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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中尉的女人

_8 约翰·福尔斯(英)
  萨姆迟疑了一下。
  “三十镑,先生。”
  查尔斯这回没有笑。他走到卧室的窗口,站在那儿。
  “攒这些钱花了多长时间?”
  “三年,先生。”
  一年十镑,这个数字看起来并不大,但查尔斯很快算出,三十镑就是三年工钱的三分之一。这说明萨姆很懂得勤俭节约,而查尔斯自己却没有这个本事。他回头望了望萨姆。萨姆拿着茶具站在桌子旁边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可是等着什么呢?在此后的沉默中,查尔斯第一次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他想对萨姆的事业提出诚恳的意见。那或许只是稍微吓唬一下,只是谎称萨姆的买卖肯定无利可图。但是查尔斯那样做主要还是出于一种责任感,即有史以来一贯正确的主人对一贯错误的手下人所怀有的责任感(我们且不可将此视为上流社会人物的傲慢态度)。
  “我警告你,萨姆。你一旦在地位方面存在着幻想,那么等待着你的就只有不幸。没有商店你觉得痛苦,可是有了商店你会更加痛苦。”萨姆的头稍微低下了一点。“还有,你在我身边我已习惯了……喜欢你。我怎么也不想让你走。”
  “我知道,查尔斯先生,您对我很好。谢谢您,先生。”“那么就这样吧。咱们相处得很好。就这样继续下去吧。”
  萨姆低下头,转过身去收拾茶具。他的沮丧心情是显而易见的。希望成了泡影。生活的道路被截断了。干得好也没得到好报。他的脸上挂着闷闷不乐的表情。
  “我说萨姆,别那么垂头丧气的。如果你娶了那个姑娘,我会按成了家的标准给你工钱。也会给你安家的费用。我不会亏待你的,这一点你放心好了。”
  “确实应该谢谢您,查尔斯先生。”不过他说话的声音沉闷、忧郁,脸上还是挂着不高兴的神色。查尔斯揣摩着萨姆会怎样看待他。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待在一起,萨姆看到自己挥金如土,必定知道自己的婚姻还会带来更多的钱。在这种情况下,萨姆合乎情理地——也就是说出于正常的动机——
  认为向自己要二三百镑钱并不算过分。
  “萨姆,你可能认为我太小气。事实是……唉,我去温斯亚特的原因是……直说吧,罗伯特爵士就要结婚啦。”
  “不可能,先生!罗伯特爵士!决不可能!”
  萨姆那惊奇的样子叫人觉得他的真正事业本当是在舞台上,作个演员。他竟险些儿脱手将托盘掉在地上。查尔斯面对窗口继续说:
  “这就意味着,萨姆,我的钱在一段时间内是足够开销的,但剩下的就不多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查尔斯先生。真是的,简直不能叫人相信——他那么一大把年纪!”
  萨姆眼看就要讲出深表同情的话,查尔斯连忙打断了他。
  “咱们应该祝愿罗伯特爵士幸福。事情已经就这么定了。这件事很快就要公布。不过,萨姆,现在先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查尔斯先生——您知道我懂得怎样保守秘密。”
  查尔斯听后回头望了望萨姆,但是仆人却谦卑地低下了头。查尔斯极想看到萨姆的眼神,可是那双眼睛一直斜向一边,使他无法看清,这就使他犯了第二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看出萨姆的失望并非是因为遭到了拒绝,而是因为他怀疑主人大概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能够给他作把柄来利用。
  “萨姆,我……也就是说,等我结婚以后,处境就会好一些……我并不想让你的希望全部落空——让我将这件事再考虑一下。”
  萨姆的心里闪过一点希望的火花。他成功了。把柄还是有的。
  “查尔斯先生,我真不该提到这件事。我不知道……。”
  “不,不,你提起此事我很高兴。如有机会,我准备就你这件事向弗里曼先生请教一下。毫无疑问,在这种事情上他最有发言权。”
  “那太好啦,查尔斯先生。太好啦,他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萨姆说完这几句夸大其辞的话便走出房音。查尔斯凝视着关上的房门,开始怀疑萨姆的人格,心想他会不会变成两面派尤赖亚·希普①。萨姆一向在模仿绅士的衣着和举止,现在却不止如此,竟模仿起绅士那种假惺惺的东西来。这真是一个一切都在变化着的时代!许多相沿成习的东西都已开始象冰雪一样消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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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一直在那儿凝视、思考着。过了半晌,他蓦地想起,何不用欧内斯蒂娜的存款来帮助萨姆实现他在事业上的愿望呢?他转身走到写字台旁,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笔记本,并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毫无疑问,他是记下准备和弗里曼先生谈话之事,以免忘记。
  这时,萨姆在楼下看了看两封电报的内容。一封是给白狮旅馆的,把他们即将回去的事通知旅馆老板。另一封写着:
  莱姆布罗德街特兰特夫人转弗里曼小姐。令我速归之事,极高兴照办。你最亲爱的查尔斯·史密逊。
  在那个时代,倒是粗鲁的美国佬却讲究电报文体。
  那天上午,萨姆已经不是第一次偷看查尔斯的信了。他刚刚给查尔斯送去的那第二封信只是糊住却没有漆封,只需一点蒸汽便可解决问题。萨姆那天整个上午都待在厨房里,要找到四下无人的一两分钟空隙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能你已发现查尔斯对萨姆的看法颇有些道理。应该说,萨姆的行为并非诚实可靠。然而婚姻这东西会叫人干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它往往使恋人认为世事不够平等。它使双方急切地希望给对方以更多的东西。它使青年人克服掉漫不经心的毛病。婚姻使责任变得单一,使社会关系中利他主义的因素下降。一言以蔽之,为了两个人比为了一个人更容易变得不诚实。萨姆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行为是不诚实的,他把自己的行为叫作“押准赌注”。简单地说,必须促使查尔斯与欧内斯蒂娜的婚姻圆满成功。只有从欧内斯蒂娜的嫁妆中,他才有希望得到那二百五十镑。如果主人和莱姆的那个邪恶女人之间发生什么暧昧关系的话,那么下赌注的人必须严密注意此事——当然,话再说回来,这种暧昧关系也不见得完全是坏事,因为查尔斯越感到负疚,就越容易对付。不过要是他走得太远……萨姆咬咬下嘴唇,皱皱眉头。怪不得萨姆近来有些忘乎所以,原来媒人大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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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3章
    但我却以为看见了她
  俯瞰这绿荫下的土地,
  投在我脚边的阴影一片。
  ——丁尼生《毛黛》(1855)
    
  或许,人们在维多利亚这样一个铁的时代比其他任何时代更能够发现,人类的理性行为带着更丰富的色彩。查尔斯那天晚上在思想上抗争之后,便决心与欧内斯蒂娜结婚了。实际上,他也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他会不与她结婚。玛·特普西乔娱乐场和那个妓女使他感到自己跟欧内斯蒂娜结婚的决心是正确的——尽管这看起来有点不合逻辑。一再的犹豫不决宣告结束,毋庸置疑的事情不必再踌躇。他在一直想呕吐的归途上,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也正是他回到家时粗暴地对待萨姆的原因。至于莎拉·伍德拉夫……那个叫莎拉的妓女就是影子,就是她悲惨的结局,也是使查尔斯醒悟过来的人。
  尽管如此,他原希望莎拉能在信里明确地表示内疚,希望她写信要钱(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她是不可能花完那十镑钱的),或者向他倾诉那非法的情感。但是,从“恩迪科特旅馆”那六个字上,既看不出什么激情,也看不出什么绝望。甚至连个日期,连个名字的缩写字母都没有!那肯定是一个不顺从的象征,一种反叛的行为,是对特兰特姨妈不屑一顾。虽说她没有去找特兰特姨妈,而是直接来找他,看来这件事也不能责坚她。
  从莎拉的这一行为中不难看出,查尔斯觉得必须摒弃对她的私情,永远不再见她。不过可能是妓女莎拉使查尔斯想起了那被社会遗弃的莎拉所具有的特点。那妓女完全没有微妙细腻的感情,这反而衬托出莎拉的感情丰富,令人惊异。她的行为既精明、敏感,又叫人捉摸不透……她在向他倾诉感情以后说的一些事情老是萦绕在他的心头。
  在西行回莱姆的漫长旅途中,他思考了——如果回想也算思考的话——许多有关莎拉的事情。他不由地想着,如果把她送到一个慈善机构里去,不管这种办法听起来多么好,但地她总是一种背叛。这时,查尔斯的脑海里浮现出她的眼睛、容貌、鬓角、灵巧的步子和熟睡的面孔。这一切自然不是白日做梦,而是他在诚恳地考虑着一个道德问题,在挂念着那个不幸女人的命运。
  火车到达埃克斯特。停车的汽笛鸣过之后,萨姆出现在查尔斯车厢的窗口。仆人自然是坐的三等车厢喽。
  “咱们在这儿过夜吗,查尔斯先生?”
  “不,雇一辆马车,四轮的。快回莱姆,好象要下雨了。”
  萨姆本来完全可以肯定,他们会在埃克斯特过夜的,可是,他毫不迟疑地服从了命令,这正象他的主人一看见他便毫不迟疑地决定了自己的旅程一样。实际上,查尔斯内心深处早已有了一点主意,萨姆一问,他便不假思索地道了出来。
  由此来看,这一行动方式还可以算是萨姆决定的呢。
  只是到他们在埃克斯特东郊的大路上奔驰的时候,查尔斯方才产生了一种悲凉的感觉,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一种一切都成定局的感觉。事情想来真叫人吃惊,一个小小的决定,对萨姆一句随便问话的回答,居然这么举足轻重。在回答以前,各种可能性都还存在。现在,大局已定了。他算是做了一件符合传统道德的事情,既体面又正确。但是这件事又似乎表明他天生的某种懦弱,某种对命运逆来顺受的态度。他预感到(简直就是事实),这种懦弱与逆来顺受最终会使他进入商业界,使他去满足欧内斯蒂娜的兴趣,因为她应当满足她父亲的兴趣。对她的父亲,他应当感恩戴德……这时,他们的马车已经来到乡下,他环视四周的旷野,觉得自己似乎在慢慢地消融在旷野之中,象是被吸进一个庞大的管道一样。
  马车咕隆咕隆地向前奔驰。车上有一个弹簧松动了,每一次颠簸都要发出嘎吱的声响,听起来象押送犯人的囚车一样悲怆。黄昏的天空一片混沌,下起了毛毛细雨。在这种情况下,查尔斯以往独自旅游时,总是叫萨姆坐到车内。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没有勇气见萨姆。看来他再也不会有清闲时间了,必须抓紧在经商以前的这段清闲时间来享受一下。埃克斯特现在已被他们抛在身后了,他又想起住在那儿的那个姑娘。他当然不是把她作为欧内斯蒂娜的替身来思考的。他也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只要他愿意便可与之结婚的人来考虑。这将永远是不可能的了。实际上,他所想的很难说是莎拉本人——她只是一个象征,围绕着她,他曾恢复了自己已经泯灭了的希望,恢复了失去的自由,决心不再去国外游山玩水。现在,他不得不向某些东西告别了,而她也就这样轻易地消失了,关于她的一切也就结束了。
  不多会儿,他便完全陷入了懦弱之中:他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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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4章
    义务——就是说对这儿的一切
  都要俯首贴耳……
  循规蹈矩,
  全不顾有无道理……
  灵魂深处探询的猜疑,
  象是什么弥大大罪,
  立即就要被无情地窒息。
  命定的铁律,
  迫人自甘苟且。
  ——A·H·克劳《义务》(1841)
    
  查尔斯和萨姆那天晚上十点钟前就回到了白狮旅馆。特兰特姨妈家的灯光还亮着。他们经过那儿过,有一扇窗户的窗帘动了一下。查尔斯急急忙忙洗了把脸,吩咐萨姆解开行李,自己昂首阔步地沿坡到特兰特姨妈家去。玛丽见到他回来高兴得什么似的。特兰特姨妈站在玛丽身后,满脸堆笑地欢迎他归来,笑得红红的脸皮都皱了起来。她早已打定主意,见过查尔斯以后便自行离开,不打扰他们年轻人。欧内斯蒂娜象平常那样保持着自己的尊贵,等在后面起居室里。
  查尔斯进屋时她没有起身,只是透过睫毛责备地瞅了他一会儿。他笑了。
  “我忘记在埃克斯特买花了。”
  “我看得出,先生。”
  “我是急着在你睡觉前赶回来呀。”
  她垂下眼皮,望着双手,手里忙着刺绣。查尔斯走近了一些,那双手突然停止了工作,把正在绣的那件小玩意儿翻了个个儿,不给查尔斯看到。
  “看来我是有个情敌喽。”
  “你有许多情敌呢,活该!”
  他俯下身来,轻轻地拿起她的一只手吻着。她偷偷地瞟了他一眼。
  “你走后,我一分钟都没睡着。”
  我看得出,因为你的面容憔悴,眼睛浮肿。”
  她并不笑:“哼,你是在拿我取笑。”
  “别看你现在失眠,将来我在咱们卧室里放一只永远响着的闹钟,恐怕你还醒不了呢。”
  她涨红了脸。查尔斯站起身,坐在她身旁,扳过她的脸,亲吻着她的嘴和闭上的双眼。那双眼睛给查尔斯一吻,便睁了开来,盯着他的眼睛,淡漠的神色一扫而光。
  他笑了笑,说道:“现在让我来看一看,你在为你的情人绣什么东西。”
  她把正绣的那件东西递给他。那是一只表袋,蓝丝绒的料子——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们用的小口袋,常常挂在梳妆台边,晚上可以把怀表放在里面。口袋的垂摆上用白丝绒绣着一颗心,心的两侧分别绣着大写字母C和E①。口袋面上用金丝线绣着尚未完成的两行诗。查尔斯大声读了起来:
  --------
  
  “‘每当你给表上弦时’……下一句是什么?”
  “你得自己猜。”
  查尔斯瞪着蓝丝绒。
  “‘你的妻子将咬响牙齿’?”
  她一把抢回口袋。
  “我不告诉你,你跟一个凯德差不多了。”那时候,“凯德”指的是公共马车夫,以说低级的俏皮话著称。
  “一个永远也不会向你这样的美人儿讨车费的凯德。”
  “哼,假意的奉承跟低级的玩笑同样叫人讨厌。”
  ‘至于你呢,我的宝贝儿,生气的时候最令人神往。”
  “那么我原谅你,因为你引起了我的反感。”
  她悄悄地离开他一点儿,但他的胳膊仍旧搂在她的腰间,重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他们一动也不动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再次吻她的手。
  “咱们明天上午到街上散散步怎样?可以向人们表明,咱们是多么时髦的一对恋人;还可以装出厌倦的样子,叫人一看就知道,这对恋人是为了达到某种目的,相互利用,硬凑合在一起,怎么样?”
  她忍不住笑了,激动地把那只表袋拿出来。
  “‘每当你给表上弦时,我就会使你想起爱情!’”
  “我的心肝宝贝儿。”
  他望着她的脸,过了一会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带链子的小盒,放到她的腿上。小盒用深红色摩洛哥羊皮包着。
  “算是一种花吧。”
  她羞答答绝解开搭扣,打开盒子。在一块殷红色的丝绒上放着一枚精致的瑞士胸针。那是一件玲珑的椭圆形镶嵌品,上面刻着各种小花,胸针的四周镶着各种珍珠和碎珊瑚。她含情脉脉地望着查尔斯。他马上闭上了双眼。她转过脸来,探着身子,在他那嘴唇上温情地吻了吻。随后,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亲吻了一下。
  查尔斯记起了一首歌的歌词,在她的耳边哼起来:“我盼望着明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
  查尔斯摩挲着姑娘的胳膊,说道:“亲爱的,我有件小事要向你坦白。这件事牵涉到莫尔伯勒大院里那个可怜的女人。”
  欧内斯蒂娜稍微动了一下,挺直了身子,感到既有兴致,又很惊异。“是那个可怜的悲剧人物吗?”
  查尔斯笑了笑。“对她来说,恐怕再低级一些的称号更适合些,”他握着欧内斯蒂娜的手说。“这件事办得很蠢,不过是件不值得一提的事。有一次,我去寻找化石……”
  全书的故事到此为止了。莎拉的结局如何,我不知道——不管怎样,反正她再也没有亲自去找过查尔斯,尽管她可能在查尔斯的脑海里停留过很长时间。这种情况并非罕见。这种人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消失了,被淹没在日常生活的阴影之中。
  后来,查尔斯和欧内斯蒂娜生活得并不幸福,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生活着。查尔斯比欧内斯蒂娜多活了十年(十年中真诚地为她而感到悲伤)。他们自然会生儿育女——就算是生了七个吧。查尔斯的伯父罗伯特爵士简直是落井下石,与贝拉·汤姆金斯夫人凑合在一起十个月后,不是生下了一个儿子,而是生了一双!真要命,这对双胞胎儿子最后终于逼得查尔斯去经商了。开初,查尔斯对经商感到厌倦,不久也就尝到了甜头。他自己的儿子们当然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只得经商。他儿子的儿子今天控制着巨大的商场和许多分店。
  萨姆和玛丽怎么样了呢?咳,谁会去写一部奴仆的传记?他们结了婚,生了孩子,后来就上西天了。一切都按他们那一类人的单调方式进行完毕。
  还有谁?格罗根医生?他呀,九十一岁时才断气。特兰特姨妈也活到九十多岁。由此看来,莱姆的新鲜空气真是令人神往。
  当然,新鲜空气也不是万能的。查尔斯上次回到莱姆两个月后,波尔蒂尼夫人也就一命归天了。我很高兴地说,我对观察她的未来——即她的来世——抱着浓厚的兴趣。她身穿整洁的黑衣服,乘着四轮马车,来到天堂大门口。她的马车夫——象古埃及一样,她的所有家奴也自然应随她而死——下了车,庄严地打开马车车门。波尔蒂尼夫人登上台阶,心中暗自对造物主说,他的仆人对迎接有地位的人应该更热情些。这时,她拉响了门铃。过了一会儿,男管家终于露面了。
  “太太,什么事?”
  “我是波尔蒂尼夫人。我想住在这儿,所以来了,请转告你的主人。”
  “万能的上帝已得知你死的消息,太太。他的天使们已唱了一首歌儿,庆祝这一事件。”
  “上帝真是大慈大悲,这样做再合适不过了。”这位自命不凡的太太洋洋得意,大步流星地朝管家身后庄严的白色大厅走去。管家不肯让路,只是傲慢地摇着手中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串钥匙。
  “喂,让开路。我是莱姆镇的波尔蒂尼夫人。”
  “以前住在莱姆,太太,现在要住在比热带地区更热的地方了①。”
  --------
  
  说完后,这位凶狠的仆人砰地一声关上大厅门,将她甩在门外。波尔蒂尼夫人的第一个反应是迅速扫视一下周围,生怕自己的女仆们偷看到这一情景。可是她的马车——她本来似乎听见已拉到女仆院去——现在却神秘地消失了。实际上什么都消失了,连道路和周围的景象也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净尽。剩下的只有一片空间——使人毛骨悚然的是,剩下的是一片吞没一切的空间。波尔蒂尼夫人那样庄严地踏上过的台阶,也开始一阶一阶地消失了。剩下只有三阶了,随后是两阶,接着是一阶,最后波尔蒂尼夫人两脚悬空。这时只听她清晰地说道:“这一切都是科顿太太搞的鬼。”随后她便摔了下去。她飘飘悠悠,忽忽闪闪,象一只乌鸦,朝着她真正的主人在等待着她的地方坠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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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5章
    要让我脱胎换骨,
  现在的我应死去。
  ——丁尼生《毛黛》(1855)
    
  我已经完全按照传统的模式结束了这部小说。可是,我最好还是说明一下,虽然以上的描写确实在上两章里发生过,但实际上它是一种想象,并非是象你上面所听到的那样如实发生的。
  我以前说过,我们大家都是诗人,但其中许多人实际上并不写诗;同样,我们也都是小说家,这就是说,我们有一个习惯:为自己虚构未来。当然,我们今天大概更倾向于将自己虚构到电影中去。我们在头脑里设置各种假说,想象着我们会碰到什么样的问题,会怎样行事,而当真正的未来变为现实时,这些小说或电影式的假说对我们实际行动的影响往往超出了我们所能允许的范围。
  查尔斯自然也不能例外。前面几页所描写的事情并没有真正发生,那只是查尔斯在从伦敦到埃克斯特好几个小时的旅途上所想象可能发生的事情。毋庸讳言,他并没有象我写的那样想象得那么具体,那么连贯。当然我更不能发誓说,他对波尔蒂尼夫人来世的境遇会想出那么有趣的细节,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即他希望波尔蒂尼夫人下地狱,所以我那样写也并非失之千里。
  最重要的是,查尔斯发现自己的事情就要结束了,而这个结局他并不喜欢。如果诸位读者发现前两章的叙述有点仓促行事,前后不够协调,发现故事的进程与查尔斯性格的深入发展不符,如果你怀疑作者已精疲力尽(这在文学中并非少见),所以只得在他仍有信心取胜的赛跑中嘎然而止,那么,在这些方面请诸位不要怪我。这是因为,前两章所描写的那些感觉以及对这些感觉所进行的思考,都确实在查尔斯的头脑中存在过。在他看来,描写他的人生的这本书就这样草草地结束了。
  还有,上文中的那个“我”,即那个找出似是而非的理由将莎拉扔到被遗忘的角落里的实体,也并非作者本人。这一实体对查尔斯抱着那样的敌对态度,所以他不会认为它是“上帝”。这一实体只是对事物采取冷漠无情态度的一种拟人化。这种态度有着可恶的惯性,它将法码放在天平上欧内斯蒂娜的一侧。这又似乎是不可更改的发展趋向,正象载着查尔斯前进的火车那样,方向不可更改。
  我在上一章里说过,查尔斯在伦敦干了越轨的事以后,决定与欧内斯蒂娜结婚,这并非撒谎。那是一种正统的决定,正象他按照正统的习惯决定信奉基督教一样。那六个字的信对他的影响是长久的。在分析这种影响时我倒真的欺骗了读者。实际上,那封信在折磨他,缠绕在他的心头,使他迷惑不解。他越想就越觉得只有莎拉才会那样做——只寄一个地址,别无其他。这跟她的别的行为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既勇敢又胆小,既诱人又推诿,既复杂又简单,既高傲又谦卑,即进攻又防卫。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一切都处于冗长、罗嗦的时代,人们还不习惯于从纷繁的头绪中一下子理出一条思路。
  最重要的是那封信给了查尔斯选择的余地。他一方面对于不得不作出选择而非常痛恨,另一方面,他在从伦敦往西回埃克斯特的旅途上,却为作出选择的时刻迫近而万分激动。知道了这后一方面,我们就算接近了他的秘密。他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存在主义,但是他所感到的却是一种实实在在对自由的焦虑——也就是说,意识到一个人确实是自由的,同时又意识到人有了自由也就进入了可怕的处境。
  那么,让我们把萨姆从查尔斯所假想的未来中拉回来,回到埃克斯特的现实之中。也就是说,上一章咱们说到从伦敦开来的火车已到达埃克斯特。火车停下后,萨姆来到了主人的车厢。
  “咱们要在这儿过夜么,先生?”
  查尔斯望着他,过了半晌,尚未拿定主意。他的目光越过萨姆的脑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望去。
  “恐怕要下雨了,咱们就去住希普旅馆吧。”
  这样,萨姆想象中做生意嫌的上千英镑就不翼而飞了。萨姆和主人下车后,在站外望着查尔斯的行李装到一辆胶皮轮子的马车顶上。查尔斯心中一阵慌乱,最后打定了主意。末了,箱子捆好了,只等着他上车。
  “萨姆,我觉得乘火车旅行真是倒霉透了,所以想步行溜溜腿。你自己随行李一起走吧。”
  萨姆的心咯噔沉了一下。
  “对不起,查尔斯先生,那不行。天上云彩黑压压的,就要下雨了。”
  “对我来说,淋点雨没啥了不起的。”
  萨姆咽了口唾沫,鞠了一躬。
  “好吧,查尔斯先生。我是不是吩咐他们给准备晚饭?”
  “是的……就是说……等我回去再说吧。我也可能到教堂去作晚祷。”
  查尔斯沿着坡向上走着,朝城里走去。萨姆忧郁地望着他的背影,过了片刻,他转向马车夫。
  “喂,听说过‘恩迪科特旅馆’吗?”
  “听说过。”
  “知道在什么地方吗?”
  “知道。”
  “好吧,快马加鞭,越快越好,到了希普旅馆我给你赏钱,伙计。”
  萨姆沉着地上了车。马车很快地赶上了查尔斯。这时,他正在慢吞吞地步行,好象在呼吸新鲜空气。可是当马车走远了以后,他立刻加快了脚步。
  萨姆在对付拖沓的乡村旅馆方面颇有些经验。行李很快卸下了,最好的房间也已找到,火炉也升了起来,夜间用品及其他用品也一应俱全——总共才花了七分钟。萨姆急急忙忙来到街上,马车还等在那儿。马车继续朝前奔去。萨姆在车内小心地朝四外望着。不一会儿,他下了车,掏钱付给马车夫。
  “在第一个路口向左转,就到了恩迪科特旅馆,先生。”
  “谢谢,伙计,两个铜币给你。”真丢人,萨姆给了人家那么点小费(就算是对埃克斯特人,也够吝啬的了),然后把礼帽往下拉了一拉,遮住眼睛,便消失在薄暮之中。他沿街走了一会儿,看到马车夫指的那家旅馆对面有一座卫理公会小教堂。教堂的山墙下有巨大的柱子,这位侦探新手便躲在一根柱子的背后。这时,天快黑了,由于空中一片灰蒙蒙的,夜晚也来得早一些。
  萨姆并没有等多长时间,便看到一个高高的身影走了过来,这时他的心紧张得怦怦乱跳。一看便知,那人不知该往哪里走,只好向一个小孩打听。那孩子把他带到萨姆还可以望见的一个拐角,指了指。接着,小孩子咧嘴笑了,由此可以断定,他至少挣了两个便士。
  查尔斯的背影渐渐远了一些。接着,他停了下来,抬头张望了一下,向着萨姆的方向走了几步。他看上去好象很心焦,猛地转过身,走进五幢房子中的一幢。萨姆从柱子后面溜出来,跑下台阶,穿过街道,走到恩迪科特旅馆旁边。他在拐角处呆了一会儿,但查尔斯并没有再露面,他的胆子大了起来,沿旅馆对面一座仓库的墙根儿大大方方地溜达着。他走到能够望见旅馆门厅的地方。门厅里空无一人。有几个房间亮着灯。约摸过了十五分钟,天下起雨来。
  萨姆咬着指甲,心急火燎地思考着该怎么办。最后,他急匆匆地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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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6章
    事到如今,该想的已想过,该说的已说过,
  感情还是占了理智的上风。
  我们得笃信我们的期冀,
  我们得接受别人的赐予。
  既然希望着,就得相信,
  在这广袤的世界里,
  心诚所至处
  希望会实现,努力不白费。
  孩子,尽管已饱阅世态,
  我们还得相信,
  此刻咱同舟共济,
  来日会有正果修讫。
  ——A·H·克劳《无题》(1849)
    
  查尔斯在破旧的门厅里犹豫了一会儿,随后便敲响了旁边的一扇门,那房间里透出了灯光,里面有人叫他进去。他走进门后,发现对面站着旅馆的老板娘。在他判断出对方的身分以前,这位老板娘却早已看出:来的一定是位出得起十五先令的客人。于是她满面春风地凑上前来。
  “要房间吗,先生?”
  “不,我……想跟住在这儿的一位……说句话……叫伍德拉夫小姐。”恩迪科特夫人的笑容顿时变成了长脸。查尔斯心一沉。“她不在……?”
  “噢,你要找那个可怜的姑娘,先生,前天上午她下楼时跌了一跤,先生。她的脚脖子扭伤了,很厉害,先生,肿得象个大葫芦。我想请医生,可是她不肯。她说,脚脖子扭伤了会自己好的,这倒也不假。再说,请医生得花好多钱呢。”
  查尔斯望着手杖尖:“那么我不能见她喽?”
  “呃,不,您可以上楼去,先生,您会给她勇气的。您大概是她的亲戚吧?”
  “我得见她……有点公事。”
  恩迪科特夫人一听说公事,顿时对来客增加了几分敬意:
  “哦……干法律的绅士?”
  查尔斯迟疑了一下,说:“是的。”
  “那么您一定得上楼去,先生。”
  “我想……您能不能上楼去问问,要么等她好了我再来?”
  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他记得,瓦各纳的罪过就是由于私下接触才铸成的。查尔斯心想,他只是来看望她一下。在楼下会客室里一起聊聊就行,这样既使人感到亲切,又是在公开场合,更方便些。旅馆老板娘犹豫了一下,匆匆瞥了一眼桌上一只敞开着的盒子。她那神色使人一看便知,她在想,即便是律师也可能做贼——这种可能性甚大,凡打过官司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她一动不动,大声喊一个叫贝蒂·安妮的女招待,声音大得惊人。
  贝蒂走过来,她的主人叫她拿着查尔斯的名片到楼上去一趟。她似乎去了好长一会儿。在这期间,老板娘几次想打听查尔斯的来意,他只得支支吾吾地搪塞一番。贝蒂总算下了楼,说请来客上楼。查尔斯跟在胖墩墩的女招待后面,来到顶楼楼梯上,女招待指给他看了发生事故的地方,楼梯确实太陡。在那个时代,妇女都穿长裙子,看不见自己的脚,所以常常跌跤。在家庭生活中,这种情况是司空见惯的。
  他们二人走到破旧走廊的尽头,在一个门口停住。爬三层楼梯已使查尔斯的心怦怦乱跳,这当儿站在门口,他的心跳得更厉害了。女招待粗声粗气地叫道:“那位先生来了,小姐。”
  查尔斯迈步走进房间,莎拉坐在火炉旁的一把椅子上,脸朝着门,两只脚搁在凳子上,脚上和腿上盖着一条威尔士红毛毯。她肩上披着绿色的美利奴羊毛披肩,披肩下面,穿的是长袖睡衣。她的头发松散开来,散落在绿色的披肩上。他觉得她看上去很小巧,而且羞答答的。他刚进屋时,莎拉抬头瞥了他一眼,以为他要发火,便很快垂下头来,那样子象一个惊恐不定的忏悔者。此后,她便一直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双手。查尔斯站在那儿,一只手拿着帽子,另一只手拿着手杖和手套。
  “我刚巧路过埃克斯特。”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一些,看样子她既理解他的话,又觉得羞涩。
  “我是不是马上请个医生来?”
  她眼睛望着腿,说道:“请不要去。医生只能告诉我,一些我正在做的事。”
  看到她处在这样的困境,看到她病得那样厉害(尽管她的脸上却很红润),那样无能为力,他觉得自己难以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再说,她终于脱掉了那件一直穿在身上的靛蓝外套——那绿色的披肩,那第一次松散开的满头秀发。也都吸引着他,使他不愿把目光移开。此刻,一股微微的松节油味钻进了查尔斯的鼻孔。
  “您疼吗?”
  她摇摇头,说:“出了这样的事……我真不明白我怎么会那样的蠢。”
  “不管怎样,谢天谢地,这件事没有发生在安德克立夫崖。”
  “是这样。”
  在他面前,她象慌乱得无法遮拦。他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炉火刚刚生着,炉台上的大啤酒杯里插着的水仙花梗枯萎了;房间陈设之简陋是一目了然的,使人感到难堪;天花板上有一团团的黑灰——那是煤油灯的黑烟熏的。
  “或许我应该……”
  “不,请坐吧。我……我真没料到您会……”
  查尔斯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橱子上,屋子里只还有另外一把椅子,他拉过来坐在屋子的另一端。她虽然写过信,可她怎么会料到他来呢?就连他自己也是费了好大周折才下决心前来的。他想找点这次来的借口。
  “您已把地址写信告诉特兰特姨妈了吧?”
  她摇了摇头。沉默。查尔斯望着地毯。
  “只告诉了我?”
  她又低下头去。查尔斯面色庄重地点点头,那样子象是说他完全猜中了。接着,两人又沉默起来。一阵暴雨啪嗒啪嗒地打在她身后的玻璃窗上。
  查尔斯说:“我就是来谈这件事的。”
  莎拉等待着,可是查尔斯没有说下去。他的两眼再次盯在她身上。她的睡衣的领扣和袖扣都扣得紧紧的。在炉火的照耀下,雪白的睡衣闪烁着玫瑰红——因为旁边桌子上的油灯没有捻得很亮,而是呈暗红色。在绿披肩的衬映下,她的头发已是光彩夺目,被炉火照到的部分更是令人陶醉的秀美。她的秘密,她的内心深处的自我,完全暴露在他的面前:既高傲又谦卑,既束手束脚又自由自在,在地位上既是他的奴仆又是他的同类。查尔斯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是为了再次见到她。见到她便是需要,这正象在嗓子干得冒烟时需要喝口水一样。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举目望着壁炉上方摆着的两尊大理石仙女雕像。红毯子将火光反射到雕像身上,使她们也呈现出一派玫瑰色。这时,莎拉身子动了一下,查尔斯又重新望着她。
  她刚才很快地抬起手,用指头在垂着的脸颊上擦去点什么,随后,她把手按在喉咙上。
  “亲爱的伍德拉夫小姐,请不要哭……我本不该到这儿来……我并不是想……”
  但是她突然连连摇头。他没有吱声,以便让她恢复平静。她用手帕轻轻地擦着脸。就在这当儿,他感到周身欲火燃烧,不能自已。这比他先前在那个妓女的房间里所感到的欲望强烈上千倍。她那种懦弱、泣不成声的神态可能是产生这种感觉的原因——他陡然明白了,为什么她的面容总是叫他难以忘怀,为什么他急切地要再次见到她。那是要占有她,要融化在她身上,要在她的身上、眼睛里燃烧,烧成灰烬。要将这种欲望抑制一星期,一个月,甚至好几年,这倒还受得了,但永远抑住它,那除非海枯石烂。
  她下面这句话是解释她啼哭的原因,但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
  “我还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呢。”
  查尔斯无法告诉她,这句话正好道出了他同样的心思。她抬起头来望着他,他同样迅速地垂下了眼皮;他们在谷仓里时他出现过的那种昏厥似的神秘感觉,这时再次流遍他的全身;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双手在瑟瑟发抖。他知道,要是看一看她的眼睛,他便会失去控制。象是为了避开她的眼睛,他自己闭上了双眼。
  接着是一阵难以忍受的沉默,那紧张劲儿象是桥要断裂,塔要倒下似的。那种激情实在叫人受不了。这时,突然有一片火星从壁炉里爆了出来。大多数火星都掉进下面的炉膛里,但是有个火星却弹了出来,落在莎拉盖在腿上的毛毯的边缘。她急忙将它抖落,可是为时已晚,毛毯冒出了烟。查尔斯一把将毯子从她腿上拿开,扔到地上,连忙用脚踏灭烧着的毛毯。屋子里有一股烧焦的羊毛味。莎拉的一条腿仍搁在凳子上,另一条腿放到地上。两只脚都没穿袜子。查尔斯望望地上的毛毯,用手敲打几下,看看不再冒烟了,便转过身,重新把毛毯盖在莎拉的腿上。他弯着腰,离她很近,两眼望着正在盖上去的毛毯。这当儿,莎拉羞怯地伸出手,放到他的手上。这一动作好象是出自本能,她根本就不敢去思考。查尔斯知道莎拉在望着自己,他的手一动不动,两眼呆呆地望着她。
  莎拉的眼睛里充满了感激和忧伤,还有一种奇特的神色,似乎她认为自己在伤害查尔斯。最重要的是,她流露出等待的神色,尽管她怯生生的,但的确是在等待着。查尔斯不知望了对方多长时间,似乎是很久很久,其实不过三四秒钟。他们两人的手动了起来,似乎是靠了神秘的灵感,他们的指头相互交叉在一起了。随后,查尔斯单腿跪在地上,激动地搂住了她。他们的嘴巴碰到一起,动作之剧烈使他们自己都为之一惊。她把嘴唇转向一边,他热烈地吻着她的腮和眼睛。接着,他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爱抚地摩挲着。透过她那柔软的头发,他可以感觉到她那小巧的脑袋。他搂着她,透过薄薄的衣服感觉到了她的身体。
  “咱们不能……咱们不能……这是发疯。”
  可是她的胳膊搂住了他的腰,把他搂得紧紧的。他一动不动,觉得好象自己插上了翅膀,在柔和的微风中急驰飞翔,象一个放假后获得自由的儿童,象一个囚犯回到了绿色的田野,象一只山鹰在自由翱翔。他抬起头看看她,她的脸上一片狂热神色。他们再次亲吻起来。但是,他拥抱她时用力过猛,椅子向后滑了一下,她那缠着纱布的脚从凳子上掉了下来。他觉得她疼痛得痉挛了一下。他转身望望她的脚,随后又转身看着她的脸和她合上了的双眼。她的双手在痉挛似地紧紧抓着他。查尔斯瞥了一眼她背后卧室的门,然后站起身,两步跨到卧室门口。
  卧室里没有灯,只有黄昏的微光和街对面射进的灯光。但是,他看得见卧室里有一张灰色的床、还有一只盥洗盆。莎拉从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站起身,手扶着椅背支撑着身子,那只受了伤的脚从地上抬了起来。这时,披肩的一端从她的肩上向下滑。两人都看到对方眼睛中的紧张神色,感到周身处在滚滚洪水中,眼看就要被洪水冲走。她似乎是一边趔趔趄趄地向他走去,一边几乎是向他摔倒过去。查尔斯冲上前去扶住她,拥抱着她,把嘴紧贴在她的嘴上。最后他从她的嘴上移开嘴唇时,看见她的头躺在他的胳膊上,好象是晕过去了一般。他猛地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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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7章
    你太恶了,就象冥界的狄多①
  冷冷地挥开她的负心郎,
  那就将我们挥开吧,
  由你自个儿去孤芳自赏。
  ——马修·阿诺德《学者吉卜赛》(18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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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寂静。
  他们两人静静地躺着,象是被刚刚做过的事情吓瘫了一样,共同结凝在罪过中,浸沉在欢乐里。查尔斯并未觉得有什么那种事后的不快感。他所感到的是直接的、无处不在的恐惧。他觉得象是清朗的天空里突然掉下原子弹来摧毁了城市,一切都夷为平地。一切的原则,一切的前途,一切的信仰,一切可尊敬的思想,都化为乌有。然而他却活了下来,躺在那儿愉快地享受着生命的乐趣,他成了最后活着的一个人,永远孤立……但是罪过的辐射线已经侵入了他的身体,侵入了他的神经和血管。在远处的暗影中,欧内斯蒂娜站在那儿悲伤地盯着他,弗里曼先生在打他的耳光……他们是多么严酷,多么无可指责地毫不宽容他,多么坚定不移地等待着给他新的打击。
  他的身子稍微移动了一下。莎拉紧紧地贴着他,头枕在他的肩上。他呆望着天花板,心想:真作孽,简直不可收拾!
  他把莎拉搂得更紧一些。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雨停了。窗下某个地方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那脚步走得很慢,很有节奏。或许是一个警官。这意味着法律。
  查尔斯说:“我比瓦格纳还坏。”她唯一的回答是握紧他的手,似乎要用这个动作来否定他的话,把他要说的话吓回去。可他毕竟是个男子汉。
  “咱们将来会怎么样呢?”
  “我只知道现在。”
  查尔斯再次搂住她的肩膀,吻着她的额头,随后又望着天花板。此时,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年轻,那样令人神魂颠倒。
  “我必须解除婚约。”
  “我并不要求你做什么,不应要求。全是我的过错。”
  “你警告过我,你警告过我。全是我的过错。我来的时候就知道……是我自找的。我把我的一切义务都丢到脑后去了。”
  她轻声说:“是我想要那样做的。”接着她又说了一声:
  “是我希望那样做的。”
  这时,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头发散到她的肩上、脸上,遮盖着她的面孔。
  “莎拉,多么甜美的名字!”
  她没有吱声。一时间,他理着她的头发,她象是个孩子。可是,这时他却在想着别的。莎拉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说道:“我知道你不可能和我结婚。”
  “我一定要跟你结婚,这是我的希望。假如不跟你结婚,我就没有什么脸面了。”
  “我这个人很坏,早就盼望着有今天这样的日子,但我做你的妻子是不合适的。”
  “宝贝儿——”
  “你在社会上的地位,你的朋友,你的……还有她——我知道她一定很爱你。她会怎么想呢?”
  “可是我不再爱她了!”
  她没有回答,而是让他的冲动自行消失。
  “她配得上你,可我却不配。”
  他终于能够真正理解她的话了。他让她转过头来,两人相互望着。在外面射进的微弱灯光下,两人相互望着对方昏暗的眼睛。他的眼里含着某种恐惧,而她的眼里却充满了镇定与笑意。
  “你总不能说我应当这样扬长而去——好象我们中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吧?”
  她又没有回答。但是从她的眼中,他可以看出她的意思。
  他用一只胳膊支起身子。
  “你不该对我原谅这么多,而要求这么少。”
  她转过脸去,眼睛似乎望着黑暗的未来。“既然我爱你,那又有什么呢?”
  他紧紧地搂着她,想到她做出这样的牺牲,他的鼻子发酸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想一想,格罗根和自己对她是多么不公正啊!她是比他们两个男子都高尚的人。查尔斯此时胸中涌上了对自己同性的蔑视,蔑视他们的平庸,他们的轻信,他们的自私。而他就属于那个性别。在他的心目中,他早就隐约感到一种懦弱。今天这件事是否可以视作自己最后一次放纵,就象随便撒下最后一颗燕麦种子呢?这一念头刚刚出现,他便觉得自己好象是个杀人凶手,只是因法院诉讼中的某些技术错误而逃之夭夭。他可以在法院外装出一个自由人的样子,但在内心里,他将永远觉得自己是个罪犯,“我永远不能理解自己。”
  “我也是。这是因为咱们犯了罪,但又根本不相信这是犯罪。”她似乎是在盯着无边无际的夜晚说话。“我的全部希望就是你的幸福。现在我知道了,你确实有过爱我的一天。任何想法我都忍受得了,唯有一样不能忍受,那就是想到你一旦死去。”
  听了这话,他又抬起身来,望着她。她的眼睛里含着微笑,对他有了深刻的理解——查尔斯在肉体上对她有了了解,而她却在精神上或心理上了解了他。他从来没有跟任何女人这样亲近过。他俯身吻着她。一触到她的嘴唇,他感到又一阵肉体的冲动。但他的吻充满了纯粹是情感的爱,而不仅仅是肉体的爱。查尔斯象维多利亚时代的许多男子一样,认为即使感情细腻的女人也不会享受男子肉体上的性爱。他感到自己已经滥用了莎拉对他的爱,这是不能容忍的。那种事再也不应当发生了。啊,时间——他不能在这儿待下去了!他坐起身。
  “下面那个人……还有,我的仆人正在旅馆里等我呢。我请求你赐给我一两天时间。现在我无法考虑该怎么办。”
  她闭着眼睛,说:“我配不上你。”
  他望了她一会儿,随后便下了床,来到另一个房间。
  他呆住了!象是被炸雷轰顶一般。
  他在穿衣服时眼睛向下望了望,发现衬衫前摆上有一团红斑。他一时间认为肯定是自己什么地方割破了,但又不觉得哪里疼痛。他悄悄地查看自己身上。随后,他扶住椅子背,瞪大眼睛回头望着卧室的门——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作为一个有经验或不很鲁莽的情夫,早就应该觉查出:他占有的是一个处女。
  他背后的卧室里传出了走动的脚步声。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在旋转,在晕眩。他拚命忙着穿衣服。此时,卧室里传出水倒入盆子的哗哗声,打开肥皂盒的叮当声。她从前并没有委身于瓦格纳。她说的是谎话!她在莱姆的一切行动,一切动机,全都以谎言为基础。可是,她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敲诈勒索!
  使他完全落入她的控制之中!
  这些都是男性的可笑偏见。男人们总是十分担心有能力的女人会设法削弱他们的男子气质,会巧妙地利用他们的理想,会使他们拜倒在她们的脚下,使他们听任她们那些邪恶念头的摆布……查尔斯想到这一些,又蓦地想起拉·朗西埃案件中所引证的那些毋庸置疑的事例,他象听到《圣经》的“启示录”时那样大吃一惊。
  谨慎的冲洗声停止了。卧室里传来各种微弱的窸窣声——他猜想她正在上床、穿衣。他站在那儿呆呆地望着炉火。他想,她简直是疯了,居心不良,把他诱入最奇怪的网中……
  但是为什么呢?
  他听到后面有个声音,便转过身。这时她站在门口,又穿上了她那件旧靛蓝外套,头发仍蓬松着,然而脸上却浮现着过去那种鄙视一切的表情。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当时她站在海边码头上,抬头瞪着他。她一定看出来,他已经觉察到了秘密,因而便抢先排除他心中对她的指责。
  她重复刚才说过的话:“我配不上你。”
  这当儿,他相信她了。他轻声问:“瓦格纳是怎么回事。”
  “当时,我到了韦茅斯……我离那家旅店门口还有一段距离……我看见他出来了。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那种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我躲到一个门口,他们过去后我就走开了。”
  “可是你过去为什么告诉我——”
  她突然走向窗口。查尔斯惊得目瞪口呆:她根本没有扭伤脚踝,走起路来一点也不歪歪扭扭!她瞥了他一眼,看见他流露出责怪的神色,便转过身来,说道:“是的,我骗了你,不过我再也不会打扰您了。”
  “可是我刚刚……您为什么…”
  简直是一团谜。
  她望着他。天又下起了大雨。她的两眼呆滞,流露出以前那种鄙视一切的神色。不过,这种神色的后面隐藏着一种亲切感,他由此想到,那是因为他刚刚占有了她。尽管如此,两人之间以往的距离又出现了,但却是一种缓和了的距离。
  “您使我得到了安慰,使我相信,假如是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代,另一类生活中,我完全可能成为您的妻子。您给了我力量,使我能够活到现在。有一件事我并没欺骗您,就是我爱您……我从第一次见到您时就爱上了您。在这一点上,您从来没有受骗。是我的孤独欺骗了您,那可能是一种怨恨,一种嫉妒,我说不清,说不清。”她又转过身,望着窗户,望着雨水。“不要叫我解释我做过的事情,我解释不了。再说,也不应当解释。”
  查尔斯张口结舌,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他刚才还觉得她那样亲近,而现在觉得疏远了——这都怪她。
  “我不能接受这一点,必须解释清楚。”
  可她却摇摇头,说:“现在请您走吧。我祝您幸福。我永远不会再来打扰您的幸福生活。”
  查尔斯没有动。过了片刻,她上下打量着查尔斯,象先前那样猜中了他内心的想法。莎拉的表情十分镇定,那样子似乎是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不可更改。
  他望了她一会儿,随后转身去拿帽子和手杖。
  “这就是我的报应。使您得到了满足,冒了这么大的风险……我现在知道自己不过是您想象中的一个受骗者。”
  “今天我想到了自己的幸福。要是将来咱们再见面,我就只会想到您的幸福了。您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的。您不应当和我结婚,史密逊先生。”
  这种再次使用的正式称呼深深地刺激着他。他责备地望了她一眼,但是她却背对着他,似乎她事先预料到查尔斯会那样看她。他向她走近一步。
  “您怎么能这样称呼我?”
  莎拉没有回答。查尔斯接着说:“我所要求的不过是向我解释明白——”
  “我请您,走开!”
  她转过身来盯着他。他们两个相互盯着,象是两个疯子。查尔斯看样子就要开口讲话,就要冲上前去,就要发作起来,可是过了片刻,他却一声不响地突然转过身去,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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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8章
    一个人只能顺乎自然地接受适合他气质秉性的东西,如果他相信的范围超过了这个界限,那简直是不道德。
  ——约曼①《自由论十八议》(1828)
    那歌手②和着清脆的竖琴,
  唱出抑扬顿挫的曲调。
  我完全附和着歌中的真谛——
  人们可以脚踏逝去的一切,
  攀缘更高的境地。
  ——丁尼生《悼亡友》(1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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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约曼(1801—1890),英国十九世纪宗教改革家、思想家。
  ②歌手指歌德。
  查尔斯装得一本正经,下楼来到旅馆门厅。恩迪科特夫人正站在帐房门口,张开嘴,想要问他点什么,可是查尔斯很有礼貌地匆匆说了句“谢谢,太太”,便从她身旁走过,消失在夜幕之中。老板娘没来得及问他问题,也没注意到他的礼服上少了一粒钮扣。
  天又下起大雨,查尔斯冒雨向前走着,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哗哗的雨水,正象他也没意识到自己走向何方一样。此时,他最大的愿望是让浓重的夜色来保护他,使他避开人们的视线,让人们忘记他,他感到只有这样自己才能镇定下来。可是,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我先前描述过的埃克斯特镇那个藏污纳垢的角落。象其他一切道德堕落的地方一样,那儿是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那里有许多商店、酒馆,房檐下挤满了避雨的人。他转身沿着一条陡峭的街道,朝埃克斯特河走去。街的一侧有一条水沟,水沟的两面是零乱的台阶。不过街上倒挺安静。他望见街尽头的拐角处有一座红石墙的小教堂。这时他蓦地觉得需要神明的保佑。他推开一扇小门。那门极低,他弯下腰方才通过。进门后有台阶直通小教堂的底楼,底楼比入门处地势高些。有一位年轻的牧师站在台阶上方,正在熄灭最后一盏灯。牧师发现这么晚又来了一位客人,因而大吃一惊。
  “我要锁门了,先生。”
  “是否可以允许我祷告一小会儿呢?”
  牧师停下手里的活儿,仔细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哟,是位绅士。
  “我的住所就在路那边。我在那边等您。不过请劳驾把门锁好,把钥匙带给我。”查尔斯点点头。牧师从他身旁走下台阶。“是主教吩咐这样做的。依我看,上帝的房子应当永远敞开着。不过,我们的圣餐盘子太珍贵。唉,世风日下!”
  查尔斯一人留在教堂里。他听见牧师的脚步声越过街道以后,便从里面把教堂门反锁上,然后登上台阶,来到殿堂内。教堂里有股油漆味,看来新近油漆过;那盏煤气灯发出昏暗的光,照着刚刚涂过金色的装饰物。不过从暗红色的拱顶来看,这座教堂已有悠久的历史。查尔斯坐在主侧廊中间,透过圣坛屏幕望着耶稣蒙难的十字架。随后,他跪了下去,僵硬的双手紧紧握住身前的祈祷架,轻轻祷告起来。
  几句仪式性的开场白说完以后,教堂里又是一片黑暗寂静,四周空荡荡的。查尔斯开始按照自己的情况构想了一篇祷词。“宽恕我吧,主啊,宽恕我的自私。宽恕我触犯了您的戒律。宽恕我的可耻行为。宽恕我的不贞。宽恕我对自己的不满。宽恕我对您的智慧与博爱缺乏信心。宽恕我吧,给我指点迷津吧。主啊,我是多么痛苦……”然而不知怎么,莎拉的脸庞在他面前浮现出来,那脸上挂着泪痕,凄然悲切,象是悲伤的圣母玛丽亚的画像一样。那画像出自格吕奈瓦德①的手笔,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呢?是在科尔马?在科布伦茨?
  科隆?……反正是一座城市,而且城市的名字开头是个“科”字。他起身坐到长凳上。教堂里是多么空阔,多么寂静,他盯着十字架,但看见的不是耶稣的脸,而是莎拉的面孔。他想要恢复祷告,但他觉得毫无希望。他知道耶稣基督不会听到他的话。他突然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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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多利亚时代的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除少数例外,都有一种离群索居之感,都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天才。在志同道合的朋友之间,他们可能会嘲笑基督教的愚蠢和宗教派系之间的荒唐斗争,取笑过着豪华生活的主教,取笑那些骗人的教规,取笑那些养尊处优的教区长①和那些收入微薄的牧师,取笑其僵化过时的神学,等等。但在理智上,他们仍认为耶稣是个不可思议的奇人。在我们今天看来,耶稣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是出生在拿撒勒的普通人,他有打比方的非凡天才和创造个人神话的天才,有着坚持自己信仰的天才。可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却不象我们今天这样看问题。那时候,既然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相信耶稣是神圣的,所以对那些不相信的人来说,他的斥责就显得更加严厉了。在我们这个时代,我们建立了一座巍峨的大厦,把残忍和罪过隔开。这座大厦就是由政府管理的福利和救济机构。慈善事业组织得井井有条。可是维多利亚时代却没有这座大厦的隔离,因而当时的人们就距残忍更近一些。明智和敏感的人们便更加觉得负有个人方面的责任。因此,在那个艰难的时代里,要拒绝怜悯这一普遍的时代特征,就更加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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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查尔斯在内心深处并不想成为一个不可知论者,因为他从来就不需要信仰,而且没有信仰,过得也还不错。他对莱尔与达尔文的理解和知识使他懂得,不按照基督教的教条行事是完全正确的。然而今天他却在那儿哭泣,不是为莎拉哭,而是为自己无力面对上帝讲话而哭。他知道,在这漆黑的教堂里,一切联系都断了,与上帝的神交是无法进行了。
  寂静中传来一个声响。他急忙转过身,用衣袖擦擦眼睛。但他知道,不管想要进来的是什么人,他都会发现教堂已经关闭了。查尔斯觉得那个人就是自己的一部分,被拒之于教堂门外,无奈只得离去。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游廊的长凳间来回踱着步子。往昔的人物和事件,至今犹存的化石,都从嵌在教堂地板中的墓碑上隐隐约约地盯着他。他就这样脚踏墓碑来回走着,心里微微感到这样践踏墓碑有点亵渎神明,同时回想着自己的绝望心情。这一切,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东西,终于使他居然镇定下来,头脑清醒起来。这时,在他的两个自我——善与恶——之间,也或者在他跟教堂最后面暗影中那个伸着手脚的形体①之间,一场对话开始了。
  --------
  
  我从什么地方开始忏悔呢?
  从你已做过的那件事开始。朋友,不要再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没有干过那件事了。
  我没有主动去做。我只是受了引诱才去做的。
  什么东西引诱你去做呢?
  我受骗了。
  欺骗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但你必须判断。
  要是她真正爱我,她就不会赶我走。
  要是她真正爱你,难道她会继续欺骗你吗?
  她不给我选择的余地。她说我们之间的婚姻是不可能的。
  她说过理由吗?
  我们的社会地位不同。
  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还有欧内斯蒂娜,我已庄严地跟她订了婚。
  婚约已撕毁了。
  我将把它修补好。
  用爱来修补,还是用内疚来修补?
  不论用什么,都要修补好。誓言是神圣的。
  如果不讲究用什么来修补,誓言也就不可能是神圣的了。
  我的责任是明白无误的。
  查尔斯·查尔斯,我从那些最残酷的人的目光中已看出了关于“责任”的看法。责任不过是一只罐子,它可以盛下任何东西,最邪恶的东西和最善良的东西都可以放进去。
  她要求我走。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一种蔑视。
  我是否可以告诉你,蔑视在那种情况下起什么作用吗?她现在正伤心地哭泣呢。
  但我不能回去。
  你以为水能够把你身上的血迹洗净吗?
  我不能回去。
  难道你是被迫在安德克立夫崖再次跟她相见的吗?难道你是被迫在埃克斯特度过这一夜的吗?难道你是被迫进入她的房间,让她的手放在你的手上的吗?难道你——
  我承认这一切!我承认犯了罪。但那是我落入了她设下的圈套。
  那么你现在从中摆脱出来了吗?
  查尔斯无言以对。他重新坐回长凳上。他用力地绞着两只手,象是要把手指折断似的。他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一片黑暗,沉默无语。但另一个声音却不放过他,继续对他讲话。
  我的朋友,或许有一件她比你爱得更深的东西。你不理解的是,既然她真正爱你,她就得把她爱得更深的那件东西给你。让我来告诉你她为什么哭泣:因为你没有勇气回赠给她礼物。
  她有什么权利使我这样痛苦呢?
  你有什么权利出生?呼吸?生而富有?
  我要肩负起历史的责任——
  负起弗里曼先生的责任?
  这是一种不光彩的指责。
  是对我负责?这就是你奉献给我的礼物?是你把这些钉子钉进了我的手掌①?
  请相信——欧内斯蒂娜也有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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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让我们看一看她的一只手掌。我看不出有什么幸福可言。她知道她没有被真心实意地爱着。她受骗了。不只一次受骗,而是从订婚以来每天都在受骗。
  查尔斯用双手扶住身前的祈祷架,把头靠在上面。他觉得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怎么也拿不定主意。这种困境就在眼前,十分活跃,驱使他走向一种未来——不是由他,而是由这种困境所决定的未来。
  可怜的查尔斯,你扪心自问一下——想想看,当你来到这个城市时,你不是已将自己置身于未来的监狱之中了吗?但是要逃脱并不是一次行动便可成功的,我的朋友,这正象你从这儿去耶路撒冷一样,一小步是迈不到的。查尔斯,每一天,每一个钟头,你都必须再次重复这一行动。每一时刻,你都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你知道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你老老实实地待在监狱里,恪守时代赋予你的责任、荣誉和自尊,这样你就会舒适、平安。不然,你虽然获得自由,却要承受痛苦,因为伴随你的将只有石头、荆棘、白眼和人们的仇恨。
  我太懦弱。
  你对自己的懦弱应感到羞耻。
  即使我有力量,又能给世界带来什么益处呢?
  对方没有回答。查尔斯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朝着圣坛屏幕走去。他从一个小窗口望着祭坛上方的十字架。接着他犹豫一下,便穿过中央大门,越过唱诗座椅,来到祭坛的台阶上。教堂另一端的灯光射了进来,但很微弱。他只能模糊地看出耶稣的轮廓。尽管如此,他的心里发生了一种移情作用。他似乎看见自己被吊在那儿……当然,他没有一丝儿耶稣的那种高尚情操和博爱精神,但他确实被钉住了。
  但不是钉在十字架上——而是钉在了别的什么地方。他过去有时想到莎拉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可能要钉在她身上。不过,这种既是幻想又是真实的亵渎神明的想法此时却不存在于他的心中。相反,她好象就在那儿,就在自己身边,等待着举行婚礼。可是,她的心中却有另一种想法。那种想法到底是什么,他一时抓不住——噢,对了。
  解救!
  查尔斯顿开茅塞,看清了基督教的正当目的。它不是要赞美这个被钉着的人,不是因为可以从中得到好处——赎罪,因此才对他顶礼膜拜,而是要造就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中,那个被吊着的人可以放下来,可以解除他脸上的无限痛楚,可以给他以及给所有活着的男人和女人带来胜利的欢笑。
  查尔斯此时似乎是高瞻远瞩,看清了他的时代,看清了这个时代的喧闹生活、严酷的戒律和僵死,因循守旧的传统。看清了它所压抑着的激情和挑剔性的指责,看清了它谨慎的科学和不谨慎的宗教,它的腐败的政治和不可动摇的等级观念。这一切正是隐藏着的大敌,跟他所向往的东西大相径庭。是时代欺骗了他,这个时代完全没有爱情与自由……也没有思想,没有意图,没有怨恨,因为它的本质就是欺骗。这个时代是一架机器,没有人性。正因为如此,才有恶毒的包围圈压迫着他,才有失败,才有怯懦,才有致命的弊病,才使他有了现在的这样一些严重缺陷:脱离实际,犹豫不决,失去了人性,自己象是一场梦,在现实面前沉默不语,简直象是一副骨头架子,不敢采取任何行动,总之是象块活化石。
  他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活着等于死了。
  他象是走近了无底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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