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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约会

_3 阿加莎.克里斯蒂 (英)
  “当然你说的没错。”半晌后,她回答。“可是,那很难。我婆婆身体不好,不喜欢外人加入她的家庭,这也可以说是一种病态的习性。”
  莎拉反驳道:
  “但是,卡萝已经长大了。”
  奈汀摇摇头。
  “不,只是身体长大,心智上并没长大,你跟她谈过话,我想你已注意到。一有突发事情,她就会混乱得像个孩子。”
  “这么说,以前发生过什么呢?她才这么害怕?”
  “我想,婆婆一定交代卡萝,不能和你来往。”
  “卡萝会听从?”
  奈汀静静地说:
  “你真以为她会做出什么来吗?”
  两人的眼睛相遇。莎拉觉得,在这平凡语辞的面具下,她们已互相了解。她觉得奈汀已了解情况,但她不准备再讨论下去。
  莎拉觉得气沮。那晚似乎已获得一半的胜利。她想利用秘密会面的方法鼓起卡萝的反抗精神;雷蒙也一样(老实说,雷蒙一直盘踞在她心里……)。但是,在序幕战中,她就被那双目闪着邪光、丑陋松弛的肉块打败了。卡萝毫不抵抗地被掳而去。
  “真是疯了!”莎拉喊叫。
  奈汀没有回答。在她的沉默中,仿佛有双冰冷的手抵在莎拉心上,让她惊醒。她想:“这女人比我更知道一切都已绝望。她一直都生活其中啊!”
  电梯的门打开了,白英敦老太太走出来。倚着手杖,雷蒙从旁扶住。
  莎拉吃了一惊。老妇人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到奈汀,再转回去。她对那眼中漂浮的厌恶甚至憎恨,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不愿看到老妇人的胜利和充满敌意的喜悦。莎拉转身离去。奈汀前行,加入两人中。
  “你在这里啊,奈汀。”白英敦太太说。“起程前,我要在这儿休息一下。”
  他们扶她坐在高背椅上。奈汀坐在她旁边。
  “跟你说话的是谁?”
  “金小姐。”
  “啊,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雷,你怎么不去跟她聊聊?她还在那边的写字桌哪。”
  老妇人回视雷蒙,嘴巴扭曲,浮现出满含恶意的微笑。雷蒙满脸泛红。他背转脸,嘀咕着。
  “你说什么?孩子。”
  “我不想跟她说话。”
  “那自然。你不会想跟她说话的。不管你多想,你也不能跟她说话。”
  她突然咳嗽,气喘般的咳嗽。
  “这次旅行很有意思,奈汀。”她说。“不管有什么事,我也不要失去这难得的乐趣。”
  “是的。”奈汀的声音毫无感情。
  “雷。”
  “是。”
  “从那边角落的桌上拿张便条纸给我。”
  雷蒙遵命去拿。奈汀抬头望着老妇人,不是望着年轻的雷蒙。白英敦老太太身体前屈,高兴得鼓胀了鼻孔。雷蒙从莎拉近旁走过去。她仰起脸,脸上猛然浮现出希望的神情;但是,在雷蒙经过身旁从箱里取出便条纸走回来的时刻,立刻消失了。
  走回来后,他脸上沁着小小的汗珠,苍白如死。
  白英敦太太凝望着他的脸,轻声低语:“嗯……”
  她随即发觉奈汀望着自己。奈汀眸中含着怒气,也表现出她的活力。
  “柯普先生,今早到哪里去了?”她说。
  奈汀垂下双眸,以平静的声调问道:
  “我不知道。今早还没见过他。”
  “我很喜欢他。”白英敦太太说。“非常喜欢。跟他见多少次面都可以,你不反对吧?”
  “是的。”奈汀回答。“我也喜欢他。”
  “雷诺克斯近来怎么样?不喜欢开口说话,茫茫然的。你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有。不会有这种事。”
  “真奇怪,世上竟有许多不相投合的夫妻。也许待在你自己的家,你会觉得比较快乐吧?”
  奈汀没有回答。
  “对不对,你说?”
  奈汀摇摇头,微笑说:“这样,我想妈妈你会不快乐。”
  白英敦太太眼帘动了一动。她以怨恨的尖锐声说:
  “你怎么老是反抗我,奈汀。”
  少妇平静地回答:
  “我没有这个意思。”
  老妇人握着手杖,脸色似乎变得更苍白。
  “我忘了药水,帮我拿来,好不好,奈汀?”
  “知道了。”
  奈汀站起来,经过休息室,向电梯间走去。白英敦太太凝望着她的背影,雷蒙目现忧愁之色,沉坐椅上。
  奈汀登上二楼,经由走廊走进套房的起居间。雷诺克斯坐在窗边,手上拿着书,但没有看。奈汀进来时,他起身说:
  “什么事,奈汀?”
  “来拿妈妈的药水,她忘了带去。”
  她走进白英敦太太的卧室。从洗脸台下的瓶子里,取出服一次的分量,放进小茶杯,注满了水。刚要走过起居间时,突然停下:“雷诺克斯!”
  隔了好一阵子,他才回答;仿佛她的呼唤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去。
  他说:“哎,什么事?”
  她轻轻把手上的杯子放在桌上,走过去站在他旁边。
  “雷诺克斯,看看那阳光,窗子那边的。看看那活生生的世界。好美。我们要活在那世界里,不只是从窗口外望。”
  半晌后,他才说:“啊,对不起,你想出去?”
  她回答得很快:
  “是的,很想出去,跟你一起,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在活生生的世界里,跟你一起生活。”
  他跌坐在椅子上。眼睛像被追逐者一样畏怯。
  “奈汀,我们必须这样吗?”
  “是的。下决心离去,过我们自己的生活。”
  “能够吗?我们没有钱。”
  “我们可以赚钱。”
  “怎么赚?我们什么都不懂。我又没有一技之长。几万人——连有资格、有技能的人都失业了。我们能做什么?”
  “我们的生活费由我赚取。”
  “你连护士的资格都还没得到。没希望,完全绝望了。”
  “不。我们现在的生活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绝望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妈妈对我们很好,给我们豪华的生活。”
  “可是,没有自由。雷诺克斯,振作起来。从现在——从今天起——跟我走!”
  “奈汀,你疯了。”
  “没有,我很清醒,绝对完全清醒。我要跟你在太阳光之下过自己的生活,不要在那老太婆的阴影下窒息而死。她是一个独裁者,以让你不幸福为乐。”
  “妈妈也许有点独裁——”
  “你的妈妈疯了!她不正常!”
  他平静地回答:
  “那不是真的。她有工作的好才干。”
  “也许。”
  “奈汀,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已经六十几,身体又不好。她死了,父亲的遗产,我们平均分配。你记得,她曾读遗嘱给我们听吧?”
  “她死的时候,”奈汀说,“也许已经太迟了。”
  “太迟?”
  “我是说,为了幸福,已经太迟了。”
  雷诺克斯低声说:“为了幸福,已经太迟。”他猛然浑身颤栗。奈汀靠近他,把手放在他肩上。
  “雷诺克斯,我爱你。这是我和你母亲之战,你站在哪一边?”
  “你这一边,你这一边!”
  “如果这样,请你照我的要求做。”
  “这是不可能的!”
  “不,不是不可能。雷诺克斯,我们可能有孩子了!”
  “妈妈也要我们有孩子,她说过。”
  “我知道。可是,我不想在你成长的温室中把孩子带大。你妈妈也许可以控制你,但控制不了我。”
  雷诺克斯说:
  “你常让妈妈生气,实在不好。”
  “她因为不能控制我的心,指挥我的思想,才生气!”
  “我知道你对她一直亲切有礼。你实在了不起。你对我太好了。老早就这样。当初你答应跟我结婚,我简直不敢相信,像做梦一样。”
  奈汀静静地说:
  “我跟你结婚,就是错误。”
  雷诺克斯绝望地说:
  “是的,你错了。”
  “不,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那时,如果我离开你那个家,要求你跟我走,你一定会答应的。不错,你一定会答应……我真不够聪明,还不能了解你母亲,也没看透她的真意。”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不愿意离开?对,我不能强迫你。不过,我可以自由离去!我想,我会走……”
  他用难以相信的目光望着她。
  他那沉淀的思绪似乎加快了。他第一次迅速回答,口吃地说:
  “但是,这是不可能的,妈妈——绝对不会答应。”
  “她阻止不了我。”
  “你一点钱也没有。”
  “我可以借、讨、偷啊。雷诺克斯,你妈妈管不了我!我要走,要留,全看我自己的意思。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奈汀,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她浮现出迷人般的表情,沉思似地凝视着他。
  “别离开我,奈汀。”
  他像小孩子似地叫喊。
  他背开脸,所以他没看到她眼中突然涌起的痛苦。
  她跪在他旁边。
  “那么,跟我走,跟我走!你能够。只要你愿意,你做得到!”
  他畏缩地离开她。
  “不能!我不能!啊,天呀,救救我。我做不来,我没有这个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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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杰拉尔博士走进旅行社办事处,看到莎拉·金在柜台那边。
  她仰首,“呵,早,我正在办到培特拉旅行的手续,听说你也要去。”
  “是的,我发现我也可以去。”
  “啊,太好了。”
  “很多人去吗?”
  “你我之外,还有两位女士,刚好可以租一辆车。”
  “真高兴。”杰拉尔轻轻颔首。
  接着,他就去办自己的事。
  不久,他手上拿着信,跟莎拉一道走出办事处。有点凉意,却晴空如洗。
  “白英敦家有没有什么消息?”杰拉尔问。“我在伯利恒、拿撒勒及其他地方绕了三天。”
  莎拉意兴阑珊地报告她意图跟白英敦家人接触终归失败的经过。
  “终于失败了。”她最后说。“据说,他们今天启程。”
  “到哪儿?”
  “不知道。看不出来。”她生气地说下去。“我觉得自己做了臭事。”
  “为什么?”
  “干涉别人。”
  杰拉尔耸耸肩。
  “那要看情形而定。”
  “你是指应该干涉,是吗?”
  “是的。”
  “要是你,会吗?”
  法国人浮现出愉快的表情。
  “你是说我有没有干涉别人的习惯,是不是?老实说没有。”
  “那你认为我多管闲事罗?”
  “不,不,你误会了。”杰拉尔说得很快,又很用力。“我想,这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如果看到有人犯错,想去改正它,这到底是好是坏?干涉有时会产生好结果,但也可能产生意外之害。不能一概而论,有的人有善于干涉的天赋,这种人往往做得很顺利!可是,没有这种天赋的人却往往弄巧成拙,最好别管。而且,这也跟年纪有关。年轻人容易流于理想和信念,重视理论甚于实际。他们还没经验过事实与理论的矛盾。如果相信自己,相信自己做得不错,往往可以完成非常有益的事情(当然也常常会做出非常有害的事情!)然而,中年人有了经验,知道干涉尽管会导出好结果,有时也会造成坏结果,坏结果可能比较多,所以不会轻易插手!结果两者扯平了——热情的年轻人,不管有益与否都做;慎重的中年人,两者皆不为。”
  “这道理没有多大用处。”莎拉反驳。
  “一个人对别人未必能有帮助。这是你的问题,可不是我的。”
  “你是说你不愿意为白英敦家的人做任何事吗?”
  “是的。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
  “对我而言也一样。”
  “不,要是你,可能有希望。”
  “为什么?”
  “因为你有特别的资格。你的年轻和性的魅力。”
  “性?啊,真的?”
  “人际关系总归一句,就是性的问题,可不是?你对那女孩是失败了,对她哥哥未必失败。从你刚才告诉我(也就是卡萝告诉你的)的话里,可以知道,白英敦太太的独裁有一个威胁。大儿子雷诺克斯曾以年轻人的力量反抗她。他离开家,去参加舞会。男人追求异性的欲望比催眠术的魔力强。那老太太也注意到性的力量(在她一生中也可能有此体验)。她很巧妙地处理了这件事——把美丽而贫穷的女孩带到家里来,让他们结婚。这样又获得了一个新奴隶。”
  莎拉摇摇头:
  “我不认为年轻的白英敦太太是奴隶。”
  杰拉尔同意。
  “不错,也许不是。因为她沉静温顺,白英敦老太太才低估了她在意志与性格上的力量。奈汀·白英敦当时还太年轻,也没有经验,不能正确评估自己的立场。她现在能够评估了,可是已经太迟了。”
  “你以为她已经绝望?”
  杰拉尔怀疑地摇摇头:
  “如果她拟了计划。没有人会知道。柯普可能参与其事。男人天生就是一个很会嫉妒的动物,嫉妒是一种很强的力量。雷诺克斯·白英敦也可能会被激动起来。”
  “你从同一理由——”莎拉故意以职业性的平板口吻说:“认为我有机会去影响雷蒙,是不是?”
  “不错。”
  莎拉叹了一口气:
  “我如果这样想也许早已尝试了。可是,现在太迟了。而且,我也不喜欢这方式。”
  杰拉尔似乎颇感兴趣:
  “那是因为你是英国人。英国人对性总怀有复杂的情结,认为性不太高级。”
  莎拉显得很愤慨,但杰拉尔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你是一个非常现代的女性,你会当众从容使用字典上最叫人不快的字眼,你是专家,没有丝毫偏见!可是,你还是有你母亲和祖母传来的民族性。即使不至于羞得满脸通红,你到底还是一个害羞的英国姑娘。”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浑话!”
  杰拉尔只眨眨眼,接着又从容地加了一句:“这使你变得非常有魅力。”
  莎拉愣住了。
  杰拉尔蓦地脱下了帽子。
  “对不起,先走一步。”他说:“免得你把想到的话全部倒出来。”
  他逃进饭店。
  莎拉放慢脚步跟着走过去。
  那一带显得忙碌异常。几辆载着旅行箱的车子正准备启程。雷诺克斯、奈汀和柯普先生站在一辆大车旁边监视着。一个胖胖的译员用流畅的英语和卡萝站着谈话。
  莎拉经过他们旁边,走进饭店。
  白英敦老太太身上裹着厚大衣,坐在椅子上等待启程。
  看她那模样,一种奇妙的感觉猛然从莎拉内心涌起。
  过去,她一直认为白英敦太太是个穷凶恶极的可怕人物。
  现在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可怜无力的老人。天生拥有如此强大的权力欲和支配欲,却只能做一家的暴君!莎拉很想让她的家人看看自己现在看到的老妇形象——愚蠢、恶毒、虚矫的老妇形象。
  莎拉激动地向她走去。
  “再见,白英敦太太。”她说:“祝旅途平安。”
  老太婆望着她。眸中,敌意与怒火交迸。
  “你对我相当无礼。”莎拉说。
  (我疯了?她在心中嘀咕,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
  “你想妨碍你的儿女跟我交朋友,你不觉得这非常愚蠢、天真吗?你想做食人魔,其实你只是可怜的、滑稽的小丑。我若是你,我会马上停止这种愚蠢的游戏。你一定觉得我这么说很可恨,其实我是真心劝你,希望你有点反应,今后可以过得快乐一点。我认为和家人和睦相处,亲切相待,好得多。如果你愿意尝试,一定可以做到。”
  她停了一下。
  白英敦老太太仿佛已经冻僵了,纹风不动。最后,她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张开了口……但没有说出话来。
  “请说吧!”莎拉催促。“说话啊!不管说什么都可以。不过请你仔细考虑一下我刚才说的话。”
  终于说出话来,声音虽然嘶哑、沉静,却尖利如刺。白英敦老太太毒蛇般的目光不是望着莎拉,却奇妙地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莎拉身后,她不是对莎拉,仿佛是对亲近的亡灵说话一样。“我决不会忘记。”她说。“记住,我一样也不会忘记——什么样的行为,什么名字,什么样的脸形都不会忘记。”
  这些话不知何所指,但那凶狠的说辞使莎拉吓得往后倒退。随后,白英敦老太太笑起来了——那笑声真吓人。
  莎拉耸耸肩。
  “你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老太太!”她说。
  她转身向电梯走去,几乎碰上了雷蒙·白英敦。她激动地说,说得很快:
  “再见。祝你快乐,也许我们还有相见的一日。”
  说完话,她投给他亲密温暖的微笑,迅速走开。
  雷蒙当场呆住。他茫然自失,以致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矮男人想要走出电梯,从后叫了好几声“对不起。”
  雷蒙好不容易才听到这叫声,让到一边。
  “对不起,我正在想事情……”他说。
  卡萝向他走来。
  “雷,把吉妮带来好吗?她回房间去了。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
  “好,我叫她马上来。”
  雷蒙走进电梯。
  赫邱里·白罗站着望了一会儿他的背影,竖眉倾耳,仿佛在听什么。
  旋即领会似地点点头,然后望着穿过休息室,向母亲走去的卡萝。
  他把服务生领班招过来。
  “请问,在那边的那些人叫什么?”
  “叫白英敦,是美国人。”
  “谢谢。”赫邱里·白罗说。
  在三楼,杰拉尔博士回自己房间,跟走向电梯的雷蒙和吉奈芙拉错肩而过。两人走进电梯时,吉奈芙拉说:
  “雷,你在电梯里等一下。”
  她跑回去,转过走廊拐角,追上了行走中的绅士。
  “请留步,有话跟您说。”
  杰拉尔博士吃惊地抬起头来。
  那女孩走近他,抓住他的胳臂。
  “他们要把我带走!想把我杀掉……我不是他们家的人。真的,我不姓白英敦。”
  她说得很急,字句都黏在一起。她继续说: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其实是皇家的人,是王位继承人——所以我四周全是敌人。他们想毒死我——在耍阴谋!——请救我——带我走——”
  她突然停住,传来了脚步声。
  “吉妮!”
  她吃了一惊,那模样很美。她手指抵着嘴唇,将恳求的眸光投向杰拉尔,然后跑回去。“我来了,雷。”
  杰拉尔博士扬起双眉,起步而行,缓缓摇着头,眉头紧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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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启程赴培特拉的早晨。
  莎拉走到楼下,看见一个鼻如木马、高大傲慢的女人,正在饭店大门外,为车子的大小提出强烈抗议。她曾在饭店见过这女人。
  “太小了,四个客人加上一个译员,非要大一点的车子不行!把这车子开回去,叫一辆大小适当的车子来!”
  旅行社的人不管怎么提高声调解释都没有用。这是普通车子,坐起来最舒服。较大的车子不适合沙漠上的旅行。
  这高大的妇人,借比喻而言,有如巨大的蒸气滚轮,向他滚过去。
  她回头看到了莎拉。
  “啊,是金小姐吧?我是威瑟伦爵士夫人。我说那车子大小不适合,你同意吧?”
  “是的。”莎拉慎重地说,“我想大一点比较舒服。”
  旅行社的青年说,大车子要加价。
  “旅费中已经包含了车费。”威瑟伦爵士夫人断然说道:“我拒绝缴追加的费用。你们公司的导游手册写得清清楚楚:‘舒适的座车’。你要遵守你的承诺!”
  旅行社的青年承认失败,答应设法找找看,然后沮丧地退下。
  威瑟伦爵士夫人转身望着莎拉。暗黑的脸庞浮起胜利的微笑,赤红的大木马鼻得意洋洋地鼓胀着。
  威瑟伦爵士夫人在英国政界鼎鼎有名。纯真的英国中年贵族威瑟伦爵士,他的人生乐趣只有狩猎、钓鱼和射击。当他旅游美国回国途中,亲近的旅客中有个梵西塔太太。不久之后,梵西塔太太变成了威瑟伦爵士夫人。这婚姻常被引来做大西洋航行的危险事例之一。新威瑟伦爵士夫人养苏格兰犬,欺凌乡人,强迫自己的丈夫参与公共生活。但是,在知道政治不合威瑟伦爵士的习性之后,她宽大地允许他回到狩猎之乐,自己出马参加竞选国会议员,以压倒性的多数当选。威瑟伦爵士夫人于是投身政界,在国会中非常活跃,大大有名。不久,报纸上开始出现她的漫画(这经常是成功的象征)。成了政界人士之后,她支持旧式的家庭道德和妇女的福利活动,也热心支持国际联盟。对农业、住宅和消灭贫民窟等问题,都发表了颇有内容的意见。她深受尊敬,也为大多数人所厌恶!她的政党若取得政权,她很有可能当上次长级的官员。当时,工党和保守党的联合政权分裂,自由党内阁意外地取得优势。
  威瑟伦爵士夫人目送车子离去,情绪略好。
  “男人常常以为女人好哄骗。”她说。
  如果有人敢哄骗威瑟伦爵士夫人,那一定是真正勇敢的男人,莎拉想。莎拉把正走出饭店的杰拉尔博士介绍给她。
  “你的大名,我早已知道。”威瑟伦爵士夫人握手说。“我在巴黎曾和克里孟梭教授谈过。我最近参加讨论贫穷阶层精神异常者的对策问题,非常有兴趣!在另一辆车子开来之前,我们到里头去吧?”
  刚才在附近徘徊的中年小妇人是一行中的第四个客人阿玛贝尔·毕亚丝小姐。她也随着威瑟伦爵士夫人走进休息室。
  “你是职业妇女,金小姐?”
  “刚取得医学士的资格。”
  “很好。”威瑟伦爵士夫人以故作谦虚的口吻说,“我想今后女人必须成为推动社会的原动力。对不对?”
  莎拉第一次窒闷地意识到自己的“性别”,她勉强跟威瑟伦爵士夫人走去。
  在休息室等待时,威瑟伦爵士夫人谈起她拒绝了一项邀请,请她在耶路撒冷的这段期间住进高级行政长官的官邸。
  “我不愿受官僚干扰,想独自去视察。”
  视察什么?莎拉心中纳闷。
  威瑟伦爵士夫人解释说,她住在所罗门饭店,是为了便于自由行动。接着又说,她曾给饭店的经理若干指示,以期饭店的经营能够更有效率。
  “提高效率,是我的座右铭。”
  果然不错!十五分钟后,宽大舒适的车子到了。威瑟伦爵士夫人对如何利用旅行箱提出劝告后,大伙儿便准时出发了。
  第一个停留的地方是死海。他们在耶利哥吃了午饭。随后,威瑟伦爵士夫人手拿导游手册,与毕亚丝小姐、博士和胖译员一起去参观古都耶利哥。莎拉留在饭店的庭园里。
  她有点头疼,想独个儿清静一下,却郁闷得很,她感觉到有种难以解释的忧愁。突然觉得慵懒窒闷,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不想去参观,也觉得同行的人烦人。她更后悔有这次培特拉之行。此行不仅耗费甚多,又不能享受旅行之乐!威瑟伦爵士夫人的粗声、毕亚丝小姐的饶舌、译员的反犹太叹息几乎要撕裂她的神经。杰拉尔博士虽然能了解她的心情,但他的嘲弄态度也让她不高兴。
  白英敦家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也许到叙利亚去了,可能在巴尔贝克或大马士革。雷蒙——雷蒙在做什么?奇怪得很,雷蒙的容颜竟然清晰浮现——那热忱——没有自信——神经质的脸……
  呃!可能不会再见面的人为什么会萦绕脑际而不离?昨天跟那老妇人门口的情景又浮现了。那时自己为什么会在老妇人面前,以那种愚蠢憎恨的口吻指责她呢?也许有人听见。威瑟伦爵士夫人不就在近旁吗?她想。她努力想把当时说的一一记起。想来一定相当荒谬而歇斯底里。她觉得自己做得真愚蠢。可是,这不是她的罪,是白英敦老太太的罪。那老太太常会使人脱逸常轨。
  杰拉尔博士走过来,一面擦拭额上的汗珠,一面坐在椅子上。
  “嘿!那女人真该毒死!”他大叫。
  莎拉吓了一跳。
  “白英敦太太吗?”
  “白英敦太太?不,不,是那威瑟伦爵士夫人啊!真不敢相信,她这么多年来竟还会一直有丈夫!难为她丈夫竟能活到现在而不死!她的丈夫一定有牛一样的神经吧?”
  莎拉笑了。
  “他是‘狩猎、钓鱼、射击’啊!”她说。
  “不错。从心理学上来说,完全健全!此即杀死低等动物以抚慰己欲也!”
  “他可能还以妻子的活跃为荣呢。”
  法国人接着说:
  “因为她常不在家吗?要是这样,还可了解。”他又说下去。“你刚才说什么?说白英敦太太?毒死她,确是一个好主意。这样,她家的问题就可轻易解决啦!其实,有许多女人最好被毒死。所有老丑的女人都该这样。”
  他做出颇有深意的表情。
  莎拉笑着喊道:
  “啊,法国人真坏!除了年轻有吸引力的女人之外,所有女人都没有用!”
  杰拉尔耸耸肩:
  “我们对这种事都很诚实。英国人在地下铁和电车上不会让位给丑陋的女人——呵,不,不,对不起。”
  “唉,人生多可厌。”莎拉叹息说。
  “你不需要叹气吧,小姐。”
  “今天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郁闷不快。”
  “那很自然。”
  “很自然?什么意思?”莎拉追问。
  “只要老实想想自己的精神状态,就可以知道理由了。”
  “我想,是同行的人使我忧郁。”莎拉说。“奇怪得很,我竟然非常讨厌女人。像毕亚丝那种慢吞吞白痴般的女人叫人生气;像威瑟伦爵士夫人那种讲求效率的女人,更叫我烦躁。”
  “那两个人会让你烦躁,自是理所当然。威瑟伦爵士夫人过着适合她的生活,所以她非常成功而幸福;毕亚丝小姐做了好几年保姆,突然捡到一小笔遗产,才能了却一生的愿望,到海外旅行。因此,这次旅行似乎很符合她的期望。反过来说,你却没有获得自己所要求的,所以看到别人比你成功,自然不舒服。”
  “也许是吧。”莎拉忧郁地说。“你能正确地看出人的心意。我不管多想欺骗自己,还是骗不过你。”
  这时,其他同行的人回来了。三人之中,向导似乎最疲累。到安曼途中,他几乎什么都不讲;也不再谈犹太人,这对大家勿宁是一件好事。自耶路撒冷启程以来,他喋喋不休地谈着犹太人的非法行为,他的饶舌使大家颇为不快。
  道路朝约旦河上游蜿蜒而行。夹竹桃沿路绽放出蔷薇色的花朵。
  他们在下午很迟才到安曼。看了一下格雷哥·罗马剧场之后,很早就上床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花了一整天的工夫,才度过沙漠向马安行去。
  次晨,八时稍过,他们就动身了。大家都默不做声。没有风,稍事休息,再吃午饭。这时,真是闷热难堪。大热天,跟其他四个人挤在一起,这种焦躁感使大家的神经都特别亢奋。
  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杰拉尔博士开始因国际联盟展开稍嫌急躁的争辩。威瑟伦爵士夫人是国际联盟狂热的支持者;而法国人则讥刺国际联盟徒然耗费巨大经费。争论从国际联盟对阿尔及利亚和西班牙问题的态度扩展到莎拉不曾听过的立陶宛边境纠纷事件和国际联盟大规模揭发毒品走私集团的活动。
  “你不能不承认他们做了伟大的工作。真了不起!”威瑟伦爵士夫人怒吼。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
  “嘿嘿。花掉那么巨额的费用,也很了不起!”
  “处理重大的国际问题,当然要花钱。至于毒品管制法案——”
  争论无休无止。
  毕亚丝小姐对莎拉说:
  “跟威瑟伦爵士夫人一起旅行真是有趣极了。”
  莎拉勉强应道:“真的?”但毕亚丝小姐没有注意到她苦涩的回答,又高高兴兴地说下去。
  “常在报上看到夫人的名字。以女人而入政界,又为拥护女性立场而活动,实在要有非凡的才干。一听到女人做了什么事,我就高兴不已。”
  “为什么?”莎拉厌恶地反问。
  毕亚丝小姐张口愣住了,过一会儿才口吃地回道:
  “你说为什么?……怎么说好呢……总之,女人能做些什么,实在了不起!”
  “我不同意。”莎拉说。“任何一个人做了有价值的事情,都很了不起。不管是男是女,这不是问题所在。为什么会成为问题呢?”
  “这个,这当然,从这观点来说,也许是这样,但……”
  可是,毕亚丝小姐仍然有些不满。莎拉稍微平静地说:
  “对不起。不过,我讨厌这种性别的差异。现代女性的人生态度,一般认为都很现实,其实不对。有的女性现实,有的可不然。即使男人,也有感伤而摇摆不定的,也有脑袋灵光,富逻辑性的。总之,这是脑筋的不同。除了直接和性别有关的以外,我想‘性’不成其为问题。”
  毕亚丝小姐听到“性”这个字眼,脸色微微泛红,改变了话题。
  “这么热,真叫人怀念阴凉的地方。”她嘟哝地说:“不过,无人的沙漠也很美,对不对?”
  莎拉默默颔首。
  事实上,这无人的沙漠的确很美。这里有治疗心灵的平和……没有烦人的人际关系……没有个人的苦恼。她觉得已从白英敦家解放出来;从那意欲干涉别人生活的奇妙焦躁感中解放出来。她觉得内心已归于平静。
  这里有孤独;有广袤的空漠……
  而且很平和……
  当然,不能一个人独享此乐。威瑟伦爵士夫人和杰拉尔博士已结束毒品的争论;现在又为一个无罪的少女展开论战,因为这少女被卖到阿根廷的酒馆。杰拉尔博士一直都语夹诙谐。威瑟伦爵士夫人则是典型的政客,不懂幽默,只知叹息。
  “我们现在就走吧?”译员说了之后,又开始大谈犹太人的虐待行为。
  在日落前一个小时,他们才抵达马安。一些容貌极粗野的男人群集在车子四周。他们休息一会儿,又继续行程。
  环视荒凉的沙漠,莎拉搞不清楚培特拉的岩寨在什么地方。也许在几里外才看得见,但是,到处都看不到一座山丘。他们旅游的目的地还很远吧?
  抵达了汽车的终点站艾因·穆莎村。那儿有好几匹表情悲楚的瘦马等着。毕亚丝穿着不适合骑马的斜条纹棉布服装,非常困恼。威瑟伦爵士夫人机灵地穿了骑马裤,虽然不很合身,倒蛮实用。
  离开村庄,走上满地石块的光滑道路。下坡时,马好几次差点绊倒,太阳西沉。
  莎拉因漫长闷热的行车旅程已疲累不堪,觉得头昏眼花,仿佛在梦中骑马一般。过后,她又觉得脚底下张着地狱般的洞穴。道路蜿蜒而下。各类岩石开始在四周出现。他们走过红崖间的迷宫,向地底行去。不久,峭立的悬崖耸立两旁,莎拉对这狭隘无比的岩谷极感畏惧,不禁缩成一团。
  她在混乱的脑中想道:“行过死阴的幽谷——行过死阴的幽谷——”
  越往下走,四周越黑暗。岩壁的艳红慢慢变成黑色。他们经由蜿蜒的岩间小径被吸入地底,幽禁起来。
  她想:“真是幻想的、难以相信的死城。”刚才那字眼又浮现心中:“死阴的幽谷……”
  灯终于亮起来了。马沿着小径行走。突然来到了广阔的地方——岩壁远去,前方展现了一簇笼火。
  “那是营地。”向导解释。
  马稍微加快了脚步,只快一点点,因为饥饿和疲劳,已无法加快脚步。但是,马儿一定心跳不已。不久,道路沿着沙石很多的河床向前延伸,笼火越来越近了。
  一群帐篷背着悬崖架起,排成一列。悬崖上凿有洞窟。
  一到那儿,培杜因地方的仆人就跑过来。
  莎拉凝眸望着一个洞窟,有人坐在那儿。那是什么?是偶像?看来很像巨大的坐像。
  是摇曳的火光使它变得更大。可是,那儿确实有类似偶像的东西坐着不动,周围泛起一股妖气。
  不久之后,她突然想起了。
  沙漠在她心中形成的平和和逃避感,刹那间消失无踪。她又从自由回到了被囚之身。莎拉走下蜿蜒的黑暗峡谷,看到白英敦老太太像被遗忘的邪教女司祭,或者像肥胖怪异的女佛像,端坐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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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白英敦太太在这里,在培特拉!
  莎拉只机械式地回答询问——饭菜已准备好,马上吃?还是先洗澡?——在帐篷睡?还是在洞窟睡?
  她立刻回答在帐篷睡。只听到洞窟这字眼,她就毛骨悚然。那肥胖怪异佛像般的模样浮现眼前(那女人为什么看来不像人)。
  她随着仆人走。他穿着全是补钉的卡其短裤,绑着松肥绑腿,披着磨损得已不能再穿的上衣。头上罩着叫契飞雅的头巾。头巾的长褶护着脖子,用黑丝绳在头顶上绑得紧紧。莎拉以欣赏的眸光望着他挺直腰杆,左右摆动身体的走路模样,那轻松高雅的动作。他的服装只有欧式的部分,廉价庸俗而不合适。莎拉想:“文明是错误的。如果没有文明,大概就不会有白英敦太太那种人。在野性种族中,像她那种人一定很快就会被杀掉、吃掉。”
  她半自嘲地觉得自己太疲倦,以致神经焦躁。她用热水洗脸、化妆,恢复冷静后,深以刚才的狼狈为耻。
  在小煤油灯的摇曳光芒中,她斜望着映在凹凸不平镜中的自己,梳着浓密的黑发。
  然后,拨开帐篷入口的布帘,走进黑夜里,准备到下面的大帐篷去。
  “你也在这里?”那是讶异、怀疑的低沉叫声。
  她猛回身,直视雷蒙·白英敦的眼睛。他眼睛张得大大的,状颇惊讶。但其中所含的神色却使她沉默、不安。那神色展现了强烈得难以相信的喜悦,仿佛看到天堂的幻像一样——惊叹、讶异、感谢、谦虚!莎拉大概终生不会忘记那眼神——像地狱亡魂仰视天堂的眼神。
  他又说:“你——”
  那低沉颤抖的声调影响了她。她整个心都在翻腾,使她觉得害羞、不安与谦虚,也使她突然感到欣喜无比。
  她简短地回道:“是啊。”
  他又愕愕地,半信半疑地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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