家咖啡馆里见过他一次,但那是在二十年前,而且当时只瞥见了他的侧脸,几乎没什么印象。当然他也不认识我。如果是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总应该先打听一下他的相貌特证,或者什么易于辨识的衣着特点等等,可是我却什么都没有问。
  二十年前他就教纯子画画,而那时他已经是有妻室的人了。如此算来,他的年纪现在应该在五十岁上下。一边打电话,我一边心里盘算着。大概五十岁左右、具有艺术家气质的人,在不算太宽敞的饭店大堂里,我相信靠这两点我就能够认出他来。而实际上我同时也顾虑到,现在再去问他的长相特征不仅失礼,而且有点儿残酷。
  当然也许这只是我自己太多虑了。他本人可能根本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只要我询问说不定他就会很爽快地告诉我。
但是时过境迁,二十年的岁月流逝加之我曾经风闻"自从纯子出事以后,他非常不得志"这样的话,因此觉得现在如果问这种问题心里有些沉重。
  我们约好5点钟见面。我提前五分钟离开房间乘电梯来到大堂。夕阳的余晖斜射进来,大堂里大概有二十来位客人。我看到其中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士头发乱蓬蓬的,戴着黑框眼镜,身上穿着一件休闲式外套。他和一位比他稍微年轻一点儿的看起来像画家的人面对面坐着说话。我猜想那位年长者应该就是浦部。
  果然不出所料,穿休闲装外套的男子正是浦部。他好像要确认一下似的看了看我,然后马上站起来说道: "我就是浦部。"
  "你们正在交谈,我就不打扰了。没关系的,我先到那边等您。"
  说着,我就准备到离他们稍远一些的地方找位子坐。浦部马上阻止我说:"不必了,不必了,我们也谈得差不多了。"
  他接着又和那位画家朋友说了两句话之后便走了过来。这时我发现浦部的右腿有点儿瘸。
  "您这么忙还要占用您的时间,真是不好意思。"
  浦部交叉着双腿坐下来,将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面对面坐下来后,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以及塌陷下去的脸颊使我觉得他早已超过五十岁了。
  "可能有些事情不太好说,不过我还是希望您能讲讲有关时任纯子的事情。"
  浦部边点头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
  "关于我和纯子之间的事情,以前就有各种各样的议论......"
  "我知道这个话题会令您感到不快,不过都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浦部用关节突出的细长的手指擦着了火柴,在这个过程中我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抖动,不知是因为动脉硬化还是轻度酒精中毒。
  "可能我这么说有点儿怪。二十年的漫长岁月应该可以让任何事情都成为过去式了。"
  "至今为止,我一直不曾提及我和纯子之间的事情。无论谁怎么说,我从来没有做过半句解释。虽然我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但恐怕只会越说越走样。可是正如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无论什么事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坦诚直言了。只要您愿意认真听我讲的话,我就把所有一切都说出来也无妨。"
  "当然,我绝不是出于猎奇或挖花边新闻才来找您谈的。我在电话里已经跟您说过了,我和时任纯子是同学,多少了解一些她的情况。而且二十年前我也曾经迷恋过她。虽然那个时候的纯子对于我来说只是一种妖艳、美丽的存在。可是今年冬天我去了趟阿寒湖,目睹了纯子死时所在的那个山坳,后来又看了她的遗照以及留下来的画作,我渐渐感觉到我所了解的纯子只不过是她的一个侧面而已。如果拿水晶来形容她的话,她具有多种不同的侧面,而我只是偶尔看到过她其中的一个侧面,而且她很快又从我的面前消失了。"
  浦部手执香烟,凝视着茶几,陷入了沉思。
  "我觉得纯子应该拥有各种各样的面孔而那些都是我这个当时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所无从了解的。不过也是因为过去了二十年我才能够如此坦率地承认这一点。如果是在二十年前,就算有人告诉我这些我也不会相信,就算用事实证明给我看,我也只能是愤愤不平罢了。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现在我知晓实际情况后仍可以理解她,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缅怀她。二十年的漫长岁月给了我承受这一切的余力和勇气。我现在只不过是希望您告诉我过去我所不知道的纯子另一幅面貌,让我重新认识一下纯子这个女人。""我认为对纯子影响最大的人就是我。"
  浦部突然抬起头来,口气坚定地说道:"我想您一定也知道,除了我之外纯子还有其他的男朋友。但是我认为,她直到最后心里想着的还是我。"
  "是啊......"
  "我早就想能够有机会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了。"
浦部喝了一口咖啡,隔窗望着外边的庭院,回忆起过去的那段岁月。
  积雪压迫之苦,在早春的阳光下泛着白光。
浦部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遇见纯子时的情景。当时浦部三十二岁。
  那一天,也就是1948年4月10日。浦部在日记中写道:"小雨转中雨。中学三年级的女孩子来访。"日记中没有写那个女孩子的姓名以及来访目的,可见那件事情对于他来讲实在微不足道。
  最先发现那个女孩子的是浦部的妻子知子。当时知子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中间打算出后门去扔垃圾。早春时节,天还比较短,再加上下午一直下雨,到了这会儿夜幕已经降临了。
  知子把垃圾扔进塑料桶里之后正想从后门回到家中去,却发现自己家正门前站着一个女人。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那会儿,为了节省电力街灯也都关掉了,正门口也没有门灯。
  知子在黑晤中极力辨认,但只能从发型判断出那是个女人。而且那个女人虽然身上穿着雨衣,却没有打伞,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虽说刚近傍晚,但因为浦部他们家所处的琴似地区属于刚开发不久的住宅区,街上的行人还非常少,而踏着泥泞的道路冒雨来访的客人那就更加稀奇了。
  "您有什么事儿吗?"
  知子右手提着垃圾桶问道。
  那女人听到了声音后回过头来,只见她的脸色就如同昏暗的暮色中浮现出一张白纸一样白。
  "您是哪位?"
  知子又问了一次。可是那个女人仍然只是看着她一声不吭。知子感觉有点儿怪异,害怕地回头又看了-眼后门,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她。
  "我是这个家里的人,您是?"
  待走到跟前,知子才发现那张隆白的脸的主人是一个身高只及自己肩部、留着学生头的小女孩。
  "你到我们家来有事儿吗?"
  "这里是浦部老师的家吗?"
  可能因为长时问淋雨后着凉的关系,女孩儿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里的确是浦部家。"
  "老师在家吗?"
  "在家。你是?"
  那女孩儿稍稍松了一口气似的点点头。"我想见老师。"
  "你说你想见他,那你又是谁呢?"
  "我叫时任纯子。"
  "时任小姐?"
  "我想学画画。"
  "在这里会淋湿的,还是先进去再说吧。"
  知子从外边打开正门,轻轻推着女孩儿的后背,把她让进屋去。
  可能是一直从雨中走来的关系吧,女孩儿的头发全都湿透了,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滴落下来。知子递给她一条毛巾,让她把脸和头发先擦擦。
  "来了个女孩子说是想跟你学画画。看样子也就是个中学生。"
  "我没心思教什么女孩子画画。你把她赶走好了。"浦部在厨房后边那间用储藏间改造而成的画室里,正抽着烟斗。
  "她冒着雨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家里来了,你不见她一面就把她赶走总不大好吧?你还是见见算了。"
  "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儿?"
  "脸长得很白,眼睛特别大。"
  几分钟后,已经擦干了头发、脱下了雨衣的少女出现在画室里。听妻子说她像个中学生,可是在浦部眼里她比一个普通的中学生成熟多了。
  "你多大?"
  "十四岁。"
  女孩儿带着好奇的神情巡视了一遍狭窄的画室后,才大大方方地回答道。
  "那是在上女中?"
  "我在道立女中上三年级。"
  当时还是战后采用新学区制之前,上完小学后的男生和女生分别上四年制的初中和女中。而这个女孩子说她刚开始上三年级。
  "听说你想学画画?你倒是说说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
  女孩那双大大的眼睛直视着浦部。
  "上次我去看过老师的个人画展。"
  "哦,是在大丸画廊吧?"
  "我去看过三次。"
  这时女孩儿说话的口气才显得兴奋起来。
  "那真要好好谢谢你了。不过我现在可没心思教人画画。"
  "为什么呢?"
  "我现在自己作画就够忙的了,哪还有精力去教别人?"
  一年前,浦部就是因为认识到当老师这种规规矩矩的职业与自己的性格不符才从私立中学辞职出来的。因为他自认为作画才是画家真正要做的正经事。虽说现在经济方面确实有些艰苦,但他还是想再坚持一下试试看。
现在如果再教女中学生画画则实在于理不通。
  "道立女中不是有个叫平川的老师教美术吗?"
  "您认识他?"
  "你跟那个老师学不就行了?"
  "那个人不行。"
  "不行?"
  "我认为他没什么才能。"
  "是这样啊。"
  少女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令他不禁对她产生了好奇。
  "他尽描写一些平白直叙的画面。"
  平川和浦部都是北海道美术协会的会员,但平川属于写实派,浦部则属于抽象派。
  "可是话说回来,你看得懂我画的画吗?"
  "非常喜欢。"
  "那倒真够荣幸的......"
浦部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她竟然明确断定自己的美术老师缺乏才能。可事到如今,他只收这么一个学生也够神经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就算你要学画,等你长大一些再学不行吗?"
  "无论如何您都不肯收我吗?"
  "你来得这么突然......而且天都这么晚了,今天你就先回去吧。"
  "下次我可以带我的画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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