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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的爱情算式]

_3 小冈泽子(日)
  我惊诧于博士不费吹灰之力便推导出了上亿位的数字。
  “当然,除了完全数以外,也有真因数之和大于数字本身,或者小于本身的。大于的盈数,小于的叫亏数。你不认为这实在是非常明快的命名吗?18,1+2+3+6+9=21,因此是一个盈数。14,1+2+7=10,所以就是一个亏数。”
  18和14浮现在我脑际。在听博士解释过后,它们早已不是单纯的数字了,18默默地承受着超重的负荷,14则无言地伫立在欠缺的空白面前。
  “仅小1的亏数多得是,可仅大1的盈数一个也不存在。不,或许说谁都不曾发现才是正确的说法。”
  “为什么发现不了呢?”
  “原因仅仅记在上帝的记事本里。”
  阳光和煦,平等地倾泻在映入眼底的所有事物上,连喷泉里漂浮着的虫子的尸体也显得金光闪闪。发觉他胸前最重要的便条“我的记忆只能维持80分钟”快掉了,我伸手过去把回形针重新别好。
  “再给你看一个完全数的性质。”
  博士重新把小树枝握在手中,把双脚缩进长椅下面,腾出空地。
  “完全数还可以用连续自然数之和来表示。”
  6=1+2+3
  28=1+2+3+4+5+6+7
  496=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 26+27+28+29+30+31
  博士尽力地伸长了手臂,写下了长长的求和算式。这是一排单纯而规则的数字行列,没有一丝多余,它给磨得光亮亮的,充满着令人麻痹的紧张感。
  阿廷猜想艰深的算式,与从28的真因数开始连续多行的求和算式,友好和睦地融合成一体,把我们圈在了中间。一个个数字化作蕾丝的网眼,经过排列组合,它们编织出了精巧的纹样。我一直屏息凝神望着它们,惟恐一不留神动了脚把哪怕一个数字擦掉了,那样就太可惜了。
  此时此刻,宇宙的奥秘似乎单单只在我们的脚边清晰地浮现出来了,上帝的记事本在我们的脚边打开来了。
  “好了,”博士说,“我们也该回家了。”
  “好的。”我点点头,“平方根也就快回来了。”
  “平方根?”
  “是我10岁的儿子。头顶很平,所以叫平方根。”
  “噢,是吗。你有儿子啊。小孩子放学回家的时候,母亲应该出来迎接。好,我们快走吧。没有比听到孩子说‘我回来了’更幸福的事了。”博士说着站起身来。
  就在这时,沙地那边传来了哭声。可能是沙子进了眼睛吧,一个约莫2岁的小女孩拿着玩具小铲,撇着嘴在哭。博士以我前所未见的迅速走近女孩身边,盯住她的小脸蛋哄她说话。这个人不仅只爱平方根一个,他爱所有的孩子。他用他流露着爱的手温柔地帮女孩拍落裙子上的沙子。
  “请你走开!”
  不知从哪里转回的母亲一把挡开他的手,抱起孩子,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沙地上只剩下博士一个人,他久久地伫立着。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一味地望着他的背影。樱花的花瓣飘落在地,为宇宙的奥秘增添了新的纹样。
  
  “作业我完成了。按照约定,你要去修收音机了。”平方根连“我回来了”也没说就冲进来,接着马上把算术练习本递给博士,“你看!”
  1+2+3+4+5+6+7+8+9+10=55
  博士目不转睛地盯着平方根写的求和算式,像是在玩味高难度证明中的一行似的。自己为何出的作业,修理收音机又是怎么回事?——那段记忆已然无法搜索,因此他准备从加法题当中导出答案。
  博士从来都很小心,尽量不就80分钟以前发生的事情,朝我和平方根发问。作业和修理收音机意味着什么,只要他开口问一声,我们立刻就能解释给他听,尽管如此,他却坚持努力从现状中千方百计找出线索,靠自己单独解决问题。他原先便是优秀头脑的主人,因此他对自己的病况也相应地有着深刻的理解吧。他的样子,与其说他是想要维护自尊心,不如说他惟恐自己打扰生活在极其自然的记忆的世界里的人们,万一打扰了,他将感到十分抱歉。所以我也决定不再胡乱多嘴。
  “嗬,是从1到10求和啊。”
  “我没算错吧?我笔算了很多回,又检查了很多遍,相信不会错的。”
  “正确。”
  “太棒了!那么我们现在就去把收音机拿到维修店去修吧。”
  博士像要争取时间似地清了清嗓子,说:“你能不能向我解释一下,你是通过什么方法来求得正确答案的呢?”
  “这还不简单吗,按顺序一个个加起来呗!”
  “这是老实的方法,也是坚实的方法,不会被任何人背地里指责。”
  平方根点点头。
  “但是,你再想想,假如有一个更坏的老师,说要你从1加到100,你怎么办?”
  “……那还是一个个加啰。”
  “是吗,你真是个老实孩子,还很顽强,有毅力。所以就算要你从1加到100,你也肯定能够求出正确答案。不过那老师简直就像一个恶魔,他为了刁难你,可能要你从1加到1000、再加到10000呢?然后他就看着我们老实的平方根一边发出痛苦的呻吟,一边苦苦地算一道很长很长的加法题,自己却在旁边放声大笑。你能忍受他这副样子吗?”
  平方根摇摇头。
  “当然受不了。怎么能让恶魔老师得逞呢?就应该让那家伙知道一下厉害。”
  “……那我要怎么办呢?”
  “去寻找一个无论数字变得多大都不要紧的、更加简单的计算方法。等你找到了,我们再一起拿着收音机到维修店去。”
  “啊,你太狡猾了!你不讲信用!狡猾、狡猾、狡猾!”平方根不依,在那里舞手跺脚。
  “注意礼貌,你已经不是婴儿了。”
  我责备了他。但博士却对平方根的指责处之泰然。
  “不是说只要得出正确答案,就算完成作业了。通到55还有另外一条路噢,你不想走走看吗?”
  “不想……”儿子依旧撅着嘴。
  〖JP+1〗“好,那这样吧,按照我的猜想,那台收音机应当相当旧了,即使今天拿去修,等到它发出声音想必也要好几天。我们就来竞争一下,看看是收音机先回来呢,还是你先找到新的道路,怎么样?”
  “嗯……可是说实话,我没信心啦。说什么把从1到10的数字相加,还有其他办法……”
  “哎呀哎呀,怎么啦?我不知道你这么胆小噢,还没接受挑战就已经准备投降了吗?”
  “好吧,我试试看。不过赶不赶得上收音机修好的时间,我可没法保证。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忙的。”
  “好的,好的。”博士一如往常地抚摸着平方根的脑袋说,“啊,不行,这个约定很重要,我得把它好好记下来,免得忘了。”他说着撕下一张便笺纸,拿铅笔记下要点,用回形针别在了西装领口小小的缝隙间。
  他做这个动作很熟练,他在平常生活中所表现出来的笨拙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甚至可以用娴熟来形容。新便条转眼便融入了其他无数的便条当中。
  “棒球转播开始之前完成作业,晚饭时间关掉收音机。不准打扰博士工作,听见了吗?这些话我要事先跟你讲好。”
  我要提前叮嘱妥当,平方根听了不耐烦地嗯嗯地答应了我两声,接着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啦。今年的阪神很强,跟连续两年排最后的去年大不相同。开幕赛上迎战巨人军,一举把它打下去了。”
  “是吗,阪神状态不错是吗?”博士说,“那江夏丰的防守率现在多少啦?”
  平方根和我面面相觑,博士接着问道:“夺三振几次了?”
  隔了片刻,平方根回答他说:“江夏丰移籍了,在我还没出生以前……而且,他已经退役了。”
  啊!博士张口结舌,定格了似地一动不动了。
  见到博士这般吃惊、情绪波动这么大,还是第一回。以往每逢出现凭他自己的记忆无法覆盖的事情,无论这事情如何突如其来,他总能气定神闲地兵来将挡,但惟有这回,情况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今天他陷入了一种摸不着方向、不知如何转圜的境地。平方根看见博士这样,醒悟到自己说了多么严重的话,同样大受惊吓;但此时的博士,连安抚他的那点多余心思也没了。
  “不过……他在广岛鲤鱼非常活跃……最后成了日本第一投……”
  我想使博士的情绪稍稍平服一些,便接着平方根的话解释了一句,不料适得其反。
  “什么?广岛鲤鱼?岂有此理!江夏丰居然脱下竖条纹队服去穿别的……”
  博士双肘支在办公桌上,把在理发店刚理好的头发又揪乱了。碎发纷纷落到算术练习本上。这回轮到平方根来抚摸博士的头了,他像是要弥补自己所犯的过错似的,摸了摸那头乱发。
  
  当晚,走在回公寓的路上,我和平方根都不愿开口说话。
  “今天也有阪神虎的比赛吗?”
  即使我问他棒球的事,他也提不起精神回答。
  “对手是哪里?”
  “大洋。”
  “不知道他们赢了没有。”
  “谁知道。”
  白天去过的那家理发店关着灯,公园里没有人,用小树枝写下的一行行算式也沉陷在了黑暗中,看不见了。
  “那些话我不应该说的。”平方根说,“我不知道博士那样喜欢江夏丰。”
  “妈妈也不知道。”接着我用一种或许不太妥当的说法安慰儿子道,“不要紧的,别担心。明天一到他就恢复原样了,一到明天,博士的江夏丰就又成阪神的黄金左投了。”
  
  与江夏丰的问题差不多难办的,是博士出的作业。
  博士猜想得没错,把收音机拿到维修店一看,师傅就说没见过这种老式机子,面露难色,看样子没把握把它修好,但他还是答应花一个礼拜尽量试试。每天结束工作回到家,我就开始思考“把从1到10自然数全部相加,结果等于多少”这一问题的解答方法。这原本应该是平方根做的事,他却早早地放弃了,无奈,我只好接替下来。想来是因为自己尚且不能对江夏那件事释怀的缘故。我不愿令博士更加失望,而且心底里最希望让他高兴起来。要做到这一点,我只能从数学这方面朝他接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就像博士平常叫平方根做的那样,我也学着第一步先出声朗读问题。
  “1+2+3+……9+10等于55。1+2+3+……9+10等于55。1+2+3+……”
  但是这样做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效果。反复的朗读只是让我知道了一点:与自己所追求的事物的不透明性相比,算式是何等的单纯至极。
  接着我把从1到10的数字横着竖着排了又排,又按偶数和奇数、素数和非素数分组排列,还把火柴棍和玻璃弹珠也拿出来用上了。工作的时候也是一有空就马上在广告纸背面涂写数字探寻线索。
  寻找友好数的时候,可供计算的式子要多少有多少,只要肯花时间就一定能有所进展。但这次情况完全不同,无论把手伸向哪个方向,感觉都一样模糊、无所依托,结果连自己想要干什么都不清楚了。我既像在一个判断错误的地方一味不停地转圈圈,也像是在一个劲地迅速向后倒退。实际上,大半的时间里,我都只不过是在盯着广告纸的背面出神。
  但我没有放弃。像这样就一个问题进行彻底的、持续的思考,自从怀上平方根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面对不会带来任何利益的一个小孩玩的游戏,我竟会如此认真对待,连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博士的事情时常记挂在我心上,渐渐的,背景消隐而去,不知不觉间只剩下问题和我,两者之间呈现出一对一决一胜负的局面。早上醒来,“1+2+3+……9+10=55”这道式子便抢先飞进我的视野,一坐就是一整天。它像影子一样印在视网膜上,擦拭不掉,我也不可能无视它的存在。
  起初我真是郁闷得可以,但慢慢地执拗劲上来了,后来不意竟感到有一种使命感。知道这条算式所包有的涵义的人很有限,此外的芸芸众生终其一生也感觉不到涵义的一丝气息。而如今,原本与算式相隔千里之遥的一名保姆,在命运的安排之下,要伸手去触摸那道奥秘之门了。自从经由曙光家政服务介绍工会介绍到博士家那时起,我便已经接收到了造物主释放出的一道光,背负上了一项特殊的使命,然而我自身竟一直不知不觉……
  “你看看,妈妈这样是不是很像‘思考’中的博士?”
  我按着太阳穴,把铅笔夹在食指和中指当中摆好姿势。当天一天的广告纸已经全部用光,仍旧不见丝毫进展。
  “一点都不像。博士在解数学题的时候,不会像妈妈这样自言自语,也不会去拔开叉的头发。他的身体虽然坐在那里,心早飞到哪个遥远的地方去了。”平方根说,“而且你俩思考的问题的难度,压根就不能比,不是吗?”
  “这我自己也知道,也不想想妈妈这么辛苦是为了谁。别老看棒球书了,偶尔也帮着一起想想嘛。”
  “我才只活了妈妈的三分之一呢。再说那作业本来就莫名其妙。哟,你也会导入分数啦,一大进步哩,这都要感谢博士。”
  “嗯——”
  平方根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广告纸背面,煞有介事地“嗯哼”一声点点头,说:“思路还很对路嘛。”
  “你这么安慰法叫做不负责任。”
  “哎呀,总比不安慰强吧?”平方根说完马上又钻回他的棒球书里去了。
  过去,当我遭到雇主欺负的时候(要么冤枉我手脚不干净,要么当着我面把我烧的饭菜倒进垃圾桶,要么叫我废物),小小的平方根总知道安慰我。
  “妈妈这么漂亮,没问题的。”
  他会用确信无疑的语气这样对我说。这句话对他来说,是最高级的安慰人的语言。
  “是吗……妈妈很漂亮吗……”
  “是啊,你不知道吗?”平方根总要故意夸张地表现出吃惊的样子,接着再重复一遍说,“所以说没问题的,你这么漂亮。”
  有时即便没有难受到要哭的程度,单单只想让平方根安慰一下我,我也会装哭,而他从来都会主动装出受骗上当的样子。
  “我想过了……”蓦地,平方根开口说道,“从1到10的数字当中,只有10是个异类。”
  “怎么说?”
  “因为只有10是两位数不是吗?”
  确实如此。我反复尝试过各种将数字分类的方法,但就是还没试过把注意力集中到不同性质的单独一个数字上面。
  这时再重新审视10个数字,就发现10是那样怪异,从而不禁要感到沮丧,责怪自己为何至今不曾留意到这一点:一笔写不完的,就只有10。
  “只要没有10,正中间的位置立马就能确定,真爽。”
  “什么叫正中间的位置?”
  “谁叫你上次不来听课的。那天难得碰上我得意的体育课。上体育课的时候,老师一声令下:‘各排以中间的同学为中心,集合!’于是每排正中间的家伙就把手举起来,然后大家看着他的手排队。假如一排有9个人,那么前面数过来第5个就是正中间,可要是10个人就麻烦了。只不过增加了一个人,中心就没法确定了。”
  我把10撇开,把数字从1到9排成一排,然后在5上面画了个圈。
  没错,5就是中心。前后各有4个数字拥着它。它脊背挺直,自豪地将手臂伸向空中,表明惟有自己才是合理的中心点。
  那一刻,平生首次体验的一个不可思议的瞬间到来了。好比一阵风吹过被践踏得惨不忍睹的沙漠,眼前霎时间出现了一条崭新的道路。道路前方亮着灯,指引着我前行。那灯光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迈进它里面,让身体浸润其中。我幡然醒悟,此刻,自己得到了一份名为灵感的祝福。
  
  收音机从维修店被送回来是在4月24日——礼拜五,是阪神虎迎战名古屋中日龙的日子。我们仨把收音机摆在餐桌中央,侧耳倾听。平方根一拧旋钮,伴随着杂音便传出了转播棒球赛的声音。尽管那声音听来飘忽而遥远,像是经过一段长长的旅途,好不容易才到达了这里似的,但到底也是棒球赛况转播。这是我进出这个家以来,首次钻进偏屋中的、来自外面的世界的气息。三个人各自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哇哦”。
  “没想到也能用这台收音机听棒球……”
  “当然啰。无论哪种收音机都能听。”
  “过去哥哥买给我的时候说是给我学习英语会话用的,所以我以为只能听英语会话。”
  “那么,你从来没有通过收音机替阪神虎加油助威过吗?”平方根说。
  “嗯,可以说是吧。你看,家里又没有电视,说实话……”博士结结巴巴地坦白承认道,“棒球比赛,我一次也没看过。”
  “怎么可能?!”平方根老实不客气地大声表示出惊讶。
  “不过,希望你不要误会。比赛规则我还是清楚的。”博士像要辩解似地补充说道,但仍旧不足以令平方根收起他的惊讶。
  平方根问他:“那么你怎么能当阪神虎的球迷呢?”
  “当然能。我够得上是阪神虎的铁杆球迷。在大学里,午休时间我会去图书馆阅读报纸的体育版。那可不是单纯的阅读。因为棒球能够通过丰富多彩的数字来表现,其他没有哪项运动比得上它。我会分析阪神球员的击球率和防守率,抓住0.001的变化,然后在脑海里想象比赛的过程。”
  “那样有趣吗?”
  “当然有趣不是吗?就算没有收音机,在我脑子里依然详详细细清楚地记录着赛况,无论1967年那场比赛,新人江夏丰从广岛鲤鱼进军职棒,凭借10次夺三振首战告捷;还是1973年那场比赛,他亲自打出告别本垒打,在加时赛上让比赛成为无安打无失分的比赛。”
  这时,收音机播报说阪神虎的先发是葛西。
  “这回江夏丰会在什么时候登板呢?”博士问道。
  “按照投手的替换顺序,还得再等会儿。”只见平方根不慌不忙也不向我求助,极其自然地回答了他。
  平方根表现得如此这般成熟,令我大吃一惊。我们有个约定,只在江夏丰这件事上把说谎进行到底,而无论谎言的种类性质如何,说谎到底叫人于心难安,更何况是对博士。结果,尽管我们看似是顾及他的病情不得已撒了谎,但令人痛苦的是,我们也不敢确信,我们这样做是否果真对他有益。
  但是,我们更加不忍心再一次去刺激他的情绪。
  “你只要想象江夏丰坐在后排长凳上就行了。你只要想象他正在投手练习区内练习投球就行了,妈妈。”平方根说。
  对现役时代的江夏丰一无所知的平方根,去图书馆查了书,把有关他的资料统统搜集过来。江夏丰累计206胜158败,安全上垒193次,夺三振2987次;进入职棒后在第二击球员
  位打出本垒打;在投手中手指偏短;从对手王(此处指世界棒球王王贞治。——译者注)那里夺取最多的三振,同时叫对手打出最多的本垒打,但他一次也没给过王贞治死球。1968年他创下单季夺三振401次的世界新纪录;1975年(博士记忆终止的年份),赛季结束后,
他移籍南海……
  儿子是想拥有哪怕多一点与博士相同的记忆,希望能够更加清晰地想象出站在收音机里传出的欢呼声那头的江夏丰的身影吧。就在我对着那道加法题日夜奋战期间,平方根以他自己的方式致力于解决江夏丰问题。翻开他从图书馆借来的《职业棒球著名选手图鉴》,翻着翻着,一个数字让我大吃一惊——江夏丰的后背号码是28!当他从大阪学院出来加入阪神虎之际,球队提供3个后背号码即1、13、28给他挑选,他从中选了28。江夏丰是一名背负着完全数的选手。
  
  当天,吃过晚饭,我们举行了作业解答报告会。博士坐在餐桌旁,我和平方根手里拿着写生簿和万能笔站在他面前,开始之前,我们首先向他鞠了一躬。
  “呃——博士出的作业是这样的,把从1到10的数字相加,结果等于多少……”
  平方根的态度前所未有地认真。他清了下嗓子,接着按照我们昨晚事先商量好的,在我举着的写生簿上,把从1到9的数字横向排成一排,再隔开一段距离单独写下10。然后他接着说:“答案已经知晓,是55,是我通过加法运算求得的。但博士对此并不满意。”
  博士双手抱胸,不愿听漏无论哪个词似地认真地侧耳倾听。
  “首先让我们光来看看从1到9这9个数字,先暂时把10给忘掉。从1到9的正中间是5,就是说,5是……呃……”
  “平均数。”我凑到他耳边轻轻提醒道。
  “啊,对对,是平均数。求平均数的方法学校里还没学到,是妈妈教我的。把从1到9相加,再除以9等于5……因此,5×9=45。这就是从1到9的数字之和。现在我们可以把刚才忘掉的10重新想起来了。”
  〖JZ〗5×9+10=55
  平方根把万能笔重新握握好,添上了上面那道算式。
  博士半晌未动。他双手抱胸,一言不发,凝视着算式。
  归根结底,自己的所谓灵感只不过是一个幼稚的笑话罢了,我想。虽然早有自知之明,无论再怎么拼命集中精力研究,这一堆乏善可陈的脑细胞里所能榨取的东西,到底有限。而且还企图借此取悦一位数学家,这本来就是狂妄自大……
  这时,博士猛地站起身,啪啪鼓掌。他的掌声温暖而强有力,令人想到恐怕连证明了费马大定理的人,也不曾受到过这般热烈的称赞。掌声响彻屋内,久久不息。
  “精彩极了!多么美丽的一道式子!精彩极了,平方根!”博士紧紧地抱住了平方根。在博士怀中,他的身体被挤得几乎只剩下一半厚度了。“棒极了!没想到从你手中能产生这样的式子……”〖JP〗
  “嗯,我知道了,博士,可以了,我要窒息了。”但他的嘴被西装堵住了,声音含混不清,要传到博士耳朵里非常困难。
  博士怎么都表扬不够。他禁不住竭尽全力要让此刻眼前这名头顶平平、瘦弱的小小少年明白,他自己编写的式子是何等地美妙。
  我站在独享赞美的平方根身边,心中喃喃自语道:其实,真正编出那道式子的不是平方根,是我。此时我早忘了刚才还丧失自信、满心别扭的自己,代之以充满了自豪感。我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写生簿,望着平方根写的那一行。
  5×9+10=55
  虽然我没有正正经经地学过数学,但也知道,这种时候假如用上符号,会显得更高深。
  (n(n-1)2)+n
  连我自己都认为相当了不起。
  与自己误入歧途时的混沌相比,如今抵达的解决之地的这一份清朗又是什么呢?简直仿佛从荒野的洞窟里挖掘出了一小块水晶不是吗?而且没有一个人能够损伤水晶,也无法否定它。我把博士没对我表扬的话都用来孤芳自赏、沾沾自喜。
  平方根终于获得了解放。为了回应博士的掌声,我和平方根像在数论学会做完报告的数学家那样,饱含着自豪和感激之情朝他鞠躬致意。
  那天,阪神虎以2比3输给了中日龙。和田好不容易靠一支三垒打抢先夺得2分,但对方紧接着连续打出全垒打追平比分,结果阪神虎还是反胜为败。
  在这世上,博士最爱的是素数。我也知道有一种名为素数的东西存在,但我从来也不曾想过它能成为自己热爱的对象。博士却无论对象如何古怪,总是以正统的方式去爱它。他疼爱对方,无偿地付出所有,尊重对方之心不曾或忘。他时而爱抚它,时而跪倒在它面前,永远陪在它身边不愿离开。
  无论在书房的办公桌边或是餐桌上,他对我和平方根讲述的数学问题当中,大概要数素数出现次数最多了吧。最初我几乎无法理解,除了1和它自身以外无法被其他数字整除的、乍看之下冥顽不灵的一个数字,究竟哪里拥有这般无穷魅力呢?但谈及素数时,博士那专注的态度拖着我进入了素数的世界,随之一点点的,我感到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类似团结的情感。素数开始成为可用手去触摸去感知的形象,飘浮在我心中。那形象尽管理应三人三样,可只要博士说出“素数”两个字,三个形象便会相互望望,发出表示亲密的暗号。就像一想起奶糖,嘴里便充满了甘甜的芳香一样。
  对我们仨来说,傍晚是一个珍贵的时间段。因为,从早上作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见过面,等到博士的紧张情绪开始稍稍缓解,平方根放学回来把天真无邪的声音撒遍屋子的角角落落,就到傍晚了。也许是这个缘故,在我的记忆中,我感觉博士的侧脸上总是映照着夕阳余晖。
  很无奈地,有关素数,博士也会多次反复重复相同的内容。但我和平方根已经有约在先
,我们要牢记一条,即决不说“这些话已经听过了”。这一约定的重要性,与在江夏丰问题上撒谎一事基本一致。即使听得无限腻烦了,我们也努力做到诚心诚意地侧耳倾听。首先,博士把如此幼稚的我们当作数论学家那样对待,他的这份努力,我和平方根需要做出回报,最重要的是,我们不忍见他思绪混乱。凡是混乱,无论其种类性质如何,都将给博士带来悲伤。只要我们管好嘴巴,博士就不会知道已然失去的东西的存在,那也就等于他不曾失去任何东西。这样一想,绝口不提“这些话已经听过了”这个约定,再容易遵守不过了。
  但实际上,数学鲜少令人厌烦。即便同样是有关素数的话题(例如关于素数是否无穷的证明、使用素数的暗号编制方法、巨大素数、孪生素数及梅森素数等),但随着结构的些许变化,就会觉察到自己判断错误,同时发现新的现象。只要天气或声调起了变化,照射在素数身上的阳光的色彩便会随之改变。
  我猜想,素数的魅力,莫非就在于人类无法推测它将以何种规律出现这一点上?尽管它们同样都满足不具备1和本身以外的因数这一条件,但一个个却任意地分散在各处。数字越大越难发现这一点固然没错,但想要依据一定的规则预言它们的出现却是不可能的,正是这种恼人的变化无常,把追求完美的美人的博士给俘虏了。
  “我们把100以前的素数按顺序写出来看看。”
  博士拿过平方根的铅笔,在算术习题后面写下了一连串数字。
  2、 3、 5、 7、 11、 13、 17、 19、 23、 29、 31、 37、 41、 43、 47、 53、 59、 61、 67、 71、 73、 79、 83、 89、 97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数字总会凭空从博士指尖流泻而出,这令我大感惊奇。我奇怪得要命,那些连微波炉的按钮也不会按、颤巍巍的老去的手指,怎么能统率着无数种的数字整然有序地行进呢?
  而且我很喜欢他用4B铅笔写的数字的形状。4写得太圆溜溜,像是半个蝴蝶结;5向前倾,险些摔倒的样子。无论哪个数字都很难说写得工整,但却有着说不出的味道。自从平生第一回与数字邂逅以来,博士培养起来的友好之情,都分别反映在各自不一的字形里。
  “你们怎么想?”首先从抽象的问题着手提问是博士的一贯做法。
  “很分散。”大抵总先由平方根回答,“而且,只有2是偶数。”平方根不知怎么很擅长找出异类数字。
  “非常正确。素数中只有2一个偶数。它是素数序号为①的一号打者、第一号击球员,它独自一人站在无穷的素数队伍的最前头,拽着大家伙。”
  “它会不会感到寂寞啊?”
  “不会不会,这你不需要担心。要是它觉得寂寞了,只要暂时离开素数的世界,走进偶数的世界就行了,那里有它很多的伙伴,没问题的。”
  “还有比如17和19,41和43,两组都是相邻的两个奇数,同时又都是素数”。我的努力也不输给平方根。
  “嗯,指出得很好。这叫孪生素数。”
  平常所用的语言,一旦进入了数学领域,便即刻带上了罗曼蒂克的味道,这是为什么呢?友好数也好,孪生素数也好,在表述准确的同时,又令人不禁感到一种像是一节诗句中偷偷溜出来似的羞怯之意。脑海中鲜明地涌现出它们的形象,它们在我脑海里或是相互拥抱,或是穿着相同的衣服手牵手站在那里。
  “随着数字的逐渐增大,素数的间隔也越拉越大,孪生素数也越来越难找。素数无穷尽,但我们还不知道,孪生素数是否也同样无穷尽。”
  〖JP+1〗博士边说边把孪生素数用圈圈起来。在听博士讲课时,还有一点令我感到不可思议,那就是他从不吝惜使用“不知道”这个否定词。不知道不是耻辱,〖JP+2〗是通向新一条真理的路标。对他来说,告知前人未及的猜想与传授业已得到证明的定理同等重要。〖JP〗
  “因为数字是无穷的,所以应该也能生出无数对双胞胎。”
  “不错,平方根的猜想很健全。可是,当数字超过100,达到一万、一百万、一千万,越来越大的时候,我们也会迷失方向进入素数完全不见的沙漠地带。”
  “沙漠?”
  “是啊。走啊走,就是见不到素数的身影。放眼望去,是一片沙的海洋。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你身上,喉咙干得冒烟,眼睛花了,视野模糊不清。以为终于看到素数了,跑过去一看,却是海市蜃楼。伸出手,抓住的除了热风还是热风。但是你不能气馁,要坚持一步一步向前进,一直坚持到看到地平线那边出现清水荡漾的、一块名叫素数的绿洲为止。”
  夕阳拉长了我们的影子。平方根拿着铅笔沿着圈起孪生素数的圆圈描来描去。厨房的电饭锅里飘出蒸汽香。博士像要眺望沙漠似地把目光投向了窗户的另一边,但那里有的只是被所有人遗忘、抛弃的小小的一方庭院罢了。
  相反地,在这世上,博士最厌恶的是杂沓的人群。这也是他不愿外出的理由之一。车站、电车、百货商场、电影院、地下街等等,只因为到处挤满了人,就成了对他来说无可忍受的地方。各色各样身份庞杂的人们出于完全的偶然聚集到一处,熙熙攘攘、毫无秩序缓缓蠕动的样子,与数学头脑所追求的美,正是处于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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