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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16 王度庐 (现代)
  罗小虎此时却回到了那素娥的屋里,扔下银两,戴上他那顶金边帽子往外就走。彭九等人都已藏了起来,只有刘泰保仍不气馁,他手挺长枪,拦住楼梯,大喊道:“小狐狸!你再滚下来,不动暗器,不用宝剑,咱们俩要拼个死活。走十里地没有遇不见秃子的,想不到旧冤家在此相遇,原来你小狐狸是这般模样,玉宅的高师娘大概就是你的妈……”
  他正使劲嚷嚷,罗小虎挟起衣裳,已由楼上跃下。刘泰保回身拧枪就刺,罗小虎短刀相迎。刀光枪影,又一场好杀。妓女、嫖客全都藏到屋里去了,毛伙赶紧跑去叫官人。但此时罗小虎用他那口虽短却极锋利的刀,已将刘泰保的枪杆削断,顺势一脚又将刘泰保踹翻。刘泰保翻身爬起,抡着枪杆再战,罗小虎又一脚将刘泰保踢得滚开。身后的李成由屋中抄起一只花瓶飞来,罗小虎一歪头,花瓶就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摔在地上。又有人叫道:
  “衙门的人来了!”罗小虎这才转身走去。薛八、彭九赶紧露出头来去追,但追出门首,他们又都不敢走了,刘泰保便怒骂着说:
  “你们倒是追上去呀!”
  这时有两个毛伙走来向他请安,说:
  “刘太爷!请您还是到春莺姑娘的屋里去坐会儿吧!我们不敢不去通知衙门,待一会儿官人准来。那个人是逃走了,刘太爷您……”刘泰保摆手说:
  “不要紧,我在这儿等着官人,一会儿的官司我也打!”毛伙们苦苦央求,刘泰保这才回到春莺的屋中去坐,只有李成陪着他,薛八和彭九都被他派走追寻那姓罗的下落去了。待了一会儿,南城衙门就来了几个人,可是来到这儿一看。动刀打架的人已逃走了,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妓院的人也没敢说出刘泰保的名字。官人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只好又走了。
  此时刘泰保却在屋中闷闷地喝茶,眼前那位美丽的妓女笑着和他说话。李成也低声叨念着刚才的事情、,他全都不理。他闷坐了半天,才开了盘子,向这位春莺姑娘拱手说:
  “对不起,打扰你半天!”春莺笑着说:“不要紧,刘老爷客气什么?明儿来呀!”刘泰保点点头说:
  “好,好,明儿见!”
  他同花牛儿李成来到院中,又向毛伙们抱拳,说:
  “打搅打搅,兄弟叫一朵莲花,南北城的人都知道。煤市街全兴镖店的神枪杨掌柜的,那是我表兄,以后万一有什么麻烦事,就到全兴镖店去找我,别客气!” 毛伙们齐都恭恭敬敬地说:
  “刘太爷您别嘱咐啦,这儿您虽不常来,可是您一道出字号来,我们就都知道了。以后求您多维持,有一点儿小事情我们也不敢惊动您,大事情一定去禀报您!”刘泰保便一边拱手,一边同花牛李成出了门。
  李成很高兴地说:
  “真够面子!老刘你一朵莲花的名头真叫得响!”
  刘泰保说:
  “还够面子呢?叫人由楼上推下来一次,踢滚了两回,刀枪全都被人砍折,这跟头栽得还不够大的?我刘泰保从头年到年下,在南北城可真够泄气的啦!咳,想不到小狐狸原来是这么个家伙!宝剑他已送回去了,不知他又从哪儿偷来了一口宝刀?”他叹了口气,又一拍胸脯说:
  “现在倒好啦!我到底认出他是什么模样啦!只要他不逃开北京,就好办!等着,我刘泰保要布置下天罗地网,不擒住他我绝不甘休!”
  两人遂说着,遂回到了全兴镖店。此时瞪眼薛八跟歪头彭九早就回来了,他们都说没追上那姓罗的家伙。瞪眼薛八的左腕上贴了一块膏药。他认输了,连连地摇头说:
  “这个忙儿我可再也不敢帮了!原来他就是那神出鬼没的小狐狸,咱们再派一百个人,也绝斗不过他,我可不再往里搀腿啦!我还留着我这条命呢!”李成跟彭九等人便都主张到延庆请回来神枪杨健堂,到全兴镖店再把那受伤新愈的孙正礼请出来,再到巨鹿县去请俞秀莲……
  刘泰保连连摆手说:“算了吧!算了吧!俞秀莲跟这小狐狸是一手儿事,他们说不定还有什么关系呢!”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记得年前在土城帮助蔡德纲父女共战碧眼狐狸师徒时,隐隐看见那小狐狸是个身材纤细的人,没有今天姓罗的这么高,这么魁梧,莫非使小弩箭的人天下也不是小狐狸独一份儿?这姓罗的家伙,莫非是小狐狸的师兄弟,是一门中学出来的?这么说,小狐狸是又请来了一个帮手吗?这样一想,刘泰保不禁毛发悚然,觉得重重祸事,都已被自己惹下。而朋友全不中用,媳妇的技艺也不算高,跟头是栽下了,虽然爬不起来,可是若来个“溜之乎也”,那更丢人泄气。若说不走,这姓罗的就许勾结上小狐狸,不敢惹俞秀莲,可敢专门跟自己作对。他们既有小弩箭,又有宝刀,玉正堂还暗中纵养着他们。自己现在是个无业游民,而且“老虎掉在山涧里,伤人太众”,这几个月来,自己的人缘儿一天比一天糟糕。刘泰保这么一想,他不禁脑如上箍,心如刀绞,就哇的一声咯了一口鲜血,把屋中的人全都吓慌了。.
  这时夜已过了子时,八大胡同里的灯虽没灭,可是人也少了。附近几个小馆子都冷冷清清,锅里空冒着热气,没人照顾。妓院也多半关上了门,掩住了妒燕娇莺,颊红黛绿,也掩住了轻云似的春梦。离开八大胡同往南是一条大街,名叫西珠市口,这里有许多家旅店,旅店里的客人这时也都睡了。只有路南的一家客栈,临街的楼窗上还有隐约的灯光,并有一个浊厚的低吟声,唱着:
  “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又有捶桌子声、顿楼板声,及沉重的叹息之声。
  这间屋倒是相当宽敞。一张木榻,一张八仙桌,四把椅子。屋中的半天云罗小虎正在一人独斟独饮,他浑身发热,就脱了个光脊背,油灯的微弱光焰。照着他脊背和胸膛上的几处刀剑伤和猛兽的噬伤,看上去就像只中了箭的老虎一般。他一个人独饮低唱,又捶胸顿足地说:
  “玉娇龙,好啊!你真缠住了我,害死了我!我发了财还不行,还得叫我做官!两年来我费尽千方百计,也曾花钱买贿,也曾低首向人,结果也没摸得半个官做。玉娇龙,难道我一辈子做不得官,你就一辈子也不见我了吗?你有那身武艺,随时可以到我这里来,但你不但不来,反倒连住的屋子都换了,叫我连去了三次,也找不着你!”他越说越气,就把酒壶、酒杯,连油灯全都推在了地上,又将两把椅子踢翻。立时他这屋中就如天翻地动一般,乱响了一阵,然后他便长叹一声,倒在床上睡去了。
  昏昏晕晕地忽然觉着有人进到屋里,罗小虎一惊,立时由怀中抽出来宝刀。进屋来的这个人却说:
  “哎呀!这可了不得了,幸亏我来看,不然就要着起火来了!”说的是南方话。原来油灯滚在地上并未灭,还在楼板上呼呼地燃着,这个人踏了两脚,才算给踏灭了。
  罗小虎于火光中看了看这个人,见是个二十来岁黑脸的小个子,身体挺结实,但有点儿猴相。这人梳着个道冠,穿着短道袍,好像是个小老道.记得今天在店里曾看见过他一回,大概他也是这里住的旅客。罗小虎此时的脑子明白了一点儿,便将宝刀徐徐收入怀中,点点头说: “多谢你。幸亏你把火踏灭了,你去吧,不要搅我睡觉!”那小老道也没言语.转身就出屋去了,留下满屋子难闻的油灯气味。
  罗小虎也觉着这是在客栈里,不可任意地发脾气,万一起了火,纵使自己烧不死,把别人烧死了也太不对。他叹了口气,又想起了今天在绮梦楼遇见的事:那姓刘的刀法很好,他与我并不相识,为什么要跟我打架呢?北京人真是欺负人!他又想:我来到北京十几天,走遍了花街柳巷,看尽了少妇美女,竟没有一个比得上玉娇龙一成的。可恨!玉娇龙真美,真狠毒,我罗小虎真是忘不了她,否则也就不用为做官求亲,着这鸟急,生这鸟气了!想到这里,咚的一声,他又把床使力地捶了一下。隔壁就有个山西口音的人骂道:
  “你娘!不睡觉可干什么?半夜里活诈尸,栈房也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罗小虎大怒,又要由怀中去抽宝刀。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怒气压了下去,心说:别不讲理,本来不该搅人。隔壁那山西客还低声絮叨着,他便忍气不言语,待了会儿,他也就睡去了。
  次日。快用午饭的时候他才醒。在楼下大房子里住着的他那两个喽哕,一个叫花脸獾。一个叫沙漠鼠,这两个人就进屋来问说:
  “老爷! 今儿还有什么分派吗?”原来一年来罗小虎离开了红松岭他那群盗党,身旁就只带着这两个心腹人,帮着他贩马、发财、求官。虽然官职始终没求成,可是他却命这两人叫他“老爷”,希望有朝一日,得个功名,娶了官太太,这两人就是随身的官人了。然而这希望就跟梦似的无法捉到,自己怀中仍插着宝刀,仍是半天云。这两人虽然也学了两句官话,可是,花脸獾是一脸刀疤,沙漠鼠是两只红眼,神情悍古怪,依然是喽哕模样。罗小虎心里不大痛快,就瞪眼说:
  “没别的分派,还是那两件事,一个去到镖行跟各处去打听汝州侠杨公久,一个到鼓楼西玉家,只要看见那小姐出门,就跟着她,看她往哪里去,就赶紧骑马来告诉我。” 两个喽哕齐都挺着胸脯,摇晃着脑袋高声说:
  “好啦!”
  罗小虎又说:
  “再去打听打听,昨天在绮梦楼和我打架的那一朵莲花刘什么,是个怎样的人?”
  花脸獾说:
  “那不用打听,街上的人都认识他。那是铁贝勒府的教拳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北京有些名头,年前为在玉正堂宅中捉拿狐狸,出过大名!”
  罗小虎一惊,赶紧问说:
  “什么事?玉家怎么会叫他拿狐狸?”花脸獾就把他在街上听来的这个故事说了出来。罗小虎明白了,那所谓的 “小狐狸”,一定就是玉娇龙!现在她匿名闺阁,也一定是被刘泰保逼得无法。于是他就冷笑了一声,又恨恨地说:
  “把那刘泰保的住处给我打听出来!” +。
  两个喽哕转身要走,罗小虎又说:
  “站住!还有点事儿!”遂叫沙漠鼠把靠墙的一只木箱打开。这箱中满满的都是金银元宝、零整银子.和大叠的银票、大包的珍珠,这全是二三年来他在沙漠草原上劫来的和贩马赚来的钱。罗小虎就说:
  “拿些银子给这里住的那个小老道,昨夜要不是他,栈房早着起火来了!”沙漠鼠说:
  “给他十两银子吧?”罗小虎点了点头,又问:
  “那小老道是个干什么的?他为什么不找个庙去住?”沙漠鼠说:
  “那人好怪,他本不是老道,不过穿着道士的衣裳卖野药,拿着串铃、布招牌,还有个药箱。他昨天才来,说是由江南九华山来的,他可是很留心咱们,不断地打听咱们是从哪儿来的,老爷是做什么官的。”罗小虎笑了笑,也不介意,两个喽哕就出屋去了。
  又待了一会儿,店中的伙计就给他送来了丰盛的酒饭。罗小虎是正月十三日来的,在这魁升店中住了已有二十多日了。他虽行为古怪,性情暴躁,并且终日愁眉不开,但颇为仗义疏财。本店房中住着一个落第的举子,贫病交加,房饭账欠了已有五十多两,店家无法,逼他搬走。但罗小虎一来到,闻知了此事,立时代他还清了房账钱,并拿出五十两银子,让那穷苦的书生回籍。前天店中又有个谋事未成,憔悴而死的小官员,死在房中无法抬埋,遗下寡妇孤儿在屋中啼哭。罗小虎又资助了二百两,并赠给那孤儿两个大元宝。因此店中无论掌柜、伙计,和常住的客人,没有一个不说这位戴金边缎帽的人是位阔官,是位善人,是位慷慨热心的侠士。
  这天,他用过午饭之后,又骑着他那匹榴红色的大马在街上闲走。走着走着,不觉又走到了北城,眼前又出现了那巍峨壮丽的鼓楼,罗小虎不禁心中一阵烦恼,真懒得再往西边去走了。因为即使到了玉宅门前,也不过只能徘徊一会儿,咫尺天涯,这画栋雕梁的一大片房屋,简直就像是山岳,玉娇龙就像被压在这山岳底下了,无法与自己会面。
  这时他的喽哕花脸獾从街旁的一个酒铺走了出来,招呼他说:“老爷!”罗小虎下了马,上前问说:
  “怎么样?”花脸獾悄声答说:
  “那宅门前停着两辆车,是由别处来的。玉小姐还是没有出门儿,我想待会儿.也许能出来送客。”
  罗小虎一怔,心里想起前几天在玉宅门前看到的那个红衣红裙的小女人,那小女人还不错,遂就问说:
  “你看清楚到她宅里去的是女眷吗?”听花脸獾说来的是女眷,罗小虎立时将马交给了他,就向西走去了。
  罗小虎原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他只是喜欢注意女人,因为他知道他有个未见过面的胞妹,大概名字就叫做“英芳”。茫茫天涯,不知道那妹妹流落于何所,也许已做了别人的妻子,也许已沦落于烟花之中。所以他只要看见一个年轻的妇女,便觉着可能是他的胞妹,就必要设法打听人家的姓氏和出身。同时他还有一种心理,就是觉得玉娇龙虽然那样多情美丽,却不能与自己朝夕相共,所以他恨不得能找到一个可以替代玉娇龙的人。
  当下他又来到了玉宅的门首。见这里只放着两辆很平常的骡车,两个赶车的人在高坡下等着,就坐在车上的凳儿上喝茶谈话。时候已然不早了,夕阳斜铺在这条街上,往来的人也不很多,罗小虎在这里走过来走过去。同时他可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秃子,抹着一脸鼻烟,像个地痞似的人,在这里也转了两个来回,并且用眼溜了他两下,后来便拐进一条小巷里去了。
  罗小虎也不大注意这人,他只是来回地走,往东走走,扬着脸向高坡上看看,又转身回来,再看看西边的天空,二月的纤云被夕阳照得黄中透红,十分的美丽。晚风习习地吹着,虽然还很凉,但却不跟冬天的风一样.已有点儿发软了。云霞之间鸦鹊乱飞,街上已有卖馄饨的担子过来了。这古城的风光虽然没有新疆草原上的那种辽阔大气,也没有大漠高山上的险峻奇景,然而却别有一种风味,是一种柔美的掠人心底相思的风味。罗小虎又不禁顿了一下脚,心中恨恨地说:玉娇龙!莫非你是变了心?故意以“做官”来为难我吗?
  这时迎面来了十多匹马,马上都是佩刀的官人,护卫着一位身穿紫色马褂的老将军,到了门前,这老将军便下了马往高坡上去了。罗小虎心想:这一定是玉正堂了,好大的威风!
  他又徘徊了一会儿,心中十分急躁,就想离开此地,这时坡上就送下客来了。果然是一群女眷,可是送客的都是婆子、丫鬟,却看不见小姐玉娇龙。被送出来的是两位女客,都是旗装,一位是四十岁上下的太太,穿戴倒还朴素;另一位女眷年纪只二十上下,恭恭谨谨地在那中年妇人的身后随着,像是个做儿媳妇的。这小媳妇虽是旗装,可像缠过足,走路还扭扭捏捏的,不大好看,可是那瘦长的脸儿,娇红的脂粉,纤眉秀目,虽比不过玉娇龙,可是也逊不了三五分。她穿的衣服是大红缎子的,虽不如玉娇龙那么豪华,但却更为娇艳。罗小虎立时两只眼睛发直。
  此时那婆媳二人已带着仆妇们上了车,往东去了。罗小虎赶紧快步追了上去,直追到鼓楼前,他找着了花脸獾,要过马来,上马就追着车去了。迤逦地过了许多条马路,来到了东城,两辆车就鱼贯地走进了一条胡同。这胡同口有一座木头牌坊,罗小虎仰面去看,四个字倒也还认得,写的是“三条胡同”,往南一看,原来不远就是东四牌楼。罗小虎催马进去,见那两辆车在一个门前停住了,这门虽不如玉宅那么大,可是至少也是个官员之家,那美丽的小媳妇便随着她的婆母进门去了。罗小虎张望了一下,便拨马走开,他心中十分陕恼,暗暗恨道:怎么这些标致的女子尽都出在富贵之家,都是这样装腔作势地连人也不看?可恨!
  他策马出巷,顺着大路向南走去,就想:玉宅的院落太深,.而且戒备得又甚紧,想给玉娇龙传一封书信都办不到。看刚才那家子,门户还小一点,家中的人口也必定不多,那婆媳与玉宅不是近亲也是好友,我不如去托她们,叫她们替我把一封信传给玉娇龙。不过得好好地去托她们,不然她们不一定肯管。可是我也见不着她们,与她们也谈不了话,看来还是得深夜带着刀去见,虽然有些不讲理,可是我除了请她们秘密捎书之外,并无别意,也不算什么的。于是他拿定了主意,就想赶回店房去写信。
  马出了前门,将走过正阳桥,忽听身后有一阵细碎紧急的蹄声,他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头草驴,骑驴的正是一朵莲花刘泰保。见他一身青布短打扮,挂着一个镖囊,脸有点儿瘦了,罗小虎便一声冷笑。刘泰保向着他紧追,并说:
  “姓罗的,我知道你今天进城了,我在门脸等了你半天啦!刘泰保现在把脑袋拿在手里握着啦,要跟你回头碰一碰,并且要碰到底。咱们两人顶好找个旅馆谈谈天,我不怕,我知道你更不能怕。绮梦楼里的一场争斗,那不算什么,不能由那就说结下深仇。我也知道你不是小狐狸,可是至少你跟小狐狸是师兄弟。来,下了你的坐骑,咱们谈一谈,也不妨请出那位小狐狸来,咱们讲讲理!事情没有什么难办的,如果你们真是侠义英雄,我刘泰保拱手叫你老师傅。过去的事算是我的错,我带着媳妇一走,永远不回京城,不然,可以把我的脑袋送给你们做一件谢礼,再不然,你们两人一齐放冷箭,我刘泰保单刀相迎,虽然明知多半必输,可是我还不含糊。”刘泰保的草驴紧顶着马屁股,嘴里如连珠一般地说出了这一篇话。
  罗小虎却哈哈大笑,回着头说:
  “刘泰保!我劝你趁早离开北京。你我既无深仇,你更不必苦苦追着我。你说那什么小狐狸,那人我认识,可是……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知道你的武艺比她差得远得多!” 刘泰保瞪着眼说:
  “差得远我也要斗,你告诉我那人的住址姓名吧!”罗小虎却摇摇头,也没工夫跟刘泰保多说话,便催马紧走,很快就把刘泰保的草驴丢在了后边。刘泰保在后泼口大骂,罗小虎忍着气只是大笑。
  少时就回到了店房,他下马进门,命店伙将马牵到棚下,就“咚咚咚”地跑上楼去。一进屋,他倒吃了一惊,原来那卖药的小道士正在他的屋中站着,猴头猴脑的,神情极为可疑。罗小虎就瞪眼说:
  “你为什么趁着无人到我屋里来?有什么事?”
  这小道士却昂然说:
  “我给你送银子来了。昨天我替你扑灭了火。那不算什么,你叫人给我十两银子,我不能收。好!现在你回来啦,我给你吧!”说着他就把十两银子放在了桌上。这小道士因为鬓发很长,所以显得脸有点儿瘦,其实细一看,他不但不瘦,两只胳膊还很健壮,说完话他就转身走了。
  罗小虎四下看了看,见屋里的东西倒没有挪动。也不大介意,便躺在床上歇息。他不禁又想起了刚才所遇见的那位旗装的少妇,不由得由爱慕又引出一阵忧烦,他长叹着,又捶床唱了起来:
  “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唱过之后,又在屋中来回走了走,便喊来店伙,叫拿来纸墨笔砚。他就跟惹气拼斗似的,用拳头握着笔,在信纸上写着大字,写的是:
  娇龙贤妻妆次:我来京已有半月,只同你会过一面,你不容我
  与你多谈,便催我走去,我心中真熬烦。几次去找你,你却搬了屋
  子,可见你是故意避我,你的心是变了!别后一年多,我依你的话
  离开朋友,改了行业,而且发了大财,但官是没法弄到,真叫我堂
  堂好汉无计可施,只有叹气而已!看这样子,一辈子我也做不到官
  了,难道是你也因此一辈子就不跟我见面了吗?你有那样高超的武
  艺,何必在宅中充小姐,受一朵莲花那等小辈之气!我劝你快些随
  我走,咱们有钱,可以到处享福,何必非做官太太才行?这封信请
  你三思,收拾行李等候我,后天我要亲自去接你……
  写过之后.草草粘封了,就带在身边。
  此时,他的两个喽哕花脸獾与沙漠鼠就一齐回来了。罗小虎把桌上放的十两银子交给了花脸獾,说:
  “那卖药的小道士还很有骨气,他不肯要这银子。给你们,你们两人分了,把它花了吧!”又问那沙漠鼠说: “打听出来了什么没有?”
  沙漠鼠挤着两只烂眼,说:
  “我今天打听出来的事情可很多。我新交的那个全兴镖店的伙计,他告诉我说,他们镖店的大镖头五爪鹰孙正礼,现在他的伤已然好了。今天刘泰保找了他去,听说在屋中直嚷嚷要打姓罗的,要拿小狐狸。”
  罗小虎微微冷笑,便说:
  “今天我也见着刘泰保了!那小辈他已自己说明他与我交手必输,所以我也不愿与他一般见识了。”沙漠鼠又说: “可是听全兴镖店里的人说,孙正礼的师妹俞秀莲又将来到北京!”罗小虎笑道:
  “倒盼她来,好叫我看看,长得比我的心上人如何?”沙漠鼠说:
  “杨健堂可也要回来了。刘泰保还要四面八方去请朋友,我怕到时咱们孤掌难呜!”罗小虎索性哈哈狂笑起来,说:
  “一点儿也不用怕,我有宝刀!”
  正说着,忽见有人把头探了进来,正是那小道士。小道士点手叫花脸獾。笑着说:
  “来!我请你喝酒!”花脸獾临出屋时还问:
  “老爷! 今儿晚上还到哪里去?我出去喝酒怕一时不能回来。”罗小虎说:
  “你不要管我,今晚我要到个别的地方去,用不着你跟着。”他拂拂手,叫沙漠鼠也出屋去了。他独自一人在屋中沉思了一会儿,又不住地冷笑。
  少时店伙又给他送来酒饭,他吃过饭,酒却一点儿也没喝。灯已点上了。罗小虎就暗暗扎束利落身子,先躺在榻上养神。街上的更锣敲到二更时,他就起来,又预备了一下,便扑灭了灯走出屋去。
  楼上各房间中,有的客人是已经睡着了,有的是流连在八大胡同里还没回来,所以多半屋中都没灯光,楼梯更是黑糊糊的如同一眼井似的。罗小虎将要往下去走,忽见一个人在前面顺着楼梯咚咚地跑下去了,罗小虎问了声:
  “是谁?”那人也没言语,一下楼梯就没有了踪影。罗小虎心说:奇怪!莫非是贼?他便追下了楼梯。只听大房子里有许多人说笑,他就叫道:
  “花脸獾!”连叫了几声,沙漠鼠才由大屋中出来。
  门一开,里面传出骰子在磁盆中乱转之声,罗小虎就问:
  “花脸獾呢?”沙漠鼠说:
  “花脸獾叫那小道士给灌醉啦,现在屋里睡觉呢!”罗小虎悄声说:
  “我现在要进城去办点事,今晚也许不回来,楼上的屋子要好好看着,小心贼把咱那箱子里的东西偷了去!”沙漠鼠点头答应,罗小虎就向门外走去。
  此时天上悬着一弯新月,路上的行人已很稀少。罗小虎也没骑马,他慢慢地走着,进了城走到东四牌楼,已然三更了。大街两旁的铺户全都紧闭着门板,如人合上了眼睛,四周都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活动的东西,一切仿佛都已睡熟了,只有远处隐隐传来梆锣声,直如梦呓_般。
  罗小虎进了三条胡同,来到那宅门前,忽然他又有些犹豫,暗想:白天我也没打听打听,这家是姓什么?是怎样的人家?我贸然地进去,去找人家的儿媳,虽然没有存着旁的念头,就是只叫人家传封书信,可也就够冒昧的了!他转身走去,想要再到玉宅,设法将信直接交给玉娇龙,不必无故地来搅人,好像是欺负人家少妇。但他停住脚步想了一想,又觉得那少妇姿色动人,也真许是个未嫁的姑娘,那么,自己就去一半威吓。一半请托,与她结婚。即或被玉娇龙知道了也不要紧,叫她看看.我虽没做官,然而也有女人跟我。
  罗小虎这样一想,就脱去了外面罩着的长衣,卷了个卷,连鞋一起都放在门前的上马石后面。他一耸身上了墙,向下一看,各屋中都有灯光,罗小虎不禁吃了一惊,心说:怎么回事?这家为什么这么晚还不睡觉?他顺着院墙、房顶直往后院去走,就见有个人也往后边来了,罗小虎赶紧趴在了房上,就见下面的人似是个仆人,走到了屏门就站住了身,向里面叫着说:“邓妈!”
  西边灯光辉煌的屋中就走出来一个仆妇,问说:
  “什么事?”那男仆说:
  “老爷叫我来说,天不早了,请五奶奶跟少爷少奶奶歇息吧!不至于有什么事儿了!”仆妇却说:
  “五奶奶很害怕,少奶奶也不肯睡,可是。事情也说不定。前几年我在服侍俞姑娘的时候,就遇见过这么一回事儿,也是有个男子骑马追车,果然夜里就有人来了,若不是俞姑娘的武艺好,可真不定出什么事儿啦!”
  男女两仆在下面说话,声音不大,可是房上的罗小虎却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不胜惊讶,暗道:原来白天那小媳妇已然看出我来了,知道我今夜必来。那小媳妇莫非也有玉娇龙那样的本事吗?好!我倒要会一会她。于是他就趴在房上,屏息静气地一点也不动。等到男仆人辐身走了,女仆人回屋之后,罗小虎便从房上一跃而下,并无多大的声音,屋中有人正在说话,也似乎没有觉得。
  罗小虎压着脚步走到了窗前,用手指蘸了点儿唾沫,轻轻地将窗纸划了一个小窟窿,他就弯着腰,向屋里去看。只见屋子虽然不像玉宅那么宽大,陈设器具却十分讲究,屋中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旗装的小媳妇。男子像是个文弱书生,穿着一身青绸衣裤,辫子盘在头上,正望着那小媳妇笑。那小媳妇是个背影,也是一身青。手中握着一口刀。两人像是一对小夫妇,情景极为温馨和谐,虽在这防守贼人的严重情况下,但小夫妇仍然嬉笑着,悄声地说话。
  那小媳妇忽然一转身,灯光照着她的侧面,更显得娇艳非常,原来正是罗小虎白天看见的那个小媳妇。就见她摆着手,又轻轻地跺脚,娇笑着:
  “你别跟我闹,奶奶就在里间啦!贼也许一会儿就来!”她那少年丈夫仍然笑着,要胳肢她。小媳妇便抬抬刀,仿佛要跟她丈夫打架似的,却又娇媚地笑着说:
  “真别闹啦!好文雄,别跟我闹!听听动静。待会儿贼准来!可是到时候你千万别先出头,你没经过大敌,我不放心!”那少爷文雄笑着说:
  “你也没经过大敌,我也不放心。”两人说笑着,极为亲爱。
  窗外的罗小虎心中却非常难受,而且有些嫉妒,心想:怎么人家就有闺房之乐,我罗小虎却不能?他瞪着一只眼向里看着,连自己来的目的也忘了,却不料背后一片瓦飞来,吧的一声正打在他的背后。他又痛又惊,赶紧抡刀回身,屋中的灯光也突然灭了。他跳到院中向房上去看,只见黑乎乎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此时屋中那小夫妇一齐出来,抡刀扑上他来。罗小虎却后退了几步,他一手握着宝刀,一手摆着,说:
  “别动手!我来没有恶意!”不料话未说完,那文雄便抡刀向他连砍,并大怒着说: “白天你尾随我的妻子,晚间你又来,还敢说没有恶意?”说着钢刀如电光一般地削下。罗小虎疾忙以宝刀相迎。那小媳妇便急急地说:
  “文雄快躲开!叫我……”
  这小媳妇的刀法新奇,两三下就杀得罗小虎不得不后退,同时罗小虎也不愿伤着人家。他便回身一耸,上了东房,并向下边说:
  “我来是求小嫂子给我办点事儿!我这儿有一封信……”
  不料那小媳妇已然飞身追上房来,钢刀在他眼前一晃,罗小虎疾忙用宝刀相迎,刀碰在刀上,只听当啷一声,小媳妇手中的刀便被削断。她惊讶得往旁边一闪身,罗小虎也向后退了一步。不料后面早有个人.不知是谁,一脚向他踢来,罗小虎就咕咚一声摔下了房去。
  下面的文雄抡刀向他就砍,罗小虎情急,一脚踢去,正踢在了文雄的手腕上,文雄手中的钢刀就被踢落了。罗小虎急快地滚起来,以宝刀向文雄砍去,只听一声惨叫,文雄就倒了,罗小虎倒吃了一惊。这时那小媳妇已由房上跳了下来,手中的刀虽被削去了一截,可是她仍然舞动如飞,向罗小虎来砍。罗小虎忿忿地迎战了两下,这时屋中就有了喊叫声,外面也人语嘈杂,罗小虎就一耸身又上了房。
  不料房上趴着一个人,蓦地一抄他的脚,啪嚓一声,罗小虎又坐在了房瓦之上。趴着的那个人挺身而起,就扑了过来,模样虽然看不清。但那影子很是短小。罗小虎将宝刀一晃,问说:
  “你是谁?”这短小的人却话也不答,只徒手过来要夺罗小虎的宝刀。罗小虎一滚身下了房,双腿一挺,站住了身,就见这里原是个偏院,正院中却人声杂乱,并有女人的哭泣之声。
  罗小虎正想跑开,可是房上那短小的影子又如一只夜猫子似的,刷的一声扑了下来。罗小虎将刀一晃,那人一缩头,手反抄上来又要夺罗小虎的刀。罗小虎便施展刀法,寒光闪闪,那人徒手应敌,左蹿右跃,简直像个猴子一般,身手极为敏捷。罗小虎的刀虽然没有被他夺了过去,可是觉得此人十分厉害,尤其是那几个扫堂腿,假使罗小虎没有点儿真功夫,早就被他给扫倒了。罗小虎刀法愈急,那人却并不后退,拳脚的来势反倒愈猛,罗小虎就虚晃一刀,飞身越过了墙去。墙的这边是另一家住户,这家住户也被西邻的吵闹之声惊醒了,各院中全都点上了灯,并有人在屋中向外问:
  “谁?”罗小虎又上了房,踏着房瓦快走。
  走过了许多层院落.不防身后又有短小的身影追来,罗小虎急忙由房上就跳过了墙,到了外面。这里已出了胡同,是一片黑茫茫的旷野,那短小的黑影又如箭一般地追来。罗小虎回身抡刀,怒喝一声:
  “你是谁?为什么这样苦苦地逼我?”黑影儿嘿嘿一笑,并未答话,又扑过来要夺他的刀。罗小虎真气极了,便嗖嗖地抡着刀。那黑影疾忙躲闪,才躲避开却又扑上来,并趁空打了两拳,踢了一脚。罗小虎的身体结实,这人的拳脚打不倒他,可是这条黑影儿缠住了他,却真真叫他生气,叫他没有一点儿办法。
  这黑影是一步也不放松,看那样子他并非要害他的性命,只是要夺他这口宝刀。罗小虎紧紧地握住了宝刀,且战且走,黑影一步一步地追上。忽然,罗小虎觉得一脚踏空,原来身后是一个大深坑,罗小虎一下子掉在了坑中,坑里很脏,大概有不少泥水,上面的那人便哈哈大笑。罗小虎向上面怒骂了几声,上面也没有还言。罗小虎在坑中生了半天的气,这才爬上来,他紧紧握着宝刀提防那人再来夺,可是四下去看,却不见黑影,大概那人已经走了。
  罗小虎喘了喘气,信步走着,两只脚觉着很湿.心中又不放心刚才自己闯祸的那家,那个小媳妇的武艺不错,还会上房,想不到北京城处处有这样的奇人!只是她那个女婿本领不济,被自己误伤了,岂不要叫那小媳妇伤心吗?咳!自己这事办得是太不对了。
  罗小虎又想着趴窗偷看到的那甜蜜的情景,心中便又嫉妒得慌。他就想:我几时才能与玉娇龙成为夫妇呢?她在京城这几个月,并不是安分守己,不出闺门,她也盗宝剑,做飞贼,可是她就不肯出来与我私自会会面。她认识这个会武艺的小媳妇,就一定还认识不少的能人,无论哪个,还不能替她捎一封书信给我吗?但她就不那么办。我没做成官,她就要把我甩了,好个负心的女子,今夜我非得去找她不可! 、
  当下罗小虎就将宝刀插在腰带上,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下,又辨别着路径,往鼓楼走去。此时街上就有更声急急地敲着,并有马蹄声听导听导地响,似是查夜的官人来了。罗小虎穿越着小巷,迤逦地走到了北城,寻着了鼓楼往西,少时就来到了玉宅的门前。这里很是清静,除了门前的八棵大槐树被风吹着萧萧作响,此外便没有别的动静,屋中也似乎没有什么防备。
  罗小虎来到门前,就一伏身,才要蹿上屋去,却听有人“嗤”地一声叫。罗小虎大惊,便抽出刀来,问了声:
  “是谁?”只觉得前胸蓦然一痛,原来中了一镖。罗小虎痛得几乎坐在了地上,他才一弯腰将镖拔出,不料流星锤又自后打来,正打中在他的脖颈上。同时树上又“嗖” 地跳下一人,抡刀向他来砍,身后一流星锤又险些打中了他的屁股。罗小虎一面挥刀迎敌,一面闪身,就负伤跑下了高坡。“嗖嗖”地两镖又自上飞来,一镖打空了,一镖被罗小虎接住,他不敢再斗,转身就跑。
  后面的两人却紧紧地追来,并高声向他大骂,一个是女人的声音,说:
  “你快些站住,不然我可就要拿镖打死你了!”罗小虎赶紧一低头,但是镖并没有飞来。
  又听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说:
  “朋友,站住吧!你已受了伤,还想跑吗?站住咱们谈谈。你是为小狐狸来的,我们也不是为别的事儿,只要你告诉我们,那小狐狸是玉宅的什么人,咱们俩就算是一条线儿上的了!”
  这声音非常厮熟,是那一朵莲花刘泰保的声音,罗小虎不由得更加气愤,就回身说:
  “好啊!你也敢来欺负我?”说着就要过去与刘泰保厮杀,但是那女人的飞镖又打来了,幸亏没有打着。罗小虎回身再跑,并后悔自己今晚没有带来弩箭,可是那弩箭带来也没有多大的用,并不能将人射死。
  他急急忙忙地跑出了很远,后面的人才不追了,他这才慢慢地走。胸前的伤痛,身体的疲倦,他并不在意,他只是懊恼,因为自己的武艺.最好是一刀一枪,或是角武比力,他完全不要以巧胜人。可是今天遇见的那条黑影,却神出鬼没,不知使的是哪一家的拳法。又加上刘泰保那冷不防就打来的流星锤,刘泰保女人的飞镖,真令他难防难挡,他的肝肺都要气炸了!古城中这窄小的胡同,他真觉得行不开,他在沙漠里、草原上,是盖世无敌的好汉,然而在京城中,他却要受一般小辈的欺侮。
  罗小虎忿忿地走到了南城,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爬过了城墙,就回到了西珠市口。他住的这家店房,楼上楼下已全都没有了灯光,他跳墙进内,也无人觉得,他就摸着了楼梯向上去走。不想走到了楼上,忽见眼前又有一条黑影走来,要从他的怀中夺他的宝刀。他赶紧一手护住胸,一拳打去。那人闪开,又来了一个扫堂腿,扫着了,可是罗小虎并没被扫倒。罗小虎愤怒极了,反身去扑,并问:
  “你是谁?”黑影仍不答。罗小虎拳飞脚起,那黑影也舞拳相敌,但那个人却不如罗小虎的力大。
  他们在楼上这样咕咚咕咚地一阵乱打,各屋中的客人就全都惊醒了.有人嚷嚷着问:
  “什么事儿?”罗小虎就说:
  “有贼!”同时拳脚不停。那黑影一转身跳上了楼栏杆,一跳而下,罗小虎还要下楼去追,却听下面一声冷笑,黑影儿就不见了。
  此时各屋中都点上了灯,罗小虎偷偷溜回自己的屋内,就赶紧掩上了门。往床上一躺。就听外边吵吵嚷嚷地,脚步踏得楼板咕咚咕咚地乱响,店家也仿佛被惊醒了。罗小虎胸口上的镖伤十分疼痛,脖子也发酸.一口怒气顶在心里出不来,他这时简直痛恨一切的人。他暗自寻思:那条短小的黑影儿实在可恨,不知他是谁?不知他为什么偏来和我作对,由东城追我到南城来?而且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以后这东西一定要时时跟我为难,妨碍着我的事,我怎样将他剪除了才好?当夜罗小虎的心中既乱,伤处又痛,所以也没有怎么睡,到天明时才迷迷糊糊地入了梦境。
  直睡到过午,外面有人咚咚地乱捶门,罗小虎这才忍着伤痛起来,将门开了,就见门外是他带来的那两个喽哕花脸獾与沙漠鼠。这两人见他们的“老爷”到这时还没有起来,心里就很疑惑,如今一开门.见 “老爷”是两脚污泥、满胸血迹,他们就大吃了一惊。二人急忙进屋.随手把门紧紧地掩上,沙漠鼠就悄声问说:
  “怎么了?老爷!”罗小虎瞪眼说:“少问!”他低头看看,胸前的血迹实在不少,无怪乎痛。又掏出自己写的那封信,就见也被血迹浸红了一半,他一气就嗤嗤地撕扯了,花脸獾、沙漠鼠全都直瞪着两眼发怔。
  罗小虎一边换衣裤和袜子,一边又吩咐说:
  “快出去给我买刀创药,再买一口朴刀来!”沙漠鼠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花脸獾又把屋门紧紧关上,然后走近前来,悄声问说:
  “昨天夜里的事儿?”罗小虎摆摆手,不叫他多问,只说:
  “你们要防备一点儿,现在有许多人都在暗中要害咱们!”
  花脸獾压着声音说:
  “今天外边可都传开了。说东城铁掌德啸峰家昨晚去了贼人,惊了他家的少奶奶,伤了他家少爷。”
  罗小虎一听,便不禁惊愕。因为德啸峰是个很有名的人,自己向来很景慕他,不想自己昨晚去的那人家,就是德啸峰的家,还误伤了他的儿子,实在是太不应该。他心中一懊烦,就又躺在了床上。花脸獾又说:
  “今天内外城都很严,茶馆酒店全有衙门的探子。咱们这两天,还是别出门才好。”罗小虎便点了点头,接着又叹气。花脸獾就将罗小虎脱下来的那染着血的衣裳藏在床底下,把那口宝刀也压在褥下。
  这时外面又有人捶门,罗小虎赶紧坐起身来。花脸獾便向他摆手。请他先躺下,并拉过棉被盖在他身上,又将地上扔着的两只泥袜子也踢到床下,这才去开门。就见外边站的却是沙漠鼠和那在本店住的小道士,那小道士背着药匣子,迷嘻地笑着。罗小虎却不禁吃了一惊,脸色也变了。沙漠鼠便走近前来,悄声说:
  “这位道爷,他有好药,专能治刀伤,他在江南给许多人治过。”
  罗小虎瞪着小道士,突然问说:
  “你行走江湖有多少年了?”
  小道士把药匣放在一个板凳上,往近走了走,说:
  “至少也有十年了,我们是世世走江湖卖药,我匣子里的药都是祖传的秘方。”
  罗小虎瞪大了眼睛说:
  “你倒不会武艺?”
  小道士猴子仍迷嘻笑着,摇头说:
  “我没学过那些,我做生意的人.也用不着武艺。可是我常给会武艺的人治病,江湖上一些有名的侠客、镖头、山大王,他们受了伤,都请我去治过。我的补铁平金散、生龙活虎膏,都是四远驰名!”
  花脸獾把屋门关好,罗小虎就自己掀开了被子,露出了血肉模糊的镖伤。小道土打开了他那药箱,取出来两贴膏药和一包面子药。罗小虎又问说:
  “你行走江湖,你可晓得江湖间谁的武艺最高?谁的名气最大?”
  小道士说:
  “若论武艺,谁也超不过江南鹤、李慕白、猴儿手,老小三辈!”
  罗小虎笑道:
  “猴儿手是个什么人?我还没有听人说过,大概人物不会出色.武艺不会高强吧?”
  小道士说:
  “哈哈!你是不知道,猴儿手的名头可大极了!他是凤阳府谭二员外的少爷,李慕白的大弟子,谁比得了?”
  罗小虎笑了笑,又问:
  “你可知道有一位高朗秋?”小道士摇头说: “没听说!”罗小虎又问:
  “你可去过武当山?”小道士点头说:
  “去过,那山上道士们的武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罗小虎又说:
  “你可知道新疆有个半天云罗小虎?”小道士却摇头。
  小道士点上了半截蜡烛,烤化了两贴膏药,就往膏药上洒那面子药。罗小虎又问说:
  “你可知道有个杨小豹?”小道士说:
  “三年前江湖闻名的单刀小太岁杨豹,我倒是晓得,他偷盗了宫中四十几颗珍珠,后来死在保定府。可是没听说过什么杨小豹!”
  罗小虎吃了一惊,立时心中涌上来一阵悲哀,他又瞪着眼赶紧问说:
  “杨豹死后,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小道士拿着膏药说:
  “昨天新出事的铁掌德五爷家的儿媳妇杨丽芳,那就是杨豹的胞妹!”罗小虎一听便怔了。小道士把两贴滚热的膏药向罗小虎胸前的伤处用力一按,他立时哎呀一声,昏晕了过去,把小道士吓了一跳。
  花脸獾和沙漠鼠赶紧过来唤救他们的“老爷”,小道士却惊讶地说: “怎么.他的身体是这么虚?连一贴膏药都禁不住?”花脸獾要去找草纸好点着了熏救,沙漠鼠连声叫着:
  “老爷!老爷!罗老爷!”道士也吓得直发怔。忽然罗小虎苏醒过来了,他急急地摆手,驱这些人全都出去,他却在这里不禁痛哭,偌大英雄竞如同个女子一般地呜呜啜泣。从此,他也不出屋子了,饭吃得很少,酒也不再喝,更听不见他再唱那 “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的悲歌。同时也不知那小道士给他贴的什么膏药,伤不但不好,反倒肿起来了。
  过了三四日,这三四日内外边的风声很紧,都说京城藏着大盗,内城提督衙门、外城御史衙门,都正在饬派官人到各处寻查形迹可疑的人。并听说一朵莲花刘泰保、神枪杨健堂、五爪鹰孙正礼等人。现在日夜在街上乱转,必要捉获杀伤德大少爷的那个贼而甘心。除了沙漠鼠还时常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脸上有刀疤的花脸獾简直不敢出门,他成天跟小道士在一起赌钱,
  “老爷”给他的银子已被小道士赢去了很多。这小道士不仅会赌钱,并且江湖的见闻极广,但他们到底也猜不透这小道士是个何许人。
  在楼上的罗小虎虽然身负重伤,而且心灰意懒,可是他时时谨慎地防守着他那柄带环子的宝刀。他知道有人正惦记着他的这口宝刀,而且那个人大概就住在这里,因为每夜他都觉得屋外有响动,只是那个人不能得手。他疑惑那小道士是个绿林中人,但是细瞧可又不像,叫沙漠鼠、花脸獾他们去探查,也是一点儿可疑的痕迹也探不出来。天是渐渐暖了,但罗小虎的伤换了两贴膏药却更加重了。
  这天不过是晚间二更天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屋中。他这屋中的桌子上还正燃着明晃晃的灯烛,罗小虎听见了脚步声.就赶紧忍着痛翻过身来,同时按住了褥子,因为褥子下面就是他的那口宝刀。他瞪大了眼,看见床前站着一个青缎衣青缎小帽的少年男子,细条身子,俊俏的脸庞。再细一看,啊呀!那原来不是个男子,却是他的情人玉娇龙!他便说:“啊!你这时才来?”
  玉娇龙却向他摆手,俊俏的脸上如铺着一层秋霜,没有一点儿温暖,也没有一点儿柔媚。她又走近一步,便低着头严厉地向他质问,声音极小,说:
  “你住在北京是什么用意?为什么这些日你都不走?你到德家做出的那是什么事儿?你可知道,那杨丽芳就是你的胞妹呀,你杀死的那德文雄就是你的妹夫!你简直是强盗,我当初真是错认了你!”
  罗小虎心痛得如刀割一般,他翻身坐起来就要争辩。玉娇龙不容他说话.又往下忿忿地说:
  “你在这里再住几天,一定要事发被捕!我现在也无法救你,我自救尚且不暇。我等了你三年,希望你有个出身,没想到全成了泡影,你反倒日趋下流。我的父母已将我许配了现在顺天府丞鲁翰林,我无法违背,我今天来就为的是把这些话告诉你,是怪你自己不长进,非我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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