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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

_4 小冈泽子(日)
  他总在寻求着宁静,那并不一定是悄无声息的意思。比如,即使平方根在走廊里吧嗒吧嗒地跑动,把收音机开得很响,也不会对他所要保持的宁静有多大的影响。博士所寻求那份宁静,存在于他的心中,外界的声响到达不了那里。
  解答完数学杂志的悬赏问题,在报告用纸上誊清交送邮寄之前,他要再次检查一遍,每当这时候,博士便常常喃喃地感叹道:“啊,真安静!”说明他对自己的推导过程很满意。
  他在求得正确答案时所感受到的,不是欣喜或者解脱,而是一份宁静。那是该有的东西均已各归其位,一切不留一丝增删的余地,过去以来似乎一直丝毫未变,而且他完全确信今后仍将永远照此持续下去的一种状态,博士酷爱这一份宁静。
  因此,“安静”也成了他最高级的表扬词汇。每当心血来潮,他会隔着餐桌望着在厨房做饭的我的身影,做饺子的时候他会投注尤其讶异的视线。我把饺子皮在手掌上摊开,放上馅,扯起四个角包紧,然后摆进盘子。就是这样几个动作的单纯反复,他却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最后一个完成才舍得掉开视线。他的这种认真劲儿,还有间或不自觉发出的感叹,令我莫名地感到难为情,拼命忍住了没笑。
  “好,做好了。”
  等我把整整齐齐摆满盘子的饺子端起来,博士便双手交叠放在餐桌上,不胜感叹似地点头说道:“啊,多么安静啊!”
  
  而当同一条定理不再能够统一所有状况、周遭物事不再静寂无声之时,博士将体味到何等程度的恐惧,我对此深有体会是在黄金周结束后的5月6日。那天,平方根被菜刀割伤了手。
  从礼拜六到礼拜二连着休息了4天,第二天早上一进偏屋,就看到盥洗台漏的水把之到走廊的地方全泡在了水里。我又是打电话给自来水公司,又是去叫修理工,整个人有些烦躁不安也是事实。而且,也许因为中间有了一段长时间的空白的缘故,博士表现出来的生疏感较以往更顽固,我指着便条说明身份,他也反应不过来,都快到傍晚时分了,仍旧一副不自然的态度。假如是我的焦躁感染了他,成了平方根受伤的原因,那责任到底不该博士来负。
  平方根放学回来过了一阵子,我发觉色拉油用光了,就出去买了。坦白说,留博士和平方根两人单独待在家里,我还是稍许有些不安。正因为这样,出门时,我悄悄贴到儿子耳边问他说:“不要紧吧?”
  “什么?”平方根态度生硬地应道。
  我自己也没法很好地解释到底担心什么。可能是一种预感吧。不,不对。从实际业务性的事情角度来讲,我很担心博士是否能够胜任一名监护人的角色。
  “我马上就回来,你和博士两个人看家还是头一回,我担心会不会出事……”
  “没事,没事。”平方根说完不再理我,跑去书房请博士帮他检查作业去了。
  我花了二十分钟左右买完东西,回来打开大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里头情形不同寻常。但见博士抱着平方根,嘴里发出既不像呜咽又不像呻吟的声音,精疲力竭地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平方根……平方根他……啊……怎么会这样……”
  博士激动得话也说不利索了。他越想解释事情经过,嘴唇抖得就越厉害,额头汗如雨下,牙齿一个劲地格格打战。我把紧紧缠住平方根身体的手臂松开,拉开了两个人。
  平方根没哭。他像是在祈求博士的惊恐早些平服,又像是害怕我的责骂,只一径乖乖地待着不声不响。两人衣服上都沾了血污,平方根左手出血我是看到了,但也很快明白那一点伤口还不至于叫博士慌乱到这种地步。血已经凝固了一半,更何况平方根不觉得疼。我抓起儿子的手腕,把他拖到水槽的水龙头下面清洗了伤口,之后拿了条毛巾给他叫他自己按住左手。
  在这期间,博士一直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双手还呈拥抱平方根的姿势僵直在半空中。这使我想到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让博士恢复常态,而不是处理伤口。
  “没事了。”我把手放到他背上,尽可能用平静的声音安抚他道。
  “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恐怖的事情……那孩子那么可爱、聪明伶俐……”
  “只划破了一点点皮。男孩子就是这样,经常要受点伤的。”
  “都怪我不好。平方根没错,那孩子怕我担心……不吭声……就默默……忍着……”
  “谁都没有错。”
  “不对不对,都怪我。我想过给他止血的,请你相信我。但是……血不断地冒……平方根就脸色铁青……眼看着呼吸就要停止了……”博士说着双手捂住了被汗水加鼻涕加眼泪打湿的脸。
  “您不需要担心。平方根还活着呢。您瞧,他好得很,呼吸顺畅得很呢。”
  我一面出声安抚一面抚摸着他的背。意想不到的是,他的背很宽。
  把两人不得要领的话加以总结后得知,原来,作业做完后,平方根打算削个苹果当点心,结果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给刀割破了。博士坚持说想吃苹果的是自己,而平方根则反过来说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造成的。不管怎样,总之平方根想要单独搞定这件事,想找创可贴却找不到,正为止不住血而发愁的时候,恰好被博士发现了。
  不巧的是,附近的医院全都已过门诊时间,只有车站对面的小儿科诊所接起了电话,同意给看看伤势。那以后,博士一旦借助我的手站起来擦干湿漉漉的脸后,他那种活跃法,令人张口结舌。我告诉他平方根的腿并没有受伤,但怎么说他也不听,自顾自背起他一路跑到了诊所,甚至让人担心震动会否反而把伤口震开。平方根虽说还是个小孩,但也是名体重将近30公斤的小学生了,背他,对于平常无缘使用肉体的博士而言理应并不简单,但他却显示出了出人意料的强壮有力。他用之前受我抚摸的脊背支撑着平方根的身体,双手牢牢地扣住平方根双腿,穿着长了一层霉菌的皮鞋跑了一路。平方根拉低阪神虎帽子的帽檐遮住了眼睛,一路把脸埋在博士背上,倒不是因为伤口作痛,而是害羞,怕被路人看见。一到诊所,博士便以简直像背着濒死的伤患似的架势,敲响了上了锁的大门。
  “劳驾,快开门!孩子很痛苦,求你们救救他!劳驾!”
  
  伤口仅缝了两针就闭合了。我和博士坐在昏暗的走廊上,等着医生检查有无伤及肌腱。这家诊所有年头了,光是坐在这里便叫人感到郁闷。天花板灰蒙蒙,拖鞋粘着陈年污渍黏糊糊的,墙上贴的断奶食谱培训班以及预防针的宣传广告统统已经泛黄,惟有透射室的同样昏暗的灯光带给我们一点亮光。说是为了谨慎起见做的检查,平方根却久久地没从诊疗室里面出来。
  “你知道三角数吗?”博士指着透射室门上标示放射线危险之类的一个三角形标志说道。
  “不知道。”我回答。
  谈起数字,证明尽管他最初的混乱状态看似已经过去,但内心仍旧充满了不安。
  “那实在是非常雅致的数字。”
  博士在从导医台拿的病历卡背面画了几个由黑点组成的三角形。
  〖TPX1.TIF;S+3mm;X+2mm,BP〗
  “怎么样?”
  “唔——怎么说呢……就像是有一个做事一板一眼的把柴火一层层地堆起来一样……也像是摆了几堆黑豆……”
  “对了,一板一眼的人,这点很重要。第一层1个,第二层2个,第三层3个……以没有比这再单纯的单纯动作堆出一个个三角形。”
  我盯住了三角形看。博士的手在微微颤抖。黑点在昏暗中显得那样清晰。
  “并且各个三角形所含的黑点的数量分别为1、 3、 6、 10、 15、 21。用式子来表示就是——
  1
  1+2=3
  1+2+3=6
  1+2+3+4=10
  1+2+3+4+5=15
  1+2+3+4+5+6=21
  就是说,三角数无论它本身愿意与否,所表示的都是从1到某个数字的自然数之和。把同样的两个三角数并在一起,情况将向前迈进一大步。画太多的黑点很累人,就拿第四个三角数10来举例说明吧。”
  〖TPX2.TIF;S+3mm;X+5mm,BP〗
  天不冷,他的手却抖得越来越厉害,黑点也扁了,排列得不整齐了。他拼命地要让神经集中到铅笔尖上。西装上的便条张张沾染了血渍,无法辨认了。
  〖JP+1〗“看到了吗?你仔细看看,把第四个三角形两个并成一个,就出来一个纵向4个黑点、横向5个黑点排列而成的长方形。这个长方形中的黑点共计4×5=20个。明白了吗?把这恢复到一半,就是20÷2=10,就能求出从1到4自然数之和。或者我们把目光放到长方形的每一层来思考,就能得出这样的算式——
  〖JZ〗〖FK(W〗〖BG(〗〖BHDWG1*3,WK1*2。4W〗1〖〗2〖〗3〖〗4〖BH〗
  +〖〗+〖〗+〖〗+〖BH〗
  4〖〗3〖〗2〖〗1〖BHDG1*2〗
  5〖〗5〖〗5〖〗5〖BG)W〗〖FK)〗〖KH*2〗
  用这个,就能迅速求出第十个三角数、即从1到10自然数之和,第100个三角数也行。从1到10的话——
  〖JZ〗〖SX(〗10×11〖〗2〖SX)〗=55
  1到100的话——
  〖JZ〗〖SX(〗100×101〖〗2〖SX)〗=5050
  1到1000就是——
  〖JZ〗〖SX(〗1000×1001〖〗2〖SX)〗=500500
  从1到10000的话……”
  我明白博士是哭了。铅笔脱手落地,掉到了他脚边。按说我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哭泣,但我却有一种错觉,仿佛已经多次接触他的这副面容。我觉得自己仿佛很早以来一直就是这样,在细弱的呜咽面前手足无措,只有呆呆地伫立当场,我把自己的手叠放在他手上。
  “懂了吗,能求自然数之和?”
  “我懂了。”
  “把黑豆摆成三角形,只需这样就行了。”
  “嗯,是的。”
  “我说的你真的听懂了吗?”
  “您放心,我真懂了。请您别再哭了。您看三角数多美啊!”我说。
  这时,平方根从诊疗室出来了。
  “你们看,小事一桩!”平方根故意使劲挥了挥裹着绷带的左手。
  
  倒多亏了这起意想不到的混乱小插曲,以致我们决定在外面吃饭。刚出诊所,三个人都感到肚子饿得厉害。考虑到博士讨厌杂沓的人群,为了他,我们找了车站前面商店街上最空的一家店,吃了咖喱饭。正因为人少,味道也不怎么样,可平日里难得在外面吃一顿的平方根却乐不可支。他对绷带的夸张程度感到非常满意,似乎感觉自己仿佛成了光荣负伤的英雄。〖JP〗
  “这下我可以暂时不用帮忙洗衣服了,也不用天天洗澡了。”他宣布说,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
  回家路上,平方根也是让博士背回来的。这时天已黑透,他可能是想到人们经过得少了,自己不会太显眼,又或许还出于体谅博士不这样就难以心安的心情,他把帽檐也拉上去了,坦然地乖乖让博士背着。街灯照出法国梧桐行道树,高高的夜空浮现出一轮稍有些缺的月亮。夜风宜人,肚子吃得饱饱的,平方根的左手有惊无险。这就够了,我心满意足了。博士和我的脚步声重合在了一起,平方根的运动鞋在晃晃荡荡。〖KH1〗
  告别了博士一回到公寓,不知怎的,平方根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他一进门就跑进自己房间拧开收音机,我叫他把被血弄脏的衣服脱下来,他只当没听见。
  “阪神虎输啦?”
  只见平方根坐在桌前,拿眼睛瞪着收音机。阪神虎今天迎战巨人军。
  “昨天也输了吧。”
  他仍旧不吱声。播音员播报第九局战况,结果是仲田与桑田连续互投将比分扳至2比2平。
  “伤口还疼吗?”
  平方根咬着嘴唇,不愿把目光从收音机喇叭上挪开。
  “痛的话就把医生给的要吃了。妈妈去给你拿水来。”
  “不需要。”终于有了一句回应。
  “最好不要强忍着,一旦化脓就糟糕了。”
  “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不痛就是不痛。”
  平方根握紧裹着绷带的左手,在桌上砸了两三下,泪水眼看要夺眶而出,他抬起右臂遮住了眼睛。显然,他不痛快的原因不在阪神虎的战败。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刚刚才缝上啊。要是血再流出来可怎么办?”
  眼泪忍不住顺着脸颊淌下来。我想看看血有没有渗到绷带上来,被他拿手挡开了。收音机里传出欢呼声。像是两出局打出了一个安打。
  “妈妈把你留在那儿,一个人去买东西,你因此生妈妈气了是吧?还是觉得用不来菜刀难为情?觉得在博士面前丢脸了是不?”
  母子俩再次陷入无言的沉默。收音机报击球员是龟山:
  “被桑田的球威震慑住了……第二击球位连续三击不中……他会不会来个投直线球呢……看哪,桑田手臂挥起来啦,他要投第一个球啦……”
  实况转播也被甲子园的欢呼声喊得时断时续,平方根的耳朵里什么也没听到。他一声不吭,身体也没颤抖,只是默默地在流泪。
  一天内接连目睹两名男性在自己面前流泪,这到底算是怎样的一个夜晚啊!平方根的哭泣至今我已见过无数次了。他为想吃奶而哭,为想抱抱而哭,闹脾气时哭,姥姥去世时哭。原本从他降生在这个世上的那一瞬间起就已经哇哇大哭。
  然而这回的眼泪和我曾经见过的都不相同,任凭我再怎样伸出手去,泪水总在我无法为他擦拭的地方默默地流着。
  “难道你是生博士的气,怪他没能及时帮你包扎伤口?”
  “不是。”平方根目不转睛地盯住我,以一种叫人想象不出是在哭的平静口吻接着说道,“是因为妈妈对博士不信任。你怀疑博士没能力照顾我,我不允许你怀疑他,一点点也不行!”
  龟山把第二球弹回右中间。和田从一垒生还,踏触告别本垒。播音员发出一声尖叫,欢呼声此起彼伏,包围了我们母子。
  
  第二天,我和博士一道把便条重新写了一遍。
  “怎么会沾着血呢?”博士感到奇怪,检查了一遍自己的身体。
  “是平方根,我儿子,给菜刀割伤手了。不过只伤到一点点皮。”
  “你的孩子?啊,那怎么行!看这样子,他应该流了很多血。”
  “没有。多亏有博士您在,问题才不至于那么严重。”
  “真的?我真的帮上忙了?”
  “当然是真的。您看,便条给弄得这样子一塌糊涂,都是因为您尽力帮忙的结果呀。”
  我把便条一张张从西装上取下来。它们在他身体的各个角落搭了窝筑了巢,感觉取也取不完似的。里面大体是有关数学的东西,对我而言是深奥难懂。除了数学以外,博士必须记住的事情,只有为数极少的一点点。
  “而且,您不仅救了平方根,还在医院的候诊室教会了我很重要的一个知识。”
  “很重要的知识?”
  “是三角数。您告诉我,要求从1到10自然数之和,还有一个我望尘莫及的公式。一个非常崇高的公式。让人不自觉地要闭上眼睛,献上祝愿……好了,我们首先从这张开始吧。”
  我把第一重要的便条——“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递给他。博士在新纸片上抄下了那一行字:
  “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
  然后,他用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低低的声音念了一遍。
  5
  博士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不清楚这是否与他的数学才能有关。首先一个是,他能将语句瞬间倒念出来。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当时平方根正为了语文作业中的回文造句而快要抓破头皮

  “把话反过来念,意思当然会丢啰。什么叫‘竹林烧了这句日文原文是回文,作“たけやぶやけた”。’?这话到底谁说的呀?再说竹林被火烧了我见都没见过。对吧,博士?”
  “过见没都见我了烧火被林竹。”博士喃喃念道。
  “你说什么呀,博士?”
  “士博呀么什说你。”
  “嘿,嘿,你怎么了?”
  “了么怎你嘿嘿。”
  “不好了,妈妈,博士的脑袋不正常了!”平方根慌了,忙向我求助。
  “平方根说得没错,如果把句子反过来念,所有人都要头脑混乱。”博士一脸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们问过他怎么会这种绝技的,但似乎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他既没经过长期训练,也并没花特别的力气去学,而是几乎无意识当中就会了。他好像长久以来一直认为这是人人普遍具备的能力。
  博士的爱情算式
  博士的爱情算式
  “怎么可能?我的话,就三个字的词倒过来念都能念错。您这可是吉尼斯纪录级别的绝活啊!您还能参加世界奇人秀表演呢。”
  “呢演表秀人奇界世加参能还您。”
  博士连一丝喜悦之情也没流露出来。他一害羞,越发下意识地倒念如流。有一点我们很清楚,就是,他并非先将句子在脑中加以形象化,再看着那形象倒着念出来。关键问题在于节奏,只需尽量发挥乐感靠耳朵抓住句子节奏,然后再来让句子倒转就非常简单了。
  “譬如……”博士说道,“数学灵感也并非从一开始就会有算式在脑海浮现。最先跳出来的是数学上的形象,即使轮廓很抽象,也能让你明确地感觉到有触感。可能跟这比较相像吧。”
  “嘿,我们再来做做实验好吗?”平方根这时早把作业忘到脑后去了,整个人完全被博士的绝技吸引住了。“来了,第一个问题,唔……阪神虎队。”
  “队虎神阪。”
  “广播体操。”
  “操体播广。”
  “今天中饭吃鸡排。”
  “排鸡吃饭中天今。”
  “友好数。”
  “数好友。”
  “我在动物园画了犰狳的写生画。”
  “画生写的狳犰了画园物动在我。”
  “江夏丰。”
  “丰夏江。”
  “江夏丰一倒过来念,好像突然变成了一个差劲的投手呢。”
  平方根和我交替提出问题。起先我们还在笔记本上记下来,然后一一确认他倒念得是否正确,一旦明白他绝对不会犯错,中途嫌烦起来,放弃了检查。我们问题一出口,他当下就念出正确答案,没有一秒的犹豫。
  “厉害!太厉害啦!博士,你应该向大家多多炫耀才对呀!明明会这么厉害的绝活,还一直瞒着我们,真狡猾!”
  “炫耀?别开玩笑了,平方根。这怎么能拿来炫耀呢?就凭把江夏丰念成丰夏江?”
  “能的、能的。你绝对能叫全世界的人大吃一惊,叫他们为你兴奋,叫他们哈哈大笑。”
  博士害羞了似地低下了头,小声说道:“谢谢。”接着把手掌平放到平方根平平的头顶、其形状最适合用来接纳人手的头顶,说,“我的能力对世上的人们来说毫无用处。谁也不会对我的绝活感兴趣。可只要得到平方根你一个人的赞美,我就心满意足了。”
  博士替平方根的作业想出的回文是“冷冻厕所此处日文原作“冷凍トイレ”,读作“れいとうといれ”。”。
  博士的另一个才能是比谁都更早发现黄昏第一颗星。他使我想到,在即将迎接夜晚的世界中,恐怕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敏感地发现第一颗星了。
  “啊!”
  在说傍晚还为时太早、太阳仍在天空正中普照大地的时分,安乐椅上的博士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叹息。我想那反正不是梦呓就是自言自语,也就没应声。
  “啊!”博士又以同样的腔调短叹一声,然后哆哆嗦嗦地抬起一只手,指着窗玻璃对面
的天空说,“第一颗星。”
  听他语气不像是有意想对某个人讲,但既然他特意伸手指出来了,我也就暂停厨房的工作,把目光投向他所指的前方。但是,那里就只有深邃的蔚蓝天空。
  可能是数学幻想吧,我在心里嘟哝道。不料,他像是听见了我心底的声音似地做出回应道:“瞧,就在那边!”
  他的食指布满皱纹,起了肉刺,指甲底下积着污垢。我眨一眨眼,定睛凝神地望过去,可除了一小片云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找到。
  “现在离星星出来的时间是不是还太早了点啊?”我陪着小心表明看法。
  “夜晚的准备已经开始了,因为第一颗星已经升空。”博士顾不得理睬我,说完自己想说的便放下手臂,再次闭目养神。
  我不知道手指第一颗星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也许他要借此松弛疲惫的神经,也许那仅是他的一个习惯。平常连眼前摆着几盘菜都看不大清楚的他,怎么能够那么早就发现第一颗星呢?我更是不明白了。
  但不管怎样,他确实用他苍老的手指指向天空中的一点,他将意义赋予其他任何人均无法辨识的独一无二的一点。
  平方根的伤口顺利地复元了,可他的闷闷不乐却迟迟不见好。他和博士在一起时表现得跟平常一样天真无邪,一旦母子独处,他马上就不爱说话了,只会态度生硬地回应你一两声。绷带已经失去了最初闪闪亮的白,彻底脏了。
  “对不起!”我在他面前端正地坐好,低头道歉,“是妈妈不对。哪怕有一个瞬间不信任博士,是人就应该感到羞愧。妈妈跟你道歉。妈妈会反省。”
  本以为他还是会对我不理不睬,哪知道他出乎意料地乖乖地转过身子来对着我,端正坐姿后,低着头一边扯弄着绷带的结扣一边说道:“嗯,知道了。我们和好吧。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忘记受伤那天的事情的。”
  接着我们握了握手。
  仅缝了两针的那伤痕,在平方根长大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依然一直没有消退。它刻印在他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的中间,仿佛是为了替博士那天如何担心平方根作证,也像是遵守着平方根和我的约定,成为他从来不曾忘记博士的佐证。
  一天,当整理书房的书架的时候,我在最下面一层发现了压在数学书堆下面的一只饼干盒。
  我轻轻地打开了锈迹斑斑的盒盖。本来已准备好看到长满霉菌的糕点,没想到里面居然是棒球卡。
  估计起码有一百张以上。边长40厘米左右四四方方的盒子了,满满登登不留一丝缝隙地塞满了卡片,想插根手指进去抽一张出来都难。
  很明显,这些收藏品得到主人何等的珍视。一张一张包在塑料套里,没有一抹指纹,角上没有磨损,没有折痕,更不见一张倒放。它们被按照球场位置分类,用标有“投手”、“二垒手”、“左外野手”等的厚纸隔开,在各类中又以名字的假名顺序整齐排列。并且一张不差全部是阪神球员。随便抽哪张出来都无一例外崭崭新,跟新卡没分别,使人不禁联想到再如何一板一眼的图书管理员,恐怕也难以完成如此完整的卡片分类工作。
  但是再怎么说几乎像新卡似的簇簇新,内容上毫无疑问已经过时,照片也是黑白远远多过彩色的。“垒间飞燕吉田义男”、“独创沙特佩克投法村山实”之类,我也还有所了解,可轮到“七色魔球若林忠志”啦“爽快无比景浦将”啦的,我就要举手投降了。
  只有一个人,惟有江夏丰受到特别对待。仅只他不是依照球场位置归类,而是单独用一张写着“江夏丰”三个字的厚纸隔出一角来珍藏。
  而且,塑料套也和其他球员的不一样,不是薄膜,而是简直能够防止外界所有刺激的硬塑料壳,能让人感觉到他的意志之坚决,一旦收入壳中便决不容许手指的油脂弄脏它们。
  同样是江夏丰,这里面收集了他各色各样的赛场英姿。这里没有我熟悉的挺着大肚腩的模样,清一色精瘦的身形,自然,每张都穿着阪神的队服。
  1948年5月15日生于奈良县,左投左打,身高179厘米,体重90公斤。1967年以新人选拔赛第一名的成绩从大阪学院(附属)高中加入阪神虎队效力。翌年打破美国职棒大联盟洛杉矶道奇队桑迪·科菲保持的单季382支的纪录,创下单季401支夺三振的世界新纪录。在1971年的明星赛(西宫西宫:日本城市名,位于兵库县东南部,濒临大阪湾,原为西宫神社的门前町,是江户时代著名的酿酒地,市内有甲子园棒球场。)上令9人连续三级不中(其中8人击空)。1973年完成无安打无得分比赛。横空世出的天才左投。孤高豪腕左撇子投手……卡片背面用细小的字写着江夏丰的生平简介以及战绩纪录等等。手套放在膝上,专心等待投球信号的江夏丰。棒球即将脱手而出那一瞬间的江夏丰。挥臂的同时瞪眼注视捕手手套的江夏丰。叉腿站立在投手板上的江夏丰。他的队服上缝着完全数28。
  我把卡片放回原位,和开的时候一样,轻轻地合上了饼干盒的盒盖。
  书架里面接着现身的是一大捆落满灰尘的大学笔记本。从纸张和墨水的变色程度来看,其年代之久远似乎不输给棒球卡。长年承受着书本的重压,终于经受不住了,捆着约莫三十本本子的绳子松了,封面翻卷了上来。
  翻啊翻,翻了又翻,眼底所见的尽是数字和符号和拉丁字母,除了这些还是这些。突然终于有几何图案露面了,歪歪扭扭的曲线或者图表之类便也跟着出现。我马上看出是博士写的笔记。虽然笔迹比现在显得年轻、有力,但4还是像松散的半个蝴蝶结,5还是身体往前倾,险些摔倒的模样。
  我之所以明知偷看雇主的无论任何物事均是一名保姆最可耻的行为,却还是忍不住翻看了这些笔记本,是因为它们异常美丽。尽管上面的算式不顾印好的网格线的限制,随心所欲地伸向各个方向,而且算式之间并拢了又分开,中间散落着星号、、∑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符号,尽管到处涂得乱七八糟,还被虫蛀了,可就是美丽得叫人动容。
  当然,里面的意思我看不懂。页面里隐藏着的谜,我连分享一丝半缕的资格也没有。尽管如此,我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地凝望着这些笔记本。
  里面是否记录着博士曾经说起的阿廷猜想的证明过程呢?无疑肯定有他最擅长的有关素数的考察。或许有他获得校长奖No.284的论文的草稿……从这里面,我以我自己的方式感受到了许许多多:从铅笔字的笔锋我感受到热情,从叉叉感受到焦虑,从用力划出的两条下划线感受到信心十足。更进一步的是,充满纸面的这些算式引领着我步向世界的尽头。
  再仔细些一点点看下去,就发现在有几页纸的角落上潦草地写着我也能看得懂的文字,诸如“解的定义体,需再推敲”、“半稳定状态的缺陷”、“新推导无效”、“来不来得及?”、“14∶00图书馆前,与N”等等。
  这条那条都写得潦草得很,快有一半混进算式中去了,但所彰显出的生命力却还是远远比别在西装上的便条来得旺盛。我所不了解的博士曾埋首其中孜孜以求。
  下午2点在图书馆门前发生了什么事呢?N又是谁?我禁不住向上苍祈求,但愿这个约会曾带给博士幸福感觉。
  我抚摸着页面,感觉碰触到了写下算式的博士的指尖。算式们相互联结,形成一条铁索长长地垂落到我脚边。我顺着铁索一段一段往下爬,风景消失了,光隐去了,连声音也听不见了,但我不惧也不怕,因为我心里明白,博士所指示的路标具有永远的正确性,任何东西都别想侵蚀得了它。
  我感到自己脚下的地面,是被一个更加深奥的世界所支撑着,我为此惊叹不已。要想前往那里,除了摸着铁索慢慢前进别无他法,语言在那里失去了意义,并且终究将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往深处缒,还是在朝着高处攀爬。惟一清清楚楚的一点,是铁索的前端连接着真理。
  我翻到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页。不意铁索中断,我被迫停留在黑暗中。只需再向前迈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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