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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7 王度庐 (现代)
  “听说有位李慕白,是大姐的……”俞秀莲很自然地说:
  “他是我的恩兄。”蔡湘妹点点头,心说:幸亏我没说错了话!
  俞秀莲拉着蔡湘妹的手,笑着问说:
  “听说你的武艺也很好,还会打镖,会踏软绳。”湘妹脸红了红,说:
  “我的武艺比您可差得远啦! 您别提了,提了我真要羞死。大姐练的是真正武当派的功夫,我们练的却是江湖上的俗玩艺儿!”俞秀莲拍着蔡湘妹的肩膀,说:
  “你怎么这样客气?”湘妹笑了笑,又说:
  “以前我听人说大姐的英名,我以为您一定是身材很高大,黑脸,像五爪鹰孙大哥似的,现在一看,您长得真俊!”
  俞秀莲没言语,湘妹又说:
  “玉宅里有一位小姐,长得也太好了。我原想混进玉宅,给那位小姐去当丫鬟,顺便探访她宅子里藏匿的贼人,可是没办到。那位小姐跟德宅的大奶奶、少奶奶都很好,她们常来常往,您将来在德宅一定能遇见她。她长得真美,我真喜欢她,可是她不如您.您的脸上有一种英雄之气。”
  俞秀莲摇了摇头,说:
  “她们富家小姐也是应当长得好看。小姐的身后必定有丫鬟伺候,假若丫鬟都挺美,小姐却难看,那一定得叫别人笑话。你也很美,假若你不美,别人就该说你是个丑媳妇了。我却不能同你们相比,自我十六岁时就在江湖飘荡,如今已是六七年了。我无论走在什么地方,向来是孤身一人。可是一个女子在外边真不容易!投店都不方便。我只恨我长得太不雄壮,我恨我不幸生来是个女儿之身!” 俞秀莲说话时,似乎是有点儿感慨,但面上并无什么悲戚之色。
  俞秀莲同湘妹两个闲谈着,不觉天色就不早了。那南屋中灯光也未灭,刘泰保跟他的表兄杨健堂也像越谈话越多。这一夜无事发生。
  第二天杨健堂走了,俞秀莲雇了一辆车,又回到东四牌楼三条胡同德家。蔡湘妹安心地睡早觉,刘泰保却到西大院去找秃头鹰。这几天刘泰保门也不大出,没什么精神,如同一朵莲花儿缺了水,快要枯萎了。今天他却像遇着了甘霖,扬眉吐气的,脸色也特别鲜明。在西大院茶馆见着了秃头鹰.他头一句话就问:
  “老秃!有什么新闻没有?”
  秃头鹰摇着秃头,说:
  “一点什么事儿也没有!昨天祭完灶我还跑到鼓楼西绕了个弯儿呢,看见玉宅大门紧闭,连点儿狐狸的骚气儿都没闻见。据我看,是你弄错了!狐狸另有狐狸窝,绝不是在玉宅。”
  刘泰保撇嘴笑了笑,把秃头鹰的鼻烟往自己的鼻子上抹了一把,握着拳头低声说:
  “告诉你个准信儿!我刘泰保眼看就要大功告成,一两天内准保抓着狐狸,得回来宝剑!”秃头鹰笑了笑,刘泰保又说:
  “不是吹!现在我添了个膀臂,有人帮助我!”
  秃头鹰问说:
  “谁帮助你?是有名的人吗?”刘泰保说:
  “自然有名!是我媳妇的大姐。”秃头鹰一笑,说:
  “你媳妇的大姐只能帮助她给你做双鞋。”刘泰保说:
  “你爱信不信!现在你到我家里去,我求你点事儿。”秃头鹰问说:
  “什么事儿?”刘泰保说:
  “你先别问!”说着拉着秃头鹰就走。
  回到家里,北屋关着门,湘妹还没睡醒。刘泰保叫秃头鹰进南屋里去等着。他就进到里院,先咳嗽了一声,问说:
  “得禄大哥起来了没有?”
  得禄正在刷牙漱口,听见刘泰保的声音,他就推开门,说:
  “请进来!”
  今天得禄的脸上特别和气,刘泰保就拱手说:
  “我不进去啦!大哥你把笔墨纸砚借给我用一用吧!我穷得过不了年,得跟人家借点儿印子钱,写一张字据。”
  得禄把笔墨拿出来,并给了两张很厚的毛边纸。刘泰保接到手里才要走,得禄却又叫他站住,笑着问说:
  “你知道俞秀莲来了吗?”刘泰保摇头说:
  “我不知道。”得禄说:
  “昨天我可听见德宅的佣人说了。俞秀莲到了北京,住在德家,可还是梳着辫子,大概她没跟李慕白在一块儿。”刘泰保说:
  “管人家呢!”得禄说:
  “俞秀莲专爱行侠仗义,抱打不平,你应当到德啸峰家去设法央求,叫她替你拿贼。”刘泰保笑着说:
  “禄大哥你太看不起兄弟啦!我自己惹下的贼,自己没法子拿,去求一个女流之辈,那我可有多么泄气!”说着话一笑,转身走了。
  他到了外院南屋,把笔墨纸砚都放在桌上,拉着秃头鹰的胳膊说: “求你给画一张画,要画个小脚儿的老妈,可要有狐狸尾巴。”秃头鹰气说:
  “我哪会画画儿呢?画个王八还可以,老妈儿我可不会画!”刘泰保举起拳头,比着秃头鹰的脑袋,说:
  “你要不画我就打你,快画!先画个老妈儿,照你媳妇的模样儿画出来就行!”
  秃头鹰没法子,又好笑又好气,只好用五个指头拿着笔,费了半天事儿,才画了个老妈儿。脑袋大,腿短,两只小大脚撇着.脸上是五个黑点,算是鼻子眼睛嘴。刘泰保在这老妈儿的腿旁加添了一条狐狸尾巴,好像是一把扫帚。又在下面画了个小狐狸,其实一点儿也不像狐狸,是个“四不像”。刘泰保把着秃头鹰的手,在空白上又写了“碧眼狐狸死在眼前”八个大字,然后说:
  “好了,麻烦你了!”
  秃头鹰瞧着他自己画的那个老妈儿,不住地笑,说:
  “老哥!你又想出什么主意来啦?”刘泰保笑着说:
  “你别多问!三天之内,我要拿狐狸肉包饺子请你吃。给你一张狐狸皮,你拿回去给你媳妇做耳朵帽儿。并且我还叫你开开眼,看看那口斩钢断铁的宝剑!”说着,就把秃头鹰推走了。
  下午,刘泰保很安适地睡了个大觉。吃完了晚饭,不多时,俞秀莲就来了。刘泰保向他媳妇要了一支钢镖,用那张画着老妈儿的纸包上这支镖,他就走出门去了。在街上转了半天,就转到了玉宅的门前。此时天色尚未打二更,但玉宅的大门已然关了,高坡上没有一个人。天色昏黑,风很大。刘泰保脱掉了鞋揣在怀里,却从怀里掏出来那用画包着的钢镖,鼓起胆气,飞身上房,将这支镖连那张图画,一扬手打进玉宅的院落里。他赶紧又跳下来,连鞋也不穿就跑,身后便听锣声紧响。回到家里,他一句话也没说,心情十分紧张,料定碧眼狐狸非来不可。可是直到天亮,仍是毫无动静。
  到了第二天,刘泰保就到西南北城、各茶馆去宣扬,说是自己在三天之内,一定要捉获碧眼狐狸。同时就听有人秘密地说:
  “玉宅昨晚又出了事……”刘泰保却连听也不敢听,就赶紧溜走了。这一天他就没回家,直到晚间二更天他才回去,一看,俞秀莲已然来了,媳妇正陪人家说话儿。蔡湘妹一见刘泰保,就说:
  “喂!你回来啦!今儿可有两个官人来传你!”
  刘泰保点头说:
  “我知道,那是提督衙门来的。他们明天再来,就说我初一那天一定去给他们拜年。”又向俞秀莲说:
  “大姐!今天晚上贼人一定来,您防备着点儿!”俞秀莲说:
  “我愿她现在就来。快点儿把你们这件事办完,我还得赶紧回家去呢!”刘泰保又叫媳妇给俞大姐换碗热茶,他就拿上一口刀,装上百宝囊,往南屋里去了。还没进屋,他就先把火折子晃着了,刀在前,人在后,到了屋内,四下照着无人,他才把门关上,熄了火折子,躺在了炕上。
  这时窗外黑天沉沉,寒风呼呼,此地靠近城墙,连更声都不易听到,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北屋里灯光通明,火也很旺,蔡湘妹跟俞秀莲谈得很是相投,她也忘了困倦,并且又说又笑。俞秀莲也很喜欢湘妹的活泼天真,就也笑着说:
  “可惜你已嫁了,不然咱们做个伴儿有多么好?我可以带着你到许多有名的好地方去,像九华山、雁荡山、峨嵋……”
  正说着,忽然她噗的一声把灯吹灭。蔡湘妹吃了一惊,就见俞秀莲已站起身来,轻轻把双刀抽出。蔡湘妹也赶紧掣刀在手,并拿着一支镖,俞秀莲却向她摇头。窗外是只有风声,并无旁的声音。俞秀莲轻轻把门启开,一跃出屋,紧接着一跳脚就上了北房。房上有一贼人抡刀向她就砍。俞秀莲左手的刀猛磕前去,就听呛啷一声,右手的刀又夹着疾风削去。贼人不敌,赶紧跳出墙外,两脚才落实地,俞秀莲已经追下来了。贼人见刀光在眼前一晃,她赶紧横刀去迎,却不料俞秀莲另一只手中的刀同时砍至,正劈在她的左腕上。贼人便哎哟一声,回身就跑。
  这贼人跑得极快,又加着负伤逃命,简直如同飞一般。秀莲在后紧追不舍,顺着城墙一直往西,跑了四五里路,忽然又往南。此时秀莲距离贼人不过六七步,眼看着就要追上了,忽然贼人一转身,她右手曳着的那口刀就向秀莲飞来,秀莲赶紧向旁一躲。贼人掉头拼命又跑,秀莲又紧追,这就来到了鼓楼西大街。贼人跑上了一座高坡,秀莲随着追了上去,贼人便蹿上了一家大宅院的屋宇。秀莲也蹿上去,自后一刀砍去,贼人就“啊”的一声惨叫,滚下房去。秀莲也跳下去,见是一所花园.贼人哎哟哎哟地在地上乱滚。
  秀莲赶过去挥刀要结果这贼人的性命,此时忽见有一条细长的黑影扑来,手中的剑光向秀莲就刺。秀莲用刀相迎,却听“锵”的一声,右手中的刀就被对方的宝剑给削落了一截。秀莲惊道:
  “啊!你就是盗剑贼!”可是她并不退后,疾忙将右手的刀柄撒手,左手的刀换在右手, “嗖嗖嗖”连声猛砍,同时并躲避着宝剑。对面的人也抖起了剑光,紧紧迎敌,不肯稍让。两人相战十余合不分胜负。
  此时前院已然“铛铛”鸣起了锣。使剑的人抡剑向秀莲猛劈,秀莲却托住了他的右腕,而对方可也把秀莲擎刀的那只手揪住了。不过秀莲却吃了一惊,因为她觉出这个贼人的手腕很是柔腻,并且腕上有个很硬的圆圈子,好像是一支玉镯。这个人穿着青衣,半个脸也蒙着黑纱。秀莲抬起左脚尖要向对方的小肚子去点,对方却用脚蹬住,倒是只大脚。
  此时前院已人声鼎沸,梆锣乱敲,这个人就急急地夺开手。秀莲揪不住他,便撒了手,同时也抽回刀来,跳起来又砍。那人舞剑招架了三四合,返身便跑,秀莲仍然紧追,那人虚晃一剑,就钻进一个后窗户里了。此时灯光已扑进花园里来,秀莲就飞身上了房,顺着房走去。只见下面有一二十人都打着灯笼,提着刀棍,拥往花园里去了。
  秀莲在房上鹭伏鹤行,很快地就由这所大宅院跳到了邻家的房上。走出很远,她才跳下来,这里就是条昏黑的小巷了。穿过两条小巷便看见巍巍的城墙,她又顶着城墙往东去走。此时她的手中只剩下一口刀了.因为这对双刀是她父亲当年在世时给她订打的,如今折了一口,她不免有些伤心。她晓得刚才斩断自己钢刀的那口宝剑,就是李慕白在三年之前从柳建才手中得来,又献给铁小贝勒的那口剑。而且,刚才那使剑的人极为可疑,那个人的剑法相当的精熟,有几处剑法都好像是李慕白曾使用过的。尤其那个人的手腕,和腕子上的圆镯……
  俞秀莲一路思索,到了刘泰保的家门,便越墙进去。刘泰保夫妇都提着刀从屋中奔出,俞秀莲就笑着说:
  “是我!”那两人赶紧放下了刀,问说:
  “俞大姐,捉住贼人了没有?”俞秀莲进了屋,摆摆手,把刀放在桌上,说:
  “我的一口刀被她们的宝剑削折了,明天还得去配一口,分量就怕不能一般儿沉了!”刘泰保和蔡湘妹齐都吓得发了怔。
  俞秀莲自己倒了一碗茶喝着,又摆手说:
  “你们不用担心了!明天就可以得到消息。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你们不要再到各处去胡说,反正年前我一定叫贼人把宝剑交出。交出宝剑来,别叫他再胡为,也就算了.因为我还要赶紧回巨鹿,不能常在北平住。再说,我们都与德啸峰相识,倘若我们把玉正堂逼得太甚了,难免他就要迁怒于德家!”
  刘泰保点着头,眼珠不住地乱转,他猜不透俞秀莲刚才与大小狐狸们争斗的结果如何.更猜不透俞秀莲有什么方法能索回宝剑来。此时俞秀莲像是有些疲倦,刘泰保就提着刀又往南屋里去了。秀莲叫湘妹关上了门,就说:
  “咱们放心睡吧!我敢保贼人不能再来了。”
  蔡湘妹铺好了被褥,她可不躺下。俞秀莲却头朝着里,和衣卧下。蔡湘妹便也躺下,可还是不敢脱鞋。两人合盖着一床棉被,脸相对着,蔡湘妹就低声问:
  “俞大姐,刚才您把贼人追到哪儿,您就回来啦?”
  俞秀莲却说:
  “你不必细问了!明天你就可以晓得。现在我准保贼人不能再来搅闹,只要把宝剑要回来,我就走了。可是在我走之前,我要见一见那位小姐玉娇龙。因为今天白天我在德家,听德家婆媳也说,玉娇龙长得真是太好看了,文章书画全都好。她常到德家去,因为他两家本是老亲。德啸峰在三年前充发新疆之时,玉大人正在那里做领队大臣,一切都蒙他照应。在那里德啸峰就知道玉小姐,听说玉小姐在新疆时不像现在这样安闲,她也会骑马,会拉弓射箭,还时常在山林里手丁猎。我想这个人一定很有意思,明后天我想见一见她。”
  蔡湘妹说:
  “其实,那玉小姐也不过就是长得好,穿的衣裳阔,也没有别的啦!马怕是她骑不了,小孩儿玩的弓箭,她或者能拉得动,明天您一见她就知道了,身子弱极了,胆子又极小。我爸爸在她们门前耍流星,她既要看,可又怕流星脱了绳打着她,您没瞧见她那忸怩的劲儿呢!若不是几个老妈护着她,一阵风儿就许把她吹倒。您说她知书识字,能写会画,倒许是真的,可是人呀,不见得怎么能干!我们两人要是换个过儿,她当我,我做她,准保她做不出来我那饭菜,更别说飞镖跟软绳了。我呀,哼!也不能容许一个大盗在我的宅里藏着!”
  俞秀莲笑了笑,说:
  “你可知道,人是不可貌相?”蔡湘妹笑着回答说:
  “海水还不可斗量呢!将来,我也许能穿上她那么阔的衣裳。可是我比不了她的,就是模样儿和身量。”俞秀莲又问:
  “她的身量有多么高?”蔡湘妹抬手比着,说:
  “比您还高那么些个,可是腰比您细。没有您这么强壮!”俞秀莲听了,就半闭上了眼睛。
  蔡湘妹在枕边掠掠自己的头发,又坐起来,慢慢解开她那双纤纤的绣鞋。少时俞秀莲睡去了,蔡湘妹可还是不敢睡,她又下了床,扒着玻璃往南屋去看,却见南屋里黑糊糊的,正想着不知刘泰保今晚敢睡不敢睡,却听那屋里拍了一下巴掌。蔡湘妹就向玻璃上唾了一口,轻轻骂了声:
  “促死!”回身见俞秀莲翻了一下身,并听她长出了一口气。
  后半夜无事。次日清晨,俞秀莲就叫刘泰保去往玉宅附近,看看那里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直到快要吃午饭的时候,刘泰保跑回来了,惊慌慌地说:
  “玉宅的大门我不敢去,我派了秃头鹰去打听,秃头鹰回来说,今天玉宅的大门前特别森严,不许闲人上高坡。秃头鹰亲眼看见由玉宅车门抬出一口棺材来,也没有吹鼓手,听说是他们宅里的一位师娘,昨天得了暴病死了……”
  秀莲冷笑着,说:
  “这么一说,碧眼狐狸是再也不能和你们作对了。”
  刘泰保说:
  “碧眼狐狸死了,是俞大姐除去了一个恶人,可是还有后患,我怕的就是她那个徒弟。她那徒弟是个男的,多半是玉宅的小厮,本事比碧眼狐狸高强百倍。他师傅死了,他还能不给她报仇吗?”
  俞秀莲摇头说:
  “我看他就是想要报仇,也不能闹得怎么样。昨天我也会着了那个人,他的武艺虽然不错,可是我也能敌得过他,不过我想,他还不至于像他师傅那样的坏!”又问说:
  “你们没打听出来那碧眼狐狸既是什么师娘,想必还有个师傅,可是那个师傅又是怎样一个人呢?”
  刘泰保说:
  “他们详细的来历咱们打听不出来,不过听人说这死的贼人,是在玉宅专管做小姐的活计的,平日为人很老实,常出来到小庙烧香。秃头鹰说他只见棺材由车门里抬出来,却没看见有人哭,也没见有人穿孝,大概这个狐狸也是个光杆单身。”蔡湘妹在旁边听了她丈夫的话,不住地笑。俞秀莲就叫刘泰保去给雇车,并说:
  “我到德家去看看.晚上我再来!,’刘泰保跑出去,少时雇来了一辆车。俞秀莲披上她那件青绸棉斗篷,说了声:
  “晚上见!”就出门上车走了。
  俞秀莲三年以前住在北京时,本是住德家的另一个院子里,那屋中的陈设也齐全,并还有秀莲的一些衣物存放在那里。可是这次俞秀莲来,说是只住三四日便要回家,她又与德家婆媳最为相投,别后三年来的事,通宵达旦也说不尽,又突然加上了刘泰保的这件事,所以她的随身行李全没往那边去搬,一来就直接到了德大奶奶的房中。
  今天已是腊月二十六,再有四天就是年下了,所以德大奶奶特别地忙碌.她指挥着仆妇把各房中的器皿全都要擦亮。少奶奶杨丽芳这几天也不练武了,胭脂比往常搽得多,旗袍也比往常穿得漂亮,旗髻上并插着绫绢花。只是她的两只脚,虽然放了,可还是小得厉害。杨丽芳忽然看见俞秀莲进了院,她就向婆母说:
  “俞姑娘回来了!”等到俞秀莲进屋.她赶紧过去替俞秀莲脱下斗篷。
  德大奶奶笑着说:
  “我的妹妹,你简直是奔忙的命!人走到哪儿,麻烦事儿也就跟到哪儿!三年没见你的面儿,好容易你来了,偏偏又遇见个倒霉的刘泰保,没容你下马喘喘气儿,就把你给拉了去替他拿贼,又是大年底的。干脆,今儿晚上你别去啦!贼踏破了他的房子咱也别管。咱们高高兴兴地过一个大年吧!”
  俞秀莲坐在炕上,笑着说:
  “事情也快要办完了,至多今天我再到他家里去一趟。刘家的小媳妇倒很有趣儿的。”
  德大奶奶说:
  “我听人说也不错。本来人家也是当官差的女儿,不是指着踏软绳为生的。刘泰保那小子倒捡了个便宜,可委屈了人家的姑娘!”
  俞秀莲说:
  “不过我看刘泰保也不是什么坏人。” 德大奶奶说:
  “坏不坏倒不说,就是那个人太讨厌,太没眼色。你侄子跟你侄媳妇他们练武,他就常常跑来看,还在旁边叫好儿。有一回碰上玉宅的三小姐了,他也不知回避,闹得我倒怪难为情的。他人不同李慕白,李慕白人家规矩,跟你五哥的交情又厚。他,看他那身穿着打扮? 再说并没什么交情,他不过是杨老师的表弟。其实杨老师也把他腻烦透了!”
  俞秀莲笑了笑说:
  “江湖人全是那样儿。”
  德大奶奶也笑着说:
  “幸亏我没走过江湖。可是,我瞧你整年在外面跑,可永远是小姐似的。这次来了,我看身上还是没有什么土气。” 杨丽芳就站在她婆母的身后仔细地瞧着俞秀莲。
  俞秀莲笑着,又说:
  “我想见见玉娇龙。”
  德大奶奶说:
  “你要见她可容易,我叫寿儿去,立时就能把她请来。”
  俞秀莲说:
  “真的吗?五嫂子您有那么大的本事吗?”
  德大奶奶笑着说:
  “别人我请不动,她我可是一请就到。前两天我在邱大奶奶那儿还见着她了呢!我们两人见面是一回比一回熟。我知道她这些日子也是很烦闷的,因为那个刘泰保正说她们宅里藏着什么狐狸,她父亲非常地不高兴。要说跟刘泰保斗吧,却又真不值得,再说又关系着铁贝勒的面子;要说不理他吧,却又真真可气,所以老头子天天愁眉不展,这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玉三小姐的亲事快要订了。嫁一个丑翰林,她那样的人材怎能愿意?前天我去的时候,正见她跟邱大奶奶哭,大概就是提到她的伤心事儿了!”
  俞秀莲说:
  “谁管她嫁给什么丑翰林俊翰林,您就快把她请来叫我见见吧!”
  德大奶奶想了想,说:
  “没个题目可也不好去请。这样吧,我叫人去叫一桌酒席,连邱大奶奶一齐请,给你作陪,咱们吃晚饭好不好?”
  俞秀莲说:
  “现在午饭还没吃呢,晚饭得等到什么时候?”
  德大奶奶说:
  “不!请她们早些来呀!就说你在这儿啦,她们一定赶忙来,因为邱大奶奶也很想你。玉三小姐她跟你虽没见过面,可是她也知道你的大名,她跟我打听过你早先的事情,还问过你几时来北京。”
  俞秀莲说:
  “还是先不告诉她们才好,等到她们来了,您再给我跟玉娇龙引见!”
  德大奶奶笑着说:
  “你大概是怕她知道你帮助刘泰保,她恨你?好吧!我这就派人去请。”于是回身把这话告诉了杨丽芳。杨丽芳传给了仆妇,仆妇又到外院去传给男仆寿儿,寿儿就分头去请女客。
  这德大奶奶跟杨丽芳婆媳二人又忙着更换衣裳。俞秀莲也打开自己的行李,取出一件元青色的绸子棉袄,换了一双青摹本缎的绣花鞋,并将辫子重梳了梳,多上了一点儿头油,脸上也搽了些脂粉。待了会儿,德大奶奶修饰完毕,回身看了俞秀莲一眼,就笑着说:
  “你这么一打扮,我看比玉娇龙还俊!”
  此时仆妇进来,请她们到饭厅去用午饭。正在吃饭的时候,寿儿就在窗外回复着说:
  “邱大奶奶今天要回娘家,不能够来,说是谢谢这里奶奶啦。玉三小姐是三四点钟准来!”俞秀莲听了,就说:
  “她那么晚才能来,真叫人不耐烦等她。早知道这样,咱们应当约她来吃午饭!”
第四回 冷笑娇嗔深闺索宝剑灯光鬓影元夜遇情人
2012年8月11日
16:59
  午后等了多时,寿儿又来到窗外喊说:
  “回事!玉三小姐来啦!” 德大奶奶赶紧迎了出去。杨丽芳又对着穿衣镜照了照,也随着她婆母出去迎接。俞秀莲站起身来,就听屏门外传来一阵轻柔的笑声,足音杂沓,她隔着窗上的玻璃往外去看,就见德家婆媳让进院来一位十七八岁的小姐。
  果然,这位小姐的身材是细而长的,可是并不见得怎么弱。她披着银红缎子绣花的皮斗篷,露出缠着金线的辫根,发上斜簪着一只衔着珠子的红绒凤凰。脸上敷着脂粉,那一定是一种贵重的脂粉,颜色鲜艳,并且调合,不像一般俗气女子,脸上的脂粉搽得那么怪气。这位小姐不仅是美丽,还表现出一种大方。她带着春风一般的笑,语声不大,但是很清楚,举措适宜而不粗俗。
  跟德大奶奶谦让了半天,她一定要请德大奶奶在前面走,德大奶奶却执意不肯,直说:
  “您到我们家里来啦,哪有我们先走的?”玉娇龙就笑着说:
  “那么少奶奶先请!”杨丽芳便笑着赶紧往后退。随侍玉娇龙的两个仆妇,和一个打扮得比杨丽芳还要漂亮的丫鬟,都笑着说: “德太太,您是我们三小姐的老嫂子,您就别客气啦!”
  俞秀莲看到这里,她就翩然走进了套间,放下了软帘。隔着帘子听,德大奶奶已把玉娇龙让进来了,她们很客气地让座谈话。德大奶奶问玉娇龙这两日在家做些什么,玉娇龙笑声儿回答说:
  “什么也没做。我是想出来看看五嫂,但又怕五嫂子的事情忙,再说我一来了,少奶奶就要受累!”
  杨丽芳也婉转地说了两句谦逊的话,后来就听德大奶奶说:
  “今儿我不但是请了三小姐,还请了邱大奶奶呢!可是她今天要回娘家,把我的约会儿给谢绝了。本来年底我也想着,三小姐在家事情一定比往常多,我应当等到过了年再请您。可是,这两天我们这儿来了一位客,是个有名的人,您早先跟我说过,想见见她,正好她今儿也想见见您。”
  玉娇龙似乎有点儿纳闷,笑声问说:
  “是哪一位呀?”
  德大奶奶就说:
  “怎么,客请来了,她倒躲避起来啦?少奶奶,你快请俞姑娘去!”她又轻声对玉小姐说:
  “是俞秀莲来了,住两天她还要走,今儿我设法叫她耍一回双刀,给您看看!”
  此时杨丽芳已笑着走进套间,到了秀莲的近前,她就笑着悄声说: “玉娇龙来啦,我们奶奶请您去见见!”俞秀莲便微笑着,从容地走出了套间。
  此时玉娇龙已站起身来,看见了俞秀莲,她的脸色不由得一变,仿佛十分地惊讶,但这种状况一闪就过去了,她的脸色仍然平和。德大奶奶就笑着给介绍说:
  “这是玉宅的三小姐,这是早先我们家里的老师俞小姐,你们姐儿俩,一位是专会练武,一位是就爱瞧人练武。”
  俞秀莲向这位贵小姐点点头,微笑着,目光如同利箭般地射在玉娇龙的脸上。玉娇龙也点点头,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也直盯着俞秀莲,仿佛是说:你这样瞧我,我就也这样地瞧你!两人互相瞪了一会儿,玉娇龙忽然就天真地笑了,她瞧着德大奶奶说:
  “我觉得这位俞姐姐很眼熟?”俞秀莲就说:
  “我看你也眼熟,仿佛昨儿晚上咱们见过面似的!” 德大奶奶笑着说:“那大概是你做梦啦!请坐吧!请坐吧!”
  杨丽芳托着茶盘送上茶来。玉娇龙就带笑问说:
  “我早就听德五嫂子提说过您,说是您真有本事。”俞秀莲就也笑着说:
  “我的本事比三小姐可差多了,我就会蹿房越脊,不会钻窗户。”玉娇龙脸色又一变,仿佛不解这话,就依旧笑着问说:
  “俞姐姐是几时来到北京的?”俞秀莲说:
  “我是才来了两三天。要是早来,咱们也就早见着啦!”
  玉娇龙又笑着说:
  “您是来到德五嫂子这儿过年吗?”
  俞秀莲摇头说:
  “不是,我到北京来是为办点儿东西,打算买一块青纱的蒙头手巾,再买两张狐狸皮。”玉娇龙说:
  “对啦,听说今年的狐皮很便宜?”俞秀莲说:
  “可也分大狐小狐,大狐的不太值钱,小狐的总难得些!”玉娇龙笑了笑,低着头喝了一小口茶。
  这时德大奶奶的脸倒不住地发红,因为俞秀莲说的这些话仿佛有些颠三倒四,她心说:到底是跑惯了江湖的,见着了生人不知说什么才好。她遂就在中间掺言,把两人的话给岔开了。伺候玉娇龙的丫鬟也瞧了俞秀莲一眼,就拿着小姐的斗篷,退到了一边。杨丽芳在旁也很替俞秀莲着急,心说:这位俞姑姑今天是怎么啦?人家宅里这几天正闹着什么碧眼狐狸的事情,才见面就说这些话,不是成心讥笑人家吗?
  此时玉娇龙又看了俞秀莲一眼,就转脸去向德大奶奶说:
  “我们家里的那件事还没完,外面的谣言是一天比一天多,闹得我父亲要辞官,我母亲也天天地发愁!所以今天您一请我,我就来了,因为我在家里也很烦恼!”说时,她的脸上就现出来一种愁容。
  德大奶奶听玉娇龙自己先提说出来,她这才敢问,就皱着眉问说: “宅里用的,不全是一些老人吗?”
  玉娇龙此时穿的是雪青缎子的皮旗袍,她把两只手放在膝上,低着头.凤凰簪子上的那串珠子直垂下来,来回摆动着。就见她抑郁地说: “虽然都是些用了多年的下人,可是究竟其中有没有什么坏人,谁也不敢说。我父亲是觉着外面的谣言虽不可信,可是自己也得洗刷洗刷嫌疑。就打算把里外用的人全都撤换,然后自己辞官。可是有许多亲友就都来劝他老人家,说是不可因为一点儿无根据的事,就辞官,辜负了朝廷的恩泽,并且有几个下人,我母亲是向来离不开。因为这种种原因,年前恐怕还不能决定怎么办。我虽然自己另住一间房里,不大过问家里的事.可是每天见了谁,谁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夜里也是一夕数惊,我也不知是有些什么事,别人也都不告诉我。五嫂子您想,天天如此,谁能受得了!”
  德大奶奶便露出不平的样子,说:
  “这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一个小瓦片竟会绊倒了人!您家的老太爷也太慈善,不会给个全都不管吗?下人有不好的,立时革除,外面有人造谣言,就抓了去押起来!”说到这里,她又望了望俞秀莲,说:
  “俞妹妹你也别只信刘泰保的一面之辞,你看看,那些个无赖汉把人家那么大的府第搅成什么样儿了?你是出了名的侠女,你替我打这个不平,把刘泰保杀了!”
  玉娇龙也不禁笑了,说:
  “也不怪那姓刘的,若没有有权势的人保护他,他也不敢这样做。再说,我们用的下人也太多了,其中难免良莠不齐。俗语说‘无风草不动’,怎么姓刘的不给别人家造谣言,单说我们?可见……”
  德大奶奶说:
  “那是因为老太爷办事太认真了,大概把他们那些流氓得罪啦!刘泰保也就是个流氓的头儿,他又仗着贝勒府的势力。”
  玉娇龙微微叹了口气,抬眼望了望俞秀莲,就说:
  “我要是像这位俞姐姐似的可就好了,我也不必会武艺,只要我能够一个人走到外边去,就好了!”
  德大奶奶却说:
  “您是千金小姐,别说一人出外,就是走出闺阁一步,也得叫丫鬟婆子扶着呀!我们这位俞大妹子家里就是保镖的,从小时就跟着她老人家在江湖上闯。”
  玉娇龙说:
  “所以我真羡慕俞姐姐。今天我跟俞姐姐见了面,求俞姐姐拿我当个小妹妹看待,别当作外人才好!”
  杨丽芳站立在旁边,听了玉娇龙的话,就瞧了秀莲一眼。俞秀莲起先是微微冷笑,但这时她也有些发怔,心中拿不定主意。因为听了玉娇龙说的这番话,分明她是一向独处深闺,别说外面的事,就是她们宅里发生了什么,她也不能立时就知道。她这样温柔典雅,说话又很可怜,真不由得使俞秀莲心软了,而且有些后晦自己刚才说话鲁莽。俞秀莲便细细地观察玉娇龙,可又觉得这身材、腰儿,分明像昨天晚上使宝剑的那个人,尤其是叠着的腿儿下面,露出一双大足。她的脚很瘦,穿着浅红色的绫袜.花盆底的平金嵌玉的旗人女鞋,可是要穿上一双靴子,也跟男人无异。俞秀莲又注意玉娇龙的双腕,见她戴的是一双玲珑的金镯,纤纤的手指上有翠戒、金圈,十分的柔腻,不像是会耍宝剑的。
  玉娇龙这时也望着俞秀莲,俞秀莲就笑了笑,说:
  “我是不会说客气话的,刚才玉妹妹说的话,我实不敢当。不过我想尊府里的事,实在不是一件等闲的事!我在江湖闯荡已有四五年,什么事都遇见过。专有一种大盗,为逃避官人追捕,便隐名埋姓,或是男扮女装,去给人做奴仆,并常常勾串那宅门里的公子小姐。他拿着主人的短处,主人明知道他是贼,可也不能奈何他。”
  玉娇龙点头说:
  “这类事我也听说过,可是我们家中绝不会有。我的兄嫂都在任上,家中只我父母和我三个是主人。”
  俞秀莲说:
  “既然府上的人口很少,用的下人又多,自然有些就查不到,我想这只有小姐你给想法子了。务必要仔细调查男女仆人的来历,好堵住外面的谣言。不然真若再闹出什么事,恐怕就是贵府的大人辞官也不中用,因为既然身为九门提督,家中却纵容着盗贼居住,这罪名可不小!到事情出来时,您也难辞不孝之名!”
  玉娇龙听了微微有些发怔。德大奶奶却叹了口气,说:
  “你要是三小姐,事情可就好办了,你可以拿着刀一个一个地去逼问,三小姐她哪儿成?连她们家里用的一共有多少人,她都不知道!女佣人她还可以追问追问,男佣人她简直就见不着面儿。再说,哪有一个小姐审问佣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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