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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2 玛格丽特-米切尔(美)
晚餐桌上的东西已收拾完毕,杰拉尔德又开始他的讲演,但好像连自己也并不怎么满意,就更不用说听的人。他令人吃惊地预告战争既将爆发,同时巧妙地询问听众:南方是否还要忍受北方佬的侮辱呢?他所引起的只是些颇不耐烦的回答----"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如此而已。这时卡琳坐在灯底下的矮登上,深深沉浸于一个姑娘在情人死后当尼姑的爱情故事里,同时,眼中噙着欣赏的泪花在惬意地设想自己戴上护士帽的姿容。苏伦一面在她自己笑嘻嘻地称之为"嫁妆箱"的东西上剌绣,一面思忖着在明天的全牲大宴上她可不可能把斯图尔特·塔尔顿从她姐姐身边拉过来,并以她所特有而思嘉恰恰缺少的那种妩媚的女性美把他迷祝思嘉呢,她则早已被艾希礼的问题搅得六神无主了。
爸爸既然知道了她的伤心事,他怎么还能这样喋喋不休地尽谈萨姆特要塞和北方佬呢?像小时候惯常有过的那样,她奇怪人们居然会那样自私,毫不理睬她的痛苦,而且不管她多么伤心,地球仍照样安安稳稳地转动。
仿佛她心里刚刮过了一阵旋风,奇怪的是他们坐着的这个饭厅意显得那么平静,这么与平常一样毫无变化。那张笨重的红木餐桌和那些餐具柜,那块铺在光滑地板上的鲜艳的旧地毯,全都照常摆在原来的地方,就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这是一间亲切而舒适的餐厅,平日思嘉很爱一家人晚餐后坐在这里时那番宁静的光景;可是今晚她恨它的这副模样,而且,要不是害怕父亲的厉声责问,她早就溜走,溜过黑暗的穿堂到爱伦的小小办事房去了,她在那里可以倒在旧沙发上痛哭一场啊!
整个住宅里那是思嘉最喜爱的一个房间。在那儿,爱伦每天早晨坐在高高的写字台前写着农场的账目,听着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报告。那儿也是全家休憩的地方,当爱伦忙着在账簿上刷刷写着时,杰拉尔德躺在那把旧摇椅里养神,姑娘们则坐下陷的沙发势子上----这些沙发已破旧得不好摆在前屋里了。此刻思嘉渴望到那里去,单独同爱伦在一起,好让她把头搁在母亲膝盖上,安安静静地哭一阵子,难道母亲就不回来了吗?
不久,传来车轮轧着石子道的嘎嘎响声,接着是爱伦打发车夫走的声音,她随即就进屋里来了。大家一起抬头望着她迅速走近的身影,她的裙箍左可摇摆,脸色显得疲倦而悲伤。她还带进来一股淡淡的柠檬香味,她的衣服上好像经常散发出这种香味,因此在思嘉心目中它便同母亲连在一起了。
嬷嬷相隔几步也进了饭厅,手里拿着皮包,有意把声音放低到不让人听懂,同时又保持一定的高度,好叫人家知道她反正是不满意。
“这么晚才回来,很抱歉。"爱伦说,一面将披巾从肩头取下来,递给思嘉,同时顺手在她面颊上摸了摸。
杰拉尔德一见她进来便容光焕发了,仿佛施了魔术似的。
“那娃娃给施了洗礼了?”
“可怜的小东西,施了,也死了。"爱伦回答说。"我本来担心埃米也会死,不过现在我想她会活下去的。"姑娘们都朝她望着,满脸流露出惊疑的神色,杰拉尔德却表示达观地摇了摇头。
“唔,对,还是孩子死了好,可怜的没爹娃----”“不早了,现在咱们做祈祷吧,"爱伦那么机灵地打断的杰拉尔德的话,要不是思嘉很了解母亲,谁也不会注意她这一招的用意呢。
究竟谁是埃米·斯莱特里的婴儿的父亲呢?这无颖是个很有趣的问题。但思嘉心里明白,要是等待母亲来说明,那是永远也不会弄清事实真相的。思嘉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常常在天快黑时看见他同埃米一起在大路上走。乔纳斯是北方佬,没有老婆,而他既当了监工,便一辈子也参加不了县里的社交活动。正经人家都不会招他做女婿,除了像斯莱特里的那一类的下等人之外,也没有什么人,会愿意同他交往的。由于他在文化程度上比斯莱特里家的人高出一头,他自然不想娶埃米,尽管他也不妨常常在暮色苍茫中同她一起走走。
思嘉叹了口气,因为她的好奇心实太大了。事情常常在她母亲的眼皮底下发生,可是她从不注意,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对于那些自认为不正当的事情爱伦总是不屑一顾,并且想教导思嘉也这样做,可是没有多大效果。
爱伦向壁炉走去,想从那个小小的嵌花匣子里把念珠取来,这时嬷嬷大声而坚决地说:“爱伦小姐,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再去做你的祷告吧!”“嬷嬷,谢谢你,可是我不饿。”“你准备吃吧,俺这就给你弄晚饭,"嬷嬷说,她烦恼地皱着眉头,走出饭厅要到厨房去,一路上喊道:“波克,叫厨娘把火捅一捅。爱伦小姐回来了。”地板在她脚下一路震动,她在前厅唠叨的声音也越来越高以致饭厅里全家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
“给那些下流白人做事没啥意思。俺说过多回了,他们全是懒虫,不识好歹。爱伦小姐犯不着辛辛苦苦去伺候这些人。
他们果真值得人伺候,怎么没买几个黑人来使唤呢。俺还说过----"她的声音随着她一路穿过那条长长的、只有顶篷滑栏杆的村道,那是通向厨房的必经之路。嬷嬷总有她自己的办法来让主子们知道她对种种事情究竟抱什么态度。就在她独自嘟囔时她也清楚,要叫上等白人来注意一个黑人的话是有失身份的,她知道,为了保持这种尊严,他们必须不理睬她所说的那些话,即使是站在隔壁房间里大声嚷嚷。如此既可以保证她不受责备,同时又能使任何人都心中明白她在每个问题上都有哪些想法。
波克手里拿着一个盘子、一副刀叉和一条餐巾进来了。他后面紧跟着杰克,一个十岁的黑人男孩,他一只手忙着扣白色的短衫上的钮扣,另一手拿了个拂尘,那是用细细的报纸条儿绑在一根比他还高的苇秆上做成的。爱伦有个只在特殊场合使用的精美的孔雀毛驱蝇帚,而且由于波克、厨娘和嬷嬷都坚信孔雀毛不吉利,给之派上用场是经过一番家庭斗争的。
爱伦在杰拉尔德递过来的哪把椅子上坐下,这时四个声音一起向他发起了攻势。
“妈,我那件新跳舞衣的花边掉了,明天晚上上'十二橡树'村我得穿呀。请给我钉钉好吗?”“妈,思嘉的新舞衣比我的漂亮。我穿那件粉红的太难看了。怎么她就不能穿我那件粉的,让我穿那件绿的呢?她穿粉的很好看嘛。”“妈,明天晚上我也等到散了舞会才走行吗,现在我都13了----”“你相不个信,噢哈拉太太----姑娘们,别响,我要去拿鞭子了!凯德·卡尔弗特今天上午在亚特兰大对我说----你们安静一点好吗?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说他们那边简直闹翻了天,大家都在谈战争、民兵训练和组织军队一类的事。还说从查尔斯顿传来了消息,他们再也不会容忍北方佬的欺凌了。"爱伦对这场七嘴八舌的喧哗只微微一笑,不过作为妻子,她得首先跟丈夫说几句。
“要是查尔斯顿那边的先生们都这样想,那么我相信咱们大家也很快就会这样看的,"她说,因为她有个根深蒂固的信念,即除了萨凡纳以外,整个大陆的大多数上等人都能在那个小小的海港城市找到,而这个信念查尔斯顿人也大都有的。
“卡琳,不行,亲爱的,明年再说吧。明年你就可以留下来参加舞会,并且穿成人服装,那时我的小美人该多么光彩呀!别撅嘴了,亲爱的。你可以去参加全牲野宴,请记住这一点,并且一直待到晚餐结束;至于舞会满14岁才行。”“把你的衣服给我吧。思嘉,做完祷告我就替你把花边缝上。”“苏伦,我不喜欢你这种腔调,亲爱的。你那件粉红舞衣挺好看,同你的肤色也很相配,就像思嘉配她的那件一样。不过,明晚你可以戴上我的那条石榴红的项链。"苏伦在她母亲背后向思嘉得意地耸了耸鼻子,因为做姐姐的正打算恳求戴那条项链呢。思嘉也无可奈何地对她吐吐舌头,苏伦是个喜欢抱怨而自私得叫人厌烦的妹妹,要不是爱伦管得严,思嘉不知会打她多少次耳光了。
“奥哈拉先生,好了,现在再给我讲讲卡尔费特先生关于查尔斯顿都谈了些什么吧,"爱伦说。
思嘉知道母亲根本不关心战争和政治,并且认为这是男人的事,哪个妇女都不乐意伤这个脑筋。不过杰拉尔德倒是乐得亮亮自己的观点。而爱伦对于丈夫的乐趣总是很认真的。
杰拉尔德正发布他的新闻时,嬷嬷把几个盘子推到女主人面前,里面有焦皮饼干、油炸鸡脯和切开了的热气腾腾的黄甘薯,上面还淌着融化了的黄油呢。嬷嬷拧了小杰克一下,他才赶紧走到爱伦背后,将那个纸条帚儿缓缓地前后摇拂着。
嬷嬷站在餐桌旁,观望着一叉叉食品从盘子里送到爱伦口中,仿佛只要她发现有点迟疑的迹象,便要强迫将这些吃的塞进爱伦的喉咙里。爱伦努力地吃着,但思嘉看得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她实在太疲乏了,只不过嬷嬷那毫不通融的脸色上迫她这样做罢了。
盘子空了,可杰拉尔德才讲了一半呢,他在批评那些要解放黑奴可又不支付出任何代价的北方佬做起事来那么偷偷摸摸时,爱伦站起身来了。
“咱们要做祷告了?"他很不情愿地问。
“是的。这么晚了----已经十点了,你看,"时钟恰好咳嗽似的闷声闷气地敲着钟点。"卡琳早就该睡了。请把灯放下来;波克,还有我的《祈祷书》,嬷嬷。”嬷嬷用沙破的嗓音低声吩咐了一句,杰克便将驱蝇帚放在屋角里,动手收拾桌上的杯盘,嬷嬷也到碗柜抽屉里去摸爱伦那本破旧的《祈祷书》。波克踮着脚尖去开灯,他抓住链条上的铜环把灯慢慢放下,直到桌面上一起雪亮而天花板变得阴暗了为止。爱伦散开裙裾,在地板上屈膝跪下,然后把打开的《祈祷书》放在面前的桌上,再合着双手搁在上面。杰拉尔德跪在她旁边,思嘉和苏伦也在桌子对面各就各位地跪着,把宽大的衬裙折起来盘在膝头下面,免得与地板硬碰硬时更难受。卡琳年纪小,跪在桌旁不方便,因此就面对一把椅子跪下,两只臂肘搁在椅上。她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每缝作祈祷时她很少不打瞌睡的,而这样的姿势却不容易让母亲发现。
家仆们挨挨挤挤地拥进穿堂,跪在门道里。嬷嬷大声哼哼着倒伏在地上,波克的腰背挺直得像很通条,罗莎和丁娜这两个女仆摆开漂亮的印花裙子,有很好看的跪姿。厨娘戴着雪白的头巾,更加显得面黄肌瘦了。杰克正瞌睡得发傻,可是为了躲避嬷嬷那几只经常拧他的手指,他没有忘记尽可能离她远些。他们的黑眼睛都发出期待的光芒,因为同白人主子们一起做祈祷是一天中的一桩大事呢。至于带有东方意象的祷文中那些古老而生动的语句,对他们并没有多大意义,但能够给予他们内心以各种满足。因此当他们念到"主啊,怜悯我们",“基督啊,怜悯我们"时,也总浑身摇摆,仿佛极为感动。
爱伦闭上眼睛开始祷告,声音时高时低,像催眠又像抚慰。当她为自己的家庭成员和黑人们的健康与幸福而感谢上帝时,那昏黄灯光下的每一个人都把头低了下来。
接着她又为她的父母、姐妹,三个夭折的婴儿以及"涤罪所里所有的灵魂"祈祷,然后用细长的手指握着念珠开始念《玫瑰经》。宛如清风流水,所有黑人和白人的喉咙里都唱出了应答的圣歌声:“圣母马利亚,上帝之母,为我们罪人祈祷吧,现在,以及我们死去的时候。"尽管这个时候思嘉正在伤心和噙着眼泪,她还是深深领略到了往常这个时刻所有的那种宁静的和平。白天经历的部分失望和对明天的恐惧立刻消失了,留下来的一种希望的感觉。但这种安慰不是她那颗升腾到上帝身边的心带来的,因为对于她来说,宗教只不过停留在嘴皮子上而已。给她带来安慰的是母亲仰望上帝圣座和他的圣徒天使们、祈求赐福于她所爱的人时那张宁静的脸。当爱伦同上帝对话时,思嘉坚信上帝一定听见了。
爱伦祷告完,便轮到杰拉尔德。他经常在这种时候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沿着指头计算自己祷告的遍数。他正在嗡嗡地念着时,思嘉的思想便开了小差,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住了。她明白应当检查自己的良心。爱伦教育过她,每一天结束时都必须把自己的良心彻底检查一遍,承认自己所有的过失,祈求上帝宽恕并给以力量,做到永不重犯。但是思嘉只检查她的心事。
她把头搁在叠合着的双手上,使母亲无法看见她的脸,于是她的思想便伤心地跑回到艾希礼那儿去了。当他真正爱她的思嘉的时候,他又怎么打算娶媚兰呢?何况他也知道她多么爱他?他怎么能故意伤她的心啊?
接着,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彗星似的突然在她脑子里掠过。
“怎么,艾希礼并不知道我在爱他呀!”
这个突如起来的念头几乎把她震动得要大声喘息起来。
她的思想木然不动,默无声息,仿佛瘫痪了似的。好一会才继续向前奔跑。
“他怎么能知道呢?我在他面前经常装得那么拘谨,那么庄重,一副'别碰我'的神气,所以他也许认为我一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只当作品通朋友而已。对,这就是他从不开口的原因了!他觉得他爱而无望,所以才会显得那样----"她的思路迅速回到了从前的好几次情景,那时她发现他在用一种奇怪的态度瞧着她,那双最善于掩藏思想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大的,毫无掩饰,里面饱含着一种痛苦绝望的神情。
“他的心已经伤透了,因为他觉得我在跟布伦特或斯图尔特或凯德恋爱呢。也许他以为如果得不到我,便同媚兰结婚也一样可以叫他家里高兴的。可是,如果他也知道我在爱他----"她轻易多变的心情从沮丧的深渊飞升到快乐的云霄中去了。这就是对于艾希礼的沉默和古怪行为的解释。只因为他不明白呀!她的虚荣心赶来给她所渴望的信念帮忙了,使这一信念变成了千真万确的故事。如果他知道她爱他,他就会赶忙到她身边来。她只消----“啊!”她乐不可支地想,用手指拧着低垂的额头。"瞧我多傻,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我得想个办法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爱他,便不会去娶媚兰了呀!他怎么会呢?"这时,她猛地发觉杰拉尔德的祷告完了,母亲的眼睛正盯着她呢。她赶快开始她那十遍的诵祷,机械地沿着手里的念珠,不过声音中带有深厚的激情,引得嬷嬷瞪着眼睛仔细地打量她。她念完祷告后,苏伦和卡琳相继照章办事,这时她的心仍在那条诱惑人的新思路上向前飞跑。
即使现在,也还不太晚哩!在这个县,那种所谓丢人的私奔事件太常见了,那时当事人的一方或另一方实际上已和一个第三者站到了婚礼台上。何况艾希礼的事连订婚还没有宣布呢?是的,还有的是时间!
假设艾希礼和媚兰之间没有爱情而只有很久以前许下的一个承诺,那他为什么不可能废除那个诺言来同她结婚呢?他准会这么办的,要是他知道她思嘉爱他的话。她必须想法让知道。她一定要想出个办法来!然后----思嘉忽然从欢乐梦中惊醒过来,她疏忽了没有接腔,她母亲正用责备的眼光瞧着她呢。她一面重新跟上仪式,一面睁开眼睛迅速环顾周围,那些跪着的身影,那柔和的灯光,黑人摇摆时那些阴暗的影子,甚至那些在一个钟头之前她看来还很讨厌的熟悉家具,一时之间都涂上了她自己的情绪的色彩,整个房间又显得很可爱了!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刻和这番景象!
“最最忠贞的圣母,"母亲吟诵着。现在开始念圣母连祷文了,爱伦用轻柔的低音赞颂圣母的美德,思嘉便随声应答:“为我们祈祷吧。"对思嘉而言,从小以来,这个时刻与其说是崇敬圣母还不如说是崇敬爱伦。尽管这有点亵渎神圣的味道,思嘉阖着眼睛经常看见的还是爱伦那张仰着的脸,而不是古老颂词所反复提到的圣母面容。"病人的健康"、"智慧的中心"、"罪人的庇护"、"神奇的玫瑰"----这些词语之所以美好,就因为它们是爱伦的品性。然而今晚,由于她自己意气昂扬,思嘉发现整个仪式中这些低声说出的词语和含糊不清的答应声有一种她从未经历过的崇高的美。所以她的心升腾到了上帝的身边,并且真诚地感谢为她脚下开辟了一条道路----一条摆脱痛苦和径直走向艾希礼怀抱的道路。
说过最后一声"阿门",大家有点僵痛地站起身来,嬷嬷还是由丁娜和罗莎合力拉起来的。波克从炉台上拿来一根长长的纸捻儿,在灯上点燃了,然后走入穿堂。那螺旋形楼梯的对面摆着个胡桃木碗柜,在饭厅里显得有点大而无当,宽阔的柜顶上放着几只灯盏和插在烛台上的长长一排蜡烛。波克点燃一盏灯和三支蜡烛,然后以一个皇帝寝宫中头等待从照着皇帝和皇后进卧室的庄严神情,高高举起灯盏领着这一群人上楼去。爱伦挎着杰拉尔德的臂膀跟在他后面,姑娘们也各自端着烛台陆续上楼了。
思嘉走进自己房里,把烛台放在高高的五斗柜上,然后在漆黑的壁橱里摸索那件需要修改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臂上,悄悄走过穿堂。她父母卧室的门半开着,她正要去敲门,忽然听到爱伦很低,也很严肃的声音。
“杰拉尔德先生,你得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开除。"杰拉尔德一听便发作起来,”那叫我再到哪里去找个不在我跟着搞鬼的监工呢?”“必须立即开除他,明天早晨就开除。大个儿萨姆是个不错的工头,在找到新的监工以前,可以让他暂时顶替一下。”“啊哈!"杰拉尔德大声说,"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位宝贝乔纳斯生下了----”“必须开除他。”“如此说来,他就是埃米·斯莱特里那个婴儿的父亲喽,”思嘉心想。"唔,好呀。一个北方佬跟一个下流白人的女孩,他们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呢?"稍稍停顿了一会,让杰拉尔德的唾沫星子消失之后,思嘉才敲门进去,把衣裳交给母亲。
到思嘉脱掉衣服、吹熄了蜡烛时,她明天准备实行的那个计划已经被安排得十分周密了。这个计划很简单,因为她怀有杰拉尔德那种刻意追求的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个目标上,只考虑达到这个目标所能采取的最直接的步骤。
第一,她要像杰拉尔德所吩咐的那样,装出一副"傲慢"的神气,从到达“十二橡树”村那一刻起,她就要摆出自己最快乐最豪爽的本性来。谁也不会想到她曾经由于艾希礼和媚兰的事而沮丧过。她还要跟那个县里的每一个男人调情。这会使得艾希礼无法忍受,但却越发爱慕她。她不会放过一个处于结婚年龄的男人,从苏伦的意中人黄胡子的老弗兰克·肯尼迪,一直到羞怯寡言、容易脸红的查尔斯·汉密尔顿,即媚兰的哥哥。他们会聚在她周围,像蜜蜂围着蜂房一样,而且艾希礼也一定会被吸引从媚兰那边跑过来,加入这个崇拜她的圈子。然后,她当然要耍点手腕,按排他离开那一伙,单独同她待几分钟。她希望一切都会进行得那样顺利,要不然就困难了。可是,如果艾希礼不首先行动起来呢,那她就只好干脆自己动手了。
待到他们终于单独在一起时,他对于别的男人挤在她周围那番情景当然记忆犹新,当然会深深感到他们每个人确实很想要她,于是他便会流露出那种悲伤绝望的神色。那时她要叫他发现,尽管受到那么多人爱慕,她在世界上却只喜欢他一个人,这样他便会重新愉快起来。她只要又娇媚又含蓄地承认了这一点,她便会显得身价百倍,更叫人看重了。当然,她要以一种很高尚的姿态来做这些。她连做梦也不会公然对他说她爱他----这是绝对不行的啊!不过,究竟用什么样的态度告诉他,这只是枝节问题,根本用不着太操心。她以前不知道处理过多少这样的场面,现在再来一次就是了。
躺在床上,她全身沐浴着朦胧的月光,心里揣摩着通盘的情景。她仿佛看见他明白真正爱他时脸上流露的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还仿佛听见他身她求婚时要说的那番话。
自然,那时她就得说,既然一个男人已经跟别的姑娘订婚,她便根本谈不上同他结婚了,不过他会坚持不放,最后她只得让自己说服了。于是他们决定当天下午逃到琼斯博罗去,并且----瞧,明天晚上这时候她也许已经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夫人了!
她这时索性翻身坐起来,双手紧抱着膝盖,一味神往地想象着,有好一会俨然做起艾希礼·威尔克斯夫人----艾希礼的新娘来了!接着,一丝凉意掠过她的心头。假如事情不照这个样子发展呢?假如艾希礼并不恳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断然把这个想法从心里推出去了。
“现在我不去想它,"她坚定地说。"要是我现在就想到这一点,它便会推翻我的整套计划。没有任何理由不让事情按照我所要求的方式去发展----要是他爱我的话。而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她抬起下巴,月光下闪烁着那双暗淡而带黑圈的眼睛。爱伦从没告诉过她愿望和实瑞是两件不同的事;生活也没教育过她捷足者不一定先登。她躺在银白的月色中怀着高涨的勇气,设想自己的计划,这个计划出自一个16岁的姑娘,那时她已过惯了惬意的日子,认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失败,认为只要有一件新的衣裳和一张清舶的面孔当武器,就能击溃命运!
正文 第五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19:00 本章字数:15579
早晨十点。那是暖和的四月天,金色的阳光穿过宽大的窗户上的天蓝色帷帘灿烂地照入思嘉的房间,使那些奶油色墙壁都闪闪发亮,桃花心木家具也泛出葡萄酒一般深红的光辉,地板也像玻璃似的耀眼,让连沿着旧地毯的地方也洒满了灰色光点。
空气里已经有点夏天的感觉,佐治亚初夏的来临了,春季的高潮恋恋不舍地让给比较炎热的气候了。芬芳柔和的暖意已注满房间,它饱含着种种花卉、刚抽枝叶的树木和润温的新翻红土的香味。从窗口思嘉能看到沿着石子车道和两行水仙花和一丛丛像花裙子般纷披满地的黄茉莉在那里竞相怒放,争奇斗妍。模仿鸟和啊鸟为争夺她窗下的一棵山茱萸又打了起来,在那里斗嘴,啊鸟的声音尖锐而昂扬,模仿鸟则娇柔而凄婉。
这般明朗的早晨常常总会把思嘉引到窗口,倚在窗棂上领略塔拉农场的花香鸟语。可是今天早晨她无暇欣赏旭日和蓝天,心头只有一个想法匆匆掠过:“谢谢老天爷,总算没有下雨。"她床上一个匣子里放着一件苹果绿的镶着淡褐色边的纹绸舞衣,折叠得整整嬷嬷。这是准备带到“十二橡树”村去,等舞会开场时穿的,但是思嘉一起见它便不由得耸了耸肩膀。如果她的计划成功,今晚她就用不着穿这件衣裳了。等不到舞会开始,她和艾希礼早就启程到琼斯博罗结婚去了。这是现在的麻烦----她穿什么衣裳参加野宴呢?
什么样的衣裳使她窈窕的身材更显得更为动人和最使艾希礼倾倒呢?从八点钟开始她一直在试衣裳,试一件丢一件,此刻又灰心又恼火,穿着镶边的宽松内裤,紧身布褡和三条波浪式的镶边布衬裙站在那里。那些被她舍弃的衣服成堆地丢在地板上、床上、椅子上,五彩缤纷,一起凌乱。
配有粉红长饰带的那件玫瑰红薄棉布衣裳很合身,可是去年夏天媚兰去“十二橡树”村时已经穿过了,她一定还记得的,也许还会提起呢。那件泡泡袖、花边领的黑羽缎衣裳同她白皙的皮肤十分相称,不过她穿在自上显得老成了一点。
思嘉瞅着她那16岁的面容,好像生怕看到皱纹和松驰的下巴肉似的。可千万不能在媚兰那娇嫩的姿色前显得稳重和老气呀!那件淡紫色的条纹细棉面的,配上宽宽的镶边和网缘,倒是十分漂亮,可是这对她的身段很不合适。它最好配卡琳那种纤细的身材和淡漠的容貌,可思嘉觉得要是她穿起来便个女学生了。在媚兰那泰然自若的姿态旁边,显得学生气可绝对不行呀!还有一件绿方格丝纹绸的,饰着荷叶边,每条荷叶边都镶入一根绿色鹅绒带子,这是最适合的,事实上是她最中意的一件衣裳,因为它能叫她的眼睛显得黑一点,像绿宝石似的,只可惜紧身上衣的胸口部分有块显而易见的油渍。
当然,她可以把别针别在那上面,但眼尖的媚兰,可能会看出来。如今只剩下几件杂色棉布的了,思嘉觉得这些都不够鲜丽,不适宜在野宴上穿。此外便是些舞衣和她昨天穿过的那件绿衣布衫了。但这件花布衫是下午穿的衣服,不好在上午的野宴上派用场,因为它只有小小的泡袖,领口低得像牛舞衣呢。可是,除了这件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好穿了。即使在上午穿这种袒胸露臂的衣服不怎么合适,但她并不怕将自己的脖子、臂膀和胸脯露出来。
站在镜前她扭着身子端详自己的身影,心想实在看不出浑身上下有何值得惋惜之处。她的脖子短,但浑圆可爱;两臂丰腴,也很动人。她的两个乳房被紧身褡撑得隆然突起,非常可爱。她从来不用像大多数16岁的姑娘们那样,在胸衣的衬里中缝上小排小排的丝棉来使乳房显得更加丰满和曲线分明。她很高兴自己继承了爱伦那纤细白嫩的双手和小巧玲珑的双足,并且希望还能长到爱伦那样的身高,不过目前的高度已叫她很满意了。不能把腿显露出来,多可惜,她想着,一面提起衬裙遗憾地打量宽松内裤里那双丰腴而白净的腿。她天生有这样两条腿呀!甚至连费耶特维尔学院的姑娘们也那样羡慕呢!至于谈到她的腰肢,在费耶特维尔,琼斯博罗,或者所有三个县里,谁也没有她这样纤腰袅袅,令人着迷呢!
想到腰肢,她就又回到实际问题上来了。那件绿花布衫的腰围是17英寸,但嬷嬷却按照那析羽缎衣服把她的腰身作为18英寸来束了。嬷嬷本应该她束得更紧紧的。她推开门一听,嬷嬷沉重的脚步声在楼下穿堂里轰轰震响,便连忙高声喊她,因为她知道这时爱伦正在薰腊间给厨子分配当天的食物,即使放声也不碍事。
“有人以为俺会飞呢,"嬷嬷抱怨着爬上楼来。她撅着跟走进屋里,那表情像是巴不得要跟谁打架似的。她那双又大又黑的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食物,那是两只涂满黄油的大山芋、一摞淌着糖浆的荞麦面饼和一大片泡在肉汤里的火腿。一看见嬷嬷手上的东西,思嘉那颇为恼火的神气便立即变得非要大干一仗不可了。她当时正忙着试衣裳,忘记了嬷嬷的铁硬规矩,即奥哈拉家的女孩子动身去赴宴会之前,必须先在家里把肚子填得满满的,这样她们在宴会上就吃不下什么了。
“我不吃,这没有用。你索性它拿回厨房去吧。"嬷嬷把托盘放到桌上,然后两手叉腰,摆出一副架势。
“你就得吃,前次野宴上发生的那种事俺不想再看见了。
那次俺吃了猪肠子病得厉害,没在你们出发前拿吃的来。今番你可得给俺全吃下去。”“我不要吃嘛!过来,快给我把腰扎得更紧一点,咱们眼看已经晚了。我听见马车都走到前门来了。"嬷嬷的口气像是在哄孩子了。
“那么,思嘉小姐,就吃,听俺的话,一点点吧。卡琳小姐和苏伦小姐可全都吃了。”“她们要吃就吃去,"思嘉不屑地说。"她们像只兔子一点骨片也没有,可我不行!我再也不吃这种打垫的东西了。我没有忘记那次到卡尔弗特家去之前吃了一整盘,谁知他们家有冰淇琳,还是用从萨凡纳带来的冰做的,结果我只吃了一勺,我今天可要好好享受一番,高兴吃多少就吃多少。"听了这番不伦不类的犟话,嬷嬷烦恼得皱紧了眉头。在嬷嬷心目中,一个年轻姑娘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那是黑白分明的两个方面,中间没有可以通融的余地。苏伦和卡琳是她手中的两团熟泥,任凭她强劲的双手随意搓捏,对于她的告诫也总是侧耳恭听。可是要开导思嘉,指出她那感情用事的做法大都有违上流衬会的风习,那就会引起一场争斗。
嬷嬷对思嘉的每次胜利都是好不容易才赢得的,这中间还得归功于一种白人所不知道的狡狯心计。
“即使你并不在乎人们怎样谈论这个家庭,但俺还在乎呢,"她嘟囔着。"俺不想站在一旁,让宴会上的每个人都说你那么没有家教。俺一次又一次告诉过你,你只要看见某人吃东西像小雀子那样斯斯文文的,你就能断定她是个上等人。
可俺不打算叫你到威尔克斯先生家去,在那儿粗鲁地猛吃猛喝,馋得像只老鹰。”“母亲是上等人,但她照样吃呢。"思嘉表示反对。
“等你嫁了人,你也可以吃,”嬷嬷辩驳说。"爱伦在你这个年龄,从来在外面不吃东西,你波琳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也不吃。现在她们都嫁人了。凡是馋嘴的年轻姑娘们,大都找不到男人。”“我就不信。在你生病时举行的那次野宴上,我事先并没有吃东西,艾希礼·威尔克斯还告诉我,看见一个姑娘胃口好他很高兴呢。
嬷嬷不祥地摇着头。
“男人家嘴里说和心里想的是两回事。俺看不出艾希礼先生有多大的意思要娶你。"思嘉顿时皱起眉头,眼看要发作了,但随即克制住自己。
在这一点上打中了她,没有什么好辩驳的了。嬷嬷看见思嘉一脸的不服气,嬷嬷便端起托盘,用一种出自本能的温和而狡狯的方式改变了策略。她边叹息边向门口走去。
“好吧。刚才厨娘装这盘了时俺就跟她说了,'一个女孩子是不是上等人,看她吃什么就知道。'俺又对她说,俺还没有见一个白人小姐比媚兰小姐吃的更少的呢,像她一次去看艾希礼先生----俺的意思是去看英迪亚小姐时那样。"思嘉用十分怀疑的眼光瞪了她一眼,可是嬷嬷那张宽脸上只流露出天真而惋惜的神情,似乎在惋惜思嘉不知媚兰·汉密尔顿那样像个大家闺秀。
“把盘子放下,过来替我把腰扎紧点儿,"思嘉很不耐烦地说。"我想过会儿再吃一点。要是现在就吃,那就扎不紧了。"嬷嬷掩饰着得意之情,立刻放下盘子。
“俺的小宝贝儿打算穿哪一件呀?”
“那件,"思嘉答道,一面指着那团蓬乱的绿布花。这时嬷嬷立即起来反对了。
“你不能穿,不行。那不是早晨的衣服。你不到下午三点不能露出胸口,况且那件衣服既没领,也没袖。你要是穿上,皮肤上就会出斑点,好像生来就这样似的。去年你在萨凡纳海滩上出了那些斑点,俺整个冬天都在用奶油擦呢。如今俺可不想再让你出了。你要穿,俺就告诉你妈去。”“要是你在我穿好衣裳之前去对她说一句半句,我就一口也不吃你的了,”思嘉冷冷地说。"要是我已经穿好了,妈就来不及叫我再回来换呢。"嬷嬷发现自己输在算计上了,只好通融地叹了口气。比较起来,与其让思嘉到野宴上去狼吞虎咽,还不如任凭她在早上穿起下午的衣裳来算了。
“给我紧紧抓住个什么,使劲儿往里吸气,"她命令道。
思嘉照她的吩咐,紧紧抓住一根床柱,站稳了身子。嬷嬷狠狠地使劲拉着,抽着,直到束着鲸须带的小小的腰围收得更小了,她眼睛里才露出骄傲而喜悦的神色。
“谁也没有俺小宝贝儿这样的腰身,"她赞赏地说。"每回俺给苏伦小姐扎到20英寸以下,她就要晕过去了。”“呸!"思嘉喘着气,同时带着轻蔑的神气说,”我这一辈子可还从未晕过呢。”“唔,偶尔晕那么几回也不碍事,"嬷嬷告诉她。”你有时候太性急了,思嘉小姐。俺几次对你说,你见了蛇和耗子也不晕,那样子并不体面。当然,俺不是说在你家里,而是说在外边大伙面前,俺还跟你说过----”“唔,快!别说这么多废话了。我会抓到男人的。我就是不嚷嚷也不昏倒,看我能不能抓到。天啊,我的胸褡太紧了!
快穿上衣裳吧。”
嬷嬷小心地把那件12码细纱布做的绿花裙子加在小山似的衬裙上,然后把低领胸衣的后背钩上。
“在太阳底下你要把披巾披在肩上,热了也不要把帽子摘下来,"她吩咐说。”不然,你回家时就果得像老斯莱特里小姐一样黑了。现在来吃罢,亲爱的,可别吃得太急,要是吃了马上吐出来,那可不行埃"思嘉听话地面对托盘坐下来,要是再塞进去一点东西不知自己肚子还能不能呼吸空气。嬷嬷从盥洗架上摘下一条大毛巾,小心地将它的一端系在思嘉脖子上。另一端盖住她的膝头。思嘉从那片火腿开始,因为她喜欢吃火腿,但也只能勉强咽下去。
“我真恨不得早就结婚了,"她反悔似地说,一面厌烦地吃着山芋。"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无休止地的勉强自己,永远不能赁自己高兴做事。在自己很想吃东西时期装得小雀子那样只能吃一点点,真是太腻烦了。在自己想跑时期要慢慢地走,在自己能够连跳两天也不觉得累时期要装得跳完一场华尔兹就晕倒了,这真叫人腻烦透了!我再也不想说'您真了不起呀!'来愚弄那些比我还无知得多的男人;再也不假装自己什么都不懂,让男人们对我讲些什么,而且感到自命不凡……我实在不能再吃了。”“试试吃个热饼,"嬷嬷好像求她似的。
“一个女孩子要找男人为什么就该装得那么傻呀?”“俺想,那是因为他们男人都有自己的主张。他们都知道自己要哪样的人,只要你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你就省掉了一大堆苦恼,也省得一辈子当处女。他们想要的是耗子般的小姑娘,胃口小得像雀子,一点儿见识也没有。要如果一位先生怀疑你比他更有见识,他就不乐意同你这位大家小姐结婚了。”“要是男人们结婚之后发现他们的太太是有见识的,你以为他们会感到惊奇吗?”“是呀,可那就晚了。他们已经结婚了。况且先生们总是提防着他们的老婆会有见识。”“到时候我可偏要照我所想做的去做,说我所想说的话,不管人家怎样不喜欢我。”“不行,你不能这样,”嬷嬷担忧地说。"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就不许你这样。现在吃饼吧。泡着肉汤吃,亲爱的。”“我看北方佬姑娘用不着做这种傻瓜。我们去年在萨拉托加时,我注意到她们有许多人在男人面前也显得很有见识似的。"嬷嬷轻蔑地一笑。
“北方佬姑娘嘛!当然,俺看她们想啥说啥,不过俺没见她们哪几个在萨拉托加人向她们求婚的。”“可是北方佬也得结婚呀,"思嘉争辩说。"她们并非长大就行了。她们也要结婚,生孩子。她们的孩子多着呢。”“是为了钱男人家才娶她们的,"嬷嬷断然说。
思嘉把烤饼放在肉汤里泡了泡,再拿起来吃。也许嬷嬷说的有些道理吧,一定有点道理,因为爱伦也说过同样的话,不过说法不大一样,也更委婉一些。实际上,她那些女友的母亲全都教给自己的女儿必须做那种不能自立的、依恋别人的、小牝兔般怯生生的可怜虫。其实,要养成和保持这个模样,也需要不少的知识。也许她是太鲁莽了。她常见艾希礼争论,坦白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许就是这种态度和她喜欢散步骑马的有益于健康的习惯,使艾希礼害怕同她接近而转向娇弱的媚兰那边去了。也许,要是她变换一下策略----可是她觉得,如果艾希礼意屈服于这种预先策划好的女人手段,她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敬佩他了。任何一个男人,只要他愚蠢到了居然为一个假笑、一次晕倒和一声"你真了不起呀"所诱惑,便是不值得要的人。可是好像他们全都喜欢这一套呢。
如果她以前对艾希礼也采用了这种错误的策略----当然,算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如今她要采取不同的手法,正当的手法。她需要他,并且只有几个小时可以用来争取他了。
如果晕倒,或者说假装晕倒,便能达到目的,那就晕倒了,如果微笑,卖弄内情,或者装傻,就能够把他引诱过来,她倒是乐意去调一番情,也高兴装得甚至比凯瑟琳·卡尔弗特更傻。如果需要更加大胆的办法呢?她也乐意采用。总之,成败在此一举了!
谁也不会告诉思嘉,说她自己的个性尽管有可怕的致命弱点,可是跟她所能采用的任何伪装相比,仍然更有吸引力。
如果有人这样告诉她,她会感到高兴但同时不会相信的。而且那个她本人现在所处的这个文明世界也同样不会相信,因为与以前或以后无论什么时候比起来,这种文明对于女性天然的评价都是最低的了。
马车载着她在红土大路上同威尔克斯农场驰去,此时思嘉心里暗暗感到高兴,因为母亲和嬷嬷都不跟他们一起去。这样,在野宴上便没有人耸着眉头或撅着下嘴唇来干涉她的行动计划了。当然,明天苏伦一定会向她们描述的,不过要是一切都按思嘉所希望的进行,那么她家里因她与艾希礼订婚或私奔而引起的激动,就抵消他们的不快而有余了。是的,她很庆幸爱伦被迫留在家里。
早晨杰拉尔德喝了几杯白兰地,借兴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开除了,于是爱伦便在威尔克森离开之前留在塔拉农场检查账目。当她坐在小办事房里那个高高的写字台前忙着时,思嘉进去与她吻别,乔纳·威尔克森拿着帽子站在爱伦身旁,他那绷紧的黄面孔上流露着无法掩饰的又气又恨的神情,因为他觉得自己被这样无礼地从一个全区最好的监工位置撵走,实在难以忍受。何况这只是区区一桩风流韵事所引起的呢。他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杰拉尔德,对于埃米·斯莱特里的娃娃,有嫌疑认用父亲的不下十来个,当然也极可能包括他本人在内。杰拉尔德,对这个看法表示同意,至于爱伦,她却认为他的案情并不能因此有所改变。乔纳斯恨所有的南方人。他恨他们对他态度冷淡并轻视他的社会地位,尽管表面敷衍也是掩盖不了的。他最恨爱伦·奥哈拉,因为她是他所恨的那些南方人的典型。
嬷嬷作为农场女工头留下来协助爱伦,所以只派了迪尔茜跟来,她被安排坐在托比旁边的赶车人座位上,她膝上搁着那个装有姑娘的舞衣的长匣子。杰拉尔德跨着那匹大猎马在车旁缓缓地走着,他的酒兴尚未消散,同时由于迅速处理完了威尔克森那桩不愉快的事,正在自鸣得意。他把责任推到爱伦身上,根本没想到爱伦因错过野宴和朋友欢聚的良机会感到多么失望;在这个春日良辰,他的田地显得那样美丽,鸟儿又歌唱得那样动听,他自己也觉得那样年轻好玩,便再不想别的了。有几回他忽然哼起了《矮背马车上的佩格》和其他爱尔兰小曲,或者更加阴郁的"罗伯特·埃米特挽歌","她距离年轻英雄的长眠之地很远。"他很高兴,一想到今天一整天都在大谈特谈北方佬和战争中度过,更是兴奋极了。同时他也为自己那穿着漂亮裙子、打着可笑的小花阳伞的三个女儿感到骄傲。他不再去想头一天同思嘉进行过的那番谈话,因为那已经从他心里统统跑掉了,他只觉得她很美,足以使他十分自豪,而且今天她的眼睛绿得像爱尔兰山陵呢。这后一种思想使他更加悠然自得,因为其中颇有诗意;于是,他便为姑娘们放声而略略走调地唱起她们心爱的《身穿绿军装》来了。
思嘉用母亲对一个自命不凡的儿子那样既钟爱了又藐视的神情看着他,眼看到日落时他又要喝得酩酊大醉了。他到天黑回家时又将如往常那样跳过从“十二橡树”村到塔拉的那一道道篱笆,不过她希望由于上帝的仁慈和他那骑马的清醒,他不要摔断了脖子才好。偏偏他会不走桥上却策马踏着水过河,然后一路嚷着回家,让波克搀扶着躺到办事房的沙发上,因为这种时候波克经常擎着灯在前厅等候着。
他会糟蹋那套簇新的灰毛料衣服的,为此他将在第二天早晨赌骂发誓详细告诉爱伦,说他的那骑马黑暗中从桥上掉到河里去了----这样一个明明谁也骗不了的谎话却会为大家所接受,让他觉得自己就是高明得很。
思嘉暗想,爸爸是个可爱、自私、不负责任的的宝贝,心头不由得涌起一股对他的热爱之情。今天早晨她感到又兴奋又愉快,仿佛整个世界连同杰拉尔德都包容在她那博爱的胸怀里了。她很漂亮,这一点她自己清楚;她等不到今天过去就要把艾希礼占为己有。阳光温暖而柔和,佐治亚明媚的春光在她眼前展现。大路旁一丛丛黑莓已一起嫩绿,把冬天雨水冲洗下来的红土沟壑都掩盖起来了,而那些从红土中突露出来的花岗岩卵石已开始披上切罗基蔷薇,周围是淡紫色的野罗兰。河岸高处林木葱茏的小山上,山茱萸开满了晶莹的白花,仿佛残雪还在万绿丛中恋恋不舍。开花的山楂子树正迎风怒放,开始从娇白转为粉红,在树下闪耀着光斑的枯松枝间,野忍冬织成了一张猩红、桔红和玫瑰红的三色地毯。微风里掺和着新灌木和野花的淡淡清香,整个世界都是秀色可餐了。
“我将终生记住这天有多么美丽,"思嘉想。"也许这就是我结婚的日子呢!”她怀着兴奋的心情想象自己就在这天下午或者晚间月下,同艾希礼一起坐车穿过这花香叶绿的美景,到琼斯博罗的一家教堂去。自然,她还得在一位亚特兰大牧师的主持下再举行一次婚礼,但那又要叫爱伦和杰拉尔德烦恼了。她设想爱伦听到女儿同另一个姑娘的未婚夫私奔时期得脸色灰白的模样,不由得有点畏缩起来,但是她知道,只要爱伦再看看女儿的幸福光景,也就会原谅她了。杰拉尔德,会大声咒骂的,不过,尽管他昨天警告过她不要嫁给艾希礼,他还是会因为自己家同威尔克斯家做了亲戚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无论如何,这些都我结婚以后的事,现在不必管它,"这样一想,她就把烦恼丢在一边了。
在这样明媚的春天,在这么暖洋洋的阳光下,当“十二橡树”村的烟囱正好开始在那边小山上出现时,你除了尽情欢乐,是不可能有旁的什么感觉的。
“我将一辈子住在那里,我将看见五十个这样的春天,也许更多呢。我将告诉我的儿女和孙儿孙女,这个春天多么美丽,比他们所要看到的都更为可爱。"想到这最后一点时她快活极了,便加入《身穿绿军装》末尾的合唱部分,并且赢得了杰拉尔德的高声称赞。
“我不明白你今天早晨为什么如此快活,"苏伦表示反感地说,因为她心里还在痛苦地嘀咕:要是她穿上思嘉那件新的绿色绸舞衣,她会比思嘉漂亮得多。为什么思嘉总那样自私,不肯把衣服和帽子借给她呢?妈为什么也总是那样护着她,说绿色同苏伦不相配呢。"你和我一样清楚,艾希礼的亲事要在今晚宣布,爸今天早晨这样说的。当然我也明白,你对他表示亲昵已经好几个月了。”“你就知道这些,"思嘉说着,吐了吐舌头,不想让自己的兴致给破坏了。到明天早晨这个时候,请看苏伦小姐吃惊的模样吧。
“苏伦,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卡琳震惊地表示异议。
“思嘉喜欢的是布伦特。”
思嘉那双笑盈盈的绿眼睛望着妹妹,心想她怎么会这样可爱呢。全家都知道,卡琳这个13岁的姑娘已尼倾心于布伦特了,但布伦特却全不在意,只把她当思嘉的小妹妹看待。每当爱伦不在场时,大家总喜欢拿布伦特来捉弄她,直到她哭出来为止。
“我一点也不喜欢布伦特,亲爱的。"思嘉乐得慷慨地说。
“而且他也一点不喜欢我。你看,他正在等着你快快长大呢!"卡琳那张圆圆的小脸红了,她心里又高兴又怀疑,两方面像在打架似的。
“唔,思嘉,你这话当真?”
“思嘉,你知道母亲说过,卡琳还太小,还不该想什么男孩子,可你嬷嬷去逗引她。”“好吧,看我究竟喜欢不喜欢,你走着瞧。"思嘉回答道。
“你是要妹妹露脸,因为你知道再过一年左右她就会长得比你漂亮了。”“你们得小心,今天讲话该文明些,否则我回去抽你们,"杰拉尔德警告说。"嘘!别响,我听听,这是马车声吧?准是塔尔顿家或者方丹家的。"他们驶近一个从茂密的山冈下来的交叉道时,马蹄声和车轮声听得更清楚了,同时从树林背后传来嘁嘁喳喳的女人争吵声和欢笑声。走在前头在杰拉尔德勒住马向托比打了个手势,叫他把马车停在交叉路口。
“那是塔尔顿家的姑娘们,"他向他的女儿们宣布,他红润的脸上泛起了光彩,因为,他在全县的太太们中除了爱伦就最喜欢这位红头发的塔尔顿夫人。"而且是她亲自驾车呢。
噢,居然有位玉手纤纤的太太在摆弄马儿啦。轻盈如羽毛,又结实得像张生牛皮,可仍然那么美丽动人呀。你们谁也没有这样好看的手,真太可惜了!"他补充说,一面又钟爱又带责备地向他的女儿们瞟了几眼。"卡琳害怕牲口,苏伦的手一碰缰绳就像摸着熨斗似的,而你这个淘气鬼----”“我么,不管怎样我从来没有给撂下来过,"思嘉气冲冲地嚷道。"可塔尔顿夫人每次打猎都摔跤呢!"他从马镫上欠起身,一扬手把帽子摘下来,这时塔尔顿家的马车满戴着穿得漂漂亮亮、撑着阳散沿着面纱的姑娘出现了,果然塔尔顿夫人如杰拉尔德说的那样坐在车夫座位上。由于马车上挤着她的四个女儿她们的嬷嬷,以及几只装着跳舞衣的长匣子,已再容不下一个车夫了。加上,阿特里斯·塔尔顿只要自己的一双手闲着便从不愿意让任何人来驾车,无论他是黑人还是白人。看来外表娇弱,骨骼纤秀,皮肤白皙得好像那火焰般的头发把她的脸上的全部血色都吸收到这炫亮的一丛里来了,可是她却有着充沛的精神和不倦的体力。她养了八个孩子,都和她一样头发火红,精力旺盛。全县的人都这样说,她把他们教养得十分成功,因为像对待她的那些马驹似的,她把同样的溺爱和最严格的训练都放到他们身上了。"勒住他们,但不要伤了他们的锐气,"这是塔尔顿夫的箴言。
她爱马,也经常谈论马。她了解它们,把它们掌握得比全县任何人都好。她蓄养的小马驹越来越多了,已挤出圈门跑到前面草地上来了,就像她的八个孩子挤出了山上那座散乱不堪的房子似的,于是每当她在农场里转悠时,马驹、儿女和猎狗,都成群地尾随着她。她相信她的马都具有人性,尤其那匹名叫乃利的枣红母马。如果由于家务忙,她来不及在规定时去骑马散心时,她便把糖碗交给一个黑小子,吩咐他:“给乃利一把糖吃,告诉她我马上就出来。"除了某些特殊场合,她经常穿着骑装,因为无论后来是否骑马,她总是希望要骑的,所以,怀着这种期待的心情。她每天气身时就穿上骑装。每天早晨,无论晴雨,乃利都身着鞍辔,在屋前走来走去,等着塔尔顿夫人从家务中抽出一小时来骑它。可是费尔希尔是个很不好管理的农场,难得有空闲时间,因为乃利往往会驮着空鞍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在那里来回走动,比阿特里斯·塔尔顿则把骑装的衣襟高高扎起来,露出六英寸高的明亮的马靴整天忙活。
今天,她穿一件窄小的下摆不合时宜地深黑绸衣,那模样仍和骑时一样,因为这衣服是严格地按照她的骑装做的,头上戴的又是一顶小黑帽,上面那支长长的黑羽毛把一只热情的高闪闪的褐色眼睛遮住了,这和她打猎时戴的那顶又破又旧的帽一模一样。
她看见杰拉尔德,便挥了挥鞭子,同时把那两匹像在跳舞似的枣红马勒住,马车停下了。马车后座的四们姑娘一齐探出身来,叽哩呱啦地喧嚷着打招呼,把一对辕马都吓得蹦跳起来。这情景在一个偶然经过的旁观者看来,会觉得塔尔顿和奥哈拉两家的人大概是多年不见了,其实他们两天前还见过呢。不过塔尔顿家是个好交际的家庭,喜欢和邻居尤其是奥哈拉家的姑娘拉来往。那就是说,他们喜欢苏伦和卡琳,至于思嘉,除了那个没有头脑的凯瑟琳·卡尔弗特之外,全县没有哪位姑娘真正喜欢她。
这个县在夏天里差不多平均每星期要举行一次全牲野宴和跳舞会,可是对于塔尔顿家那些红头发的最会享乐的人来说,每次野宴和舞会都仿佛是头一次参加似的,总是非常兴奋。她们是一支健美而活泼的四人小分队,挤在马车里衣裙压着衣裙,阳伞遮着阳伞,连宽边早帽上簪着的红玫瑰和系在下巴颏底下的天鹅绒带子也都在互相碰撞着,纠缠里。四顶草帽底下露出了各色的红头发:赫蒂的是正红,卡米拉的是草莓金红,兰达的是铜赭红,贝特西的胡萝卜红。
“太太!好一窝漂亮的云雀呀!"杰拉尔德殷勤地说,一面让自己的马告近塔尔顿的马车。"不过她们要赶上母亲,那还着得远呢。"塔尔顿夫人滴溜溜转着一对红褐色的眼睛,把下嘴唇往里吸着,露出一副略带嘲讽的欣赏模样,这时姑娘们嚷嚷开了:“别飞媚眼了,妈,要不我们告爸去!”“奥哈拉先生,我发誓。妈只要有个像您这样漂亮的男人在身边,她就决不让我们沾边了!"思嘉听了这些俏皮话,和旁的人一起笑起来,不过像往常一样,塔尔顿家的姑娘们对待母亲的那种放肆的态度使她大为惊骇。她们仿佛把她当做一个跟好处自己一样的人,仿佛她刚满16岁呢。对于思嘉,不要说真正跟自己的母亲说这种话,就连这样一个念头几乎也是亵渎的呢。不过----不过----人家姑娘们同母亲的那种关系还是很有意思的。她们尽管那样批评、责备和取笑她,可对她还是崇拜的。不,思嘉立即暗自说,她这并不是想宁愿要一个像塔尔顿夫人那样的母亲,只是偶然觉得同母亲开开玩笑也很有趣罢了。她知道甚至这种想法也是对爱伦的不敬,因此为自己感到羞耻。她知道,马车里那四个火红头发的姑娘是不会为这样胡乱的想法而伤脑筋的,于是像往常一样她又深感自己跟人家不同,又被一起懊恼而惶惑的心情所笼罩了。
思嘉的头脑尽管敏锐,可并不善于分析,不过她朦胧地意识到,虽然塔尔顿家的姑娘们像马驹一样顽皮,像三月的山兔一样撒野,可她们身上还是有一股天生无忧无虑的直率劲儿。她们的父母双方都是佐治亚人,并且是佐治亚南部的人,距离那些开拓者还只有一代。他们对自己和周围环境都有信心。他们本能地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这和威尔克斯家的人一样,尽管方式很不相同;而且这中间没有那种经常在思嘉心中激化的冲突,因为思嘉身上有一种温和的过分讲究教养的滨海贵族血统和一种精明而凡俗的爱尔兰农民血统混合在一起,那是两不相容的。思嘉既要尊敬母亲,把她作为偶像来崇拜,又想揉母亲的头发,并且取笑她。她明白她只能要么这样,要么那样,二者不能兼而有之。跟男孩子一起时,也是同一种感情冲突在作崇,使得她既然装得像个很有教养的温文平静的闺秀,又想作一个顽皮坏女孩,不妨跟人来几次亲吻。
“今天早上爱伦在哪儿?"塔尔顿夫人问。
“她刚刚把家里的监工开除了,她留在家里同他交接账目。你家先生和小伙子们哪儿去了?”“唔,他们几个小时前就骑马到'十二橡树'村去了----我敢说是去品尝那边的混合饮料看够不够劲儿,仿佛他们从现在到明儿早晨都不要喝了!我也想叫约翰·威尔克斯留他们过夜,即使只能让他们睡在牲口棚里也好。五个喝醉了的酒鬼可够我受的了。要是只有三个,我还能对付得了,可是----"杰拉尔德连忙打断她,把话题岔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三个女儿正在背后暗笑,因为她们还记得去年秋天他参加了威尔克斯举办的那次野宴之后,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回家来的。
“塔尔顿夫人?那你今天怎么没骑马呢?说实在的,你没骑上乃利,简直便不像你自己了。你这人就是个斯坦托嘛。”“斯坦托?好个湖涂的汉子?"塔尔顿夫人模仿他的爱尔兰土腔嚷道:“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半人半马的怪物吧?斯坦托是个嗓门像铜锣的人呀。”“不管它是什么,这没关系,"杰拉尔德回答说,对自己的错误毫不在意。"至少你驱赶起猎狗来,太太,你的嗓门就像铜锣啦。”“这话可对了,妈,"赫蒂说。"我告诉过你,你每回看到一只狐狸都要像个印第安土人那样大喊大叫的。”“可还不如你让嬷嬷洗耳朵时叫得响呢。"塔尔顿夫人回敬她。”而你都16岁了!唔,至于说到我今天怎没骑马,那是因为乃利今天清早下驹儿了。”“真的?"杰拉尔德着实高兴地嚷道,他那爱尔兰人爱马的激情在眼睛里闪闪发亮,同时思嘉从自己母亲和塔尔顿夫人的比较中又吃一惊。对于爱伦来说,母马从不下驹儿,母牛从不产犊儿,当然,母鸡也几乎是不生蛋的。她根本不谈这种事。可是塔尔顿夫人却没有这样的忌讳。
“是匹小母马喽?”
“不,腿足有两码长,是个漂亮的小驹子。你一定得过来看看,奥哈拉先生。它可真是一起塔尔顿家的好马。红得像赫蒂的头发呢。”“而且长得也很像赫蒂,”卡米拉说,这惹得长脸的赫蒂动手来拧她,她尖叫一声就躲到一大堆裙子,长裤子和晃动的帽子中间去了。
“我的这几匹小母马今天早晨都快活极了,"塔尔顿夫人说。"我们今天早晨听到艾希礼和他的那个从亚特兰大来的小表妹的消息以后,她们都一直在发疯似的闹个不停。那个表妹叫什么来着?媚兰?上帝保佑,那个怪可疼的小妮子,可是我连她的句字和模样都总是记不起来。我家厨娘是威尔克斯家膳事总管的老婆,那男的晚儿晚上过来谈起了那桩新闻,厨娘今天早晨对我们说了,说今天晚上要宣布这门亲事,姑娘听了都兴奋极了,尽管我看不出这是什么缘故。这几年谁都知道艾希礼要娶她,那就是说,如果他不肯跟梅肯那里伯尔家他的一个表妹结婚的话,这就像霍妮·威尔克斯要跟媚兰的哥哥查尔斯结婚一样。现在,奥哈拉先生,请告诉我,要是威尔克斯家的人同他们家族以外的人结婚,是不是就不合法呢?因为如果----"思嘉没有听见其余那些说笑的话。顷刻间太阳仿佛钻到一团冷酷的乌云背后去了。世界陷入了黑影之中,万物都失去了光彩。那些新生的绿叶也失去了生气,山茱萸变得苍白了,开花的山楂刚才还那么娇娇艳,现在也突然凋谢了。思嘉把手指伸进马车的帷帘里,她的阳伞也跟着抖动了好一会儿。原来,知道艾希礼订婚是一回事,可听见别人这样偶尔谈起来又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不久,她的勇气汹涌地回来了,太阳又重新出现了,世界又大放光辉。她知道艾希礼爱她。这是千真万确的。于是她微笑想象,要是这天晚上并没有宣布什么亲事,而是发生了一次私奔,塔尔顿夫人会怎样大惊失色啊!从此以后,塔尔顿夫人会对邻居们说,思嘉这丫头多么狡猾,她居然一声不响坐在那里听她谈媚兰,而她和艾希礼却一直在想着这些,她的两个酒窝也微微颤抖起来。这时,赫蒂始终在观察母亲的话会产生什么效果,现在看见思嘉这模样,便有点迷惑不解地皱着眉头往后一靠,不再操这份心了。
“奥哈拉先生,我不管你的意见怎样,"塔尔顿夫人强调说,"这种中表婚姻是完全错误的。艾希礼要娶汉密尔顿的姑娘是够糟的了,至于霍妮要嫁给那个脸色苍白查尔斯·汉密尔顿----”“霍妮要是不嫁给查理,她就谁也捞不到,"兰达说,她是个对别人刻薄但觉得自己很走俏的人。"除了查理,她从来没有过男朋友。尽管他们已经订婚了。而且他对她也从不怎么亲热,思嘉,你还记得,去年圣诞节他怎么追求你来着----”“可别使坏呀,姑娘,”她母亲说。"表兄妹不应该结婚,就是从表兄妹也不应该,那会削弱血统的。那跟马不一样。你可以让一起母马跟它的兄弟配,乃至一起公马跟它的女儿配,结果还是很好,如果你懂得血统的话,可是人就不行了。外表也许不错,但精气神儿就不行了。你----”“不过,太太,在这一点上我可要跟你唱反调了。你能举出比威尔克斯家更好的人来吗?他们家从布赖恩·博鲁小时候起就一直是中表结亲呀。”“他们早该停止,因为如今已露出迹象来了。唔,艾希礼他还是长得挺英俊,还没什么,可就连他----不过,请看看威尔克斯家那些没精打采的姑娘吧,真可怜呀!当然,都还是好女孩子,可就是没精打采。再看媚兰那妮子,瘦得像根棍儿,一点精神也没有。真是弱不禁风,她自己没个主攻,只会说:‘不,太太!''是的,太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个家族需要新血液,像我家这些红头发姑娘或你家思嘉那样优美强壮的血液。不过,请不要误解。威尔克斯家就他们为人来说都是些好人,而且你也知道我很喜欢他们,可是让我们坦白说吧!他们吠讲究教养,也太爱搞近亲结婚了。难道不是这样?他们在一块干地上,在一条平坦大路上,会走得很好,可是请听我说,我不相信威尔克斯家的人能够走烂泥路,我认为他们的精气神儿已经耗尽了,因此一旦发生危机,我就不相信他们能经得起风浪。他们是个过太平日子的家族。
至于我,我要的是一起任何天气都能闯的马。而且他们的近亲结婚已经使他们变得跟这一带其他的人不一样了。整天要么弹钢琴,要么钻书本。我相信艾希礼是宁愿读书不愿找猎的。是的,我真相信这一点,奥哈拉先生!你再看看他们的骨骼,太纤细了!他们家需要强壮有力的男女----”“啊----啊----嗯"杰拉尔德若有所思地支吾着。他突然颇为内疚,意识到这番话虽然很有意思,对自己还得当,可是对爱伦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事实上他明折,如果爱伦得知她的几个女儿听了这样毫不忌讳的一次谈话,她一定会永远不舒服。可是塔尔顿太太像往常那样,一谈起无论是马或人的生育这个得意的话题,便根本不听别人的意见而滔滔不绝。
“我说这些话是有感而发的,因为我的一些表亲也是中表结婚,而且老实告诉你,他们的孩子都长得像鼓眼牛娃,真可怜哪!所以,我家里要我跟一位从表兄结婚时,我便像只马驹似的跳了起来,坚决反对。我说,'不,妈。我不能这样。
我的孩子会像马那样得大关节病和气喘病的'好,我妈一听说大关节病便晕倒了,可我巍然不动,我奶奶也支持我。你看,她也很懂得马的繁殖,还夸我说得对呢。于是她帮助我跟着塔尔顿先生逃走了。现在,请看看我的这些孩子!又高大又健康,没有一个带病或矮小的,尽管博伊德只有五英尺十英寸高。可是,他们威尔克斯家----”“太太,你不想换换话题,"杰拉尔德赶紧插嘴,因为他已注意到卡琳的惶惑神色和苏伦脸上流露的贪婪好奇心,恐怕再这样下去她们以后会向爱伦提出烦人的问题,那便暴露出他作为陪女儿外出的监护人是多么不称职了。至于思嘉,他高兴地看到,她似乎在想旁的事情,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赫蒂·塔尔顿把他从困境中救了出来。
“我的天哪,妈,咱们走吧!"她不耐烦地喊道。"看这太阳把烤的,我都听得见痱子在脖子上暴跳出来了。”“等等,太太,过会儿再走,"杰拉尔德说。"那么,关于卖给我们马匹交营里的事,你究竟是怎么决定的?战争眼看随时可能爆发,小伙子们希望这个问题早日落实,那是一支克莱顿县的军队,我们要的也是克莱顿县的马匹。可是你这位太太也实在固执,至今还不同意把你的好马卖给我们。”“也许并不会发生战争呢,"塔尔顿夫人心存观望地说,这时她的心想已经从威尔克斯家的古怪婚姻习惯中彻底转过来了。
“怎么,太太,你不能----”
“妈,"赫蒂又一次插进来,"你跟奥哈拉先生到了'十二橡树'村再谈马匹的事不好吗?”“对了,对了,赫蒂小姐,"杰拉尔德说,"我一分钟也不敢耽搁你们啦。咱们不会儿就到'十二橡树'村了,那里的每一个人,老老少少,都想知道马匹的事。不过,看到像你母亲这样一位文雅而漂亮的太太居然那样固执地不肯卖自己的马,我可真伤心呀!塔尔顿夫人,请问,你的爱国心到哪里去了?难道南部联盟对你就毫无意义?”“妈,"小贝特西喊道,"兰达坐在我衣裳上,弄得我浑身都要皱巴巴的了。”“唔,贝特西,把兰达推开,别嚷嚷。现在,杰拉尔德先生,你听我说,"她准备反驳,眼睛开始闪闪发光了。"你犯不着用南部联盟来压我嘛!我认为南部联盟对我像对你一样重要;我有四个男孩子到了营里,可你一个也没有呢。不过我的孩子们能照管自己,而我的马却不行。我要是知道我的马是给那些我认识的小伙子,那些惯于骑纯种马的上等人,我将乐意把它们无偿地献出来。不,我不会有片刻的犹豫。可是,要让我的宝贝们去任凭那些惯于骑骡子的林区和山地人摆布,那可不行,先生!我一想起它们背上长了鞍疮和喂养得不好就要犯梦魇的。你以为我会让那帮蠢货去骑我的这些娇生惯了宝贝,去撕扯它们的嫩嘴,鞭打它们,直到它们给糟蹄蹋得毫无生气吗?你瞧,我现在只要想到这些,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了!奥哈拉先生,不行。你想要我的马,这是好意,不过你最好还是行到亚特兰大去买些老废物来给你们的庄稼汉去骑吧。反正他们永远也分不出好歹来的。”“妈,咱们继续赶路不好吗?”卡米拉也加入了这个等得不耐烦的合唱。"你明明知道最后你还是会把你的那些宝贝交给他们的。只要爸和几个男孩子跟你仔细谈谈南部联盟是多么需要马匹,你就会哭着把它们交出去了。"塔尔顿太太抖了抖缰绳咧嘴一笑。
“我不会做那种事的,"她说着用鞭子在那两骑马背上轻轻碰了一下。马车又飞速地行驶了。
“真是个好女人,"杰拉尔德说,一面把帽子戴上,回到自己的马车旁。"走吧,托比。我们要把她磨服,还是会弄到那些马的。当然喽,她说得也对。她是对的。谁要不是上等人,他就没资格骑马。他应当去当步兵。不过最糟糕的是这个县里没有足够的农场主子弟来编成一个整营呢。你说怎么样,小女儿?”“爸,请你要么走在我们前头,要么在后面。看你踢起这么一大堆的尘土,都快把我们呛死了,”思嘉说,她觉得要再也无法忍受这种谈话了。因为别人的谈话使她不有好好思考,而她急于要在抵达“十二橡树”之前整理好思想,同时准备一副光彩动人的面容。杰拉尔德顺从地刺了刺马肚子,一溜烟跑到前头追赶塔尔顿家的马车去了,到那里他还可以继续关于马匹的谈话。
正文 第六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19:16 本章字数:30278
他们过了河,马车向山上驶去。在“十二橡树”村还没进入眼帘之前,思嘉就已经看见一团烟雾在那些高高的树顶上悠闲地飘浮着,也闻到了那股混合着燃烧的山胡桃木和烤猪肉羊肉的香味。
那些从头天晚上便在缓缓燃着的烤全牲的火坑,估计现在已成为玫瑰红灰烬的长槽,兽肉在上面的叉子上转动着,肉汁缓缓地滴落在炭火中,发出咝咝的声音。思嘉知道微风吹送的那股香味是从那幢大房子背后的大橡树林里起来的。约翰·威尔克斯常常是在那里,在那缓缓而下通向玫瑰园的斜坡上,举行他的全牲野宴。这个阴凉宜人的佳境要比别的例如卡尔弗特家使用的地方好得多。卡尔弗特太太不喜欢野宴上的食品,并且声称好几天之后房子里都还有那些气味,所以她的客人就常常被安排在一个离住宅四分之一英里的平坦而没有遮荫的地点热汗淋漓地吃着。不过,也只有这位以好客闻名全州的约翰·威尔克斯才真正懂得怎样举行野宴。
那些带有支架的长长的野餐桌上沿着威尔克斯家最漂亮的亚麻布,这些餐桌常常摆在最阴凉的地方,两旁是没有靠背的条凳;空地上还放着一些椅子、矮脚凳和坐椅,是给那些不喜欢坐条凳的人准备的。在离宴席较远的地方才是那些长长的烤野兽肉的火坑和炖肉汁的大铁锅,这里散发的油烟和种种浓烈的香味是客人们闻不到的。威尔克斯先生经常养着至少十来个黑人,他们端着托盘来回跑动为客人提供食品。
那边仓房背后还设有另一个野宴火炕,专供家仆、来宾们的车夫、侍女等人使用,他们吃是的玉米饼、山薯和黑人最喜欢的牲畜内脏,时令碰巧时还有足够的西瓜让他们吃个饱。
当思嘉远远闻到的新鲜猪肉的香味时,她欣赏地皱起鼻子,希望等烤好以后她的食欲会旺盛起来。此刻她的肚子里还是饱饱的,而且腰扎得很紧,生怕自己随时都会打出嗝来。
那就要命了,如果真是打嗝,因为只有老头儿和老太婆才不怕周围的人议论敢在宴度上打嗝呢。
他们驶上了山顶,这时那座白房子已整整齐齐的出现在她面前,你看那高高的圆柱,宽阔的游廊,平坦的屋顶,这美丽得像一个那么相信自己魅力的美人儿,她显得雍容大方,对谁都一样亲切可爱了。思嘉喜爱“十二橡树”村胜过喜欢塔拉农场,因为它的一种堂皇的美,一种柔和的庄严,而这是杰拉尔德的住宅所不具备的。
宽阔曲折的车道上到处是骑乘的马和马车,宾客们正纷纷下马下车,向朋友打招呼。咧着大嘴傻笑的黑人对宴会总是那么兴奋,他们正在把牲口牵到仓场上去卸鞍解辔,让它们好好休息一下。成群的孩子,有黑的,有白的,在新绿的草地上嚷着跑着,玩跳房子和捉人的游戏,并且竞相夸口要在野宴上吃多少多少东西。那间从前头一直延伸到屋后的宽敞的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当奥哈拉的马车驶到前面台阶边停下时,思嘉看见那些像蝴蝶般漂亮的姑娘们摇摆着裙裾在二楼的楼梯上走上走下,有的彼此搂着腰肢倚在楼栏杆上,笑着招呼下面大厅里的年轻小伙子们。
从那敞开的法国式窗口,她看见那些年龄较大的妇女穿着深色绸衣摇着扇子端端正正坐在客厅里,谈论着婴儿、疾病和谁跟谁结婚,以及怎么结婚的,等等。威尔克斯的膳事总管汤姆在大厅和门厅里穿梭忙合着,他手里端着一只银托盘,不停地鞠躬微笑,向那些身穿淡米色或灰色裤子和皱边亚麻布衬衫的青年人奉上高脚酒杯。
阳光灿烂的前廊上也拥挤着宾客。是的,全县的人都在这里了,思嘉心想。塔尔顿家四个小伙子和他们的父亲倚着高高的圆柱,孪生兄弟斯图尔特和布伦特照例肩并肩站在那儿,博伊德和汤姆则同他们的父亲詹姆斯·塔尔顿在一起。卡尔弗特先生贴在近他的北方佬老婆,后者虽然已在佐治亚生活了15年之久,可仍然显得有点像陌生人似的。每个人对她十分客气而亲切,都觉得她可怜,不过谁也不会忘记她由于做了卡尔弗特先生的孩子们的家庭教师而加重了她在出身上犯下的过失。那两个卡尔弗家的小伙子雷福德和凯德,同他们那个活跃的白白胖胖的妹妹凯瑟琳在一起,向黑脸乔·方丹和他的漂亮未婚妻萨莉·芒罗开玩笑。亚可克斯和托尼·方丹在向迪米蒂·芒罗耳语,惹得她一次又一次格格大笑。有些家庭是远道而来的,例如从十英里外的洛夫乔伊,从费耶特维尔,从琼斯博罗,少数几家甚至来自亚特兰大和梅肯。整个房子像要被客人挤垮了,而不停地高谈阔论和哗然大笑,以及妇女们格格的笑声,尖叫声和喧嚷声,更是此起彼落,热闹无比。
思嘉看见约翰·威尔克斯站在走廊台阶上,他一头银丝般的头发,腰背挺直,焕发着宁静和蔼的容光,像佐治亚夏天的太阳一般永不衰败。他旁边站着霍妮·威尔克斯(人们之所以这样称呼她,是因为她对于从父亲到大田劳工所有的人都用同样亲切的口气说话),她正在不停地欢笑着迎接每一位来宾。
霍妮那种显然渴望对谁都显得亲切动人的劲儿,同她父亲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使思嘉想起也许塔尔顿太太刚才说的话毕竟是有些道理。威尔克斯家的男人们无疑有自己的家族特征。那种把约翰·威尔克斯和艾希礼的灰眼睛衬托得更显著的赤金色浓睫毛,在霍妮和她妹妹英迪亚的脸上便变得稀疏而没有什么光泽了。霍妮像只野兔似的睫毛很少,而英迪亚除了用"平淡"一词以外,再没有别的说法可以形容了。
英迪亚的踪影哪里也找不到,但思嘉知道她也许是在厨房里对仆人们作最后的指示。思嘉心想,可怜的英迪亚,自从她母亲去世以后,她得为家务操不少的心呢,因此除了斯图尔特·塔尔顿,便没有机会去交别的男朋友了。而且,如果他觉得我比她长得漂亮,那也不是我的过错呀。
约翰·威尔克斯走下台阶,伸出手臂去搀扶思嘉。她下马车时见苏伦在得意地傻笑,便知道她已经从人丛中找出弗兰克·肯尼迪来了。
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比这穿裤子的老处女更好的男人!
她心里轻蔑地嘀咕着,一面跳下地来微笑着向约翰·威尔克斯表示感谢。
弗兰克·肯尼迪赶忙走来搀扶苏伦,苏伦那个得意劲儿更叫思嘉恨不得抽她一鞭子。弗兰克·肯尼迪可能拥有比县里任何人都多的土地,而且可能心地很好,可这些在一个年满40的人身上是毫无吸引力的,何况他既瘦小又神经质,长着几根稀稀拉拉几根黄胡子,是个婆婆妈妈、唯唯诺诺的人。
不过,思嘉记起了自己的计谋,便打消这种轻蔑心理,反向他飞了个欣然的微笑,这使他不由得一怔,一面向苏伦伸出手臂,一面高兴得不知所措地把两眼睛朝思嘉身上骨碌碌乱转。
思嘉即使在跟约翰·威尔克斯愉快地交谈时,两只眼睛也在人群里搜索艾希礼,可是他不在走廊上。周围是一起欢迎的招呼声,斯图尔特和布伦特·塔尔顿这对孪生兄弟一起向她走来。芒罗家的姑娘们也对她的衣服大声称赞,她很快便成了一个吵吵闹闹的圈子的中心,这些声音越来越高,把整个大厅里的喧哗都压倒了。可是艾希礼在哪里?还有媚兰和查尔斯呢?她装得若无其事地环顾四周,并一直朝大厅那里笑闹的人群中望着。她闲谈着,笑着,迅速向屋子里,庭院里搜索着,忽然发现一个陌生人独自站在大厅里用一种淡漠而不怎么礼貌的神情注视着她,这使她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一面由于自己吸引了一个男人而十分得意,一面又想到自己的衣服领口太低露出了胸脯而有点难为情了。他看来年纪不小,至少有35岁。他个子高高的,体格很强壮。思嘉心想,还没有见过这样腰圆膀阔、肌肉结实、几乎粗壮得有失体面的男人呢。当她的眼光和那人的眼光接解,他笑了,露出一口狰狞雪白的牙齿,在修剪短短的髭须底下闪闪发光。他的脸膛黑得像个海盗,一双又黑又狠的眼睛仿佛主张把一艘帆船凿沉或抢走一名处女似的。他的脸上表情冷漠而卤莽,连对她微笑时嘴角上也流露出嘲讽的意味,使思嘉紧张得出不来气。她想人家这样无礼地瞧着她简直是一种侮辱,可懊恼自己竟没有受辱的感觉。她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人,但他黑黑的脸膛无可否认地有着上等人家的血统。两片饱满的红嘴唇上那深长的鹰钩鼻子、高高的前额和宽阔的天庭,都说明了这一点。
她毫无笑容地努力把自己的眼光挪开,同时他也回过头去,因为有人在叫他:“瑞德,瑞德·巴特勒!到这里来!我要你见见佐治亚一个心肠最硬的姑娘。"瑞德·巴特勒?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同某个不体面的趣闻有关似的,不过她正一心想着艾希礼,便不去细究了。
“我得上楼去理理头发,"她告诉斯图尔特和布伦特,他们正想把她从人群中带走。"你们俩可得等着我,别跟旁的女孩子跑掉,惹我生气埃"她看得出来,要是她今天跟任何别的人调情,斯图尔特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因为他刚刚喝了几杯,正摆出一副找人打架的神气,她凭经验知道这就要出事了。她在过厅里站下跟朋友们说话,又对英迪亚打招呼,后者正从后屋里出来,已忙得头发不整,两鬓流汗。可怜的英迪亚!一个姑娘长着不灰不白的头发和眼睫毛,以及一个显得性情固执的下巴,这就够糟的了,何况已经20岁了还没嫁人呢!她不知英迪亚是否怀恨她把斯图尔特从她身边夺走了。有不少的人还在说她仍然爱他,可是你怎么也琢磨不透一个威尔克斯的家人是如何想的。即使她怀恨这件事,他决不会露出痕迹来,仍一如既往地用那种稍觉疏远又颇为亲切的态度对待思嘉。
思嘉愉快地跟她交谈了几句,便走上宽阔的楼梯。这时一个羞答答的声音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来,看见了查尔斯·汉密尔顿。他是个俊俏的小伙子,满头柔软的褐色鬈发覆盖在白皙的前额上,眼睛也是深褐色的,明亮,温柔,像一只聪敏的长毛牧羊犬。他穿着很合身的裤子和黑色上衣,带皱褶的衬衫领口打着个很宽很时髦的黑领结。她转过身来时,他脸上泛起薄薄的红晕,因为他在女孩子面前总有点怯生生的。像大多数怕羞的男人那样,他非常爱慕思嘉这样快活,开朗而落落大方的姑娘。她以前对他的态度从没有超出敷衍应酬的范围,因此现在她回报他的那灿然一笑和愉快地伸出的两只手,就使他惊喜得透不过起来的。
“怎么,查尔斯·汉密尔顿,你这漂亮的小家伙,是你呀!
我敢说你是专门从亚特兰大老远赶来,这可叫我心疼得不行啊!"查尔斯激动的结结巴巴,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他抓住她那双温暖的小手,痴痴地望着那双滴溜溜转的绿眼睛。姑娘们是惯用这种态度跟男孩子说话的,可对查尔斯却从来没有过。他可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老是把他当做小弟弟看待,又总是那么亲切,但从来不肯跟他开玩笑。他经常看见姑娘们跟那些比他难看得多和笨得多的男孩子在一起调情说笑,早就巴不得她们也这样跟他闹着玩儿。可是除了偶尔一两次外,他跟她们在一起时往往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总是破口无言,窘困得难受极了。事情过后,他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时,倒想起许许多多本来可以说的俏皮逗人的话来,可是机会没有了,因为人家姑娘们经过这么一两回试验之后,便把他撂在一边了。
至于霍妮,他同她已经有了默契,准备来年秋天他继承了遗产的时候结婚,可是他跟他在一起时同样也很不自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有时候他有一种不怎么爽快的感觉,觉得霍妮那种有点卖弄风情和自作主张的神气对他很不利,因为她对男孩子有股狂热劲儿,恐怕一有机会她就会随便给哪个男人玩这一套的。所以查尔斯对娶霍妮不怎么热心,因为她没有在他心中那种疯狂的浪漫激情,而那是他心爱的书本告诉他一个恋人所应当有的。他经常渴望着有个美丽、大胆、感情炽热、善于戏谑的女人来爱他。
可如今思嘉·奥哈拉用她所说的对他心疼的话,在跟他开玩笑呢!
他想想出几句话来说说,可是想不出来,接着他便默默祝福思嘉,因为她在一个劲儿地说下去,他也就用不着开口了。这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现在,你就站在这儿,等我回来,到时我跟你一起吃野宴,可不要走开去跟别的女孩子胡闹呀,那样我可要吃醋了!"这些话从那张两旁各有一个酒窝的樱桃小口里说出,同时乌黑的睫毛在碧绿的眼睛上方假装严肃地飞舞着。
“我不会的,"他终于使劲喘过起来,可是决没有想到她是在把他当做一只等待屠夫的小牛犊呢。
她拿那把合着的折扇在他臂膀上轻轻一敲,然后转身上楼,这时她的视线又落到那个名叫瑞德·巴特勒的人身上,他正孤零零地站在离查尔斯几步远的地方。他显然从旁听见了刚才的全部谈话,因为他仰头对思嘉咧嘴笑了笑,那模样邪恶得像只公猫似的,随即又将思嘉浑身上下打量着,眼光中全然没有思嘉所习惯的那种敬意。
“活见鬼!"思嘉用杰拉尔德惯用的那句粗话烦恼地暗思忖说。"他看来好象----好像知道我没穿内衣是模样似的。"接着把头一甩,径自上楼去了。
在放包裹的那间卧室里,她发现凯瑟琳·卡尔弗特正站在镜前打扮,拼命咬着嘴唇,想叫它们显得更红一些。她的饰带上佩着新鲜的玫瑰花,这同她的两颊相到辉映,那双矢车菊般的蓝眼睛更是兴奋得神采飞扬了。
“凯瑟琳,"思嘉说,一面试着把她穿的那件紧身上衣拉高一点,"楼下那个姓巴特勒的讨厌家伙是谁?”“唔,亲爱的,你不知道吗?”凯瑟琳兴奋地低声说,留心不让在隔壁房间闲聊的迪尔茜和威尔克斯家姑娘们的嬷嬷听见。"我真想不到威尔克斯先生怎么会让他到这里来了,不过他本来就在琼斯博罗同肯尼迪先生商谈买棉花的事。当然了,肯尼迪先生要把他带在身边,就一起来了。他不能丢下他就走埃”“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人家谁也没有招待过他呢!亲爱的。”“真的没有吗?”“没有。"思嘉默默地寻思这件事,因为她还从不曾跟一个不受招待的人在一起待过呢。这倒是一种很令人兴奋的局面。
“他干过什么事了?”
“唔,他的名声坏极了!思嘉,他叫瑞德·巴特勒,是查尔斯顿人,他的朋友本来都是那里最上等的人,可现在都不理他了。去年夏天卡罗·雷特跟我谈了他的情形。她跟他的家庭并没有亲属关系,可是她了解他的一切,而且谁都了解。
他是从西点军校开除出来的。你想想吧!他还些事情实在太糟糕了,卡罗也不便知道。此外就是关于他没有娶那个姑娘的事----”“快告诉我!”“亲爱的,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卡罗去年夏天全都告诉我了,可要是她妈听说她居然知道这种事,恐怕会气得要死呢。唔,这位巴特勒先生带着一个查尔斯顿姑娘坐马车出去玩。我从来不知道她究竟是谁,不过我能猜到一点。她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便不会在下午那么晚的时候没个伴就跟他出去了。而且亲爱的,他们在外面几乎待了个通宵,最后才步行回家,据说是马跑了,车也给摔坏了,他们在树林里迷了路。后来你猜怎么样----”“你说吧,我猜不着,"思嘉很热心地说,巴不得发生最糟糕的事。
“第二天他居然拒绝同她结婚!”
“啊,"思嘉的希望破灭了。
“他说他没----嗯----没跟她有过什么,也看不出为什么就该娶她。于是,当然喽,她哥哥把他叫出来,这时巴特勒先生称他宁愿给枪毙也不要娶一个蠢货。这样一来,他们就只有进行决斗,结果巴特勒先生击中了那姑娘的哥哥,他死了,同时巴特勒先生也只好离开查尔斯顿,可至今没有接待他,"凯瑟琳得意地结束了她的故事,而且很及时,因为这时迪尔茜回到房间照料思嘉梳妆来了。
“她怀孕了没有?"思嘉在凯瑟琳的耳边悄悄地问。
�凯瑟琳拼命摇头。"不过她同样给毁了,"她有点厌恶地低声回答。
但愿艾希礼别毁了我才好,思嘉突然这样想。象他这样一个十十足足的正人君子,是决不会不娶我的。可是,不知怎的,她情不自禁增对瑞德·巴特勒产生了一种敬意,因为他拒绝跟一个蠢女人结婚哩。
思嘉坐在屋后那株大橡树树荫下一张高高的木褥榻上,她衣裙上的荷叶边和皱襞向周围荡漾着,底下那双绿羊皮软鞋露出了大约两英寸的样子,这是大家闺秀坐着时双脚所能露出的最大部分。她手里捧着一个几乎没有动过的盘子。
野宴已达到高潮,暖融融的空气中洋溢
着笑声、谈话声、餐具碰着杯盘的叮当声,以及烤肉和稠肉汤的浓烈香味。间或一阵清风吹过,从长长的烤牲火坑向宾客们起来了股股轻烟,小姐太太们假装烦地尖叫起来,一面使劲挥舞手中棕榈叶扇子。
大多数年轻小姐同她们的男伴坐在餐桌两旁长长的条凳上,唯独思嘉,她明白在这种座席上只能两边各坐一个男人,便单单另外挑了个位置,这样她就可以引来尽可能多的男人聚在自己周围了。
已婚妇女,都坐在凉亭里,她们的深色衣裳在周围的欢快色彩中看来更加显眼。主妇们无论年龄大小,常常坐在一起,稍稍离开那些明眸皓齿的小姐、情郎和他们的喧笑声,因为在南方,妇女一结婚就不算美人了。从那位倚老卖老公然在打嗝儿的方丹老太太到初次怀孕正在极力忍住不呕吐出来的17岁的艾丽斯·芒罗,她们正交头接耳不停地讨论着家庭等方面的问题,这才使得这样的集会更加愉快而富于教育意义了。
思嘉朝她们轻蔑地看了一眼,觉得她们活象一群肥老鸦,已婚妇女从来都是没有什么趣味的。可她就不想想,要是她嫁给了艾希礼,也得自动地跟这些穿深色绸衣的主妇们一起,坐到凉亭下和前屋客厅里去,并且跟她们一样庄重,一样呆板,不再属于那有趣而快活的一群了。原来她像大多数女孩子那样,她的想象力只能把她带到结婚的礼坛上去,不近也不远,到此为止。此外,她现在正觉得十分不幸,没有心思去考虑这种抽象的事。
她垂下眼睛看看手里的盘子,灵巧地拿起一片薄薄的饼干送到嘴边模样是那么文雅,只轻轻咬了一点,要是嬷嬷见了准会大加赞赏的。她尽管周围有了那么多向她献殷勤的小伙子,可是从没像现在这样难受过。她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昨天昨上她想好的那些计划至少在艾希礼身上已经彻底完了。她吸引来几十个旁的男人,偏偏艾希礼没有来。因此昨天下午她所感到的那些恐惧现在又都卷土重来,笼罩在她身上了,使她的心脏时紧时慢地跳得很不正常,脸色也红一阵白一阵,难看得很。
艾希礼不想加入她周围的那个圈子,实际上她来到以后还没有单独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自从见面时打了个招呼便再没有机会对他说话了。当她走进后花园时,他上前来欢迎过她,但当时媚兰正挽着他的胳膊----她几乎还没有他的肩膀高呢。
媚兰是个娇小脆弱的姑娘,从外表看就像个躲在母亲裙子里玩耍的孩子,加上她那双褐色大眼睛流露的怕羞到几乎惊恐的神色,就更加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了。她长着一头稠密乌黑的鬈发,上面严严地罩着发网,显得一丝不乱。这黑的一大堆前面挂着个长长的寡妇嘴刘海儿,使得她的脸蛋完全变成了鸡心形。由于两个颧骨隔得太远,下巴太尖,那张脸虽然娇怯可人,但仍显平淡。她长得像----而且就是----泥土一样简单,面包一样可贵,春水一样清澈。不过,无论她的相貌多么平淡,身佬多么娇小,她的举止行动中仍包含着一种沉静而非常动人的庄重美,这使她看起来远不象一个17岁的大姑娘。
她穿一件灰色细棉布衣裳,上面配有樱桃色缎带,裙裾荡漾,皱襞粼粼,似在掩饰那个如孩子般尚未充分发育的身躯,而那顶垂着鲜红的细长饰带的黄帽子,则使她的奶油色皮肤更加光莹夺目了。她那对沉甸甸的耳坠子吊在长长的金链上,从整整齐齐网着的鬈发中垂下来,在褐色眼睛近旁摆荡着,这对眼睛象冬天树林中波光皎洁的湖水,两片褐色的叶子从宁静的湖水中闪映出来。
她用怯生生的喜悦心情微笑着欢迎思嘉,称赞她那件绿色衣裳多么漂亮,这时思嘉很不好意思,几乎装出一副礼貌的笑容来回答,因为她那么迫切地想同艾希礼单独谈话!从那以后,艾希礼就离开宾客坐在媚兰脚边一只小凳上,同她悄悄地谈着,悠闲而睡眼朦胧地微笑着,这样的微笑正是思嘉最心爱不过的。更糟糕的是在他的微笑下媚兰眼中焕发着一闪一闪的光辉,以致连想思嘉也不得不承认她几乎是美丽的了。媚兰望着艾希礼时,她那平淡的脸上仿佛被一支内心的火焰照耀得容光焕发,因为只要一颗热恋的心能够在脸上显现,那么现在媚兰脸上显现的正是这样的一颗心。
思嘉想把目光从这两个人身上挪开,不再看他们,可就是办不到,而且每看一眼就得从她周围的人们身上找到加倍的欢乐,跟他们一起笑着,谈着冒失的事情,挑逗他们,对他们的奉承话拼命摇头,摇得那双耳坠狂跳不止。她说了好几遍"胡说八道",声明真理不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并且发誓永远不相信他们任何人说的任何事情。可是艾希礼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他只一味地仰望着媚兰不停地说下去,同时媚兰俯视着他,她脸上的表情明明显示出她是属于他的。
这样,思嘉便觉得难堪极了。
在局外人看来,她是比谁也更没有理由觉得难堪的。她无疑是这次野宴上的美人,是大家注意的中心。她正在男人们中间激起的那阵狂热,加上其他姑娘们心中的妒火,在任何别的时候都会叫她心满意足了。
由于受到她的青睐查尔斯·汉密尔顿,仍牢牢地站在她右边,任凭塔尔顿家的孪生兄弟合力挤他也不挪动一步。他一只手拿着她的扉子,另一只手端着自己那盘连碰也没碰的烤肉,固执地不去跟霍妮的眼光接角,这叫霍妮伤心得快要哭了。她左边的凯德懒洋洋地待在那里,他不时拉拉她的衣角让她注意,同时用一双怒气冲冲的眼睛瞪着斯图尔特。他和这对孪生兄弟之间的敌对气氛已达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并且已开始斗起嘴来。弗兰克·肯尼迪象只带小鸡的母鸡在瞎忙着,到橡树树荫下的餐桌旁来回奔跑,替思嘉挑拣好吃的东西,仿佛那儿的十几个仆人都不中用似的。最后,苏伦已实在按捺不住满腔愤,便冲出大家闺秀的忍让范围,公然向思嘉怒目而视。小卡琳也早就想哭的,因为尽管思嘉讲了不少鼓励的话,可布伦特只对她说了声"好啊,小妹",同时拨了拨她头上的发带便转身去全心全意奉承思嘉了。他往常总是那么亲切,用一种出于自然的敬重态度对待她,让她感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便暗暗梦想有一天她将绾起发髻,放下裙裾,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情人来接待。可现在看来,思嘉已经把他捞到手了!至于芒罗家的几位姑娘,她们眼看方丹家那些黑皮肤小伙子已公然背叛他们,可是仍极力掩饰着心头的懊恼,不过当托尼和亚历克斯站在圈子外面等着觑着,随时准备只要有人站起来俩立即他占一个靠近思嘉的位置,那副讨厌相就叫她们忍无可忍了。
她们用扬起眉头的方式将自己对思嘉行为的反感微妙地传递给赫蒂·塔尔顿。对于思嘉来说,惟一的要诀是"快"。
这时,那三个年轻姑娘不约而同地举起花边阳伞,说她们已经吃够了,谢谢,一面用手指轻轻扶着身边男人的胳膊,娇声笑嚷着到玫瑰园、清泉和夏季别野参观去了。这种有秩序的战略性撤退对于一个在场的女人是不会不产生效果的,可男人就看不出来。
思嘉看见那三个男人被拉出了她的魅力圈,跟着女孩子们到她们从小便熟悉的名胜地观光去了,便格格地笑起来,同时狠狠盯住艾希礼,看他是否注意到这件事。可是他正在玩媚兰的那条缎带,一面微笑着望着她。思嘉感到揪心般一阵剧痛。她恨不得立刻跑过去将媚兰的乳白色皮肤狠狠地抓呀,挠呀,直到鲜红淋漓才痛快哩。
她的眼光从媚兰身上移开,便看见了瑞德·巴特勒,他已跟众人厮混在一起,可是仍站在一旁同约翰·威尔克斯交谈。他一直在观察她,但一旦接触到她的眼光便笑起来。思嘉感到很不自在,觉得这个不受招待的男人是在场惟一知道她那狂欢背后隐藏着什么心事的人,而且这只能给他以讥讽的乐趣。那么,她也可以抓他其他来取乐呀!
“只要我能够熬过这个野宴,一直坚持到午后,"她想,"所有的女孩子便会上楼去午睡,准备精神饱满地参加晚上的舞会,那时我要留在楼下找机会跟艾希礼说话。他一定已经注意到我是多么受人爱慕了。"接着,她又自我宽慰地作出了另一种推测:“当然喽,他必须照顾媚兰,因为她毕竟是他的表妹,而且又一点不引人注目,如果他不那么关照她,她简直就要做无人问津的'墙花'了。"想到这里,她重新鼓起了勇起,并且对查尔斯加倍下功夫,这时他那双褐色眼睛正炽热地俯视着她。对于查尔斯来说,这真是绝妙的一天,美梦般的一天,他已经毫不费力同思嘉恋爱起来。由于这种新的感情的冲击,霍妮在他心中的形象便暗淡无光了。霍妮是一只尖叫的麻雀,而思嘉则是只闪烁的蜂鸟。她逗弄他,疼爱他,向他提问题,然后又自己回答,这样他毋需开口便显得非常聪明。别的小伙子显然被她对查尔斯的这种偏爱所激怒,而且给弄得糊里糊涂,因为他们知道查尔斯为人那么羞怯,一口气说不出两个字、一句的话来,可是出于礼貌,他们不得不强压着心头的怒火。谁都敢怒而不敢言,这对思嘉是个很大的胜利,可在艾希礼身上却是例外。
最后一叉子猪肉、鸡肉、羊肉都吃完了,思嘉希望时机已经来到,英迪亚会起身建议小姐们进屋去休息。这时是下午两点,太阳直照头顶,有点炎热,可是英迪亚由于准备野宴接连忙了三天,实在太劳累了,便乐得留下来坐在凉亭里歇一会,一面朝那位来自费耶特维尔的聋老头儿高声说话。
一阵懒洋洋的睡意向人群袭来。黑人们慢悠悠地收拾长桌上的残羹剩菜。谈笑声渐渐低沉,这里、那里三五成群的人也开始静默。大家都在等待女主人来宣布结束于前的野宴活动。棕榈扇子摇得愈来愈慢,有些先生由于炎热和吃得过饮,已经打起瞌睡来。大野宴已经结束,所以的人都要趁太阳正旺的时刻休息一下了。
在午宴和昨会之间这段空隙中,人们都显得安静而平和,只有年轻小伙子们仍保持着不甘寂寞的精力,正是这种精力使刚才整个娶会充满了生机。他们从一群人到另一群人不断走动,慢吞吞地低声谈论着,漂亮得像些纯种马驹,也同样地危险。中午懒洋洋的气氛笼罩了整个聚会,可是在它下面潜伏着一些暴躁因素,它们可能突然爆发,上升到凶残的顶点,并且迅速蔓延,成为燎原之势,男人和女人,他们既是美丽的,又是放荡的,那可爱的外表下面都有一点火爆性,其中已经驯服了的只是很小一部而已。
过了一会,太阳越发热了,思嘉和其他人又朝英迪亚看了看。谈话已渐渐沉寂,这时从林里所有的人都忽然听到了杰拉尔德的激昂的声调。原来他站在距离野宴席不远的地方,同约翰·威尔克斯争论是正起劲呢。
“真是活见鬼,你这人哪!祈求跟北方佬和平解决吗?咱们已经在萨姆特要塞向那些流氓开火了!还能和平?南方应当以武力表明它不能让人侮辱,并且它不是凭联邦的仁慈而是凭着自己的力量在脱离联邦!”“哦,他又喝够了!我的上帝!”思嘉心想。"这想,我们都得在这里坐到半夜去了。"顷刻之间,瞌睡从懒洋洋的人群中逃之夭夭,一种像电流般敏感的东西迅速掠过周围。男人从条凳和椅子上跳起来,挥动着两臂,拼命提高嗓门,同时一心想压倒别人的声音。本来整个上午都没有谈起政治和平在眉睫的战争,因为威尔克斯先生要求大家不要去打扰那些太太小姐。如今杰拉尔德吼出"萨姆特要塞"这几个字来了,在场的每一个便都忘记了主人的告诫。
“咱们当然要打----”“北方佬是贼----”“咱们一个月就能把他们报销----”“是啊,一个南方人能打掉20个北方佬----”“给他们一次教训,叫他们不要很快就忘了----”“不,你看林肯先生怎么侮辱咱们的委员吧!”“是啊,跟他们敷衍几个礼拜----还发誓一定得撤出萨姆特呢!”“他们要战争,咱们就让他们厌恶战急----"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杰拉尔德的嗓门在隆隆震响,但思嘉能够听到的全是”州权、州权"的反复叫喊。杰拉尔德真是得意极了,可他的女儿并不得意。
脱离联邦,战争----这些字眼由于长期以来不断重复,思嘉已觉得十分刺耳,不过现在她更恨这些声音,因为它们意味着那些男人将站在那里激烈地争论好几个小时,而她就没有机会去单独见艾希礼了。当然,大家心里都清楚,实际上不会发生战争,他们只不过喜欢谈论,同时喜欢听自己谈论。
查尔斯·汉密尔顿没有跟着别人站起来,而且发现思嘉身边人已经很少了,他便挨得更近一些,沿着那股从新爱情中产生的勇气,低声表白起来。
“奥哈拉小姐----我----我----已经决定,如果战争打起来,我要到南卡罗来纳去加入那边的军队。据说韦德·汉普顿先生正在那里组织一支骑兵,我当然愿意去跟他在一起。他为人很好,还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呢。"思嘉想,"这叫我怎么办呢----给他喝三声彩吗?”因为查尔斯的自白表明他是在向她袒露内心的秘密。她想不出说什么话来好,只好默默地看了看他,觉得男人真笨,他们还以为女人对这种事感兴趣呢!他把她的这种表情看做是又惊慌又嘉许之意,于是索性大胆而迅速地说下去----“要是我走了,你会----你会感到难过吗,奥哈拉小姐?”“我会每天晚上偷偷哭泣的,"思嘉这样说,听那口气显然是在开玩笑,可是他只从字面上理解,便一阵仍红乐得不行了。她的一只手本来藏在衣服的皱褶里,这时他故意把自己的的轻轻探进去碰它,后来索性紧紧握住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哪来这么大的勇气,也不知道她怎的就默许了,因此感到愕然。
“你会为我祈祷吗?”
“瞧你这个傻瓜!"思嘉刻薄地想道,一面偷偷向周围看了一眼,希望能找机会回避这种对话。
“你会吗?”
“唔----会,真的,汉密尔顿先生。每晚祈祷三轮念珠,至少!"查尔斯迅速看了看周围,憋着肚子,屏住气。实际上他们是单独在一起了,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即使再一次遇到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的勇气也许要不济事呢!
“奥哈拉小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我爱你!”“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说,一面将眼光穿过正辩论的人群朝艾希礼仍坐在媚兰脚边谈话的那个地方望去。
“真的!"查尔斯低声说,由于她既没有笑也没有惊叫或晕倒而高兴得不行了,因为按照他平时所想象的,年轻姑娘们在这种场合必然会那样的。"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最----"这时他才有生以来头一次打到自己的舌头了,"我所认识的最美丽的姑娘和最可爱亲切的人,而且你有最高贵的风高,我以我的整个心灵爱着你。我不能指望你会爱一个象我这样的人,但是,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只要你能给我一点点鼓励,我愿意做世界上任何的事情来使你爱我。我愿意----"查尔斯停住了,因为他想不出一桩足以向思嘉证实自己爱情深度的困难行动来,于是他只好简单地说:“我要跟你结婚。"思嘉听到"结婚"这个字眼,便猛地从幻想中回到现实里来。她刚才正在梦想结婚,梦想着艾希礼呢,如今只好用一种很难掩盖得住的懊恼神色望着查尔斯发怔了。怎么恰好在今天,她苦恼得几乎要发狂的时候,这个像牛犊似的傻瓜偏偏要来把自己的感情强加于人呢?思嘉注视着那双祈求的褐色的眼睛,可是看不出一个羞怯男孩的初恋的美,看不出那种对于一个已经实现的理想的的祟拜之情,或者像火焰般烧透他整个身心的那种狂喜和亲切的感觉。思嘉已经见惯了向她求婚的男子,一些比查尔斯·汉密尔顿诱人得多的男子,他们也比他灵巧得多,决不会在一次野晏上当她心中有更得要的事情在考虑时提出这种问题的。她只看到一个20岁的、红得像胡萝卜,有点傻里傻气的男孩子。她但愿自己能够告诉他,说他显得多么傻气。不过,母亲教导她在这种场合应当说的那些话自然而然溜到了嘴边,于是她出于长期养成的习惯,把眼睛默默地向下望,然后低声说:“汉密尔顿先生,我明白了你的好意,要我做你的妻子,这使我感到荣幸,不过这来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呢。"这是一种干净利落手法,既可以安抚一个男人的虚荣心,又可以继续向他垂钓,所以查尔斯便高高兴兴地游上来了,他还经为这钓饵很新鲜,自己又是第一个来咬的呢。
“我会永远等待!除非你完全拿定了主意,我是不会强求的。请你说我可以抱这种希望吧!奥哈拉小姐。”“唔!"思嘉漫不经心地应着,那双尖利的眼睛继续盯住艾希礼,他仍在望着媚兰微笑。没有参加关于战争的议论。要是查尔斯这个在一味央求她的傻瓜能安静一会儿,说不定她能听清楚他们的话呢。她必须听清楚。究竟媚兰说了些什么,才使他眼睛里流露出那么趣味盎然的神色来呀?
查尔斯的话把她正在聚精会神地谛听着的声音搅和了。
“唔,别响!"她轻轻说,连看也不看他,在他手下拧了一下。
查尔斯吓了一跳,先是觉得惭愧,因思嘉的斥责而满脸通红,接着看到思嘉的眼睛紧盯在他妹妹身上,便微笑了。思嘉恐怕别有人会听见他的话。她自然觉得不好意思,有点害羞,更担心的是可能人在偷听。倒是查尔斯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男性刚强感,因为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让一个女孩感到难为情呢。他心头的震憾的令人陶醉的。他改变了自己的表情,显出一副自以为毫不介意的样子,同时故意在思嘉手上拧了一下作为回报,表示他是个堂堂的男子汉,懂得而且接受她的责备了。
她甚至没有发觉他在拧她,因为这时她能清楚地听见作为媚兰主要迷人之处的那个嫡滴滴的声音了:“我恐怕难以同意你对于萨克雷先生作品的意见。他是个愤世嫉俗的人。我想他不是狄更斯先生那样的绅士。"思嘉这样想,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有多傻呀!她心里顿感轻松,几乎要格格笑起来。原来,她不过是个女学生罢了,可谁都知道男人们是怎样看待女学究的……要使男人感兴趣并抓住他的兴趣,最好的办法是拿他做谈话的中心,然后渐渐把话题引到你身上来,并且保持下去。如果媚兰原来是这么说的:“你多么了不起呀"或者"你怎么会想起这样的事情来呢?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它他就小脑袋瓜都要炸了!"那么思嘉就会有理由感到恐惧。但是她呢,面对脚边的一个男人,自己却像在教堂里似的一本正要地谈起来了。这时思嘉的前景已显得更加明朗,事实上已明朗得叫她回过头来,用纯粹出于喜悦的心情向查尔斯嫣然一笑,查尔斯以为这是她的爱情明证,便乐得忘乎所以地将她的扇子夺过来使劲挥打,以致把她的头发都扇得凌乱不堪了。
“你可没有发表意见支持我们呀,艾希礼。"吉姆·塔尔顿从那群叫嚷的男人中回过头来说。这时艾希礼只得表示歉意,并且站起身来。再也找不到像他这样漂亮的人了!----思嘉注意到他从容不迫的样子多么优雅,他那金色的头发和髭须阳光下多么辉丽,便在心中暗暗赞美。接着,甚至那些年长些的人也要安静下来听他的意见了。
“先生们,怎么,如果佐治亚要打,我就跟它一起去。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进军营呢?"他说着,一双灰眼睛睁得大大的,平时含着几分朦胧欲睡的神色已经在思嘉从未见过的强烈表情中消失了。"但是,跟上帝一样,我希望北方佬将让我们获得和气,不至于发生战争----"这时从方丹家和塔尔顿家的小伙子们中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他便微笑着举起手来继续说:“是的,是的,我知道我们是被欺骗了,受侮辱了,但是如果我们处在北方佬的地位,是他们要脱离联邦,那我们会怎么办呢?大概也是一样吧。我们也是不会答应的。”“他又来了,"思嘉想。”总是设身处地替人家的说话。"据她看来,任何一次辩论中都只能有一方是对的。有时候艾希礼简直就不可理解。
“世界上的苦难大多是由战争引起的。我们还是不要头脑太热,还是不要打起来的好。等到战争一结束,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思嘉听了嗤之以鼻。艾希礼幸而在勇气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否则便麻烦了。她这样想过,艾希礼周围已爆发出一起表示强烈抗议和愤慨的大声叫嚷了。
这时在凉亭里,那位来自耶特维尔的聋老头儿也在大声向英迪亚发问。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他们在说什么?”“战争!"英迪亚用手拢住他的耳背大声喊道。
“战争,是吗?”他边嚷边摸索身边的手杖,同时从椅子里挺身站起来,显示出已多年没有过的那股劲头。"我要告诉他们战争是什么样的,我打过呢。"原来麦克雷先生很少有机会那种为妇女们所不允许的方式来谈战争呢。
他急忙踉跄着走向人群,一路上挥着手杖叫嚷着;因为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便很快无可争辩地把讲坛占领了。
“听我说。你们这班火爆性子的哥儿们,你们别想打仗吧。
我打过,也很清楚,我先是参加了塞米诺尔战争,后来又当大傻瓜参加墨西哥战争。你们全都不明白战争是怎么回事。你们以为那是骑着一匹漂亮的马驹子,让姑娘们向你抛掷鲜花,然后作为英雄凯旋回家吧。噢,不是这样。不,先生,那是挨饿,是因为睡在湿地下而出疹子,得肺炎。要不是疹子和肺炎,就是拉痢疾。是的,先生,这便是战争对待人类肠胃的办法----痢疾之类----"小姐太太们听得有点脸红了。麦克雷先生让人们记起一个更为粗野的时代,像方丹奶奶和她的令人难为情地大声打的嗝儿那样,而那个时代是人人都想忘掉了。
“快去把你爷爷拉过来,"这位老先生的一个闺女轻轻对站在旁边的小女孩说。接着她又向周围那些局促不安的夫妇们低声嘟囔:“我说呢,他就是一天比一天不行了。你们相信吗,今天早晨他还跟玛丽说----她才16岁呢----'来吧,姑娘。……'"这以后声音便成了耳语听不清了,这时那位小孙女正溜出去,想把麦克雷先生拉回到树荫下去坐下。
姑娘们兴奋地微笑着,男人们在热烈地争论,所有的人都在树下乱转,他们中间只有一个人显得很平静,那就是瑞德·巴特勒。思嘉的视线落到他身上,他靠着大树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兜里。因为威尔克斯离开了他,他便独自站着,眼看大家谈得越来越热火,也不发一言。他那两片红红的嘴唇在修剪得很短的黑髭须底下往下弯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闪烁着取乐和轻蔑的光芒----这种轻蔑就像是在听小孩子争吵似的。多么令人不快的微笑呀,思嘉心想。他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抖着满头红发、瞪着一双火爆眼睛又一次重申:“怎么,我们只消一个月就能干掉他们!绅士们总是会战胜暴徒的。一个月----喏,一个战役----”“先生们,"瑞德·巴特勒用一种查尔斯顿人的死板而慢悠悠的声调说,仍然靠大树站在那儿,两手照旧插在裤兜里,"让我说一句好吗?”他的态度也像他的眼睛那样流露着轻蔑的神情,这种轻蔑带有过分客气的味道,这就使那些先生们自己的态度显得滑稽可笑了。
人群向他转过身来,并且给他以一个局外人总该受到的礼遇。
“你们有没有人想过,先生们,在梅森一狄克林线以南没有一家大炮工厂?有没有想过,在南方,铸铁厂那么少?或者木材厂、棉纺厂和制革厂?你们是否想过我们连一艘战舰也没有,而北方佬能够在一星期之内把我们的港口封锁起来,使我们无法把棉花远销到国外去?不过----当然啦----先生们是想到了这些情况的。”“怎么,他把这些小伙子们都看成傻瓜了!"思嘉大恶地想道,气得脸都红了。
显然,当时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只她一个,因为有好几个男孩子已翘起下巴,显得很不服气。约翰·威尔克斯看似无意但却迅速地回到了发言人旁边的位置上,仿佛是想向所有在场的人着重指出这个人是他的座上客,并且提醒他们这里还有女宾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麻烦是,我们既没有多到外面去走走,也没有从旅行中汲取足够的知识。好在,当然喽,诸位先生都是惯于旅游的。不过,你们看到了些什么呢?欧洲、纽约和费城,当然女士们还到过萨拉托加。"(他向凉亭里的那一群微微鞠躬)"你们看见旅馆、博物馆、舞会和赌常然后你们回来,相信世界上再没有像南部这样好地方了。"他露出一口白牙笑了笑,仿佛知道所有在场的人都明白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的理由,但即使明白了他也毫不在乎。"我见过许多你们没有见过的东西。成千上万为了吃的和几个美元而乐意替北方佬打仗的外国移民、工人、铸铁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一切我们所没有的东西。怎么,我们有的只是棉花、奴隶和傲慢。他们会在一个月内把我们干掉。"接着是一个紧张的片刻,全场沉默。瑞德·巴特勒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精美的亚麻布手绢,悠闲自在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这时人群中发出一阵不祥的低语声,同时从凉亭里传来了像刚刚被惊忧的一窝蜂发出的那种嗡嗡声。思嘉虽然感到那股愤怒的热血仍在自己脸上发胀,可是她心里却有某种无名的意识引起她思索,她觉得这个人所说的话毕竟是有道理,听起来就像是常识那样。不是吗,她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工厂,也不曾认识一个见过工厂的人呢。然而,尽管这是事实,可他到底不是个宜于发表这种谈话的上等人,何况是在谁都高高兴兴的聚会上呢。
斯图尔特·塔尔顿蹙着眉头走上前来,后面紧跟着布伦特。当然,塔尔顿家这对孪生兄弟是颇有礼貌的,尽管自己实在被激怒了。他们也不想在一次大野宴上闹起来,女士们也全都一样,她们兴奋而愉快,因为很少看见这样争吵的场面。她们通常只能从一个三传手那里听到这种事呢。
“先生,"斯图尔特气冲冲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瑞德用客气而略带嘲笑的眼光瞧着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像拿破仑----你大概听说过他的名字吧?----像拿破仑有一次说的,'上帝站在最强的军队一边!'"接着他向约翰·威尔克斯转过身去,用客气而真诚的态度说:“你答应过让我看看你的藏书室,先生。能不能允许我现在就去看看?我怕我必须在下午早一点的时候回琼斯博罗去,那边有点小事要办。"他又转过身来面对人群,喀嚓一声并扰脚跟,像个舞蹈师那样鞠了一躬,这一躬对于一个像他这样气宇轩昂的人来说显得很是得体,同时又相当卤莽,像迎面抽了一鞭子似的。
然后他同约翰·威尔克斯横过草地,那黑发蓬松的头昂然高举,一路上发出的令人不舒服的笑声随风飘回来,落到餐桌周围的人群里。
人群像吓了一跳似的沉默了好一会,然后才再一次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凉亭里的英迪亚从座位上疲惫地站起身来,向怒气冲冲的斯图尔特走去。思嘉听不见她说些什么,但是从她仰望斯图尔特面孔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像是良心谴责的意味。媚兰正是用这种表示自己属于对方的眼光看艾希礼的,只不过斯图尔特没有发觉就是了。所以说,英迪亚真的在爱他呢。思嘉这时想起,如果在去年那次政治讲演会上她没有跟斯图尔特那么露骨地调情,说不定他早已同英迪亚结婚了呢。不过这点内疚很快就同另一种欣慰的想法一起逝去了----要是一个姑娘们保不住她们的男人,那也不能怪她呀!
斯图尔特终于低头向英迪亚笑了笑,但这不是情愿的,接着又点了点头。英迪亚刚才也许是在求他不要去跟巴特勒先生找麻烦吧。这时客人们站起来,一面抖落衣襟上的碎屑,树下又是一阵愉快的骚动。太太们在呼唤保姆和孩子,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准备告辞了,同时一群群的姑娘陆续离开,一路谈笑着进屋去,到楼上卧室里去闲聊,并趁机午睡一会儿。
除了塔尔顿夫人,所有的太太小姐都出了后院,把橡树树荫和凉亭让给了男人。塔尔顿夫人是被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有关的人留下来过夜,要求她在卖给军营马匹的问题上给一个明确的回答。
艾希礼漫步向思嘉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走过来,脸上挂着一缕沉思而快乐的微笑。
“这家伙也太狂妄了,不是吗?”他望着巴特勒的背影说。
“他那神气活像个博尔乔家的人呢!”
思嘉连忙寻思,可是想不起这个县里,或者亚特兰大,或者萨凡纳有这样一个姓氏的家族。
“他是他们的本家吗?我不知道这家人呀。他们又是谁呢?"查尔斯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一种怀疑与羞愧之心同爱情在激烈地斗争着。但是他一经明白,作为一位姑娘只要她可爱、温柔、美丽就够了,不需要有良好的教育本牵制她的迷人之处,这时爱情便在他内心的斗争中占了上风,于是他迅速答道:“博尔乔家是意大利人呢。”“啊,原来是外国人,"思嘉显得有点扫兴了。
她给了艾希礼一个最美的微笑,可不知为什么他这时没有注意她。他正看着查尔斯,脸上流露出理解和一丝怜悯的神情。
思嘉站在楼梯顶上,倚着栏杆留心看着下面的穿堂。穿堂里已经没有人了。楼上卧室里传来无休止的低声细语,时起时落,中间插入一阵阵尖利的笑声,以及"唔,你没有,真的!"和"那么他怎么说呢?"这样简短的语句。在门间大卧室里的床上和睡椅上,姑娘们正休息,她们把衣裳脱掉了,胸衣解开了,头发披散在背上。午睡本是南方的一种习惯,在那种从清早开始到晚上舞会结束的全天性集会中,尤其是必不可少的。开头半小时姑娘们总是闲谈说笑,然后仆人进来把百叶窗关上,于是在温暖的半明半暗中谈话渐渐变为低语,最后归于沉寂,只剩下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了。
思嘉确信媚兰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上床躺下了,这才溜进楼上的穿堂,动身下楼去。她从楼梯拐角处的一个窗口看见那群男人坐在凉亭里端着高脚杯喝酒,知道他们是要一直坐到下午很晚时才散的。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可是艾希礼不在里面。于是她侧耳细听,听到了他的声音。原来正如她所希望的,他还在前面车前上给好些离去的太太和孩子送别呢。
她兴奋得心都跳到喉咙里来了,便飞速跑下楼去。可是,假如她碰上威尔克斯先生呢?她怎样解释为什么别的姑娘都美美地午睡了,她却还在屋子里到溜达呢?好吧,反正这个凤险是非冒一下不可了。
她跑到楼下时,听见仆人们由膳事总管指挥着在饭厅里干活,主要是把餐桌和椅子搬出来,这晚上的舞会作准备。大厅对面藏书室的门敞着,她连忙悄悄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里等着,直到艾希礼把客人送走后进屋来,她就叫住他。
藏书室里半明半暗,因为要挡阳光,把窗帘放下来了。那间四壁高耸的阴暗房子里塞满了黑糊糊的图书,使她感到压抑。要是让她选择一个像现在这样进行约会的地点,她是决不会选这房间的。书本多了只能给她一种压迫感,就像那些喜欢大量读书的人给她的感觉一样。那就是说----所有那样的人,只有艾希礼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兀立在那里,它们是专门给高大的威尔克斯家男人做的座位很深、扶手宽大的高背椅,给姑娘们用的前面配有天鹅绒膝垫的柔软天鹅绒矮椅。这个长房间尽头的火炉前面摆着一只七条腿的沙发,那是艾希礼最喜欢的座位,它像一头巨兽耸着隆起的脊背在那儿睡着了。
她把门掩上,只留下一道缝,然后极力镇定自己,让心跳渐渐缓和。她要把头天晚上计划好准备对艾希礼说的那些话从头温习一遍,可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究竟是她设想过一些什么,可现在忘记了,还是她本来就只准备听艾希礼说话呢?她记不清楚,于是突然一个寒噤,浑身恐惧不安。只要她的心跳暂时停止,不再轰击她的耳朵,她也许还能想出要说的话来。可是她急促的心跳加快了,因为她已经听见他说完最后一声再见,走进前厅来了。
她惟一能想起来的是她爱他----爱他所有的一切,从高昂的金色头颅到那双细长的黑马靴;爱他的笑声,即使那笑声令人迷惑不解;爱他的沉思,尽管它难以捉摸。啊,只要他这时走进来把她一把抱在怀里,她就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一定是爱她的----"或许,我还是祷告----"她紧紧闭上眼睛,喃喃地念起"仁慈的圣母玛利亚----"来。
“思嘉!怎么,"艾希礼的声音突然冲破她耳朵的轰鸣,使她陷于狼狈不堪的地境地。他站在大厅里,从虚掩着的门口注视着她,脸上流露出一丝疑或的微笑。
“你这是在躲避谁呀----是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她哽塞着说不出声来。看来他已经注意到有那么多男人聚在她的周围了!他站在那儿,眼睛熠熠闪光,仿佛没有意识到她很激动,那神态是多么难以言喻地可爱呀!她不说话,只伸出一只手来拉他进屋去。他进去了,觉得又奇怪又有趣。
她浑身紧张,眼睛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辉,即使在阴暗中他也能看见她脸上泛着玫瑰似的红晕。他自动地把背后的门关上,然后把她的手拉过来。
“怎么回事呀?"他说,几乎是耳语。
一接触到他的手她便开始颤抖。事情就要像她所梦想的那样发生了。她脑海里有许许多多不连贯的思想掠过,可是她连一个也抓不住,所以也编不出一句话来。她只能浑身哆嗦,仰视着他的面孔。他怎么不说话呀?
“这是怎么回事?"他重复说,"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她突然能开口了,这几年母亲对她的教诲也同样突然地随之消失,而父亲爱尔兰血统的直率则从她嘴里说出来。
“是的----一个秘密。我爱你。”
霎时间,一阵沉重的沉默,仿佛他们谁也不再呼吸了。然后,她的颤栗渐渐消失,快乐和骄傲之情从她胸中涌起。她为什么不早就这样办呢。这比人们所教育她的全部闺门诀窍要简单多了!于是她的眼光径直向他搜索了。
他的目光里流露出狼狈的神色,那是怀疑和别的什么----别的什么?对了,杰拉尔德在他那匹珍爱的猎马摔断了腿,也不得不用枪把那骑马杀死的那一天,是有过这种表情的。可是,真是傻透了。她为什么现在要去想那件事呀?那么,艾希礼又究竟为什么显得这么古怪,一言不发呢?这时,他脸上仿佛罩上了一个很好的面具,他殷勤地笑了。
“难道你今天赢得了这里所有别的男人的心,还嫌不够吗?”他用往常那种戏谑而亲切的口气说。"你想来个全体一致?那好,你早已赢得了我的好感,这你知道。你从小就那样嘛。"看来有点不对头----完全对不对头了!这不是她所设想的那个局面。她头脑里各种想法转来转去,疯狂奔突,其中有一个终于开始成形了。不知怎的----出于某种原因----艾希礼看来似乎认为她不过在跟他调情而已。可是他知道并非如此。她想他一定是知道的。
“艾希礼----艾希礼----告诉我----你必须----啊,别开玩笑嘛!我赢得你了的心了吗?啊,亲爱的,我爱----"他连忙用手掩住她的嘴。假面具消失了。
“你不能这样说,思嘉!你决不能。你不是这个意思。你会恨你自己说了这些话的,你也会恨我听了这些话的!"她把头扭开。一股滚热的激流流遍她的全身。
“我告诉你我是爱你的,我永远不会恨你。我也知道你一定对我有意,因为----"她停了停。她从来没有见过谁脸上有这么痛苦呢。"艾希礼,你是不是有意----你有的,难道不是吗?”“是的,"他阴郁地说。"我有意。"她吃惊了,即使他说的是讨厌,她也不至于这样吃惊埃她拉住他的衣袖,哑口无言。
“思嘉,"最后还是他说,"我们不能彼此走开,从此忘记我们曾说过这些话吗?”“不,"她低声说。"我不能。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要----不要跟我结婚吗?”他答道,"我快要跟媚兰结婚了。"不知怎的,她发现自己坐在一把天鹅绒矮椅上,而艾希礼坐在她脚边的膝垫上,把她的两只手拿在自己手里紧紧握着。他正在说话----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她心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刚才还势如潮涌的那些思想此刻已无影无踪了,同时他所说的话也像玻璃上的雨水没有留下什么印象。那些急切、温柔而饱含怜悯的话,那些像父亲在对一个受伤的孩子说的话,都落在听不见的耳朵上了。
只有媚兰这个名字的声音使她恢复了意识,于是她注视着他那双水晶般的灰眼睛。她从中看到了那种常常使她迷惑不解的显得遥远的感觉----以及几分自恨的神情。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父亲今晚要宣布我们的婚事。我本来应当早告诉你,可是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几年前就知道了呢。我可从没想到你----因为你的男朋友多着呢。我还以为斯图尔特----"生命和感觉以及理解力又开始涌回到她的身上。
“可是你刚才还说对我有意呢。”
他那温暖的双手把她的手握痛了。
“亲爱的,难道你一定要我说出那些叫你难过的话来吗?”她不作声,这逼得他继续说下去。
“亲爱的,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你还这样年轻,又不怎么爱想问题,所以还不懂得结婚是什么意思呢。”“我知道我爱你。”“要结成一对美满夫妻,像我们这样不同的两个人,只有爱情是不够的。你需要的是一个男人的全部,包括他的躯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他的思想。如果你没有得到这些,你是会痛苦的。可是我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你,也不能把整个的我给予任何人。我也不会要你的整个思想和灵魂。因此你就会难过。然后就会恨我----会恨透了的!你会恨我所读的书和所喜爱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那儿抢走了,即使只抢走那么一会也罢。所以我----也许我----”“你爱她吗?”“她是像我的,是我的血脉的一个部分,而且我们互相了解,思嘉!思嘉!难道我就不能使你明白,除非两个人彼此相爱,否则结了婚也无法稳稳过下去的。"别的什么人也说过:“结婚只能是同类配同类,不然就不会有幸福。"这话是谁说的呢?仿佛她听过已经上百万年了,可是它仍然显得毫无意义。
“但是你说过你有意呢。”
“我本不该说了。”
这时她脑子里什么地方有一把缓缓燃着的火升起来了,愤怒开始要扫除其余的一切。
“好吧,这样说反正是够混蛋的----”
他的脸发白了。
“因为我就要跟媚兰结婚了。我这样说是混蛋的,我本来就不该说的,既然我知道你不会理解。我怎能不关心你呢?----你对生活倾注着全部热情,而这种热情我却没有。你能够狠狠地爱和狠狠地恨,而我却不能这样。你就像火和风以及其他原始的东西那样单纯,而我----"思嘉想起了媚兰,突然看到她那双宁静的仿佛正在出神的褐色的眼睛,她那双戴着的黑色花边长手套的温和的小手和那种高雅文静的神态。于是她的怒火爆发了,这就是激起杰拉尔德去杀人和其他爱尔兰先辈去冒生命危险的那种怒火。此刻她身上已没有一点点母系罗比拉德家族富有教养和能够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折磨的品性了。
“你这个懦夫!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你是害怕跟我结婚喽!
你是宁愿同那个愚蠢的小傻瓜过日子,她开口闭口‘是的’、‘是的’,还会养出一群像她那样百依百顺的小崽子来呢!为什么----”“你不能把媚兰说成这样!”“什么'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几,要来教训我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你是个胆小鬼,你混蛋。你让我相信你准备娶我----”“你要公道些,"他用恳求的口气说。"我何尝-—"她可不要什么公道,尽管知道他的话是一点不错的。他从来没有跨越过跟她的友谊关系的界限,可是她想到这一点,怒火就更旺了,因为这有伤她的自尊心和女性的虚荣。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一点也不动心。他宁愿要媚兰这样脸色苍白小的傻瓜也不要她。啊,她要是遵照母亲和嬷嬷的教训,连一丝喜欢的意思也从不向他透露,那会好得多呢----比面对这种羞死人的场面更不知要好到哪里去了!
两只手紧紧握拳,她一跃而起,同时他也起身俯视着她,脸上充满着无言的痛苦,就像一个人在被迫面对现实而现实又十分惨痛似的。
“我要恨你一辈子,你这混蛋----你这下流----下流—-"她要用一个最恶毒的字眼,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思嘉----请你----”
他向她伸出手来,可这时她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那噼啪的响声在这静静的房间里就像抽了一鞭子似的。紧接着她的怒气突然消失,心中只剩下一阵凄凉。
她那红红的手掌印明显地留在他白皙的而疲倦的脸上。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拿起她那只柔软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吻了吻。接着,他没等她说出话来便走了出去,随手把门轻轻关上。
她很突然地又在椅子上坐下,因为怒气一过,两个膝头便酸软无力了。他走了,可是他那张被抽打的脸孔的印象将终生留在她的记忆中。
她的见他徐缓而低沉的脚步声在大厅尽头渐渐消失,这才觉得她这番举动的严重后果已全部由她来承担了。她已永远失去了他。从此还会恨她,每次看见她都会记起她曾在根本没得到他鼓励的情况下就要将自己的委身于他了。
“我像霍妮·威尔克斯一样下贱了,"她突然这样想,并记起每个人,首先是她自己,曾怎样轻蔑地嘲笑霍妮的卤莽行为。她仿佛看见霍妮吊在男人膀子上那种讨厌的扭捏作态,听见她那愚蠢的嗤笑声,这越发刺痛了她,于是又大为生气,生自己的气,生艾希礼的气,生人世间的气。因为她恨自己,恨这一切,这是出于一种因为自己16岁的爱情遭到挫折和屈辱而产生的怨愤。她的爱中只混进了一点点真正的柔情,大部分是虚荣心混杂着对自己魅力的迷信。现在她失败了,而比失败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恐惧,惧怕自己已沦为公众的笑柄。她已经像霍妮那样惹人注目了吗?会不会人人都耻笑她?想到这里她就浑身战栗起来。
她的手落在身旁一张小桌上,手指无意中触摸到一只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那两个有翼的瓷天使在嘻着嘴傻笑。房间里静极了,为了打破这沉寂,她几乎想大叫一声。她必须做点什么,否则会发疯的。她拿起那只瓷碗,狠狠地向对面的壁炉掷去,可它只掠过了那张沙发的高靠背,砸到大理石炉台上,哗啦一声就摔碎了。
“这就太过分了。"沙发深处传来声音说。
她从来没有这样惊恐过,可她已经口干得发不出声来了。
她紧紧抓住椅背,觉得两腿发软,像站不稳了似的,这时瑞德·巴特勒从他一直躺着的那张沙发里站起来,用客气得过分的态度向她鞠了一躬。
“睡个午觉也要被打扰不休,被迫恭听那么一大段戏文,这已经够倒霉了,可为什么还要危及人家的生命呢?"他不是鬼。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可是,神灵在保佑我们,他一切都听见了!她只得尽全力,装出一副端庄的模样。
“先生,你待在这里,应当让人家知道才好。”“是吗?”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一对勇敢的黑眼睛在嘲笑她。"你才是个不请自来闯入者呢。我是被迫在这里等候肯尼迪先生,因为觉得也许我在后院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几经考虑才识相地来到这里。我想这下大概可以不受干扰了吧。可是,真不幸!"他耸耸肩膀,温和地笑起来。
一想起这个粗鲁无礼的人已经听见一切,听见了那些她现在宁死也不愿意说出的话,她的脾气又开始发作了。
“窃听鬼!"她愤愤地说。
“窃听者常常听的是一些很动听有益的东西,"他故意傻笑着说。"从长期窃听的经验中,我----”“先生,你不是上等人!”“你的眼力很不错,"他轻松地说,”可你,小姐,也不是上等女人哟!"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因为他又温和地笑了。
“无论谁,只要她说了和做了我刚才听到的那些事情,她就不能再算个上等女人了。不过,上等女人对于我来说也很少有什么魅力。我明知她们在想什么,可是她们从来就没有勇气或者说缺乏教养来说出她们所想的东西。这种态度到时候就要使人厌烦了。可是你,你是个精神很不平凡,很值得钦佩的姑娘,亲爱的奥哈拉小姐,因此我要向你脱帽致敬。我不明白,那位文绉绉的威尔克斯先生有什么美妙之处,能叫你这样一位性格如急风暴雨的姑娘着迷呢?他应当跪下来感谢上帝给了他一个有你这种----他是怎么说的?----对'生活倾注着全部热情'的姑娘,谁知他竟个畏畏缩缩的可怜虫—-”“你还不配给他擦靴子呢!"她气愤地厉声说。
“可你是准备恨他一辈子啦!"说罢他又在沙发上坐下了,思嘉听见他还在笑。
假如她能够把他杀了,她是做得出来的。但事情没有那样发生,她尽力装出庄重的样子走出藏书室,砰的一声把沉重的门关上。
她一口气跑上楼去,到达楼梯顶时她觉得简直要晕倒了。
她停下来,抓住栏杆,由于愤怒、羞辱和紧张,那颗急速蹦跳的心似乎要从胸口里跳出来了。她想深深吸几口气,可是嬷嬷把腰身扎得实在太紧了。要是她果真晕过去,人们便会在这楼梯顶上发现她,那他们会怎样想呢?哦,他们是什么都想得出来的,像艾希礼和那个可恶的巴特勒,以及所有那些专门妒忌别人的下流女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后悔自己没有像别的女孩子那样随身带着嗅盐,她甚至连嗅盐瓶也从来没有过呢。她一贯以从不头晕而骄傲。可此刻她千万不能让自己晕倒。
渐渐地,那种难受的感觉开始消失了。不久她觉得已完全正常,便悄悄溜进英迪亚房间隔壁的小梳妆室,松开胸衣,爬到别的正在睡觉的姑娘旁边的一张床上躺下了。她设法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并力图使脸然平静,显得泰然自若,因为她知道她此刻的模样必然像个疯女人一样了。要是有个女孩子正醒着呢,她就会发现周围有点不对劲。可是千万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出过什么事了。
从楼梯顶上的那个凸窗里,她能看见男人们还在树下和凉亭的椅子上斜躺着歇息。她真羡慕他们极了!作为一个男人,永远也不用经受她刚才把经历的那种痛苦,该多快活呀!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觉得有点眼酸头晕,这时忽然听见屋前车道上急速而沉重的马蹄声,石子飞溅声和一个大声询问黑人的激动的嗓音。石子又嘁嚓地飞溅起来,很快她就看见一个男子骑马驰过绿油油的草地,向那群在树下消闲的人飞奔而来。
大概是一位迟到的客人,可为什么竟沿着马穿过英迪亚最心爱的草地呢?她认不出他,但是当他从鞍下翻身下马,一手抓住约翰·威尔克斯的胳膊时,她看到了他浑身激动的模样。人群立即把他包围起来,把那些高脚玻璃杯和棕榈叶扇子丢在桌上和地上不管了。虽然距离较远,她还是听见人们询问和喊叫的嘈杂声,也感觉到他们沸腾到了顶点的紧张气氛。接着,在所有这些声音之上传来斯图亚特·塔尔顿的一声兴奋的喊叫:“咳—-呀----咳!"仿佛他是在猎场上奔跑似的。同时她头一次听到了反叛的吼叫,尽管她并不懂得它的意义。
她正在看时,塔尔顿四兄弟由方丹家的小伙子们跟着从人群中挤出来,匆匆向马棚跑去,一路高喊:“吉姆斯,来,吉姆斯,赶快备马!”“一定是谁家着火了,"思嘉心想。但是不管有没有着火,她的头一桩事情是在自己被发现之前赶快回到卧室里去。
现在她心情平静些了,她踮着脚尖上楼梯,走进安静的厅堂。整个房子笼罩在一起浓重而温暖的朦胧状态中,仿佛它像姑娘们那样自由自在的睡着了,一直要睡到晚上,然后在音乐和烛光中焕然一新地显出自己优美的全貌。她小心翼翼地推开梳妆室的门,随即溜了进去。她的一只手还放在背后握着门把,这时霍妮低柔得像耳语的声音从通向卧室的对面门缝里传过来了。
“我看思嘉今天的行动那么迅速,怕是使出一个女孩子最大的劲儿来了!"思嘉觉得她的心又开始奔突起来,不由得用一只手紧紧抓住胸口,像要把它压服似的。"窃听的人常常听到一些很有益的东西。"她忽然想起这句带嘲讽的话。她要不要重新溜出来呢?或者索性闯进去,让霍妮活该下不了台?但接着传来第二个声音,这使她呆住不动了。这时即使有队骡子也休想把她拉动,因为她听见了媚兰的声音。
“啊,别太刻薄了,霍妮,别这样!她只不过兴致很高,很活泼。我认为她是十分可爱的。”“啊,"思嘉想,几乎把手指甲穿透了胸衣。"还用得着这油嘴滑舌的小妖精来袒护我!"媚兰这话比霍妮那种痛痛快快的挖苦还要难听。思嘉除了母亲以外,从来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相信任何女人有什么动机不是自私自利的。媚兰以为她对艾希礼已经十拿九稳了,所以才乐得炫耀一下这种基督精神。思嘉觉得这正是媚兰在夸耀自己的胜利,同时想取得为人可爱的美名。思嘉自己在同男人们议论别的女孩子时也常常玩这种把戏,并且每次都叫那些蠢男人相信了她多么可爱和多么宽宏大量呢。
“唔,小姐,"霍妮尖酸地说,同时提高声音,"你准是瞎了眼啦!”“霍妮,小声点,”萨莉。芒罗的声音插进来,"满屋子的人都要听见你的话了。"霍妮放低声音但继续说下去。
“喏,你们都看见的,她跟每一个能抓到的人都搞得很欢,甚至那位肯尼迪先生----他还是她妹妹的男朋友呢。我可从没见过这号人哪!而且她一定是在追求查尔斯。"霍妮有点难为情地格格笑起来。"可你们知道,查尔斯和我----”“你这是当真吗?”几个声音兴奋地低声说。
“唔,别跟任何人说,姑娘们----还没有呢!"接着又是格格的笑声和弹簧床架嘎嘎的响声,因为有人在挤着霍妮了。媚兰嘟囔了几句什么,大致是说她多么高兴霍妮将成为她的嫂子。
“她是我见过的第一号浪荡货,嗯,我可不高兴让思嘉当我的嫂子,"这是赫蒂·塔尔顿着恼的声音。"但是她跟斯图尔特已经等于订婚了。布伦特说她对他一点也不在乎。当然,布伦特也是很喜欢她的。”“要是你问我,"霍妮用故作神秘的口气说,"我说只有一个人是她中意的。那是就艾希礼!"低声细语混作一团,有的在提问,有的在打岔;思嘉听着又害怕又羞愧,心都凉了。霍妮对男人是个傻瓜,一个可笑的笨蛋,可是她对别的女人有一种女性的直觉,而思嘉低估了这一点。思嘉在藏书室先后跟艾希礼和巴特勒一起时受到的那种痛苦和侮辱,跟这里的情况比起来只不过是小小的针刺罢了。男人毕竟是让你信得过,能给你保密的,即使像巴特勒那样的人也不例外。可是有了霍妮这张像野外猎犬般的快嘴,等不到六点钟事情便会传遍整个县里了。昨天晚上她父亲杰拉尔德还说过,他不愿意让人家笑话他的女儿呢。可现在他们全都要笑话她了!想到这里,她的腋窝下冒出冷汗,滴滴答答往两肋直流。
这时传来媚兰的声音,盖过了所有其他人的议论声,她的声音显得平和有分寸,略带责备的口气。
“霍妮,你知道事情并不是那样。这样说多不厚道呀!”“就是那样嘛,媚兰,只要你不总是把那些实在没有什么好的人当好人看,你就会明白了。至于我,我还巴不得就是那样呢。那会够她受的。思嘉·奥哈拉平时的一举一动都一直是在制造麻烦和争夺别人的情人。你很清楚她从英迪亚身边抢走了斯图亚特,可她自己并不要他。今天她又想抢肯尼迪和艾希礼,还有查尔斯----”“我一定得马上回家去!"思嘉想。"我得马上回家去!"她恨不得用一种魔法把自己立即送回塔拉,送到那个安全的地方。她恨不得跟母亲在一起,就那么瞧着她,拉着她的衣襟,倒在她怀里哭诉今天的全部经历,要是她不得不继续听下去,她就会冲到里面,将霍妮那一头蓬乱的浅色头发大把大把地扯下来,然后向媚兰啐几口唾沫,叫她知道她是怎样看待她那种假仁假义的。可是她今天已经干得够那个的了。已经跟那些下流白人差不离了----这就是她的麻烦所在埃她双手使劲压住裙子,不让它发出啊啊的声音,同时象一只动物似的偷偷摸摸向后退了出来。"回家吧,"她一路念叨着,迅速跑过厅堂,经过那些关着门和静悄悄的房间,"我必须回家去。”她已经跑到了前面的回廊里,一个新的念头使她突然停下来----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走!她有必要在这里坚持到底,忍受姑娘们所有的恶言恶语和她自己的羞愧与悲伤。逃走,只会给她们提供更多的口实用来攻击她。
她握着拳头捶打身边那根高高的白柱子,恨不得自己就是参孙,那样她便可以把“十二橡树”村摧垮,并毁灭其中的每一个人。她要叫他们后悔。她要做给她们看看。她并不明白究竟怎样做给他们看,不过她反正是要做的。她要伤害他们,比他们伤害她还厉害。
此刻,艾希礼作为艾希礼仆人已经被她遗忘了。他已不再是她所钟爱的那个高高的睡眼朦胧的小伙子,而仅仅是威尔克斯家、“十二橡树”村和县里的一部分或比爱情更有力量,她愤怒的心中除了恨已经什么也容纳不下了。
“我不回去,"她想。"我要叫他们难堪。我要留在这里,我永远不告诉妈。不,我永远不告诉任何人。"她鼓起勇气回到屋里,爬上楼梯,走进另一间卧室。
她转过身,看见查尔斯正从穿堂的那一头走进屋来。他一起见她就忽忙走过来。他的头发已经凌乱不堪,那张脸也激动得象朵天竺葵。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来不及到她跟前便大声嚷道:“你听说了没有?保罗·威逊刚刚从琼斯博罗赶来报信了!"他停了停,气喘吁吁地走近她。她只呆呆地凝视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林肯先生已经招募,招募士兵----我的意思是志愿兵,听说有七万五千人了。”又是林肯先生!男人们究竟想过什么真正重要的事情没有?这不又来了一个傻瓜想叫她也对林肯先生的胡闹发火吗?
可她正在为自己伤心,她的名誉也等于扫地了呢!
查尔凝视着她。她的脸色惨淡得象张白纸,她那双略嫌狭窄的眼睛象绿宝石一样闪亮。他从没见过哪位姑娘脸上有这样的怒火,哪双眼睛有这样的光焰。
“我这人真笨,"他说。"我应当慢慢对你说才对。我忘记了姑娘们是多么骄嫩。很遗憾把人吓成了这个模样。你不觉得要晕倒吧,会吗,要不要我给你倒杯水来?”“不,"她说,设法挤出一丝微笑来。
“我们到那边条凳上去坐坐好吗?”他挽住她的胳膊问。
她点点头,于是他小心地搀着她走下屋前的台阶,领她穿过草地到前院最大的一株橡树底下的铁条凳去。他心里想,女人是多么脆弱而娇嫩啊,你一提起战争和凶险的事她们就要晕倒了。这个想法使他觉得自己很有丈夫气概,当他扶着她坐下时又显得加倍地温柔。她此刻的表情那么奇怪,惨白的脸上有的是一种野性的美,这叫他心神不安起来。难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而发愁了?不,这未免有点太自负了,不可信,那她为什么这样古怪地瞧着他呢?为什么她的手指拨弄花边手绢时会颤抖呢?而且她那又浓又黑的眼睫正如他读过的爱情故事里的那些女孩子的眼睛那样,含着羞怯和爱情在忽闪呢!
他接连三遍清了清嗓子准备说话,可是每次都没说出来。
他垂下眼睛,因为它们跟思嘉那双锋利得像要穿透他又似乎没有看见他的绿色的眼睛恰好相遇了。
“他有很多钱,"她匆匆地想,一个念头和一个计谋接连在脑子里闪过。"他也没有父母来干涉我,而他又住在亚特兰大。如果我马上同他结婚,那会叫艾希礼明白我一点也不在乎----我本来就只是逗他玩玩罢了。这样也可以把霍妮活活气死。她永远永远也休想再弄到一个情人,而别人则会把她笑话死的。这还会叫媚兰痛心,因为她是最爱查尔斯的。同时斯图特和布伦特也会难过----"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伤害这两个人,大概因为他们有几位阴险的姐妹吧。"这样,等到我坐着漂亮的马车,带着大批华丽的衣服,有了一幢自己的住宅,再回到这里来拜访时,他们就要感到不好受了。他们就会永远永远也不笑话我了。”“当然了,这意味着真要打起来了,"查尔斯经过好几次挣扎才说出这话。"思嘉小姐,不过你不用担扰,一个月便会完事的。我们要打得他们嚎着求饶。是呀,先生,嚎叫吧!我决不错过这个机会。我怕的是今天晚上的舞会要开不成了,因为营里要在琼斯博罗集合呢。塔尔顿的哥儿们已经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小姐太太们会感到遗憾的。"因为想不出更好的词来,她只"哦"了一声,不过这也就够了。
她已经开始恢复冷静,思想也在逐渐集中。她的满怀激情已被覆盖上一层霜雪,她认为永远也不会再有什么温暖的感觉了。干吗不拿下这个脸蛋儿红仆仆的漂亮小伙子呢?他和旁的小伙子一样,她也一样不感兴趣,不,她从此对任何事物也不会感兴趣了,哪怕活到90岁也罢。
“我现在还不能决定究竟是否参加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兵团呢,还是加入亚大特兰大的城防警卫队。"她又"哦"了一声,两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那颤动的眼睫毛立刻使他神魂颠倒了。
“思嘉小姐,你肯等我吗?只要----只要知道你在等我,直到我们干掉他们,那就简直像天堂一样幸福了!"他平息静气等待她回答,他看着她嘴角上的动静,同时第一次注意到嘴角两边的酒窝,心想要是吻它一吻,那该多么美妙啊!这当儿,她那两只手心冒着热气已溜进他的手里了。
“我倒不想等呢。"她说着,眼睛朦胧地微闭起来。
他握住她的手坐在那里,嘴张得大大的。这时思嘉从眼睫毛觑着他。客观地认为他像一只被人叉起的蛤螅他结巴了好几次,那张嘴闭了又张开,同时满脸通红,像朵天竺葵。
“你可能爱我吗?”
她只低头望着自己的衣襟,一声不吭,这又把查斯弄得时而异想天开,时而困惑莫解,也许一个男人不该向姑娘提出这样的问题吧,也许要回答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未免有失处女的体面吧,查尔斯由于以前从来不敢闯入这种局面,所以现在感到茫然不知所措。他想喊叫,想唱歌,想吻她,想在这块草地周围跳跃,然后跑去告诉所有的人,包括包白人和黑人,说她爱他。可是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只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戒指快掐进肉里去了。
“思嘉小姐你愿意很快跟我结婚吗?”
“唔,"她哼着鼻子应了一声,继续用手指摆弄衣裳的皱褶。
“我们要不要同时举行婚礼,跟媚兰----”“不,"她连忙说,两只熠熠生光的眼睛似有愠色地仰望着他。查尔斯明白又是自己犯错误了。当然,一个女孩子要的是自己单独的婚礼----不能与别人共享荣耀。她能不介意他的这种卤莽,倒是很难得的。他恨不得此刻早已天黑,让他敢于在夜色中拿起她的手来吻,并且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
“我什么时候对你父亲说好呢?”
“越快越好,"她说,但愿他能放松一些,不再那样狠狠地紧握着她那些戴指环的手指,要不她就只好提出请求了。
他一听便跳起来,这时她还以为他已顾不得什么体面,要去欢蹦乱跳一番。可是他却笑容满面地俯视着她,仿佛他那颗洁净而单纯的心已完整地反映在他的眼光中。以前从没有人这样看过她,以后也再不会有别的人来这样看她了。可是此刻在他那古怪的超然心态下,她反而只想到他很像一只小牛犊。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他喜气洋洋地说。"我不能等了。
亲爱的,请原谅我好吗?”这一亲昵的称呼好不容易才说出来,可一经说出他便愉快地反复使用起来。
“好吧,"她说,"我在这里等你。这里很舒服、很凉快。"他走开了,穿过草地拐到屋后去了。她独自坐在瑟瑟有声橡树下。从马棚那边,男人们正沿着马川流不息地出来,黑人奴仆紧跟在后,芒罗家的小伙子们一路挥着帽子飞奔而过,方丹家和卡弗特家的已经喊叫着沿大路跑去了。塔尔顿家四兄弟也冲过来,穿过思嘉身边的草地,布伦特喊道:“妈妈就要给咱们马啦!咳----呀----咳!"草皮纷纷飞扬,他们一溜烟走了,又剩下思嘉独自坐在那里。
现在它已永远不会属于她了。那幢白房子将它的高高圆柱竖立在她面前,似乎庄严而疏远地渐渐向后隐退。艾希礼永远不会带着她作为新娘跨过它的门槛了。啊,艾希礼,艾希礼!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啊?她内心深处,在受了伤害的骄矜和冷漠的实际覆盖下,有种东西在可怕地躁动。一种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诞生,它比她的虚荣心或固执的自私心更为强大。她爱艾希礼,她也知道自己爱他,可是对于这一点,她还从来没有像看见查尔斯在那弯弯的碎石路上消失时那样耿耿于怀呢。
正文 第七章
手机电子书·TXT小说下载到m 更新时间:2007-10-12 11:19:31 本章字数:7926
不过两星期工夫,思嘉便由一位小姐变成了人家的妻子,再过两个月又变成了寡妇,她很快便从她那么匆促而很少思索地给自己套上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可是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尝过未婚日子那种无忧无虑的自由滋味了。寡居生活紧随着新婚而来,更叫她惊慌的是很快便做了母亲。
在往后的岁月中,每当她想起1861年四月未的那些日子,思嘉总是记不清当时的细节了。时间和事件奔涌而来,又混杂在一起,像个没有什么真实和理性可言的恶梦。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关于这些日子的回忆中仍留下不少的空白点,尤其模糊不清的是从她接受查尔斯的求婚到举行婚礼的那段时间的记忆。两个星期啊!在太平年月这么短暂的订婚是不可能的。那时总得有一年或至少六个月的间隙才说得过去。可是南方已普遍热中于战争,凡事都像风驰电掣般呼啸着滚滚向前,往昔那种慢条斯理的节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爱伦曾急得不住地搓手,想要缓一点办婚事,为的是让思嘉能比较从容地将事情考虑一下。可是思嘉对母亲的建议报以愠色,置若罔闻。她要结婚!而且马上就要。在两周之内。
听说艾希礼的婚期已经从秋天提前到五月一日,以便在营队应招服役时他能立即随同出发,思嘉这时便把自己的婚礼定在他的前一天。爱伦表示反对,但是查尔斯提出了新的理由来恳请同意,因为他急于要动身去南卡罗纳加入韦德·汉普顿的兵团,同时杰拉尔德也支持这两个年轻人。杰拉尔德已被战争激动得坐卧不宁,也很高兴思嘉选中了这么好的配偶,他怎么在战机已发时给这对青年恋人挡路呢?爱伦心乱如麻,终于像整个南方的其他母亲那样只得让步。她们的悠闲生活已经天翻地覆,她们的开导、祈求和忠告已毫无用处,怎么也抵挡不住那股势如狂澜将她们席卷而去的巨大力量了。
南方沉醉在热情和激动之中。谁都知道只消一个战役便能结束战争,生怕战争很快结束了。每个青年人都急急忙忙去报名投军,他们同样急急忙忙跟自己的心上人结婚,好立即赶到弗吉尼亚去给北方佬打一捧子。县里举行了好几十桩这样的战时婚礼,而且很少有时间来为送别伤心,因为谁都太忙、太激动,来不及认真考虑和相对流泪了。太太小姐们在缝制军服、编织袜子,卷绷带,男人们在操练和打靶。一列列满载军队的火车每天经过琼斯博罗往北向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驶去。有些分队穿着漂亮的深红色军服,有些是浅蓝色的,也有穿着民兵连绿色服装的;有些一小群一小群的穿着家织布军衣,戴着浣熊皮帽子;另一些则不穿制服,穿的是细毛织品和精美的亚麻布衣裳。他们全都是些操练未熟、武装不全的队伍,但同样粗野和激动,同样地高声喊叫,仿佛是到什么地方去赴野宴似的,这番情景使县里的小伙子们陷入恐慌,生怕在他们到达弗吉尼亚之前战争已经打完了,因此军营出发前的准备活动在加速进行。
在这起混乱中,思嘉的婚礼的准备工作也在进行,而且她几乎还没来得及弄清,母亲的结婚服和披纱已经穿戴在她身上,她已经从塔拉农场的宽阔楼梯上走下来,去面对那满屋的宾客了。事后她仿佛从梦中回忆起:墙壁上点着成百上千支辉煌的蜡烛,母亲的脸上充满怜爱而略显昏乱,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为女儿的幸福暗暗的祈祷;父亲因喝了白兰地,对于女儿嫁给一个有钱、有名望又有卓越门第的女婿感到骄傲,乐得满脸绯红了。----还有艾希礼他扶着媚兰站在楼梯口。
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心想:“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真的。这是一个恶梦。我会醒过来并发现这纯粹是一场恶梦。我现在决不去想它,不然我就会在这些人面前喊叫起来。我现在不能想。我要到以后再想,到那时我就受得了----那时我就看不见他的眼睛了!"一切都很像是在梦里,从那排微笑的人中一路穿过,查尔斯的绯红的脸和结结巴巴的声音,以及她自己的回答,那么惊人地清晰和那么冷漠的回答。然后是祝贺,是干杯,是亲吻,是跳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甚至连艾希礼在她脸颊上的轻吻,连媚兰的低语----"你看,我们已经是真正的姑嫂了"----也不是真实的。甚至连查尔斯的矮胖姑妈因过度兴奋而晕过去时引起的那阵纷扰,也带有恶梦的色彩。
但是,到跳舞和祝酒都终于结束,黎明开始降临时,当所有那些塔垃农场尽可能挤得下的亚特兰大宾客都到床上,沙发上和地板草垫上去睡觉了,所有的邻居都回家休息了,为了准备参加第二天"十二像树"村的婚礼时,那种梦一般的恍惚状态便在现实面前像玻璃似的粉碎了,现实是从她梳妆室里出来的穿着睡衣,满脸绯红的查尔斯,他看见思嘉从拉得很高的被单边缘上惊奇地望着他时还赶忙回避呢。
当然,她知道新婚夫妻是要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的,可是以前她从未想到过这件事。就她母亲和父亲的情况来说,那是很自然的,不过她从来没有把它应用到自己身上。自从野宴过后,她才头一次明白她给自己招来了什么样的后果。一想到这个她并没真正想和他结婚的陌生的小伙子就要钻进她被窝里来,而这时候她自己的心还在为过去的卤莽行为痛悔,为永远失掉艾希礼感到分外难过,这叫她如何承受得了啊?因此当他犹豫不决慢慢挨近床来时,她粗鲁地低声喝住了他。
“我就大声喊,你真要挨近,我会喊的!我要----放开喉咙喊!给我走开!看你敢碰我一下!"这样,查尔斯便坐在椅子上度过了这个新婚之夜,当然不怎么愉快,因为他了解,或者自以为了解,他的新娘是多么羞怯,多么娇嫩。他愿意等待,直到她的恐惧心里慢慢消失,只不过----只不过----他在圈椅里将身子扭过来扭过去总觉得不舒服,便不由得叹了口气,因为他很快就要出发上前线去了。
思嘉自己的婚礼已经是恶梦一般够受的了,可艾希礼的还要坏,思嘉穿着那件苹果绿的二朝服站在"十二像树"村的大客厅里,周围是几百支明晃晃的蜡烛和头天晚上那同一群拥挤的人。她看见媚兰·汉密尔顿那张平淡而娇小的脸竟显得容光焕发,好像因做了威尔克斯家的媳妇而无比高兴。如今,艾希礼是永远不在了。她的艾希礼呀!不,现在可不是她的了。那么,他曾经是她的?这一切在她的心里已经是一团乱麻,而她的心情又那么厌烦,那么惶惑不安。他曾经说过他爱她,可又是什么把他们分开了呢?要是她能够记起来,那该多好啊!她由于跟查尔斯结婚而将县里闲言碎语压了下去,可现在看来那又有什么要紧呢?那在当时显得很重要,不过现在已无足轻重了。要紧的是艾希礼。可他已经不在了,而她呢,已经跟一个她不仅不爱而且委实有些轻视的男人结婚了。
她常常听说有人为了要害别人反而害了自己,从今以后这已经不仅仅是个比喻了。如今她已懂得了它真正含意。啊,她对于这一切多么后悔!,如今,当她迫切希望能摆脱查尔斯,自己一个人作为未婚闺女平平安安地回到塔拉去,这时才明白真的是自作自受,无话可说了。母亲曾设法阻止她,可她就是不听呢。
就这样,思嘉在艾希礼结婚的那天晚上迷迷糊糊地跳了一个通宵的舞,机械地说着,微笑着,同时好像与己无关似的感到奇怪,不知为什么人们会那样愚蠢,居然把她当做一个幸福的新娘而看不出她是多么伤心。好吧,感谢上帝,他们看不出来呢!
那天晚上,嬷嬷服侍她脱了衣裳之后自己走了,查尔斯又羞涩地从梳妆室出来了,心里正在纳闷要不要到那张马鬃椅子上去睡一夜,这时她哭起来了。她一言不发地哭着,一直哭到查尔斯钻进被窝,试着安慰她,在她身边躺下,同时她的眼泪也哭干了,她这才终于将头枕在查尔斯的肩头静静地抽泣。
要是没有战争,他们就会有一星期时间到县里各处转转,各地也将举会舞会和野宴来祝贺这对新婚夫妇,然后他们才动身到萨拉托加或者白萨尔弗去作蜜月旅行。要是没有战争,思嘉就会得到三套、四套、五套的衣服,穿着去出席方丹家、卡尔弗特家和塔尔顿家为她举办的晚会。可是现在没有晚会,也没有蜜月旅行了。结婚一星期后,查尔斯便动身去参加韦德·汉普顿上校的部队了。再过两星期,艾希礼和军营便出发开赴前线,使全县都陷入送别亲人的悲恸之中了。
在那两个星期里,思嘉从没有单独见过艾希礼,从未私下跟他说过一句话。甚至在可怕的告别时刻,那时他在去火车站的途中经过塔拉停留了片刻,她也没有私下跟他谈话的机会。媚兰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挽着他的肩膀,俨然一副新少奶奶端庄文静的模样。塔拉农场所有的人,无论白人黑人,全都来为艾希礼送行。
媚兰说:“艾希礼你得亲亲思嘉。她现在已经是我的嫂子。"艾希礼弯下腰用冰冷的嘴唇在她脸上亲了亲,他的面孔是板着的,绷紧的。思嘉从这一吻中几乎没有感到什么喜悦,因为媚兰的怂恿反而使她郁郁不乐了。媚兰临别时给他的拥抱更叫她闷得透不过起来。
“你要到亚特兰大来看看我和皮蒂姑妈呀,好不好?啊,亲爱的,我们都很想念你!我们很想更多地了解查尔斯的太太呢。"五个星期过去了,这期间查尔斯从南卡罗来纳写了不少羞怯、狂喜和亲昵的信,倾诉他的爱情、他要为她而当英雄的渴望,他对战争结束后的计划、以及他对他的司令韦德·汉普顿的崇拜,等等。到第七个星期,汉普顿上校以他个人的名义发来一个电报,接着又寄来一封信,一封亲切、庄严的吊唁信。查尔斯死了。上校本来要早些来电报的,可是查尔斯觉得他的病不要紧,不愿意让家里担忧。这个不幸的小伙子,他不仅被剥夺了他自以为赢得的爱情,而且要在战场上获得荣誉的崇高理想也被夺走了。他先是患肺炎,接着是麻疹,很快便屈辱地死去了,连北方佬的影子也没看见就在南卡罗来纳边营里死了。
后来,查尔斯的儿子也在"适当的"时候诞生了,因为当时流行按孩子父亲的司令官命名,他取名为韦德·汉普顿·汉密尔顿。思嘉曾因发觉自己怀孕而绝望地哭泣,并宁愿自己死掉。可是她在整个妊娠期间很少有不舒服的感觉,分娩时也没有多大痛苦,而且产后那么快便恢复了,所以嬷嬷私下告诉她这是很平常的事--女人就该多受些磨难嘛。她对孩子不怎么钟爱,尽管嘴里不这样说。她本来是不想要他的,对他的出世感到懊恼,现在虽然孩子已在眼前,却好像这不可能是她的,不是她身上的一块肉似的。
尽管她生了韦德以后,在一个短得有点不怎么体面的时间内身体便复元了,但是心理上有些恍惚和病态。她精神萎靡,即使全农场的人都没法要让她振作起来,爱伦整天蹙额皱眉地转来转去,杰瓣尔德动辄骂人,同时从琼斯博罗给她带来些无用的礼物。连方丹大夫在给她服用一些含滋补品的糖浆、草药而没有见效之后,也承认他已束手无策了。他暗暗告诉爱伦,那是因为伤透了心才使思嘉这样时而性急暴怒,时而无精打采,反复无常。可是思嘉本人,要是她高兴说话,她会告诉他们,这个问题远非如此,要复杂得多呢。她没有告诉他们说,那是因为她对于做母亲一事感到非常厌烦和十分困恼,最重要的是因为艾希礼走了,才使她显得这亲愁苦不堪。
她的厌烦情绪是强烈而经常的。自从军营开赴前方以后,县里就没什么娱乐和社交生活了。所有有趣的年轻男子会都走了----包括塔尔顿家四兄弟、卡尔弗特家哥儿俩、方丹家和芒罗家的小伙子们,以及从琼斯博罗、弗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来的每一个年轻而逗人喜爱的小伙子。只有那些年纪较大的男人、残疾人和妇女留了下来,他们整天编织缝纫,加紧种植棉花和玉米,为军队饲养更多的猪羊牛马。除了由苏伦的中年情人弗兰克·肯尼迪率领的那支补给队为了收集军品每月经过里一次之外,就再也看不见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补给队的那些男人也并不怎么令人兴奋,而弗兰克那种缩手缩脚的求爱方式,思嘉一见便恼火,直到她觉得已很难对他客气了。她恨不得叫苏伦和他了结他们的事算了。
即使补给队更加有趣些,也不会给她的处境带来任何变化。她是一个寡妇,她的心已经进入坟墓。至少别人认为她的心已经在坟墓里,并期望她就这样处世行事。这使她很恼火,因为她虽然尽了自己的力量也记不想查尔斯的什么来,只记得当她答应可以同他结婚时他脸上那种死牛犊的表情。现在连这个印象也愈来愈模糊了。不过她毕竟是个寡妇,不得不遵守寡妇的规矩。未婚姑娘的那些娱乐已经没她的份儿了。
她必须严肃而冷漠。爱伦自从看见弗兰克的一个副官在花园里推她荡秋千并荡得尖声大笑起来以后,便长期大论地向她说明了这一点多么重要。爱伦对此深感痛苦。曾经告诉她做寡妇最容易遭人非议,所以她的行为举止必须比一个少奶奶更加倍小心才好。
“只有天晓得,"思嘉想,一面顺从地听着母亲的谆谆教诲,"做了少奶奶便已经毫无乐趣了,那么寡妇就简直像死人哪。"一个寡妇必须穿难看的黑色衣服,上面连一点点装饰也不能有,不能有花、丝带或镶边,乃至珠宝,只能有条纹玛瑙的丧服胸针或用死者头发做的项链。而她帽子上缀着的那幅黑纱必须到垂到膝盖,要到守寡满三年之后才能缩短到肩头的部位。寡妇决不能开怀畅谈和放声大笑,连微笑也只能是愁苦的,悲戚的。还有,最可怕是的是,她们不能露出一点乐意跟先生们在一起的样子。要是有位先生缺乏教养,竟至于表示对她感兴趣,她就得措辞适当地严肃谈起她的亡夫,使对方听了肃然恭敬,并从此死了这条心。啊,是的,思嘉纳闷地想,有些寡妇到年老色衰时还是再嫁了,虽然谁也不知道在周围邻居的监视下她们是怎么谈成的。而且通常都是嫁给一些拥有大农场和大群孩子的老鳏夫呢。
结婚就够倒霉的了,可是当寡妇----哦,那就一切都完了!人们谈到,查尔斯死了以后韦德·汉普顿对她是一个多好的安慰,这话多么愚蠢!他们还愚蠢地说什么现在她活着有了指望呢!谁都说她这个已故爱情的象征多么幸福,她自然也不去纠正他们的看法。可是这种思想距离她自己的心境实在太远了!其实她对韦德几乎毫无兴趣,有时甚至要记起他确实是她的孩子也不容易哩。
每天早晨醒来后,有那么一个朦胧的片刻她又成了思嘉·奥哈拉,那时太阳灿烂地照着窗外的山茱萸,模仿鸟在愉快地歌唱,炒腌猪肉的香味轻轻扑入她的鼻孔里。她又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了。接着她听见焦急的饥饿的哭叫声,并且常常----常常还要经过片刻的惊讶,这才想起:“怎么,屋里有个小毛头呢!"于是她记起这是她的婴儿。这一切都令人迷惑不解,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后就是艾希礼!啊,最难忘的是艾希礼,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恨起塔拉农场来了,恨那条长长的通向山冈、通内河边的红土大道,恨那些密植着棉苗的红色田地。每英尺土地,每一颗树和每一道小溪,每一条小径和驰马的大路,都使她想起艾希礼来。他已经打仗去了,他属于另一个女人,但是他的幽灵还时常在暮色中的这些道路上出没逡巡,还在走廊上的阴影里眯着一双睡意朦胧的灰眼睛对她微笑。她只要听见马蹄声在那条从“十二橡树”村过来的河边大道上一路得得而至,便没有一次不想起艾希礼的!
“十二橡树"村这个她曾经爱过的地方,如今她也恨起它来了。她恨它,但是她的心给拴在那里,所以她听得见约翰·威尔克斯和姑娘们谈其他----听得见他们在读他从佛吉尼亚寄来的信。这些使她伤心,但是非听不可。她不喜欢挺着脖子的英迪亚和蠢话连篇的霍妮,并且知道她们也同样不喜欢她,可是她离不开她们。而且她每次从“十二橡树”村回到家里,都要怏怏不乐地躺在床上,拒不起来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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