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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御手洗洁的问候全本

_2 岛田庄司(日)
  这一说,御手洗用有点不屑的眼光看了看我。
  “你是手持名片堂堂正正的私家侦探呢,我本来不想说这种话,不过,只有吹田社长才有吹田电饰,那个四个人都要仰仗他呢。公司一旦崩溃,那四个人立刻就走投无路了。实际上,现在都已经无处可去了吧。这些人怎么会杀了社长?本来连动机都没有吗?是吧?”
  我说完,御手洗没睡醒似的点点头。
  “刚说的是一方面,另外,从物理上来说那四个人也不可能实行呀。他们那会正在卡车上,沿着青梅街道赶往上班的途中呢。那天,十二月十二日早上,青梅街道堵车堵得厉害,他们从八点上路,慢吞吞地花了一小时四十五分钟才到达四谷的公司。而且也没有捷径和其他近路,首都高速上跟青梅街道情况一样糟糕,都是大塞车。这种情况下除非像鸟儿一样飞上天,怎么可能杀得了社长?”
  “再说这还得是四个人共犯才可能实现的,四个人要不同心就不可能实现。你总不是说四个年轻的社员共谋策划……”
  “好啦好啦石冈君,你的担心我很感谢,不过不管就算别的案子失败,眼下这个我也不会失手的。你只要放心在旁边看着就是了。只是这案子让我有点心痛,等我准备好诱饵让犯人上钩吧。不过这次的事情,你可别在你喜欢的那些让人掌心冒汗的大众读物上透露了,不然我就把你扔在西荻不管了哦。”
  御手洗忧心忡忡似的说。
  到达荻漥的时间跟平常差不多,傍晚时分。御手洗穿过青梅街道,寻找公用电话亭。
  “我找吹田吉文有事。”他说。
  我又愣住了:“吹田的哥哥?被害者的哥哥跟事件有关吗?”
  “真是的,你的思维还真短路!啊,那边有一个。”
  御手洗钻进电话亭。我站在敞开的电话亭门口等他,听到御手洗对着电话说:
  “经过我的调查,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对,当然会捉住他的,为了给您弟弟伸冤嘛。警察吗?他们还不知道。警察大动干戈的,会惊动犯人,他就逃跑了呀。对了,必须干净漂亮。不过,有个微妙的小问题,因此多少需要一些预算,为了您的亡弟,您愿意出这份钱吗?金额?嗯,有十五万左右就够了。”
  我在旁边听得彻底晕倒。头一次听到御手洗这个对金钱全不上心的家伙居然也说出这种话来。
  “收据吗?我当然会准备的,等抓住了犯人,也会详细说明这笔钱是为了什么怎样使用的,也会给您看收据的。不过,我们多少也要收一点谢礼,毕竟摆出招牌就是要做生意的嘛。这样吗,那我现在就去。哪里,一会儿就到。那么,一会儿见。”
  御手洗走出电话亭,我们两人并排走向吹田公寓。我心里充满了复杂的想法,无话可说。
  御手洗进了吹田家,我在外面等着。他十分钟左右以后走出来说:
  “回头把明细帐单送给那大叔看。”
  我这时候终于按捺不住了:“御手洗君,你真让我刮目相看啊,为了收钱才印的名片吗?白天的理想论跑到哪去了?你这一天懒懒散散的也不帮我搬家,好不容易动一动,原来是收钱来了?真是佩服佩服!”
  “吹田久朗不是在股票上赚了一亿五千五吗?那我要十五万有什么过分的?你在以前那个案子里不也说了,这世上,金钱是超过一切的常识。有什么不对吗?”
  “我可没说应该采取这么厚颜无耻的手段。你这家伙真极端!这简直是讹诈嘛。真看不出来,我简直受够你了。”
  “讨厌我就去找别人嘛!”
  御手洗在院子里绕过吹田电饰的卡车,向公寓的另一个入口走去。他为了吹田靖子跑来那么多趟,看来已经相当熟络自由了。他打开入口的门,脱下鞋子,取出客用拖鞋放在走廊上,伸脚换上。
  “哎呀,又见到你了呢。”
  御手洗对少年说到。
  “啊,御手洗先生。”少年也很高兴地回答。看见御手洗这张脸还高兴的,数遍日本列岛也没几个,看来他倒是这少数几个之一。
  “你果然回来了。刚才你帮了我那么多忙,还没来得及谢你,你就回家了呀。”
  想不到御手洗这话说得还挺像样。真希望他偶尔也对我说点这么近人情的话呢!
  这时候,我听到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御手洗进了房间,我还站在廊上,很快看到来人是谁——吹田靖子。
  她今天看起来更漂亮了,比上次见面的时候还美。她可能化了点妆,说不定是特地打扮的呢。为了谁呢?御手洗?不是吧……我赶紧打消这个想法。
  “御手洗先生。”她冲屋里打招呼。
  “我听父亲说您来了,就想您肯定在这里。”她一边说一边进了房间。
  “为了工作吗?”
  “不是啦。他帮我搬家,为了谢他,正想请他一起去吃饭。所以今天还没吃晚饭呢!”
  “啊,吃饭呀,那太好了。圣诞前夜在外面吃饭很浪漫哦,我也想跟御手洗先生一起吃饭呢。”
  我突然觉得受宠若惊。加上美人的四人晚餐应该不赖吧!
  我还以为御手洗一定会邀请她一起去,没想到我的朋友说:
  “吃饭呀,那好啊。下次什么时候去吧。不过今晚只想跟他一起去。”
  御手洗这话简直多余,散发着冰冷的气息。我心都痛了。
  “是么。”她小声答应着,好像阳光照耀在残雪上似的笑容消失了。
  我的脑袋混乱了。难道御手洗不是为了她才来公寓的吗……?
  这时候御手洗却对我和吹田靖子都毫不在意。他取下宫田诚挂在墙上的外套递给他,带着他从靖子眼前走过,出到走廊上。
  我们从公寓离开往车站方向走,这期间我隐藏着自己的不快。御手洗那种性急的做法总是缺点人情味,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想的。
  “喂,御手洗君。”我说,“你到底在想什么?竟然摆出那么冷淡的态度。刚才靖子小姐想跟你一起来呢,你难道不懂?”
  “御手洗先生,也叫靖子小姐一起来吧?”宫田诚也说。
  我继续说:“真是的,你今天做的事简直一件比一件让人看不顺眼。到底在想什么啊你?”
  走近青梅街道了。
  “嗯,那我们打个车,浩浩荡荡地出发吧!”御手洗爽朗地说。我心里更别扭了。
  “又要打车!你到底要去哪儿嘛?真是莫名其妙。”
  “你这半天都在罗嗦什么呢?我只想着要跟他一起吃饭而已。”
  走上青梅街道,御手洗伸出右手,很快拦到一辆出租车。御手洗最先坐进去,然后是宫田诚,我跟在最后。
  关上车门开始行驶的时候,御手洗高高兴兴地说:
  “司机先生,去银座四丁目!快点哦,我肚子饿死了。要上高速也行。咦?石冈君,怎么你也跟来了!”
  我转脸看着侧面商店街上的圣诞装饰。
  8
  银座街道上到处都是铃儿响叮当的歌声,简直吵得人耳朵疼,圣诞前夜的气氛真是片刻也不肯离开银座这个地方。
  我当时一共也没在银座喝过几次茶——当然这没什么好自豪的。就算去也是去便宜的店,连高级餐厅的门都不认识。
  我想御手洗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很难想象他对这方面的知识有了解。我的不安随着他的步伐一点一点的增长着。
  “好,我们去银座最好的法式餐厅吧。是MP餐厅哟,可以吃到跟香榭丽舍大街上的本店同样味道同样水准的好菜呢。”
  我慌了:
  “啊?你知道那家餐厅?那种地方要领带正装才能进的吧?”
  御手洗毫不在乎:
  “去吃东西怎么能把脖子勒起来,没必要的啦。”
  宫田诚的表情也十分不安。我一个人咏叹:
  “唉!要是打了领带就好了。”
  MP在商业楼的地下层,搭乘充满新艺术派(Art Nouveau)风格的优雅金属装饰电梯下去,入口处有同样风格装饰的红酒架,正装的侍者一看到我们立刻笑容可掬地迎上来。厚厚的地毯连鞋子都会陷进去。听侍者说,御手洗早就预约了,他是专门来迎接的。
  店里垂着我生平从未见过的豪华水晶吊灯,墙壁铺陈的显然也是高级木材,表面上也雕刻着精细的新艺术派花纹。木材表面打磨得非常精心,虽然会反光,颜色却很柔和。墙上各处还有椭圆或长方形的镂空,镶着镜子或绘画。
  厚厚的红绒毯在地面上延伸,并不多的几张铺着白桌布的餐桌散落在各处,席上三三两两地坐着一些金发的客人。打着白领结的侍者带领我们绕过桌子。我感觉脚下的地毯把脚粘滞得越来越紧……
  “我想坐在那边。”
  餐厅内是复式结构,御手洗向侍者要求了一个豪华的螺旋楼梯上的座位。
  我懵懵懂懂地上了楼梯,椅子立刻被拉开等待我们就座。我像做梦一样弯下腰,屁股到底实实在在地贴上了椅子。
  白色的餐桌上有个灯罩小小的台灯,光芒闪烁不定,仔细一看原来点的是蜡烛。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精致的刻着店名的盘子、刀叉,旁边立着奢华的长脚酒杯。真像做梦一样,我恍恍惚惚地展开面前的白纸。
  等我意识到那白纸其实是餐单,已经过了好半天了。可是那餐单跟英文报纸差不多,到处都是英语字母。我读得懂的只有貌似价格的数字,却完全不理解意思。再说餐单上写的也不是英语——本来嘛,读也无用,我根本不知道任何法式料理的菜式名称。
  我完全懵了,丝毫不知所措。我非常清楚自己的尴尬处境,身旁的侍者保持完美的姿态,礼貌地略躬着腰,却好像也在冷冷地等待我出丑的那一刻。这样下去我恐怕要做出更不可思议的举止了,比如把花瓶里的水一饮而尽,用小餐碟上的餐布抹脸、像梦游病人似的挑上一两段阿波舞……我像溺水者期待救命稻草一样望着御手洗。真是的,既然我们要花大钱来吃饭,干嘛我要这么窘迫呢?真是没天理之至。
  然而御手洗却很从容,大概他平常举止诡异习惯了,到这种时候反而格外镇静吧。接着他说:
  “圣诞节吃火鸡就太没新意了吧,宫田君?”
  看得出来宫田君也很紧张,完全不能放松。
  “不过既然来了,就要火鸡好了。你们这儿的火鸡,配料可以用波尔多红酒和牛筋高汤吗?”
  “火鸡吗?是的,一定符合客人您的要求。”
  “那我就要这样了,肯定很配的。另外,既然来吃法式料理,可不能不吃肥鹅肝呀,是吧宫田君?我们要肥鹅肝酱。”
  “知道了。”
  “你怎么办呢,石冈君?”
  “我,我也一样就行了。”我赶紧拼命点头。
  “那就照样来三份好了。另外,嗯……前菜就要老式的蜗牛吧。蜗牛也是法式料理特有的风味之一哦。石冈君,你……”
  “我也一样就行了!”
  “那也要三份好了。另外再要一份扇贝沙拉……嗯,然后还要桔子口味的葡萄蛋奶酥,和咖啡各三份。这样就差不多了吧。”
  “请问要什么样的酒呢?”
  “要赤霞珠红酒好了,一九六六年的最好。”(译者注:以上菜名都是片假名,查死我了……OTL)
  “知道了。”
  就这样,侍者拿走了我们三人面前的餐单,平安无事地离开了。好像自己的死刑被缓期了似的,我大大放松了一把。明明是大冬天,身上可是出了一身透汗。紧张了半天好不容易放下心了,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一直过了五分钟左右才沉住气,言辞终于可以出口了:
  “你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什么时候记下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法式大菜的名字啊?我听起来全是叽叽咕咕,跟咒语差不多,哈什么呼什么,到底是啥米碗糕?”
  “是foie gras和font de veau啦。我对法式料理很熟悉呢,以前就人类的食物写过论文来着。”
  这家伙忙活得事情倒不少。
  “foie gras是强化饲养的鹅的肝脏,法语就是‘肥的肝脏’的意思。世界三大珍味之一,在美食届非常有名呀。”
  “世界三大珍味?”
  “嗯,世界三大珍味,鹅肝、黑霉菌和鱼子酱。”
  “啊,鱼子酱我倒听说过。”
  “是吧?鱼子酱其实是鲟鱼的卵,洗净后用8~10%比例的食盐腌起来做熟,一般都是黑色的。以黑海出产的品质为最佳。”
  “黑霉菌呢?”
  “这是一种蘑菇,在布纳(Buna)和奈良等地的森林里可以挖掘到。西欧是它的主要产地,加入黑霉菌的牛筋高汤也是法式料理的一种菜式。”
  “牛筋高汤?”
  “就是小牛肉熬煮的汤,类似日本料理里用肉筋和骨头熬的汤,是法式料理里最提味的。材料是小牛的筋、骨和肉,这家法式餐厅平常跟盐、胡椒、酱汁一样,总是做好了备着的。”
  “哦。”
  我真是服了。
  “想不到你竟是个美食通。平常你都吃得马马虎虎的,可看不出来呀!”
  “我也不算什么美食通,只不过对人类的根本需求之一——食欲,这方面很有兴趣而已。”
  御手洗兴致勃勃地说,“我对自己有好几个要求。其中之一就是变成食物的专家。其实我原则上是不吃动物的肉的,最多直刺鸡和火鸡而已。原因说来话长,下次再说吧。”
  红酒送上来了,打开瓶塞后,侍者慢慢地给每个人的杯子里都斟上酒。御手洗举杯:
  “来,为了圣诞干杯吧,Merry Christmas!”
  他轻轻说完,宫田君迟疑地把酒杯端到唇边,在口中含了一点点那红色的液体。
  “对了,你还没成年呢。不过今天就不计较了吧,圣诞节呢。责任有我负。”
  御手洗亲切地说。
  终于开始上菜了,桌子被大小的盘子覆住。
  “来,宫田君,别客气。还想吃什么尽管说。”
  “好的。”
  少年的眼中熠熠生辉。我从来没见过御手洗这么温柔亲切的样子。
  圣诞前夜,梦幻般的美食。柔和的灯光下,小提琴的乐曲静静地流淌,蜡烛的光芒柔柔地照着我们手中的刀叉。外面的喧嚣传不到店里,我全然忘却了这里是银座的一角,仿佛置身法国森林中的地道餐厅。
  味道果然了得。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忘记这顿饭。对宫田诚少年来说,应该也是毕生难忘的一夜吧。
  “怎么样,你还想去什么地方吗?”
  饭后喝着咖啡,御手洗又问那少年,“今天是圣诞夜,你不要客气。”
  “我已经很饱了。”
  “不要吃的也可以呀。”
  少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出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想上东京塔看看。”他说。
  御手洗似乎也吃了一惊。不过不知为何,他什么都没问。
  “那我们这就出发吧。石冈君,再磨磨蹭蹭的,圣诞夜就过去了哦!”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大概没有东京本地人会叫出租车开向东京塔吧,出租车司机投出别有兴趣的目光,大概觉得我们要么是登高爱好者,要么是喝高了头脑不清的东京人吧。承受着这样的目光一路来到东京塔,这里也充斥着圣诞音乐。
  一下第一展望台的电梯,巨大的玻璃窗展现在眼前。好像撒了发光的金砂一般,东京的夜景光芒闪闪。宫田少年轻轻发出欢呼,疾步走上去观赏。
  我并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色。不过像这样高高在上的俯瞰都市的夜景,总是会打动人心灵深处。
  宫田诚用扶手支撑着身体,探出上半身,额头使劲靠近玻璃,我们也跟着他凑近扶手,眺望着直到地平线尽头的那一片灯海。
  我半晌无言地俯视下方,身边的御手洗也沉默地站着。宫田少年沿着扶手慢慢地走着,离我们稍微有点距离。我说:
  “不管看过多少次,都市的夜景毕竟很美啊。”
  我第一次看到东京夜景,是在新建的新宿高层建筑上。想想看,我那时候也倍受感动。宫田少年今晚可能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美景,他现在必定也很受震撼吧。
  “这就是东京啊。”
  我并没有对谁说,只是独自念叨着。突然抬头去看宫田少年时,发现他虽然背对着我们,却在用左手擦拭脸颊。
  他哭了……?!我愕然了,为什么?
  “这样的光辉下面,寄居着多少孤独的灵魂啊。”
  这时候御手洗的声音响起,引我转过头去。只能看见他的侧脸,而他声音深处隐隐有种怒气:
  “但是他们身边还有数不清的常识性的普通人,为自己的生存忙忙碌碌,怎么会考虑到拯救寂寞的灵魂这样超出常识的事情呢!”
  他一说,我又看看宫田少年。
  “我在东京住了很久,也从来没上过东京塔呢。”
  御手洗说完自己似乎也有一厘米左右的反省的意思。然后又恢复了平常的口气:“我以前也看见过与此相似的风景呢。你知道是什么吗?”
  “这个……”
  我摇摇头。
  我又一次无声地眺望那无边的光点。大部分光点都静止不动,看久了会产生自己浮在空间之中的错觉。有种宁静的,音乐性的印象。
  “是什么呢?大海吗?”
  我说。
  “以前我坐飞机飞过富士山麓。现在就想起那是眺望的情景了。”
  “啊,是树海呀!”
  “没错。那真美啊。一片青翠,好像最上等的毛线编织出来的绒毯似的。那种美丽也不亚于这片景色哦。从飞机上看不到碧绿树海的尽头,我当时可兴奋了。”
  “我想,这最高级的地毯下面,到底有什么样的天国呢?其实却不是这样。根本不是这么美好的环境。一旦踏进去,那就是不能回头的弱肉强食的丛林。强者可以咬杀啃噬弱者,弱者最多发出几声惨叫罢了——连他们的悲鸣都穿不到那绿色的棚顶之上。如果我的耳朵有现在的百万倍敏感的话,一定会听到很多绿树下的哀号吧。”
  “这里也一样。那些光芒照耀的一个个地方,生活着各种各样的人。今晚,有数百万人对坐桌前品尝着美味的蛋糕吧。可是,那些与蛋糕无缘的场所,也有痛苦悲鸣的可怜人。只是我们的耳力太差,感受不到他们的声音。”
  “这下面,也有虎狼和野狗,还有毒虫和蛇,和各种各样的细菌。另有一些力量平衡着这些腐败的东西。这个平衡稍有打破,就要引发各种事件。像我们在这些旁观者只能看到丛林中的迷路,生存其中的人却要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呢。”
  “不要被漂亮的屋顶所迷惑,树海的翠绿屋顶下到底如何生存,我们根本没有概念。”
  “是啊。”
  “这就是我们脚下无边的树海都市。外面装饰着美丽的光芒,那不过是种伪装罢了。光芒之下,几米见方的单位生活空间里,才能见到真正的利害关系。再怎么说我自己也好,你也好,都是这个连对方是狼还是小羊羔都无法辨认的世界中的一员罢了。”
  9
  从东京塔下来,御手洗又说想去喝千元的咖啡。当时千元的咖啡可是说出来吓人一跳的价码,我开始还以为御手洗开什么高级玩笑呢。
  我们又打了车回到银座。那家咖啡厅靠近昭和大道,在歌舞伎座内侧。店里的陈设一律木造,古意盎然。一进店就踏上宽宽的木地板,红砖垒砌的壁炉里有真正火焰散发出融融暖意。
  除了电灯照明以外,天花板的横梁上还垂着油灯,看来是御手洗中意的店。地板中央摆着一个小小的圣诞树,在漫天铃儿响叮当的洪流中,像这样装修简易、却摆着圣诞树的店是我们第一次见到。
  我们的桌子占据窗边一角,价值千元的咖啡由小车推着慢悠悠地送上来后,留着小胡子的店主一杯一杯地放到我们面前,然后用打火机点燃茶勺上的方糖。
  方糖燃着淡绿色的火光,在少年的眼里也投下一道光辉。
  御手洗的目光从扫过少年,转向窗外。窗户由小小的黄色玻璃拼花组成,从外面却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把那淡绿色的火焰扔到咖啡里,恋恋不舍地慢慢品尝。宫田少年也学着我的样子细品,而御手洗却半天没有沾唇的意思。他两肘支在桌子上,修长的手指交叉在咖啡杯上,就这样长久地无言静坐。
  我跟少年都快喝完那昂贵的咖啡了,这时候,厚厚的木门发出很大的声响,一个穿着灰色大衣、似曾相识的高大男人走进来。他似乎很冷似的缩缩身子,在店里扫视了一圈,认出了我们,径直向这边走来。
  “原来您在这里啊,让我好找。”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外面的寒冷,他说话有点哆哆嗦嗦的。我仔细一看这个来到我们身边的男人,原来是竹越警官。
  “有什么事吗?”
  御手洗终于事务性地招呼了一声,似乎对竹越警官的出现多少有点疏离感。
  “有点事想跟你报告一下,我们刚才逮捕了吹田久朗那件案子的凶手。”
  “是石原修造吗?”
  我问道,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没想到警官先生却摇了摇头。
  “不,不是他。是北川幸男,吹田电饰的职员,社长的膀臂。”
  御手洗交叉的手指没有一丝移动,只是一副冷冷的样子。宫田少年却像遭到晴天霹雳一样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嘴唇下意识地翕动着。
  “经过调查发现,北川最近在喝酒的地方遭到吹田社长的过分羞辱,因此怀恨在心进行报复。”
  我亲眼见到宫田少年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脸色苍白,从指尖到肩膀都颤抖起来。
  “刚才把北川带回署里,讯问之后,他已经供述了自己的罪行。”
  “胡说!”
  宫田少年激动地喊。此刻他已经全身颤抖,坐都坐不住了。他稍微站起身子,差一点揪住竹越警官。
  御手洗的反应真是不可思议。他从竹越警官登场以来就像化石一样丝毫不动。
  “警官先生,那是假的!那不是真的。北川先生没干过那种事。北川先生是无辜的!”
  少年的眸子涌出泪水。
  “不可能是他干的!因为,因为社长他是……”
  “宫田君。”
  御手洗抬起右手,冷静地说,“这是你好好考虑过的结果吗。考虑清楚了再说话。这里除了你我以外还有第三人,这第三人将来会对你所说的话做出证言的。”
  “没关系。没关系的!既然这样,我再没什么好考虑的了。不,还不如不等这样,早点说出来就好了。只是我没勇气,才……”
  “竹越警官,你能到店外稍微等一会儿吗?”
  御手洗又下无理命令了,竹越警官却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服从了。他推开古旧的木门,走到外面的清冷之中。
  “御手洗先生,还有石冈先生,请听我说。那不是北川先生干的,北川先生不可能干出那样的事情。因为,因为社长……是我杀的!”
  我大吃一惊,全身凝固,一时间失去了语言和思维。怎么回事……?!
  “是我杀的。所以,不可能是北川先生杀的。如果北川先生那么说,那一定是为了帮我掩饰的假话。我全都承认,请听我说。”
  “你不说也可以,我差不多都明白了。”
  御手洗说。
  “不,我想说。我想让御手洗先生二位听听我的话。”
  少年这是停住了语言,困惑了一阵儿。不过,看来是为了怎么表达而困惑。
  “我生在青森乡下,从来没有人疼过我。只有北川先生和御手洗先生对我这么好。你们两人的恩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不用算上我了。”御手洗说,“忘了也好。我没有像你想的那么好。我是大人了,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算计。”
  “怎么了?您为什么这么说?”
  宫田诚疑惑地问。
  御手洗这时充满了苦恼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好像为了把这种痛苦扔掉似的,他草草地说:
  “没有北川先生那么疼你啦。”
  少年静静地点点头。
  “北川先生真是好人。如果没有他在公司里照应,我大概早就死掉了。天气还冷的时候,我一个人来到东京,还以为东京会暖和些,因为我离开青森的时候还在下雪,东京比较靠南。可是东京也很冷,跟青森差不多……嗯,我这么说行吗?”
  “当然没关系。”御手洗说。
  “我还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些话,跟北川先生也没说过。不过真希望有人听我说。”
  “修学旅行的时候我来过一次东京,从那时候起就非常憧憬向往这里。可是我到上野站的时候,口袋里一共只剩下一张五百元和两个十元硬币了。我爬到上野商场的楼顶上,就那样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呆着,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办。就算想回乡下,买票的钱都不够了。”
  “这时候我从垃圾箱里捡到一些报纸,在招聘栏里看到了吹田电饰的广告,还说供应住宿。所以我就想到那里去。”
  “我到商场的书店买了份最便宜的东京地图,花了一百二十元,那种折叠的地图。我就一边看地图一边往四谷方向走,兜里一共只有四百元,心里真的很怕。”
  “我一路上以东京塔为标志,很想爬上去看看,不过那是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没时间绕过去。”
  “那以后我也不只多少次想上去过,直到今晚您带我去之前,一直没去成。所以我今晚非常高兴。真是想象不到,东京塔那么美。”
  “我是早上到的上野站,赶到吹田电饰都已经傍晚了。我说看见报纸就跑来了,社长一开始说我根本不行,是北川先生拼命劝说先雇我试试,就这样社长才勉强答应。我本来无处可归,有地方收留我真是高兴极了。”
  “我在北川先生家寄居了一阵,后来搬到荻漥的公寓。公司供应早晚饭,也不要房钱,真是救了我的命。自己只要出钱买午饭就行了,不过工资有三万元,我已经很高兴了。”
  “三万元?就这些?!”我忍不住叫道。
  “不过我完全不会干什么活,也没办法。我只能泡泡茶,跑腿买买可乐烟草之类的。”
  “我现在好歹能干点活也全亏了北川先生。他说我手很巧,手把手地教了我很多事情。我能住进荻漥的公寓也多亏了他,要是没有他我真的就死掉了。我没什么出息,也不会交际,总是被大家欺负,每次都是北川先生护着我。所以……”
  “我说案子的事情吧。我干出那种事是为了北川先生——社长对北川先生干了绝对不可原谅的事情。那是上周的事情,社长赚了笔钱,带我们去喝酒。”
  “他说偶尔也该叫我们去享享乐,带我们去了赤坂的俱乐部。大家都说,社长一向抠门,今天真不知道刮哪门子风了,因为他以前就连去小卖部都不会请我们的。”
  因为股票赚到了吧,我想。
  “赤坂的店真是好气派,有很多漂亮的女子,我吓了一跳……东京果然了不得。”
  “可是我不太喜欢这种喝酒的地方,尤其不喜欢跟社长一起。社长喝了酒就大喊大叫还特别偏执,酒品很差。我本来不想去的……要是真的没去就好了。本来我还没成年,就是半路上退出也好,那就不会发生那种事了。”
  “那家店里有卡拉OK,我特别不喜欢这种东西。社长自己老是大唱特唱走音的歌,还强迫别人也唱。那次也是,他非逼着所有人一个一个唱歌。轮到我的时候,我什么都不会唱。我说我是音痴,真的不会。”
  “平常社长也就算了,只有那天醉得太厉害了不肯答应。他说这样算不上有社会活动的人,连首歌都不肯给大家唱怎么行,还是共同生活的人什么什么的,狠狠地说教了一通。”
  “后来他把我喝的可乐打翻了扔到地上,说不能喝这种东西,要我喝酒。他说:‘既然不会唱歌,至少也得想出一个本事来表演表演,哪怕裸舞也行,快点!不然就别想在世上混了。’他罗里罗嗦说了好多这种话,酒臭气喷了我一脸。”
  “我实在不知所措,愣在哪不会说话,社长越来越生气,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揪我的头发。其实这些我都能忍,要是我自己忍一忍能过去的话,我完全没关系。可是那天晚上社长无论如何也不肯容我。”
  “北川先生后来介入了,让我回宿舍,说我还没成年呢。我真是松了口气,也很想回去。店里的女子也说放我先走。”
  “可是社长硬是不肯。慢慢地他转向北川先生,说让我表演也是为了我好,为我着想才这样的,我平常的态度他最看不惯了。”
  “‘别在年轻人面前装老好人!”社长怒吼。‘你是怕被不讨年轻人的好才充好人的吧!我炒你鱿鱼!’”
  “他嚷了一阵,又说,‘要不然你替这家伙裸舞怎么样?’”
  “北川先生苦笑了,后来他说,要不然我表演一下吧。店里的人还放了不知道是谁的唱片。”
  “放了音乐以后,北川先生走到客席前的小台子上学跳脱衣舞的样子。他很擅长模仿,脱外衣和躺下来脱鞋子的样子学得跟女子一模一样,连店里的人都鼓掌。”
  “可是社长越来越猥琐,他自己又怪叫又手舞足蹈的靠近北川先生。他不光骑到北川先生身上,还硬去脱他的裤子。”
  “店里还有很多女人,都大叫着捂上脸,一通骚乱。社长竟然借着酒疯拿着北川先生的裤子跑回坐席上了。”
  “店里的人一阵爆笑,北川先生只剩下内裤,苦笑着回到座位上。他还笑了,可能并不真的在乎,可我简直气疯了。我气得控制不住,眼泪都急出来了。社长真是太卑鄙了!”
  “社长算计好了,故意说北川先生在年轻人面前显好。那个人就是醉了也满心算计。我真没用,只有气得哭。”
  “回到房里我也气得睡不着觉。我怎么受辱都没关系,可是北川先生是代我受辱。一向最照顾的北川先生……想到这里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社长。”
  宫田诚的话戛然而止。远处别的桌上发出笑声。
  “可是,真的有必要杀了他吗?”
  御手洗带着艰涩的表情问。
  “是的。我是坏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杀了别的人,等于扼杀了你自己的人生。为了那样的混蛋社长,值得你搭上自己一生吗?”
  “可是,御手洗先生,我不后悔。想到那件事,无论多少次我都干。”
  宫田诚坚决地说,御手洗盯着少年,沉默了。
  “所以,都是我的错。本来我应该阻止社长的,都是我没种。我不能这样一直熊下去。”
  “我想没人能懂我这种心情。我在冰冷的冬天来到东京,差点冻死,口袋里也没钱,谁也想不到我那时候有多灰心。可是北川先生救了我,我不知道多高兴,所以……”
  “所以十二日早上,你知道社长通宵加班,赶到了公司。”
  “是的。我本来下不了决心杀他,可是看到社长睡着的样子,跟那晚他醉醺醺的时候一模一样,我又生气起来,戴着手套,捡起附近的刀子……”
  “你是坐地铁去的吧?”
  “是的。”
  我这时愣住了。宫田少年不是坐卡车的吗……?!
  “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候,经常看那张在上野买的地图。所以,我知道只有从青梅街道到新宿大道的这一条直路上,地下一直有跟路面并行的地铁。沿途有好几个站。所以我坐上卡车后面的货厢往公司去的时候,总在车上想,这下面就是地铁吧?现在是跟地铁一起走吧?就这样,我想出那个办法。”
  “早上卡车总是走得很慢,我什么时候都可以从货厢上跳到路面上。货厢上拉着招牌之类的货物,从驾驶席看不见我,我平常又不怎么说话,谁都不会理我。”
  “所以我想,在卡车堵在地铁站附近的时候,从货厢上跳下来,坐地铁赶到公司,杀了社长以后又坐地铁回去,在四谷附近的车站路边等着卡车再爬回去,谁都不会注意到的。地铁很快,早上车有多,卡车每天都要在青梅街道上开两个小时左右,从货厢上偷偷跳下爬上的很容易,跳几次都可以。”
  “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注意算过卡车通过地铁站的时间带。很有意思的事,从南阿佐谷站经过新高圆寺、东高圆寺、新中野、中野坂上几个站,每两站之间卡车都要花十分钟左右。”
  “那天早上,我在南阿佐谷站附近,趁着堵车跳下卡车,改坐地铁。然后我赶到公司杀死社长,那时候正好八点三十分左右,卡车才到新中野附近。”
  “然后我又坐地铁,公司离地铁四谷站出口很近。卡车来到新宿三丁目附近是八点五十分左右,继续坐地铁就会错过卡车。所以我在三丁目下了车来到地上,走到伊势丹旁边,藏在大楼的阴影里一直等到卡车到来。这时候刚好是红灯,我就爬上去了。”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如此,竟然还有地铁这一招啊!
  “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总是很寂寞。多亏北川先生救了我,他却因为我遭到那样的羞辱,我咽不下这口气,干出那样的事情,竟然还连累北川先生受怀疑。都是我不好,却害了北川先生。我总是这样,完全是个失败的人,从小就是这样,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出息。”
  “总之,我必须走了。我不能再给北川先生添麻烦了,我要去向他谢罪。”
  “那,御手洗先生,今晚真是太谢谢你了。咖啡也很好喝,法国大餐也很美味,今晚简直像做梦一样。辛苦您这样跑来跑去,真对不起。”
  “没关系。”
  “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御手洗先生的恩情。我一直梦想在银座吃法国大餐,今晚真的实现了。我再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御手洗无言地翻过帐牌付了帐,匆匆地走了出去。店外,冷得缩着背的竹越警官正等在那里。
  一走出去,宫田诚突然走到御手洗面前握住他的右手,两手都抓得紧紧的。然后他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眼泪纷纷掉落。
  “今天真是太感谢您了。我今天太高兴了,不知道怎么谢谢您才好。”
  在激情的支配下,宫田诚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真的,受您这么亲切招待,我都不能答谢。我这个人没用……那个……”
  御手洗的右手一直给少年握着,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他一句话都没说。
  “我不会忘记御手洗先生对我这么好的。”
  沉默了好久,御手洗突然说:
  “你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怎么了?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御手洗慢慢摇头:“要是因为别的事情跟你相识就好了。真遗憾。”
  我看得出来御手洗的嘴唇轻轻颤抖。
  “为什么?”
  少年问,御手洗有些辛酸地摇摇头。
  宫田诚深深地看了御手洗好久,终于止住了,向我也微微致意之后,径直走向竹越警官。
  “宫田君。”
  御手洗又说。他手里握着一个信封。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前,本来还想带你多玩玩,可是没时间了只好作罢。”
  这一刹那我理解了这前后的一切。最迟今晚警察就必须把这个少年带走,所以御手洗为他竭尽全力安排了这份圣诞礼物。
  不过宫田诚激动地拒绝了:“这怎么行!不用了!”
  御手洗挺直身子,挥挥大手:“是吗。你不要也随便你。不能放到你口袋里的话,我就扔到垃圾箱里去!”
  在那以前我从未听过御手洗这样激动的声音。那以后也没有过。
  被御手洗郑重的气势压到,少年松了手,让御手洗把信封塞到他口袋里。
  然后少年对我和御手洗深深地鞠了一躬,跟竹越警官并排走了。
  “真的一定要犯下这种罪过吗……”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大楼转角处后,御手洗从肺腑里挤出这句话。
  “啊……可是你已经尽力了。”
  “我是为了自己。为了抵消自己的罪过。我骗了那孩子。”
  “什么?”
  “我现在不想说。不过今天是魂灵救赎之夜,我可有真正救赎了一个孤独的灵魂吗?说不定是为了我自己无聊的功利心吧?”
  “怎么说这种话?你已经做到最好了。他还没成年,罪行也情有可恕,可以酌量从轻。不要扯上那么深刻的东西吧。他不是也感谢你了吗?那孩子也算放下心里的重负了,这样就好。”
  “啊,直到赎了今夜的罪过为止,今后我再也不喝咖啡了吧。”
  御手洗长叹一声说。远处传来铃儿响叮当的欢快曲调,我们往回走去。
  “还有好多事情我不明白呢。早点都说明了吧?”
  我一边走一边问。御手洗什么都没回答。
  10
  从那以后御手洗总是没精打采的,连累我们搬家的卡车直到十二月三十日还没能从纲岛出发。
  也不知道竹越警官是不是猜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早上专程来帮忙。毕竟不在三十一号之内搬出去的话,御手洗可能会被房东起诉的呢。
  竹越警官报告说,宫田诚少年已经受审,最后会送去少年管教所。御手洗虽然很受打击的样子,不过趁着警官先生也在,总算有意开口解释了。我们坐在打好包的纸箱子和成摞的书上,聆听我朋友的解释。
  “你怎么解开这个案子的?”
  面对我的提问,御手洗终于也坐到行李上,答道:
  “推理这种东西,并不能像数学公式似的解释得那么清楚,或许跟棒球指导的作战方案有点像吧。要一路向着可能性高的方向探求。”
  “这次的案件也是这样。石原、马场两人都有绝对的可疑性,但是这两人降低这两人犯案的可能性的,是吹田久朗钱包里剩下的四十七万元。”
  “这两人动机的主要部分是金钱,很应该对钱包里的四十七万上心,趁机掠走。”
  “这两人落在嫌疑人范围之外还有别的原因,其中一部分跟北川相通。如果是北川干的话,按照案情岂不是太容易被怀疑了?他本人不会想不到这点的。因此我转个方向,把怀疑的目标转移到身在‘安全区’之内的人上面。”
  “这样以来,有几个人毫无疑问地落在‘安全区’里——乘卡车上班的通勤组。一共四个人,卡车坐席上却只能做三个人——那么剩下一人必然坐在货厢上吧?所以这个人最可疑。”
  “早上的青梅街道是着名的‘堵车大道’,但路面下还有地铁行驶。从荻漥到四谷之间,这两天路像双胞胎似的平行前进。这样一来,坐在后车厢上的人只要趁着卡车停滞不前,从上面跳下来搭地铁来往于现场和卡车之间就可以完成——我当时就看出了这个手法。”
  “但是这里有个难关,不用说就是‘数码锁’。数码锁的密码只有被害者一个人直到,密码必须在往返两地不长的时间里破解出来。”
  “因此我就考虑这个密码锁,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盲点。”
  我们探出身子仔细听。
  “这个从0到9的,三位数码的数字组合的总数,出人意料地少——总数只有10×10×10,一共1000种。我也有点吃惊,还以为想错了,来回想了好几遍。可是,只可能是这样的。”
  “我解释详细一点吧:比如从111开始,一个一个把所有的组合试验一遍的话,就是111、112、113……这样,直到110为止,一共只有10种组合,是吧?因此11X,一共有十项。”
  “接下来考虑12X,也有121、122、123、124……直到120为止,也是十项。”
  “这样想来,13X和14X也十项,十个十项一共一百项——也就是1XX的一共有10×10等于100种组合。没错吧?”
  “接下来考虑2XX的组合,从21X开始,当然也是一百项——2XX跟1XX是同样的。”
  “这样3XX、4XX算下去,百位上也有10种可能,一共1000种——全部组合就这些,没有其他可能了。”(译者注:我说日本中学数学难道不教乘法原理和排列组合么,要用这么大一篇话来解释……OTL)
  “这样想来就会引出不可思议的结论。如果一个一个试验数字组合的话,每一个大概用两秒就够了,说不定还会更快。就算是两秒,一共只需要2000秒就可以全试一遍。2000秒除以60是33,也就是说,只要33分钟就可以从头到尾试一遍。这样的数码锁,不过是个心理障眼法罢了。”
  “再说也不一定要从111开始试吧?那太傻了。考虑到设定人的心理,密码设置为7XX、8XX的可能性很高,这样,从9XX到0XX倒过来试,十分钟左右就有可能打开了。”
  “当然实际也不全如理论所想。调整位置的时候总要花些时间,数码盘也不一定转动得那么顺利,不过总有好办法可用。比如试验99X的时候,用胶带什么的把前两个数码盘固定起来,然后一边拉住锁口,一边转动剩下一个盘,这样撞到密码的时候,一下子就可以打开了。”
  “原来如此。”
  我忍不住说,“数码锁这么容易就能打开呀!”
  “就是个摆设玩具罢了。只不过要这么从头到尾试一遍的话,要是小偷中途就放弃了吧。不过,说到底这种锁是防不住不同寻常的大事的。”
  “可是你不是说全试一遍要八十四天吗?为什么要撒谎?”(译者:这样的谎也能行得通,日本警察都是干什么吃的……)
  御手洗挥了挥右手掌回答:
  “那是没办法啊,毕竟我刚才说了,竹越警官立刻就想逮捕石原和马场,可是他们又不是犯人。”
  “竹越警官既然拜托了我,我也有我的一点自尊。赌上这一点自尊,我就不能让您抓错人丢脸。所以我先编了那样的谎话拖延时间——我把数码锁解释成比它本身坚固得多的铜墙铁壁了。”
  “为什么?一开始就说清楚不好吗?”
  “我不想那样。要说原因呢,因为凶手没有动钱包里钱。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是为了信念而实施的犯罪。这种情况下,我自己的功名心上有个刹车,我想慎重一些。说不定这里也有天意在里面吧。”
  “总之,我进行了这番推理之后,就想认识从荻漥出发时坐在货厢上的那个人,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最开始怀疑的是年纪最大的秋田,因为这番心思不像太年轻的人能具有的。”
  “没想到一问之下得知,坐在后车厢里的是最年轻的宫田诚少年——由此我知道犯人是他。”
  “我跟犯人交往了一阵,为了确认自己的推理。糟糕的是,我发现他是个品行很好的孩子——这真是一大教训啊!以后不能跟犯人关系太密切了。”
  “最后,数码锁的神通毕竟用到头了,竹越警官打算逮捕石原。我犹豫了好久,最终觉得,犯罪毕竟是犯罪。”
  “可是,对那样内向而纯朴的少年,我说不出‘你就是杀人犯吧’这样残酷的话。他现在正值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那个时期受了伤害,就会想凝固的石膏一样,一辈子都刻骨铭心。他已经背负了一个很大的伤痕,难道穷追不舍,让他又受一次伤害吗?那才是胡闹,我可不要充当那种角色。”
  这时候的御手洗好像被挫败了似的,无力的继续:
  “所以我想了个办法,故意让竹越警官假称逮捕了北川。我本来已经看出了这起案子的动机,所以我推迟,他听到这样的话不可能无动于衷。”
  “这个方案果然成功了,可也没什么好得意的——我欺骗了那个少年,最终也没有勇气向他说明我的谎言。”
  御手洗沉默了片刻,我们也良久无言,等着他的行动。御手洗用手一拍,站起来说:“好吧,就这些了。接下来再去搬东西吧。”
  多亏竹越警官帮忙,刚过中午已经把所有的东西搬上卡车。我开着车朝横滨出发,竹越警官说还有工作,先会警署去了。
  “古语里,年末被称作‘师走’可真是没错啊!”我向司机副座的御手洗说,“你看,你这被称作‘老师’的人,坐在卡车里忙着四处奔走呢!”
  御手洗没有接我的冷笑话。
  我们的新居在马车道边上,是个古旧的五层建筑。卸下行李再搬上五楼的活儿,就剩下我们两人一起干了。
  搬上楼之后在房间里到处摆放东西也很辛苦。我和御手洗——特别是御手洗——称得上财产的不过是一些书而已,没想到真搬起家来,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家具物件还真不少。我看到御手洗从食品架上翻出一些咖啡豆,直接扔到垃圾箱里。
  直到深夜,我们终于收拾好了。我把最后一本书放到架子上的时候,墙上挂着的时钟恰好报向午夜零点的钟声。
  钟声好像信号似的,刚一打响,远处中华街上就想起劈劈啪啪的爆竹声,停泊在港口的众多汽船也一起鸣起汽笛来。一九八零年来到了。
  “新年好。”
  我对御手洗说。
  御手洗这时也很高兴似的向我伸出手。我伸手握住他的手。
  “我们俩从今天起就是室友了,请多关照哦!”他说。
  “我也是。”我答应着。
  “怎么样石冈君,现在出去找个还开门的店喝一杯如何?”
  “好啊。”我也赞同。
  “没有酒的话,就说红茶也好啊。”
  他一边说一边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我也同样,两人都没坐电梯,沿着古旧的楼梯走下楼去。
  走到街上,爆竹的声音听起来更近了。我们商量着是不是朝爆竹的方向走。
  我也很喜欢热红茶,御手洗也说了要红茶——他决不会说要咖啡的。
  另外,关于吹田靖子姑娘还要多说一句,那完全是我的误会。御手洗只是对宫田少年有兴趣才去荻漥公寓的,并不是与她交往。那以后御手洗也再没有提起过吹田靖子的名字。
  (本文完)
  狂奔的死者
  1
  一直以来,发生在猿岛的那件事让我很难忘,因为它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也实在太诡异。
  那件事发生在1980年的初夏时节,说真的,1980年对我来说真是个奇妙的年份,遇见了许许多多莫名其妙的事情,而最匪夷所思的事,就是那年秋天我亲身经历的杀人事件。
  ……
  那年秋天刚开始,我渐渐厌倦了所有简单无趣的贝斯练习,兴趣转向时髦前卫的管乐器。说来也巧,有个朋友为了躲债要出门一段时间,将他的阿尔特萨克斯管寄放在我这里,我终于有机会学吹萨克斯管了。
  9月底,最要好的朋友要去美国,把他的公寓以极低的价格租给了我,签了一年租后,我高高兴兴的搬到了山并区的善福寺。公寓旁边就是善福寺公园,特别适合练习萨克斯管,那段日子,只要我没有课也不用打工,就终日在公园里吹着萨克斯管,看着来往游人,优哉悠哉。
  我很喜欢音乐,和朋友组织了乐队在赤坂酒吧里表演。后来又爱上了爵士,结果,和一些爵士爱好者渐渐聚集到一起,另外组织了一个乐队,在东京小有名气,真让我小小的骄傲了一次,不过今天并不是讲我们乐队的故事给大家听,只好略去。
  遇上那件诡异的是正是那年10月中旬,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说实在的,我真是怀念那段时间啊!秋天站在湖边,吹奏着阿尔特萨克斯管,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想想坐在爵士酒吧的一隅,仿佛滑翔而去的水鸟拂过水面,又好象扬起轻波的清风引人遐想。而手持着萨克斯管立于湖岸,则可以说是御风而行了吧?一天,我吹奏的“我最爱的歌”的旋律,好像水鸟一样滑过湖面,又和着微风,在水面上荡漾起粼粼细波,我自己也陶醉在这美妙的景色和乐声里。
  无意间抬头一看,不知不觉中,旁边竟已围上了不少听众,长椅上坐着的花白头发的拄杖老人,牵着狗散步的女子,还有一对对的情侣,都驻足而听。再望望对岸,却空无一人,长椅虽说也是间隔二三十米就有一条,但根本没有游客去坐,整个公园只有我身边格外有人气。
  自顾自的吹下去?我犹豫着凑近风管口,但想了想,还是提起琴盒,慢吞吞的移开了30米,另找了个地方继续吹萨克斯管。没想到,那些人也若无其事的活动着身子,慢慢向我这个方向聚拢来,等我一曲奏完,身边早已重新围上了一圈人。
  我啼笑皆非,于是想跟他们开个玩笑,吹完一曲,就换个地方,每次都像旁边移动30米左右。那些听萨克斯管的人还是一步不落的紧跟着我,最后,我居然带领着他们整整绕湖一周,又回到了最初的长椅边。
  当时我不由得联想起了童话“哈路们吹笛手”,我也有和他类似的遭遇。
  在公园练习萨克斯管的时候,还碰到过些别的怪事。有一天,我吹得太入迷,连夕阳西下都没觉察到。一首曲子将近终了,我停下摁键的手,呆呆的看着眼前的湖水,水面寂静无比,被晚霞染成绯色,凝望这静悄悄的美景,不由想起那些有关前生后世的梦境般的呓语。
  就在这时,有人对我说了一句:“您好。”如梦初醒的我转身一看,原来是两位收服严谨、面容严肃的巡警先生,正朝我走过来呢。想必他们也是在巡逻中吧,我暗叫不好,一定是我违反了噪音管理条例或者其他的什么法律条文了吧,不然怎么会好端端被警察先生给注意上呢。
  “请您过来一下。”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警察颇为威严地说道。
  “好……好的。”我还没和警察面对面打过交道,早就吓得声音发抖了。
  他忽然伸出粗壮的手臂,从我手里一下子把萨克斯管抓了过去,我实在出乎意料,一时之间惊讶的动弹不得。
  “别担心,让我也吹一个曲子嘛!”
  “好……请,请您别客气。”在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之后,只能这么回答他了。
  爱好萨克斯管的警察不慌不忙的取下警帽,放到长椅上,熟练的拔开管口塞,试起音来。一开始当然是“呜……呜”的长音节,慢慢地似乎他找到了感觉,吹得有点像模像样了。他吹的曲子是《日安,宝宝》,我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穿警服的人吹萨克斯管呢。
  “我高中时代参加过管弦乐队,现在居然还吹得响……”他停下来感慨了一句,接着又吹起了《铁臂阿童木》。他的同伴,站在远处,显得百无聊赖的揪着树叶,然后又无精打采的扔到地上。
  这个爱好音乐的警察使得我对他们的印象有了好转,音乐的魔力真是无穷,居然能让我和一个警察之间生出了亲近感。
  警察向我道谢之后离开了,我想这下没人打扰了,继续练习吧。
  于是我接着吹我的萨克斯管。可突然间,从湖对岸的一间小屋里传来了怒吼声:“哪来的小子,你的破喇叭准备吹到什么时候!”原来,公园里正在施工,有些工人就住在那些临时小屋里。我不理不睬,只管自己吹下去,这下可不得了,刚吹了几小节,屋门就“砰”地开了,威风凛凛的建筑工人们头缠钵卷,手握啤酒瓶,直朝我冲过来。我大吃一惊,赶紧把萨克斯管塞进琴盒,夹在腋下,一溜烟的跑掉了。
  那以后有好一段时间我都没敢去善福寺公园。后来好像工程结束了,湖岸上的临时小屋也消失了,我才恢复了日常吹奏练习。大约是那年的10月10日的傍晚,我遇见了那个男人。
  那时我正吹着萨克斯管,看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年轻男子也提着琴盒走了过来。
  他从盒中取出一把小号,先是在离我稍远的地方“嘀嘀”的吹了一阵,然后对我说:“怎么样,一起吹吧?”和他一起吹奏了几曲以后,太阳落山了。他的水平和我不相上下。
  “你住在西荻?”吹小号的男人问我。
  我点点头,他又说:“我住吉祥寺。大家都叫我阿赤。”
  “阿赤?”
  “是呀,朋友们都这么叫。”我又看了看他的面庞,脸色哪里有一点红润,毋宁说带着一点苍白。大概有二十五六岁,留着胡子,中等身材,看起来略显老相。
  “大家叫我阿堂,全名是隈能美堂巧。”我也说了名字。
  “哦。知道了。你好象很喜欢爵士乐?怎么样?这个星期六有没有空?”阿赤说道。
  “可能有空,什么事?”
  “我知道一个挺有趣的地方,在总武线的浅草桥,有个喜欢爵士乐的大叔,每隔周六,就把自己的公寓全部开放,邀请爵士乐迷们来切磋欣赏。我常参加那里的聚会。”
  “真的吗?”
  “当然,有兴趣的话,本周六去看看?你的爱乐朋友也可以一起去,下午6时左右开始,我把地址和电话号码写给你吧。”说着,阿赤从口袋里取出小本子,写上:台东区柳桥一丁目17号,T公寓1106,系井。电话号码也一起写了。
  我和朋友们组建的爵士乐队叫做“SEVENTHRING”,也就是“第七环”的意思。因为乐队成员大多住在环七道路周围,鼓手阿浮更是专门在环七一带练鼓,所以得名。
  第二天下午我去环七,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阿浮的身影,他还是老样子,弓着背,用尽全力击着鼓。周围没有一个观赏者,和我吹萨克斯管的时候大相径庭。何止如此,人们不但不停,还都慌慌张张的一路小跑,仿佛能离他多远就躲多远似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的外表。阿浮身高接近1。90米,下半边脸生着乌黑浓密的胡子,“阿浮”这个叫法,其实正是来自于某部怪兽影片主角的名字。我把周六的爵士乐聚会的事讲给他听,他二话没说就答应和我一起去。乐队其他成员都有事,我们只好决定两人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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