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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4 王度庐 (现代)
  “打什么官司?就是衙门来问贼人的真情,咱们也是不敢说呀!就是说出来,宛平县的知县也不敢据实禀报。贼人捉不着,玉正堂一生气,倒许办咱们一个诬赖的罪名!”
  刘泰保咬着牙发了一会呆,便点头说:
  “你想得也很周到,不愧你是班头之女。现在你爸爸既已死了,你哭也是无用,以后咱们再设法替他报仇,缉凶捕盗就是了。你们现在带着公文没有?”
  蔡湘妹说:
  “公文在我的身边带着了。”
  刘泰保说:
  “好啦!那么咱们就赶快把你爸爸送到关厢,报官检验。到时你不要多说话,谁要向你问我是什么人,你就说我是你的舅舅。”蔡湘妹说:
  “舅舅不好,就说你是我们的朋友好了!”刘泰保点头说:
  “怎么说全行,你就把地上的破枪拾起来吧!那也算是个证据。” 蔡湘妹凄惨地答应了一声,便从地上摸着了两根断枪。
  当下刘泰保就把蔡德纲的尸体背起来,他在前,湘妹在后,一同离了土城往南去走。刘泰保随走随说,劝解着湘妹,湘妹却一路上不住地啼哭。这时天色已然昏黑,郊外的风又吹得很猛很寒,四下全是黑茫茫的,连一盏灯光也看不见。及至来到德胜门关厢里,就听已经敲到二更,两旁的铺户多半已关上了门。来到一所官厅的前面,刘泰保把蔡德纲的尸体放在地上,他就走进去,喊着说:“老爷们,快来看看!现在出了人命案啦!”
  官厅里只有一位值班的老爷,带着两个官人,一听说出了人命案,全都吓了一跳。刘泰保向那哭哭啼啼的蔡湘妹要过来会宁县的公文,就说:
  “死的是甘肃会宁县派到京城来捉拿大盗碧眼狐狸耿六娘的班头蔡德纲。这是他的女儿蔡湘妹,我是他的朋友一朵莲花刘泰保。我是在铁小贝勒府做教拳的师傅,前门外全兴镖店的大掌柜神枪杨健堂是我的表兄,东城铁掌德五爷那是我的好朋友。因为蔡班头知道大盗碧眼狐狸藏匿在某巨宅之内,到底是什么宅门,我可也弄不清楚。今天我和他恰巧在街头相遇,蔡班头知道碧眼狐狸出了德胜门,他就请我帮忙,于是带着他女儿,我们一共三人,出了城直追到土城,就追上了碧眼狐狸。我们刚要下手逮捕,不料那女贼竟敢拒抗官差。我们与她交手,堪堪就要把她拿住,不料就又来了一个骑着黑马的强盗。这人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因为天色黑了,他的模样儿我们可没看清,不过大概他年纪不大,也是在那间巨宅内匿藏着的贼人。他手使一口宝剑……老爷你可记住了!他那口宝剑正是前几天我们贝勒府中所失,提督玉正堂正在督人寻查的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所以把我们的刀枪全都削折啦!”说着,他就叫湘妹把手中的断枪扔在地上。
  刘泰保接着又说:
  “我们手里没有家伙儿啦,只好用飞镖打他。不想那个人手中也有镖,他‘吧’的一镖,蔡班头就受伤倒地了。及至两贼骑马逃走之后,我们再看蔡班头,他就已然断了气,我们才把尸体背了来,请老爷们检验。至于那两个贼人,此时大概还未混进城去,请老爷们就快些搜索。还有,验毕之后,赶紧请老爷替我们禀报提督衙门,请玉大人替我们缉凶。那个贼人藏匿在贵人的宅门里,那宅门是哪家我虽说不清,可是一定在鼓楼附近。”
  刘泰保的话如同连珠一般地说了出来,那位老爷听了,脸色都吓白了,因为这案情实在不小。随就命人打着灯笼出去看了看死尸,只见致命的伤是在前胸,血流得很多,那只镖还深深地插在肉里。蔡湘妹又趴在她父亲的身上啼哭了一阵。此时又来了十几位巡街的官人,其中有的认识刘泰保,就说:
  “刘二爷,您怎么在这儿啦?”刘泰保又指手画脚地把案情说了半天。官人就请他跟蔡湘妹先找家店房歇息,等到明天天亮了,再验尸办案。
  于是刘泰保就在官厅的对面找了一家店房,他与湘妹分屋住下。那蔡湘妹悲痛她父亲的惨死,直直哭泣了一夜。刘泰保一夜也未得安眠,因为事到现在,宝剑虽已有了下落,可是那两个贼人仍难捉获。碧眼狐狸既是凶悍异常,她那个徒弟尤为厉害,说不定趁夜就能来杀害自己和湘妹,因此刘泰保一夜提防着,直到天明,方才睡了一会儿。 ‘
  次日,这德胜门关厢就比往日更加热闹,有许多人赶来看验尸。刘泰保就代表蔡湘妹到宛平县和提督衙门去回话,这一天他是大出风头。各城的人都晓得了那卖艺的父女原是拿贼的捕头,贼人是藏在个什么府里,于是就有些人在私下乱猜,并有好事的人各处去找刘泰保,打算询问详情。刘泰保这一天真是忙极了,在衙门里回过话,又同着蔡湘妹领尸备棺,将蔡德纲暂厝在甘肃义地里。
  晚间,刘泰保觉着湘妹独自在积水潭居住有些不妥,便送湘妹到前门外煤市街找了一所店房去住,他却住在全兴镖店里。一更之后,刘泰保就向杨健堂说:
  “天不早了!我有点儿心跳,蔡湘妹一个人住在那儿真有点儿不妥!”
  杨健堂说:
  “你也是太爱过虑,那店房就在咱们斜对门.又是一座大店,还能有什么人到那儿去杀害她吗?”
  刘泰保却摇了摇头,说:
  “那可说不定,越是大店房,人才越杂呢!总而言之,我想那碧眼狐狸跟她的徒弟,绝不肯善罢甘休,因为今天已然闹得满城风雨,她们在那大宅门里,必定心神不安。倘若一朝事情败露,她们便全是死罪。我想她们纵不能立时逃命,可也一定要设法把湘妹剪除,现在连我一朵莲花刘泰保都有性命之虞,你是我的表兄,你也得当心些!”
  杨健堂说:
  “我倒不怕她什么碧眼狐狸,不过京城中竞有此等的大盗,真是可恨!我想明天去见德五,叫他去见铁贝勒、邱广超、玉正堂,由我们帮助官人,总要急速把犯人捉住才行!只是,你们说那两个贼人都藏在某大宅门里,你们这话可有什么根据?”
  刘泰保便说:
  “根据全有.事情也是千真万确,可是此时我不敢说。因为听说这两个贼都是武当派,武艺与江南鹤、李慕白原是一家,说不定他们还彼此相识呢。”
  杨健堂却说:
  “岂有此理!我知道江南鹤并无徒弟,李慕白也没有什么师兄弟,这一定是贼人拿江南鹤、李慕白二人的名气来吓人!”
  刘泰保说:
  “真假不说,不过我昨天与她们一交手,就看出她们的武艺全是武当派。武当派的剑法我不怕,我顶怕的是……”说话时他用手向窗外一指,又说:
  “咱们此时在屋中说话,她们就许正在窗外窃听,假若我对你说出了她们的底细,立时就许一口剑飞进来要了我的小命!”
  杨健堂面色立变,他从身后抄起了扎枪,站起身来,眼睛瞪着窗外,就像窗外真有什么人似的。他又忿忿地说:
  “泰保,你自管说,说出来那贼人藏匿的地点,明天我自然就有办法!”
  刘泰保却笑着说:
  “大哥,你就别管闲事儿啦!你一个人开着两家镖店,是有身份的人,同不得我,我刘泰保却是光棍流氓,毫无顾虑。如今虽然死了蔡德纲,可是我已探出了宝剑的下落,现在无论是谁都已知宝剑不是被我所盗,虽然贼人没拿住,可是我成功了。我要跟贼人斗到底!非得五花大绑把两个贼人捆上交官,我姓刘的才算罢休!”说时,刘泰保傲气十足,又请杨健堂去放心休息。
  等到三更,他就提了一口单刀出外巡查,此时夜静无人.各铺户和各客栈住的人全都熟睡了。刘泰保跳墙进了蔡湘妹住的那家店房.他站在湘妹的窗前,偷听了一会儿,就听湘妹在梦中仍有抽噎哭泣之声。刘泰保觉得很可怜,心里也有些难受,便蹿上房去,趴在房上保护下面房里的人。长夜沉沉,直到五更,天上的黑色渐渐淡了,刘泰保才跳出墙去。他偷偷回到全兴镖店里,略略睡了一会儿,天光就已大亮。
  起床匆匆漱洗毕,他便到对门店房里去看湘妹。此时湘妹已然起床,双抓髻改了一条长辫,并且换上了白头绳。红衣服已然脱下,换了青布短袄青布裤,鞋上也钉了白布。脸上的脂粉也没搽,越显得黑,可越显得俏。一见刘泰保进屋来,她就惊慌慌地说:
  “你知道吗?昨天半夜里,这店房里进来了人!”
  刘泰保笑着悄声说:
  “那是我。因为我不放心你,所以我保护了你一夜。”
  湘妹却仍纳闷,说:
  “你在我枕旁留下那些银子,是什么意思呢?” 说时有点儿脸红。刘泰保惊讶得不禁失声,说:
  “什么?银子?”蔡湘妹就由她那木箱里拿出一封银子来,说:
  “这不是!昨天晚上我把屋门关得很严,可是早晨我睁眼一看,屋门叫人托开了,我的枕旁却发现了这一封银子!”
  刘泰保惊讶得脸色发白,心说:这还了得!昨晚我在房上趴了半夜,两眼时时往下看着,居然还有人能从容进屋,是我的眼睛瞎了?还是屋里进了鬼呢?遂就勉强笑了笑,说:
  “吓了你一跳吧?是我跟你闹着玩呢!因为我的银子没有地方放,才送来叫你替我收着。可是,这儿住着还是不大妥,今天咱们还得搬家!”
  蔡湘妹的脸上虽无胭脂,可是显出一些桃红色,她忸怩着,斜眼瞧着刘泰保,含情说道:
  “以后你别再弄这事儿,再想拿银子来买我。我可就要恼了!反正我的爹妈是全都死了,我无依无靠,你又对我这样帮忙,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只好就跟着你吧!可是我爸爸才死,就是孝服成亲吧,也得过了这个月。这些银子先留在我这里,等到时候好请客人吃喜酒!”
  刘泰保喜欢得笑了,连连点头,可是心里还不禁打冷战,暗想:那位半夜里来送银子的先生,绝不是为叫我们办喜事吧?多半这是碧眼狐狸的徒弟所为。他昨夜拦阻了他的师傅,不叫斩尽杀绝,可见他还有点儿慈心,一定镖杀蔡德纲也非他所愿。昨天见我们没揭穿他的底,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所以才送银两来,可能是叫湘妹给她爸爸办丧事用!
  刘泰保发了半天呆,只好将错就错,又劝慰了湘妹一会儿,便回到全兴镖店。见了杨健堂,也没提说昨晚有人到湘妹的枕旁去送银两之事,只说了湘妹要嫁他。杨健堂却说:
  “你跟人家的姑娘混得这么熟.只好娶人家了,我只盼你以后能务些正业。”刘泰保就说:
  “不久我必把两个贼人全都捉获,提督衙门至少也得派我个差使,叫我管辖几千名马步班头。”
  镖店里的几名镖头,一听说刘泰保快要娶媳妇了,都说:
  “你得请我们喝酒!还得立时就带我们见见新嫂子去!”刘泰保说:
  “我还没娶过来呢!姑娘害羞,你们还是不要去见她才好,反正早晚准叫你们都见得着。现在我先请你们去喝酒去!”众人齐说:“好!好!现在咱们就走!”当下刘泰保就从柜上拿了几两银子,带着众人喝酒去了。这几个镖头是瞪眼薛八、歪头彭九、花牛儿李成、铁骆驼梁七、跛腿金刚高勇.这都是些久走江湖的镖头,常在街头生事的无赖汉。他们到大街上找了一家酒楼,大吃大喝了一顿,便由刘泰保付了钱,各自下楼分手。
  那些人都带着些醉意,跑往花街柳巷胡闹去了。刘泰保却闷闷地在街上行走.心里想着今晚怎样应付贼人,怎样才能进玉宅破案,可是他越想越烦,简直没有一点儿办法。正在低头走着,忽听面前有人问道: “上哪里去?”这声音真跟霹雳一样,把刘泰保吓了一大跳。他赶紧抬头一看,只见此人年纪约四十上下,身高体大,面色紫黑,穿着大皮袄,上套皮马褂,头戴皮帽子,好像是个由口外来的喇嘛僧,刘泰保赶紧作揖.笑着说:“孙大哥,多日没见哪!”
  这位大汉原是现在京城最有名的镖头,侠女俞秀莲的师兄,人称五爪鹰孙正礼,他跟刘泰保也很相熟,当下就问说:
  “刘泰保,我听说你前天做了一案?”刘泰保却笑着说:
  “大哥,你弄错了!我没做案,我是办了一案。可是到现在还没办出头绪来!”孙正礼气忿忿地说:
  “你快去探听,只要探听出那碧眼狐狸的下落,无论她是藏在谁的府里,你告诉我,我就去捉她。北京城有五爪鹰在此,不能容这等贼人横行!” 刘泰保笑着说:
  “这倒很对路,你老哥是只神鹰,专能捉拿妖狐!”孙正礼笑了,说:
  “真的!你快探去,到时我替你捉贼!”刘泰保便点头说:
  “好好!”
  孙正礼又说:
  “我师妹快来了,你知道不?”
  刘泰保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他很是喜欢,就问说:
  “真的吗? 俞秀莲小姐要来了吗?那么李慕白怎么样?也一块儿来吗?”
  孙正礼说:
  “她跟他又不是一家子,怎会一同来?前几天有由巨鹿来的老乡,说我师妹已由江南回家,大概不久就要来京。咱们不等她来,就把狐狸捉住才好!”
  刘泰保说:
  “那是自然!咱们这样的大汉子连个狐狸都捉不住,都要等着人家姑娘来才能下手,那咱们以后还怎能向人前称英雄?”孙正礼听了这话就很高兴,遂点点头说:
  “你快去探!探出消息来就找我,我有办法。”刘泰保连说:“好好!”当下二人分手,孙正礼便大踏步往南去了。刘泰保往北走了几步,就进了煤市街,他先到全兴镖店里借了两口钢刀,然后就急急忙忙地到客栈里去见蔡湘妹。
  此时湘妹正在低头愁坐,脸上挂着泪痕,旁边桌上放着的菜饭她都没有动,刘泰保就说:
  “事到如今,你光伤会子心,又顶得了什么用? 咱们还得把饭吃得饱饱的,打起精神来报仇捉贼。刚才我在街上遇见了俞秀莲的师兄五爪鹰孙正礼,他说他师妹就要到北京来了,他并愿意帮助咱们探案。那家伙太怔,一时我还不敢领教,可是俞秀莲若来到.那可真是咱们的好帮手。三年以来,她在江南闯荡,听说武艺较前更高.她若来到,十个碧眼狐狸也不是对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咱们得设法把贼人稳住,千万别打草惊蛇,盼着咱们的帮手快些来到,那时再……”
  蔡湘妹却皱了皱眉,说:
  “你净指着人家还行?”刘泰保说:
  “我也不是指着人家,自从前天土城交手,我才知道碧眼狐狸实在武艺高强,咱们三个人尚且不能把她捉住,如今只剩了两个人,又怎能成?再说她那个徒弟,我看武艺还在她以上。尤其是那口宝剑,无论你手中有什么样兵刃,碰上它就折,你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没办法。再说…… 你可别害怕!从昨天到现在,我时常见有形迹可疑的人在身后跟着我。" 蔡湘妹一听就吓得颜色变白。
  刘泰保又说:
  “有咱在此,碧眼狐狸时刻不能安心,因为只有咱们知道她的底细,她哪能不设法剪除咱们呢?现在这里住着也不妥,咱们还得赶快迁往别处。这两天咱们先守,莫攻,俗语说‘未曾打仗先学守’,咱们且时时防备,别叫贼人要了咱们俩的命。等到三五天之后.那时贼人也懒怠了,同时也许衙门已经探出些线索,咱们的帮手也就来了,到那时咱们再下手,给她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叫那狐狸师徒全都不能逃脱!”
  他说了这番话,蔡湘妹也只好依着他,当下二人就秘密地搬家。刘泰保扛着那只木箱和被褥,拿着蔡湘妹卖艺用的那只铜锣,湘妹拿着两口刀,他们就悄悄地搬到了东边上头条胡同的一家店房内。到了这店里,找了个房间,刘泰保一看,屋门倒很严紧,是二层门,外层是跟窗户一样的糊着纸的风门,里边却是二扉木板门,上下插关也都完备。屋中有一把沉重的椅子和两条板凳,还有洗脸盆。待了会儿,店掌柜进来,就向刘泰保拱手问说:
  “这位爷是从哪儿来的?”刘泰保操着江南的口音,说:“吾从杭州府来。”
  店掌柜出屋之后,刘泰保就悄声嘱咐湘妹说:
  “你可别开口!咱们在此隐藏数日,人不知鬼不觉,看她碧眼狐狸还有什么办法?”
  湘妹见刘泰保这样鬼鬼祟祟,就非常不高兴,说:
  “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呀?自己先藏在屋里,还办什么案?你别管行不行?我爸爸死了,我自己会去捉贼!”
  刘泰保说:
  “俗语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一个人去拿贼,不但贼拿不到,还得白送死。现在我不怕碧眼狐狸,却怕她那个徒弟,那个人的武艺咱们想也想不出,宝剑斩铜断铁还不算。他能够在咱们眼前走过去,咱们大睁两眼全看不见他!”
  蔡湘妹气得把拳头向炕上一击,铛的一声正击在了铜锣上,她生气地说:
  “我看你是叫那贼人给吓胡涂啦!干脆,你别管啦!”刘泰保连连摆手,说:
  “你先听我几天话,这几天内晚上睡觉惊醒些,白天我出去替你探听,你先别出门。因为你一个女人家,又在街上卖过那些日子的艺,差不多的人全都认识你。”湘妹便皱着眉不再言语。
  当日刘泰保连屋子也没出,到了晚间,湘妹就说:
  “你带我藏在这儿,难道你就不到府里教拳去了吗?”刘泰保笑着说:
  “府里的事不要紧,我教拳不过是个名目,是贝勒爷赏我一碗闲饭吃。其实我自从进府门,连一套拳也没教过,有时我一个人打拳,也没人理我。”
  吃过晚饭,屋中点上了灯,刘泰保将两口钢刀预备在身旁,房门虚掩着,他就与湘妹对坐着,彼此谈说闲话。二人先谈些江湖杂事,后来渐渐谈到彼此的身世。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微,蔡湘妹有时擦擦眼角,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有时又微微地笑着。刘泰保是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门,并且只要院中有人喊着找房间,他就必要推开门出去。站在背灯之处看看进来的是什么人。蔡湘妹这时的神情也带出些凛惧。
  二更之后,刘泰保就说:
  “我们得防备一下,你在屋里,我在屋外,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如若没事儿,就算贼人不注意咱们了。若是有事儿,明天咱们还得搬家。你困不困?”蔡湘妹摇头说:
  “我不困,干脆你在屋里我在屋外好了,我看我的夜行功夫比你还高明一点儿。”刘泰保想了想,就说:
  “好吧!可是你带着飞镖,到动手时要小心些!”蔡湘妹说:“你放心,我比你强!”
  刘泰保笑了笑,又找出把小刀,把窗子启开,然后又关上。他便把屋门关上,插上插关,又顶上板凳和大椅子。蔡湘妹捶了他一下。悄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门关得这么严,可把窗子又弄得活动了,难道贼人只由门走,不会钻窗子?”刘泰保摆了摆手,悄声说:
  “这种房子的窗子多半是不常开的,贼人来了一定先用刀启门。他启门时不能没有一点儿响声,那时我就推开窗子伸出手去给他一刀。”蔡湘妹却说: “不容你用刀去砍他,我早就用飞镖打他了。”
  外面的风刮得很紧,远处的更锣已敲了三下,起先各房中还都有客人的说话声、唱戏声,现在全都宁静了。刘泰保回身吹灭了灯,两人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待了半天,外面毫无动静,蔡湘妹就悄声说:
  “你是瞎疑心吧?不可能有贼人前来吧?”
  刘泰保哑着声儿回答道:
  “贼要是不来,自然更好,可是万一要来了呢?”
  正说着,忽听房上一阵瓦响,刘泰保赶紧止声,并推了湘妹一下。他手中的刀挨近窗子,身子蹲在炕上,蔡湘妹就蹲在他的身后,一手持刀,一手摸着镖。这时,房上咕碌碌的一阵乱响,湘妹就要推窗跳出屋去,刘泰保却一手把她拦住,扒在她的耳边悄声说:
  “别慌!这不定是怎么回事儿呢,不像贼,天下没有这么笨的贼!”接着就听“嗷嗷”一阵小孩子哭似的声音,仿佛是发自房上,原来是猫儿打架。湘妹就悄声骂道:“讨厌的猫!”
  二人屏息了一会儿,房上的几只猫就跑到别处打架去了。风呼呼地吹着,吹得窗上的纸沙沙作响,湘妹就说:
  “我出去吧!”刚要启窗出屋,忽听隔壁的屋里有人大声嘶叫,声音极为可怖,刘泰保与湘妹全都大吃一惊。接着又听有人唤叫:
  “二哥!二哥!醒一醒!你是怎么啦?’,嘶叫之声停止了,那个人由梦中醒来,跟他的伙伴说:
  “我梦见我掉在井里头了!”接着又是笑声和谈话声。湘妹又轻轻骂了声:“讨厌!’,因为隔壁屋中的客人醒了,谈上了话没完,所以湘妹也不能出屋查贼去了,她就靠墙一躺,打了个呵欠。刘泰保仍然在窗里持刀伺伏。
  过了许多时,邻屋中又发出了沉重的鼾声,刘泰保就回手推了湘妹一下,说:
  “你可别睡!我出屋去瞧瞧。”于是他轻轻启窗钻了出去.抡刀飞身上房。一阵猛烈的北风几乎将他刮倒,他四下观看,只见黑沉沉的,星繁月暗,下面没有一盏灯光,各房上没有一点儿黑影,连更声此时也全听不见了。在房上站立了半天,他就渐渐地灰了心,暗想:是我太多疑了!今天我们把家搬得这么严密,哪能还被贼人知道呢?
  正在想着,忽见有一条黑影蹿上房来,刘泰保赶紧退了一步,举起刀来。上房来的这人却发着细声说:“是我!”刘泰保说:
  “你在屋里.我在屋外,待会儿咱们俩再换班。”湘妹却说:
  “算了吧!别在这儿受穷风啦,半夜不睡觉,可瞎拿贼,哪儿来的贼?连个贼影贼屁也没有呀!”刘泰保摇头说:“你别管我,你先回屋里去,我在这儿再站一会儿!”湘妹却蓦然把他的身子向下一推,咕咚一声,刘泰保就摔了下去。湘妹随之一跃而下,笑着推开了窗子,二人就钻进屋去了。这时别的屋里就有客人使着声儿咳嗽。湘妹掩着嘴笑,刘泰保揉了揉胯骨,便故意惊诧地大声说:
  “有贼!”湘妹笑得都接不上气了。
  刘泰保放下刀,随手点上灯,忽然他“哎呀”叫了一声,湘妹也吓了一跳,原来桌上放着一张字束。刘泰保双手发颤,将字柬拿起来看。蔡湘妹也颇认识几个字,她就趴在刘泰保的身后,发着怔,往字柬上去瞧,只见上面写着很整齐的隶字.是:
  昨送银若干,谅已收到,该银系赠二君之路费也。请二君即日离京,庶免杀身之祸!
  刘泰保持着信束发呆,蔡湘妹却已提刀推窗出屋。刘泰保不放心湘妹,也赶紧提刀钻出窗去,上了房一看,湘妹已然没有了踪影。刘泰保就哑着嗓子向四下叫道:
  “湘妹!回来吧!回来吧!”也不见有人应声。他的心里很着急,又不放心屋里,便又跳下房去。他悄悄走到窗前,用刀将窗支开,看了看屋中无人,这才钻身进去,又在屋中各处寻找了一番,却再也没发现什么可疑之物。
  待了一会儿,窗子又一响,刘泰保急忙回身举刀,见进屋来的是湘妹,他就悄声问说:
  “你上哪儿去啦?”蔡湘妹气得脸红,说:
  “我追到大街上了!”刘泰保就问说:
  “你见了什么没有?”蔡湘妹说:
  “我就看见一家铺子门前蹲着两个小叫花子。”刘泰保吃了一惊。说:
  “你没上前问问吗?”蔡湘妹说:
  “我持刀向两个小乞丐逼问,小乞丐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刘泰保说:
  “好啦!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吧!总算这个贼的本领高强就是了!”
  湘妹又把那张字柬要过来看了看,就抬头看了刘泰保一眼,说: “昨天晚上我枕边的那些银子,也是这个人给送来的吧?”
  刘泰保脸上不禁红了红,便点头说:
  “对了,我一听你说枕边发现了银子,我就知道是那人所为,可是我又不愿意叫你害怕,所以才说是跟你闹着玩了。我为什么要这样加紧防备,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看这人的意思还不错,他还送咱们路费,劝咱们离开京城,以免给他泄露了事情,可是……”
  蔡湘妹说:
  “无论如何也不能罢休,我非得给我爹娘报仇不可!” 刘泰保忙摆手说:
  “小声说话!”又扒在湘妹的耳边说:
  “你别着急! 明天我一定有办法.无论他们的行踪怎样诡秘,我……”说到这里。他又不再往下说了。随就灯也不熄,两人瞪着眼不睡觉,如此就挨到了次日天明。幸亏没有什么惊人的事情再度发生。
  湘妹因为这两日忧伤过度.昨天又一夜未睡,所以天一亮,店房里的人都起来了,她却在炕上盖好了被,睡了。刘泰保挣扎着精神,洗了洗脸就出去了。一出门,就看见店门前蹲着个小乞丐,很长的头发,身上披着个麻布片,手里拿着个破瓦盆。刘泰保出了胡同往北走,那小乞丐也在后面跟着往北走,刘泰保心中就暗笑。直到前门,顺着城墙往西走了不远,回头一看,那,爪小乞丐仍然在自己身后三四十步之远的地方跟随着。刘泰保倒背着手儿,从从容容地转过身来,他仰面望着天边的朝阳,又往东走。那小乞丐就在城根向阳之处坐下了。刘泰保来到临近忽然变脸,过去就是一脚,将小乞丐踢得哎哟一声躺在了地下。他一脚踏着小乞丐的前胸,骂道:
  “小子!你敢给贼人当探子,跟随着你刘太爷?走!我把你送到衙门去,砍你的泥头!”
  小乞丐叫着说:
  “老爷!我没跟着你。我是要在这个城根晒晒暖儿!”
  刘泰保打了小乞丐两个嘴巴,骂道:
  “你快说实话,刘太爷还许能饶你的性命,不然你看!”他掀掀衣襟,露出了裤带上插着的一把尖刀,瞪着眼说:
  “快些实招!刘太爷的眼里可揉不进沙子去,是什么贼人指使你的?给了你什么便宜?快些说!”
  那小乞丐战战兢兢地说:
  “老爷!不是我要跟着你,是长虫小二他派我们跟着你。”
  刘泰保说:“长虫小二是谁?”
  小乞丐说:
  “是我们的头儿。他叫我们八个人跟着你,你住在哪儿,一天都干了什么事儿,晚上他来向我们问,一天给我们一个人二百钱。我们谁要是不听他的话,或是胡说,他就打死我们!’’
  刘泰保晓得京城的乞丐都有头目,那头目的话,乞丐们不敢不听。这一定是那碧眼狐狸买通了乞丐头目,所以自己的一切行动全都瞒不了他们,他们探了出来就全去报告碧眼狐狸师徒。当下刘泰保忿忿地又逼问说:
  “那长虫小二现在在什么地方?你领我去找他!”
  小乞丐说:
  “他在桂家祠堂住着,我可不敢带老爷去,我带了你去,他一定要我的命!”说着,这小乞丐不住哭泣,并且跪下叩头求饶。
  弄得刘泰保倒有些不忍,他遂就问说:
  “桂家祠堂在什么地方?”
  小乞丐说:
  “在后门里,那儿住着不少要饭的,可是长虫小二他不要饭.别人要来的饭他挑好的吃。他又有钱,各城的要饭的全都怕他,都不敢不听他的话,待会儿他就许到南城来。”
  刘泰保又问说:
  “他长得是什么模样?”
  小乞丐说:
  “他是小脑袋,细脖子,跟一条长虫似的.可是有力气,谁都打不过他。”
  刘泰保气忿忿地说:
  “告诉他,小心一点儿刘太爷,早晚我要抓住他打个半死!还告诉你们那些同伴,谁要是敢再跟随着我,谁可就是不要命了!”说毕,他又踹了这小乞丐一脚,就转身走去。回到店房里,他就向湘妹说:
  “收拾东西,咱们还得搬家!”
  蔡湘妹是才睡醒,正在对镜梳辫子,她忿忿地说:
  “我不搬!我是办案的人,我爸爸死了,会宁县的差事就算是叫我当了!人家做捕役的捉贼还捉不到,咱们反倒躲贼,这要是传了出去,多叫人笑话呀!你要是害怕你走吧,丢人丢你一朵莲花,丢不着我姓蔡的!”
  刘泰保哼了一声,说:
  “你别以为我是真怕,我要怕,我不会离开北京走吗?不过,光棍不吃眼前亏,贼人的夜行功夫那么好,随时他都可以取咱们的首级。咱们要是那样死了,可有多么冤。现在我的办法就是一方面藏将起来,叫他们抓不着咱们,一方面去搜索贼人的证据,只要是叫咱们抓住一点儿证据,那我就挺身去见玉正堂,叫他清一清他们的宅子!”
  湘妹冷笑着说:
  “证据哪能那么容易抓住?一辈子抓不着证据。一辈子也别拿贼了。我瞧要像你这样慢慢儿地办案,有一百个贼也早就跑了!”
  刘泰保脸红着,一顿脚说:
  “别管怎样,三天之内我就要把贼捉住。捉不着贼,我这辈子也不见你!”
  蔡湘妹手编着发辫,又瞪了刘泰保一眼,说:
  “你一朵莲花究竟有多么聪明?捉不着贼你走,你走怕什么,到别处你照样可以去吹牛,去混饭,也不过是我倒霉,把我抛下就完了!”
  刘泰保笑了笑,又叹了口气说:
  “你不知道,今天我就可以下手。刚才我抓了一个叫花子,我已追问出他们是受他们的头儿指使。专门追随咱们,探出咱们的行踪,就去报告贼人。他们的头儿名叫长虫小二,我想多半那人就是碧眼狐狸的徒弟。”
  蔡湘妹说:
  “她那徒弟是个骑着马的,又有许多银子,哪能是个乞丐头儿呀?”
  刘泰保摇头说:
  “那可说不定!北京这地方是藏龙卧虎,许你蔡湘妹假装卖艺去探案,就许人家隐身乞丐去做贼。我今天就非把那长虫小二抓住不可,可是抓住了他,却抓不住碧眼狐狸,碧眼狐狸不但被惊跑了,她还得来要咱们的性命。咱们在这儿住着,她们已知道了。要想下手还不容易?”
  湘妹怔了一怔,就问说:
  “那么,今天晚上咱们可上哪儿住去?你能想出个稳妥的地方吗?”
  刘泰保说:
  “我想先带你回铁贝勒府,那府里的人多.这几天晚上又都有防备。咱们到那儿去住,贼人就是知道了,也未必敢去下手!” 蔡湘妹说:
  “人家府里能容许我住?”刘泰保说:
  “那有什么不能?咱们又不是去住正房,去住大厅,不过是在马圈的小屋子里借住一二天。案子一破了,咱们就去租房子。”
  蔡湘妹说:
  “我算是你的什么人呀?你两三天没到府里去,忽然又带回一个女的,不叫别人说闲话吗?”
  刘泰保笑着说:
  “说什么闲话,还不许我娶媳妇吗?”湘妹脸红着.又捶了刘泰保一下。刘泰保就说:
  “现在咱们既住在一块儿了。虽然尚未办喜事成亲,可是也得叫人看着像那么一回事儿。趁着你辫子还没梳好,赶紧改个头,衣服也得换上一件鲜艳的。咱们成亲全为的是合起伙来给你爸爸报仇,只要捉住了碧眼狐狸,给你爸爸报了仇,他老人家也就瞑目了,穿孝不穿孝那倒不要紧。”
  蔡湘妹听了,脸上又现出一阵悲戚之色,随就改换了头样。刘泰保出去雇来了一辆骡车,回来见湘妹已把头改好,仍然是两个抓髻。湘妹又叫他暂时出屋去,待了一会儿才叫他进屋,刘泰保就见湘妹已换上了一件银灰色的小棉袄,缎子的,上面绣着花,脸上也涂了一些胭脂,相当的娇艳,有七八分像新娘了。湘妹低着眼皮儿坐在炕上,刘泰保却乐得闭不上嘴。他把两口刀、铜锣、软绳全都裹在包裹里捆好.就叫来店伙,算清了账,由店伙帮着,就把铺盖和木箱全都搬了出去。蔡湘妹轻移莲步,随着刘泰保出了店门。她先上了车,刘泰保就把棉车帘子放下,叫赶车的往北去赶,他在车后边跟随着。
  走出胡同,就有两个小乞丐靠墙站着,一看见了刘泰保,他们就向东跑去。刘泰保押着车进了前门,又看见身后远远有个小乞丐,仿佛在暗中跟随着。刘泰保假作提鞋,顺手由地下捡起来一块碎瓦。他故意慢慢地走,等着那个小乞丐走得离着他不远了,他就蓦然回身,一瓦飞去,打得那小乞丐捧着头回身就跑。刘泰保骂了几声,依旧跟着车走。并且不停地左右张望,时时回头。直走到安定门大街,他就看见了两个街头上的闲汉,这两人见了刘泰保全都恭恭敬敬地点头弯腰,刘泰保就说:
  “老弟们快些找秃头鹰去!叫他到府里找我,我有点事儿要吩咐他给做!”那两个闲汉一齐答应着。刘泰保就叫骡车赶到了铁小贝勒府,在车门前停住了。
  他开发了车钱,就一手提着铺盖卷,一手提着木箱,带着湘妹进了车门。到了马圈,有几个铁府的仆人看见刘泰保带着个媳妇回来了,都一齐笑着追过来看。刘泰保就满面喜色,带着湘妹进到屋里。李长寿正躺在炕上看着一本小书,嘴里还唱着,一见刘泰保带来了个标致的女子,便惊愕地直着眼爬下炕来,穿上了鞋。刘泰保请外面的人也进屋来,他给湘妹一一介绍,然后指着湘妹说:
  “这是你们的嫂子。”他又向李长寿笑着说:
  “没有别的话,今天你得让位,搬到别处去住。这里要作我们的新房。”李长寿说:
  “我搬到哪儿去呀?”旁边的人全都大笑。湘妹本来是芳颜通红,低着头不语,到这时她也不禁笑了。
  旁边就有人向刘泰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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