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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清兵卫

藤泽周平(日)
[黄昏清兵卫 / 藤泽周平 著 ]
第一章 黄昏清兵卫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在藩城北濠边上的小海坊,家老杉山宅邸的后屋里还亮着灯。
有两位来客:总领寺内权兵卫和郡乡总管大冢七十郎。宅邸的主人杉山赖母紧抱双臂,不知叹息了多少次,终于放下手臂,啪地拍一下膝头。
“唉,总之等半泽再来消息吧。”
“若知道没搞错,打算怎么处理呢?”寺内问。杉山看着他那肉乎乎的红脸膛儿和圆眼睛。
“那时候就不能置之不理了。”杉山给自己打气似的,这回用拳头猛击了一下膝头。“乃至决战,把堀将监搞掉。”
藩里现在有一个积重难返的问题,那就是位居宰辅的首席家老堀将监专横跋扈。不过,他如此专横,杉山等其他执政也不无责任。
七年前,气候异常,藩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灾荒。插秧时节、插秧之后都滴雨未降,烈日普照田野,让人惴惴不安。农民们拼命找水,翘盼梅雨,但梅雨持续了还不到十天,进入六月便放了晴,只是把干裂的田地湿了湿。
到了往年梅雨结束的六月中旬,老天却下起雨来,那雨水竟冷得要命。一连下了五天,第六天变成藩民从未见过的暴雨。一天一夜,昏天黑地,简直分不出白天与黑夜,只听得雨声哗哗作响,大河小沟都荡荡横溢。雨终于停了,平地上的水田旱田全都沉在了水下。
不仅田地,流经藩城边的五间川泛滥,街镇也浸水。下游决堤,有的村落甚至被冲走了房屋。
水退了,七月的阳光照射劫后余生的稻子,当此时节,却又从藩境的山地连日吹过来冷风,吹遍原野,把本来就打蔫的稻田吹得翻江倒海。这样的日子一连好多天,抽穗太晚了。大灾荒已然是板上钉钉。
藩里前一年也歉收,但财政困难,藩府仍强行收缴地租,各村不少人家把存米都拿出来交租。转年大灾荒,这下藩里可要饿死人了。
藩府慌忙掏空了藩库,设法从京都一带购买稻米和杂粮,并禁止把粮食带出藩,鼓励米饭掺杂粮,采取了各种防止饥荒的措施。不待藩府指示,藩民争相到山野里挖葛根、蕨根。连萝卜、芜菁、白芋、红薯的叶子也弄干了食用。甚至把款冬叶、虎杖、蓟叶水煮或者去掉苦涩的部分,都用来掺米饭。
不出所料,藩域之内从秋到整个冬天遭受饥馑,藩民度过饥寒交迫的严冬,到了三月,从京都一带张罗的稻米杂粮终于运来了,藩府便实施强行配给制度,按家臣、市人、村民的顺序出售大豆、麦子。对于手里没有买米钱的藩民实施贷款,而连借贷也没有能力的赤贫,由坊官、村吏开列名单,每人每日发给一合五勺救济米。
总算没饿死人,度过了饥荒,但此后财政告罄,当时的执政们一筹莫展。分派下去的地租连三分之一也收不上来,又全都放贷。贷款也罢,用于赈灾的藩金也罢,都无法在限期内收回来。
之所以无法限定,是因为两年接踵而来的打击使农村普遍凋敝不堪。各村纷纷出现了开春没有种子往田里撒的农户。不要说借钱买种子,甚至都有人受不了连续两年借债的重压,放弃了田地,到镇上做工去了。
令藩府担心的荒地开始出现了。藩府有规定,荒地不许转卖他人,应由村里共同耕种,这个规定变成各村的重负。谁都是自己的事情还忙不过来呢。各村东一块西一块剩下春天还种不上的田地。债台高筑的乡村气息奄奄。
尽管处于这种局势,藩府的支出却还是照出不误。发布节俭令,那也是杯水车薪。筹措一些资金,重建惨遭重创的农政是首要问题。新年伊始,执政们把镇上的富商一个个叫到藩府来,交涉借钱,但他们已经借给藩里很多钱了,再出借,岂止回报,连能不能收回来都没有把握,所以一律是面露难色。
结果,一直交涉到开春,藩府借到手的钱还不到所需金额的五分之一。交涉以失败告终。其后,三名主宰藩政的家老、一名位居家老之下的中老辞职,留在执政位置上的只是家老成濑忠左卫门、中老杉山赖母二人。
补缺的是堀将监,由总领升任家老之职。还有一位新任家老,野泽市兵卫,也是堀派的人。堀的父辈长年担任首席家老,在藩内隐然留下了堀派这个派阀,野泽市兵卫也当过家老,所以这二人可说是多年之后又重新执政,东山再起。他们二人,再加上留任的成濑忠左卫门、由中老升为家老的杉山赖母,这四个人占据家老之职。中老新任命了吉村喜左卫门和片冈甚之丞,他们也属于堀派。

堀将监当总领的时候就屡屡批评旧执政的政策,对灾荒的善后也夸下海口,说自己另有方策。他进入执政之列,又坐上首辅的位置,迅即在藩政上推行起自己的方针。
藩内有一个船运商,叫能登屋万藏。这个新发迹的商人拥有千石船二艘,载重五百石、三百石的船数艘,北到松前,南到京都一带,贩运各地物产,传闻富得没边儿没沿儿。他住在港口所在的须川,离藩城二十多里。
以前藩府与能登屋有过两次亲密接触。一次是幕府摊派,修复江户的寺庙神社,藩里拿不出工程所需资金,向能登屋商借五千两。再次是能登屋找藩府,要承揽芦野新田开发,这是藩里最大的开垦事业。然而两次交涉都付诸东流。原因是能登屋提出的条件令人觉得不像是本藩的商人,两次放贷要利都过于苛刻。藩府拮据,总惦记能登屋万藏的财富,却又怕这个极其会钻营的商人介入藩政。
堀将监肆意把能登屋的财力拉进了藩政之中。他首先以救济因禄米被征借而困窘的下级藩士为由,向能登屋借一万两充盈藩库,使禄米征借率有所下降。而后在村与能登屋之间打通低利融资的途径,使能登屋可以不通过藩府直接向村一级放贷资金或种子。
藩府认可的贷款投放到村一级,从表面看,这就像是藩府对凋敝的各村实施救济的一个权宜之计。且不管将来如何,能登屋的钱确实能给死气沉沉的各村带来生气。
旧执政和家老成濑忠左卫门、杉山赖母等瞪大了眼睛看着堀的大胆而果断的政策,没有公开唱反调,因为旧执政之中也常有用能登屋的钱给藩政注入活力的欲望。不过,包括成濑和杉山在内的旧执政们摆脱不掉顾虑:这么干的结果就是,能登屋插手进退维谷的藩政,而乡村被他的钱捆住,迟早会形成比以前更严重的凋敝。可是,堀将监不顾一切与能登屋连手,他们也只有静观其发展。
后果现在显露出来了,那就是能登屋在收购荒废的田地,要成为地主。以前也发生过郡乡总管等官吏帮助地主、富商收购荒地,从中获利的事件,都受到严惩,但这次能登屋公然下手收购荒地,有一个正当的理由,那就是以地抵债,谁也无法惩办他。
藩府一贯推行的政策是通过开垦新田等扶植腰强腿健的自耕农,一旦农政的基础崩溃,藩内就会出现更多佃农以及更大的地主。
能登屋慷慨为藩府的各项措施提供资金,虽然挂了低利融资这个看上去好像是合作的假面,但不用说全都是藩府的债台。能登屋跟藩府这个最牢靠的借贷方紧密结合,使财力日益膨胀。他在镇上开了分店,最近藩士悄悄出入那里借钱,络绎不绝,也成了公开的秘密。能登屋是拯救藩财政困窘的救世主,但因此而不断地汲取利益,也是一个巨大的寄生虫。
不是没有指责的呼声,但堀将监充耳不闻,丝毫没有跟能登屋拉开距离的意思,对强烈反对的人则严加镇压。
主管农政的高柳庄八严厉批评了以向能登屋融资为基础的政策,立马儿被罢免,并处以闭门思过五十天的惩罚。郡乡总管三井弥之助详细调查能登屋收购土地的情况,偷偷打报告,被降职到边地。财务总管的属下诹访三七郎详细记载藩府从能登屋借款的情况,附上意见书,要呈递和泉藩主,结果被扣压,世袭的俸禄被削掉一半,调到边境守关卡去了。
堀将监的独断专行不止于镇压反对派。诹访三七郎是行事谨慎的人,调查记录及意见书还做了副本,由藩主近侧的友人悄悄递上去。年轻的藩主看了大为恼怒。可能堀听见了传闻,渐渐图谋要换掉藩主。
他的目标是拥立藩主的三弟与五郎。藩主和泉正宽,头脑聪敏,也不无雄心,但体弱多病。或许是这个原故,他三十二岁了还没有孩子。堀将监着眼于此,图谋使这位精明刚烈的藩主早早让位,立性格温顺的与五郎为藩主。
江户藩邸的家老半泽作兵卫给杉山送来密信,说和泉藩主因病推迟回藩,大约半个月前,堀将监以探病为由突然来到江户,其真正目的是晋见藩主,当面逼他退位。半泽又补充说,大概堀将监担心在藩里干这件事对家臣影响太大吧。虽然是推测,但半泽既然能说到这个地步,就应该是抓住了什么证据。
堀将监从两年前开始明显地肆无忌惮了。其一是让能登屋出钱在海边建别墅,置家臣、藩民于不顾,每月一度在那里寻欢作乐,以致议论纷纭,他却满不在乎。
杉山等一些重臣抓住这种事,以及堀将监对藩主图谋不轨的其他言行,悄悄谋划对策。据半泽密函,事态终于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堀将监的父亲专横跋扈,被赶下首辅的位置,看来这种专横是堀家的遗传,在儿子身上也开始显露,比乃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忠左卫门和我,还有甚之丞吧……”杉山赖母屈指计数。反堀派也并非只垂涎看着堀的专横,他们说服了中老片冈甚之丞,暗中把他拉到了自己一边。“执政的势力现在是一半对一半,但要是提交到你和加纳又左也能出席的要职会议上……”
杉山注视寺内权兵卫的脸,又屈指算计。“除去中立的三人,对方还多了两个……”
“让大监察矢野召开监察会议如何?”
“不行,矢野没那个胆量。他虽然算不上堀派,但害怕堀。”
“那不就束手无策了吗?”
寺内焦躁起来,抓起榻榻米上的茶碗送到嘴边,却发现是空的,又恨恨地放回茶托上。
杉山看着,说道:
“叫茶歇一下吗?”
“不,夜已经很深了,继续吧。”
“好吧。”杉山又看了看寺内和大冢说,“我考虑,还是开要职会议,有必要公开弹劾堀一次。这由我来干。抖搂出逼迫藩主退隐这件事,哪边都不靠的早坂等人也不能不站到我们这边来。”
“要是抓不到确凿的证据,可就自找麻烦了。反倒有我们被他一网打尽之虞。”
“会当然是在掌握了证据之后开。”
“将监可是很霸道呀。”寺内用慎重的口气继续说,“假设那就掐住了他的脖子,他也不可能就此认输走人。他心里会明白,一旦退却,必定被追究罪责。”
“所以现在要商量一件事。”杉山赖母说着,像听灯油燃烧的声响似的,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堂堂长方脸。脸上露出很紧张的神色,虽然在自己家里,却压低了声音。“如果会议上能够势均力敌,而后就有个对策。”
“……”
“我们强迫他下台,他若听从,就当场把大监察叫来,若是不听从,那就只有不让他离开,除掉。你们觉得怎么样?忠左卫门早就说要诛杀堀。”
“……”
“既然针锋相对了,让他毫发无损地离开会场,我们就败了。后果什么样,可想而知。”
“不错。”寺内喘吁吁地开口。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可是,还需要其他人同意吧。”
“不,没那个工夫。况且我们派频频碰头,会被敌人怀疑。”杉山摇摇头,开始用敌人这个词。“看看半泽的下一个通知,堀的所作所为如果真像半泽所说的,我们就立即派快马去江户,请藩主写一纸诏令。”
“奉旨讨贼?”
“对,打出藩主的旗号。”杉山断然说。
三人互相看了看。沉默片刻之后,寺内问:“那么,找谁当杀手好呢?”
“杀手?”杉山一副沉醉于决定重大事件的表情,心不在焉地看看寺内,“杀手谁都可以,从年轻人当中找一个会使刀的就行。”
“那可不行!”寺内对这位家老的无知感到很吃惊,告诉他堀将监有一个不离左右的护卫。“是近侍队的北爪半四郎。听说在江户修炼过小野派单刀,藩内无出其右者。开要职会议,堀必定会硬把他带到席间。”
“哎呀,那可难办了。”
“而且,堀本人年轻时在镇上的平田武馆也叫得响,再加上那么大的块头儿。虽说是奉旨讨贼,如果短时间解决不了问题,开会的大堂可就成战场啦。”
“……”
“杀手至少要选一个能够跟北爪不相上下的人,这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
杉山把双手蒙在脸上,用指尖揉揉疲惫的眼睛。没想到终于有了头绪,把堀将监的横暴从藩政中剔除,最后关头等着的却是意外的困难。
杉山把手从脸上放下,用精疲力竭的声音说:
“没觉着有谁行吗?”
“唔……”寺内抱着粗胳膊,歪着头,那样子好像一下子想不起来,又扭头盯着天棚。
难挨的沉默持续了一阵子,始终不插言的大冢七十郎怯生生地说:
“我想,这个任务交给井口清兵卫如何?”
杉山和寺内同时看着七十郎。杉山说:
“没听过这个名字呀,他是什么人?”
“我记得是财务部门的,世禄只有五十石……”大冢浅黑的脸上露出苦笑,说,“对啦对啦,外号叫黄昏清兵卫,好些人知道他。”
“黄昏?那是为什么?”
“大概是傍晚就来了精神的意思吧。”
“明白喽,”杉山拍了一下膝头,皱起眉头说,“他是个酒鬼吧?”
“不不,不是的,我没说清楚,对不起。”大冢不好意思了,“因为井口净干家里的事。我并没看见过,据说他一到家就忙得像车轱辘转,做饭打扫洗衣服。”
“他没成家吗?”
“听说有老婆,但长年卧病。”
“呵呵。”杉山和寺内互相看了看说,“令人佩服。照顾病妻,相处和睦,不错嘛。”
“可是,或许是疲劳所致,白天他在藩城上班,有时候会拿着算盘打瞌睡,所以同僚背地里叫他黄昏清兵卫。”
杉山好像由于夸奖错了,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那个清兵卫有武功吗?”
“听诹访说,他是无形派高手。”
大冢说的诹访就是财务总管原来的属下,被堀将监左迁到关卡的那个人。
“也许您不知道,鲛鞘坊有一个姓松村的无形派武馆,一直都是个不起眼儿的小武馆,听说井口在那里学武,年轻时功夫就超过师傅,很有点儿名声。”
“你说年轻时,那他已经不年轻了吗?”
“已经奔四十了吧。”
“这可不太牢靠啊。”
杉山侧首问寺内怎么看。寺内也转过头去,用除此之外也想不出其他人的沉思表情说:
“叫他来一趟如何?”

下班的鼓声响了,井口清兵卫立刻收拾手边的文书,第一个出了办公房。在门口儿嘟哝了几句回家的客套话,没人答理,也没人特别看他一眼。清兵卫回家快,这是大家早就习惯的了。
出了藩城,清兵卫的脚步并不急,但是有一定的速度,向家所在的狐坊走去。途中经过闹哄哄的店铺栉比的初音坊,一下子钻进青菜店的檐下,买了葱。走出来,又往前走了几步,这回买了豆腐。他没做迟疑就买完了,看来这类东西他平时经常买。
就买了这些,此后他略微低着头,用一成不变的步履走向居住的狐坊。清兵卫有一张马一样长的脸,上面长出胡子碴儿。剃光的额发也长出了一些。衣服脏兮兮的,手里拎着带土的葱。跟他擦肩而过的人都不禁诧异地看看他,而他脸上毫无变化,只顾往自己家走。
“我回来啦。”
清兵卫向里面招呼了一声,径直去了厨房。葱先放在土地面上,小桶汲了水,把豆腐沉在里面。
然后他回到餐厅,拉开纸隔扇门,相邻的房间当做了卧室。妻卧病不起,他看着妻苍白的脸,说:
“没变化吗?”
“没有。好像来了两个卖东西的。”
“唔。”
清兵卫摘下刀,麻利地换衣服。梅雨连阴,天一直有点儿凉,他却换上单衣,用带子把衣袖束起来。
掀起被子,把躺着的妻慢慢抱起来,再扶着站立,帮着脚步不稳的妻去厕所。
做完这件事,让妻躺下,接着去厨房。
烧饭,煮汤,这空当儿用手巾蒙了头,打扫早上没能打扫的地方,三两下就完事,又把各处的木板套窗关上。这副模样被同一院子的人看见,给起了黄昏什么的带有轻蔑的诨号,这是清兵卫也知道的,但妻病倒数年,家里再没有人照顾,也无可奈何。
把做好的饭端到餐厅,一边让妻吃,一边自己也吃饭。
“今晚的豆腐汤味道很好。”
“唔。”
“好像饭也渐渐会做了,真对不起。”
“……”
收拾了碗筷,清兵卫出门,从同僚小寺辰平的妻那里领来搞副业的材料  编虫笼。
他把东西搬到餐厅与卧室相邻的地方,一边跟妻说话一边做。说是说话,基本是妻一个人在说,清兵卫只偶尔答应。妻躺着听外面的动静也比整天在藩城里上班的清兵卫更了解街头巷尾的事情。
妻说累了,要睡觉,清兵卫再次服侍她上厕所,让她睡下,关上间隔的拉门,这才真正埋头搞起副业。
“夏天,或者起码一入秋……”
清兵卫想,应该带奈美去山里的温泉疗养。
妻的名子叫奈美。五岁时失去双亲成了孤儿,因为沾了点儿远亲,就来到清兵卫家。她比他小五岁。清兵卫的父母没有别的孩子,就把二人当兄妹抚养,到了婚龄,奈美本该从井口家出嫁,但由于清兵卫的父母很早就病故,事情不同了。按照老人的遗言,二人结成了夫妻。
几年前妻得了痨病。不咳嗽,也没有吐血,但在清兵卫眼里像是一天比一天瘦下去。饭量也更小了。
庸医!
到底是不是痨病呢。清兵卫对开药的镇医久米六庵的诊断有怀疑,觉得他说的话里最可信的是换换地方,吃点儿好的,病就好一半儿。
心里有数了。俸禄五十石的普通藩士,去山里的温泉疗养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有一个出入藩城,经常来财务部门的山货商不知听谁说了他的事,对清兵卫深表同情,特意到座位旁跟他说:鹤木温泉有两家旅店我常住,只要你言语一声儿,我就跟那里说说。
有了山货商的关照,清兵卫惦记起带奈美去山麓的温泉。六庵还说了,奈美身心都过于依赖丈夫,这么下去真会变成站不起来的病人。要早点儿去空气好吃食好的鹤木温泉,但眼下费用还有点儿不够。
清兵卫抬起头。院门轻轻地响了。他皱着眉头站起身,到大门口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用头巾包住脸的人。
“我是郡乡总管大冢。”他说着自己就进来了,反手关上门,“这么晚了,抱歉……”
大冢七十郎取下头巾,伸长脖子不客气地看看餐厅,然后把脸又转向清兵卫,说:
“现在就跟我去小海坊,杉山大人要见你。”
“是现在吗?”清兵卫像是很为难地看着大冢说,“有什么急事?”
“当然是急事。家老一定要见你,有话说。”
“……”
“正在忙副业啊,不好意思,还是跟我走吧。”大冢哄着他说。
清兵卫返回起居室,抓起刀,要插到腰间时装作若无其事地检查了一下刀柄上固定刀身的销钉。然后又拉开纸隔扇门查看,妻还没有睡,不安地看着清兵卫。
“小海坊的家老大人叫我,我去一趟。”
“哎。”
“马上就回来,你睡吧。”
纸隔扇门就那么开着,只吹灭了灯,清兵卫跟大冢出门而去。

让清兵卫发誓一切不外泄之后,杉山赖母说出奉旨讨贼之事。
“你的无形派刀法,大冢听关卡的诹访三七郎说过,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诚惶诚恐……”井口清兵卫抬起一直俯伏的脸说,“不能把这个任务交给其他人吗?”
“为什么?”杉山阴沉了脸,怒视清兵卫,“你要拒绝吗?”
“如果可能的话……”
“混账!就因为再没有人,才这么把你叫来。听了就胆怯了吗?”
“不是,”清兵卫摇头说,“可那个会是晚上开……”
“那怎么了?”杉山说,“是有这个惯例,紧急的要职会议在家臣们放工出城之后的晚上六点开始。日子已经决定了,不能变。”
“晚上吧,我有好些非做不可的事……”
“给老婆弄饭之类的工作吧?”杉山笑了一下说,“听说你叫什么黄昏清兵卫,又做饭又打扫……”
“此外好像还要伺候老婆上厕所,天热烧水给擦身子。”大冢七十郎随后又添加了像是从周围听来的话。
“呵,那可不得了。”杉山收住笑,关切地注视着清兵卫,“你老婆憋着尿等你回家吗?”
“是的。”
“那不好,对身体非常不好。”家老嘴里嘀咕,终于把话又转回正题。“可是,交给你的是藩里的大事,不能跟照顾老婆撒尿摆在一起,当天托付给谁吧。”
“家老大人,务请谅解。”清兵卫把头叩在榻榻米上。“这种事不好托付别人。”
“你说什么?对老婆也好好说一下,托街坊邻居的女人不就得了吗?”杉山盛气凌人,然后又把声调放柔和,“清兵卫,这件事要是办好了,给你加俸。”
“……”
“对现在的职务不满意的话,也可以给你换一个你喜欢的地方。”只见清兵卫还是闷声不响,愁眉苦脸,杉山赖母又哄他似的说,“清兵卫,你说说看,有什么愿望,满足你。”
“也没有……”
“不会没有吧,听说你老婆是痨病,眼下不希望把老婆的病治好吗?”清兵卫这才抬起眼睛凝视家老的脸。杉山冲他点头。“医生是谁?”
“镇上叫久米六庵的医生。”
“对他的评价怎么样?”家老歪身低声问坐在旁边的大冢七十郎。
“庸医。”
大冢低声回答,家老干咳了一声,重新转向清兵卫。
“叫久米的是庸医,靠他救不了你老婆的命。”
“……”
“让给我家看病的道玄看一下。他可是名医。痨病什么的,手到病除。”
这话似乎抓住了清兵卫的心。可是,当天晚上怎么办呢?考虑到这一点,清兵卫冲着天棚把大嘴张张合合。
“家老大人,这么办如何?”大冢七十郎出手解围,“那天井口先回家一趟。要员来齐,会议开始,差不多要七点了,在此之前他处理完家里的事赶紧返回城来,如何?”
“要是这样……”清兵卫好像松了一口气。
家老杉山赖母总觉得有点儿不放心,但也勉强同意了。
“好吧,但不要来晚。你井口赶不到,计划就泡汤了。”

果然不出杉山赖母所料。估计会骑墙的旧执政早坂濑兵卫、关五郎左卫门、总领东野内记都不作声,堀派略占优势,会议相持不下。
堀将监和能登屋的勾结好像暴露无遗了,但并未达到多数人倒向反堀派。好像也有人真是头一次听说能登屋收购土地、堀将监花天酒地等事,杉山母赖发言的时候从席间厉声呵斥,但是当堀将监用天生的粗哑嗓音逐一反驳,那声音也就阒然了。
“指责用能登屋不好的人,在灾荒之后拿出了别的办法解救藩财政了吗?压根儿没有。忘了这事可太不应该啦,是能登屋的财力挽救了藩。”
堀将监毫不客气,说了让人难以启齿的事。也有人听得直皱眉头,但他说的是事实。
“能登屋是商人,无利不起早。让他收购撂荒地需要果断,什么撂荒地由村里共同耕作,本来就是硬推行藩府的政策,村里都烦死了。处理撂荒地,能登屋高兴,村也高兴,藩也顺便向能登屋市恩,所以不是坏办法。”
“可是……”寺内权兵卫反驳。“藩内有很多商人,只能登屋一人因藩府庇护而肥大,这怎么辩解也不能服人。”
“没什么可担心的。”堀将监的脸上露出冷笑。“养肥了能登屋,藩府可以从他身上抽钱。权兵卫,莫非哪个商人向你诉苦了?”
现在该拿出那件事了,杉山赖母暗想。争论政策,到头来各执己见,但若是抖搂出堀将监到江户逼迫和泉藩主私下答应退位,回到藩里悄悄准备拥立与五郎,那些装模作样地置身事外的旧执政恐怕也不能不动摇。传闻堀将监专横,到底什么样,就明摆在他们眼前。此刻正是发起这个攻击的时机。
可是,井口清兵卫还没来。果然像担心的那样,杉山心里直来气。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是应该回来的时候了,还不见他的人影,可能照顾病妻多费了些工夫。
给老婆收拾屎尿,混账!
杉山的脑袋一下子发热。当下是揭露堀将监对藩主家颐指气使、清算他长年专横的最后机会,但攻击的最后关头需要井口清兵卫。
略加揭穿,狡猾的堀将监就会逃掉。逃脱了就会反过来给自己这一伙治罪。若没有井口准备好奉旨讨逆,这话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这小子!
你认为整个藩的危机和老婆的病相比哪个更重要!杉山在心里朝井口清兵卫的马面唾骂。那个清兵卫,或许歪着头做不出判断,杉山不由得更加焦躁。
“算不上花天酒地,只是叫女人陪陪酒……”堀将监跟一个姓细井的很早以前当过中老的本派老人问答,当然就像唱双簧,他打诨逗乐。“不过,那些陪酒的有点儿太美了。”
席间发出迎合的哧哧的笑声,不消说,发笑的是堀派的人。要职会议的空气松懈了。及时看出了这个形势,堀将监扯开沙哑的嗓音:
“这样,对我和最近藩政做法的怀疑大体上消除了。也可能是本人执政无方,所以要充分注意,不过,站在政治前台上发号施令,蒙受莫须有的罪名是不可避免的,经常会一片好心被当做驴肝肺。这种事,我想今晚在座的诸公都十分清楚,希望今后也手下留情。”
堀将监不失时机,把要职会议变成了加强本派宣传的场地。扬扬得意地大讲了一通,眼睛恶狠狠地转向召集要职会议的杉山、成濑两位家老。那是一双冷酷的眼睛。
“好像很晚了,怎么样?上年纪的人也很多,会议就到此为止吧?”
“等一等,还有一点儿怀疑。”杉山说着,和成濑忠左卫门、寺内权兵卫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井口清兵卫还不见人影,但是就这么散会,反堀派就败了。很明显,此后堀将监必然会在人事上报复,把杉山等人从执政职位上肃清。
弹劾堀将监的时候……
清兵卫不会赶不到,杉山赖母这样孤注一掷。万一他赶不来,恐怕就要全盘皆输。
杉山挺直腰,感到全身汗津津的。虽然是溽暑的夜晚,汗水却冰凉。
“四日那天堀大人出藩去了江户藩邸,说是去探望藩主的病情,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杉山气势汹汹地弹劾堀将监。堀将监坐在正对面,和旁边的吉村喜左卫门匆匆嘀咕什么事,然后把凶狠的目光死死盯过来,杉山感觉到了,顶回那视线。
堀将监逼迫病弱的和泉藩主让位,听了杉山所言,不仅还不知道这个事实的反堀派和中立的旧执政,意外的是被算做堀派的人好像也被震惊了,大概此等秘事堀将监未曾详尽告知过他们。大堂里一片嘁嘁喳喳。
局面不错,杉山赖母暗想。他提高声音,压过低语。
“将监大人专横跋扈的行为多得很,这种说法今晚在座的各位都有所耳闻,当然他本人也包括在内。”杉山严厉地看了看堀将监,“专横也表现在刚才议论的近来的农政和重用能登屋的事,堀大人一番花言巧语就逃掉了,但这件事他塘塞不过去。诸位,这就是堀大人的专横。”
“看来为了陷害我,有人捏造了奇妙的谎言。”堀将监耸起肩头,扫视了一圈,然后把目光回到杉山身上,突然怒吼,“赖母,既然是这样,你有证据吧,拿出证据来!”
“证据——”杉山说,就在这时,他看见大堂边角的门打开,井口清兵卫终于出现了。
看见清兵卫,守在门边的堀将监的护卫北爪半四郎嗖地站起来,靠了上去,但清兵卫轻轻举起双手制止。做派很有点儿威严。清兵卫疾步来到满场要职的上座,紧贴着寺内权兵卫背后坐下。这就好了,杉山想。
有人开始不明白怎么回事,抬眼看清兵卫,但见他躲在寺内宽阔的背影里,寺内回头跟他说了三言两语,也就失去了兴味,把眼光又移向上座。堀将监正在那里怒吼。
“半泽作兵卫是这个杉山的左膀右臂,这是藩内无人不晓的。他的信怎么样?那种东西不能算证据,属于毫无用处的鼻屎。”
“那么,堀将监大人,这里还有直接从驻留江户的藩主那儿领受的手书。”杉山赖母从怀中掏出包在专门写诏命的白纸中的信。满座看见它,寂然失声。“内容是证实作兵卫写来的信……”
“……”
“在此宣读可以吗,堀大人?”
“圈套!”堀将监大叫,脸色苍白了。“看来这里有阴谋,设圈套陷害我!”
堀将监环视了一下场内,堀派多数人低下头,其余的人用同样冷峻的眼光注视堀将监。
“堀将监大人,安静点儿!”一直沉默不语的要职当中资格最老的旧执政早坂濑兵卫这才开口说话了。这位平时一贯骑墙的老人用严厉的眼光瞪着堀将监。“杉山家老说的如果是事实,那事情可就太严重了。现在就开始查证。天还不算晚,丝毫不必考虑上年纪的人。我想仔细听一听事情的真相。”
“您这番话,前家老……”堀将监像是用木头堵住了鼻子,“也许有闲工夫的老人觉得有意思,但这个会议,我大为不满。对不起,我这就回家,不过……”他把凶狠的视线投向杉山赖母,“早晚要收拾你!”
“堀大人!”堀将监要站起来,杉山坚决制止。“会还没有完,请不要中途退场。”
“别唆!”堀将监咆哮。站起来要走向房间入口,这时,杉山使了个眼色,清兵卫就像一阵风,从人们背后跑过去,逼到堀将监后背。
清兵卫向堀将监打了一声招呼。堀回头,要拔出小刀,清兵卫拔刀就砍。刀法似乎很轻快,只一刀堀就倒下了。
人们轰然站起来,门边的北爪半四郎按着刀柄冲过来。
“静一静,回到座位上!”同样站起来的杉山赖母叫喊。他把和泉藩主的信举到头上,像大旗一样哗啦哗啦挥动。“奉旨讨逆!现在读给大家听。藩主说,若不听从,杀亦无妨。其他人不许拔刀,拔就视为私斗!”

来到郊外,天空的蓝一下子布满视野。没有风,挂在南天的太阳把舒适的暖意投到皮肤上。
井口清兵卫手里拎着两个包裹。一个包着梨柿等昨天买好的应季水果,另一个包着上次休班时带回来的洗换衣物,和道玄给的药。
妻到离藩城七八里远的鹤木温泉旅馆疗养已经有四个月。由于家老杉山赖母的关照,姓的医生的药似乎也有效,妻的病多少好了些。一个来月前探望时能够在房间里站起来行走了。
有人给介绍了易地疗养的旅馆,拿了医生的药,妻的日常生活不用旅馆管,由经常出入家老宅邸的当地农民的老婆来照顾,清兵卫认为是事先说好的,所以也不介意。
堀将监被诛杀后,藩里发生了政变,堀派统统被撤下要职。杉山赖母晋升为首席家老,寺内权兵卫当上中老。以前被降职的人逐个调回来,就任要职,郡乡总管大冢七十郎也荣迁。不可思议的是,能登屋万藏好像没受到任何追究,和藩府的关系照旧,这且不说,在堀派没落之际另外还得到了一些财富与名誉。
杉山赖母在政变的忙碌中也不忘把道玄打发过来,并且说,此外还有什么愿望,趁这个机会说,但清兵卫固辞,只接受对妻疗养的关照。其实,除此之外,他也没那么多愿望。
清兵卫脚步轻快地跨过郊外的桥,再往前,道路两旁只有几户农家,穿过去就变成一条田间小路。收割完的田地延展着,远处就是他要去的山,沐浴在阳光中。
然而,在小路上没走多远,清兵卫突然停住。默默伫立了一会儿,终于放下包裹,解开刀鞘的带子。
路旁有一座小庙,一株一把抓的树遮盖在上面。有一个人从庙堂后面走到了路上  北爪半四郎。他挡住了再不见人影的路,清兵卫默默注视。想起杉山家老警告过:听说北爪伺机对你下手,多加小心。
半四郎一点点靠过来。相距三丈时,他拔出刀,清兵卫悠然岔开腿,伫立不动。半四郎滑步奔上来。一声不响,二人只交锋了一个回合,北爪半四郎就向前倒地。
应该报告吧  
清兵卫拾起行李,折回河边。在那里冲洗刀身上的血迹时,他突然另有想法:报告就要被留在那里,接受询问,休班就泡汤了。
仔细擦了刀,收入鞘,拎起行李走向从这里能望见的下游的水门小房。在水门小房执勤的是土木工程队的年轻人。清兵卫打算给他一个梨,让他报告杉山家老,路上死了一个人。知道死的是北爪,家老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会立即处理。
大约三十分钟后井口清兵卫来到鹤木温泉村。
一个女人站在村头的松树下。不费多大工夫,就知道那个死死地望着这边,一动不动,一身缟素的立影是他的妻奈美。
“一个人能走了?”
“是的,慢慢的。”
妻绽开明朗的笑容。脸上恢复了光润。那就走吧,清兵卫说,配合妻的脚步,慢慢沿路返回温泉旅馆。
“那也要在这里住到下雪哟。”
“啊,想家,而且有点儿……”
“什么?”
“啊,非常感激,但美食有点儿吃够了。”
“那就只有回家喽,给你做想吃的粗食。”清兵卫绷着脸开了一句玩笑,“雪化了还可以再来,我和医生商量商量。”
“也许下雪之前就全好了呢。我要快点儿给您做饭。”
“不要勉强,好好看一看情况。”清兵卫说。
路上有泥泞的地方,他拉着妻的手迈过去。小阳春的青白色阳光映照着山麓的村子。
第二章 生瓜与右卫门

生瓜这个诨号,当然是来自三栗与右卫门的相貌。他的脸苍白细长,特别是下巴那里有一点儿凹陷,谁都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霜后未熟的丝瓜。
当然他并非一夜之间变做这么一副尊容,这生瓜脸是与生俱来的。他小时候名字叫与之助,就总被生瓜生瓜地嘲弄。长大之后,毕竟没人再当面取笑,但相遇时对方的表情总像是发窘或忍俊,不大礼貌,可知大家背地里还是叫他诨号。
这也很自然,一般人从小到大都会变一次模样,但与右卫门的脸只出现了小生瓜长成大生瓜的变化而已。
他的父亲姓内藤,父母曾经很担心他这个样子。内藤家生有三男二女,他是次子,早晚要入赘别人家。虽说男人不必在意容貌,但不用说,那也有个限度。与右卫门的生瓜脸有略微超出了限度之处。
“脸长是像我。”父亲次郎兵卫说,“我是马脸吧,可我不像他那样白生生。”
“白是像我呀。”母亲说,“我也是从小怎么晒也晒不黑。可是,那洼凹脸……”
“会妨碍入赘吧?”
“反正算不上好条件。”母亲叹息,“到底像谁呢?”
“或许我们不知道,先祖里有那样的脸也说不定。”
与右卫门到了入赘的年龄时,父母经常深夜里悄悄谈他的事。内藤家在土木工程队当差,俸禄六十石,没有闲粮把他长年养在家里,所以交谈自然是认真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与右卫门的婚事极为顺利。
三栗多加是三栗家的独生女,却没有独生女常有的任性和娇气,有一点儿要强,很聪明。到三栗家给与右卫门说媒的人说,父母和女儿多加都诚心诚意,所以也没有隐瞒与右卫门长得像生瓜的相貌。当然,把他在藩校的学业啦,是镇上金助坊那里的无外派武馆的高徒啦,大大吹嘘了一番,倘若不说关键的长相,怕以后被责怪媒婆嘴,况且也觉得要是说了这一点而谈不妥,那也就无可奈何了。
但三栗家的人对与右卫门的生瓜脸不大在意,一个劲儿问他人品和无外派刀法,刨根儿问底。可能三栗家食禄一百石,代代任职管记,因此听说新来提亲的对方是无外派高手,反而觉得很新奇。
“那种相貌的人大概不粗暴。”多加的父亲说。
过了数日,多加用头巾包严了脸,带着女仆去金助坊从外面窥视武馆。可见,她是一个果断的女人。这桩婚事轻而易举地谈成了。
三栗家的父母和多加不计较外表,看上了与右卫门最突出的良好品质,那就是这位乘龙快婿性情温和,无外派刀法出类拔萃,但其他人似乎不这么看,认为是意想不到的人抓到了意想不到的幸运。
大概是因为人都不愿看别人的美,只喜欢看丑。与右卫门那时叫与之助,与右卫门是入赘以后继承户主时改的名。那些想入赘的伙伴被他抢了先,露骨地说“生瓜与之助占了一个大便宜”。入赘的人家是世禄百石,女方即使算不上美人,容貌也说得过去,天真烂漫,这可真叫人嫉妒。
大家都气得叫嚷那个生瓜究竟哪里好,没有一个人把与右卫门的无外派本事跟婚事联系起来考虑。
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十年后的今天,与右卫门继承了户主,认真出勤,大家见了,除了对那张生瓜脸还多少有一点儿兴趣,几乎没有人想起以往的无外派。三栗与右卫门不过是一个因相貌而多少被人轻视的、极其不显眼的、担当管记的普通藩士。
与右卫门突然有了艳闻,是进入了梅雨季节的时候。风传有人看见他和原先上司的遗孀私通。
“呵呵,那个生瓜吗?”
听说了传言的人都像是听到了有点儿滑稽的事,哧哧发笑。不过,并不只把它当笑话听听。

流言在藩府里传了两天,传到了与右卫门家。那天从藩府回来,与右卫门觉得妻接他时脸色不好看,心里便明白了。
果然,多加帮与右卫门换完衣服,就说请在这儿坐一下。她平常不是那种招婿入赘就趾高气扬的女人,但是说这句话的声音在与右卫门听起来有一点儿傲慢。两年前父亲病故以后,多加心底似乎隐隐有一种紧张的情绪,现在也流露在声音里。
与右卫门老老实实坐在妻面前。
“口家的阿米来过了。”多加说了一个女亲戚的名字,“听说关于您如今有可笑的谣言呀。”
多加说着重新凝视丈夫的脸,因为像她对口米说的那样,觉得这张脸与谣传的内容相差太远了。
实际上多加听口米讲了那些话,说怎么可能呢,就笑出声来,还被申斥了一句不正经。想起当时的情形,她不禁抿嘴笑了笑。
“出了艳闻,真少有啊。”
“……”
“我对阿米说,大概搞错了吧。我相信您不是干那种事的人。”
“……”
“可您也是男人……”这么说了,多加蓦地不安起来。她想到了眼前板着脸一声不吭地坐着的丈夫是让自己生了两个孩子的优秀男人,便郑重起来,说:“不管怎么样,要听您说说真相。和土屋夫人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呢?”
“谣传所说的那种事一点儿都没有。”与右卫门说,“不过,也不是空穴来风,有让人那样误解的缘由。”
“啊?”多加瞪大了眼睛,“您讲讲,有什么事?”
“别着急,现在就告诉你。”与右卫门嘴上说着,心里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件事究竟是被谁给外泄的。
主管文书部门的土屋采女是两年前病故的,因是在勤务中猝死,藩府让十岁的新太郎继承俸禄,后来也优待遗属。
那天,与右卫门从藩府下工回家,顺路去油坊的土屋家,也是受新上司服部三左卫门委派送东西。那东西是藩主赐下的江户糕点。
当年春天,藩主去江户觐见之前发现要携带的文书不齐备。起因是当值家老搞错了,文书部门没有责任,但由于这一偶发事件,藩府所有的管记奉命彻夜加班,重写了文书。
藩主没忘这件事,从江户给文书部门送来糕点犒劳。为人谨严的服部认为这样的荣耀很少有,就把糕点也分给属于文书部门的土屋家一份。
就这么点儿事情。可是,虽然只一块糕点,却是藩主恩赐的,所以不能在门口一递了事,土屋家的寡妇以久邀请,与右卫门就进屋喝了一碗清茶。
这里不是可以久坐的人家,与右卫门喝了茶就赶快说告辞话,站起身。事情在二人走到门口时发生了。以久在台阶上屈膝送行,突然弯下腰呻吟。
“就是那种事,你也常犯的,突然绞痛。”
“啊,真的吗?”多加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与右卫门。
“你觉得我在说谎吗?”
“不是,只是觉得绞痛发生得太是时候了。”
多加的表情并不是信服,但衡量一下话的真实性和丈夫的生瓜脸,觉得还是站得住脚,催他往下说。
“那你怎么办?”
与右卫门说他吃了一惊,冲后屋喊,但没有人出来。后来才知道,后屋里只有卧病的婆婆,偏巧老仆和女佣都上街购物去了,儿子新太郎去小柳坊的单刀派武馆练武,也不在家。
不得已,已经下到门口土地面的与右卫门又翻身上了台阶,转到疼成一团的以久背后。
“给她那么弄了吗?”
多加的样子很不高兴。生了两个孩子以后,多加也得了胸腹痛的毛病。有时剧痛袭来,疼得出油汗。这种时候,与右卫门在旁边就帮她按后背,可能知道穴位,指压很有效。听说见效,与右卫门觉得很高兴,多加一发生绞痛就赶快转到后面,“呀”地一声运气治疗。
可是,在多加看来,这是夫妻之间的隐私行为。不管指压多么好,想到丈夫把手按在别的女人身上,心里就不舒服,明知道那只是按按背。以久年龄比多加大将近十岁,但三十五六岁还很有美女的名声,这也令人讨厌。
“帮助人,没办法。”
“真的就这些吗?”
“当然。”
“可是,出了这种风言风语,恐怕您也不可能顺顺当当地了结。”
“迟早上面要责问吧。”与右卫门说,“这种事辩解也没人听,或许要受点儿处分,心里要有所准备。”
说到这里,与右卫门疑窦丛生。
“但怎么想都奇怪……”
“什么?”
“土屋寡妇的绞痛马上就好了,我赶紧出了她家,那时候除了她,谁也没碰见呀。”
“用人呢?不会回来了吗?”
“没有,没回来。到底从哪里泄露的呢,太奇怪了。”
“要是此外谁也没碰见,泄露之处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
“以久夫人呀。”
“难道……”与右卫门说,“自己会害臊的事,不应该往外泄露嘛。”
“不知道怎么就说了吧,问问她本人不好吗?”

然而,三栗与右卫门没来得及向土屋家遗孀弄清这件事。翌日出勤不久,就和上司服部三左卫门一起被叫到值月班的家老奥村长十郎的勤务室,询问了情况。他以为这就算完了,却又被命令下工后去一趟大监察官的宅邸。
大监察小出权兵卫问得极严厉,与右卫门照实陈述了情况,他却不相信。那样子像是握有与右卫门不知道的密告内容,最后到了晚上八点总算放了与右卫门,叫他去上司服部三左卫门家听候发落。当晚在服部宅邸,服部三左卫门和监察人员在场,与右卫门被小出权兵卫处以二十天昼伏。
骑卫队的中川助藏来探望是在第二天夜里。昼伏是禁闭处分的一种,比较轻,亲朋来家探望也无妨,夜里外出也默认,但是不能引人注意,比如得用头巾遮住脸。
助藏来,与右卫门招呼多加上茶,便关在后面的客间里密谈。
“听说是二十天昼伏。”助藏说。他才二十五岁,英姿飒爽,是小柳坊单刀派武馆的高徒,跟与右卫门早就是切磋武功的朋友。
“真倒霉。”与右卫门说。
“是倒霉。”助藏也说。
“那边的船到岸的日子定了,所以这边去藤津的日子不能变。”
“请告诉家老大人,赶紧找人代替我。”
“当然,已经在找了。”助藏皱紧了粗眉,“可是,功夫好,嘴又严,而且跟平松没关系,这种人很难找。今晚总领让我来问问,你心里有没有可以当替手的人。”
“这可……”与右卫门抚摸长下巴时,女佣端来了茶和干点心,二人都闭上嘴。他们说的是绝密之事。
所说的家老,是次席家老长谷川志摩。藩府已接到幕府关于修缮神社寺庙的通告,要为这项国家差役筹措费用,志摩煞费苦心。概算为二万多两,明摆着不能指望已经见底的藩库出这笔钱,必须从哪里再借钱,让志摩伤脑筋的是跟谁借。
志摩刚当上位居家老之下的中老时,藩里就负债八万两。其中七万两是向江户商人借的,特点是利息极高。藩府被外债捆住了手脚,靠节俭令省下的钱,从新田征收的新租税,统统拿来付利息,债务却还是一个劲儿增加,压得藩府喘不过气来。
志摩出身名门,曾长年远离藩政,身为执政以后尽心竭力于偿还藩债,改善藩民生活。他采取各种措施,把藩府和江户藩邸的花销削减了一半,断行节俭,同时把向来不统一的零零碎碎的漆、桑、苎麻收为藩营事业,扩大种植,并打开途径,积极地把制品水漆、蜡、苎麻卖到他藩。养蚕过去只是一部分乡村的副业,志摩也把它推广到全藩,复兴一种叫立田织的传统绢布生产。种种新政策终于给藩内带来了生气。
努力有了结果,今年是志摩执政的第八年,从江户商人那里借的钱偿还了三万两,还剩下四万两。正当觉着前头有了些光明的时候,又接到了幕府的正式通知,估计为国家差役不得不拿出两万两。
当然是非借钱不可。借钱给藩府的江户商人是美浓屋吉兵卫、白子屋仪左卫门、伊势屋房之助,三人都是出入江户藩邸的御用商人,但也是高利贷。当然有人强烈主张这次也应该照顾长年交往的他们,那就是首席家老平松藤兵卫一派。
长谷川志摩断行节约令,振兴产业,偿还债务,给藩内带来了生气,但这些做法也可说是改革藩政,不免削弱了执藩政牛耳长达三十年的平松派势力。
上一辈藤兵卫在政争中战胜志摩的父亲长谷川木工助,独掌大权,平松家已当了两代首辅。平松派势力的源泉在于和江户美浓屋等御用商人的关系。举借高利贷,使他们大发其财,然后用他们的回报到处行贿,巩固藩内势力,两者就是靠这种手法长久勾结。
志摩从根子上捣毁平松派只顾本派利益的借债政策,支持者不少。资金来源是派阀力量的基础,平松派束手无策,财源眼看着趋于枯竭。
这时候国家差役从天而降。两万两不是轻易能借来的,平松派认定长谷川志摩最后也只有依赖美浓屋他们,每次开会都施加压力。
但志摩在考虑从别处借钱。他认为,如果按平松派的主张向江户商人借,以前的努力就化为泡影。起码必须找比美浓屋等江户商人利息低的债主借贷。
志摩绝密交涉借钱的是京都商人安达总右卫门。此人不仅是出入京都藩邸的商人,还是把藩产苎麻贩运到奈良白麻布产地的功臣。
总右卫门提出他本人或儿子清次郎直接见志摩,商定融资协约和偿还时期、方法等。按说两万两这么一大笔钱,他的要求是合乎情理的,但志摩怕平松藤兵卫出手阻挠。
不论总右卫门或清次郎从那边来,还是这边派要员代表志摩去京都,都很有危险。不难想象,万一走漏了消息,事关本派势力衰败,恐怕平松派就要不择手段地反击。最好是完全秘密地进行,直到缔结了契约,然后开会一下子公布。
双方秘密接触的结果,是决定安达总右卫门去津轻经商时在藤津下船住一宿,当夜会见志摩,三下五除二就签约。
日期是五月十七日。当夜长谷川志摩由三栗与右卫门和中川助藏二人护卫,乘小船顺马曳川到藤津,会见安达总右卫门,归途骑马返回藩城。事先作准备的是志摩倚为股肱的总领本多权六。
眼看五天后就是五月十七日,与右卫门却受到昼伏的处分。
“唉……”中川助藏用有点儿尴尬的表情看了看与右卫门。虽然继承了家业,但他还是独身,而与右卫门三十二岁,有两个孩子,向年龄相差七岁的年长者确认眼下风传的流言真伪,不免有年轻人的羞臊,闪烁其词。“事实到底怎么样呢?”
“飞来的冤枉呀。”
与右卫门摸了摸自己的长下巴,把对多加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嗯,怪事。”助藏听完了,说,“应该不是土屋遗孀特意到处讲这种事,还是被谁看见了吧。”
“不知道。”
“会不会是平松策划的?”助藏突然说,“那派的伊黑半十郎好像是土屋的亲戚呀。”
“伊黑……”
与右卫门收回下巴,说这倒不知道。伊黑半十郎是地道的平松派,统领近侍,很有点儿势力,八面威风。在江户练过东军派武功,年轻时在那边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可是,土屋遗孀的绞痛不是装的,助藏。”
“是吗,我多心了。”
“我去送藩府赐下的糕点也是突然决定的,不会是为了让人窥视我,演那么一出戏。”
“可不是么。”助藏苦笑,喝了一口茶,恢复了一本正经的神情,问,“那怎么跟总领说呢?”
“后天晚上再来一趟吧,那之前我去金助坊看看。”

金助坊的杉村武馆有一个叫白井甚吉的弟子,是与右卫门早就关注的。有一天他路过金助坊,顺便看看后辈练武,一个使刀的年轻人刀法不花哨,给人印象很深,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就是白井甚吉。白井家隶属土木工程队,世禄三十五石,他是家里最小的。
与右卫门打发男仆定平去武馆悄悄把白井甚吉叫到家里来,一问,果真如今在杉村武馆排名第二。问清了他连长谷川派与平松派的区别还弄不明白之后,与右卫门便说出了护卫家老一事。
“让你来顶替我。”
“……”
“完成得好的话,禀告家老大人,会考虑给点儿什么奖赏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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