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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2 王度庐 (现代)
  秃头鹰连连说:
  “不能!不能!我一定嘴严,走了风声。刘爷找我。有什么分派我的地方,只要有一句话,我一定效力!”
  刘泰保微笑着,说:
  “少不了你!我这就跟打狐狸一样,没有你这条细狗哪儿成?”说着,刘泰保又扭头向那边的两个提督衙门的官人看了看,他就嘴一撇,表示出一种轻蔑的神态,然后离座向外走去。许多茶客又都站起来向他恭维了几句。
  刘泰保出了茶馆,先回到府里去吃饭,然后换了一身青绸子的小棉裤袄,拿了两串钱提在手里,就又向府外走去。一直到了鼓楼,此时不过正午才过,他便向一个摆小摊的打听。那人就说:
  “那耍流星锤的得过一点钟才能来,这两天都是在西边玉大人的门前耍。”
  刘泰保一听“玉大人”三个字,心里却又疑惑,暗想:莫非是我猜错了?那父女如果是盗剑的飞贼,他们如何敢在提督大人的宅门前卖艺呢?离了这个小摊,他便由鼓楼向西去走,眼看快要走到德胜门了,他又转了回来。他见路北有不少家大宅第,可是不晓得哪座大门才是玉宅,心中不免又胡思乱想,暗道:若是再能看见那位嫦娥一眼,才真算有缘呢!
  来回走了两趟,忽然迎面正遇见那卖艺的父女从西边走来,刘泰保就注意地看他们。只见那个做父亲的穿着一件很破旧的青布大棉袄,头戴毡帽,手中提着卖艺的兵器,除了流星锤之外,还有一对花枪。这花枪十分特别,枪杆是铁的,尺寸不太长,两杆枪共有四个枪尖。这种东西名叫双枪,刘泰保只记得《八大锤》那出戏中的陆文龙是耍的这种枪,但还没见过练武的人有谁使用,当下他就十分惊愕。那女子今天换了一身红,弓鞋也是红的,纤腰间系着一条白罗巾。头上的两个抓髻是又黑又亮,每边插着一朵绢做的玫瑰花。脸上也脂粉薄涂,朱唇微点,耳边还戴着一副镀金的耳坠。她手里提着铜锣和一盘粗绳,袅袅娜娜地随着她父亲走,就像一条小金鱼似的。
  刘泰保走过去了,又翻回头来,就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这父女二人。往东走了不远,来到一家大宅门前,这父女就止住了步。刘泰保仰目一看.这大宅门是在一座高坡上,门前有八株大槐树,十几个拴马桩,大门和车门前全都有上马石。那大门是新髹的朱漆,上悬巨大的匾额,匾上是歌功颂德的几个字。向里一看,是雕砖的照壁,四周也是画栋雕檐,十分豪华阔绰。刘泰保心说:这一定就是那玉大人的府第了,那个嫦娥就是在这里住了,这真是富埒王侯!也难怪那天我表兄抱怨我,在德家我跟那姑娘虽然是巧遇,可也实在是大不应当。以后再也别到德家去了!
  此时玉宅里有几个穿得很阔的仆人都下了台阶。色迷迷地盯住那姑娘看,并笑着问:“来啦?”卖艺的人点头微笑着,说:“来啦!凤凰不落无宝地。我们不敢说自己是凤凰,不过是个老鹌鹑带着个小鹌鹑,可也愿意挑选有宝的地方儿来走。今天我要练几手‘流星赶月’,也叫我闺女练一套看家的本领,名叫‘喜鹊登枝倒衔花’!”说着把家伙都扔在地下,回首向他的女儿说:
  “伙计,敲起锣来!”立时行人驻足,连玉宅的仆人带刘泰保,围了半个圈子。
  那女子扔下绳子,挽了挽红衣的瘦袖,就“铛铛铛”敲响了铜锣。卖艺的人脱去了外衣,向四下一抱拳,然后说:
  “父女逃难到京城!” 女儿敲锣答道:
  “京城真是好京城!”卖艺的人又说:
  “各路财神都在此!”女儿敲锣答道:
  “八仙庆寿笑哼哼!”卖艺的人假作出发怔的神气,问道:
  “八仙庆寿是应当笑腾腾,你怎会说笑哼哼呢?”女儿收住锣笑着答道:
  “因为铁拐李的腿疼,何仙姑的肚子又疼,所以说是笑哼哼。”卖艺的人说:
  “为什么何仙姑的肚子会疼呢?莫非吃蟠桃吃得太多了?”女儿摇头说:
  “不是!”她脸上微微现出些红晕,媚笑了笑.说:
  “因为何仙姑她要生小孩!”这样一说,把大家全都逗笑了。
  刘泰保却绷着脸儿,纳着闷,心说:厉害!看这样子,这女儿不单是卖艺,还许是卖身,不单是个贼,还许是个娼妓。此时那卖艺的人已然舞起了流星,那女儿在旁一面敲锣,一面还飞起了媚眼,向那几个玉宅的仆人去掠。那几个仆人都笑着,直着眼,不去看流星,却专看那女儿的粉面和莲足。
  少时,卖艺的人就收住了流星,又抱拳说:
  “我耍的流星大概诸位全都瞧得腻烦了,现在还是叫我的闺女来踏软绳吧!”说着,他就把那根粗绳子系在两杆枪上,然后将两杆枪插在地下,就成了个软绳的架子。这卖艺的人由他女儿手中接过了铜锣,
  “铛铛铛”敲了几下。那女儿就踢腿伸拳,打了几个姿势,是“柳穿鱼”、“连枝箭”、“金刚跌”.个个姿势都非常利落。又听卖艺的人敲锣说道:
  “八仙庆寿笑腾腾.蟠桃会时显奇能,果老骑驴绳上走……”那女儿听了这句话,立时腰肢一拧,如同蝴蝶一般,翩然踏上了软绳。两只莲足灵巧地在绳上行走.双手腕叉在腰上,袅袅娜娜如杨柳迎风。旁观的人都齐声叫好。
  刘泰保尤为惊讶,因为自己在江湖上也看见过几个绳妓,但她们踏软绳全是手中有东西,或是拿着两头重的一根竿子,或是手里提着两个沉重的东西,像如今这女子徒手在绳上跳跃,自己还是初次看见。于是他的眼睛也发直了。
  卖艺的人又敲锣说道:
  “湘子吹笛真可听!”女儿就在绳上蹲着行走,双手做吹笛之状。卖艺的人又敲了一下锣,说:
  “采和的花篮献祥瑞!”女儿突然一翻身,手向上,头向下,在绳上连走几步,刘泰保也不禁叫道:
  “好啊!”卖艺的人“铛铛”敲着锣,又说:
  “铁拐李的葫芦显威风!”接着,锣鼓声紧,卖艺的人口中连珠一般地念道:
  “曹国舅的鼓板叮叮响,汉钟离的扇子呼呼风,吕洞宾把莲花采了一朵……”
  忽然他的女儿在绳上立定,说道:
  “错了,吕洞宾是使宝剑,莲花却是何仙姑的。”卖艺的人说:
  “他们二位神仙都把自己的玩艺玩腻啦。现在换着用啦!”他紧敲着鼓锣,又接着说:
  “何仙姑的宝剑逞英雄。只见她,鹞子翻身鹰展翅,仙人照掌虎扑胸,剪腕点范双架笔……”只见那女儿随着锣声口令,就轻转纤腰,频挥玉手,宛转如飞燕,急快似流莺,在绳子上打了一套绝妙的拳法。最后卖艺的人把锣使力地敲了一下,随手按住了锣音,又说:
  “金盘落月并无声!”那女儿翩然而下,一双莲足落地,真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围观的人齐都连声叫好,这父女就拱手求钱。刘泰保把手中的一串钱向场子里一抖,哗啦哗啦洒了满地,不单那卖艺的父女齐向刘泰保来望.就是旁边的人也都转头看这位“阔大爷”。刘泰保却高扬着脸儿,表现出一种全不在意的神气。旁边的人也都扔了几个钱,卖艺的人就作揖称谢,然后捡起钱来又练,又耍起了流星。那几个玉宅的仆人回头看了看,大概是看见了管辖着他们的人,就一齐都回去了。可是这里围观的人仍然不少,那父女练得也很高兴。又待了一会儿,忽然有两个官人手摇着皮鞭走了过来,驱散闲人,刘泰保便躲到了南墙角。就见那卖艺的父女捡起家伙来就跑,两个官人还拿着鞭子追赶。
  刘泰保看着不平,就赶紧走过去拦阻,说:
  “他们卖艺求钱也不容易,你二位老爷何必要把他们赶走?”那两个官人把刘泰保打量了一番,其中的一个就带着气问说:
  “你是干什么的?”刘泰保说:
  “我是铁贝勒府中的教拳师傅,姓刘,今天也是来这儿看看玩艺儿。”
  两个官人一听,这才都转为笑脸。一个就说:
  “刘爷你不知道,我们哥儿俩是提督衙门的,这路北的大门就是玉大人的宅子。玉大人办事最严,好清静,连卖零食的人都不许在门前喊叫,这卖艺的家伙却带着他的女儿整天在宅门口敲锣乱吵。前天宅里姑娘又出来瞧了瞧他们,他们就更得意了,索性天天来啦!在宅门口招这一群闲人,这算怎么回事儿呀?提督大人今天心里又正不痛快!”
  刘泰保笑着说:
  “算了!算了!把他们赶跑也就行了,不必再追他们啦!,,说着向那两个官人点点头,就往东走去。
  此时那卖艺的人提着双枪和流星,他那女儿拿着绳子跟铜锣,往东随跑着随回头来望,有一群人还跟随着他们,刘泰保就也赶上了。这群人到了鼓楼后的一片广场,又围了一个圈子,这父女就又练起了流星跟,软绳来。他们父女是练一会儿,歇一会儿,再练一会儿,围着的人是这个走了那个又来,不过是走的少来的多,所以越来越显着人稠密。
  刘泰保看了多半天,便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喝了几盅酒,吃了两碗面。他心里寻思着:那卖艺的父女俩,他们要不是贼,我敢输脑袋! 有那么灵巧的腰腿,精熟的武艺,他们能安分卖艺不偷盗?天下没有这么痴的人。说不定昨夜把我踹下房去的,就是那耍流星的家伙,斩铜截铁的宝剑一定在他们手中。他们在玉宅的门前练把戏,一定就是为探道,也是预备到玉宅里去偷!他扔下酒饭钱,又挤进了场子。就见那女儿站在软绳上跳跃着,舞起了流星,比她的父亲舞得还好.旁边的人没有一个不吃惊不发痴。
  刘泰保看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钱都扔完了,便又挤出去,躲到一边等着。直等到天色晚了,那父女才收了场子,观众也都散去。那父女提着他们卖艺的家伙就走了,刘泰保就在后面跟随着。那父女是往西走,晚霞正映照着那女子的红衣裤和头上的红花。父女二人都像是已很疲乏,走得很慢,刘泰保也就在后面有二十步之外慢慢地跟随。走的是鼓楼西大街,经过玉宅门前之时,那卖艺的人又往坡上看了一眼。刘泰保在后面却不住地暗中冷笑。
  一直往西走,过了德胜桥,再往西,眼前就展现出一片严冬的风景。只见一个七八顷宽阔的大湖,湖水都结成了坚冰。湖边扶疏地有几十株古柳,柳丝在这时是一条也看不见了,只有歪斜的枝干,在寒风之中颤抖。在湖心偏西有乱石叠成的一座山,就仿佛是一座岛似的.上面树木丛生,并有红墙掩映,里面有一座庙宇。湖的四周都是房屋.有的是雕梁画栋的楼房,似是富贵人家的别墅,有的却是蓬门土屋,是极贫穷的人家。地旷人稀,天色已晚,从城墙那边吹来的风分外寒冷.暮鸦在枯枝上乱噪着。刘泰保夏天曾来过此地,他晓得这里是个北京的名胜,文墨人叫它“净叶湖”,俗名儿叫做“积水潭”。
  此时那卖艺的人是顺着东岸往北走着,他的女儿在后跟随,刘泰保又跟在那女儿的后边。前面卖艺的人并未注意,那女儿却走到一株枯柳树的旁边,忽然纤腰一转,回过头来,用那明媚的两只小眼睛向刘泰保一盯,又嫣然一笑。她把锣跟绳子都放在一只手内,另一只手掠起了腰下垂着的白绸汗巾,耍了个花儿,又向刘泰保一笑,媚眼儿乱转,然后转身颠跑了几步,就跟上了她的父亲。刘泰保心说:啊呀!这是向我调情呀?小娘儿们你别跟刘大爷耍这花样,刘大爷是铁罗汉,不受你这狐狸精的迷惑!
  又往前走了不远,路北就有一座破烂房子,屋顶是用稻草跟泥灰盖的,院墙是用碎砖头浮垒成的,街门只是荆棘扎成的,这人家一定很穷寒。卖艺的人这时已推门进去了,那女儿临进去之时,又回首向刘泰保笑了一笑,轻佻地耍了耍汗巾,这才进去。刘泰保也向那女儿一笑,心里却说:小妹子!我在这儿等着你,你快把宝剑送出来吧!
  那父女都回家去了,刘泰保却仍在湖边闲走。天际的红霞已纷纷落下,四周遭都渐渐发黑了。刘泰保刚才喝的那几盅酒的酒力已都消散。他身上觉得很冷,便一耸身跳到冰上,打算溜几下冰,然后到德胜桥找个小铺喝几盅酒,再想主意。不想才溜了两下,他就啪嚓一声,在冰上摔了个大马趴。此时就听岸上有女子咯咯地一阵笑。刘泰保挺身而起,一耸身又跳到岸上,仔细一看,笑的人正是那卖艺的女子。刘泰保上前一把将她抓住,说:
  “小妹子,你还笑我?今天我赏了你多少钱?若不是亏了我,那提督衙门的人赶上你,至少也要在你这嫩肉上抽几鞭子!”
  女子却笑着说:
  “你别拉我!留心把碗打了!”
  刘泰保低头一看,才见这女子的手中有一只粗碗,就问说:
  “你要买什么去?”那女子笑着说:
  “我到桥边去打酱油,回来好做晚饭。吃完晚饭我爸爸要到茶馆听评书,那时候大爷你可以去找我。”刘泰保笑着说:
  “真的吗?”女子说:
  “我冤你做什么?今天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做官的,又有钱,又爱做好事。”
  刘泰保放了手,又拍拍女子的肩膀,笑着说:
  “你捧我啦!你快买酱油快回去做饭,快叫你爸爸去听书。不到八点我准找你去,咱们拍手为记。”那女子笑着点头说:“好吧!你先回家吃点儿草料去吧!”说着她就顺着湖岸往南跑去了,一边跑一边还回头咯咯地笑。刘泰保的心里不禁起了点儿异样的感觉,仿佛魂都消了。
  又站在这里受了半天寒风,忽然见由南边又来了一条黑影,迎近~看,正是那女子买了酱油回来了,刘泰保就笑着说:
  “小妹子你先别走,我要问你句话,你姓什么?”说着他就伸手抓去。那女子却向一旁去躲,真如流莺穿柳一般,嗖的一声就躲开跑过去了。刘泰保赶紧去追,那女子咯咯地笑着,跑得极快,一霎时就进了那荆扉,跑回家去了。刘泰保追到门前,隔着破墙往里去看,就见院里东屋有很明亮的灯光,可是听不见有说话声。他便笑了一笑,转身走去。
  刘泰保嘴里哼着二簧,摇摇摆摆地到了德胜桥。摸摸里衣还有两张钱庄的票子,他就进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白干,藉以消磨时间。他心里总是忘不了那女子的身影,那明媚的眼睛,娇痴的笑,那灵巧的腰腿和精熟的武艺,由此又想到了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他便骄傲地想:看来我这回一定能够成功,不但宝剑能追回,还得交上一场桃花运。
  一壶酒他喝了多半天,这时候差不多就有八点多钟了,刘泰保心说是时候了,遂就给了酒钱,出了门。迎面的北风一吹,他那微薄的酒力就涌了上来,觉着身子有点儿飘飘然。他就仿佛怀着新郎将要入洞房时的那种心情,可是又极力自制着,暗道:我可别忘了,今天我来是为探案,不是要找什么风流便宜!否则不单贼捉不着,宝剑觅不回来,还许坏了我一朵莲花的名头。
  当下他摇摇摆摆地又来到了积水潭边,顺着湖边往北去走,远远地就望见了那座破烂房子。有点儿灯光从砖头垒成的墙缝儿滤过来.可是一闪就过去了,刘泰保心说:怎么,那姑娘是拿着灯上茅房去啦?不然就是在院子里捉蟋蟀?可是这时候由哪儿来的蟋蟀呀?
  他迈腿跑了几步,少时就来到了那破房子前,扒着洞往里看了看.见里面的东屋窗上有隐隐的灯光,可是听不见里边有人说话。刘泰保就 “吧吧”拍了两下手掌,然后退后了两步,又“吧吧”拍了两下。这里夜静地旷,拍手的响声很是清脆,院里只要是有人,不会听不见的,可是刘泰保看了半天,那荆棘的门户却不见启开。刘泰保就连声又拍了几下手,等了一会儿,依然是芳踪杳然。他心说:好丫头,你可别骗刘老爷呀!于是他便“吧吧吧”连气拍起手来,并且非常有节奏,嘴里并唱着:
  “哗啦啦又把门儿开,开门一看原来是张秀才,张秀才……”
  忽然啪的一声,也不知是从哪儿飞来的一块小砖头,正正打在刘泰保的后脑瓢儿上。刘泰保吓了一跳,也不再往下唱了,回头向四下寻觅,却听在一株大柳树的后边有女子的格格笑声。刘泰保就说:
  “好丫头,你敢戏耍我!”
  追到柳树后,却见那女子收住了笑声,不住地顿脚抱怨,说:
  “你可唱什么呀?我爸爸才走,院子里还有街坊呢!叫人家听见了算是怎么回事呀?”刘泰保说:
  “谁叫你不应声呢?我拍了手你不应声,我就唱。”那女子娇声儿笑了笑,又说:
  “拍手只许拍一下,你连气儿地拍,多讨厌!听见了我也不能理你。”
  刘泰保也笑了,摸了摸后脑瓢儿,说:
  “你这一砖头真打得不轻,都鼓起来一个疙瘩了!也就幸亏是你打的我,换一个别人,刘太爷能饶他?”
  女子笑着说:
  “哎呀刘太爷!真的,我还没问你姓什么呢?刘太爷你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刘泰保说:
  “先别问我。我得先问你姓什么? 有名字没有?”女子笑了一声,低头思量了一会儿,才带点儿羞涩地说: “我叫蔡湘妹!”刘泰保说:
  “好名字!
  ‘湘妹’叫出来有多么娇嫩呢! 你爸爸名叫什么?告诉了我,以后我好请教!”蔡湘妹说:
  “我爸爸他。没有名字,人家就叫他蔡九。”
  刘泰保又问:
  “蔡九爷出去听评书去了吗?”蔡湘妹笑着说:
  “他不出去,我怎会出门来等你?”刘泰保点头说:
  “好啦,那么外边太冷,咱们到你家里谈谈去好不好?”湘妹点头说:
  “好!慢慢!你跟着我可别大声儿,小心被我们街坊听见!”刘泰保说:
  “街坊还能管得着你往家里让朋友?”于是湘妹就在前边快跑着,刘泰保在后跟随。
  到了门前,湘妹把那荆棘的门扉推开了一道缝儿,她一侧身就进去了,进去却又推住了门。刘泰保笑着,也侧身进去,不料门上的树枝子就挂住了他的衣裳,
  “嗤”的一声划破了一块,刘泰保便低声骂道: “你家这个门.真缺德!”
  湘妹暗笑着,就陪着刘泰保进到东屋里。刘泰保进屋一看,这屋中是乱七八糟,靠南墙是半屋子烂纸,都是像穷人由街上拾来的,里边大概什么脏纸都有。靠东墙是一张破桌,大概用手一推就得塌架,上面放着些粗碗粗筷子。桌底下是一只木桶,一只木脸盆,盆里的水已冻着很厚的冰。屋里很冷,四壁全都透风,当中一只破白泥炉子,里面有几个煤球,像是都快灭了。窗台上有一盏清油灯,灯里用的是纸捻,光焰一跳一跳地,大概油都快烧完了。北墙一铺土炕,炕上有一领芦席,席上就放着双枪、流星、软绳、铜锣等几件他们用以谋生的家伙,另外还有两份铺盖,一只木箱,炕头还扔着一只没有纳完的小脚鞋底,上边还连着针线。那只木箱虽然不大,而且很旧,可是锁得很严,刘泰保不由对之非常注意。
  刘泰保说:
  “真冷!你们这屋里怎会这么冷?一天挣那么些个钱,可不生个旺火?也不把墙裱糊严了!”
  蔡湘妹说:
  “挣多少钱呀?也就是这两天的买卖还好。前些日,有时一整天连五百钱也挣不来。原来北京城的人更吝啬,净是白看玩艺的,等到我们练完了,作揖求钱的时候,他们可一转身走了,白叫我们苦人流了半天汗。这房子是我们租的,买卖要是不好,过几天就得离开北京,再到别处谋生去。谁像你们大老爷,一间小屋能生七八个旺火炉,才一进我们的屋里来,就挑剔、就嫌冷,嫌冷?你给我们叫几百斤煤来!”她伶牙俐齿,半笑半嗔地说了这一番话,仿佛跟刘泰保一点儿也不生疏。
  刘泰保不禁有些销魂,就笑着说:
  “好吧!明天我给你们叫二百斤煤来,不但煤,连面、灯油我都可以供给你们。”
  湘妹笑着说:
  “那可好啦!我们算是遇见财神爷啦,我们也不必再在街上敲锣卖艺了!”说着她把火炉又添了几个煤球,然后就盘腿坐在炕头上,拿起那小鞋底儿来低头纳着。
  她又问说:
  “刘太爷,你的大名是怎么称呼呀?在哪个衙门里当差呀?”刘泰保说:
  “你可别叫我刘太爷,我姓刘行二。”湘妹说:
  “刘二爷就是了。”刘泰保说:
  “称不起爷,我上不在衙门当差,下不在街头讨饭,平日就是无家无业,游手好闲。可是银钱随手去,也随手来。没有高亲贵友,可是到处有人帮忙。”
  湘妹抬起头来问:
  “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刘泰保说:
  “我呀,说出来你也许不明白,恭维我们的人称我们是好汉、光棍.不恭维我们的人,叫我们是混混、无赖,俗名叫做地痞.官名叫做流氓!”湘妹一听,抬眼看了刘泰保一下,便不再言语了,神情上显露出一种失望的样子。
  湘妹盘膝坐在炕头上,故意将腰间垂下来的白罗巾掩住一双莲钩。灯光在窗上映出她的俏影,前边留着刘海发,抓髻上的两朵玫瑰花颤颤巍巍的,她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拿着针线,一起一落的,那手指就仿佛撩动着谁的春心。刘泰保笑着,也坐在炕上,离湘妹不远,他就说: “可是你别看不起我。我刘二虽然是个混混,可是在京城也有些名头,顺天府、都察院、提督衙门,连上带下没有一个不认识我的,由都察御史、提督正堂、文武官员,没有一个不跟我称兄唤弟!”
  蔡湘妹嫣然一笑,说:
  “你就别吹啦,我早就瞧出来你不是个无来由的。今天提督衙门的那两个官人,要追住我们拿鞭子抽,你上前两三句话就把他们给拦住了,我还瞧见他们冲着你笑呢!正经,我们求你~件事……你认得玉大人吗?认得玉大人府中的大总管也行。”
  刘泰保听了,不禁觉得奇怪,遂就说:
  “玉大人是我的老朋友,他坐在轿子里不理我,可是我给他拜年,他亲手搀扶叫我老弟。现在九城的地面是他管着,可是没有我静陀也不行。无论哪一省的大案贼混进了北京,我说拿就拿,说放就放,有我,流氓们不敢在街上滋事,因为他们都是我手下的;没有我,纵使他有五百班头,七千捕快。也是不中用。你打算求我办什么事,快说吧!”
  蔡湘妹默然了一会儿,就说:
  “也没有什么难办的事,就是我们想多挣些钱。我们父女是甘肃省的人,在家里种庄稼,本来很好.可是去年黄河发了大水,水过了房顶儿,把我娘给淹死了。我们父女幸亏是腰腿灵便,躲到树上才没被水淹死。可是水退了之后,我们的庄稼也全都完了,没得吃,没得穿,也没得住。没有法子,幸亏我爸爸还会耍点玩。艺儿,又教会我踏软绳。”
  刘泰保赶紧插话问说:
  “你学了一年多就会踏软绳啦?”蔡湘妹说: “可不是,那还有什么难练的?只要腰腿灵便,就容易学,那不像是读书写字,得下十年的寒窗苦功夫。”刘泰保就点了点头。
  蔡湘妹又说:
  “我学会了这点儿能耐,就跟着我爸爸飘流四方,走过山西、陕西、河南、直隶,上半月才来到北京。我们卖艺吃饭,可是有时连饭也吃不饱。前两天在玉大人府门前卖艺,玉大人的小姐出来看了半天,她赏了我五两银子,还问我十几?我说我十六岁。她又问我的脚怎么会裹得这么小?我说是从小时裹的。我瞧玉小姐很喜欢我,我也爱玉小姐,她长得有多好呀!我就想要自卖自身,到她府里去当个丫鬟!”
  刘泰保吃了一惊,赶紧笑了笑说:
  “踏软绳有多么自由.山南海北随意去。给人家当丫鬟,那可苦极了,真比牛马还不如。你别看她们穿的衣裳好,可没有你舒服!”
  蔡湘妹摇摇头,显出感伤的样子,说:
  “不!我可愿意穿好衣裳.住那高楼大厦,这么受一辈子穷,我真不愿意!再说我跟着我爸爸,也是个累赘,要没有我,我爸爸早就投营效力去了,现在也许都做了武官。所以我想托个人,叫我卖身到玉大人的府里去,顶好是叫我去伺候那位玉小姐。这事先别跟我爸爸去说,等事情办到了,他一定也就愿意了,他放心了我,就可以自奔前程去了!',
  刘泰保听了,略略发旺,他想了一会儿,就点头笑着说:
  “这件事容易办,要到玉宅里当个丫鬟,我一句话就行。可是你别忙,等一半天我见着正堂大人跟他去说,叫他把你收到宅里。虽然使用着,可别当奴仆看待,一定行!”
  蔡湘妹笑了笑说:
  “那敢则好!那我可就跳出来啦!这样走一辈子江湖,跟我爸爸卖一辈子艺,怎是个下场头呢?”
  刘泰保又笑着说:
  “其实你要急着找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不必要去当丫鬟。你看我今年才三十二,也不算老,我家里也没有媳妇,可以跟你爸爸说,叫你嫁给我,吃喝穿戴管保比在玉宅当丫鬟都好。”
  蔡湘妹却拿起那只小鞋底打了刘泰保的脑门一下,脸通红着笑说: “你不是好人!你要存着这个心,你就快走吧!”
  刘泰保笑着说:
  “我说的也是实话,难道你去当一辈子丫鬟,就不想嫁人啦?”
  蔡湘妹娇媚地笑着,摇头说:
  “我不想那事,我还小呢……”说着,把眼睛抬起来又掠了刘泰保一下,就羞涩地说:
  “这时要叫我做新媳妇,我爸爸一定要生气,可是我要是说到玉宅去做丫鬟,他能愿意。你等着,我在玉宅住个一年半载之后,那时你再接我出来。”
  刘泰保说:
  “我跟玉正堂是朋友,要由他宅中接出个丫鬟来,至多了也就做我的妾,要做正太太可就太丢我的人啦!”
  蔡湘妹说:
  “什么妾不妾,我倒不在乎,得啦!你就快走吧!一会儿我爸爸就许回来,他要瞧见我跟你说话,一定得打死我。你快走吧! 快点儿给我去办。明天晚上来时,记住了,拍一下巴掌我就听见啦,别在门儿口唱戏。快走!快走!明天见!”
  刘泰保还笑着不想走开,湘妹就下了炕,用双手推他.一边儿推一边儿娇笑。刘泰保又向炕上的那只木头箱子盯了一眼,就笑着,被推出了屋去。湘妹在屋里,一手推着门,又向外面悄悄地娇声说:
  “记住了!快去给我办!能叫我在玉宅里住半年就行,出来,我就是你的人!”
  一阵风吹来,刘泰保觉得脑后砖头打的那个地方还很痛,他就冷冷地笑着,向屋里说:
  “好吧!我走啦,明天我还来。我还想给你打两件首饰,因为你到玉宅去做丫鬟,也跟出一回阁差不多,也得有几件奁妆,不然旁的丫鬟可就瞧不起了!”
  屋里没有言语,门关上了,窗上的灯光又映出了蔡湘妹的俏影,玫瑰花儿颤动着,并有嗤嗤的纳鞋底声。刘泰保小心地开了荆扉,走出门去,却见湖边的寒风甚紧,天色漆黑,星星一颗颗的在天空跳跃。酒意已失,刚才被湘妹弄的那阵昏头昏脑的劲儿也过去了,此时身上就是有些冷。但头脑却非常地清楚。他往东走着,就想:可怕!蔡湘妹要想到玉宅去做丫鬟,她不定是怀着什么心,小者她是想偷盗玉宅的什么贵重东西,大者就许于玉正堂大有不利。那丫头绝不是平常的人,她要不是瞧着我今天跟衙门里的那两个人说话,她也不能跟我调情。总之,她一定是另有贪图,打算耍我这傻大脑袋,好!明天咱俩再说!
  这时天色才不过二鼓,大街上的买卖还有几家尚未关门上板。回到安定门内,见贝勒府的大门已然关闭了,门前很黑,刘泰保将要上前去打门,忽然看见左边的大石头块子的后边,有个很矮的黑糊糊的人影。他就像个鹞子似地一耸身跳了过去,把那人抓住。原来是个要饭的小孩儿,手里还抱着个火盆,火盆啪的一声掉在地下摔了个粉碎。那小乞丐忙叫了声:“爷爷!”
  刘泰保骂道:
  “你这小子!黑糊糊的跑到这儿来蹲着,是存着什么心呀?”
  小乞丐说:
  “是酒馆的一位大爷叫我给贝勒爷送一封信!”
  刘泰保惊讶着说:
  “什么?信?拿来先给我看!”他由小乞丐的手中接过来一个小小信封,可是这时四边没有灯,地下的两块碎炭也都快灭了,也看不清楚信上写的是什么,刘泰保就赶紧又问说:
  “是什么人叫你给送来的?”
  小乞丐说:
  “是一位年轻的大爷。他在酒馆里喝酒,我在酒馆外要饭,他出来就把我揪到一边,叫我送这封信,给了我一块银子。可是我来到这儿,府门就关上了!’'
  刘泰保说:
  “哈!送一封信就给一块银子,你这小子倒真发了大财。快告诉我,叫你送信的那个人走了没有?”小乞丐说:
  “给了我银子跟信,他就往南去了。”刘泰保问说:
  “那人是穿什么衣裳?”小乞丐说:
  “穿黑衣裳。”刘泰保又问:
  “戴什么帽子?”小乞丐说:
  “戴黑皮帽子。”刘泰保再问:
  “身材有多么高?说话是哪省的口音?”小乞丐说:
  “身材不矮,说本地话。”刘泰保一怔,又问:
  “是瘦是胖?脸儿是黑是白?”小乞丐说:
  “不瘦不胖,脸儿也不黑不白。”刘泰保便抬脚骂道:“快滚开!”小乞丐在地下滚了一个滚,就跑了。
  刘泰保把信揣在怀里,就上前打门。打了半天,府门还是没开,旁边的车门却响了。刘泰保赶紧走到车门前,就见里边开门的是本府的两个仆役,提着一只大灯笼,身后还有四个官人。官人抽出腰刀来怒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半夜里敢来叩打府门?拿下!”
  就有本府的仆人说:
  “这是本府的教拳师傅。”遂又问说:
  “刘爷! 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不知道这两天府里紧吗?玉大人现在还在这里呢!”
  刘泰保微笑着说:
  “我不知道,我出去跟朋友谈了会子闲天,没想到就忘了时候了。麻烦众位,对不起!”四个官人的声音也都改为缓和了,有一个就说:
  “这几天府里既有事,你还是晚上少出门!”刘泰保连声答应说:
  “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当下他进了车门,门就随之“咣当”一声关上了。出了车房就是马圈,见今天圈里的马匹特别地多,刘泰保就知道,玉正堂来了,一定是带了不少的官人。他心说:这叫做贼走了关门,有什么用?还不如我一朵莲花,头一天就探出了线索,在蔡湘妹那里入进了腿。如今又得来这一封信,一定也与昨天那件事有关。
  刘泰保走进了小屋内,正好李长寿没在屋,灯很亮,火也很暖,他就先将屋门关上,然后掏出那封信来。就见封皮上写着“呈交贝勒铁公”,是方头方脑儿的隶体字。拆开信一看,原来信笺只有半张,是很贵重的“朱丝栏”信笺,字也是十分整齐的隶体,写着:
  字呈铁公:宝剑为鄙人取去,暂借一用,约五年后,必可璧
  还。今闻爵座不欲深究,感戴至极,鄙人本为……
  以下的半张仿佛已经写好,觉得不妥,又给撕去了。
  刘泰保看了,不禁呆呆地发怔,心中十分烦恼,他便把这半张信笺收在信封里,揣在贴身的小褂口袋里,又把屋门开开。他急得在满屋子里乱转,心说:不对!凭蔡湘妹跟她爸爸,还会写隶字?这盗剑的一定是另一个人。今天白费了半天事,虽然也占了点儿小便宜,可是脑后也挨了一砖头。这件事儿我弄错了,与蔡家父女无关,由明天起,我还得重新去找线索!
  他在屋中转了半天,便躺到炕上去睡,脑里却还在思索着这件事。感觉到是一片茫茫,无从下手。心里又想着蔡湘妹,他真有点儿睡不着觉。待了半天,李长寿回屋来了,推了他一下,说:
  “刘爷,你这么早就睡了?不赌一下去吗?今儿班房里可真热闹,光是提督衙门来的人就有二十多,两份牌九,一份骰子。”他假装睡着了,没有言语。李长寿就由他的一个小木匣子里取出些钱来,又跑出去捞本儿去了,少时刘泰保就真睡着了。
  到了次日,刘泰保到西大院跟秃头鹰又淡了半天,仍然是感觉到毫无线索可寻。他就在西大院吃了午饭,又到前门外煤市街全兴镖局,去找他的表兄神枪杨健堂。此时杨健堂正在家,一见了他的面,就说: “我正要找你去呢!”随即把他拉到柜房里,屏去了众人,就向他问说: “你做的那是什么事呀?”
  刘泰保发着怔说:
  “哎呀大哥,我做了什么事啦?你这么大惊小怪的!”杨健堂说:
  “反正你自己明白,别跟我装痴!”刘泰保就不由有些生气。
  杨健堂又说:
  “前天夜里,你们府里丢失了宝剑,现在闹得九城无人不知,提督衙门派了许多官差,在各处捉拿盗剑的贼人。你知道那宝。剑的来历吗?那是李慕白送给铁小贝勒的,李慕白若是在九华山得了此信,他也一定要下山来为铁小贝勒寻剑,他的武艺你惹得了?”
  刘泰保冷笑着说:
  “岂有此理!我又不是盗剑的贼人,李慕白也罢,提督衙门的官人也罢,问得着我吗?”
  杨健堂说:
  “你说问不着你,可是连我都相信剑是叫你偷去了!”
  刘泰保气得脸色发紫,抡起了拳头,对方若不是他的表兄神枪杨健堂,他这一拳早已打了下去。他恨恨地骂道:
  “这一定是得禄说的,除去了他,谁也不敢疑惑我!好啦!我回去找他去,旁的都别说,我先给他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杨健堂冷笑着说:
  “你真不要命了?你就闯祸去吧!反正你不过是我的表弟,也不是我的亲兄弟,连累不着我!”
  刘泰保顿脚急得要死,说:
  “大哥你怎么真相信他们的话!早先偷过你的钱倒是真的,可是现在我怎敢偷盗府里的宝剑呢?前天夜里府里失了宝剑,昨天我就在外边访查了一天,打算查出来线索,好给我自己洗刷干净。可是他妈的访查了一天,倒是得着了一点儿头绪,没想到后来又弄乱了!”
  杨健堂见刘泰保这样着急,才相信不是他偷的,遂坐在椅子上,皱着眉想了一想,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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