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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关门之后

_3 劳伦斯·布洛克 (美)
  我拼命回想当时的情景:“好像在,就是那天晚上。我想他跟卡罗琳一起。”
  “那个南方美女?”
  “就是那个。”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想。”他用拇指跟食指捋了捋稀稀疏疏的胡子,“顶多是她美梦成真,这也算不了什么罪过。”
  “你觉得她想让他妻子死?”
  “我不知道。一个女孩跟一个结过婚的男人在一起,你说她心里能想什么?你看嘛,我没结婚,为什么我也会想到这些乱七八槽的事情?”
  接下来几天,报纸上都没再提这件事,只在星期四的《新闻报》上看到一则讣闻。玛格丽特·韦兰·蒂勒里,托马斯挚爱的妻子,已故的詹姆斯·艾伦的母亲,理查德·保尔森的阿姨,与世长辞。当天晚上有守灵的活动,第二天下午则在布鲁克林湾脊大道举行追悼仪式。
  那天晚上,比利·基根说:“这事发生之后,我就没见到蒂勒里了。说不定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十二年的陈酒,在这种地方,也只有他会点这种酒。“我倒觉得我们以后不会见到他跟她一起了。”
  “他女朋友吗?”
  他点了点头:“他们两个只要一想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蒂勒里太太正被人用刀杀死,他们大概也就没劲了。而且他应该在家的,是不是?你在鬼混的时候,最不希望听到的,就是你老婆被人杀掉了。”
  我想了想,点点头,“守灵活动是在今天晚上吗?”
  “是吗?你要去?”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谁要去。”
  我在停止营业前喝了一杯,离开波莉酒吧,到“小猫小姐”又喝了一杯。紧张的斯基普现在好像离我很遥远。我坐在吧台上,极力想忽略坐在我身边、态度还不坏的男子。他一直告诉我这城市之所以会这么糟,全都是前任市长的错。他的话我不尽同意,但我也不想跟他争辩。
  我把酒干掉,往门口走。走到一半,斯基普叫我名字。我转身,见到他朝我走来。
  我又走回吧台。他说:“现在时候不对,但是有件事我想问你。”
  “哦?”
  “有件事想问问你的建议,可能会耽搁你点时间。你明天会到吉米那里遛遛吗?”
  “可能吧。”我说,“如果我不去葬礼的话。”
  “谁死啦?”
  “蒂勒里老婆。”
  “哦,葬礼是明天?你真的想要去吗?你跟蒂勒里有那么熟啊?”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去?算了吧,这不关我的事。我两点、两点半左右在阿姆斯特朗酒吧等你。如果我没瞧见你,我会再找个时间跟你谈。”
  第二天,大概两点半的时候,我已经坐在酒吧里等他了。我刚吃完午饭,斯基普进门扫视我究竟有没有出现的时候,我在喝咖啡。他终于找到我,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你没去啊?”他说,“今天不是参加葬礼的日子。我刚去过健身房,还在蒸汽浴室里坐了一会儿。这整个城市就像是间蒸汽浴室。你喝什么?是你自创的肯德基咖啡吗?”
  “不是,只是普通咖啡。”
  “那有什么喝头?”他转身,叫来一位女招待。“给我一杯超级黑啤。再给我这位老爹一点什么,好让他加在咖啡里。”
  那位小姐给我一杯酒,给了他一瓶啤酒。他把啤酒慢慢倒进玻璃杯,让泡沫堆到约有半寸高,端起来,喝了一口,放下杯子。
  他说:“我可能有麻烦。”
  我没搭腔。
  “这几句话不要对别人说,好吗?”
  “好。”
  “你对酒吧这行知道多少?”
  “从酒客的角度来说,知道得不算少。”
  “我很喜欢,因为全是现金交易。”
  “那当然。”
  “有的地方刷卡,我们不,全部现金交易。不过,我偷偷告诉你,如果你要付支票或是签账,我们当然也没问题。不过,基本上,我们只收现金。我们百分之九十五的买卖全部是现金,可能还不止。”
  “那又怎样?”
  他掏出一支烟,在拇指上敲了敲,“我真不想从头再说一遍。”
  “那你就别说。”
  他把香烟点着。“现在大家讲话都很精简。”他说,“有一部分钱在记账前,就消失不见了。我们不会记在账本上,不会把钱存起来,反正这笔钱根本不存在。你只要藏起一块钱就等于赚进两块钱,因为你用不着付税。你明白了没有?”
  “这没什么不明白的,斯基普。”
  “大家都这么干。糖果店、书报摊,只要是用现金的地方,大家都用这一招。天啊,这就是美国的生活方式——如果总统有办法,照样会逃税。”
  “前一个总统不就这样吗?”
  “这不用你提醒我,就是那个王八蛋害得逃税成为一件不体面的事。”他狠狠吸了一口烟,“我们是在几年前开张营业的。账本归约翰管。我发号施令,雇用新人,叫旧人滚蛋。他负责买货、记账。两人分工还算愉快。”
  “然后呢?”
  “就要说重点了好不好?去他妈的。从一开头,我们就有两本账本,一本我们自己看,一本给山姆大叔看。”他的声音转为阴郁,摇了摇头。“我就不明白这个道理。我想只要一本假账本不就可以了?可是他说我们一定要有一个真的账本,这样我们才知道到底是赚是赔。你明白这道理吗?你打烊的时候把钱数一数不就知道是赚是赔了吗?何必要两本账本?可是这家伙有生意头脑,对这种事情比较了解,所以,我就说好。”
  他端起他的杯子,喝了口啤酒,“它们不见了。”
  “那些账本?”
  “约翰星期六早上来店里,还把上个礼拜的账整理了一下。在这个星期六以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前天,他想查一点东西,去找账本,账本不见了。”
  “两种版本都不见了?”
  “不是,只有给自己留存的那本不见了。”他又喝了一点啤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唇,“约翰花了一整天时间去找,找得快要发疯了,直到昨天才告诉我。我当然也烦得要命。”
  “情况到底有多糟?”
  “他妈的。”他说,“糟透了。我们可能因此关门。”
  “真的?”
  他点了点头,“从我们开张、赚进第一笔钱的陈年老账,全部都在那本账册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们附近也开了一家酒吧,我们苦干实干,把他们的生意抢得差不多了。如果那本账本落在他们手里,我们就完蛋了,你知道了吧?这种事能用错误来形容吗?我们所有的秘密都白纸黑字写在里面。有关单位有了这组数据,再一查我们的退税纪录,马上就知道我们在干什么了。你都没法子编个理由骗他们。你唯一要知道的是你会在哪里落网,是亚特兰大还是其他地方。”
  我俩相对无言好一会儿。我喝了点咖啡,他点了一支烟,朝天花板吐烟圈。店里仍然在放古典音乐,两支木管乐器相互唱和。
  我开口说:“你要我做什么?”
  “查出账本是谁拿走的,把它们找回来。”
  “也许是约翰一时糊涂,把账本放到别的地方去了。过两天就……”
  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昨天下午把办公室翻得底朝天,他妈的,就是找不到。”
  “就这么不见了?没有强行闯入的痕迹?你把它们放在哪里?上了锁吗?”
  “应该上了锁。不过,有的时候,约翰会随手把账本塞到抽屉里。这么久没出事,当然会大意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反正就这么回事,如果你有点急事,你不见得会把它放回原位。他告诉我说,星期六他的确上了锁,但没过一会儿,他又承认他也不记得到底上过锁没有。记账是他例行的工作,他每个礼拜六都得做一遍,谁会记得到底上过锁没有。不过那有什么差别?反正账本就是他妈的不——见——了!”
  “有人拿走了。”
  “没错。”
  “如果把那本账本送到国税局……”
  “那我们两个就死了。就这么简单。报纸讣闻版会把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放在蒂勒里太太的旁边。你错过我们葬礼的话,没有关系,不要担心,我明白你意思到了。”
  “没有丢别的东西吗,斯基普?”
  “好像没有。”
  “那这个贼是冲着你们来的。有人溜进你的办公室,拿走账本,跑了。”
  “没错。”
  我思索了一会儿,“你有没有什么仇家?比如说,被你开除的人怀恨在心?”
  “是啊,我曾经想过这一点。”
  “说不定他们向联邦政府告密。你知道的,过两天,有两个穿西装的家伙,走进你的酒吧,亮出他们的证件,把你们所有的资料、跟银行往来的纪录一古脑儿全部带走,那就有你好受的了。”
  “你接着说好了,马修,你真的让我心情愉快。”
  “也许那个人不是想找你麻烦,只是想弄两个钱花花。”
  “你是说靠账本图利啊?”
  “没错。”
  “想办法叫他卖给我们。”
  “你真是个精明的顾客。”
  “我跟卡萨宾都这么想。坐着等,他这么告诉我,坐着等好了,不管是谁拿了,他自然会来找我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按兵不动,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如果只是逃漏税,应该可以获得保释吧?”
  “当然可以。”
  “那我只好流亡海外,到尼泊尔去卖点乱七八糟的玩意给那些嬉皮观光客,了此残生。”
  “你真的觉得这种日子比较好过?”
  “应该是吧。”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上的烟,随手把烟屁股往没喝完的啤酒里一扔。“我最恨人家这样子干了。”他又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我最恨见到送回吧台的酒杯里漂着烟屁股。恶心死了。”他的眼睛盯着我,好像想要瞧出什么端倪,“你能帮我点忙吗?我可以雇用你。”
  “我不大明白,你雇我要干什么?”
  “你是说现在我只能等待喽。我最恨等待了。我上高中的时候,跑步上学,四分之一里。当然我那时候比较轻。我烟抽得很凶,我十三岁学会抽烟,在那个年纪,你什么都敢做,天不怕,地不怕,好像什么东西都保护着孩子,难怪他们都觉得他们永远也不会死。”他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烟来,但只拿出一半,又推了回去。“我喜欢赛跑,但是我最讨厌等待比赛开始的那段时间。有的人会吐,可我不会吐,因为我喜欢比赛。我只会想小便,比赛完之后,我也会跑去小便。”回想起往事,他不禁摇了摇头,“我被派到海外也一样。我不在乎打仗,可是等着上战场的那段时光,我总是不免要胡思乱想,难熬得很。我现在又回想起那段时光,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其实,这跟现在的难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了解你心情。”
  “等待,跟谋杀没两样。”他往椅背一靠,“我要给你多少,马修?”
  “什么多少?我又没做什么。”
  “你给我不少建议啊。”
  我劝他提都别提。“这杯酒就算你请客好了。”我说,“这样就行了。”
  “成交。”他说着,站起身来。“说不定将来我会有麻烦你的地方。”
  “尽管说。”我说。
  他出门时还跟丹尼斯聊了几句,我把杯中的咖啡喝光。隔两张桌子的女士已买单离去,报纸却留在桌上。我把报纸拿过来看,又叫了一杯咖啡跟一杯波本,把波本倒进咖啡里,让咖啡有点甜味。
  下午,等我把女招待叫过来的时候,酒吧里的人已经多了起来。我给她一块小费,请她把账单给我。
  “没有账单。”她说,“那位先生已经付了。”
  她是新来的,所以不知道斯基普的名字。“他真的太客气了。”我说,“可是在他离开之后,我又喝了一杯,这总该有账单吧?”
  “你去问丹尼斯好吗?”她说。
  在我还没开口之前,她就去帮别的客人点东西了。我跑到吧台,把手指往后一指,跟丹尼斯说:“她说我那桌没有账单。”
  “她说的是实话啊。”他笑道。他常常笑,好像一天到晚都能看到很好笑的事似的。“德沃把所有的账都付掉了。”
  “不可能。不管怎么说,在他走了之后,我又喝了一杯,我叫那个女服务员给我账单,可是她却叫我来找你。是又出了什么事吗?我到底有没有账单?”
  他的嘴咧得更大了,“只要你想要账单,我会给你一张,但是今天不行,你现在一张账单都没有。德沃先生付得干干净净。”
  “总共多少钱?”
  “八十块出头的样子。如果你想知道详细数字的话,我可以算给你看,要不要?”
  “不要。”
  “他给我一百块钱付你们的酒账、给莉迪的小费和抚慰我惶惑不安的心灵。我猜想你又点了几杯喝的,但我知道一百块是足够了。”他又开始微笑,“所以你不欠我们一毛钱。”
  我没跟他争。如果说我从纽约警察局里学到什么东西的话,那就是人家给我什么,我就拿什么。
第五章
  我回到旅馆,查了查有没有来信或是留言,结果什么都没有。看门的是一个来自安蒂瓜、手脚很灵便的黑人。他说他不怕热,只是想念舒爽的海风。
  上楼后我洗了个澡。房间热得要命,其实我房里有空调,但是制冷系统好像坏掉了,只觉得热空气一直在房间里打转,还有一股化学药品的气味,屋里依旧是又湿又热。我索性关了它,把窗户全部打开,但是,好像一点帮助都没有。我瘫在床上,睡了一个小时左右。醒来之后,我又得再洗一个澡。
  洗完后,我打了个电话找弗兰。接电话的是她室友。我告诉她我是谁,然后等了好久好久,弗兰才来接电话。
  我邀她一起吃晚餐,如果还有兴致的话,饭后再去看场电影。“可是我今天晚上不行,马修。”她说,“我有别的计划,下次再说好不好?”
  我挂了电话,有点后悔,早知道就不打了。我穿上衣服,照了照镜子,确定我不用刮胡子之后,就出门了。
  街上也是热得要命,不过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凉快下来。而且,街上全是酒吧,无论如何,它们的空调比我家的强。
  很奇怪,我没有朝着酒吧去。我的心情不大好,声音沙哑,通常在这种情况下,我会一口气灌几杯。但现在我却东逛西逛,也没打算找个地方歇歇脚。我甚至进到几家酒吧里去,但是,没点东西又跑了出来。
  我还差点跟人打了一架。在第十大道的一家地下酒吧里,一个浑身横肉、少了几颗牙齿的大块头,跟我撞了个满怀,他的酒洒了我一身,我却很反常地接受了他的道歉。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本来就想找个人打架,我也准备好要教训教训他。他的一个朋友却从他身后抓住他手臂,另一个挡在我们中间。我就在这个时候回过神来,接受他那毫无歉意的道歉,迅速离开现场。
  我朝东走向五十七街。几个黑人妓女在假日饭店前拉客。我仔细打量她们,态度比以前认真得多。其中一个像是戴了黑檀木面具的妓女,眼光毫不避讳地扫着我。我只觉得胸中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怒火,只是不知道是谁或是什么事情把我激怒的。
  我走向第九大道,还是回阿姆斯特朗酒吧去。见到弗兰坐在那里,我一点也不惊讶,就好像知道她一定会在那里似的。我在酒吧的北边找了张桌子坐下来。弗兰背对着我,根本没注意我已经进来了。
  她坐的是一张两人桌。她的伴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只瞧见他有一头金发,两道金眉,一张年轻开朗的脸庞。他穿了件蓝色短袖衬衫,上面还有肩章。我记得大家管这种衣服叫猎装。他抽烟斗,喝啤酒。她点的是一大杯烟雾缭绕的粉红色液体。
  可能是龙舌兰日出。那一年特别流行龙舌兰日出。
  我的眼光转向吧台,见到卡罗琳坐在那里。散桌差不多都坐满了人,但是吧台还有一半是空的。对酒保来说,星期五晚上只有这么多人,算是很清闲的。门边,也就是在卡罗琳的右边,有两个人畅饮啤酒,大谈棒球。她左边是三张没人坐的高脚椅。
  我坐上中间那一张,点了一杯双份加水的波本。帮我倒酒的是比利,他随口跟我聊了两句天气。我喝了一口酒,偷偷瞄了卡罗琳一眼。
  她不像在等汤米或其他人,也不像几分钟前才进来的样子。她穿了一条浅黄色七分裤跟无袖的背心上衣,浅褐色头发梳得很整齐,配着她小小的脸庞,让人看着很舒服。她不时从粗重的杯子里喝一些黑色饮料。
  那不是龙舌兰日出。
  我喝了点波本,斜眼瞧了弗兰一眼。我为自己的怒火中烧感到生气。我跟她有过两次约会,彼此都没有感觉,身体里也没起什么化学变化,顶多就是送她到门口而已。今天晚上我刻意要找她,但她却说她有别的计划。结果她却坐在这里,跟“她的计划”一块儿喝龙舌兰日出。
  只是我到底在生什么东西的气?
  我想,她大概不会跟他说,她明天有事,必须要早起吧?我敢说这个穿猎装的英俊小伙子绝对不用在楼梯下跟她说再见。
  这时候,我右边传来一阵软绵绵的声音,“我忘记你的名字了。”
  我转头瞧了瞧。
  “我相信我们两个见过,”她说,“但是我实在想不起你的名字。”
  “我叫马修·斯卡德。”我说,“你说得没错,汤米为我们介绍过。你是卡罗琳。”
  “卡罗琳·奇塔姆。你最近见过他吗?”
  “汤米?出了那件事之后就没再见到他了。”
  “我也是。你们都去参加葬礼了?”
  “没有,我想去,但是没去成。”
  “你为什么要去?你不是不认识她吗?是不是?”
  “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她笑了。但是笑声中听不出任何高兴的意味。“吓了你一跳吧?我没见过她。我那天下午本来想去的,但是,我没去。”她的牙齿咬住下唇,“马修,请我喝一杯酒好不好?要不,我请你喝一杯也成。只是,得请你坐过来,免得我得一直扯嗓子跟你说话。好吗?”
  她喝的是有杏仁味的甜酒,还加了冰块。这种酒味道很像甜点,极容易上口,但是后劲却跟威士忌差不多。
  “他叫我不要去葬礼。”她说,“葬礼是在布鲁克林举行的。布鲁克林,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但办公室里很多人都去了。就算我不知道在哪里,也应该可以找到人送我一程。我可以跟大伙儿一道去,默默表达我的哀悼。但是他说我不能去,他说,我去不好。”
  她赤裸的手臂上隐隐看得出有金色汗毛。她身上散发出一股麝香混合花香的味道。
  “他说我去不好。”她说,“他说这是对死者的一种尊重。”她拿起眼镜戴上。
  她说:“尊重?那个男人知道什么叫尊重?他是该尊重活人还是死人?我不过是办公室里的一个员工而已。我们在同一间办公室里上班,大家都知道我们是朋友。天啊,我们以前的那段,难道连朋友也够不上?”
  “随你怎么说都行。”
  “放屁!”她刻意把这个词拖得非常长,“我不是说我们上过床,我不是说这个。但是我们过去的确有很多欢乐跟笑声。他结婚了,每天回家找妈妈。”她喝了点酒,“这没什么关系。没骗你,没有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希望在清晨醒来时见到汤米·蒂勒里。我真的没骗你。这是怎么啦,马修,我的酒是喝光了,还是洒光了?”
  我们两个都觉得她是喝得急了点。甜酒,本来就容易在不知不觉中喝过头。卡罗琳痛骂这种甜酒。这种酒跟波本不一样,波本喝到哪里你心里有数。
  我跟她说,我就是专喝波本的酒客,如果她能了解波本酒的特性,以后就不会喝过量了。她好像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还拿过我的酒杯喝了一口。我把我的酒杯递给她,她的小手握住我的手,把酒杯拿稳,狠狠喝了一口。
  “波本的格调不高。”她说,“你知道我意思吧?”
  “我倒觉得这是绅士喜欢的口味。”
  “绅士到这种酒吧里,就是想放浪一下。苏格兰威士忌适合那些穿西装、打领带的家伙跟幼儿园的小朋友。波本是那些想释放兽性、想偶尔调皮一下的大男孩喝的。波本要在酷热的夏天,而且不在乎汗流浃背的时候喝。”
  没有人流汗。我们那时在她的公寓里,坐在她沙发上。她住五十七街,距离第九大道没两步路,屋子里的摆设跟装潢充满了装饰意味。一个酒瓶放在铁架玻璃咖啡桌旁。她打开空调。她的空调比我的安静,而且也凉快得多。我们把冰箱里的冰块全部用光,接下来索性喝纯酒。
  “你以前是警察。”她说,“我记得他好像告诉过我。”
  “有可能。”
  “那你现在是私人侦探?”
  “差不多。”
  “所以你才没有去偷去抢,是吧。如果我今晚跟他在一起,会不会也被杀掉?他跟我在一起,他老婆被杀了;如果他跟他老婆在一起,被杀的人会不会是我?不过,我知道他现在不会跟他老婆在一起,对吧?因为她已经入土为安了。”
  她的公寓很小但很舒适。家具造形简洁明快,视觉艺术作品用铝框装好,挂在墙壁上。从她的窗户望出去,你可以见到远处大厦的那个绿屋顶。
  “如果现在有个坏人闯进来,”她说,“我更有机会逃命。”
  “因为有我保护你?”
  “嗯。”她说,“我的英雄。”
  我们吻在一起。我托起她的腮,朝她吻去,两个人扭在一起。我闻着她的香水味,感受她的柔软。我们紧拥了好一会儿,接着分开,就好像两人同时想喝一口酒似的。
  “就算我只有一个人。”她端过酒杯的同时,说道,“我也有办法保护自己。”
  “你一定是空手道的黑带高手。”
  “我只有一条琼珠腰带,宝贝,那是用来配我的皮包的。不过,我这里有个东西可以保护我,给我一分钟,我拿来给你看。”
  沙发旁边有一对铁背矮桌子。她把身子压在我大腿上,伸手到我旁边的桌子,打开抽屉,在里面摸索着。她的脸靠在我的膝盖边。在她的七分裤跟小背心间,露出一大段光滑的肌肤。我不禁把手放在她背上。
  “不要这样,马修,我都忘记我在找什么了。”
  “忘了就算了。”
  “不能算了。找到了,你看。”她站起来,手里拿了一把枪。枪的颜色跟沙发旁的桌子差不多。那是一把左轮手枪,看起来像点三二。枪身很短,全身通黑,枪管只有一寸长。
  “我觉得你还是把那东西拿远一点比较好。”我说。
  “我拿着枪的时候,绝对不会胡来。”她说,“我在一个到处都是枪的地方长大。来福枪、猎枪、手枪,什么枪都有。我爸跟我两个哥哥都喜欢打猎。鹌鹑、野鸡、鸭子,碰到他们就倒霉。我看枪看习惯了。”
  “这枪里有子弹吗?”
  “如果没有装子弹的话,这能算是枪吗?你说是不是?”
  “这枪是汤米给你的吗?”
  “是啊。”她伸直手臂,端着枪,假装在瞄准坏人。“砰!”她说,“他把子弹装满之后,就再没有给我多余的子弹了。如果我今天开了几枪打坏人,我下次就得再跟他要子弹。”
  “他为什么要给你?”
  “反正不是为了打猎。”她笑道。“保护自己啊。”她说,“我跟他说,像我这样的女孩一个人住在这样的大都市里,有时会觉得紧张。有一天,他给了我这把枪。他说,这把枪是买给他老婆的,给她自卫用,但她死也不肯要,怎么样也不肯拿在手上。”她突然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笑?”
  “哦,我觉得这有点像男人讲的笑话。‘我老婆不肯把它拿在手里。’我想到别的地方去了,马修。”
  “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对。”
  “我告诉过你波本酒格调不高,会把你心中的野兽放出来。你可以亲我。”
  “你还是把那把枪放下比较好。”
  “你不愿意亲手上有枪的女人吗?”她转身把手枪放好,关上抽屉。“我就把它放在沙发旁边,”她说,“以备不时之需。这张沙发其实可以变成一张床。”
  “我不相信。”
  “你不相信什么?难道你要我证明给你看?”
  “你最好证明给我看。”
  所以,我们就做了两个成年男女觉得寂寞时会做的那种事。那张沙发摊开来,的确是一张很舒服的床,我们把所有的灯都关掉,只在空酒瓶上点几根蜡烛。屋里放着调频台的音乐。她的身材很棒,嘴唇很饥渴,皮肤十分光滑。她的叫声很狂野,几个动作的功夫也很到家。事后,她哭了。
  我们谈了会儿,喝了点波本。好一阵子,她才睡着。我为她盖好薄被。本来我可以在那里睡下的,但是,我穿好衣服默默离开。你不知道在她究竟想不想在天亮的时候,见到马修·斯卡德在她身边。
  回家的路上,我在一家小小的叙利亚杂货店买了两瓶麦酒,并且请店员把瓶盖打开。我爬上我的房间,坐在窗台上,一口气就把一瓶酒给干掉。
  我想到了蒂勒里。他现在在哪里?在他妻子死去的那个房间里吗?还是跟他的朋友亲戚一起?
  我想,歹徒在杀他妻子的时候,他不是在卡罗琳的床上就是在哪个酒吧鬼混。我不知道他想到这点时心里做何感想,或是他到底有没有想到过这点。
  突然间,我的思绪转到了安妮塔,想到我在长岛的孩子。有一度,我见到她发怒,心里着实害怕,总觉得这是一种说不出的危险。我觉得这种恐惧很不理性,过了好一段时间,我才察觉到这种不安的来源。我带了一点东西回家,那是一丝来自卡罗琳身上的幽香。我觉得汤米·蒂勒里的罪好像转到我身上了。
  唉,管他的,我哪管得了蒂勒里的罪过?我自己的事,都已经承担不起了。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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