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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度庐之鹤-铁五部曲-第4部《卧虎藏龙》

_15 王度庐 (现代)
  正在院中揉柳丝的绣香吓得转过身来,说:
  “哎呀!高师娘你怎么啦?”碧眼狐狸却已挺身而起,瞪起了两只凶眼。可是玉娇龙已然下了楼,就假作搀扶似地揪住了她的胳膊,碧眼狐狸紫色的脸立时变为苍白。玉娇龙笑道:“师娘你老了,上下楼应当小心!”她手指用力.正捏的是已经被她给挫开了的碧眼狐狸的骨节。碧眼狐狸疼得头上就滚下豆子般大的汗珠,她只好说:
  “可不是,我真老了!好小姐!”玉娇龙又用手一托她的胳膊,咯嘣一声,骨节才合上了。碧眼狐狸一裂嘴.这才缓过气来。玉娇龙叫绣香过来搀扶着高师娘,这才一同出园回到内院。
  从此,碧眼狐狸对玉娇龙更加畏惧,可是玉娇龙待她却比以前更好。绣香那聪明的丫鬟却从这次起,就觉出她们的小姐有些奇怪,可是她不敢问,也不问,并且故意不去留心她小姐的行为。
  在迪化城住了四天,又启程东去。玉娇龙怕罗小虎仍在暗中尾随。她时时地提着心。可是过哈密城、出猩猩峡、进嘉峪关、走祁连山.渡黄河、经兰州、过长安、穿风陵渡、穿晋省,路上直走了两个月.在秋色满城之下平安抵达了北京,竞未再见罗小虎的身影。沿途阅尽了千山万水,玉娇龙自觉襟怀一畅,可是把个罗小虎抛在了万里之外。她又有些悲哀。
  到了本宅中,这里庭园宽广,起居食用较在边疆时益为豪华。她因有绿霞楼上的那件事,就不愿再与碧眼狐狸同屋居住,所以她自己择定了西房做她的香闺,命丫鬟绣香和吟絮住在套间。这里是格外宽敞,而且有个后窗,窗外通着那向少人迹的花园,她每夜习武非常地方便。因为她父亲就了新任,公事较在新疆时忙得多了,她母亲又终日与戚友应酬,所以她也比昔日更多些自由。
  京城的富丽,生活的尊贵,也使她对于罗小虎不甚悬系。京城中显贵极多,彼此都往来甚密,喜庆慰吊之事几乎每天都有,玉娇龙的富丽、雍容、华贵,就立时压倒了京都一切的名门妇女。她的两位胞兄和嫂嫂、侄儿也都进京省亲,家庭团聚,便解去了她不少的忧闷。她的两位胞兄,一名宝恩,一名宝泽,全是在京城长大的,后来都中了举,做了官,一在安徽,一在四川,现任都是四品府台。嫂嫂也全是名门之女,侄子们都已很大了。十余年来,因为父母和幼妹都在新疆,路途遥远,他们很少去省视,只是有时候玉大人进京时,他们才赶到京城去叩见。玉娇龙只记得五六岁时随父母在京时,她的两个胞兄同在一个月之内娶了嫂嫂,喜事办得很是热闹,那是给她印象很深的一件事。
  兄嫂在京住了约有半月,就又分别回任去了。庭院虽大,但人口稀少,玉娇龙便又感到有些寂寞。得到她母亲的同意,她就时常出去游玩。与她往还密切的有许多名门女眷,但比较近的反倒是那落魄的小旗官德啸峰之妻德大奶奶。这有几种原因:
  第一,两家本来是老亲,而且玉大人最钦佩德啸峰之为人,认为他慷慨好义。对于几年前德啸峰所打的那场冤枉官司,玉大人也非常不平。所以德啸峰充配新疆之时,虽然他只到了伊犁,并没到且末城,可是玉大人赶紧就派人去照应他。
  第二,德啸峰现在虽然没做官,但家道还很殷实,而且此时朝中的显要铁小贝勒,与他最称莫逆,所以仍然有许多富贵人家与他往来,不以为辱。
  第三,德啸峰过去在京城的名头太大了,
  “铁掌德五爷”在南北城的光棍、地痞中是无人不知,无人不称他是好朋友。尤其是全都晓得德啸峰结交过李慕白,而京城中的人都把李慕白的事迹神化了,都知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偷星换月之能。还有俞秀莲,十六七岁的姑娘双刀震京城,匹马闯南北,天下更找不出第二个来,而俞秀莲就跟德家人是一家人一样。加以现在北方的名镖头神枪杨健堂,京城侠公子邱广超,也都是德啸峰的好友。因此一朵莲花刘泰保也时常在街上吹,说他认得德五爷.常到德五爷家中串门。这几年德啸峰虽然整天在家中读书习字,不常出门,可是昔日的名气丝毫未减。
  第四,德大奶奶很善交际。她丈夫从新疆赦还时,说是在新疆时多承玉大人照顾,并听说玉大人有一女公子,貌美年轻,能书善画,时常随她父亲骑马打猎,所以德大奶奶脑里就早存着印象。如今玉娇龙一来到北京,她就极力联络,她倒并没有什么用意,不过她最喜欢有点儿男子脾气的女子。
  第五,玉娇龙除了喜欢德大奶奶的为人畅快之外,并存着一种深心。因为德家现仍不断与江湖人往来,名镖头、大侠客,只要初到北京,时常先去拜访德啸峰,并听说李慕白、俞秀莲仍与德啸峰秘密交往。
  尤其是德家的儿媳妇杨丽芳,最使玉娇龙留意,因为在玉娇龙所认识的这些人的家里。简直没有娶汉人的姑娘做儿媳的。杨丽芳那放不大的脚,却又穿旗装,这样美丽的媳妇在北京也没有第二个,而且,她每逢三六九必随同丈夫向名师杨健堂学枪,这更是少见。许多亲友因此都在暗地里笑话,说德家简直是胡闹,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个姑娘,就算是他们的儿媳了.并且成天练武,难道将来还要叫儿媳出去卖艺吗?
  玉娇龙却从邱广超之妻的谈话中知道了些杨小姑娘的来历,原来她叫杨丽芳,本是永定门外卖花老人杨姓的孙女,姊妹二人,后来她祖父被杀,姊姊被贼人抢走。那时俞秀莲正在北京.她就仗义不平.把杨丽芳安置在德家,免得孤苦无依。然后她又往外省去了一趟,听说替杨家把仇报了,并把杨小姑娘的姊姊也嫁到外县什么财主的家里做妾,后来杨丽芳也就由俞秀莲为媒做了德家的媳妇了。
  这邱大奶奶对杨丽芳的家世来历不过略略晓得,但玉娇龙听了,却非常地惊讶,并想到了罗小虎所唱的:
  “我名日虎弟日豹,尚有英芳是女儿。”她虽没听说杨豹现在何处,也没得机会问问杨丽芳,她的姊姊是否叫什么英,可是她很怀疑杨丽芳就是罗小虎之妹。因为杨丽芳的眉目之间有几分颇似罗小虎。
  有此种种原因,所以玉娇龙与德家来往得很密,只是杨丽芳比她低~辈,玉娇龙有许多话不好意思向她问。再说当着德大奶奶。玉娇龙也不能净跟一个做儿媳妇的谈话,她知道打探人家凄惨的家史也是很不对的。何况杨丽芳也一定不知道她还有个姓罗的胞兄,不知道她那胞兄现在是做什么的,更不知道自己跟她那胞兄又是什么关系,所以简直都不能说呀!但是玉娇龙对杨丽芳却很亲近,而且只要一看见杨丽芳,她就不禁想起了那个在遥远之处的人,而心中就不禁有些悲痛。
  京城地大人多,藏龙卧虎,碧眼狐狸一来到这里仿佛心就慌了。她常出门,名目上是到德胜门外一座小庙去烧香,其实她什么地方全去。她也存不住话,回宅里便对玉娇龙谈说,不是今天哪家镖店在比武.就是哪宅又出了飞贼作了大案,哪路的英雄要来了,某名拳师又新收了徒弟,把她在街上听来的市井新闻,全都津津有味地秘密告诉了玉娇龙。因此玉娇龙也不禁技痒。那天她又去看杨丽芳练武,她虽然装着胆小,仿佛真拿不起枪来的样子,但是幸亏她见杨丽芳的武技幼稚.不足一笑,否则她真许忍不住要跟杨丽芳比一比呢!
  此时碧眼狐狸居心叵测,时常深夜私自外出,玉娇龙暗中问她.她只是笑着说:
  “我得把北京城的地方都认熟了,得找几个帮手,因为京城的人杂,倘若将来有人认出我来,我得想法子走。”玉娇龙也在闺中安不下心去,她就叫碧眼狐狸秘密地给她做了几身男子的衣裳。有时不到二更,她的闺中就熄了灯,其实她并没在房中睡觉,她是趁着夜色,钻出后窗越墙出去了。
  碧眼狐狸在京城有三个窝处:一是德胜门外的一家小店,替她养着一匹马;一是前门外西河沿一个姓魏的家,这人是碧眼狐狸早先手下的喽罗,现在镖店做个小伙计;一是乞丐长虫小二,也是碧眼狐狸用钱买下的,有许多小乞丐可间接供她驱使。长虫小二有个情人.叫丑丫儿,是个捡煤核的姑娘,住在一个极穷极僻静的地方。这几处。玉娇龙都跟随着碧眼狐狸去过。他们倒都知道她是个大姑娘,可是只知她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并不晓得她是提督正堂的小姐。
  碧眼狐狸在京城这样招朋引类,似乎是别有用心。玉娇龙猜着她是叫那些大府第给迷住了,又犯了她的盗性,大概她是想着将来作几件大案,偷许多珍宝,就离开京城。玉娇龙暗笑着,想暂时利用她.不揭穿她的私心,但玉娇龙自信绝不能叫碧眼狐狸得手,要叫她永远做自己的奴仆。至于她自己跟碧眼狐狸做这些盗贼似的行为,她倒并不是想做什么坏事,只是觉得在闺中太闷,晚间出去玩玩也很开心。
  二更天以后,僻静的小茶间里时常会出现一个穿着青大褂,瓜皮帽永远不摘的少年,他总是坐在背灯光的地方,听一些闲汉胡说乱笑.却永远不招呼人。南城花街柳巷之中有几个名妓也接过一个阔少,这阔少是个小白脸儿,好像是个大姑娘似的,又像是个唱小旦的,可是这阔少只打个茶围便不再来。德胜门外土城附近的住户也时常听见半夜三更之后,有人在外面跑马。但没有人对这些事太留心,她们的行动极为诡秘,宅内宅外均无人知晓。
  可是有一日,忽然宅门前来了个卖艺的父女,父亲是耍流星,女儿是走软绳。宅里的男女仆都出去看了,都说那女儿的软绳走得极好,长得模样也不难看。玉娇龙出门站立在高坡上看了一会儿,她就觉得奇异,特意把那走软绳的姑娘叫了过来,问了几句话,还赏了几两银子。回到宅中,她不禁闷闷沉思。
  就在这天夜里,玉娇龙没再出去。可是碧眼狐狸却偷偷地来到她屋中,哀恳着求助,并说:
  “那卖艺的人名叫蔡九,是甘肃会宁县的捕头,武艺极为高强,办案尤为厉害。六年前我在会宁县作过几条命案,也是为报仇才作的,就为蔡九和他的妻子所迫,几乎被擒。幸仗着早先跟那哑巴学过几手点穴,我才把蔡九点伤,将蔡九的妻子杀死逃走。这几年我不敢出头,也是为怕他,因为他的飞镖太厉害。现在他又带来个女儿,来到北京在宅前卖艺,一定是为我而来,他们已经探出我是藏在这里了!”玉娇龙听了这话,又是惊讶,又是气愤,碧眼狐狸若是被捕,连自己的隐事都许闹穿,所以她就答应帮助碧眼狐狸与蔡九父女决斗,并叫碧眼狐狸不要害怕。
  过了两日,这天就是铁小贝勒的寿辰,玉娇龙便随着母亲前去拜寿。虽然受到许多仆妇小姐的歆羡,但她心里很是不安,总惦记着蔡九父女在宅门前卖艺之事,所以没等到坐席用宴,就催着她母亲带着她回家去了。
  晚间她父亲回来,又急匆匆地寻找“剑谱”。剑谱现在玉娇龙正阅着,她父亲可不知道,待她将剑谱交出,她父亲还说:
  “你一个女孩子,看这可有什么用?”接着又说:
  “刚才铁贝勒将他家藏的一口宝剑拿出来给我看,那口剑确能削铜断铁,比咱们家里的那‘吞霜’、
  ‘断月’两口剑好过万分!那口剑尺寸长约二尺九分,宽一寸多,护手长约一寸.宽约二寸六分,厚约七分,两耳每耳长约一寸五,钢作深青色,七星之中第三颗特别显明。你替我仔细查一查,此剑究竟是何名称,明天我好去回复铁小贝勒!”她父亲这样地说着,似乎将此当作一件紧要的事情。
  玉娇龙手中簌簌地翻着书页,心中怦怦乱跳。因为她想起罗小虎曾有一口宝刀,那次雪夜在高朗秋的坟前,自己手中的剑便为他的宝刀所斩断.可见若没有一口超过众人的兵刃,徒有一身超过众人的武艺,也是无用。现在自己为碧眼狐狸的那件事已成骑虎难下,不定几时事情就闹穿了,自己就在家中居住不下了,就必须走!走到江湖上,若没有一口锋利的兵刃可怎成?
  当下她由书中查出那口剑必是“青冥”,便告诉了她的父亲,她父亲又把书就近灯光看了半天,也点头说:
  “大概不错,这书上也说是青冥剑剑身的七星迥异凡剑,一定就是它了!明天我把这书送给铁贝勒看去!”
  玉娇龙的心中已决定了要取这口青冥剑,可是她并没对碧眼狐狸说。深夜,她就独自离宅前往铁贝勒府。到了铁府里,见许多屋子里的人都还没睡,她就如同一只狸猫似的无声地走着,到各屋前隔窗窃听。却听有一间屋中,有个小厮正跟同伴说话,说:
  “刘泰保今天弄了个大没趣,他在西下黑摸咕咚地等了半天,一心要看爷的那口宝剑,可是得禄大叔一点面子也不讲,说什么也不让他看,气得他直骂……”
  玉娇龙就按着院落的形式找到了书房,拧锁进去,取了那口青冥剑。不料这时刘泰保也想要盗取这件东西,他在窗外觉察到屋中有人了,没敢直撞进去,就跑到房上去掀瓦,去发威风。就在这时,玉娇龙像一股风儿似地早已出屋上房,而且已转到了刘泰保的身后。刘泰保刚一道出字号,玉娇龙一脚抬起,把刘泰保踹下房去,她就走了。
  第二天,碧眼狐狸才由外面得来铁府失剑的消息,她便背着人向玉娇龙笑,并要看看宝剑。玉娇龙却冷笑着说:
  “你若必要看剑,那我就在你看完之后,遂即割下你的头来,去交给蔡九。”碧眼狐狸吓得变色,玉娇龙便拂手令她走开。 ’
  玉娇龙得了青冥剑,试了试,果然削铜断铁,不同凡器,她便将剑收藏在她睡觉的木榻之下。这木榻是不能挪动的,前面有隔扇,榻下藏着什么东西,别人绝看不出来。并且她在里边安设着伏弩,除了她之外,谁要是启开那榻上的一块浮板,弩箭就能把眼睛射瞎。她嘱咐绣香、吟絮铺床时要轻轻地,只许动被褥,不许动榻板。她并明告诉碧眼狐狸,说:
  “高师娘,我卧室中无论什么东西,你可都不要私动!要动了,你眼睛瞎了,或是咽喉破了,可别怨我!”她说这话就仿佛是凑趣似的,可是碧眼狐狸真是什么也不敢伸手去摸了,连屋中的椅子她都不敢坐。因为她知道玉娇龙说什么便能干出什么,高朗秋说她是一条“毒龙”,碧眼狐狸始终没忘。
  玉娇龙的木榻中不但藏着青冥剑,还藏着《九华剑拳全书》。和她的夜行衣及男子衣帽等物。至于她的小弩弓,是永远藏在首饰匣内。她得了这口宝剑之后,本来可以心满意足了,但她却由宝剑又想起了宝刀,由宝刀又想起了罗小虎,又不禁一阵难过。
  当日,听说那卖艺的父女又到门口儿来了,碧眼狐狸就吓得躲到玉娇龙的屋中,她的身子有些发颤,同时紧紧地咬着牙。玉娇龙却安娴镇静地在几上练她的大字。她写的是八分体的隶书,临的帖是《汉曹全碑》。她写得几乎与原帖一个样子,再把笔力运得浑厚些,就简直与前庭挂的那幅对联上的笔迹无异。
  当下她忽然停住了笔,看着自己写的这字,不由一阵发恨!她恨的是常到她家中来的那个最得她父亲欢心的鲁君佩。鲁君佩是位探花郎,现任翰林院编修,他的书法、文章、诗赋都很好,可是面貌可厌,言谈庸俗,行为也很卑劣。玉娇龙就想:自己来京已将近四个月,隐隐听得亲友中来做媒的不少。别的人不中自己父亲的意,难以成为事实。惟独这鲁君佩,确实是自己婚姻上的一个障碍,万一父亲做主把自己许配了鲁君佩,过些日,罗小虎再得意而来,那自己应如何呢?她忧虑着。心中又萌出了离开这里携剑远走的念头。
  这时绣香又进来了,这个丫鬟今天的神态也很惊惧,她哨悄向玉娇龙说:
  “刚才大人回来了,从来没有今儿这样烦恼急躁的,跟太太都几乎吵了起来!小姐,您快过去看看吧!”玉娇龙惊讶着问说:
  “为什么事儿呀?”绣香说:
  “听说是什么宅里丢失了一口宝剑。原主倒不愿深究了,可是咱宅里的大人气得不得了,说是若不拿获盗剑的贼正法就辞官。太太说大人是自己找着不省心,大人就急了!”玉娇龙赶紧到她母亲的屋中.见她父亲已然走了,她要问又不敢问,便找了几句别的闲话说了.才稍稍解开了她母亲的愁颜。
  回到自己的屋中,她心里犹豫了一日。本想离家远走,做一件惊人的事,但又想:那样一来,父亲也一定不能做官了,母亲还不得为思念我而死吗?再说,江湖上的颠沛困苦,我真能受吗?走后再想回家来当小姐享福,那可就不能够了!所以她知道自己不能显出形迹,不能离家。至晚间她就写了一封信,作出一种侠客的口吻,感谢铁小贝勒不欲深究之情,并请铁小贝勒转嘱玉正堂勿再为此事徒劳。信写完了,她又觉着后半篇容易叫人猜出自己与玉正堂有关系,并能显出来自己的畏惧.或许因此弄巧成拙,所以就撕去了半篇。
  她将这半张信笺封好,夜深时她又潜离宅院,寻着长虫小二,命将这信交到铁贝勒府。回来之后,她心中很痛快,因为她这封信写的是隶字。笔迹故意摹仿鲁君佩,即或铁小贝勒忽然发威,要按照笔迹去捉盗剑之人,那很好,就叫父亲把他宠信的探花郎拿下吧!
  又过了一日,这时碧眼狐狸因被那蔡九父女逼得太急,就与他们约定当晚在德胜门外土城决战,她来求玉娇龙届时帮忙。玉娇龙本来不愿再出门惹事了,可是这时她对碧眼狐狸也感到些顾忌,因为自己钟情半天云罗小虎和最近盗剑之事,这两件隐私全都在碧眼狐狸的心里,如若拒绝了她这请求,她就许翻了脸!翻了脸自己倒不怕,自己可以杀死她.但那必要闹得事情不可收拾。所以玉娇龙心中一盘算,就爽快地答应她了。
  到黄昏时,玉娇龙令碧眼狐狸先去,随后她假借如厕,暗携宝剑,离了家宅,在城墙僻静之处,爬出城外。她到德胜门那家小店里,换上青衣,取了马,飞奔土城,正赶上碧眼狐狸为蔡九、蔡湘妹、刘泰保三人所围。堪堪就要力尽就捕。玉娇龙上前挥剑解救,并接过来飞镖打回,以至蔡九负伤惨死。她将碧眼狐狸救走,令碧眼狐狸骑马自去回那小店匿居,她便于昏昏的夜色之下回到了城里。前后她去了共二十分钟,便人不知鬼不觉地又回到了闺阁中,依然抱着猫儿玩。
  但是第二天,碧眼狐狸就高兴地来报告,说是九城轰动了巨案,蔡班头昨夜中镖死在京城了。玉娇龙非常地惊讶后悔,想自己这是做的什么事呀?那蔡姑娘她是多么可怜呀!想到蔡姑娘若不离开此地,案子早晚是要发的,所以她赶紧命碧眼狐狸出去饬长虫小二探出蔡湘妹住的那间店房,夜晚她就去了。虽有刘泰保趴在房上守夜,可是玉娇龙身轻似燕,动作如闪电那般快,第一夜她在蔡湘妹的枕畔放下了白银,第二夜又到刘泰保、蔡湘妹隐匿的另一个店房里留柬,催促他们离京。第三夜刘泰保、蔡湘妹搬到得禄家里去了,她也得了报告,夜间又去恫吓。她本想杀死那二人,但一来怕把事情再闹大,二来她也觉着湘妹可怜,不忍下手。
  可是不料到了第四天,大白天的,刘泰保就带着蔡湘妹来到她家的宅门前走软绳,一顿大骂,从此北京城的人都知道巨盗碧眼狐狸师徒是藏在她的家里了。玉娇龙既愤恨、恐惧,又悲伤,因为她的父母从这天起也是日日愁眉不展,同时仿佛她与鲁君佩的婚嫁也一天一天地将要成为事实了。而罗小虎依旧是音信杳然,外面的刘泰保又日益进逼.谣言喧动,她想隐忍、敛迹,便避难似地终日不出闺门。
  可是她又觉察出碧眼狐狸高师娘仍然在外独自行动。头一回不知她是在哪里受了镖伤,第二回更是她家中的一件翻天覆地之事。那天深夜中忽然碧眼狐狸负伤逃归,她赶紧去救,不料在花园中她便遇见了一位手使双刀,武艺高强的人。她虽用宝剑斩断了敌人的一口刀,但敌人却越杀越勇。此时家中的守夜仆人和官人已赶到了花园,她只得钻进了后窗,回到屋中,敌人也惊走了,可是高师娘的尸身已发现在园中,一口被宝剑削断的刀也扔在地下。
  由此她父亲玉大人才知外面的谣言确是事实,本宅中确实藏着贼人,藏着宝剑和赃物。他父亲令人把高师娘秘密地抬出去埋了,因怕家人把此事泄露到外面去,对于谁是高师娘的徒弟反倒不深究了。玉大人既引疚自责,又惧将来之祸,所以便称病辞官。
  玉娇龙忧心如焚,正无办法,忽然德大奶奶又请她去赴宴。她就暗暗拿定了主意,想今天见着杨丽芳,自己设法跟她说上几句私话.向她细细询问她家中的历史。如果她确实是罗小虎之妹,那自己就把高朗秋和罗小虎之事告诉她,叫她去找杨豹,再去访问罗小虎的下落。至于自己,如目前的事情逼迫太急,那就顾不得许多了,只好就离开家走吧!
  谁料事情出了意外,她一到了德家,就遇见了俞秀莲,她才知道昨夜杀死碧眼狐狸,钢刀被自己宝剑斩折了的那强硬的对敌,原来就是这位久闻其名的侠女!玉娇龙益为凛惧,可是见俞秀莲无意揭穿她的隐私.只是拿话刺激刺激,又用手段试了试,掐几下,拧几下,她全都忍受了。她倒很钦佩俞秀莲。当日没得机会跟杨丽芳细谈,可是也用不着细谈了。
  回到宅中,她料到今夜俞秀莲必来,所以就燃灯等待着。果然,深夜之间,俞秀莲前来索剑,她便表示自己今后敛迹,请俞秀莲勿再逼迫,并应允明日亲将宝剑送回铁府。俞秀莲走了,她却也随之走出,立时到铁贝勒府中将青冥剑交回在原处。
  她又至德啸峰家见了俞秀莲,两人坐在房上谈了半天心,俞秀莲就劝她别再这样胡闹,并说:
  “京城比不得别的地方。你是位小姐,你也比不得我.如果人家知道玉小姐是个飞贼,你父母一定都得气死,你那两位哥哥的官也就都不能做了!”她点点头,表示十分忏悔。回家后,次日就派人到德家送礼,闻知俞秀莲已走,她就放了心。想事情已经完了,宝剑交还,碧眼狐狸已死,俞秀莲虽已探出自己的事情,可是她为人慷慨宽容,必不能对别人去说。
  玉娇龙经过了此番教训,本想从此洗心革面,安分在家中做个小姐。专等候罗小虎做了官来此求亲。可是忽然一夜又闹贼,她施放冷箭把贼人擒住,想不到又是蔡湘妹!蔡湘妹大骂她的父亲,并说要去喊御状。幸亏她母亲贤明,才把事情按住了,未致扩大。她又亲自见了蔡湘妹,温慰、蒙哄,把蔡湘妹弄得绵软了,便派人用车将蔡湘妹送回。
  玉娇龙心中很是平静,觉得一切事情都已完了,所有的争斗俱已解开了,她就称疾装病度过了这惨淡的新年。虽然她父亲气病了,母亲也病了。加以那个鲁君佩又时时来活动,恨不得立时就做她家里乘龙快婿才好。鲁太太并把个双龙玉佩给她,说是压惊镇邪,她明白,这其实已隐隐有下聘之意。但这些忧愁苦闷,她认为都很容易解除。只是在上元节的这天晚上,她随着母亲观灯归来,忽由人丛中施放出来一支小箭,正正射在她新改装的两把头上,她真惊讶了!
  过了几日,夜里,忽然罗小虎又钻窗进来见她。玉娇龙见她这个相待三年.一心所属的情人,仍然是鼠窃一般地来了,仍然腰插短刀,举止粗鄙,仍然是那强盗半天云,仍然没有出身,没做官,她真觉得没有希望了!她不由得悲伤欲绝,哭泣了一整夜。
  次日,她就藉辞说:
  “我怕屋里的那个窗户,因为高师娘就死在那里。我想不到她原来是贼,我夜里睡不着。”于是她就将九华全书、夜行衣裤、及男子衣帽、小弩箭等,都严密地锁在一只铁箱之内,嘱绣香好好保管,她就搬到她母亲的屋中,藉以躲避罗小虎再来缠她。此时她真恨罗小虎,并且恨自己当初行为不检,她真病了。她心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反感,有时竞想,倒情愿下嫁于翰林鲁君佩,做一个庸愚的媳妇,以斩断自己内心的纷扰,而酬答补报父母的养育之恩!
第七回 门外怅萧郎歌哭拼醉巷中追艳妇兄妹成仇
2012年8月11日
17:00
  几日之后,这天是正月二十九,北京人说:
  “节也过了,年也跑了。”这月是“小建”,明天二月初一,后天就“龙抬头”了。花园大院住的那位刘太太蔡湘妹,虽然拖着一条被箭射伤的腿,可是痛痛快快、高高兴兴、风风光光地过了这个新年与灯节。她跟得禄的老太太、得禄嫂,还有李家的二嫂子、张家的三婶子、马家大姑娘,连斗了二十多天的“梭胡”,赢了好些钱,比她走软绳卖艺挣的钱还多。同时她的当家的一朵莲花刘泰保在外面赌钱也赢了不少。她真快乐,买了张“胖小子摸鱼”的年画贴在屋里,她希望今年自己能生这么一个肥头大耳的胖小子。她也不想搬家了,而且得禄的老太太现在跟她很好,还要认她做干女儿呢!
  前一天晚上,她丈夫刘泰保瞧着她的腿完全好利落了,现在要给她一条软绳,她照旧能跳“八仙庆寿”,遂就说:
  “我说,喂!咱们明儿该干正经的啦!明天买点儿礼,先到鼓楼西看看玉小姐去,年前她不是说,以后你可以常常到她宅里去玩吗?那咱们就索性藉此拉拢拉拢她。我也不是想巴结玉宅,好在提督衙门找差事,那一箭之仇,咱们也可以不报,只是,爸爸死在土城的事咱们可别忘啦!跟她宅里走熟活了,先打探打探碧眼狐狸的底细,那小狐狸到底是谁?自然,就是小狐狸跟咱们走个头碰头,咱们也是犯不上动手自讨苦吃,可是,斗虽斗不了他,我刘泰保还会用智赚,万一这宝押对啦,小狐狸落了网,把咱们去年丢的那些脸挣回来是真的!你说怎么样?明天你辛苦一趟。把小狐狸捉住了,咱们威镇九城,你看那时候得有多少镖店请我去帮忙?得有多少宅门请我去教拳?等到五月节叫你穿上绣花裙子,樱桃、桑葚、棕子,咱们成筐整篓地买!”
  蔡湘妹说:
  “你当是我跟了你净图吃穿啦?得啦,别说啦,明儿我去就是啦!你当是只有你记着,我把我爸爸死的事情就忘啦?”说着便拿新绸子的手绢蘸蘸眼泪。
  次日,二十九,上午刘泰保就到街上买来了礼物,是两斤福寿饼、一蒲包儿龙井茶叶、一篓福橘、半斤蜜枣。下午,蔡湘妹搽好了脂粉,梳了一个巧妙的盘龙髻,戴上鲜红的绫绢花、镀金首饰,又换上了花边红缎袄,下边是绣着金凤凰的红缎小弓鞋,手上戴着一串镀金的戒指,胸坎下挂着一条红绸手绢,还有个平金的红缎荷包。她对镜端详着,又磨烦了多半天。刘泰保从街上挑了一辆新车雇来,他拿着四样礼物,蔡湘妹就袅袅娜娜地走出了街门。
  街坊的马家大姑娘正在门口买花样儿,她瞧见湘妹就羡慕地笑着问说:
  “刘二嫂子您出门儿去呀?”蔡湘妹说:
  “可不是!我到鼓楼西瞧瞧玉宅三小姐去。”刘泰保说:
  “快上车吧!”湘妹蹬着车凳儿上了车,刘泰保也跨上车辕。车帘并不放下,车夫收起了板凳儿,就赶着骡子走了。不多时就走到了鼓楼,刘泰保就跳下车去,说:
  “我在这儿等你,你一个人去吧!见了她……”蔡湘妹说:
  “你就别嘱咐我啦!”车便又往西去了。
  到了玉宅的高坡儿前,蔡湘妹就叫车停住,她下了车,手提着四件礼物,袅娜地走上了高坡。玉宅的大门洞里正坐着四个仆人,其中的一个一眼看见了蔡湘妹,就惊慌慌地向他的同伴说:
  “来了!那走软绳的小脚娘儿们可又来了!糟糕,她还提着礼物。”于是四个仆人一齐屁股离开了长板凳,都直着眼看蔡湘妹。
  蔡湘妹走到近前,拿着点儿架子说:
  “你们给回一声儿,我姓刘,住在花园大院,我是来看望看望这里的太太和小姐!”说着,就迈动莲足进了大门槛。她把礼物要交给仆人,仆人都不敢伸手去接。
  一个仆人就恭恭敬敬地说:
  “刘太太,您先在这儿等一等,我们进去问一声,因为宅里的太太和小姐全都病着。”蔡湘妹惊讶地说:
  “全都病啦?那我更得赶紧进去看看啦!”仆人又把她拦住,说:
  “您先在这儿等一等吧,我们太太跟小姐因为病,许多日子没见客啦!我们先进去回禀一声,然后再请刘太太!”说着,一个仆人赶紧转身跑到里院。蔡湘妹把几件礼物放在大板凳上,她就娉婷地站着,跟这里的三个仆人闲谈天。三个仆人全部恭恭敬敬地回答,可是同时都用眼溜看蔡湘妹,都像是有点魂不守舍似的。
  这时里边出来了两个仆妇和大丫鬟绣香,她们见了蔡湘妹,便一齐请安。绣香就过来说:
  “因为太太小姐都受惊得了病,房中供着神,所以来了客全都不能接见。小姐知道刘太太来了,还带来礼物,就吩咐我们说:
  ‘谢谢刘太太了,礼物实在不敢受。’刘太太是坐车来的吗?要没坐车,我们这儿派人给您送回去。过些日,小姐的病好了,一定到府上看您去!”
  蔡湘妹怔了一怔,便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
  “你们看,我大老远的来了!”
  绣香说:
  “实在是屋中供着神,不能在屋中让堂客。因为灯节那天,太太带着小姐出去看灯,回来天晚了,街上的匪徒又闹出了点儿乱子,所以娘儿俩全都病了,过了这些日子了。据大夫说,是受了点儿惊邪。”
  蔡湘妹发着怔,喘了口气说:
  “那么人我见不着,礼物也不收了? 我这礼物可也太薄,不过是为表一表我的心,因为太太小姐都待我不错。上次要不是小姐亲口对我说过,叫我以后有工夫找她来谈闲话儿,这回我可不敢来,我也知道,像我这样儿的,不配登上这高门大府!”
  绣香赶紧说:
  “那倒不是!前几天我们小姐还问呢,说那位刘太太没来吗?腿上受的那一箭也不知好了没有?倒是很挂念着您的。现在真是因为病,昨天邱宅里来的少奶奶也没见着!”
  蔡湘妹咬着嘴唇,半天才说:
  “我也不能愣闯进去,我带来的这礼物我可不能再带回去啦!你们告诉小姐,别混疑惑我,今天我是诚意来瞧太太小姐。一点儿别的事也没有,也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存着好心!”仆妇都笑着说:
  “刘太太您这是哪儿的话?礼物你既不能带走,那么我们就大胆替宅里收下,回头再禀报太太小姐吧!”绣香却用眼瞪着那两个仆妇。
  蔡湘妹没法子。无论怎样她今天也见不着玉娇龙了,她只好转身往外去走,嘴里还叨念着说:
  “我真想不到,今儿我会白来一趟!”两个仆妇把她送到大门外,都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刘太太!等我们小姐病好了,大概她一定去瞧您!”
  蔡湘妹也不言语,袅娜着身子走下高坡,那赶车的赶紧预备下小板凳。蔡湘妹蹬着板凳儿上了车,高坡上站着的两个仆妇都说:
  “刘太太,谢谢您啦!”
  蔡湘妹说:“你们告诉小姐,过几天我再来瞧她!”说着,一低头就要进车。却见南边离着车不远站着一个人,这人长得极为魁梧英俊,年有二十余岁,穿着青缎大夹袄,黑绒坎肩,头戴一顶镶金边儿小帽。这人穿得很阔,两只眼可带着些贼气,不住地瞧她的头,望她的脚,蔡湘妹就恨恨地隔着纱窗向外骂道:
  “兔子眼睛,瞧什么?没见过你家祖奶奶?”外面那人听见了,可是并没言语。
  蔡湘妹自己放下车帘,叫赶车的快些走,可是那人依然跟着,并向赶车的问道:
  “车里的嫂子娘家姓什么?”
  蔡湘妹气得扒着窗向外大骂:
  “兔崽子!你管得着我姓什么吗?还问我娘家,兔崽子,瞎了眼!”车窗外的人也生了气,怒声说:
  “你这婆娘别骂人,老爷问你是抬举你,是喜欢你!”蔡湘妹气得骂了声: “混蛋!”掀开车帘就叫赶车的停住。那人却冷笑了一声,嘴里还嘟嚷着骂着,就走开了。
  这时刘泰保赶紧地跑了过来,见她媳妇抄着赶车的鞭子要下车去打人,他就拦住,问说:
  “是怎么回事儿?”蔡湘妹指着说:
  “就是那个人,那兔崽子,他调戏我,他还问我娘家姓什么,你说气人不气人?” 刘泰保瞪了那人的背影一下,赶车的人就笑着说:
  “那也许是个疯子,刘二爷跟太太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
  刘泰保又向他媳妇问说:
  “你见着玉娇龙了没有?”蔡湘妹说: “没见着嘛!玉太太跟玉小姐都病着,不见客。说了半天他们才收下咱们的礼,一下玉宅的高坡就遇见了这兔崽子!”
  刘泰保把媳妇劝进车里,叫赶车的快些把车赶走,他却气忿忿追上那人。只见那人大踏步地走到鼓楼前,原来这道旁有个脸上有两块刀伤的小伙子,正牵着一匹榴红色的大马和一匹青马,在那里等着他。这魁梧的少年接过来鞭子上了红马,又回过头来看了看。刘泰保就上前忿忿地问说:
  “朋友,你先别跑,刚才你跟我媳妇问的是些什么话?”这人微微地笑说:
  “我看她头儿脚儿不难看,才问问她……”刘泰保当时气得拍着胸脯,说:
  “小子!你来到北京也得睁睁眼,一朵莲花刘二爷的女眷你敢调戏?小子!”他一耸身要向马上抓这人,不想没有抓住。这八荡马走开了,身后那脸上有刀伤的小子骑着青马掠过,顺手一皮鞭正抽在刘泰保的脖子上。刘泰保大骂,跑着去追,那两人却一齐哈哈大笑,催着马向南跑去了。
  刘泰保本想今年得出出风头争争脸,没想到第一次上街,媳妇就受了调戏,他又吃了这个亏,他真气疯了,顿脚大骂着说:
  “好小子,反正你们两人当天逃不出北京城,今天我要搜不着你们的窝处,不斗斗你们,太爷就不叫一朵莲花!”
  这时街上有许多人都拥了过来,刘泰保就站在人丛中拍胸脯、道字号。忽然有个人上前来,拉着刘泰保的胳膊说:
  “刘二爷!我这儿有头小驴。借给你骑,你快追赶那两匹马去好不好?”刘泰保一看,这是本地的流氓,名叫花脖陶九,遂就说:
  “好!快牵来!”花脖陶九便跑去牵驴。
  这里刘泰保又气忿地说:
  “只要追着那两个小子,刘太爷绝不能饶他们!这些日我因为在家里过年,不愿惹闲气,现在可就说不得啦!不但我们要斗斗这两人,还得把去年的老账算一算。诸位知道碧眼狐狸的事吗?碧眼狐狸是被兄弟给剪除了,可是那小狐狸依然藏匿在京师,兄弟早晚要把捉住,牵给诸位看看,是什么模样!”说着又低声努嘴说: “我刘泰保若不是顾忌着玉正堂的面子,也早就把那档子案子破了!”
  围着的人一听到刘泰保又拉扯上了玉正堂,有的就惧祸躲开,有的就向刘泰保使眼色,好意地悄悄嘱咐他说:
  “刘二爷,您在街上说话留点儿神,不然闹出点什么事,合不着!”刘泰保却微笑着,摇头说: “不要紧,玉大人跟我有交情,刚才我给他送去的礼他全都收下啦!”
  这时花脖陶九已把一头草驴牵了来,并悄声向刘泰保说:
  “刚才我又听人说啦,那戴金边小帽的家伙这几天时常在玉宅大门前转,那脸上有刀疤的人就在鼓楼前牵着两匹马等着他,仿佛是等着玉宅的什么人出来似的,说不定就与那狐狸案子……”
  刘泰保赶紧摆手,说:
  “老兄弟请你守严密些!我要不是看出这一点来,我也用不着跟那两个小子赌这口气,兄弟!再见!”说着刘泰保骑上了驴,向众人一拱手,挥鞭地走去。
  其实这时那两匹马早已去远了,但刘泰保也根本没有想要追上,他就一直到了煤市街全兴镖店。此时他表兄神枪杨健堂是回延庆家中探望去了,刘泰保一到这里更是随随便便,他就找着瞪眼薛八、歪头彭九、花牛儿李成、跛脚金刚高勇,和那年前受伤现在还没有十分好的铁骆驼梁七,把刚才的事情说了,然后就说:
  “这人是年有二十六七岁,身材与五爪鹰孙大哥差不多,可是腰躯挺拔,长得模样不坏,比咱们哥儿几个都漂亮,他胡子剃得很干净,身穿青缎大夹袄、青绒坎肩,头戴青缎小帽,可镶着金边儿.仿佛是故意摆阔似的。不过他那匹深红色的大伊犁马,在咱们这儿倒是少见,也许他是由别处来的,他说话有点儿河南味,不知诸位近日在客栈和各镖店里看见过这么个眼生的人没有?”
  瞪眼薛八等人寻思了半天,都说:
  “没大留神这个人!”跛脚金刚高勇就说:
  “戴金边小帽的人现在不多,只要找着他那顶帽子就找着那个人了。”花牛儿李成说:
  “他这么阔的人不能不逛堂子,今儿晚上我们到八大胡同串一串,也许能找着他。可是,万一找错了也是糟糕,顶好刘二爷你在嫂夫人跟前请两天假,每晚跟着我们在南城串一串,也许能找着这个人。为办正经事儿,嫂夫人也不应骂你荒唐。”
  刘泰保笑了笑,说:“好!我先进城去一趟,真得向我媳妇请个假,然后我出来在南城住五天,不探出那小子的来历不进城!”于是大家笑了笑,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刘泰保就走了。他不但回家去告诉了蔡湘妹,并到东西城和北城都托附了朋友为他打听头戴金边小帽的人。晚间,他就换上了一身阔衣裳回到南城,准备与花牛儿李成等人一起到八大胡同妓院聚集之所去寻访那个人。
  这时八大胡同里非常热闹,最有名的是韩家宝华班。听说数年前名侠李慕白困顿京门之时,常来这里逛游,这里的名妓翠纤与李慕白有过一档子艳事,至今还有许多人能说得出来。宝华班之外尚有金凤班、玉香班、红林院、绮梦楼等等,都是藏香蓄粉,丽人云集,每晚一般富贾豪商,咸来此走马寻乐。不过清朝有例,凡是现任官职的人.一概不许涉足花丛,可是一般做吏的,职位虽小,挣的钱可多,他们出入此间却没有避忌。
  这些日,各妓院中就出来了这样的一位“大爷”,此人衣饰阔绰,有时还穿着官靴,似乎是什么衙门中的师爷,又像是哪处王府的大管事的,花钱简直如流水一般,任何人也没有他阔。只是他没有常性,在玉香班认识个姑娘,谈上几句话,他又往对门的红林院,由红林院出来,他又许回到玉香班。他见了他刚才挑过的那个姑娘就装作不认识,打算另挑,这在妓院里按规矩说是绝办不到,可是他太肯花钱,又太不讲理,有时妓院的伙计也就设法通融通融,不愿闹出事来。好在这人打茶围从来不耽误时间,他只是跟妓女谈上几句话就走,真正是“走马看花”。有时他出了头等班子,又许入三等下处,所以这人是近日花丛中的一怪人。
  一朵莲花刘泰保和花牛儿李成等人,假充嫖客来到胡同里寻访,头一日听说有这个怪人,第二天就被他们遇着了。遇着的地点是在胭脂胡同,堂名叫做“绮梦楼”。刘泰保分明看见那人走进去了,他便拉着花牛儿李成、瞪眼薛八、歪头彭九往里去走。
  这三个镖头虽也都是花丛中的魔王,八大胡同里的混混儿,但他们一向逛的只是些下等的娼寮。这绮梦楼的门口油饰得很新,墙上的砖都雕着花鸟,两旁门灯照如白昼,门前停着几辆簇新的大鞍车,出入的人全是绸缎裹到底。他们这四个人除了刘泰保身穿青洋绉大棉袄,腰系绣花汗巾,还够点样儿,其余这三个,个个都是短打扮,衣服连扣子也没有,只用一条带子系住,所为的是脱了衣服打架方便。花牛儿李成是一脸鼻烟,瞪眼薛八不仅瞪眼,而且永远撇着嘴。歪头彭九的那脑袋实在难看,四下剃得精光,苍蝇落上都得滑下来,当中可留着一条像麻绳儿一样的小辫.红头绳上拴着一个小铜钱。
  他们也知道自己不配进“班子”,然而禁不住刘泰保往里拉,并说: “怕什么?你们哥们儿都是老江湖,什么地方没去过,难道这花钱的地方都不敢去了吗?”花牛儿李成红着脸说:
  “不好意思,咱们这身打扮不衬!”刘泰保却扬眉吐气地说:
  “有什么不衬?有钱就衬!咱们来此是为办案,若等你们回去换换打扮,贼早就跑了!”他随说着,随往门里去走。门里的毛伙见他们的打扮跟气色就有点儿特别,一听他们说什么来此为是办案,可又有点儿惊惧。
  当下刘泰保大大方方地吩咐瞪眼薛八在院中巡风,他就挑选了个名叫春莺的妓女,带着李成、彭九进屋去喝茶。这春莺姑娘的房中虽都是些榆木擦漆的器具,但摆设得极为华丽,有雪白的沉香床跟月亮般明亮的梳妆镜,歪头彭九简直不敢往镜中去看他自己的那根小辫。春莺姑娘倒是毫无名妓的架子,穿得华丽,长得娇美,可又有点小姐和命妇的神色。她殷勤地给这几位装烟倒茶,李成跟彭九全都坐立不安。刘泰保倒还态度从容,他手托着茶碗,就问说:
  “春莺姑娘,刚才我看见一个戴青缎金边儿帽子的阔大爷走进来,那是哪屋里的客?”
  立在镜边的艳丽的春莺姑娘指了指上头,说:
  “那是楼上素娥屋里的客,姓罗。素娥跟我是干姐妹,她说,那人倒是花钱不打算盘,只是没常性。他来了一次以后再来,他就不认旧人,打算另挑了。”
  刘泰保望了李成一眼,悄声说:
  “你们给我记住!那人姓罗。”又说:
  “你们二位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出去解趟小手儿。”
  歪头彭九本来除了辫子上的那个小铜钱之外,另外是一个钱也没带,他怕刘泰保使坏,把他放在这儿,叫他丢人,所以刘泰保前脚出屋,他随之也出来了。刘泰保便瞪眼说:
  “老九,别这么怯怯吞吞的! 今天咱们是来此花钱,你也不是六七岁的小孩,来到外婆家里就认生!” 歪头彭九摇动着他头上的那个小铜钱,说:
  “我也是要上茅房!”刘泰保便往屋里推他,并悄声说:
  “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啦,你别沉不住气,在里边混搅!”
  他刚把歪头彭九推回去,在院中站了半天的瞪眼薛八又跑了过来。悄声说:
  “我听明白啦,那家伙是楼上素娥屋里的客。”刘泰保说: “我比你打听得更明白,快回去给咱们取家伙来!”瞪眼薛八赶紧转身走了。
  这里刘泰保就站在庭中,灯光照着他,许多毛伙都拿眼溜着他。他解开汗巾系在里面的小夹袄上,把辫子盘在头顶上,又挽了挽袖头,脚站了个丁字步,专等那戴金边帽子姓罗的人一下楼,他就上前去打架。各屋中全都灯光摇摇,笑语细细,刘泰保在院中站立了一会儿,歪头彭九又由屋子里探出头来叫他。这时忽听楼上有男子放声高唱,刘泰保赶紧向彭九摆手,侧耳细听,可是他却听不大懂,因为这既不是梆子腔.也不是二簧,倒有点儿像昆曲,只隐隐听得漫声唱道:
  “……父遭不测母仰药,扶孤仗义赖同宗。我家家世出四知,惟我兄妹不相知,我名日虎弟日豹……”
  刘泰保暗自冷笑,说:
  “这是哪里来的老虎豹子?我刘泰保今天倒要在此施展施展虎豹的身手!”他也不管唱歌的人是谁,便扯开了嗓子高叫一声:“好啊!”接着又叫道:“真好嘛!”
  两个毛伙忙过来向他请安,说:
  “大爷!请您到屋里去坐吧!”
  刘泰保却摇头说:
  “不!我在这儿也是唱戏啦!再说许他唱就许我叫好,谁也拦不住我!他在姑娘跟前显显嗓子,我也卖弄卖弄嚷嚷!,,
  这时许多香巢内的门帘全都打开了,楼栏杆上也趴满了人,花红柳绿,燕语莺声,都借着灯光向他来望。刘泰保便扬脸向楼上招手说: “姑娘们,再请刚才唱戏的那位消遣几段,我一朵莲花刘泰保闯遍山南海北,还没听过这么特别的梆子腔。那位消遣完了,我还要请出一位戴金边帽子的朋友跟我演出武戏!”
  说到这里,就听楼上有人像霹雷似地喊了一声:
  “浑蛋!”刘泰保仔细一看,就见一个身穿红衣裳的妓女旁边站着一条大汉,这人此时虽未戴着金边帽子,可正是那个姓罗的人。刘泰保就哈哈一笑,说: “好!刘大爷来这儿花钱正为的是找你,你的花名儿叫什么?”这人不懂 “花名”是什么意思,只一拍胸脯说:
  “我叫罗小虎!”旁边的许多妓女全掩着口咯咯地笑起来。
  那人更是大怒,向刘泰保说:
  “你上来!”刘泰保说:“你下来!” 那人找着楼梯就要往下走,却被几个嫖客把他拦住,有人说:
  “不要惹他,他是铁贝勒府教拳的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罗小虎用脚顿得楼板直响,说:
  “管他是谁!”又怒声说:
  “你有胆子上楼来吗?”
  刘泰保哈哈一笑,说:
  “有什么不敢?若要怕你,刘大爷犯不上费尽千方百计到这儿来找你。前天在鼓楼我就想斗斗你,被你骑上马逃走了,今天,你就是骑上狮子,我也要把你揪下来!”说着他一扔大棉袄.拍拍双手,表示手中并无兵器,此次专凭拳斗,然后就一步紧一步地往楼上去跑,吓得楼上的妓女全都哎呀哎呀地直叫。因为罗小虎的力太大,旁人都拦阻不了,刘泰保一上楼来,吓得别人便全闪开了。
  刘泰保晓得这家伙必有几下身手,他一上楼来就先发制人。一拳向罗小虎的当胸打去。罗小虎并不闪避,只用手去粘,刘泰保收拳闪避.罗小虎却攻上前来,要伸手擒住刘泰保的腕子。刘泰保轻移慢躲,等到罗小虎的手蓦然一抄手腕之时,他忽然披拦截砍,其势极猛,右手打开罗小虎的臂,左手向罗小虎的小腹猛捶。罗小虎一退身,身后就是楼栏杆,刘泰保一拳没打着,再进一步去逼,不想两只手全被罗小虎握住。并且握得甚紧。刘泰保心中着急,便怒骂道:
  “这算是哪一路的拳法?” 他双手用力去夺,膝盖向前顶。不料罗小虎用力将他一抡,刘泰保的身子就趴在了楼栏上。刘泰保又蓦然用脚去踢罗小虎的脸,没有踢着,罗小虎便一撒双手,刘泰保的身子就由楼上飘了下来。楼下的妓女又都惊叫:
  “哎呀!”
  刘泰保一挺腰,身子立定,便摆手说:“别害怕!我没摔着!”蓦然,头顶上又有一个光亮亮的东西打了下来。瞪眼薛八大喊道:
  “不好!”刘泰保赶紧双臂一抡,一只由楼上飞下来的大玻璃灯就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泰保益发愤怒,见薛八已取来家伙,他就说:“扔给我!”薛八便把一口单刀飞起来扔给他。刘泰保轻巧地抄住了刀把,然后向楼上指骂着说:
  “小辈!你用辣手暗算,不是好朋友!滚下来,我借你一件家伙,咱们刀枪对砍,见个高低。”罗小虎在楼上说:
  “谁同你一般见识!”刘泰保持刀又往楼上去跑,说:
  “你别吹!今儿咱俩这武戏当场不出彩,就永不煞台!”
  他将要走上楼去,罗小虎却迎下了两三步。刘泰保抡刀就砍,罗小虎向旁一躲,刘泰保再一刀,又被罗小虎闪开,那刀喀的一声,正砍在楼梯栏杆上。楼下毛伙一齐大声喊:
  “御史大人查街来了!”彭九、薛八却都说:“没有,他们瞎说!刘二哥你放心去干!”
  刘泰保抖擞着精神,单刀如电,嗖嗖进逼,那罗小虎却不住向上去退。忽然他由怀间抽出了一口兵刃,迎着刘泰保的单刀一削.就听呛的一声,刘泰保就仿佛是扑了个空,他大吃一惊,半截刀已飞下楼梯,当啷落地。罗小虎以带环的短刀进逼,刘泰保用半截刀招架。。同时喊叫道:
  “好家伙!你手里也有宝剑!”遂翻身跳下了楼梯。瞪眼薛八赶紧追来,递给他一根扎枪。刘泰保才将枪接到手中,忽觉有暗器飞来,他赶紧闪身,瞪眼薛八的手腕上却中了一支箭,痛得他哎呀一声。刘泰保吓得身上一阵哆嗦,叫道:
  “哎呀!原来你就是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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