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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约会

_2 阿加莎.克里斯蒂 (英)
  柯普先生独个儿留下来,目送他们。脸上浮起怪异的表情。
  杰拉尔博士由过去的经验知道美国人都很亲切友善。他们没有英国旅客的猜忌心。所以,像杰拉尔博士这样圆滑的人,要跟柯普先生认识,不会太难。这美国人孤伶伶的,而且和大多数美国人一样,为人友善。杰拉尔博士拿出名片递给他。
  杰佛逊·柯普先生看了名片上的名字,颇为感动。
  “呵,是杰拉尔博士。不错,你最近到过美国。”
  “是去年秋天,在哈佛讲学。”
  “当然,杰拉尔博土是学术界的名人。在巴黎,你是你专行中最伟大的权威人物。”
  “哪里,你太客气了”
  “真是幸会。其实,现在耶路撒冷有好几位著名人物。你,还有威尔登爵士、财务官加布利尔·斯坦因包莫爵士、英国考古学权威曼德斯·史东爵士,以及英国政界知名的威瑟伦爵士夫人、比利时的名探赫邱里·白罗。”
  “赫邱里·白罗?他在这里?”
  “这儿的地方报登出了他最近抵达耶路撒冷的消息。全世界的名人夫妇现在似乎都住在所罗门饭店。这里确是很豪华的饭店,装璜优雅。”
  柯普先生似乎很快乐。杰拉尔博士也很能随机应变,表示好感。因此没多久两人就热络地一起到酒吧去。
  喝了两杯威士忌苏打,杰拉尔博士说:
  “刚才你跟他们说话的那一家人,是不是典型的美国家庭?”
  杰佛逊·柯普一面啜饮威士忌苏打,一面想,然后说道:
  “不,我想并不是典型的。”
  “不是?是非常和睦的家庭呀。”
  柯普先生缓缓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很照料那老太太的生活起居,就这点来说,可以说很和睦。她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老太太。”
  “不错。”
  稍微用话一套,柯普先生就热切地说起来。“其实,那家庭最近很令人担心。如果不嫌烦,我很乐意告诉你。也许你会觉得很无聊。”
  杰拉尔博士催他说。杰佛逊·柯普先生胡子刮得光光爽朗的脸上,皱起困惑的纹路,然后慢慢开始叙述。
  “老实说,现在正有一件事困扰着我。那白英敦太太是我的老朋友——不是老的那一位,是年轻的那位,也就是雷诺克斯·白英敦太太。”
  “啊,就是那个非常漂亮的黑发妇人?”
  “是的。她叫奈汀。奈汀·白英敦性情非常温柔。她结婚前,我就认识了。她在医院努力学习做个好护士。后来,请假到白英敦家,跟他们一起生活,最后和雷诺克斯结了婚。”
  “真的?”
  杰佛逊·柯普先生啜一口威士忌苏打,继续说:
  “白英敦家的历史要我说一下吗,杰拉尔博士?”
  “呵,请说,我很感兴趣。”
  “已故的艾摩·白英敦是个很有名气的人,人品也极为吸引人。第一个太太很早去世,他又结了一次婚。第一个太太去世时,卡萝和雷蒙刚会走路。据说,第二个太太跟他结婚时,年纪已不小,相当漂亮。但从现在的样子看来,却看不出以前是个美人。不过,这是从可靠的消息听来的。总之,她的丈夫非常疼爱她,什么事都交给她。去世前几年,他已躺在病床上,她便主宰了一切。她非常能干,很懂实务,也是一个非常有良心的女人。艾摩死后,她倾心养育孩子。孩子中也有她亲生的——就是那个金红头发、身体瘦弱、美丽的吉奈芙拉。就像刚才所说那样,她为自己家人献身,跟世人毫无来往。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可真不觉得有什么好感动的。”
  “我同意。那对心智的发展危害最大。”
  “完全正确。白英敦太太让孩子与世人隔绝,完全不跟外界来往。结果,孩子们成长了,却都很神经质。他们都非常怯懦,不敢跟陌生人交朋友。实在很糟。”
  “的确非常糟糕。”
  “我想她并没有恶意。只是她爱得过度了。”
  “他们只生活在家里?”杰拉尔博士问。
  “是的。”
  “儿子们都不工作?”
  “嗯,是的。艾摩·白英敦很富有。为了让白英敦太太一生过得舒服,他把所有遗产全留给她——据说,那是用来抚养家人的。”
  “这么说,他们在经济上都要仰赖她了。”
  “是的。而且,她尽可能让孩子留在家里,不让他们出外寻找工作。有很多钱,这样也许不坏。他们也不需要找工作。可是,我觉得工作才是男人的强壮剂。他们没有任何娱乐嗜好,不打高尔夫,也不参加地方的俱乐部;不去跳舞,也不跟别的年轻人游玩。他们住在乡下的大房子里,几英里内都没有人烟。不管怎么说,我不认为这是好办法。”
  “我同意。”杰拉尔博士说。
  “那家子人没有一个有社会感。协同精神完全缺乏。他们也许有和乐的家庭,彼此却互相束缚。”
  “没有人想离开吗?”
  “不曾听说过。他们只坐在一起。”
  “你认为那是他们自己不好,还是该归咎于白英敦太太?”
  杰佛逊·柯普心神不定地调整坐姿。
  “我想她多少要负点责任。她养育孩子的方法有问题。孩子方面,长大后也应该从这束缚里自行解脱,总不能一直离不开妈妈,应该选择独立之道。”
  杰拉尔博士沉思地说:
  “但是,这也许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要阻止树木成长,有好几种方法。”
  柯普先生瞪目以视。
  “他们都很健康啊,杰拉尔博士。”
  “不,精神已跟肉体一样受到成长的阻碍,被扭曲了。”
  “他们心智都很优秀。”
  杰拉尔叹口气。
  杰佛逊继续说:
  “不,依我看,人都能把自己的命运控制在自己手里。相信自己的人,会自我创造,会在自己的生涯中创出价值来,决不会袖手茫然而坐。这种人,女人决不会倾心相向。”
  杰拉尔仔细望了他一会儿,才说道:
  “你是说雷诺克斯·白英敦?”
  “是的。我想的也是雷诺克斯。雷蒙还太年轻。雷诺克斯已经三十岁了。他早已到应该有所表现的年纪。”
  “对他太太来说,那也许是很艰辛的生活。”
  “当然,对她是很艰辛的生活,奈汀是个好女孩。我非常喜欢她。她决不会抱怨,但也不幸福。不如说她已落入不幸的深渊。”
  杰拉尔点点头。“是的,想必如此。”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我却觉得她的忍耐也有限度,杰拉尔博士。如果我是奈汀,我一定会向雷诺克斯明说,要他尽可能挺身而出,否则——”
  “你是说,否则她应该舍他而去?”
  “她有她自己的人生。如果雷诺克斯不承认她所应得的评价,还会有他人承认的。”
  “譬如说——你就是?”
  美国人满脸通红,随即以天真的威严回视对方。
  “是的。”他说。“我一点不为自己对她所怀的感情觉得羞耻。我尊敬她,由内心爱她。只要她幸福,我就满足了。如果她跟雷诺克斯过得幸福,我也乐于引退,从舞台上消失。”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就因为并非如此,我才在等待机会!她若需要我,我立刻就去!”
  “你真是‘真正的骑士’。”杰拉尔低声说。
  “呃,什么?”
  “在今天,骑士道只活在美国啊。你不求报酬,能以为所爱女士服务而满足,真令人敬佩!你希望她做什么呢?”
  “她需要我时,我希望能够在她身旁,随时支援。”
  “请问,白英敦老太太对你的态度如何?”
  杰佛逊·柯普缓缓答道:
  “那老太太,我根本不了解,刚才说过,她不喜欢跟外面的人接触,只有对我不同,一直都很友善,把我看成她家人一样。”
  “这么说,她允许你和雷诺克斯来往?”
  “是的。”
  杰拉尔博士耸耸肩:“那倒真奇怪罗?”
  杰佛逊·柯普装模作样地回答:
  “我先告诉你,我们的友谊毫无不名誉之处,是纯柏拉图式的。”
  “这我知道,但是从白英敦太太的性格而言,她会鼓励这种友谊,不是很奇怪吗?柯普先生,其实我非常关心白英敦太太,我觉得她很有趣。”
  “她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性。她有伟大的人格号召力——人品绝佳。刚才说过,艾摩·白英敦绝对相信她的判断。”
  “所以他才连孩子的经济都全部委托她。柯普先生,在我国,这是法律所不许的。”
  柯普先生站起来。
  “在美国,”他说。“我们是热烈信奉绝对自由的人。”
  杰拉尔博士也站起来。这些话并没有很令博士感动。他听过好几次不同国籍的人说这种话。自由只是某种民族才拥有的特质,这种妄想已在世界上扩大。
  杰拉尔博士比较聪慧。他知道,任何种族国家,任何个人,都不能说是自由。但他也知道,不自由的程度也有差别。他一面沉思,兴趣盎然地走回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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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莎拉·金站在哈拉梅西·雪立夫寺院之内。背后有石圆顶;喷水池的水声轻柔。一些小观光团体走过去,并没有破坏东方的和谐气氛。
  “从前,有个吉普赛人在这岩石的山顶造脱谷场,大卫王用六百雪克尔金币买下来做圣地,这故事实在奇怪。”她想。现在,这儿是世界各国观光客群集之地……
  她回首观看现在盘踞了圣地的清真寺。她想,所罗门神殿大概只有它一半的美。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小群人从清真寺中走出来。一个能言善道的向导陪着白英敦一家人。白英敦老太太由雷诺克斯和雷蒙两旁搀扶。奈汀和柯普先生跟在后面,卡萝看到了莎拉。
  卡萝犹疑了一下,很快就下定决心,改变方向,蹑足从寺院的庭院跑过来。
  “对不起。”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我有话……想跟你说……”
  “呵,什么事?”莎拉说。
  卡萝浑身颤粟,脸色苍白。
  “我——我哥哥的事。昨晚你跟哥哥说话,你一定以为我哥哥很没礼貌,那不是哥哥的本意。他不得不这样,真的。”
  莎拉觉得整个局面显得很滑稽。一切都违反她傲慢高雅的品位。这个陌生女该为什么要突然跑过来,为她无礼的哥哥道歉呢?
  冷淡的回答刚要从口中溜出来,她的心意突然改变了。
  她觉得有点不寻常。这女孩非常认真。那些使莎拉选择医师生涯的内在愿望,已在这女孩的紧迫需求中起了反应。她的本能知道已发生了某种险恶的情况。
  她鼓励着说:
  “你要告诉我原因?”
  “哥哥在那班火车上跟你谈过话吧?”卡萝说。
  莎拉颔首:“唉,是我向他说话。”
  “当然是这样。可是,昨晚,雷很害怕——”她停止不说。
  “很害怕?”
  卡萝苍白的脸变得赤红。
  “我知道,说来一定荒谬绝伦。其实,我妈妈——她,她身体不好,不喜欢我们在外交朋友。可是,雷,很想跟你做朋友。”
  莎拉开始引起兴致。她还没开口,卡萝又说了下去。
  “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些话很滑稽。我家是个很古怪的家庭。”她迅速看了一下四周,眼神畏缩。
  “我不能再停留。”她放低声音。“我不在,大家会担心。”
  莎拉下了决心。
  “有什么关系,如果你想谈话。我们可以一道走回去。”
  “不,不行。”她畏缩。“我不能这样。”
  “为什么?”
  “不行。妈妈一定——一定——”
  莎拉平静而清晰地说道:
  “我知道,有些父母有时很难了解自己的孩子已经长大,所以一直想让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能老是遵从这种父母的吩咐啊!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权利。”
  卡萝低声说:“你不了解,完全不了解……”
  她焦躁地搓着手。
  莎拉继续说:
  “有时因为害怕发生争吵才屈服。争吵很不愉快,不过我觉得行动的自由还是值得奋斗争取的。”
  “自由?”卡萝凝视她。“我们谁都没有自由,以后也不会有。”
  “胡说!”莎拉大喊。
  卡萝弯身把手放在她胳臂上。
  “听我说,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母亲——其实是我继母——结婚前是监狱的女看守。我父亲做过监狱长,后来娶了她。当时的情形一直延续到现在。对我们来说,她仍然是女看守。我们的生活就跟在监狱一样!”
  她神经质地看看四周。
  “他们在找我了。我——我非走不可。”
  她正想跑开,莎拉抓住了她的手臂。
  “等一等。我们必须再见面,谈谈。”
  “不行。我不能。”
  “不,你可以。”莎拉命令式地说。“大家睡了以后,到我房间来。三一九室。别忘记,是三一九室。”
  她放开手,卡萝赶去找她家人。
  莎拉茫然望着她的背影。不久之后,突然发觉杰拉尔博士站在身旁。
  “早,金小姐。你跟卡萝·白英敦小姐说话?”
  “是的。好奇怪的故事啊。”
  她扼要重述和卡萝的对话。
  杰拉尔注意到其中一点:
  “她是监狱的女看守?这也许很有意义。”
  莎拉说:
  “你的意思是说,那是她独裁的原因?是她以前的职业习惯?”
  杰拉尔摇摇头。
  “不,那是从错误的角度看问题。老实说,她的内心潜藏着一种胁迫观念:她是女看守,并不一定喜欢独裁;倒不如说因为她喜欢独裁,才做了女看守。依我推测,她有一种潜藏的需求,那就是想拥有支配他人的权力。这种需求让她选择了那个职业。”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
  “潜意识隐含着种种奇异之事。权力欲、虐待欲或破坏欲——这一切都继承了我们过去的种族记忆。虐待行为和性变态也包括在内。只是我们紧紧关闭这道门,并在意识世界中否定这些。但它们有时非常强烈。”
  莎拉浑身发抖:“我知道。”
  杰拉尔继续说:
  “这些,目前在我们周边也可以见到。各种政治信念,各国采取的行动。人道主义、同情、友爱的反动都是。教条和主义有时看来很不错,会演变为开明的制度和满怀善意的统治。可是,一旦用权力强制,那就成了虐待与恐怖的基础。现在,他们——这些暴力的使徒——想打开门,想解放太古洪荒以来的野蛮性,想为享受虐待行为的喜悦而解放!人是可以保持微妙均衡的动物。人最优先的条件就是生存。进步得太快,就跟落伍一样,是致命的。总之,人必须活下去!人也许必须维持一些太古的蛮性,但决不能把它神圣化!”
  隔了一会儿,莎拉说:
  “白英敦太太有虐待狂?”
  “也许吧。给别人痛苦——不是肉体上,而是精神上的痛苦——她会觉得快乐。那是颇少见的例子,也很难对付。她不仅喜欢支配别人,也喜欢让他们痛苦。”
  “真野蛮!”莎拉说。
  杰拉尔告诉她和杰佛逊·柯普谈话的内容。
  “他完全不知道情形会变成什么样吧?”她沉思地说。
  “他不会知道。他不是心理学家。”
  “说的也是。他没有我们这种令人厌恶的探讨精神!”
  “不错。他只有诚正、感伤、极普通的美国心灵。他相信善甚于恶。他感觉到白英敦家气氛不对,但他不认为白英敦太太对孩子有害,只觉得她的爱有问题。”
  “那对她来说倒是好事。”
  “大概吧。”
  莎拉焦躁地说:
  “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逃出去?他们做得到啊。”
  杰拉尔摇头:
  “不,你错了。他们做不到。你看过以前常做的公鸡实验吗?在地板上用粉笔画一条线,然后把公鸡的嘴压在这线上,公鸡就以为自己被绑在那里,抬不起头来。那些不幸的人也一样。打从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控制了他们,而且是心智上的控制。也就是说,她向他们施了催眠术,让他们相信:他们不能反抗她。很多人认为这是胡说。你大概能够了解吧。他们已被迫相信:必须绝对服从她。长期待在监狱里,即使把门打开了,他们也不会发觉!至少他们之中,已经有一个人认为,不再需要自由!他们全都害怕自由。”
  莎拉问到了实际的问题。
  “她死了以后,会怎么样?”
  杰拉尔耸耸肩。
  “那要看她是不是早死。要是现在死了,我想还不太迟。那男孩和女孩还年轻,富于感性,大概会成为正常的人。可是,雷诺克斯已经相当严重了。依我看,他已毫无希望,会像野兽那样忍耐着痛苦活下去。”
  莎拉忍不住说道:
  “他的太太总该有所作为吧!她应该帮助他啊。”
  “我怀疑。她曾经尝试,失败了。”
  “你认为她也中了咒语?”
  杰拉尔摇头:
  “不,那老太太似乎还没控制到她。所以她非常恨那老太太。你看她的眼睛!”
  莎拉皱眉:
  “我真不懂。她知道事情已演变成什么样子了吧?”
  “我想她一定在拟定什么周详的计划?”
  “要是我,就把那老太太杀了!放砒霜在早茶里。”
  接着她突然问:
  “那最小的女孩如何?那个红发女孩?”
  杰拉尔锁眉:
  “不知道。总觉得有些奇怪。吉奈芙拉·白英敦是老太太的亲生女儿。”
  “唉。亲生女儿总会有点不同吧,难道不是?”
  杰拉尔缓缓答道:
  “为权力欲或嗜虐欲所缠的人,我想不会选择对象,即使对方是骨肉至亲。”
  他沉默半晌后,问道:
  “你是基督徒吗?小姐。”
  莎拉边想边说:
  “这个嘛,以前我认为我什么都不信。现在,我就不知道了。如果所有教堂、教派以及不断进行无聊论战的教会,都能一扫而光”——她装出粗野的姿态——“这样我就可以清楚看到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基督,我也许会信仰他。”
  杰拉尔博士静静说道:
  “我至少相信基督教教义之一——身居贱位而知心安。我是医生,所以我知道,野心——成功欲与权力欲——都与人类灵魂的最大疾病有关。即使欲望得以满足,结果也只会带来傲慢、暴虐和无法餍足。而且,如果那教义被否定——呵,如果它被否定——所有的精神病院应该站出来,公布他们的证据!这些病院会挤满了人,他们不能忍受平凡、无名与无力,他们会为自己辟出一条逃避现实之路,以便永远与人生绝缘。”
  莎拉突然说道:
  “真可惜,那白英敦老太太不在精神病院里。”
  杰拉尔摇摇头:
  “不,她不是落伍者的一群,可以说更坏,她成功了!她已实现自己的梦想。”
  莎拉浑身颤抖,然后愤然叫道:“这种事不能再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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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莎拉不知道卡萝·白英敦当晚会不会守约来找她。
  老实说,她很怀疑。卡萝今晨说出了自己一大半的秘密,恐怕会因此造成强烈的反应。
  但她仍穿着蓝绸化妆衣,拿出小酒精灯烧开水,准备迎接卡萝。
  过了一点,她想卡萝不会来了,准备就寝。就在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她打开门,让卡萝进来,随即关上门。
  卡萝喘着气说道:
  “我想你大概已经休息……”
  莎拉装出慎重轻松的态度说:“不,正在等你。喝点茶吧,是道地的中国茶。”
  她倒茶给卡萝。卡萝慌慌张张,不能镇静。她开始啜茶吃饼干,慢慢恢复了平静。
  “这样也很快乐吧。”莎拉微笑说。
  卡萝看来有点惊讶。
  “是的。”她怀疑地说,“也许是的。”
  “就像我们在学校举行的午夜宴会。”莎拉说,“你没上学吧?”
  卡萝摇首:
  “是的,不曾离开过家。我们有家庭教师,不同的家庭教师。”
  “你根本没出去过?”
  “是的,一直都住在同一幢房子里。这次到国外旅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莎拉若无其事地说:
  “那一定是很大的冒险?”
  “是的,简直像梦一样。”
  “你的继母,白英敦太太为什么想到外国旅行?”
  一谈到白英敦太太,卡萝就显得畏怯。莎拉说得很快:
  “我想当医生,刚得医学士学位。因此,你的母亲——不如说是继母——是个病例,很引起我的兴趣,她显然是个病人。”
  卡萝瞠目以视,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莎拉故意这样说。她知道,白英敦太太在家里已是一个具有魔力的可怕偶像。破坏这偶像,是莎拉的计划。
  她说:“其实有一种疾病是发自不正常的权力欲。染上这个病,就变得极其独裁,任何事都要按照自己意思去做,所以是一种很难应付的疾病。”
  卡萝放下杯子。
  “呵。”她喊道。“能跟你谈谈,真高兴。其实,我和雷都越来越觉得奇怪,做事都戒慎戒慎。”
  “跟外面的人谈话,是件很好的事。”莎拉说。“只待在家里,容易紧张。”
  随后她又若无其事地问道:
  “你要是不快乐,难道不曾想到要离开家吗?”
  卡萝吓得张大双眸。
  “呵,不。我们怎么能够?我的意思是说,妈妈不会答应。”
  “可是,她阻止不了你啊。”莎拉温和地说。“你已经长大了。”
  “我二十三岁。”
  “真的!”
  “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到哪里去,做什么好呢?”
  她有点不知所措。
  “我们根本没有钱。”她说。
  “没有可投奔的朋友?”
  “朋友?”卡萝摇摇头。“没有,我们谁也不认识。”
  “你们没有一个想离开家吗?”
  “是的。这是不可能的。”
  莎拉改变话题。她觉得这女孩好可怜。
  “你喜欢继母?”
  卡萝缓缓摇首,以低沉畏惧的声音说:
  “我恨她。雷也一样。我们——我们希望她早死。”
  莎拉又改变话题。
  “告诉我你哥哥的事。”
  “雷诺克斯吗?我不知道雷诺克斯为什么会变成那个样子。现在几乎从不开口说话,好像在做白日梦。奈汀非常担心。”
  “你喜欢你的嫂嫂?”
  “是的。奈汀跟哥哥不同,非常亲切。她真不幸。”
  “因为雷诺克斯?”
  “是的。”
  “结婚多久啦?”
  “四年。”
  “两人一直都住在家里?”
  “哎。”
  “你嫂嫂喜欢待在家里?”
  “不。”
  沉默半晌后,卡萝又说:
  “大约四年前,曾经大闹过一次。我告诉你,我们没有一个可以走出门外,但可以到庭院去,我的意思是说,不能从庭院走到外面。可是,一天晚上,雷诺克斯到外头去。他到‘春泉’去——那儿举行舞会。妈妈发现后,大为愤怒。好可怕哦。从那以后,妈妈就请奈汀到家里来住。奈汀是父亲的远亲,家里很穷,正在医院做见习护士。她到家里跟我们住了一个月。有外人来住在家里,真是高兴极了。不久,她和雷诺克斯好起来了,妈妈要他们早日结婚,跟大家住在一起。”
  “奈汀也乐意这样吗?”
  卡萝猜疑一下:
  “好像不太乐意,不过也没反对。后来,她很想离开家——当然跟雷诺克斯一起。”
  “但是,到底还是没有离开?”
  “是的,妈妈不肯答应。”
  卡萝停了一停,又说:
  “从那以后,妈妈就不喜欢奈汀。奈汀也变了。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帮助吉妮,妈妈很不喜欢。”
  “吉妮是你妹妹?”
  “是的,真名叫吉奈芙拉。”
  “她也不幸福?”
  卡萝含混地摇摇头。
  “吉妮最近很怪。我完全不能了解她。吉妮身体瘦弱,神经质。妈妈常为她大惊小怪,更使她越来越畏缩。最近,吉妮更奇怪了。我常常被她吓住。她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过医生没有?”
  “没有。奈汀要她去看医生,妈妈不答应。吉妮歇斯底里地,哭闹着说不要去看医生。我真为她担心。”
  卡萝突然站起来。
  “我必须告辞了。谢谢你请我来聊天。你一定觉得我们是很奇怪的家庭吧。”
  “不,每个人都有他奇怪的一面。”莎拉轻声回答。“请随时再来。方便的话,也带你哥哥来。”
  “真的行吗?”
  “真的。我们来拟定些秘密计划。希望你能见见我的朋友——杰拉尔博士。”
  卡萝双颊泛红:
  “哇,真好,但愿别让妈妈发现。”
  莎拉压抑了反驳的冲动,说道:“她怎么会发现!晚安,明天晚上这个时刻,行吗?”
  “好。不过,我们可能后天就要启程了。”
  “那我们明天一定要再见面。”
  “谢谢。”
  卡萝走出房间,蹑足从走廊行去。她的房间在二楼。她走到房间,打开门的刹那,不禁愣在门槛上。
  白英敦太太穿着深红毛呢化妆衣,坐在暖炉旁的安乐椅上,卡萝唇上溜出一声轻喊:“啊!”
  一双黑乌乌的眼睛吃人似地倾注在卡萝身上。
  “到哪里去,卡萝?”
  “我……我……”
  “到哪里去?”
  平静的嘶哑声带着一股威吓气息,使卡萝的心直落到莫名的恐惧中。
  “去看金小姐——莎拉·金。”
  “就是那晚跟雷蒙讲话的女孩?”
  “是的。”
  “你还答应去看她?”
  卡萝的嘴唇动着没发出声音。她点点头。恐惧——恐惧的眩人波涛涌了过来。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不能去,知道吗?”
  “是的,妈妈。”
  “一定噢?”
  “是。”
  白英敦太太努力想站起来。卡萝反射似地趋前帮助她。白英敦太太用手杖支撑着身体,慢慢走过房间。在过道上停住,回首望着怯怯的女儿。
  “不能再跟那个金小姐来往,知道吗?”
  “是。”
  “复诵一次!”
  “我不再跟金小姐来往。”
  白英敦太太走出房间,开了门。
  卡萝用僵硬的脚在寝室行走,茫茫然,全身如木,不断作呕。她投身床上,突然暴风雨似地哭起来。
  刚才她觉得眼前猛然灿开了一条街景,有太阳、树木、鲜花的街景……
  可是,现在,漆黑的墙壁又围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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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能跟你谈一下吗?”
  奈汀·白英敦讶异地回头。凝视着陌生女人恳切的脸。
  “哎,当然可以。”
  可是,说话的时候,她却把不安的目光从她肩上投过去。
  “我叫莎拉·金。”对方继续说。
  “呵,真的?”
  “白英敦太太,我要说些奇怪的话给你听。最近一个晚上,我曾跟你的小姑长谈。”
  一道阴影似乎霎时扰乱了奈汀·白英敦平静的表情。
  “跟吉奈芙拉?”
  “不是,不是吉奈芙拉——是跟卡萝。”
  “哦,跟卡萝?”
  奈汀好像很高兴,却又非常惊讶。
  “怎么可能呢?”
  莎拉说:
  “她到我房间来——半夜。”
  莎拉看到奈汀白额上的眉毛微微上扬。她以稍微困惑的口吻加了一句:“你大概觉得奇怪吧?”
  “不。”奈汀说。“很好,卡萝有可以谈天的朋友,真高兴。”
  “我们很合得来。”莎拉谨慎地挑选字句。“当时,我们还约定第二天晚上再见面。”
  “哦?”
  “可是,卡萝没有来。”
  “她没去?”
  奈汀的声音很冷静慎重。她的表情太平静了,不能告诉莎拉什么。
  “是的。昨天看到她从饭店大厅走过去。我跟她讲话,她没有回音,只望了我一眼,就转身急急走开。”
  “原来如此。”
  谈话中断了。莎拉很难谈下去。可是,不一会儿,奈汀说:
  “真对不起。卡萝有点怯懦。”
  又沉默了。莎拉紧握双手,鼓起了勇气。
  “我是一个学医的人,我觉得你那小姑远离世人并不好。”
  奈汀慎重地望着莎拉。她说:“你是医师?那就不同了。”
  “你懂得我意思吗?”莎拉催促。
  奈汀垂首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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