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日】《倒错的轮舞》作者:折原一

_2 折原一 (日)
  在用文字处理机录入《幻影女郎》的过程中,城户预感这部小说很有可能摘下新人奖。出色的情节铺陈、精巧的角色刻画、无懈可击的结构,各方面都很出彩。从开篇让人透不过气的悬念开启,到出乎意料的结局,整个都令作为推理小说门外汉的城户惊叹不已。想不到山本竟有如此才华,他开始为有这样的一个朋友感到骄傲。
  如今稿子没了,就算是原作者山本,也很难在余下的两周内重新写出来。一想到他现在会多么地心灰意冷,城户的睡意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虽然已经叮嘱过车站,一旦有人拾到遗失物就立刻跟他联络,但找到的可能性很渺茫。在不相干的人眼里,稿子和一文不值的废纸没两样。眼下这时候,它多半已经被丢在垃圾箱了吧。
  早知道把软盘留在事务所就好了。可是谁能想到会出这种事呢?事到如今,再怎么悔恨都无济于事了。
  现在他有心无力,没办法为山本做什么。先冷静个一两天,等山本的情绪恢复,再去东十条的公寓找他吧。
  山本会自杀吗?应该不至于吧……
  这一夜,无尽的忧虑盘旋在城户心头,久久不散。
3
  晚上九点,永岛一郎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小区。
  隔壁传来小孩子的哭闹声,若在平时,那刺耳的哭声一定会让他忍无可忍,甚至有可能骂上门去。但今天,他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永岛住的是一幢有二十年历史的五层高楼房,虽然外观黑糊糊的不像样,住起来却很舒服。本来两室一厅的房子只出租给家庭,单身者没有资格入住,但他是五年前和妻子一起搬进来的,即使后来离了婚也没有搬出去。一个人住这么宽敞的房子,租金又很低廉,各方面都很有吸引力,因此他觉得没必要另觅住处。
  如果说有什么不舒心的地方,那就是麻烦的邻里关系。永岛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对邻居爱理不理,而邻居也看不惯他粗暴的性格。自妻子离婚搬走后,就没有人和他往来了。
  永岛从拾到的纸袋里取出稿子,坐在厨房的餐桌边重新看起来。因为手写稿上的字体歪歪扭扭的很难辨认,看了一会儿他便将其随手丢到一旁,拿起打印稿哗哗地翻看。
  在咖啡馆里初读《幻影女郎》时的惊艳印象,再看时依然没有改变,可以说对作者的细致笔触和缜密的安排有了更深的体会。作品中的伏笔和线索无处不在,让他大为赞叹。就算是他也看得出,如此精彩的小说,赢得大奖一点都不奇怪。至少和电视上的午夜悬疑剧相比好看太多了。
  永岛回想起在书店看到的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投稿须知。
  “截稿日期八月三十一日,奖金一千万元,以及出版单行本的版税……”
  他对一千万元这个数字印象深刻。再加上版税,总共有多少呢?依照他在印刷界的工作经验,得了这么一个大奖,保守估计初版也至少有五万本。如果热销,突破十万本大关都有可能。换句话说,奖金加上版税,最少有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元!
  永岛眼下是零收入,将来也不大会有好的工作轮到他。这个数字在他看来十分诱人,抵得上他五六年的收入。
  “如果作者山本安雄没有投稿《幻影女郎》——”
  好无聊的想法。
  但永岛还是继续往下想。
  “如果我取代作者山本安雄去投稿——”
  呵呵呵,做白日梦呢,没可能的啦——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等等,不一定哦。
  其实这并不是办不到的事。只要把第一页上的姓名和简历部分改成永岛一郎的就可以了,再简单不过。
  那么,还有什么问题要解决呢?
  问题是真正的作者还活在世上。从今天山本安雄那慌乱的样子来看,他手上应该没留副本。如果永岛一郎以自己的名义投稿并获奖,山本作为真正的作者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到时候山本肯定会告他剽窃,要反驳也很棘手。
  “算了,算了,打这种荒唐主意只会浪费时间,明天就把稿子送回去吧。”
  永岛苦笑着点上一根烟。烟雾袅袅升起,给日光灯笼上一层白色薄纱。等到烟雾散去,屋里的光线重又清晰。他突然将香烟捻熄,喃喃自语道:“唔,我再想想。”
  正常情况下,他应该会马上打消这种念头,但如今的他前途渺茫,内心正因未来而不安,会突然萌生邪恶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另一个人格在他心中低语:
  ——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只要作者山本安雄死掉就没事了。
  “死掉?他还很年轻,哪能那么容易就死?”
  ——你错了,他会死的。
  “会死……难道要我杀了他?这我可不干,我再堕落,也不要落到杀人犯的地步。”
  ——不,不是杀掉他。山本是自杀,自己断送性命。
  “不可能的。”
  ——有可能,只要你帮他一把。
  “那就是帮助他自杀喽?”
  ——差不多吧。不过我有把握绝对不会败露。不用弄脏你的手,就能让山本归西。
  “有这种好事?”
  ——我正在琢磨呢,一定有办法的。
  就在这时,隔壁小孩的哭声骤然响起,打断了永岛的思绪。
  “哎,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他使劲摇摇头,忽然觉得一阵心虚,仿佛已亲手犯下罪行。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很累了,还是早点儿休息吧。
  他匆忙上了床。闭上眼睛,耳边又响起恶魔的耳语。
  隔天早上,没睡好的永岛直接打开自来水冲头,这才总算清醒了几分。拿毛巾擦干头发,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和昨天相比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是的,变了一个人。
  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没刮,眼睛也肿得厉害。
  不仅外表,内在也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陷入疯狂状态的男人。
  与昨晚不同,阻止他铤而走险的力量——也就是良知——此时已被抛弃得无影无踪。
  平常为了节省电费,他很少开空调,今天却开到最大,一个人躲在凉快的屋子里冷静思索铲除山本安雄的计划。
  傍晚六点,太阳开始西沉,永岛动身前往山本安雄的公寓。现在还在准备阶段,他需要了解公寓周边的环境和其他住户的情况。
  到达公寓时,只见那幢黑漆漆的二层小楼矗立在被夕阳染红的天空下,和昨天一样,正面的两个房间中只有右首那间敞着窗,窗边有一个黝黑的脑袋,想必就是昨天看到的黑皮肤男人。因为绕过围墙拐入小巷的地方有路灯,为了不被发现,永岛一路猫着腰接近公寓。
  公寓一楼入口处的门开着,里面没开灯,一片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二楼有说话的声音,侧耳细听,似乎有人在争吵。紧接着门砰的一声开了,从二楼倾泻出微弱的光线。一个黑影背对着光源走下楼来,永岛慌忙躲到暗处。
  从体形来看,来人应该是男的,但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楚长相。他穿上鞋快步出了门,路灯瞬间映照出他的身影,一头熟悉的长发在风中飘扬。
  就是他,永岛要找的“山本安雄”。永岛立刻追了上去。
  等来到灯火通明的大街,就完全不用担心跟丢了。对方看起来是要去东十条车站。
  到了车站,“山本”在自动售票机上买了一百六十元的车票,下到去往上野方向的站台。这个时间上行的电车很空,尽管对方应该没有察觉,但为了保险起见,永岛还是上了旁边的车厢,远远地留意他的动静。“山本”在田端站下了车,转乘内环山手线。这条线上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上班族,永岛手抓吊环,站在和他相隔四五个人的地方。
  “山本”在大冢站下了车,步行五分钟后进入一幢小巧的高级公寓。看到他走进唯一的电梯,永岛立刻闪身走到公寓大厅,确认电梯的楼层指示灯停在“三”后,飞快地冲上电梯旁的救生梯。由于平常运动不足,一路跑得气喘吁吁。
  刚刚踏上三楼的最后一级台阶,正巧看到最靠右的一扇门关上。永岛屏气敛息地在门前站定,发现门牌号“三○三”下方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城户设计事务所”。
  这一刹那他怀疑自己搞错了,但“山本”的确进了这个房间。
  “山本”和这里究竟有什么关系?这是他供职的公司?还是说山本安雄是他的笔名,城户才是他的本名?种种猜测在永岛的脑海里翻腾。
  顾忌到其他住户的眼光,永岛没有久留。他来到公寓外,仰头注视三○三号室。室内亮着灯,依稀可以看见窗边那头熟悉的长发。
  永岛足足站了一个小时,“山本”却始终一动不动。
  看来他今天是不会回东十条了。
  永岛决定先回家,明天再来看看情况。
4
  丢失稿子的隔天,城户明去山本安雄的公寓找他,却又一次被他赶出了门。城户遵照“逐客令”自动离开,心里只能以既然他还有劲头发火,想必不会动自杀的念头来勉强开解自己。
  回到大冢的事务所,他开始埋头忙起自己的工作。弄丢稿子的事再观望个两三天吧,一旦找到,车站会马上联系自己的。
  如果找不到……他努力驱走这不祥的想法,一切到时再说。
  然而两天、三天过去了,车站方面依旧杳无音信。虽然这也是意料中的事,但他还是难免备受打击。
  要怎样才能弥补过错呢?有好几次,他的脑海里掠过“死”这个字眼。
  八月十六日是丢失稿子的第三天,距离截稿期只剩下两周时间。城户打算再去找一次山本,打电话总是嘟嘟空响,没有人接。很可能山本其实在家,只是不想接电话。
  城户终于放弃努力,放下了听筒。
  刚刚挂机,电话就像专等着这一刻似的响起来,吓了城户一跳。莫非是山本打来的?对,一定是他。
  “山本……”
  城户对着听筒嗫嚅,对方却说出令人惊讶的话来。
  “你知道《幻影女郎》吧?”
  “《幻影女郎》……怎么了?冒昧问一下,您是哪位?”
  “呵呵,你好像很吃惊嘛。”
  那人低沉的声音中微微带着笑意。
  “您是车站的工作人员吗?我丢的东西找到了?”
  城户满怀兴奋地问,对方却低声笑了。
  “我是在电车里捡到的。”
  “这、这样啊?太谢谢您了!”
  城户如释重负,果然有人捡到了稿子。
  “我立刻去拜访您,不知您现在在哪里?”城户恨不得马上飞过去。
  “等一下,不用这么心急啦。”
  “可是,稿子是在您那里吧?”
  “在是在,不过,我可不能白白奉还。”
  “什么?”城户一时没反应过来,“我不懂您的意思。”
  “我是说,我收费很高的。”
  “……”
  “请你出钱把稿子买回去。”
  城户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刚才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
  “好的,酬谢金要多少呢……”
  城户心想,一万两万的话,也算理所当然吧。
  然而——
  “一百万。”
  “一、一百万?”
  “对,请你拿出一百万。和奖金的数额相比,这算很便宜了。”
  对方特意提到奖金,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它会获奖?”
  “我仔细看过稿子,这么棒的小说,我敢肯定准会得奖。”
  “可是结果还没出来,这些都还谈不上呀。”
  “我看一百万绝对不算贵。”
  “这也太不讲理了。要是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毁掉稿子。反正我又没损失。”
  “一百万这么大一笔钱,短时间内实在筹不到。”
  “那就算啦,我也不在乎。”
  对方的语气突然转为威胁,城户慌忙对着听筒大叫:“等、等一下,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一旦对方挂断电话,就全完了。
  “啊,你终于开窍了啊。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等我一天,不,两天,我会把钱凑齐的。”
  “好。希望你说话算数,要是敢报警……”
  “绝对算数!”
  “那么,我后天再给你电话。”
  “喂,等等……”
  对方径自挂了电话。
  城户发了好一会儿呆,直觉告诉他,此人所言不虚。如此狮子大开口地要价,若不是捡到稿子的人,根本不可能有这个胆量。
  花一百万挽回和山本的友情,城户觉得不算贵。两天时间应该能筹齐这笔钱,等拿到稿子,就马上跟山本联系……
  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打开了僵局,城户稍感安心。这时的他还无暇去想,为什么勒索者会知道自己的电话号码。
5
  永岛一郎一连在大冢的这幢公寓附近盯了三天。时而在不引起附近居民怀疑的前提下围着公寓一带转悠,时而装成行人在公寓前来回走动。这期间目标却连一步都没迈出过公寓。
  八月十六日,一筹莫展的永岛实在等不住了,他决定直接给城户设计事务所打个电话试探试探。当下便从电话簿上查到了这家事务所的电话,登记的地址也吻合。
  永岛立刻打电话过去,听到对方略带犹豫地报出“山本”的名字时,永岛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他就是山本安雄。随后一提到《幻影女郎》,对方立刻着了慌。虽然只是通过电话沟通,那股丢了稿子后手足无措的劲儿却栩栩如生得如在眼前。
  永岛灵机一动,顺口向“山本”索要了一百万答谢费。老实说,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如此卑鄙,开口的同时不禁苦笑。
  他先开出一百万的天价,继而又以不同意就毁掉稿子相威胁,对方最终乖乖上钩。他一时有些后悔,早知道这么容易就能得手,应该开个两百万才对。
  虽说开价一百万,但永岛根本无意返还稿子。他还是会依照原定计划杀死对方,并伪装成自杀。
  两天后,他又打电话到城户设计事务所。
  “钱准备好了吗?”
  他的语气礼貌,却又充满压迫感。虚张声势是他天生就会的拿手好戏。
  “嗯,已经筹齐了。”“山本”回答。
  “没有报警吧?”
  “当然没有。”
  “那就好。”
  “请问,你什么时候能把稿子给我呢?”
  “别着急,拿到钱后就会给你。”
  “我在哪儿给你钱?”
  “你带上钱,到我指定的地方。”
  “什么地方?”
  “我随后会跟你联系的。”
  “那稿子呢?”
  “核实金额后就还给你。”
  “可是,谁能保证你一定会把稿子还给我呢?”
  “你只能相信我,要不然,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永岛加重口气威胁道。
  “好、好的。”
  对方立刻变得如羔羊般温顺。
  “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请耐心等待。你的事务所里没有其他人在吧?”
  “没有,事务所只有我一个人打理。”
  “知道了。”
  永岛挂断了电话。
6
  不多的银行存款加上向朋友借的钱,城户明总算筹到了一百万。
  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虽然一下子损失一百万有点心痛,但以他现在的收入,两三个月就能赚回来。所以他反而感谢上天,只要花一百万就能解决难题。他和山本之间的友情可不是金钱所能衡量的。
  一百万现金已经捆扎好,刚放进大信封里,电话就响了。他不禁紧张起来。
  拿起话筒一听,正是那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对方说他会在下午三四点时打来电话指定交易地点。现在只能听从他的安排,不管怎样,晚上就可以取回稿子了……
  城户很想赶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山本,但打电话总是没人接。多半是因为山本故意不接吧。
  没办法,城户只好给山本发了封电报。这样他就别无选择,不得不签收了。
  电报的内容如下——
  稿子已找到,请速来。
  城户
  现在是下午两点,等山本收到电报赶到这里,稿子应该已经到手了。这次真要好好提前庆祝一番了。
  想到这里,城户心情转佳,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趁现在闲着没事,先忙会儿积压的工作也不错。于是他一只手拿着啤酒来到透写台前。
  “一百万就搞定了,真是太好了!”
  他不自觉地哼起歌儿。
  下午两点半,电话响起,是新客户打来的。
  三点半,电话又一次响起,这回传来的是那熟悉的男声——
  『〖第二十届 推理月刊新人奖〗
  即将截稿!
  推理月刊新人奖的截稿日期八月三十一日即将到来,我们热切期待为推理界送来新风的力作……
  主办单位:《推理月刊》编辑部』
§盗作的罪行(山本安雄手记)§
八月十四日
  我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完成、长达四百二十页的小说《幻影女郎》,就因为城户明的粗心大意丢失了。
  昨晚得知噩耗后,我便翻出《推理月刊》,看着上面的征稿广告,翻开又合上,合上又翻开。“即将截稿”这四个字看起来无比刺眼。
  我忍不住泣不成声。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算了。
  但经过一夜,我已经不再生城户的气,而是恨我自己。说到底都是我的错,竟然把那么重要的稿子托付给别人,就算是好朋友也不应该。早知道就算自己的字再难看,也应该直接拿去投稿才对。另外,没留底稿也让我悔恨万分。
  我一夜没合眼,顶着昏沉沉的脑袋思考当下的对策。距离截稿只剩两周时间,要把四百二十页的小说重写一遍,根本是超越生理极限,不可能办得到的。我恨恨地盯着书上“即将截稿”的通知。
  今天一大早就酷热难当,我穿着短裤背心,倚在书桌前发了一天呆。汗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但此时此刻,我哪还有心情理会这些。
  黄昏时分,城户来找我。我已经不再恨他了,但一想到丢失的《幻影女郎》,还是没办法这么快就原谅他。我也是个性格倔犟的人,索性狠下心沉默到底。城户似乎很怕我因为打击太大而自杀,我才没有那么脆弱。开什么玩笑,未来的天才作家怎会这么轻易夭折!
  城户没完没了地絮叨着、安慰我,终于把一向性格平和的我逼得爆发了:“谁要你管,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了!”
  被我劈头痛骂了一句后,城户嘟囔着“我还会再来的”,转身离开了。
  外面天色已暗,从二楼望出去,城户的身影很快出现在路灯下。在他的后方,似乎有一个男人正跟着他。那人一边留意四周情况,一边鬼鬼祟祟地跟在城户身后,我觉得有些奇怪。这幢公寓共有四个房间,除我之外其他住户都是学生,现在正值暑假,他们都回老家去了,应该只有我一个人在才对。但尾随在城户身后的那条人影,分明是从公寓里冒出来的。
  跟踪?不会吧。
  他跟踪城户干什么?
  算了算了,我摇摇头。自己都快走投无路了,哪还有空去管别人的闲事?傻不傻啊,我在心里骂自己。
  不过把城户骂了一顿,心情倒是畅快了不少。果然我现在很需要发泄。
八月十五日
  “丢稿事件”发生两天后,我跌到谷底的情绪逐渐平复,开始以积极的态度看问题。毕竟一味闷闷不乐,事态也不会有任何好转。
  冷静下来再想,算上今天,离八月三十一日还有十七天。之前我只用十四天就完成了四百二十页的稿子,现在比当时还多出三天时间。《幻影女郎》的情节和结构早已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再重写一遍也完全没问题。我开始觉得,或许还来得及。四百二十页,平摊到十七天,每天约二十五页。如果强迫自己每天写三十页,说不定能顺利完成。
  我渐渐乐观起来。
  既然心意已决,自然是越早动笔越好。我飞奔到附近的文具店买了五百页稿纸,考虑到写作期间将会闭门不出,于是又采购了足够的食品。
  当稿纸在书桌上铺开时,我又不禁记起之前怎么都写不出来时的焦躁感,心情顿时一落千丈。但如果就此打了退堂鼓,我就彻底输了。我用马克笔在毛巾上写下“必胜”两个字,扎到头上。不可思议地,感觉真的沉着了许多。很好,就是这样。
  为了鞭策自己,我把《推理月刊》翻到刊有投稿须知的那一页,摊放在书桌前。
  开始写第一页了。这回我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力图使稿子工整美观,字迹一目了然。
  开局很顺利,进度出乎意料地快。我简直不敢相信,到傍晚时已经写完了二十页。照这个速度,今天写完三十页将毫无悬念。唯一让我担心的是隐隐作痛的右手,应该是之前一口气写完四百二十页后残留下的疲劳感吧。
  为了减轻手的负担,我放慢了书写速度,缓慢而扎实地稳步进行。这一改变很有成效,我还可以边写边整理思路,修改写之前那稿时未曾发现的瑕疵,字也写得好看多了。
  晚上七点,电话响了,肯定是城户打来的。我正写得起劲,不想被电话搅了心情,于是没有理会。电话响了八声后终于断了。
  这次的经历令我深刻地认识到,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并且更加坚信,凭借自己的力量重新写出的小说,绝对能夺得大奖。
八月十八日
  之后几天,写作依然是顺风顺水。十五日写了三十页,十六日三十页,十七日四十页。今天从早上六点天气凉爽时开始动笔,一天下来写了整整三十页,共计一百三十页。照这样的进度,二十七日便能大功告成。这比我原先预计的还要早,真是令人欣慰。
  但切不可掉以轻心。我的右手就像定时炸弹,大拇指指根不时传来丝丝酸痛,天晓得什么时候就会不听使唤。可恶,我绝不认输!
  今天我第一次午睡了一会儿。过分急躁,只会欲速而不达。
  午后两点左右,处在半梦半醒之中的我听到了电话铃声,但我实在太疲劳,加上心知是城户打来的,就用被子把电话蒙住,不予理会。我要让他知道,我的怒火可没那么容易就消散。
  正睡得香甜,突然被一声“山本先生”的大喊打破了好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伏在书桌上,盛夏的灼热阳光炙烤着我的右腕,右手已被晒得通红。啊!不行!这可是我宝贵的右手啊。我慌忙缩回手。
  “山本安雄先生!”
  楼下再次传来带着怒气的呼喊,谁在这时候叫我啊?那肯定不是城户的声音。
  我满脸不高兴地下了楼,只见一个穿白色短袖T恤的男人站在玄关,正用手帕擦汗。
  他一看到我就问:“您是山本安雄先生吗?”
  “是的,什么事?”
  “有您的电报。”
  他递给我一张对折的纸,转身匆匆离去了。
  怎么会突然有电报?难道是通知我老爸或老妈过世了?我心头涌起不祥的预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么说来,刚才的电话……
  我战战兢兢地打开电报。
  “ゲンコウ ミッカッタ スグオイデコウ キト”【日文电报以片假名方式书写,没有汉字,只能辨认发音。】
  以上是电报的内容,我边看边念出声来:“稿子已找到,请速来。城户”
  这是什么意思?我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此时我心里既高兴又懊恼,滋味十分复杂。高兴的当然是稿子找到了,懊恼的是,我已经重新写了一百三十页。这几天我把睡眠时间压缩到极限,手写得生疼,心里还担忧着,好不容易才写出了这么多,没想到……这是我真实的心声。
  但最终还是兴奋之情占了上风,我回到二楼,马上给城户打电话。反正稿子已经找回来了,就原谅他吧。我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刚过。
  可是城户没接电话。我一直等到电话铃响了十次,才放下听筒。
  见鬼,不管他了。亏我特地打电话过去,他却不在家。我又一次怒从中来。
  仔细想想,稿子是他弄丢的,他难道不应该主动送过来才对吗?一气之下,我将电报揉成一团,抛到房间角落。
  我说什么也不去城户那里!虽然赌气这样想,但看到重写到一半的稿子,猛然一股空虚感袭来,创作的欲望消退了不少。
  晚上六点、九点,还有十一点,我总共往城户公寓打了三次电话,可是始终无人接听。
八月二十日
  收到电报的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九日,我一早就开始给城户打电话,但都没人接。结果一整天就这么过去了。
  我真的气极了,针对城户发来的电报,回了一封给他。
  “イサイシヨウチ ゲンコウモッテクルベシ ヤマモト”
  (已收悉,你应将稿子送还。山本)
  但电报如石沉大海,城户依然没有联系我。
  随他去了,我是绝不会上门找他的。我要靠自己的努力完成稿子。
  就这样,今天我重又坐回到书桌前。对城户的怒气全都倾注到手腕上,写作速度愈发突飞猛进。一天时间写了六十页,连我自己都吃了一惊。这样一来,昨天耽误的进度也都一口气补上了。
  一路写到这里,我已经不在乎右手的疼痛了。只要再坚持几天,就将抵达光荣的终点。
八月二十六日
  到昨天为止,《幻影女郎》已写到三百八十页,还有最后四十页,只消今天一天就能轻松完成。我的大拇指不时传来阵阵刺痛,但还没到握不了笔的程度,应该能撑得住吧。我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非常好认。
  如果能得奖,我要买一台城户那样的文字处理机。既然要靠码字吃饭,就必须具备些专业设备。我已经开始在脑海中描摹颁奖典礼的华丽舞台了,光是想象都觉得兴奋。
  下午四点,稿子终于完成,总计四百二十五页。因为是边想边写,页数比之前有所增加。
  “太棒了!”
  我忍不住大声欢呼,刚好被院子里的房东太太听到。我想她一定觉得我很怪,但今时今日,我已能一笑置之。等到《幻影女郎》获奖出版,我就送一本给她作纪念,准会惊得她大跌眼镜。
  想象着那时的情景,我不禁扑哧笑出声。
  我把完成的稿子整理好。按投稿须知的要求分成三册,从右侧以线装订,然后塞进大信封里,写上“推理月刊新人奖应征稿件”和姓名地址。终于大功告成了,我在心里感叹。
  鉴于之前的惨痛教训,我又去文具店复印了稿子。一页十元,总共花了四千二百五十元。虽然有点心痛,但一想到之前稿子丢失的损失,就觉得还算便宜了。而且只要拿到奖金,不就全赚回来了吗?
  我接着去邮局寄挂号邮包,没想到却吃了个闭门羹。都怪我,迷迷糊糊的,对假日完全没感觉,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星期日,看来稿子要到下周一才能寄出。
  不过就算耽误两天,时间也依旧充足。我苦笑着将装有稿子的信封带回公寓,搁在书柜上。转念一想,又觉得那里不太安全,最终把手写稿子单独塞到了书柜顶上。
  一桩大事完成后,空虚感开始在心中迅速蔓延。好久没喝酒了,出去喝一杯吧!离开公寓时,我忽然惦念起城户来。那天以后我又曾多次打电话过去,但始终无人接听。
  现在我已经完全不记恨他了,于是决定去一趟他的公寓,顺便告诉他自己已经重新写了一遍稿子。
  晚上七点多,我来到城户的公寓门前。从路边望去,他的房间没有亮灯。我想他大概出门了,但还是去看看再说吧。
  我揿下三○三号室的门铃,叮咚声在门外都能听得到。连揿三次,还是没人来开门。信箱里塞了厚厚的一叠报纸,看样子至少有五六天没取过了。他果然一直不在家。正准备就此打道回府,为慎重起见,我试着拧了一下门把手。
  “咦?”
  很意外地,门把手竟然轻松转开了。我推开门,记起上次过来时门也同样没锁。
  房间里漆黑一片,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息。我回手关上门,打开电灯开关。屋里顿时大放光明,隐约有腐臭味飘来。
  空调还在运转,却不见城户的踪影。透写台上搁着一个空啤酒瓶,瓶身干干的,全无水迹。沙发上整齐地放着叠好的衣物,是我所熟悉的退了色的蓝牛仔裤和T恤衫,内衣也堆叠在一旁。
  就在这时,悄无声息的房间里突然响起“嗡”的一声。我吓了一跳,回头细看,原来是冰箱运转时发出的。我过去打开冰箱,里面只有两瓶啤酒、几片吐司和一包人造黄油,透露出单身生活的冷清。但我进门时闻到的淡淡腐臭味,并不是从这里发出的。
  浴室。只有浴室还没察看过了。
  城户该不会刚好在洗澡吧……我很希望事实就是这么回事,但马上就被自己否定了。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提心吊胆地拉开浴室门。
  “啊!”
  门刚拉开,浓重的腐臭味便扑面而来。我慌忙捂住口鼻,那股臭味却依旧直往鼻孔里钻。我屏住呼吸,摸索电灯开关,但因为手止不住地发抖,怎么都摸不到。
  好不容易摸到了开关,随着“啪”的一声,浴室里登时灯火通明。呈现在灯光下的可怕景象,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城户死了。他整个身体沉在灌满水的浴缸里,只有膝盖以下因为放不进狭窄的浴缸而耷拉在外面。水面没有一丝波纹。
  城户躺在呈现出灰色的脏水中,睁大眼睛看着我。不,确切地说,只是看起来像城户。他的脸肿胀得可怕,吓得我霎时忘记了屏息,微微吸了一口气——呜啊!剧烈的恶心感在胃里翻腾,我再也忍耐不住,跑出浴室,对着流理台呕吐起来。一小时前吃的方便面还没完全消化,全吐了出来,把流理台弄得一片狼藉。
  我开始流泪,但并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被胃酸刺激的。我还在极度震惊中,来不及为城户的死感到悲痛。
  城户是自杀的吗?脑子乱成一团的我,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对,一定是自杀。他因为弄丢了我的稿子而懊恼万分,最终以死谢罪。
  我再度扫视房间各处,寻找稿子的影子,但没有找到。城户发来“稿子已找到”的电报,果然是糊弄我的。
  可他为什么要发那封电报?一定是希望我来他的公寓,亲眼见证他的死。
  而我丝毫未体会到他的心情,无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想到这里,满腔悔恨涌上我的心头。
  我该怎么办?还是报警比较好吧。
  打定主意报警后,我便离开了城户家。可能是开门时用力过猛,门似乎撞上了什么,紧接着就传来小孩号啕大哭的声音。
  门外有个年约五岁的小孩,正抱着膝盖不停哭泣。很快,对面那户的门开了,孩子的妈妈跑了出来。和我视线交汇时,她露出讶异的表情,然后望向小孩。
  “哎呀,不可以这样子哦,小弘。”
  妈妈说着跑到小孩跟前。事后想来,我也不明白当时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几乎是撒腿就跑。是怕被女人看到会对我不利吗?我真的不知道。跑着跑着,我突然隐约记起城户家的门还开着。
  冲到楼梯前时,我听到女人语带不满地说:“什么嘛,怎么这么臭?”
  我继续拼命跑下楼梯,刚到一楼,就听到从楼上传来女人的一声尖叫。明明没有犯罪的我,却仓皇逃跑了。就这样,我愚蠢地断送了报警的良机。
  一口气跑到大冢站前,我才终于放慢速度。山手线的铁桥下,刚好停着一辆开往三轮桥的都营电车。我赶忙跳了上去,车厢很空,我气喘吁吁地在后排座位坐下,忍不住呜咽出声。坐在我对面的中年妇女好奇地盯着我,我别开脸,望向窗外。
  我在王子站下了车,步行回到公寓,站在没有开灯的二楼久久地望着小巷。
八月二十七日
  『二十六日晚上八点左右,警方接到报警电话,称丰岛区南大冢一丁目的宝石公寓三楼三○三号室内发现一具男子的尸体。巢鸭警署马上派出警员赶到现场,发现死者为居住在该房间的设计师城户明(三十三岁),在浴室的浴缸中溺死。调查表明,城户已死亡一周到十天,死因为溺毙。此案负责人表示,本案存在他杀嫌疑,将尽快进行解剖和尸检。此外,发现尸体前,有人目击到一个年轻男人从现场逃走,警方认为此人与案件有关的可能性极大,正在追查其下落。男人年龄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圆脸,深色皮肤,身着白色短袖T恤和米色长裤……』
  昨晚城户的脸不断在脑海里盘旋,害得我一夜不曾合眼。失去了无可替代的朋友,深深的悔恨啃噬着我的心。
  为什么接到城户电报的时候,我不马上赶过去呢?就算那是个谎言,能够见他一面也好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到车站买了几份报纸。报上的新闻都差不多,报警的无疑就是那个女人,她对我的相貌、穿着描述得十分准确。我平常总是这副样子在路上闲晃,看来这段时间还是别上街了,老老实实在公寓里待到风声过去为妙。
  警察到底能不能找到我呢?除了从现场逃离,我没有其他可疑之处。但如果被牵扯进城户的自杀事件,实在无颜面对故乡的家人和城户的父母。我很想参加城户的葬礼,但警方八成会在暗中监视,只能打消这个念头。万一当场被当成嫌犯带走,势必会成为我作家生涯中的污点。
  怀着对城户的歉意,我朝着他公寓的方向闭上眼睛,合掌祈祷,以此代替灵前的祭奠。
  今天是周日,晚报休刊,了解信息的唯一渠道就是收音机。但收音机里的新闻对这起案子只字未提。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躁。
  一整天我都懒懒地在家躺着。夏日将近尾声,酷热的天气渐渐转凉,这是唯一让人舒心的地方。
  不知从何时起,夏蝉的喧嚣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秋蝉的低鸣。
八月二十八日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早报,上面却没有有关城户案子的片言只语。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作为自杀处理了吗?我无从得知详情。
  我坐到书桌前,双手抱头,沉浸在绝望的情绪中。
  再抬起头时,我发现水泥墙外的小巷上有两个人正朝这边张望,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两个人大夏天也打着领带,一面对照地图和名牌,一面点了点头。他们的体格壮硕,看起来不像上班族或推销员。
  是警察!我恍然大悟。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这两个人一个头发斑白,已入中年;另一个理着平头,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们沿着小巷快步走来,目光犀利地望向二楼,正好和我的视线对上。我慌忙缩回脑袋,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山本先生!”
  一楼传来低沉的呼喊声,果然是来找我的。
  我本想保持沉默,但马上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呼唤:“山本安雄先生,您在家吗?”
  听起来应该是那个小伙子,声音里透着不容抗拒的意味。我立刻如木偶般乖乖起身。在所谓的权力面前,我总是格外地怯懦。我忐忑不安地探头向下望,头发斑白的中年人以眼神示意我下楼。
  “您是山本安雄先生吗?”
  “是的。”
  “我们是巢鸭警署的人,可以请教您一点事吗?”
  “什么事?”
  我要求他出示证件,中年人一脸无奈地把黑色封皮的警察手册拿给我看。我看到他姓荒井。
  “就在这里坐着说吧。”
  不等我回话,荒井便在木地板上坐了下来。刑警模样的小伙子则守在门口,似乎是防备我逃跑。
  “您认识城户明吗?”荒井开口问道。
  “嗯,认识。”
  “和他是什么关系?”
  “我们以前是高中同学。”
  “哟,您用的是过去式啊。”
  荒井饶有兴味地望着我。
  “呃……不是,我没那个意思。”我有点慌乱,“城户他怎么了?”
  “咦,您不知道吗?照理说不可能啊,报纸都报道了……”
  “您这话的意思是……”
  “事到如今还是别装傻了,有人看到您在现场。”
  “……”
  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找到了我?
  “必要的话,我可以请城户的邻居来指认。”
  我终于死了心。看来装糊涂只会令对方更加怀疑。
  “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前天我去城户的公寓找他,发现了他的尸体。”
  “您为什么事去找他?”
  “呃……”
  该把稿子的事说出来吗?我在心里估量。
  “是为了稿子吧?”
  冷不防被荒井一语道破,我不禁慌了神。荒井看着我咧嘴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
  “您说的稿子,是指什么?”
  我试图蒙混过去。
  “少给我装蒜!”
  这回是年轻刑警朝我怒吼。不知所措的我满心惶恐。
  “为、为什么您会知道这件事?”
  “哈哈,是因为电报。城户的信箱里有你发来的电报,我们就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里。”
  原来如此。说穿了其实并不稀奇,但我到现在才恍然,一切都为时已晚。
  “事已至此,不如到署里好好谈一谈,您看呢?”
  荒井似乎觉得我很可疑。这种时候,恐怕尽快洗清嫌疑才是上策,于是我依言起身。不,或许应该说,是在荒井咄咄逼人的语气下,自然而然地遵照他的意思行动了。
  锁门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个,警部【日本警察官阶级从上到下分为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和巡查。】先生……”
  “我是警部补。”
  “哦。城户他……是自杀吧?”
  “呵呵,自杀?”
  荒井警部补满脸嘲弄地瞧着我。
  “那,是他杀?”
  “这正是我要向您了解的呀。”
  对啊,如果是自杀,荒井就不会要我跟他们走一趟了。亏我还是写推理小说的呢,真丢脸。
  这么说来,莫非我是作为城户命案的重要嫌犯被带到警署问话?
  怎么会这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我简直快哭了。在强硬坚持自己权利的人面前,警察逞不了什么威风,但对于生性懦弱的我来说,却是有力的威胁。
  我无可奈何地前往巢鸭警署。
  等到了警署,我才想起一件更要紧的事。跟这件事比起来,被当成凶犯根本不算什么。
  是的,我还没把《幻影女郎》的稿子寄出去。啊啊,我这个笨蛋。因为担心被偷,我把稿子藏在了书柜顶上,复印件则放在书柜里。截稿期是八月三十一日,现在只剩三天时间,万一不能及时洗清嫌疑,被警察拘留,那可怎么办?原本十拿九稳的大奖岂不就溜走了吗?
  在警署的审讯室里,荒井警部补一边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抽烟,一边看着泫然欲泣的我。他似乎以为我会招认罪行,兴味盎然地观察着我。
  距离截稿期只剩三天。
  狭小的审讯室里烟雾缭绕,空气混浊,让我不禁想起了《幻影女郎》,但不是我创作的那个版本,而是威廉·艾里什的作品。那位落入陷阱的男主角形象,与现在的我重叠在了一起。
  悲剧的男主角,山本安雄!
  眼下我的处境,不就跟必须在最后期限之前破案的悬疑小说主角一样吗?现实生活中竟会发生这种事,简直难以置信。
  但这不是开玩笑。如果来不及寄出稿子,那才真是死不瞑目!
§盗作的倒错§
1
  永岛一郎顺利铲除了山本安雄。
  出乎意料地容易,反而让他有些扫兴。起初他对杀人还有些踌躇,没想到真到行动时,全身竟蹿过一股战栗般的快感。对方停止呼吸的刹那,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罪恶感也跟着消失无踪了。
  八月十八日那天,永岛在电话中告诉“山本”,下午三四点时将再打电话告知进行交易的地点。挂断电话后,他就直奔“山本”的公寓。要将一个人杀害后伪装成自杀或意外事故,办法有很多,但最理想的莫过于在对方家中下手。“山本”现在正焦急地等待着电话,肯定不会出门。这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永岛已想到一个绝妙的手段。他的灵感来自《幻影女郎》,小说的女主角被人溺死在浴缸中。虽然他的目标是身材高大的男人,未必能如小说中那般顺利,但只要趁对方不备时将其打昏,再拖到浴缸里,应该也可以成功吧。
  下午两点半,永岛打电话到“城户设计事务所”,电话立刻被接起。他刻意换了副嗓音,表示有急件委托。
  “我有份工作想拜托您。”
  “山本”明显有些踌躇。
  “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设计一个宣传手册,您愿意做吗?”
  “那要看具体的设计内容……”
  “我想直接到您那里和您说,您看方便吗?”
  “这个……”“山本”迟疑了一下,“可以是可以,不过我现在刚好有事……”
  “不会耽误您多少时间的,十到十五分钟就够了。”
  “可是我现在……”
  “我已经在您事务所附近了,马上就到。”
  “对不起,我这会儿……”
  永岛算准时机,不等“山本”说完,便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眼前不禁浮现出对方困扰不已的表情。第一阶段作战到此结束。
  三点半,永岛推开公寓一楼入口的大门,在狭小的大厅里用公用电话打给“山本”。电话刚响一声便被接起。
  “您好,城户设计事务所。”
  “嘿嘿,是我。”
  电话那头的“山本”吃惊地屏住呼吸,显然听出了他的声音。
  永岛立刻切入主题:“关于稿子的交接地点……”
  “是、是,请说。”
  “你不要挂电话,就这样等两三分钟。”
  “啊,为什么?”
  “废话少说,乖乖照我说的做就好。你不想要稿子了吗?”
  “我知道了。”
  听到对方慌乱的声音,永岛满意地将话筒搁到一旁,飞快冲进停在一楼的电梯。出了电梯,他一步不停跑到三○三号室门前,按下门铃。
  室内传来“哐啷”一阵声响,隔了好一会儿“山本”才出来。站在门口的他十分憔悴,眼圈发黑,神情中透着疑惑。
  “您是哪位?”
  永岛堆出笑容回答:“我是刚才打电话请您设计宣传手册的。”
  “啊,是您啊。”
  “山本”似乎很在意“勒索者”打来的电话,频频不安地回头去看。
  但他最后还是把永岛让进了屋。
  “现在刚好有点事,您能不能在那边稍等一下?”
  “没关系,倒是我不请自来,实在冒昧。”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