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次郎瞥了一眼光照师父,略带抱歉口气地说道:“不,应该是对佛祖发誓,我们绝对没有靠近过祠堂。”
“夫人呢?”
“我大概离开过房间两三次。去厨房对用人交代事情什么的。我应该都对您说过了。”
“嗯,我详细听过好几次了。不过,虽然啰唆,还是请您再说一遍,因为要和其他人的话一起核查。”
“知道了。”
沐浴着其他人的视线,秀子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那时正好是用餐时间,因为只有良江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便时不时去厨房通知她上菜,以及试尝菜肴的口味之类的。为此离席过两次左右。”
“原来如此。没有靠近祠堂吧?”
“当然。我没有那个空闲,何况坐在这里的各位都看着呢,我去祠堂那边的话一定会被发现啊。而且,我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做那种事呢。”
秀子很意外自己居然会被怀疑,几乎失去了一贯的冷静。
“哎呀,这不过是对每个人都要进行的讯问而已。”
立花警部接着把视线移向我。“你呢?”
“我只离席过一次。”
“哦,几点的时候?”
我无奈地回答了这个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问题。
“在武彦之后稍晚一点儿。”
“去厕所?”
“不,因为突然想到小说的情节,所以回房间了一趟。”
“小说家经常会干这种事吗?”
“嗯。灵感这种东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因此经常要趁着还没忘记的时候,立刻找地方把偶然想到的桥段记下来。”
我当时顺着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挎包里取出笔记本之后就立刻返回月见厅了。总共花了大约五分钟不到的时间。我心里最清楚,我从没有靠近过浮身堂。
“大家应该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我一次也没有靠近过浮身堂。”
“明白了。接着是和尚师父。”
光照师父一直面向着浮身堂,双目微闭,口中低声念诵着佛号。此时他睁开眼睛看向警部。
“我一步也没移动过,只是一心祈祷着祠堂里进行的驱邪会能够顺利完成。身为僧侣却向神道的神明祈祷,虽然会被佛祖惩罚,但那时候我所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没收到成效遗憾吗?”
警部的语气里有种淡淡的讽刺意味。
“要是今天又发生事件的话……不好意思,这次只是场景再现而已。”
“我会祈求佛祖保佑你的。”
光照师父颇具长者风度,不为讽刺所动,取出念珠冲着警部双手合十。
“感激不尽。”
警部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一次厕所都没去过?”
“是的,没去过。”
“也没用意念诅咒杀人吧?”
光照师父一脸若无其事,没有理会立花警部的揶揄。秀子的脸却像忽然抹了一层胭脂一般红了起来。
“警部,您说话也太不谨慎了。我们是应您的要求才坐在这里的,如果您还要继续这种失礼的询问的话,那么我觉得停止案件重现也无妨。”
她少见地浑身充满了怒气。
“啊,不好意思。”
女主人的意外反应让警部有些惊慌,他匆忙说道:“我绝不是出于这个意思才要求进行现场重现的,真是对不起。”
会场弥漫着尴尬的沉默。谁都不肯重拾话头,时间过得愈发缓慢。或许因为大家都想打破这冰冷的气氛,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投向了浮身堂。
风似乎更有力了。雪花被风吹拂着斜斜地飘进走廊,在栏杆上越积越厚。
这时传来琴声。不知何时月代已离开了走廊,开始在隔壁房间弹琴。琴声不太动听,却同那天夜里一样,感觉阴气逼人,散发出独特的哀怨气息。
我的视线落在手表上。
晚上九点十分。距离案发时间只差一点点了。大家似乎都已意识到了这一点。接下来会不会发生悲惨事件呢?沉默使众人神经紧绷,我的胸口如炙烤般发热。
浮身堂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我们的焦虑,仍静静地伫立在雪中。祠堂之下的水位也和那天夜里完全一样。若有可疑船只趁涨潮时接近,立刻就会被我们发现。
玻璃窗外是同那天夜里几乎完全一样的情境。如果接下来再发生杀人事件的话,这出“重现剧”就完美了。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疯狂的念头。
“马上就到案发时间了。”
警官像发表宣言似的庄重地说道。
似乎从天花板降下让人浑身紧张的沉默,房间里安静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到。实际上,我们确实能清晰得听到彼此因紧张而吞咽口水的声音。
“差不多该听到惨叫声了。”
警部抬头看了看挂在柱子上的古董钟。钟摆像节拍器一般,有规则地左右摇摆着,时间随之一点点逝去。虽然并没有发出声音,但钟摆左右摆动的样子却印在我的心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脑海中回响。
可是,过了约好的九点,浮身堂内却依旧一片寂静。
在彼此无言的沉默中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
“太奇怪了啊。”
警部焦虑地站起身来。
“警部,那个酒鬼校长说不定又像上次那样,醉得不省人事了。”小次郎一口喝干杯中的米酒,鼻子里哼了一声,嘲笑道:“他能好好记住预定计划才怪呢。”
“可是,老爸,花代总不会忘记计划吧。”武彦说道。
“哎呀,也是,花代可是个可靠的孩子,只要没有重大变故发生,她应该会遵守计划啊。”
“重大变故?”秀子不安地皱起眉,“这是什么意思?”
“啊,不过是想到意外情况随口一说而已。”
小次郎有点慌张,转向警部寻求援助。
“警部,那种事情连万分之一的发生概率都没有,对吧?”
“嗯,应该不会发生才是。”
警部充满自信地说道。
“可为什么迟迟不发信号呢?”
“总不会忘记了该如何发信号吧……”小次郎说道,“信号是什么啊,警部?不会就是惨叫吧?”
“就是惨叫啊。我想知道从祠堂里传过来的惨叫声会有多大。”
“嗬,还真是夸张。”
武彦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话说回来,月代又是怎么回事啊?时间到了她不是应该冲向祠堂吗?”
“没有听到惨叫,月代也没法行动吧。”小次郎说道。
这时端着酒瓶的良江走进房间。
“我去给老师送酒,里面的酒瓶差不多该空了。”
然而,她已经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了。
从浮身堂传来一声意外的惨叫。
那不是女人的悲鸣,而是男人的大声呼救。仿佛从地底喷涌出的岩浆一般,震撼着我们所在房间的空气,送来恐惧的波动。
立花警部立刻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来,在场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投向浮身堂。右侧,闪过一个从主宅奔向走廊的黑影,是月代。
简直跟那天晚上我们所见的光景一模一样。只不过那时奔跑的是花代,此时则是月代大惊失色地冲进走廊。
立花警部身手敏捷地从房间飞奔出去。
那之后是一片混乱——
不记得是谁先起身的,不过月代身后是太田垣刑警和另外一名警官,紧随其后的是立花警部。之后,房间里的我们如同雪崩般一股脑儿拥向祠堂。
“花代!”
月代呼喊妹妹的尖叫声夹带着哀怨,撕裂了冰冷的空气。
这也同那一夜一模一样。虽曾暗自祈求今天的一切不过是片段重现,但此时大家都已清楚地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悲惨的杀人事件也被重现了。
“假的吧,这一切都是假的吧。”
秀子悲痛的声音击打着我的胸口。
月代站在浮身堂入口的拉门前。一边呜咽一边喊着“花代、花代”,堂内却无人回应。用手去推拉门,拉门纹丝不动,月代一脸疑惑地转过身来。整齐地摆在祠堂入口处的两双拖鞋让人感觉与现场气氛格格不入。
“怎么了?”立花警部喊道。
“里面顶了顶棍,打不开啊。”
月代退到后面,立花警部“喂喂”地喊着,用手去推拉门。拉门仍旧一动不动。
“原来如此,里面顶了棍子啊。可计划不是这样的啊。”
警部看向秀子,问道:“可以破门而入吗?”
“警部,倒不如……”武彦开了口,“先在纸门上戳个洞,看看里面的情况如何?如果平安无事的话,破门而人还要花一笔拉门的修理费。”
两天前,雪代被杀时拉门明明马上就很顺利地打开了。
“知道了。”
警部又朝堂内喊了几次话,确认仍无反应后,用右拳在门纸上捣了个大洞,透过洞看向堂内。
“啊!”
警部发出一声惊呼,大叫着“怎么回事”,抬起右脚踹向拉门。拉门却安然无恙,原来是因为警部脚上穿着拖鞋,用不上力气。
“全部退下!”
警部大喝一声。确认我们全部退到五米开外之后,他和太田垣刑警,以及那名年轻警官三人一起撞向拉门。拉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却依旧纹丝不动。撞了三次之后,拉门才终于飞向堂内。浮身堂内的情况一览无余。
“啊,完蛋了。”武彦呻吟般地说道,“花代她……”
虽只有立花警部和太田垣刑警进入了堂内,但站在外面的我们也多多少少意识到堂内发生了什么。
花代脸朝下倒在祭坛前,像死掉了似的一动不动。
不,不是“像死掉了”,而是真的死掉了。
离花代大概五米远的地板上,是醉得不省人事的多多良老人。他身边还有两只空了的小酒壶和空无一物的盘子,那只一升装的日本酒酒瓶被压在拉门下面。房间里弥漫着呕吐物的酸臭味。
“浑蛋!”新见小次郎怒骂道,“这么重要的时候居然喝得烂醉。”小次郎难掩肚中怒火,照着入口处的拉门踢了一脚,随后怒骂着踢飞了拉门下压着的酒瓶。
我们站在祠堂门口,心情灰暗地注视着“重现剧”的不幸结局。在谁也无法进入的“密室”里,一个人死了,而另外一个烂醉如泥。
“花代!”秀子叫道,“警部,花代她——”
立花警部摸了摸花代的脉搏,摇摇头说道:“非常遗憾。”
太田垣刑警和年轻警官则已经迅速开始搜查堂内。
“警部,没有人躲在堂内。”
这自不必说。可以用来藏身的地方只有祭坛背后。刑警掀开祭坛上铺着的白布,里面并无可疑之人。警部指示过年轻警官联络诊所的医生之后,来到醉倒的多多良老人身边察看。警部跪倒在老人身旁,摸了摸老人的脉搏。
“死、死掉了。”
“怎么会?!”
新见小次郎越过警部的肩膀窥探老人的面孔。
“这不是服毒了吗!良江,你给他喝了什么?”
“假的吧……”
受惊的良江跌坐在滚倒的酒瓶旁边,吓得魂不附体。
“怎、怎么会……”
老人死状痛苦,尸体旁边的铜盆里盛满呕吐物,恶心至极。呕吐物冒着热气,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刺鼻恶臭。空了的酒碗翻倒在一边,盛有热水的水壶却好端端地立在托盘上。擦过呕吐物的毛巾掉落在老人身旁。
月代手捂胸口,倚靠着走廊的柱子嚶嚶哭泣。分家的武彦身子探出走廊的栏杆,对着海面吐了起来,发出响亮的声音。
太田垣刑警一脸不快地用手帕捂住鼻子。味道太过刺鼻,我也拼命压抑着从胃袋深处翻涌而出的吐意。
“好了,你们都从这里出去。”
立花警部一声怒喝,把剰下的人都赶出了祠堂。之后开始不悦地检查老人的身体。我们站在拉门外面远远地看着。
此时,诊所的佐仓医生赶到了现场。
秀子和月代由梅吉陪伴着返回了月见厅,而良江不知是因为受不了是否下毒的质问,还是惊吓过度,缩着身体边哭边跑回主宅。除了警察,留在能够望见现场的走廊上的就只有我、分家的小次郎和武彦父子以及光照师父四个人。在重现雪代被杀事件的过程中,再度发生了离奇的密室事件……而在佐仓医生检查后,事件变得更加离奇、扭曲。
“喂,警部……”
正检视着花代尸体的佐仓医生疑惑地歪头思考。
“怎么了,医生?”
“太奇怪了。我实在无法理解死因。”
“不能理解死因?”
“虽然不经过解剖无法判断详细情况,但就我所见,她是被淹死的。”
“淹死的?”
立花警部发出神经质的声音,紧接着大笑起来。这笑声虽不合时宜,却更加彰显出事件的离奇。“怎么可能?这可是祠堂里面呀,虽然这祠堂的确是建在海上的,可就算涨潮,海水也不会漫过来啊。更何况……”
警部咂了咂嘴,环视堂内。
“这里面可没有能溺死人的水啊。”
警部说完捡起一升装的酒瓶,拧下瓶盖闻了闻味道。确实是酒味。警部拧好瓶盖,又把鼻子凑近花代的脸。
“没有酒味啊。”
警部的声音里夹带着“乡下的江湖郎中果然靠不住”的鄙夷意味。
佐仓医生是年过五十的老资历医生,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警部语气里的不正常意味。
“这毫无疑问就是溺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可能。”
不一会儿,佐仓医生在察看花代头部时又惊叫出来。
“后脑勺有被人殴打过的痕迹。”
“我说吧,就说不可能是溺死的。”
警部用混杂着轻蔑和讽刺的语气说道。
佐仓医生随即转向多多良老人,认真地察看死者的面孔。翻开眼睑检查过瞳孔后,又把鼻子凑到死者嘴边闻了闻。
“酒的味道还真是浓烈啊。根据嘴角残留的呕吐物判断,铜盆里的应该是醉了以后吐的。”
“区区两壶小酒能把人灌醉吗……”
“说不定是被毒死的。”
医生和分家的小次郎见解一致。
“毒死?”
“不解剖尚不能下定论,不过……”
佐仓医生含糊其辞。警部也陷入沉思。
“一男一女死在从内部顶死的房间里。女的是溺死,男的是毒死。嗯……”
谁都无法进出的“密室”。这样一看,答案似乎一目了然。多多良老人溺死花代之后,自己服毒自杀了。
警察当然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我却不认为这次的事件如此单纯。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非常奇怪的是,“重现剧”上演的夜里,一次也没传来海鸣的声音,只有外海怒吼咆哮的声音。
5
听说渡船终于开航,港口聚集了相当数量的岛民。而与新见家有关的人则应警方要求,在事件解决之前不能离岛。虽然这项要求并没有法律效力,但也没人愿意冒着把自己置于嫌疑最中心的风险贸然离岛。
下午四点左右,船停靠上西浦码头。约有十名警察率先下船,这组打扮肃穆的男人和装有雪代遗体的白色灵柩分外惹眼。救护车专用的担架上放着灵柩,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守护着。像与之交换一般,又有两具灵柩被从岛上运上船——是送去接受司法解剖的花代和多多良老人的尸体。
我也在现场。既然以推理作家的身份被卷入新见家的惨剧,我认为自己有义务所有场面都到场。
确认上下船的旅客是我的任务之一。话虽如此,作为事件关系人的我,其实也身处警方的严密监视之下。
除了警察,来到岛上的还有小商贩,以及被困在本岛的当地居民。离开海岛的则是几个前去本岛贩卖海产的商贩和年轻人。
里面并没有清水真弓的身影。现在连我自己都觉得和她一起踏上岛的记忆像做梦一样。所有人都否定她的存在,我自己也像失忆了似的,完全不记得从东京来到岛上的过程,仿佛自己不过是置身于虚幻之中的一枚棋子。就连所谓的为了解开新见家的谜团而被邀请来的客人一说也像虚构的一般,简直就像置身于小说世界之中。
似乎我现在正在创作的小说里藏有重要的钥匙。东京近郊的小公寓里发生的怪异事件——总觉得沿着故事情节摸索下去,就能解开谜团。
渡船此次离开小岛,下次抵达将在三天之后。解剖将在一两天之后出结果吧。可即便结果出来,事件会不会向着明朗的方向进展还是未知数。不过至少能提供些线索吧。
总之,所有相关人员都被完全囚禁在“密室”般的小岛上,而我也选择留在岛上。
回到新见家,正好碰上雪代的灵柩被搬进玄关。一阵忙乱之后,我绕到大门右侧的后院。这是我第一次迈进这里,没想到恰巧在浮身堂的正对面。
两段竹篱笆的连接处装有木门,打开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狗窝。这应该就是那条一到夜间就会被放出来充当保安的猛犬的住所了吧。梅吉正拿着竹扫帚打扫卫生。正当他注意到我而抬起头来的时候,狗窝里传来一阵低吠,一条黑色大狗猛地跳了出来。
“喂!小黑!闭嘴!”
这是条黑色的斗拳狗,视线凶残,毫无温情,似乎在寻找撕碎我的机会。
“别害怕,老师,它带着嘴罩呢。”
狗的嘴上套着相当结实的罩子,就算想咬也咬不到。
“吓了我一跳。有了这条狗,任谁都别想进来啊。”我感叹道。
梅吉靠近黑狗,摸了摸狗的脑袋。狗立马变得温顺起来,绷直了短短的小尾巴起劲儿地摇着。
“它只亲近新见家的人。”
“昨晚放它出来了吗?”
“当然啦。万一有可疑的人摸进来,这家伙可是会咬死他的。这家伙的鼻子绝对是天下第一,不管什么味道都能立刻分辨出来。”
“人要是被它袭击了,会有生命危险吗?”
“是呀,不过总不能闹出人命来吧,所以嘴罩是不会卸掉的。它被训练的能立刻扑倒可疑人物。”
“发现小偷的话,它会叫吗?”
“只叫一声。这只狗很少叫唤。”
只有在举办活动家里有客人出入的时候小黑才会被锁起来,不过夜间还是会被放养着。昨晚并没有可疑人物潜入,围墙和庭院周围的防盗装置都没有启动。
“但如果是从海上过来的话就没辙了。要是沿着走廊摸进来,不管在哪里这狗都会追过去的。”
“这样的话,怎么还会发生那种事件啊,梅吉?”
“凶手是自家人吧,”梅吉自信地说道,“自家人的话,小黑再怎么厉害也派不上用场。”
这时我的脑海里电光一闪,有种如鲠在喉般的怪异感觉。这感觉到底是因何而起的呢?
为新见严一郎而设的祭坛刚被收起来不到一周,大厅里又摆进了长女雪代的遗体。
不知作为母亲的秀子这段日子究竟有多辛劳,不过她本人倒丝毫没有显露出疲惫之色,仍旧家里家外地不停操劳,让人看在眼里十分心疼。再过几日三女花代的遗体也将返回岛上,听说已和寺里谈妥,两姐妹的守夜仪式和葬礼将合在一起举行。
盛放雪代遗体的灵柩里放有防腐的干冰,还特意关闭了大厅里的暖气。其实天气如此寒冷,哪怕什么措施都不做,尸体也不会腐烂得太快。
在这几乎要将心脏冻结的寒冷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盯着雪代的尸体。这时从早上起就没见到身影的月代悄悄靠近我身边。她的脸上毫无生气,长发也失去了光泽,凌乱地披散着。她相继失去两位姐妹,整个人形同枯槁。
月代来到我身边,说道:“拜托请您来我房间一下。”然后不等我回答,就转身离开了大厅。她的样子让我心中的不安不断翻涌,难道又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推开拉门进到屋内,月代一把抱住了我。
“求你了,救救我,我好怕。”
月代抱得十分用力,我好不容易推开她的身体,抬起她的下巴。那充满恐惧的眼睛正向我寻求着帮助。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又来了一封奇怪的信。”
“怎么会……”
月代拉开抽屉,取出一张折成四折的信纸。打开之前我就已预料到了信上的内容,简短的句子,字里行间透出浓浓的恶意。
新见家月影无踪
大小不一的铅字后面是一行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文字。
下一个就是你
“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书桌的抽屉里。”
寄信的是自家人吗?或者说,和凶手是同一个人吗?这种话若说出来只会让月代更加不安,于是我选择了沉默。
“喂,你带我逃出去吧。”
月代又抱住了我。
“逃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个家。不这样的话,下次被杀的就是我了。”
“没关系的,我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我紧紧抱住她,她瘦弱的身体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你会带我逃出去吗?”
“这小岛太过狭窄,要逃的话,就逃去岛外吧。”
话虽如此,下一班渡船三天后才会到达,而且还要看天气状况。我认为是时候把信的事情告诉警察了。
“把信的事情告诉立花警部如何?”
“不行,这样做的话……”
月代激烈地摇着挂满泪花的脑袋。
“为什么如此抵触这件事呢?”
“因为,这样做的话,这个家就完了啊。”
“什么意思?”
我忽然觉得或许月代知道谁是凶手。
“我不能告诉你理由。”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把脸埋进我的胸膛嘤嘤哭泣。我抱着她的头,抚摸着她的头发,偶然瞥了一眼电脑屏幕。
我看见收到新电子邮件的信号灯一闪一闪的。
“月代,有邮件。”
月代疑惑地回过头。我搂着她的肩膀,两人一起移向电脑。她点了一下收信键。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山本安雄
邮件的发送人是“山本安雄”,也就是说,又是不知何人打着我的名号发了这么一封邮件。
“说不定还是上次给你发信的那个人。”
说起上次,时机简直完全一致。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为什么?”
月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熟练地写起回信来。并在我的建议下,在寄信人姓名处署上了我的名字。
请不要再恶作剧了。你是谁?
等月代按下发信键后,我搂住她的身体。
“继续刚才的话题,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刚才的恶作剧让我们暂时忘掉了那封恐吓信,但很快又重回现实。
“什么怎么办?”
月代一脸困惑,咬住了嘴唇。
“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个家里了。”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不行,办不到的。只要待在这个家,我唯一的命运就是被杀。”
“告诉警察这些信的事情,警察一定会保护你的。”
“绝对不行!雪代姐姐和花代不就是在完全没有可能的情况下被杀掉的?”
“她们两个都是被多多良老人杀掉的。如今凶手已经自杀了,你不觉得一切都结束了吗?”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月代突然冷冷地说道,“你这样也能算推理作家?”
“呃,就算你这么说……”我顿时哑口无言。
如果多多良老人就是凶手,一切都已结束的话该有多好啊。可我也不这么认为。
“说实话,我是不想让你徒增恐惧才这么说的。其实,我总觉得凶手另有其人。”
“那你应该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嗯。但你有些重要的事情瞒着我,我希望你能对我坦白。”我抓住月代的双肩,从正面直视着她。她浑圆的眼睛里泪光闪动。
“既然你也觉得这里很危险,就请你把所有实情都告诉我。如果是不能对警察说的内容,我会为你保密的。”
“可是,那个……”
她避开我的视线,不知所措地长叹了一口气。
我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说道:“我喜欢你。我不会容许你被杀掉的。”
“要是我死了,你也会一起死吗?”
“嗯,会的。”
“我爱你爱到可以为你去死。我可是你的头号粉丝啊。”
“我也一样。”
“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就算只是认识,我也满足了。”
我心中爱意涌动,愈发用力地抱住月代。
“请你相信我,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月代仿佛做了噩梦似的脸色惨白,双手微微痉挛。月代知道什么,她一定隐瞒着重大的秘密。
“不要瞒着我,告诉我。”
我用力摇了摇月代的身体。
“不行,不能这样做。”
“不能怎样做?”
“相信我。也许之后我会告诉你的。”
月代突然用力推开我。我毫无防备,一个趔趄倒进身后的椅子里。
“现在我只能告诉你这些。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依赖你了。”月代哭道。
说完她就跑出了房间。我正要追出去,却被椅子绊住了脚,等我调整好姿势冲出房间的时候,早已不见了月代的踪影。
我沿着迷宫似的走廊在宅邸内四处奔跑。不知转了几次之后,我完全迷失了方向。在这幢雄伟的宅邸里,我没有见过的房间还有很多。
没有见过的房间——
想到这里,我停下了脚步。
没错,还有很多房间我没见过。或许会有“打不开的房间”。如果那种房间里囚禁着人的话,会怎样呢?有没有房间是警察没有注意到的,或是位于盲点呢?
里面的人会寄出可疑的电子邮件也极其自然。
月代知道这个人的存在。恐怕未亡人秀子,以及这个家里的其他人也都知道。
到底是谁盗用了我山本安雄的名字?发信地点又是哪里?
6
追赶月代的我在走廊里四处乱绕。即便穿着拖鞋,寒气依旧从脚尖传遍全身。我一边因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一边寻找着月代。
在能够望见浮身堂的走廊上,我迎面遇到了大岛良江。我问她有没有看见月代,良江只是不停地摇头。
我看到在立花警部的指挥下,警察们正在搜查浮身堂。祠堂下方的海湾内漂着一只橡皮艇,一名警官正手持长杆,确认建筑物下方有无暗道或密室。
待在月见厅的人,从一开始就被划在怀疑圈之外。因为一直与警察同席,拥有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因此我们只要不出岛,基本可以保证行动自由。
我盯着搜查的警员们,寻思着要不要把那些信的事告诉警察。
“哎哟,作家老师啊。”警部注意到我,摇晃着中年发福的身体从祠堂里走过来,“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啊,不,没什么。”
“可那全写在你的脸上呢。好了,还是说出来比较轻松哦。难不成是恋爱的烦恼?”
“不,不是。”
我有点恼羞成怒。
“哈,被我猜中了吧。”
警部心领神会似的笑了。
“我不过是想问一下,花代的死因确定了没有?”
“已经差不多确定了。”
警部挂着一副“什么啊,真无聊”的表情轻描淡写地说道:“刚才本部来了通知。新见花代是溺水而亡,多多良英助是中毒而死。关于水和毒物成分的具体分析还要再等些时日。大体上就是这些,刚才我也已经转达给夫人了。”
“溺死和毒死?”
“是啊,诊所的那个医生说得没错。哈哈。”
“可、可是,怎么会溺水而亡呢?祠堂里一点水都没有啊。”
“没错,正如你所言。祠堂可以说是密室状态,没有人出入,除了水壶里的热水以外没有其他水源。至于到底是怎么被溺死的,我们也是一筹莫展啊。”
“可是,祠堂外就是大海,水的话不是要多少有多少吗?”
我提出了一个可能。
“那不可能,你也明白吧,既然人无法出入,也就不存在可以汲取海水的洞穴之类的。就算用桶打水,可连能容纳小桶通过的缝隙都没有啊。唯一的入口一直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中。”
原来如此。确如警部所言。
“会不会是被饮用水溺死的呢?”
“比如?”
“水壶里不是有热水吗?凶手把水倒进铜盆里,再把花代的头按进水中直到她溺死。”
“哈,别开玩笑了。水壶里的可是开水。用那个的话,花代脸上势必会有’烧伤的痕迹。就算是温水,一公升也太少了吧。没有一脸盆水可是淹不死人的。”
“多多良老人身边不是还有个一升装的酒瓶吗?把酒也倒进脸盆,然后再把花代的头按进去。”
“她的口鼻里没有检测出酒精成分。肺里也没有。”
二人尚在人世之时大家曾一道去检查过浮身堂,经所有人确认,里面并不存在可以溺死人的分量的水。
“如果凶手在煤油暖炉上把水蒸发掉了呢?”
“别胡说了。就算把手直接放到暖炉的铁板上都不会被烫伤,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光靠辐射热蒸发掉那么多水?”
“那到底是如何……”
为什么要在没有水的密室里让花代溺死呢?
“不、不会吧?”
“你发现什么了?”
始终对我抱着讽刺态度的立花警部脸色忽然严肃起来。
“我想到了岛上的摇篮曲。”
“嗬,歌啊。”
“嗯,歌词是这样的。”
我说着,把月代教给我的歌词告诉了警部。
新见家的浮身堂 和尚淹死了
“简直就跟歌词一模一样嘛。”
警部吃惊地反复念诵着歌词。
“浮身堂里和尚淹死了。可死的不是和尚,是个姑娘。”
我又把歌词的其他部分——和尚吊死了、服毒了、遇刺了一都告诉了警部,以及关于行者的离奇传说。
“那么,你认为这是一起根据歌词内容策划的杀人事件吗?”
“虽然只是摇篮曲,但说不定有人打算根据歌词的内容,逐个杀死新见家的人。”
“真是无稽之谈。”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离谱。只不过花代溺死堂中,让我想起了这首歌……”
“在没有水的房间里如何溺水而亡呢?”
“那么现在在祠堂下方的海面上进行的调查是为了?”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正在调查堂下有没有安置能把海水抽到上面的水泵。不过,果然堂底没有任何能让胶皮管通过的孔或缝隙。照这么看,先把花代投到海里淹死再拖回祠堂的做法也是行不通的。”
警部束手无策地摊了摊手。
“这样的话,警部您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不存在凶手。”
立花警部自嘲地笑了。
“事实上,我基本已经确定目标了。”
“真的吗?”
“嗯,只有一个人,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我正在寻找此人。可不能轻易向外人透露哦。”
留下谜一般的话语后,警部转身走回浮身堂。我看着他的背影,还在犹豫是否要将三姐妹收到的充满恶意的“杀人预告”告诉警部,最终还是没有说。
现在追上月代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出了大门,碰到正拿着竹扫帚打扫卫生的大岛梅吉,便向他询问是否看到过月代,他摇摇头告诉我没看到。我又找到良江,向她询问。
“我没有看见小姐啊。”
到底去了哪里啊。大门前有一名警官警戒,应该不会有可疑人物混进来才是,但我依然很担心她的安全。
我又回到月代的房间,果然这里也没有。
书桌上的电脑处在待机状态,于是我按下了开关。屏幕上立刻出现登录电子邮箱的画面。由于我已经记住了密码,就算月代不在,也可以顺利使用邮箱。
我想确认是否又有寄给她的邮件。
没有新邮件。
我开始思考立花警部说的那句“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被隐藏起来的神秘人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莫非是指已经过世的新见家的人里尚有存活的……
可是我都看见了。雪代的尸体、花代的尸体、多多良老人的尸体,我都亲眼确认过。
除了他们,剩下的只有新见严一郎和修平了……
我不由得“啊”的叫了出来。
我想起月代她们守着秘密含糊其辞的样子,警部谜一般的言语一定也跟这大有关系。或许警方已经找到线索,正在追查此人的下落。
严一郎的葬礼已经办过,所以可以确认其死亡。这样经过排除之后剰下的只有修平了。我这才发觉谁也不曾说过修平已死。此时我更回想起,每每谈到修平的自杀,大家都会极其不自然地缄口不语。
这时,通知有新邮件的灯又亮了起来。
我吓了一跳,回头去看电脑。身处昏暗房间里的我一时产生了错觉,仿佛屏幕上显示的是从异次元传送来的信息。
我被囚禁在新见家。救救我。
只有这么一句话。“被囚禁在新见家”,应该就是指邮件的发送人被关在新见家宅邸的某处,正在求救。
盗用了我名字的人,莫非……
我已经有了答案。
只要找到这个房间,就一定可以找到解开新见家内部错综复杂的谜团的钥匙,从而更加接近月代。
7
我开始了在新见家宅邸里的搜索。作为岛上的船主,新见家每年的收入受当年渔获丰收与否左右,只有丰收的年份才会增建宅屋,因此宅院给人东拼西凑的感觉。若从上空俯瞰,新见本家的宅邸有多无视建筑的基本法则就更一目了然了。置身其中,就如同徘徊于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迷宫里一般。
即使在白天,走廊里依旧十分昏暗,我左拐右绕地拼命奔跑,渐渐失去了方向感,完全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想起特修斯勇闯克诺索斯迷宫时随身携带的毛线团,我也开始考虑自己要不要也准备一团毛线了。【这部分提到的克里特岛位于希腊半岛南部,克诺索斯是岛上的一处米诺斯文明遗迹,位于克里特岛北部,被认为是传说中米诺斯王的王宫。始建于公元前二一〇〇年至公元前一八〇〇年,后几经扩建,占地约一万三千平方米,围绕一个中心院落展开四个翼,共五层,有一千多个房间。《奥德赛》中记述了迷宫传说,大致为国王米诺斯顺利统治这个岛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变得暴虐狂妄并不再供奉神灵,宙斯遂对他施以惩罚,让他的妻子与公牛通奸,生下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名为米诺陶洛斯。米诺斯为遮丑而把他关在这个迷宫里。后来米诺斯的儿子去雅典参加体育比赛,遭到雅典国王的嫉妒而被杀害。米诺斯大怒,一举攻下雅典并命雅典人每年准备七对童男童女送去给凶残的米诺陶洛斯享用。第三次进贡时,雅典王子特修斯自告奋勇要去杀死牛头怪。岛上的公主阿里亚特爱上了英俊勇敢的特修斯,悄悄送给他一把锋利的宝剑和一个毛线团,特修斯最终杀死米诺陶洛斯,借助毛线成功走出迷宫,带着公主返回家园。】
然而,关于那个神秘房间,我依然毫无头绪。
我索性走出玄关,绕向厨房。大岛良江正在准备晚餐,我向她借了手电筒和彩色胶带。我打算用胶带做记号。被问到所需何用时,我随便编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不能让新见家的人察觉我的计划。
我每发现一个房间,就在开门的时候把胶带贴在拉门或隔扇上不易发现的地方。这样就能避免重复调查看过的房间了。一切按照我的打算顺利进行着。我努力地搜查着,不知在相同的房间之间来回了多少次之后,我渐渐发觉似乎所有房间都已经察看过了。秀子的房间,死去的雪代和花代的房间,甚至用人大岛夫妇的房间……
几乎所有房间都长期无人居住,阴冷潮湿,充满浓重的霉味。
如此搜索却依旧毫无收获。一阵徒劳与疲惫感袭来,就在我几乎要放弃之时,从头顶传来哐当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