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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23 王度庐 (现代)
  少时菜饭也送了上来,玉娇龙看聂如飞下了筷箸,自己才吃了。玉娇龙把饭吃过,就见聂如飞还在大箸子地夹菜,大口地吞饭,眼见他一连吃下了五大碗饭。他吃完了饭又喝酒,这简直不像是什么“大爷” 了,却分明是个“大王”。玉娇龙不禁又想起了沙漠中的大盗,自己的情人罗小虎,其粗鲁似不减于这人,然而自己当初为什么偏偏要钟情于他呢?真是太糊涂了!自己还希望他做官成亲,也太妄想了!因此心中既悔恨,又不由得一阵凄然。
  聂如飞边谈话边喝酒,酒越喝得多,他的脖子跟胖脸就越发红紫,喷出来的话也越粗野,本性也越发显露出来。但玉娇龙见他对自己倒是真诚地畏服,由他的话中也可以听得出来,他本与黑虎陶宏那边有些往来,前些日自己在保定府凭单剑战败了黑虎陶宏、金刀冯茂、法广、鲁伯雄、米大彪,打死了飞镖常,那些英豪的事迹他全都晓得,所以他才把自己奉若神人。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风愈急,雨愈大,有人进来点上了两支蜡烛。屋子大、烛光小,喝得半醉的聂如飞和他的几个仆人,相貌都狰狞得跟鬼似的。待了一会儿,又有人背进来一份被褥,并把六张椅子拼在了一起,玉娇龙知道这就是给自己预备的床,他们今天是留自己在此歇宿了。聂如飞还没有吃完,仆人就纷纷地撤去杯盘,聂如飞就站起来拿袖子擦了擦嘴,又拱手笑着说:
  “龙英雄就歇息吧!明天再谈。今天我真高兴,酒也喝得太多了,我也真有点支持不住啦!哈哈!”说着一阵怪笑就歪歪斜斜地走出屋去了。几个仆人也都随着走出,就见他们身后的裤腰带上全都插着明亮亮的短刀。
  这几人才一出屋,玉娇龙就疾忙手持宝剑走到门前,扒着门缝儿往外去看,就见那聂八太爷聂如飞是往后院去了,其它几个人就全都往前院走去。院中雨如稠丝,扰得天地皆暗,地下冒起许多泡沫,汪洋似的流着水,已将漫过台阶。檐水像瀑布似地哗哗往下急流,雷声粗重而沉闷,闪电似刀光,一亮一亮地惊人。玉娇龙将门上的一个插关才插上,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溅水之声,由远而近,接着又听当的一声巨响,像是那大庄门开开了。玉娇龙惊异地想:他们怎么有人这时候才回来呢?
  停了一会儿,就听有簌簌的雨濯油布衣裳之声,哗啦哗啦的水走路之声,唧唧咕咕的说话之声。玉娇龙疾忙回身将两支蜡烛吹灭,持剑扒着门又向外去望,就见是三个大汉一齐往里院走去,并有个人指着她这屋,悄声说:“就在这屋里……”玉娇龙便十分惊疑。
  那几个人进去许多时也不见出来,玉娇龙不由打了一个呵欠,两腿也发酸,就慢慢地退到那几把椅子的旁边,将身一躺。她觉得头一沉刚要睡,忽听咕咚咕咚地一阵乱响,玉娇龙急忙将身坐起,瞪大了眼睛。只见电光一闪,似火龙打了窗纸一下似的,紧接着喀嚓一个大霹雳,把房子震得都直摇晃。门外有人捶门,玉娇龙就举剑问说:
  “是谁?”往门口走近了两步,又厉声问说:
  “是谁?快说!”
  门外雨声如沙漠中刮起了大风,有个沙哑的嗓子说:
  “龙英雄,快开门!让我们进屋。我是聂如飞,我要求你一件事!”玉娇龙吃了一惊,用剑一拍窗棂,说:
  “你就在外面说好了!进来我的宝剑扬起,可是连我自己也拦不住!”外面就说:“话太多,得慢慢商量!你快开门让我进屋吧!”玉娇龙却突然将剑锋扎出门外,就听有人哎呀一声,就咕咚摔在了水里,接着又哗啦哗啦地往起来爬。
  门外的聂八太爷有些愤然了.嗓音像霹雳似地说:
  “龙英雄!走江湖交朋友的人应当心明眼亮,不可疑心太重。兄弟是吃绿林饭的,老兄也看得出来,你跟咱全是一条线上的人,都要讲些义气。今天没有旁的事求你。就是西面大道旁的紫微庙,从两日前就驻下了带着家眷的做官的人,因为前面的河里涨了大水,他们不敢过,就停留在那儿啦!这是档子好生意,他们的人不多,可是金银一定不少。兄弟这二年家境不大好,看你也像多少日没摸着油水似的,趁着这连夜大雨,咱们去捞一趟,彼此帮忙,我们仰仗你的武艺,你也得知情,我们给你拉线探风。这个好生意,做好了咱按份平分,不昧心。愿意不愿意就听你一句话,绝不强拉硬拉,也不为难你,只讲的是交情!”
  玉娇龙抽剑后退了两步,倒有点发呆,她心说:原来这聂八太爷真是个贼首,他现在要去打劫官眷,还异想天开地强拉我去帮助他!我虽离家行走江湖,但我岂可做这盗贼之事?要是不管吧,他们也自会去打劫的,那不也如同是帮助了他们一样吗?她心中转了一转,便说:
  “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去帮助你们一回,这也不算什么。可是他们既有官眷,一定有官差保护。”
  聂八太爷说:
  “官差有十几名,都不中用。只是有两个保镖,打着是‘临淮镖店’的旗子,要不是为他们,我们还不能请你呢!到时只要你掐住了那两个保镖的,你就都不用管了,旁的事自有我们兄弟!”玉娇龙便爽然答应道:
  “好!”她回身拿起来草帽和蓑衣,刚要开门,忽然又止住了脚步,向外面说:
  “我这口宝剑虽然锋利,可是没有暗器也不行,你们有镖没有?借我几支用用。”聂如飞道:
  “钢镖可有的是.早先我练过,没练好,就搁在一边了。”遂就叫人到里院去拿。
  玉娇龙这才把门开了,聂如飞等一共五个人就都进到屋来,齐哈哈地笑着,又秘密地谈论着,聂如飞还直向玉娇龙拱手拜托。玉娇龙却暗自冷笑,看他们那意思是就怕那两个保镖的,他们不晓得那二人的本事有多么大,所以才完全仰赖玉娇龙。
  待了一会儿,有人拿来了一个镖囊,很沉重,囊中约有二十多支钢镖,每只都有三寸长,都很锐利。玉娇龙很是高兴,就挂在身上,外面披上蓑衣,又戴上了草帽。聂八太爷是一身短打,披着油衣穿着油裤,戴着一顶油布帽,一手提着把朴刀,一手高举着说:
  “走!瞎蛤蟆领路!”那瞎蛤蟆就是白天打着雨伞抢劫玉娇龙未成,倒被打了一顿的那个小子,他便真跟个蛤蟆似地蹬着水走在了前面,聂如飞在中,玉娇龙在后,一共是八个人。
  出了庄门,门外还有七八个人,并备有四匹马,玉娇龙就抢着上了一匹。聂如飞也上了马,就吩咐走,并向玉娇龙说:
  “龙英雄!我们可都是真心实意,为的是大家发财,天上打着雷呢,各人的心可都要放在中间!”
  玉娇龙说:“你们要是不放心我,不如不叫我管!”说着脸色一变。
  聂八太爷却没看出,反哈哈大笑说:
  “你要是不管,我们这件生意就做不成了!这两天生意明摆在那儿,我们都没敢下手。今天大雨,从天上降下你这条真龙,你就是不帮忙,不上手,也得跟我们去,叫我们借你个吉利。”说着扬起鞭子来又喊着:
  “快走!快走!”
  当下许多人如鱼鳖虾蟹般地在前面跑着,数匹马像蛟龙似地在后跟随。天空昏暗,一道一道裂着闪电,一声一声响着沉雷,大雨倾盆,禾低泥溅,蹄声踏踏,马声嘶嘶,马上的几个人不断地鞭挞马背,纵着声谈笑,哗啦啦向西飞奔。但忽然聂八太爷几个人一齐把马勒住了.倒把后边的玉娇龙吓了一大跳,便也勒住了马。就见前边的人都一声不响,静悄悄地,举动也都很迟缓。
  聂八太爷等人下了马,玉娇龙便也偏身下来,问说:
  “是怎么回事儿?”聂八太爷说:
  “到啦!把马拴起来吧!”又向每个人都扒着耳朵说:
  “到时候大家的手底下都要利落点!别拖水带泥,别落帽留靴。要的是东西,做的是生意,别伤人结怨,别欺负人家的娘儿们!”说着,几匹马就由一个人牵往不远之处的一片黑森森的树林之中。玉娇龙看准了那个地方,然后就随着这些人一步一步地着地下的泥水去走。
  往西又走了一会,见众人走得更加谨慎、迟缓,借着天上的一道闪电,就看见面前有一片很高大的房屋,有高旗杆、刁斗,可以断定这就是那座紫微庙了。玉娇龙把聂八太爷推了一下,聂如飞回头惊问道: “什么事?”玉娇龙说:
  “我先去,我先占住要紧的所在,然后无论谁出来,咱们也就好对付了!”聂如飞连连点头,说:
  “好!好!”玉娇龙便提剑往前去跑。
  雨水顺着她的腿哗哗地向下流着,蓑衣都已贴在了身上,她索性把蓑衣脱去,一鼓勇气往前直走。借着天上一道一道的闪电,她就来到了紫微庙的墙后,见这墙上辟着个后门,闭得很紧。她飞身跳过墙去,脚踏在地上嚓嚓的一阵乱响,原来这是个后园,种着满地青菜。她又往前走,就蹿上了一座大殿,殿宇上的瓦极滑,她只好用手按着瓦爬着走.雨水就在手上潺潺地流。她又跳到了西配殿上,只见各殿中都黯无灯光,她就又往前院去走。前院的正殿中却燃着黯淡的佛灯,她就跳了下去,走到窗棂前,扒着往里一看。就见殿中香烟弥漫,有几个僧人跪在佛前诵经,梆梆地敲着木鱼,声音显得极小,可能是被雨声搅的。
  玉娇龙偷看了一会儿,转身见东配殿灯光灼灼,窗里边还挂着红色的窗帘,她就晓得官眷必是住在那配殿里,只不晓得这是哪一省的官,大概也是被召见晋京去的吧。她正想要去推门进屋,忽见有两人自后院弯着腰走来了,闪电一照,二人的手中都刀光灼灼。玉娇龙早已掏出镖来了,蓦然就一镖打去,立时就有个人叫了一声倒下了,另一个人抡刀跃起,还没有扑过来,又被玉娇龙一镖打倒。此时东配殿中就有妇女惊叫之声,玉娇龙便跃上了房。
  闪电忽又一亮,见房上有两个人爬着殿脊过来,刀锋向前问说: “是谁?庄上的吗?怎么样?不能得手吗?”玉娇龙抡剑向前就砍,只见电光映着剑光,雷声里夹杂着惨叫声,两个贼人便先后被她砍得滚下房去。这时对面西房上又有二人从上跳下,玉娇龙也不管是谁,掏出镖就打,那二人也应声而倒。
  这时就听雨声里有人在打呼哨,声音十分响亮。下面就有十几个人从前院进来了,大喊着:
  “拿贼!在殿脊上了!”玉娇龙知道这是官人和保镖的,她就不再打镖,踏着瓦很快地走往后院。只l见后墙上黑糊糊地站着一人,把呼哨吹得甚紧,并哑着嗓子大喊着:
  “还有人没有?快走!快走!风太大!”玉娇龙又一镖,嚷声忽断,那人便摔在了墙外。玉娇龙追了过去,就见那人正在地上爬,哎哟哎哟地叫着,正是那聂八太爷。玉娇龙一跃而下,先踢开了他身旁的刀,然后弯腰将他身上披着的油布衣裳剥下。聂如飞哀求着说:
  “镖头饶命!”玉娇龙便一脚将他踢得顺着水滚出很远。
  玉娇龙披上了聂八太爷的油布衣裳,又重新跳进墙去,就蹲在园中的蔬菜地里,雨从她的头上直往下流,泥水都没过了她的脚。她仔细地向前院听了半天,见并没有什么太嘈杂的声音,她就又蹿上了正殿。只见西殿东殿都有人站着,电光闪耀之下,她看出来像是官人和镖头的样子,因为贼人绝无此胆。
  玉娇龙飘然跃下,如一股轻烟似地直钻进了东配殿,她是想去告诉那官眷:
  “你们不要怕!我是侠客龙锦春,特来救你们!”可是外屋并没有人,只是桌上有盏佛灯,里间有杏黄缎门帘隔着。外屋虽无人,里间却有人在说话,玉娇龙不敢贸然进去,她摘下草帽,连油布衣裳一起挟在臂下,另一只臂挟着青冥剑,就如一只猫似地蹿到了佛桌底下。前面有桌帘挡着,她便在桌子底下低着头蹲伏,观看动静。
  少时门一开,进来了四只水淋淋的靴子。是两个官人站在这里。一人隔着门帘向里回道:
  “回禀大人!贼已被打走了。捉住了两个,身上都受着很重的镖伤,一个快死了,一个是咬定了牙关不说话!”里屋的大人就回答说:
  “那么,先把他们押在前院吧!明天再交衙门。好好看守,叫两个镖头不要离开这院!”官人答应了一声:“是!”靴子一齐转过来.轻轻地又往屋外去了。
  此时佛桌底下的玉娇龙却极为惊愕,因为她听着里屋那位大人的语声儿,好像十分地厮熟。她虽然觉着那两个镖头一刀一枪都没有费力;凭白地邀功固然可笑,但自己可也不敢贸然进屋去现出侠客的身份了,她暗想:这官人大概还是个京官,也许与我家有亲故的关系,在北京时我跟这人见过面?
  此时又听屋中有妇人和孩子们说话,她赶紧掀开一角桌帘,侧耳向里屋静听。里屋的杏黄缎子门帘飘动着,传出厮熟的妇女之声,是叹着气说:
  “盼望明天雨住了吧!快些过了河,到了北京,这颗心就放下了!母亲的病也不知怎么样?她龙姑姑多么明白的人,料想她不能够不回来!”玉娇龙觉得头发都悚然竖起,这声音她听出来了,正是她的长嫂!哎呀,母亲原来是病了!她不禁凄然落泪。
  忽然门又响了,她赶紧放下桌帘,就见由外边又进来一个穿便鞋的人,到帘子前向里面说:“回事!请大少爷、大少奶奶、姑娘、少爷都别惊!刚才是有侠客暗中把贼人打走的,因为那两个镖头都不会使镖.可是捉住的贼人都是受了镖伤的。口供也问出来了,他们说,他们就是附近住的人,他们的首领是叫什么聂八太爷,平日专干这些勾当。今天还有个男不男女不女的大强盗帮助他们,那个人大概是跑啦!”这声儿更熟,是随侍玉大少爷的连喜,他是在新疆生长大的,玉娇龙出嫁的时候他还正在宅里帮忙呢!
  玉娇龙暗中擦着泪,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只听屋里她的长兄.现任凤阳知府的宝恩说:
  “好啦!知道了……”语气顿了一顿,他又隔着帘缝悄声说:
  “可以问问本庙的住持,那个聂八太爷平日是个怎样的人? 在本地有多大的声势?如若……他们是本地人,别为这事叫他们跟这庙结仇;如若确实是因穷为盗的小贼,释放了也可以。你问朱班头要主意吧!斟酌着办,不必再来问我了!”连喜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屋里的宝恩又叹息一声,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
  “我倒愿意真如人所传言.龙妹妹真有那份本事!各地的盗贼也太多了,应当有些游侠出来…… 咳!”
  玉娇龙真想要蹿出桌去与兄嫂相见,但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能见谁呢?自己过去所做的事虽然能博得哥哥的同情,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去自己所有的困难,而使自己能回到家里仍然去当小姐呢? 她暗暗地在啜泣着,心说:也不知母亲现在是患了什么重病?不过一定是与自己的事情有关了,可怜的母亲,谁叫你生下这个不成材的女儿呢?她索性坐在佛桌底下,悲痛得浑身无力,假使这时有人进来,很容易就能把她抓获,但是幸亏没有人进来,只有窗外的雨水和她的泪水一起在流。
  过了多时,有个仆妇自里间战战兢兢地走了出来,她先把屋门关严,然后就在外间佛桌旁铺了两个蒲团,她在上面半坐半卧着,离玉娇龙不远。她若是一扭头,若是她的目光敏锐,便可以发现佛桌下有人,可是待了一会儿,她就打着鼾声睡去了。玉娇龙已看出这座庙的客堂~定不多,长兄宝恩必是赶着赴京省视母病,被河水所阻,暂住在这荒僻的寺宇之中,也确实是无法。她心中思忖了一会儿,便放下了手中的剑和草帽、油布衣服等物,慢慢地钻了出来。她站起了身,贴着帘缝听了半天,只听见一片轻微的鼾声,她便慢慢地走进了屋里。
  忽然窗外闪电一照,她疾忙伏身,就看见一张云床上并卧着兄嫂和侄女侄儿一共四口,地下是箱子包袱。她顺势把手探到一只包袱里摸了摸,摸着是衣服和靴子,她就提起来轻轻地拿到了外屋,用那件油布衣裳裹好。然后她又轻轻地进来,在床旁静静地站立着。
  电光在窗外又一闪,她就蹲下身来.把手抚在她侄女的头发上,轻轻地摇动了一下:那小孩子喘了口气,似乎在半睡半醒之间,玉娇龙就趴在她耳朵边说:
  “不要怕,我是你龙姑姑!”小孩子当时就惊叫了声: “龙姑姑!”声音很高。玉娇龙赶紧出了屋,拿起包袱、宝剑、草帽.就匆匆开了屋门向外走,就听里屋在说:
  “什么事儿?蕙子!好孩子!你说梦话了?”“不是!是龙姑姑来啦!真的来啦!,’“怎么?屋门响?是妹妹来了吗?你的事别发愁,进来吧!我已想到是你来救我!”“龙姑姑!”两个孩子一齐喊着,灯也骤然亮了。
  玉娇龙流着泪飞身上了房,她心痛得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一咬牙,又如飞烟飘云,倏忽间就走了。但她并没有离开这座庙,在闪电之下她四下寻找,就找着了寄存马匹车辆的一个院落,里面有黑兀兀的两间小屋,车夫们大概就在那里睡觉。借着闪电见马棚下系有十余匹官马,她知道这些马多半都是伊犁马,因为她的长兄虽然是个文官,可也平生酷爱骑射。她找了一匹较为矫健的,解了下来,就开了那后门走出。身后倒没有什么动静,她便将包袱和宝剑全都系在马上,骑上去着泥水走去。
  雨是微了一些了,她一直走进了远远的那片树林,林很深,刚才贼人所系的那几匹马都已没有了,她就试探着往里去走。走了一会儿,她就下了马,将马系在了一颗树上,然后由泥中拔出腿来,蹬着马背爬上了这颗大树,她找了个枝叉将身躺下,用草帽覆住了脸。雨水淋着她的全身,她觉得十分寒冷,但是她太疲乏了,在此就不知不觉地睡去。
  次日,玉娇龙被鸟叫声吵醒,睁眼一掀草帽,草帽就掉在树下了。林中烟雾弥漫,叶间仍垂滴着宿雨,身上落了许多树叶。她舒了舒身子,便又蹬着马背下来,地上的泥水很深,群鸟惊噪。她走出树林一看,雨虽已住,天尚未晴,南边远远的一抹红墙,被雨水冲洗得很娇艳。北边不远就是一条茫茫的大河,河中有几只很大的船,船上有许多车马,往北岸渡去了。玉娇龙不由得叫道:
  “哎呀!他们已经走了!”
  她赶紧回到林中,将马背上的包袱打开,见其中是两身官服,三身便服,两双靴子,都是她大哥的。她就想:我的身量跟我大哥高矮差不太多.穿上他的衣裳也许合适。于是她就坐在马背上,将自己身上的又湿又脏的衣裳脱下,换上了她大哥的一身便服,是一件藏青纺绸的大褂.外罩青缎马褂,里面可没有什么衬衣,下面是宝蓝洋绉裤子。这身衣裳虽然不算很长,可是肥大得很。一试那双靴子,可是太大了,她就将一身官服用剑割碎,在脚上裹了许多绸缎的条子,这才蹬上靴子。然后她将包袱在马背上绑好,把宝剑藏在包袱底下,就解开了马,走出树林。再向河那边望去,只见她大哥的那些车马已然全都渡过去了。
  玉娇龙飞马来到河边,点手招唤渡船。那使摆渡的一看玉娇龙穿的这身衣裳,又是官靴,以为她是丢在后边的官人,跟前面那几辆官车是一起的.那人便把船拢了岸,叫她连马上了船,就篙声波影地渡到了北岸。也没跟她要钱。一登上岸,她就上了马,因见前面的官车走出不远.所以她并不急急地去追,反按住了马,就在后面暗暗地跟随,总不离远,可也不挨近。前面的官车在路上停住了打尖,她就也驻马用饭,但绝不在一处。前面的官车到晚间投人了店房了,她也必要跟随混入,可是觅单间,不使人注意到她的形踪。深夜里她又提剑出屋,在长兄嫂的行台附近巡逻。
  如此连行数日,这天中午时候,眼前就看见了巍巍然的京城,玉娇龙不由得一阵心痛。看见哥哥的官车一直赶往城里去了,她便黯然地先在关厢中找了一个小店,将马寄存,并挨延着时间。好容易盼到天色快要黑了.她这才潜身混进了城门。此时满天紫霞,城楼上鸦群乱噪,大街上人往车来,还是那般热闹,她却心情惆怅,怆然欲哭!离京才一月,但竞如同经过了几十年。
  玉娇龙来到京城的第一个去处,就是到西河沿的一个小门前。她先去敲门,连敲了几下,才听到里面有妇人的声音,道:
  “喂!喂!找谁呀?”玉娇龙隔着门缝悄声说:
  “是我!你快开门!”里边说:“你是谁呀?你有名姓没有?我男人没在家,院子里就是我一个,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呀。我就给你开门?”玉娇龙就在外面说:
  “魏三嫂你快开门!我姓龙.上月我是从你们这儿走的,我现在是来拿衣裳啦!”里面一听半天没人言语,也没有动静。玉娇龙把门又敲了两下,红脸魏三的老婆才把门开开。
  玉娇龙跳进院,随手把门关上,就往屋里直走。到了屋里,那妇人随着进来,把嘴一撇,笑着问说:
  “你怎么又回来啦?跑了一趟哪儿呀?”
  玉娇龙坐在炕头,剑就放在身边,她喘了喘气,问说:
  “你男人怎么没在家?”
  妇人说:
  “这些日晚上他都不在家,天天到镖店去赌钱,把我的裤子都快输出去了。”
  玉娇龙又问说:
  “北京城近日没有什么事儿吗?”
  妇人说:
  “事儿可是天天有,这么多少万万人,争名图利,好酒寻花,哭的笑的,谁家谁人没有点事儿?”说着给玉娇龙斟过一碗茶来。
  玉娇龙说:
  “我问的是城里现在有什么新奇的事儿没有?”
  妇人说:
  “新奇的事儿这些日子可少了,就是顺天府丞鲁翰林娶的那位奶奶,到现在还是不能够出屋见人,听说是冲撞了狐狸精。还有……让我来想一想……”这妇人很健壮,她倚着一只立柜,拿手抠了抠头发,又说:
  “再没有什么事儿了!我男的不常回家,我又不出门,前门城楼子要是塌了的话我也不知道!”她露出黑牙笑了笑,又说: “到底怎么样?外头的买卖好做不好做?我男的现在连赌带花,在外掏了许多亏空,昨天他又手痒了,想要到外边混混去,咱们搭伙好不好?”
  玉娇龙紧皱着眉,摇头说:
  “你们不知道!我跟你们不是一类的人。我的马在城外店里,我在那儿住着不便,想在你这儿借住两天。这两天不要叫你男人回来,今天,明天,后天我就走了。”
  妇人说:
  “这不算什么的,全是朋友,又不是一天半天的交情啦。别说你只在这儿暂住,就是住个两月半年,准保吃喝一顿也不能缺。我男人,红脸魏三那个忘八蛋,他更乐啦,他在镖店里一住,更没有管主啦!”
  玉娇龙点点头,随长叹了口气。妇人又问说:
  “你吃了晚饭没有? 可别客气!”玉娇龙摇头说:
  “我没吃饭,可是我也不想吃!”说着她就打了个呵欠。这些日所遇到的是些惊险、争斗、劳碌的事,所以她现在就如同是一个自战场归来的勇士,虽然心犹有余,犹可以振作,但力气是有点不足了。她恨不得即时就睡一觉才好,但隔城宅中就卧着病重的母亲,自己哪能睡得着觉?只盼这时天再黑些,更锣再多多敲几下才好。她连声地叹气,默默地坐了些时,魏三的老婆跟她说了许多话,并要跟她抹牌玩,她却一句话也不回答,心里愁恼极了!
  又过了些时,她就翘起脚来把靴子脱了,将裹脚用的那些绸缎条子重新裹了裹。她又跟魏三老婆借了一件深蓝色的布小褂穿上,将裤脚也系紧,辫发盘在头上。那妇人在旁就笑着说:
  “我的姑奶奶,您这是什么个打扮呀?这要叫人瞧见……”玉娇龙说:
  “少说话!我去一会就回来。千万记住,别跟旁人说我到这里来了!”妇人说:
  “咱们这些日的交情啦,我们又不是第一回给你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吗?”
  玉娇龙冷笑说:
  “我有什么不放心?出了事儿,你们也好不了。我虽然也闯荡江湖,可是我的手下没有案,你们,尤其是你的男人,他的底我全都知道。”妇人的脸色变了变,双手一齐摆着,说:
  “话既然说到这儿,也不必再往下说了,你要办什么事儿,就快点儿请吧!可是,要小心一点儿!现在不似前些日。”玉娇龙惊问说:
  “怎么?”那妇人就悄声说了四个字:
  “处处风紧!”
  玉娇龙并不在意,便提剑出屋,就见天空星月茫茫,她悄悄爬上墙头,向下一看,巷中已无人行走。她翻过墙来,贴着墙根疾疾地走,少时就来到了城墙下。她将剑插在背后,然后用双手抠着城砖。如个壁虎似的很快地向上去爬,遇着有斜生于砖缝之中的松树、酸枣树.她就拔攀着,用力向上去蹿,少时她的双手就揪住了城垛口.一翻身就上了马道。城上凄凉得如一片沙漠,斜月下照,只有她的影子澹澹地在地上浮动。
  此地的风很凉,她坐在垛口上歇憩了一会,然后依旧抠着城墙,向下去爬,就进了内城。穿越着曲折狭窄的小巷,避着悠悠的子时更声,走了多时,才来到鼓楼迤西,她不由得心里一阵发疼,眼睛也有些发酸了。门前的槐树枝叶蔽住了天上的月光,一线月光透进林中,在朱门上淡淡地抹了一笔,看上去就如同是山中的一座古庙,更显得萧索荒凉。玉娇龙飞身上房,无声地踏着屋瓦,很迅速地走到了后院。此时各房中尽皆黑暗无灯,只有北屋她母亲所住的里间,纱窗上还浮着一层极浅的嫣红色。她晓得那是她母亲床前的一只灯,是个座上有个“福”字的银烛台,点着的是红色的的羊油蜡烛,为的是不伤眼睛,这种光的颜色愁黯得很.有如她的心情一般。
  玉娇龙轻轻地跳下房,她的腿都觉得软了,泪水又不自禁地由眼眶里流出,流到嘴角上,浸入到唇中,又咸又苦,她几乎要悲哽出来,但又极力忍抑着:她慢慢地走到了屋门前,试探了一下,觉得门从里边关插得很紧,她便先弯下腰,轻轻地将宝剑平放在窗前的石阶上,然后伸着手指从里面去启门。她对于这种启门技术,向来精通、敏捷,然而如今到了自己的家里,她反倒畏惧了,十个手指不住地乱颤。半天,她才将屋门启开,还发出一些声音来。她觉得外屋是睡着一个人,这人睡得正酣。她便侧着身,如同墙上的月影似的极慢地移动,快走到里屋门前时,脚步才稍微快了些。
  她飘然地启帘直进里屋,一股药味便直钻人鼻子里,红烛的光在眼前一进.她便觉着眼睛里有许多莹莹乱转的液体,看着室中的一切东西全都缭乱,全都看不清楚了。她蹲下身,疾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便慢慢地蹭到了靠后墙的绿色幔帐之前,用手徐徐地撩开。烛光投进帐内,就见她的母亲目阖口闭,脸上的皱纹似乎更多了,红色的枕头上垂着苍白的头发,她在心里叫了一声:
  “母亲!”便怆痛地用手抚摸她母亲的脸。她觉得母亲的脸很热,心里又是一惊。这时玉太太重重地出了口气,她便疾忙将手缩回,趴伏在床下,泪水全都滴到了地下的方砖上。她慢慢地直起腰来。就听母亲呻吟了一声:
  “哎哟!”翻了个身又脸朝里睡了。她用帐角擦了擦眼泪,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她母亲的被上,全身又不禁一阵剧烈地抽噎。
  忽然听她母亲说:
  “快把水拿来吧!钱妈!”玉娇龙疾忙拿帐子遮住自己的身子。轻轻地带着悲声答应了一下,然后将幔帐掩好。她到桌旁去拿了藤编的暖壶,倒了一茶碗酽茶,又轻轻地走到床前,用幔帐遮着自己的身,然后略略扶起母亲的头,喂了她几口水。玉娇龙的泪水仍簌簌地流.真希望母亲能睁眼看看自己,可是玉太太的眼睛并未睁开,她喝完了水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就翻身向里,并且呻吟了一声:
  “龙儿啊!咳……”玉娇龙把脸贴在被褥上,眼泪簌簌地流。待了一会儿,觉得母亲已经睡熟了。她就将幔帐平平地闭上,把茶碗仍放还原处,轻轻地退身出了屋。
  玉娇龙走到门外,将屋门掩好,却又有些不放心,她重新进屋来,将在外屋支铺酣睡的钱妈重重地推了两下。钱妈惊醒了,坐起来问了声:
  “是谁?”玉娇龙却一声不语,疾快地出了屋。她拾起宝剑飞身上房,越过了西房后的那所花园,心中益发悲痛,她忍了忍,才越墙而出。下了高坡,她回首又看了一眼,只见树影郁然,月色愈晦。
  玉娇龙往西一直走去,才走了不远,就见眼前走着一个人,忽然躺在地上了,把她吓了一跳!她便疾忙闪在一边,手横宝剑,就见这个人忽然又爬了起来,又歪歪斜斜地走去。玉娇龙想:这人可能是个醉鬼,大概是醉糊涂了.回不了家啦!便没有介意。
  她穿越着小巷紧紧往南去走,可是觉得吃力极了,心中悲痛,身体疲惫,头也觉着昏沉,她就想:回到红脸魏三家里,好好地休息一两天,然后置几件衣裤鞋袜,再于夜间看看母亲的病情,就还是走吧!或是到柳河村祝家会着绣香一同南下,或是往新疆去找美霞也好,或是索性往巨鹿去,重战李慕白与俞秀莲!
  她走了多时,才到了前门的城墙根,她觉得实在太疲惫了,就坐在地上歇息了一会儿,几乎都要睡着了。忽然听到长巷中的更鼓敲了四下,玉娇龙打了一个冷战,站了起来,此时天际的乌云已遮住了黯月,顺着城墙吹过来一阵阵的凉风,她就一振勇气,爬过了城墙,又疾疾地走到了西河沿。
  来至红脸魏三的家门前,越墙进去,就见那屋中已没有了灯光。她手中持剑进到屋中,摸着了取火之物,点上了灯,就见屋中另支了一份床铺,上面铺着一份褥枕,看来是为她预备的。炕上的那红脸魏三的老婆,掩被睡得正香,还露出一只很胖的胳膊来,简直跟一只猪似的。玉娇龙心想:这家人倒还诚实,他们也是畏惧自己的武艺吧?她不由连打了两个呵欠,就吹灭了灯,倒在床上,臂压着宝剑,又流了两行眼泪,便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在睡梦中,玉娇龙又梦见母亲忽然病死了,她又不住地哭。忽然她觉着是罗小虎自暗中扑了出来,用臂将自己紧紧地抱住,她便骂道: “可恨!不成材……”罗小虎却只是笑着,两臂如铁箍似的将自己的身子箍得很痛。玉娇龙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她不禁大嚷了一声:
  “快放开我!”便忽然惊醒。
  睁眼一看,原来实在是有人按住了自己,并已用绳子捆住了自己的手腿。她惊讶极了,翻身要起,但哪里翻得起来?按住自己的不像是一个人,而且全都力气很大,玉娇龙就嚷了一声:
  “你们敢!”但那身上的绑绳越绕越多,越捆越紧,捆她的这两人也全都气喘吁吁的。玉娇龙就咬牙骂道:
  “红脸魏三你忘八蛋!你想害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活,我被交官你也跑不了!”
  那红脸魏三却发出狞笑,说:
  “我倒是不怕了!告诉你吧,我们今天是奉官捕你!”玉娇龙嚷嚷着说:
  “我不是强盗,我是玉……你以为捉我到官我就怕吗?”红脸魏三说:
  “因为你不怕,我们才捉你,因为你是玉娇龙,我们才把你上捆绳。乖乖地吧,让我们把你送到个好地方去。”
  玉娇龙啐了一声,嘴就碰着了个什么东西,她用牙就咬。只听那魏老婆一声怪叫,疼得直吸气,并连声叫着:
  “哎哟!哎哟……”红脸魏三回手把灯点上。就见他们夫妇的脸全都是又黑又红.两人都是气喘吁吁的.那魏老婆的肥肉上满流着汗。
  玉娇龙见自己的双臂已被倒捆在背后,浑身上下乱绕着很粗的绳子,直缠到脚根。而青冥剑就斜躺在床角。她就全身用力,想去用那剑锋磨断身上的绑绳:红脸魏三慌忙过来抽剑,玉娇龙狠狠地一用力,左脚已然挣出,咚的一声就将红脸魏三踹得滚在地上,宝剑也当啷一声落下了床。玉娇龙身子一挺,独腿向下一跳,那魏老婆却扑过来紧紧地把她抱住。玉娇龙把头向魏老婆的脸上一撞,又咚的一声,正撞在了魏老婆的眼睛上。这老婆又怪叫一声,但是两只胖胳臂却紧紧地抱住了玉娇龙的细身子,死也不放。此时那红脸魏三又将玉娇龙的双腿紧紧地缠住。多加了几条绳子,原来他们的那只柜里早已预备下了很多绳子。
  此时窗外似乎有车辆咕噜噜地一阵响,骤然又停住了,红脸魏三就说:“来啦!”便赶紧跑出去开门。这里玉娇龙被魏老婆平放在地下,她知道挣扎是无用了.就瞪大了眼睛问说:
  “快说!你们是安的什么主意?打算把我交到什么地方?告诉你们,你们若想还活,就趁早放开我!”
  正说着,从外面又进来了三个人,就很匆忙地抬起玉娇龙往外去走。玉娇龙的身子直挺,大声嚷嚷说:
  “你们是强盗!快放开我!”这几个人全都一句话也不答,就直把她往外抬。抬出街门,见外面横停着一辆棚子车,玉娇龙又嚷嚷说:
  “你们抢人!”忽然一块手巾堵在她的嘴里,她只哼哼着,就被塞进了车里,还有人说:
  “慢慢地!”
  一言未了.忽然由车底下钻出来一个人,这人说:
  “慢慢地?你们就先都慢慢着走吧!到底你们是吃了什么狗熊肝、老虎胆,敢来私劫正堂大人的千金?”
  他的话才说完,有个人就把他向旁边一拉,说:
  “你看看这个!”
  这时天已快亮了,此人手中的东西很能看清楚,这由车底下钻出来的人一看,原来这东西是衙门里的人才有的,是个上面盖着火印的腰牌。这个想打不平的人就惊讶地说:
  “啊!你们哥几个原来是官人?”
  官人把腰牌别在腰上,就说:
  “你知道了就得啦!我们这是差事。你少管!你今儿怎么样?捞着点儿了没有?天快亮了,快走吧!以后你小子留点儿神,想去上谁家捞的时候,先得提防点儿我!”说着顺势就是一脚。
  那人却早溜开了,还说了声:“得!我走!谢谢诸位抬手!”
  玉娇龙躺在车里,她气愤极了,悲痛极了,九华全书上所有的武艺,到全身被绑的此刻是一点儿也拿不出来了。车帘已放下,车窗外的话她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有人说:
  “那家伙是个干什么的?”“还不就是个小贼,他打算拦住咱们,他沾点儿油水,瞎了眼啦!”“应该把他也抓住!”又听魏三说:“值不得!那……”又有一人不耐烦地回答他说:
  “你放心吧!怎么说一定就怎么算,还能坑了你?你只把嘴堵严些,脖子缩到盖子里就得啦!”车动了,车轮响着,也不知是向哪里走去。
  少时东方现出了曙光,曙光渐渐伸展,伟大的京城又自星稀月澹之下渐渐显现出来。晨风顺着城墙根轻轻地吹着,正阳门的门洞开了,有许多人出出入人。刚才从那车底下钻出来的那个被认为是小贼的人,这时也混在人群里,仓仓皇皇地直往东城去走。
  朝阳已照到了各个大小胡同,东城三条胡同德家,双门仍然紧闭,旁边的车门更似久已不开。这个人直到正门去扣铜环。少时,里面有人把门开开,出来的人吃了一惊,接着就笑说:
  “呵!刘二爷!今天您怎么早……”
  这个刘二爷就说:
  “早?我还觉得晚呢,一夜我也没睡!五爷起来了没有?就说一朵莲花找他有事相谈!”说着,他便进到门里,随手关闭了大门,还抱起来一块石头,咕咚一声将门顶上。他喘了喘气,满脸是汗,嘴上新留的小胡子上都挂着水珠。
  这仆人是德家的寿儿,他知道刘泰保这些日时常晚上来见五爷.但白天他从来没露过面,就如同是个耗子。他今天居然一早就来到,寿儿知道有事,便悄声说:
  “您上书房坐一会儿去吧!我去回一声,我们老爷大概是还没起来呢!”他遂就进里院去了。
  刘泰保自己进了书房,就往床上一躺。半天,德啸峰才进屋去,当时就悄声问说:
  “有什么事儿?”刘泰保赶紧坐起身来,拿手向空中指点着,半叹息地说:
  “大糟而又特糟了!怪事里又出了怪事!”寿儿把热茶送到他的近前,德啸峰点着了水烟,寿儿便出去了。
  刘泰保这才跑到德啸峰的近前,说:
  “五哥,你不是说玉娇龙这些日病不见人有些可疑吗?我就天天夜里到玉宅的高坡前去蹲着。我想无论玉娇龙是藏在鲁宅,躲避罗小虎,还是她已然离开了北京,反正她早晚是要回娘家的,尤其是这几天玉太太病得要呜呼,她大哥二哥都回来了,她在别处听了信儿,还不心动?还不来个深夜探母吗?果然不出我所料,昨夜子时之后,我就看见玉宅院中飞出来一条黑影!那身子,那细腰儿,那手中闪闪的剑光,除了小狐狸玉娇龙,没有第二份儿!”
  他喘了口气,又接着说:
  “那家伙的眼睛真厉害,一下子就被她瞧见啦!我赶紧装了个醉鬼,天黑月黯离着又远,她也看不出来我的模样,就算把她蒙过去了。我见她一直往南走,我就远远地在后跟随着。玉娇龙那么神出鬼没的人,昨天可不知她有什么心事,走路就像没劲儿的样子,走到前门城根,她就坐在地下歇着,我早爬上城去了。等她上了城又下去,我早过了城墙,藏在她的前头啦。我跟螃蟹似的,横着走道儿,眼睛瞪着她,就瞧她进了西河沿一家小门。这家子我认识,是镖行里的一个小混混,名叫红脸魏三,他的老婆叫大母驴,两口子都有两膀子力气。他们在京城虽也住了几年了,可是来历真有些测不透。
  “我看玉娇龙进去了,我就爬上了墙头,一看屋里通黑,我又不敢进去,害怕她那小箭。在门口蹲了半天,我就想到全兴镖店去找两个伙计帮助我,不想才走到珠宝市就遇见一辆骡车。那时就四更多天了,骡车又没带着灯,我就觉得怪,疾忙折回来,跟在车屁股后面,不料这辆车正停在魏家的门首。里边可就有人嚷起来了,又尖又细,声音又急,我想多半是玉娇龙。车上的几个人都进去了,我趁着赶车的跑到一旁去解手,就趴在车底下观看动静。待了一会儿,果见他们抬出来一人,正是玉娇龙,身上用绳子捆得很紧,连嘴都被人堵住了。”
  德啸峰听到这里,神色渐变,眼神也呆了,就让水烟自然地烧着,又听刘泰保说:
  “那时我很诧异,我想玉娇龙的本领多么高强!我费了小一年的力对付她,一次也没得过手,如今这几个家伙是哪一路来的好汉?玉娇龙怎会招恼了他们?他们把人捆上车去运走,是要往哪里去呢?我就钻出车去,想要吓他们一下。不料……”
  德啸峰仰起脸来问:
  “这几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刘泰保用两个指头一拍桌子,悄声说:
  “他们掏出腰牌来了!我一看是官人,我就连头也不敢抬,车也不敢追,赶紧回身就走。他们还以为我是个小偷,可是我没敢争辩,我就来啦!”德啸峰听了这一席话,他就摆了摆手,不叫刘泰保再说了。
  刘泰保搬了个小凳儿,就坐在德啸峰的斜对面,他喝完了一碗茶,又自己斟着茶喝。德啸峰就纳闷地说:
  “不会是假冒官人的吧?玉鲁两宅既然把事情瞒了这许多日,哪能又有官人将她捕去的道理?直到现在多半的人还都相信玉娇龙是受惊中邪。她的新屋至今还四周蒙着红布,除了一个仆妇、两个丫鬟,谁都不能进屋,今天延僧,明天请道,烧纸焚香,可见他们两家尽力不使此事闹穿,果然押在监里,是问罪还是放呢?何况这件事一旦要传出去,他们两家谁能吃得住?”
  刘泰保说:
  “不过官人可是一点儿不假,腰牌上的火印清清楚楚。”
  德啸峰问说:
  “你没看明白他们是什么衙门的吗?”
  刘泰保说:
  “当时我哪敢多问?我不认识他们,他们可许认识我。我虽留了胡子,可是鼻眼也改不了。自从我回到城里来,多少日子.白天我都不敢露面,这几天还好一点儿。前些日,天天有提督衙门跟顺天府的差官,到我家里去盘问,要不是您弟妹她口齿伶俐,早就被他们把底盘看出来啦!我觉得这是小事儿,也没跟您说!”
  德啸峰又沉思了一些时,就说:
  “或者是南城御史派人干的事?南城萧御史是鲁君佩的同年,听说非常恨玉大人教女不严。尤其,他是凤阳府的人,家里还有族人,大概被玉大少爷给得罪过,所以要官报私仇。知道昨天玉大少爷携眷来京探母,他就耍出这个手腕来!”
  刘泰保说:
  “不过这个手腕也太辣啦!我想他们或许是买通了魏三,安排下了罗网,这绝不是一天半天的事儿了。玉娇龙也不是傻子,又有那身神出鬼没的功夫,她居然会上了这个大当!”
  德啸峰便叹息说:
  “一个女子,究竟能有多大的能为?”
  刘泰保说:
  “咱们哥儿们现在怎样办才好呀?”
  德啸峰说:
  “这件事,咱们能有什么办法?待会儿,我先派人去打听打听,如果知晓玉娇龙是被押在哪个衙门里,他们若再不愿将案扩大,我可以出头调停调停。若是人家照着公事办,不顾玉鲁两府的颜面,我们可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刘泰保说:
  “五哥!据您猜想,他们能把玉娇龙治成什么罪名?并不是我关心她,她要捉住了,我倒可以出头了。只是我们那位罗兄弟,虎爷,他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得把他急疯了,他能当时就提着剑去闯官衙的大门!”
  德啸峰连连摆手,说:
  “千万不可告诉他!闯出事来,大家都要受累。目前我们为难的倒不是她的事,我想无论哪处衙门,捉住了玉娇龙,纵不能放了她,也不会将案子问大了。只是你那个朋友和我的这儿媳,他们兄妹真难办!只好暂等些日,等候俞秀莲来了再说!”
  刘泰保说:
  “我的五哥!俞秀莲来了,无论是劝您的儿媳妇别出门,或是帮助您的儿媳妇去河南报仇,那都好说,只是我现在看守的那位虎爷,‘真真难办!他死认定玉娇龙是被鲁君佩给害死了,他立誓非杀了鲁君佩不可!他说要先报妻仇,后报父母之仇,您说可怎么办?俞秀莲来了也拦不住他呀!”
  德啸峰皱了皱眉,就说:
  “你先设法拦住他,只要俞秀莲来京,我可以叫他们兄妹去往河南。今天晚间我把打听出来的事告诉健堂,叫他再去告诉罗小虎,这几日你就暂且别到我这里来了。”
  刘泰保连声答应,当下告辞。出了门他便东瞧西望着,到了大街上看见了一辆空轿车,他急忙就雇上了,雇到德胜门。在车上他放下车帘,卧在车里假装睡觉,及至大约快到了的时候,他方才爬起来,扒着车上的纱窗向外一看,他就说:“好啦!停住吧!”
  他给了车钱。跳下车往西走,就到了积水潭净业湖。这时湖中碧波荡漾.岸上柳丝倒垂,他一直进了北边的一堵破砖墙里,这院子是荆棘扎成的扉门.原来就是蔡湘妹和她父亲蔡九的故居,现在是被刘泰保给租下了。他一进这屋子,就闻见一股脚臭气,花牛儿李成、歪头彭九,还有两个流氓都光着脚、r,盘膝坐在炕上押宝。头发跟胡子又长得很长了的罗小虎,坐在一个炕角里,拿着一把小刀正在削竹子呢,眼前已是一大堆又短又细的竹子,周围一片竹皮子。刘泰保就指着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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