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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银虫

_3 朱川凑人(日)
  “对不起啊!今天我们两个一起出门去了。佐奈子带我去她和真理以前常去的汉堡店啦、书店什么的……真是开心。”
  听完妈妈的话我才知道,好像是她自己和佐奈子联络,约了见面。她们两人在高中附近会合,到姐姐以前和佐奈子经常去玩的地方,聊着当时的回忆。“不好意思啊,放高志你一个人在家。”
  还不等人招呼,佐奈子就钻进暖被桌,一边温热着身体,笑着对我说。
  老实说,我实在很不能接受,原本是姐姐朋友的佐奈子,现在竟然变成妈妈的朋友。也因为这样,我感觉她的态度越来越没分寸。
  虽然觉得不太愉快,但那时候并没有想很多、没有太过深究。总觉得,这种想法对对方很不礼貌。
  我开始觉得佐奈子和妈妈的关系有点奇怪,是在姐姐死后过了半年左右。放学后妈妈不在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但因为有了上次骚动的经验,爸爸买了行动电话要妈妈带着。只要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我们马上就会打电话给她,而她多半都和佐奈子在一起。
  “我现在跟佐奈子在一起,应该还要一阵子才回家,晚餐你就自己看看要不要叫外卖吧!”
  妈妈从前不管发生什么状况,家事绝对不会随便敷衍,但是她却开始偶尔会这么说。爸爸的午餐多半在外面吃,所以晚餐尽可能希望在家里吃。一开始我们都忍耐着,只要妈妈能振作起来就好……但是频率如果变成一星期两、三次,爸爸也终于忍不下这口气。
  “我知道你想念真理,但是为什么要常常弄到这么晚呢?你这样也会给佐奈子带来麻烦的啊!”有一天,爸爸对过了九点才回家的妈妈这么说。
  “对不起啦。佐奈子现在状况不太好……那孩子,好像精神状况不太好耶!”
  “什么意思?”
  “都是因为真理的事啊。真理那种死法,让那孩子受到很大的打击,好像也影响到身体了。”据妈妈说,姐姐的死成为佐奈子的心理障碍,让她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
  “晚上睡觉的时候,一定会想到真理,心里又难过又害怕,她说觉得自己有点奇怪……有时候突然想大声叫,或者突然流眼泪流个不停。”
  听起来和我瞒着他们的症状很类似。做这种比较虽然很没意义,但是说到高楼恐惧症,她好像没有我严重。
  “她父母亲知道吗?”
  “佐奈子的爸妈在她小时候就离婚了,现在跟妈妈一起住。她妈妈因为工作的关系回家时间都很晚,所以她也找不到机会跟妈妈聊这些事。”
  那时候,爸爸好像开口想说些什么,结果还是咽了回去。但是,他心里一定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如果真有这些事,那不是更应该好好告诉佐奈子的母亲,想想该如何处理吗?
  “她可是因为我们真理,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啊,教我怎么能放下她不管呢?”
  爸爸和我一样,都没有说出心里想说的话,一定是因为他也猜想得到,妈妈会用这句话来回答我们吧!
  “没关系的……现在有我在,我绝对不会让那孩子走上真理的路!”
  妈妈说这话时,眼睛里闪着不可思议的强烈光芒。那是。从姐姐死后,我们从没见过的目光。从那以后,我和爸爸就再也不过问妈妈和佐奈子的事。状况虽然有点奇怪,但至少妈妈的精神又恢复正常了,和每天只会以泪洗面的日子比起来,状况真的好很多了。
  佐奈子到我家的次数,自然越来越多。我重新开始参加社团活动,每天拖着疲累的身躯冋家后,几乎都会看到她在家和妈妈聊天。我通常都马上躲进自己房间,只有一次,我偷偷听到她们两个人的对话。
  “阿姨,我觉得活着好痛苦喔。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希望睁开眼睛以后可以到真理那里去。”
  “不行!佐奈子……你千万不能这样想。如果连你都死了,真理一定会很难过的。”
  原来妈妈说得没有错,说不定佐奈子真的因为姐姐的死受到打击,精神上出了问题。
  可是,我感受到的强烈厌恶也一点不假。就算她神经衰弱,这些话也不该对一个女儿自杀的人说。
  我故意发出响亮的脚步声,通过她们两人所在的客厅旁边,这时候她们突然停下了对话,更让我觉得不舒服。
  妈妈自此以后对佐奈子更花心思,简直就像忘了我和爸爸的存在一样,把家里的事放在其次。到了我考高中的时候,情况依然没有改变。
  我发现到佐奈子的本性,是在姐姐的周年忌过后不久。
  放学回家时,发现信箱里有一封寄给我的可爱信封,上面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我的名字却用注音写着“高智同学”,看起来很奇怪。明明是写给我的信,对方却好像不知道我的名字到底该怎么写。我回到房间打开那封信,里面放着这样一封信:北村高智同学:我是你姐姐的高中同学,前几天周年忌日法事时,也到府上去打扰过。关于你姐姐的事我真的觉得很遗憾,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才好。
  之后,信上写着寄信人过去和姐姐有多要好,详细地交代他们的关系。姐姐周年忌日的法事,从前的同学大约来了二十多个人,寄信人应该就是其中一个吧!信上继续写着:法事的那天,我看到你母亲和鹿岛佐奈子很亲密地在说话,就像亲母女一样,真的觉得很骛讶。因为我们有些同学认为,真理会过世,都是因为佐奈子的关系。
  当我看到这一行字时,就彷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摘出我的心脏一样。
  佐奈子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就跟班上同学处不来。她总是一脸阴沉,说些让人觉得很不舒服的话,所以大家总是跟她保持距离。不过,真理她是个很善良的人,不忍心看佐奈子这样被孤立,经常照顾她。可是自从跟那个人来往之后,原本相当开朗的真理,也变得难相处了。一边读着信,佐奈子的脸在我脑中浮起、又消失。冷静下来想想,这算不算一封毁谤中伤的信呢?我看起来,却觉得信里字字属实。
  因为这个时候,佐奈子在我家已经越来越没分寸了。既然有妈妈护着她,站在我的立场什么也不能说,可是看到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穿着姐姐的衣服,在我家待到很晚,我甚至觉得她完全取代了姐姐的位置。
  爸爸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妈妈却像着火似地大发雷霆。
  “你怎么这么说?要是那孩子像真理一样,你要怎么负责?佐奈子的事请你不要插手,所有事情交给我负责就可以了!”
  警察先生,你听过病态互依症候群吗?
  比方说,假设有一个很任性的人A,和一个照顾这个人的人B。从表面上看来,好像是A仗恃着B的好意,任意妄为,想怎样就怎样。而B虽然嘴上抱怨,还是相信总有一天人的脾气会变好,所以继续照顾着A。
  但是人任性的毛病并不会因此好转,因为被A耍得团团转的B,也因此得到自己精神上的安定。B自认为“这个人不能没有我”,因此将这件事视为自己的使命。
  不好意思,我只是把在心理学书上写的讲出来而已,你可能听不太懂吧!简单的说,不管是宠爱或受宠的人,嘴上虽然有各种抱怨,其实都藉此维持着自己精神上的平衡。
  妈妈和佐奈子,就在我们没有察觉的状况下,陷入这种病态互依的关系了。佐奈子在我母亲身上寻求她在自己母亲身上得不到的安全感;妈妈以不让佐奈子步上姐姐后尘为自己的责任,小心翼翼地保护她。在这过程中,妈妈也希望能够稍微冲淡失去姐姐的痛苦。
  那封信的最后是这么写的:说了这么多,我想光凭文字你也很难相信吧!如果你想认识佐奈子的真面目,请去看看她的网页。
  后面附上了某个网页的网址。
  当时我还没有电脑,所以马上骑了脚踏车飞奔到车站附近的漫画咖啡厅,那里可以使用电脑一个小时。途中必须穿过大楼和大楼之间,这让我非常不舒服,但我尽量什么都不要想,终于到了店里。
  我坐在没人用的电脑前,马上输入信上写的网址,下个瞬间出现在萤幕上的,是一个取名为“水银虫”、设计很老气的网页。自称“夜风病”的版主,好像就是佐奈子的笔名。
  首页是一张精细的铅笔画,大大地画着一只形状类似金龟子的虫,角度就像昆虫图鉴一样,由正上方往下看,可以看到他光滑的背部上有个很诡异的图案,看来彷佛是张苦闷的人脸。
  旁边用细小文字标注的解说写着,这种叫“水银虫”的昆虫,会进入人的灵魂里四处爬行,最后挖出无数个洞孔。我想,这一定不是实际存在的生物吧!
  我不知道这是佐奈子她乖僻幻想的产物,还是在其它故事里出现过的昆虫,但是却感到强烈的不祥预感。灵魂被侵蚀出洞孔的人,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首页除了这张昆虫的画以外什么都没有,其实这只昆虫本身,就是进入网页的入口。把游标放在状似人脸苦闷表情的图案上点击,就可以跳到目次页。
  我很快看了一下,发现网页的内容相当病态,包含了从某些书里整理出来的有效自杀方法、附照片的自杀名人名单、遗书搜集等等——彻头彻尾歌颂着死和自杀。
  让我惊讶的是,网页开设的时间大约在将近三年前——也就是姐姐和佐奈子进高中左右。如果所有的页面都是佐奈子自己制作的,我不得不佩服,的确很厉害。
  我大致浏览一遍所有内容后,到了一个类似日记的页面。在这个单元里,作者用一种装腔作势的文笔高声歌颂着,写下自己有多向往死亡;在作者笔下,任何小事情都可以和死扯上关系、都可以延伸到活着有多无意义,真是令人惊讶。
  但是,制作这个网页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想死,却很值得怀疑。如果真的这么向往死亡,又何必在这里抒发这么多浓烈的感触,干脆早早自我了断,岂不是更理想?
  这个网页的版主,只不过是藉由操作死亡这个主题,突显出自己的特别而已……虽然当时还是国中生,我却已经看出这一点。自称夜风病的人,只是把死当作玩具。这个人,真的是鹿岛佐奈子吗?
  我不禁怀疑,这种网站会有多少人来看呢?但是访客计数器上的数字却相当可观。我按掠着不耐的情绪,继续看着曰记。刚开始看得很认真,后来只大致用眼睛扫过,总觉得要是认真读下去,我的脑筋也会跟着变得奇怪。
  终于,时间回溯到了一年前的十一月,在这天的日记上,我看到这样一句话:我的朋友M,终于跳了……恭·喜·你!
  警察先生,你知道我看到这句话的心情吗?就好像一个大大的水泥袋从头顶上狠狠砸下来我继续往回看,想了解这个朋友M和版主之间的关系。当然,这个M一定是姐姐没错。
  最后,我终于懂了。
  夜风病,百分之百就是鹿岛佐奈子,而她就是一个不断发散着狂乱电波的人。
  对她来说,这或许只是一场特别的游戏。人有一段时期,会对死啊、血啊、尸体啊产生迷恋(或者该说,假装产生迷恋〕,觉得这种情绪很有趣。这我并不是不懂,但是这种强烈的电波会对其它人造成多大的影响,发出电波的人往往并不清楚。
  我猜想,姐姐一定是因为待在佐奈子身边,才让自己精神状况失去控制的。这个丝毫不懂得生命重量的人所说的话,一定深深影响了她。
  所以,我猜想——要是没有和佐奈子来往,就算承受失恋的打击,姐姐也不至于会想寻死。
  我看着这个网页,一边紧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我马上把佐奈子真实的一面告诉妈妈,因为我害怕一直跟佐奈子在一起的妈妈,也会受到她电波的影响而失常。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因为当时妈妈和佐奈子已经建立起很稳固的病态互依关系了。
  “我绝对会让佐奈子重新振作起来的。”
  妈妈坚定地对我说。她和佐奈子的关系,反而比以前更加密切。妈妈虽然上了年纪,但是在这方面的情绪,还是跟年轻女性没有什么两样。
  警察先生,你看起来一脸觉得不可思议的样子,但是大人的行动并不会永远冷静沉着,这应该不太稀奇吧?不是经常听说,有人受骗之后,诈骗的手法其它人怎么看都觉得漏洞百出吗?差不多就是类似的情况。
  佐奈子高中毕业以后,和妈妈的关系更加亲密,因为她现在没有正式工作,是个所谓的飞特族,靠打工维生,所以时间很多。
  事到如今,把妈妈当初发生的变化一件一件举出来,也都没什么意义了。总之,妈妈最后把时间都花在佐奈子身上,几乎不管家里的事,我和爸爸也都无力阻止。不管我们的说法再怎么委婉,只要妈妈说一句“要是佐奈子自杀了怎么办?”我们马上就哑口无言了。
  妈妈变成这样,老实说我真的很生气,更可悲的是,爸爸比我还要先耗尽了力气。妈妈越站在佐奈子那边,爸爸和妈妈之间的对话就越来越少。这也是町想而知的结果,毕竟他们的对话越来越找不到交集。
  我想,爸爸一定也累了。最疼爱的女儿自杀,原本应该一起克服这些痛苦的伴侣,却转头面对其它方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变得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半夜在厨房里喝着威士忌。
  所以,我爸爸也可以算是佐奈子的被害者之一。
  “欸,高志啊……说不定,真理其实是很幸福的。”
  大约在两个月前,妈妈说出这句话。
  “你看,她本来不是很痛苦吗?活着让她这么难过,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必再受苦了啊。这样说来,其实真理应该很幸福才对啊!”
  听到这话,连爸爸也忍不住动怒了。
  “我有说错吗?要不然你说说看,当时有谁可以替真理消除她的痛苦?真理一定是知道没有人能办得到,所以才选择那条路的吧?这么做有什么不好呢?”
  再怎么样,妈妈都不可能说出这些话。这果然是佐奈子发出的强烈电波——她满二十岁后,这股电波的威力似乎越来越强了——现在,连妈妈也失常了。
  一晃眼,姐姐过世已经是五年多前的事了。
  如果没有佐奈子,这段时间应该足以让我们一家人疗伤止痛到某个程度了吧!虽然不可能彻底遗忘,但至少每个人的伤口可以结痂愈合,我们也能重新找回克服伤痛的能量。
  但是,佐奈子的存在却剥夺了这种可能。她就像出现“斑雪”时,那照不到太阳的地方,时时提醒妈妈、爸爸和我,关于姐姐死去的伤痛。我们的伤疤一结痂,她的指尖就马上把它抓破。
  所以,昨天妈妈在家里的浴室上吊,想想也是很合理的结果。幸好我放学回家后马上发现,妈妈才保住了一命。
  警察先生,现在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佐奈子了吧!我不是很会说话,很多地方都交代得不大清楚,总而言之,佐奈子她是个散播祸害的存在者。
  不过,在动手之前,我其实没有意思要杀她。事情会演变成这样,真的都是许多的偶然所造成的巧合。
  今天早上她到妈妈住进的医院来探病。我们并没有跟她联络,她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这女人真的像个瘟神一样。
  当然,爸爸把她给赶回去了。我内心里其实很想臭骂她一顿,但还是忍了下来。
  她回去后过了好一阵子,爸爸要我去买新睡衣和盥洗用具等等,一些住院需要的东西。
  我一个人到车站前的购物中心去,买好交代的东西正要回医院。就在这时候,我偶然看到了——佐奈子一个人在复合式餐厅窗边的座位上,吃着巧克力圣代。
  她用长长的汤匙将巧克力圣代送进口中的脸,看起来洋溢着幸福,好像一点烦恼都没有。
  一点都看不出来,这个人竟然制作了那种病态的网页。
  看着她嘴唇的动作,我终于懂了。
  对佐奈子来说,姐姐、妈妈、自杀、死亡,这些东西的价值都只跟这个巧克力圣代不相上下……没错。那个女人只不过是在享受死亡,就像舔着甘甜的奶油一样。
  但姐姐和妈妈却因此……我一想到这里,脑中就好像涌起一阵泡沫。不,与其说是泡沫,更像是成千上万的小虫,在脑中同声蠢动。
  啊,原来这就是水银虫啊……随着这个念头闪过,我同时取出了购物袋里的小水果刀,就这样冲进那家复合式餐厅里。佐奈子看到我站在她面前,惊讶地抬起头来,好像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高志,怎么了?”
  我什么也没回答,左手抓着佐奈子的肩膀,把她的身体用力推向沙发的靠背,就这样拿起右手的水果刀,剌向她丰满的乳房。
  “救命啊!”
  总是向往死亡的她,还是发出了求救声。
  “既然这么想死,你就一个人去死吧!”
  我一边怒吼着,同时一次又一次将水果刀剌向佐奈子。这句话我已经放在心里很久了。
  想想,为什么我没有更早一点这么做呢?杀掉想死的家伙,这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吗?这句话,好像和妈妈曾经说过的话有几分类似。看来,佐奈子的话其实很有道理。
  后来,我被现场的人们压制住,现在才这样和警察先生说着话。当然,我一点都不后悔。虽然对她母亲觉得很抱歉,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让佐奈子活着,就会毁了更多人,这已经是很清楚的事实了。
  什么?你刚刚说什么?请再说一遍。
  活着……佐奈子她,没有死吗?我往她胸部刺了那么多下,那家伙竟然还活着?
  不可能——怎么会有这种事?我明明剌了那么多下,血明明一直不断地喷出来啊!
  求求你,放开我,我一定要杀了她才行!那家伙,不能让她活着啊!
  请放开我,我得杀了她!绝对不能、不能让她活着……
  Day 4 虎落之日
  火车的车窗外,已经可以看到海了。
  “奶奶,是海耶!”
  反向坐在长椅上眺望着窗外景色的孙子健斗,眼睛一闪一闪地发亮。
  “是啊,好漂亮啊!”
  一回头,看到和孙子眼睛闪着相同亮光的大海。海面上错落着翻涌的白色浪头,诉说着风的强劲。波浪反射着冬天的微弱阳光,形成正午时分的璀璨灯饰。
  果然,带他来是对的。
  小孙子正瞇着眼看海,富士子看看他的侧脸,这么想着。
  对自己来说,不管是多么光芒四射的海,都及不上小孙子的侧脸来得耀眼。他白嫩柔滑的脸颊、清澈的眼睛、柔软的发丝——每一处都是那么的可爱。放进眼中也不觉得痛……这样的形容词还不足以形容自己对孙子的爱。
  “对了,我以前跟小辽在海边一起玩过呢!”看着从左边往右边流逝的海景,健斗轻声说“我们一起挖洞,做了好大的池子和山,好好玩喔!”
  健斗所说的以前,其实是指今年夏天——不过是短短四个月前。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前一阵子的事,但是对五岁的健斗而言,却已经是“以前”了啊。
  自己也依稀还记得,小时候,心就像身体一样小,短短三公尺宽的道路看来又宽又大,一天的时间也让人感觉无止境的漫长,不管再怎么玩,都不见太阳西沉。也难怪对一个孩子来说,四个月前会感觉像遥远的过去。
  “小辽在天堂,会不会寂寞啊?”
  望着海的健斗,突然压低了声音这么说。
  “不会的……天堂有小辽的爷爷在,他一定不会觉得寂寞的。爷爷一定每天都会陪小辽玩富士子边说边用食指背轻抚着孙子的脸颊。虽然才五岁,这孩子却已经了解到人的死亡是怎么一回事——这也让人觉得可怜。这孩子知道,从小玩在一起的好朋友辽平,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小辽的爷爷,是什么样的人啊?我没有见过他耶!”
  “你当然没见过啊,因为小辽的爷爷很久以前就过世了啊,连小辽自己也没有看过呢。”
  待会要去拜访的雅江,她丈夫已经过世二十多年了。“糟糕,那就算在天堂见了面,小辽也不认得爷爷啊!”
  “这你不用担心,就算没有见过面,爷爷、奶奶一定会认得自己孙子的。就像奶奶我,就算闭上了眼睛,有一百个小孩子走在一起,我也一定可以听出小健的脚步声喔!”
  当然实际上这么做,听得出来、听不出来谁也说不准,重要的是感觉。“所以啊,爷爷一定会找到小辽的。”
  “这样啊,那他就不会寂寞了。”
  看到孙子放心的脸,富士子心里却忍不住涌起一股疑虑。实际上,他们祖孙到底见不见得到呢……雅江的丈夫死于自杀。他原本是某家企业里老老实实的会计,后来迷上了酒店里的女人,为了供养那个女人动用了公司的钱。后来事迹败露,被惩戒免职,最后上吊了结了自己。
  以前曾经听说,自己结束生命的人,和死于意外或疾病的人,死后会到不同的地方去。如果真是这样,那这祖孙俩应该是见不到面的——富士子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当然没有说出口。
  以前母亲曾经告诉自己,每个人根据他活着的时候所犯一上的罪,死后会被送到各种不同的地方去。
  杀了人的、伤了人的、说了谎的、陷害人的……这些人的灵魂不能到安稳的世界去,会掉落到所谓的“地狱”里,永远接受惩罚。舍弃自己的生命,也是严重罪恶的一种。
  或许这只是从前为了促使人们遵守道德而创造出来的故事,但这提醒着人们,如果死后不想下地狱,生前就不要作恶。
  可是,富士子却觉得这样的景象有种不可思议的真实感。
  她总觉得,就算没有阎罗王和持铁棒的小鬼,犯了罪的灵魂也一定会坠落到阴暗寒冷的地底,永远呻吟哀鸣着。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坏人,让人忍不住觉得,若没有这种惩罚,老天未免太不公平——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表示这把老骨头已经老得很彻底了呢?
  冬天午后往郊区方向的火车里,乘客相当稀疏。
  富士子所在的车厢里,只有十来个人左右,几乎听不到有人谈话的声音,只有火车规律奔驰的声音。这时候,车厢内响起了火车即将到站的了播。
  “小健,下一站就到了,该穿鞋了。”
  听到富士子这么说,健斗转回身在位子上坐好,开始穿起刚刚脱下的鞋。这双鞋上有电视节目里超人的图案,前几天,富士子刚买给健斗的。
  健斗的母亲千晶不太喜欢买这种东西给孩子。如果是迪斯尼系列的还可以,但只要是日本电视节目里的人物,就一律不买。富士子问了她原因,她说因为日本的东西看起来很俗气。简单的说,她是希望自己跟孩子走在一起的时候,孩子的打扮看起来体面可爱。
  富士子自认自己不是个啰唆的婆婆,会去左右媳妇的喜好或想法。虽然有许多话想说,想想还是别说得好。要长久相处,还是尽量别兴风波,才是上策。
  不过,看千晶连孩子的喜好都要限制,自己心里其实觉得很不以为然。健斗明明想穿有他最喜欢的超人图案的鞋,却被剥夺这份渴望,不是很可怜吗?
  所以富士子偷偷买下了这双鞋。鞋子放在富士子家里,只有和富士子一起出门时才让健斗穿。穿上这双鞋子的时候,健斗的表情真的很开心。
  富士子和从知名电机厂商退休的丈夫,一起住在从前买下的房子里。在这问房子里拉拔大的孩子们现在都各自独立了,不过除了女儿跟着调职的丈夫一起住在其它乡镇之外,其它几个孩子都住在老家附近。不管到谁家都只需要走路十五分钟,开车只要五分钟。
  从某些角度看来,这样的距离相当理想,比三代同堂还要来得轻松。如果有什么事,只要一通电话就有人可以过来帮忙,但是又能维持住彼此之间的独立性。这就是从前人说的“一碗汤都还热着的距离”啊。
  健斗是长男夫妇的孩子,因为媳妇千晶出外工作(听说经济上光靠儿子的收入好像也过得去,但千晶不喜欢当专职家庭主妇),所以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富士子带大的。
  每天早上由千晶带孩子去幼稚园,下午富士子去接他,直接带回自己家。到了傍晚,上班的千晶再来接回家,中间这段时间孩子都待在富士子家。千晶工作忙的时候,健斗也经常留在富士子家吃晚餐。
  换句话说,健斗就像有两个家一样。当然,父母亲在的家才是真正的家,不过富士子家里也备齐了他换洗的衣服等各种需要的东西。其中最多的当然是妈妈不让他买的玩具,所以健斗自己也很喜欢待在富士子家,而最常和大他两岁的辽平一起玩的地方,也是富士子家。
  “到了,小健该下车了。”
  火车终于进站,他们下车到了月台上。
  充满潮水香味的风灌进来,一股寒意让人忍不住弯起身子。耳边听到了不知来肖何处,那强风穿过时发出的咻咻声响——虎落笛。
  果然,这里的冬天看起来不太好过啊。
  夏天来玩的时候,富士子很羡慕雅江能搬来这么风光明媚的地方。这里风景好,空气也清新,不过,受到海面吹来的风正面扑击,这里冬季的严寒,一定也不容轻忽。
  “住在这种地方,一定可以多活上好几年呢!”
  四个月前带健斗来玩的时候,记得两人还在沿海的道路上一边散步、一边聊着。
  “俊弘他也这么说,希望我可以活久一点,才选了这个地方。”
  一想到那时候的雅江带点骄傲的表情,富士子胸口就觉得难过。
  一家的支柱选择自我了断之后,雅江一个女人带大了两个孩子。这期间当然有过种种波折,但现在两个人都在社会上正正当当地生活着,也没有必要再重提旧事了。
  总之,雅江的长男俊弘后来开了一间小公司(好像是制作录影带的公司,详细内容也不太清楚),经济收入不错,所以才到这里来买了房子。原本一个人住在国宅里的雅江,也因为这个机会开始和长男夫妇住在一起。
  “不过,我知道其实都是为了那孩子。”
  看着一起散步的孙子辽平,雅江这么说着。她就像看着什么刺眼的东西一样瞇起了眼睛,正体会着人生中终于来临的平安幸福。
  “打从那孩子出生,俊弘就常常说,希望这孩子不要在杂乱的城市里长大,可以看着宽了的大海长大,他说,这样将来才可以成为一个心胸宽大的人。”
  雅江完全忘记富士子和健斗就是来自她一-一中“杂乱的城市”,自顾自地说着。
  雅江从以前就是这个性,富士子也知道她没有恶意。只
  不过,她少了一些站在别人角度思考的体贴。都这把年纪了,也犯不着为了这个找她的碴。
  虽然心里明内,但当时富士子仍然抑制不上自己不快的心情。自己被怎么形容都无所谓,可是只要牵扯到孙子健斗,再怎么细微的事,她都无法以平常心看待。住在城市里的孩子心胸都很狭窄……雅江虽然没有直接这样说,但听起来就是这个意思,让人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不过——这些事现在想起来,都只不过是回忆的一部分罢了。
  原本应该看着宽了的大海成长、成为一个心胸宽大的人,但辽平却在那一个月之后,被砂石车辗过,结束了他短短七年的人生。
  穿过车站的剪票口,外面就是一个小圆环。或许是为了强调这里是海边的城市,圆环中央种着棕榈树,不过现在叶子尖锐的前端已经转为褐色,反而更加深清冷的印象。
  “奶奶,要搭哪一班公车啊?”
  健斗牵着富士子的手,像荡秋千一样大幅度地摇着。圆环边上有好几个公车站,已经有几台车子停在站上。
  记得上次来的时候,是在出了剪票口左手边搭的公车,但是不太有把握,正想找人来问时,看到一辆小小的银色轿车开进了圆环。
  虽然觉得不大可能,还是凝神仔细看了看,果然,握着方向盘的真的是雅江。对方也很快就注意到祖孙两人,从驾驶座轻轻地挥了挥手。
  太好了……看起来精神不错。
  透过前面车窗看见雅江的笑脸,让富士子松了一口气。
  她听雅江的长男俊弘说,自从辽平过世后,雅江的精神状况一直很不安定,他甚至曾经直接打电话过来,希望自己能尽量陪雅江说说话……要是还住在附近,当然可以天天过去看她。但是现在实在不太可能了,从富士子住的地方到这里,单程就要花掉整整两个小时。
  富士子心想,那至少每隔一天打通电话给雅江好了,不过正如俊弘所说,雅江的精神状态起伏很大,有时候声音听起来就像快要不行了;有时候又很有精神,听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每天会是什么状况,都要等到接电话后才见分晓。
  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失去最疼爱的孙子,当然不可能维持正常的精神状态。如果自己失去了健斗,一定会马上精神异常,或者跑去自杀——正因为她这么想,所以即使是雅江那令人听了寒心、混着泪水不断重复的相同话语,她也强忍着自己的情绪耐心倾听着。
  银色的轿车绕过圆环而来,刚好停在富士子他们面前。
  “这边是公车站,快点上车。”
  还没来得及好好打声招呼,雅江就急着催促他们。富士子先把健斗推进车里,自己再慌忙上车。既然如此,不要停在公车站前不就得了吗?不过想到雅江的个性,也就算了。
  “大老远的还特地让你们跑一趟,真是谢谢啊。看到富士子,我就觉得心情轻松了不雅江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着。觉得心情轻松了不少的,还有富士子。昨天在电话里听到雅江的声音,感觉没什么精神,她心里有点不安,万一今天也一样那么低沉,该怎么办才好……“你怎么知道我们什么时间到啊?我虽然说过大概中午时间到,不过没想到你来接我们的时间会这么刚好。”
  “那,应该是因为我们长年的交情吧。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就凭直觉猜想,差不多是这时的确是长年的交情。富士子和雅江从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就认识,算算也将近三十年了。“小健,搭了这么久的火车,真是辛苦了,谢谢你啊。”
  雅江说着,不时望向后座好几次。
  “奶奶,把小辽的咸蛋超人拿出来。”
  健斗说着,正想往富士子手里拿的纸袋翻找。
  “等一下啊……待会到了以后,你再自己拿给小辽啊。”
  手提袋里是健斗选的咸蛋超人模型,要供在辽平灵前的。健斗脑子里想到的事,一向马上就想实行,所以他一心想快点让雅江看到模型。
  “小健,你给小辽带咸蛋超人来了啊?谢谢你啊!很快就到家了,待会小健自己拿给小辽好吗?”
  后照镜中可以看到雅江微笑的眼睛。
  看样子,已经恢复得不错了。
  她们两人已经两个月没见面了。秋天的时候,富士子曾经一个人来访过,那时候的雅江比现在更低落,看了很让人担心她会不会出事。看到如此失魂落魄的雅江,富士子觉得实在太沉重,待不到一小时就告辞。回程时也谢绝了雅江的送行,自己搭公车到车站。
  今天的雅江感觉比那时候开朗了许多,虽说没有化妆,但头发整齐地束起,身上穿的衣服感觉也很清爽。只不过,还是消瘦了许多。原本个子就小,现在更显得干瘦,脸颊凹陷,让眼睛看起来大了些。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东西。
  “今天知道小健要来,婆婆特地做了汉堡肉喔。等会儿让你好好吃一顿,乖乖等着喔。”“真的吗?好棒喔!我最喜欢吃婆婆的汉堡肉了!”
  健斗天真地说着,他兴奋的声音,顿时让车里的气氛明亮了起来。
  果然,带他来是对的。
  听到雅江和健斗的对话,富士子这么想着。
  昨天晚上媳妇千晶说:带健斗一起去好像不太妥当……虽然是对方主动邀请,但是带着自己孙子到一个死了孙子的人家里去,这未免不太恰当。
  当然,自己也不是没有这层顾虑,但是想太多好像也会让对方不舒服。请一定要带小健一起来……邀请小健去的就是雅江她自己啊,再说,健斗也想把玩具供在辽平灵前;更重要的是,只要有健斗在,气氛应该会开朗一点——想到这些,富士子决定听雅江的,带健斗一起来。
  看到雅江的笑脸,富士子心想,自己的判断果然没有错。这个朋友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别的,就是“笑容”。
  车子又开了一会儿,终于看到雅江的家。房子盖在高地上的住宅区,感觉比一般建设公司卖的独栋住宅更高级一些。外观以白色为基调,从远处看来也很醒目。
  从前听说这附近因为环境优美,所以地价很高,因此房子本身面积并不大。虽然如此,屋前还是有个院子,应该是想给孩子玩耍用的吧。
  第一次来的时候,心里还真有说不出的羡慕,但是现在这样看起来,却有股萧索的气息。难道是因为知道这家的孩子死于非命的关系吗?白色墙壁布满了雨水滑落的黑色痕迹,更加深了这印象。
  “来,请进!现在家里没有人在,不用客气啊!”
  雅江从在车位停妥的轿车里走出来。
  “咦?你媳妇出门啦?”
  “她冋娘家去了,我想,可能会就这样离婚吧。”
  雅江将钥匙插进玄关大门锁孔,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着。
  “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富士子一边回想着长男媳妇的长相,一边问道。这时她想起,两个月前来的时候,好像也没看到媳妇。还记得那是个头发染成亮棕色、身材很好的女孩,原本好像在酒店上班,可是感觉是个既细心又开朗的媳妇,怎么会……“那孩子不行啦,既爱慕虚荣、个性又强,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雅江话里带着一股厌恶,富士子偷偷看了她一眼,心想,这阵子家里一定发生了很多事面对运大的悲伤时,人才会显露出本性。
  这时候有人会因为彼此都说出真心话,因而让彼此的关系更加坚定;但有时就像下过一场大雨后留得满地泥泞,原本的关系就这样崩溃瓦解。活了将近六十年,这两种状况富士子都看过无数次。
  果然还是因为小辽的事啊!
  听说辽平被砂石车辗过时,跟他妈妈在一起。她两手都拿了东西,所以没有牵着孩子。虽然没有人说,但这就是导致意外的原因……辽平在灯号刚变成绿灯时马上冲上斑马线,因而被一辆转弯时没有减速暂停的砂石车辗过。
  错的当然是那辆车的司机,但是明明和孩子在一起,却不能好好保护孩子的母亲,也不可能不受到周围的谴责。真是可怜,不知道她受到多么严厉的指责啊!雅江看起来虽然很和蔼,但是脾气一来就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冲撞。
  “来,请进啊!”
  玄关门一开,就有一股腥臭的风从里面吹出来。
  每个家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味道,但是这股气味和所谓家的味道好像有点不同,是种有点类似调味料一样,刺痛鼻子深处的味道。
  说不定现在应该马上折回去——闻到这股味道的那一瞬间,也不知道为什么,富士子突然这么想。并没有什么特别理由,只是不禁有这种强烈感觉。
  “奶奶,怎么了?”
  富士子在玄关前站着不动,身旁的健斗问道。他已经脱下一半的鞋,迫不及待想进门去。“对不起、对不起,奶奶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
  富士子让孙子推着自己的背,进了雅江家。
  进屋之后,雅江先领他们到一间三坪左右的佛堂去。房间的一角有个大大的佛坛,前面摆着一张小桌子。桌上放的应该是辽平上小学时拍的照片,穿着帅气的西装。
  嘴巴抿成一直线,表情看来很自豪。遗传自母亲的大眼睛让整张脸显得五官很深刻,看这样子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美男子。但是照片的背景已经全部被去掉,象征着他已经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了。
  围绕着这张照片,堆着许多鲜花和玩具、糖果点心,还有小时候的手掌印、在某次活动和电视上的超人一起拍的照片等等,都一起放在这里装饰。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的书包旁,也摆着富士子亲手做给小辽的室内拖鞋袋。
  “奶奶,把咸蛋超人拿出来。”
  “好、好、好。”
  在健斗催促之下,富士子从手提袋里拿出了咸蛋超人的模型。
  “婆婆,这个可以给小辽吗?”
  “那,就放在这边好了。”
  雅江移开照片旁边的花,清出放咸蛋超人的地方。健斗把模型放在雅江指的地方,还特地把超人的右手举高,可能是觉得这样看起来比较帅吧!
  “小健,谢谢你啊。小辽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雅江说着,一边不断眨了好几次眼睛。
  小辽这孩子,真是可怜。
  点完线香后,在灵前合掌的富士子这么想着。看到照片里的小辽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命运,那张天真无邪的笑脸让富士子觉得心头一阵揪痛。
  富士子和雅江相识,是在她们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虽然孩子们的学年不一样,但两人刚一好在家长会里负责相同的工作,因此从那时候两人就开始来往。可能是因为个性有相似的地方,“她们很快就意气相投,会到彼此的家互相拜访。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将近三十年了——不管是……富士子的人生或是雅江的人生,都有过许许多多的风浪,但她们之间的往来并没有因而间断。
  她们两人并不会特地一起去做些什么事,不过是偶尔见见面、聊聊天的交情,但是这种程度的交往,往往最能久长。
  两人的关系到了彼此都有孙子之后,依然没有改变。健斗上幼稚园之后,一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富士子家度过,从这时候起,雅江就经常带辽平过来玩。两个孙子往一旁玩耍,两位奶奶则在旁一边照看,一边天南地北地胡乱聊着,打发时间。
  辽平比健斗大两岁,是个非常体贴的孩子。有的孩子会喜欢指使比自己年纪小的人,以老大自居,但辽平非但不会这么做,反而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年纪小的人。他处处照顾健斗,就好像健斗的亲生哥哥一样,在一旁看着他们真是觉得愉快。
  这么懂事的好孩子,为什么才七岁就死了呢——这个世界,难道真的没有神佛存在了吗?
  而且,他还是被大型卡车压过,听说四肢手脚都辗断和身体分离了。被相当于自己身高的轮胎卷进去,夹在既薄又硬的挡泥板部分,他小小的身体怎么受得了呢?富士子只要一想象到辽平他母亲近在身边看到这死状的心情,就不禁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只要砂石车稍微暂停一瞬间,确认安全后再转弯,就能防止这样的意外。卡车司机虽然接受了审判,但没想到虽然同样是杀人,对交通事故肇事者的处罚竟然意外的轻。真是,越想越教人难受。
  “那,婆婆先去煎汉堡肉给小健吃啰。”
  合掌一结束,雅江便开朗地说着。
  “你们还没吃午餐吧?”
  昨天在电话里约好了一起吃午餐,所以搭火车之前,只在车站里的快餐店吃了点简单的东西。时针即将指向两点,健斗的肚子应该已经很饿了。
  “不好意思啊,还让你费心。”
  “没关系的……对了,我们以前好像也跟孩子们一起做过汉堡肉吧?我昨天突然又想起这件事来。”
  雅江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寂寞的笑容。回忆起那段快乐的时间,让富士子陷入悲伤的心她们曾经好几次和孙子们边玩边做菜,特别是水饺和汉堡肉,因为辽平和健斗都很喜欢。
  他们拿水饺皮来包馅、搅拌肉馅后当成黏土一样捏成各种形状,玩得很入迷。最后包出三角形的饺子,还捏出某个卡通人物造型的汉堡肉……光是回想这些记忆,都足以让人嘴角温柔起来。
  “那我去准备一下,你们在这里看看电视,休息一下吧。”
  雅江带富士子和健斗来到佛堂隔壁的客厅,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开关。
  “我也来帮忙吧。”
  “我不要紧,放小健一个人很可怜的。”
  要是从前,还可以把健斗交给辽平照顾,现在却已经不能这么做了——这好像是雅江没说出口的言外之意。
  “来!让你们久等了。”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后,厨房传来了雅江的声音。煎汉堡肉的香味也飘进了离厨房稍有距离的客厅来。
  “富士子、小健,可以开饭了喔。”
  听到雅江的叫声,健斗大声地回答,往厨房的方向跑去。富士子关上了雅江刚才打开的卡通录影带〔一定是辽平从前爱看的吧),也跟在健斗后面走进厨房。
  进入漂亮的厨房后,看到摆了满桌的盘子和小碗。
  富士子像平常一样,对雅江的厨艺赞叹不已。可能是多亏了单亲教养孩子的经验,让雅江能够在短时间内做出这么多道菜来,而且每一道不但摆盘漂亮,味道也没话说。
  富士子正欣赏这一道道菜,突然发觉到装汉堡肉的盘子只有一个。原以为可能还在煎,往里面一看,炉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汉堡肉,只有——份吗?
  到了这年纪,这种脂肪较多的食物,的确不觉得好吃了。反倒是排列在旁边的小鱼豆腐色拉还有炖蔬菜,比较能勾起自己的食欲。
  可是,自己做汉堡肉要费不少工夫,结果只做一个,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难道是买现成的吗?
  超级市场的鲜肉区,一定会卖生的汉堡肉,说不定雅江是买这种汉堡肉回来吧。不过记得她刚刚说话的语气,明明像是自己亲手做的啊……“来,开动吧!”
  雅江一边招呼,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啤酒瓶。
  “咦,你喝啤酒啊?”
  雅江从以前就不太能喝酒,一喝马上就头痛,她说过自己绝对不会主动喝酒,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也从没看过她喝。
  “最近变得稍微可以喝一点了……你可以陪我喝一点吧?”
  没等富士子回答,雅江就从厨具柜里拿了两个小玻璃杯出来。
  怎么办呢……富士子烦恼着。自己也不是个能喝的人,啤酒只要喝个两杯,就会满脸通红。虽然不至于醉,但是她实在不想在回程时带着一身酒臭搭火车。
  “拜托啦,就陪我喝一杯嘛!雅江好像读出富士子的犹豫,这么劝说着。
  “那……就喝一杯喔!”
  “这才对嘛!”
  雅江开心地在两个玻璃杯里倒满了啤酒。孙子的死,果然在她身上带来了变化——这也不难想象。毕竟雅江现在的生活,如果不藉由酒精的麻痹,让头脑变得迟钝,日子实在很难过下去。“那,小健,你来示范一下幼稚园里吃饭前说的话。”
  听到雅江这么说,健斗的脸登时亮了起来。他爬下椅子,在桌旁摆出立正的姿势。
  “请大家把手放在膝盖上。”
  依照健斗的指示,富士子和雅江都挺直了背脊,把手放在膝上。
  “让我们感谢做饭给我们吃的家人,还有食物,一定要把便当吃干净。”
  幼稚园吃便当前,都有这样的仪式。所谓“做饭给我们吃的家人”,以前单纯地就是指“妈妈”,但是现在有许多家庭各有各的问题,所以才改为这种说法。听起来稍微有点拗口,不过也没有办法。
  “那我们开动吧!”
  “我开动了。”
  配合着健斗响亮的声音,富士子也跟着说。之后,两个大人互相碰了碰杯子,喝下啤酒。回到椅子上坐好的健斗,果然首先将叉子瞄准汉堡肉。小孩子手掌般大的汉堡肉,已经事先用刀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了。
  “好吃吗?小健?”
  健斗很有精神地点头回答。这时,窗外传来了强风咻咻的声响。看来这风不只是单方向扫过,应该在更高的地方形成打转的漩涡了吧。“好强的风啊。”
  富士子啜了一口啤酒,轻声说道。
  “然后啊,尚史和裕香就开始吵架,光惠老师就大吼一声「好了!」……”
  餐桌上的话题,都围绕在健斗幼稚园里发生的事。同班的小朋友吵架,制止他们的老师表情很好笑……内容只不过是这样而已,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有趣,为什么健斗这么喜欢说这件事?富士子当然已经听过好几次,所以现在健斗说话的对象换成了雅江,他高兴地说个不停。
  “然后啊,大树就说,光惠老师的脸长得好像山猪喔!”
  成为小朋友话题的光惠老师,是个二十出头有点圆胖的女性。眼睛小又有个狮子鼻,的确是有点像山猪。对看过光惠老师的富士子来说,这件事还挺有趣的,但是如果没看过本人,想必一点也笑不出来吧。但是雅江的眼睛看起来还是炯炯有神,专注地听着健斗的话。即使不是自己的孙子,说不定和小孩子接触,多少对她的精神状态有点帮助吧。
  “那个光惠老师,人凶不凶啊?”
  “嗯……是不凶啦,可是她声音很大,很爱说「够了!」……”
  话说到一半,健斗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
  看到健斗皱着眉头,蠕动着嘴巴,富士子问道。
  “有硬硬的东西。”
  大人懂得用舌尖灵巧地把异物剔出来,但是只有五岁的健斗还办不到,他张开嘴巴,露出自己咀嚼到一半的汉堡肉。
  “小健,怎么这么没礼貌?”
  富士子正在责备孩子,雅江已经拿了几张卫生纸,按在健斗嘴前。
  “没关系,就这样吐出来。”
  健斗听话地将嘴里的东西吐在卫生纸上。雅江稍微看了一眼,很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好像有小碎骨头在里面。”
  汉堡肉是用绞肉做的,混进一些小骨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不要紧的,你别在意。”
  富士子很平常地回答,但看到雅江把那揉成一团的卫生纸放在桌子旁边,却觉得有点不寻常。垃圾桶明明就在附近,为什么不拿去丢掉呢?
  “然后啊,光惠老师就跟大树说:「你刚刚说什么?」表情很恐怖喔。那个脸真的很像山病“健斗已经完全忘记吃到异物这件事,继续着刚才的话题,雅江也很有兴趣地听着他说话。但是富士子实在很在意那团卫生纸。不知为什么,视线就是被那揉成一团的垃圾吸引住。
  她不经意地想伸手去拿,雅江却马上抓紧那团卫生纸。
  “怎么了?富士子?”
  雅江的脸竟异样地泛红。只喝了一杯啤酒,不可能就醉了吧?
  “没有啊……只是想丢到垃圾桶里去。”
  听到富士子的冋答,雅江脸上浮现起淡淡的笑,把那团卫生纸丢进身旁的垃圾桶里。
  “这样行了吗?”
  那口气听来竟有点挑衅,好像在生气一样。虽然知道雅江跟以前多多少少有点不一样,但是她这种态度还是让人耿耿于怀。
  该不会?
  突然间,富士子心里深处涌起了一阵不妙的疑虑——虽然自己很不愿意这样想,但雅江该不会给健斗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辽平过世以后,她的精神状况一直很不安定,理智逐渐无法控制情感。自己的孙子惨死于非命,但是健斗却像平常一样精神百倍地活着,谁又敢说,她对健斗不会有一丝憎恨呢?
  比方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富士子曾经有个大她三岁的哥哥,但是哥哥一出生就体弱多病,还不到十岁就过世了。那时候,富士子就曾经相当憎恨哥哥身体健康的朋友。
  我哥哥死了,为什么XX的哥哥还那么徤康?
  她心里虽然知道这种情绪很没道理,但也真的打从心里憎恨那个朋友。谁又敢断定,雅江不会有相同感觉呢?
  富士子马上站了起来,伸手进垃圾桶,捡起刚刚丢进去的那团卫生纸。
  “你干什么?”
  雅江突然发出近似惨叫的声音,想抢回卫生纸团。她的态度却让富士子更加确定心里的怀疑。
  这个人对健斗做了什么!
  “不要看!”
  雅江紧抓住富士子的手腕,但富士子还是使劲挣扎着,几乎用撕破的方式打开了那团卫生健斗咬过的汉堡肉,从卫生纸中掉落出来。其中还有一块半透明的碎片……“雅江,这是什么?”
  就像雅江刚刚说的,这看起来的确很像小碎骨头,但是接近仔细一看,马上就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片纵向裂成一半左右的指甲——而且,还是小孩子的指甲。
  “健斗!”
  富士子抱起坐在椅子上一脸惊讶的健斗,跑到流理台前。
  “快吐出来!刚刚吃的东西全部吐出来……快点啊!”
  富士子把手指伸进健斗小小的嘴巴里催吐,但是一直构不到正确的地方,反而被他的小牙齿咬到。
  “快点啊!快点!”
  看到祖母突然发怒,健斗吓得哭出来。不过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虽然孩子很可怜,但一定要让他快点吐出来才行。
  “为什么不吐呢?”
  富士子忍不住一股气冲上脑门,竟打了健斗的屁股,以前她可从没对健斗动过手。
  “不要这样,富士子,小健太可怜了。”
  雅江继续坐在桌前,语气很是同情。
  “雅江……你竟然……”
  富士子听到自己快得吓人的心跳声,沸腾的血液在身体里来回窜流。发生这种事自己还能够好好叫着雅江的名字,简直是窝囊透了。
  “这些汉堡肉是……”
  富士子指向的盘子里,汉堡肉已经一点都不剩了。
  健斗最喜欢吃汉堡肉,用餐的时候如果有这道菜,他一定会先把汉堡肉吃掉,然后只吃这个肚子就饱了。今天他的吃法也一样,其它配菜他根本看都不看,光吃这汉堡肉。
  “天啊……”
  富士子觉得眼前一片黑,跌坐在厨房的地板上。
  “奶奶,你怎么了?”
  健斗虽然一边流着眼泪,还是很担心地偷偷看着富士子。他的嘴里,散发着刚刚吃进去的肉香。
  “吐出来了吗?”
  “不行,我吐不出来。”
  她陷入彻底的绝望。自己最爱的孙子,刚刚吃下的——可能是人肉。
  “小健,奶奶她身体有点不舒服,婆婆在这里照顾她。小健先到刚刚那个房间去吧!”
  雅江轻柔哄着孩子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后颈发痒。健斗一直摇着头,不过富士子自己也要他听话,反复说了好几次,他才终于走出厨房。
  “雅江,那汉堡肉……”
  “是辽平。”
  富士子痛苦地喘着气问道,雅江回答的门吻却相当沉着。
  “你也知道吧,那孩子的身体相当凄惨。”
  当然知道。辽平的身体被卷进砂石车的车轮上,碎裂成好几段,脸部也受到严重损伤,所以葬礼的时候连棺材都没打开。
  “他们把分散的身体,又重新缝合起来,就像个洋娃娃一样。”
  雅江说着,一口气喝干……杯中的啤酒。
  “为什么那孩子非受这种苦不可?他明明是世界上最体贴的好孩子……你说,那孩子做错了什么吗?”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只能说,辽平的运气不好。一点一点的小噩运一个个重叠(要是砂石车转弯前暂停、要是辽平没有在变成绿灯时马上冲出去、要是他母亲手上没有拿东两、要是不在那个时间去买东西、要是没有搬到这个地方来……〕,最后累积成了一个大悲剧。
  “我不想让那孩子就这样结束……至少,我想让那孩子待在我自己的身体里,所以,我把那孩子缝好的左手又切上来,放进冰箱的冷冻库里,还得小心瞒着我儿子他们。”
  “雅江,你该不会把小辽他……”
  “我吃了。一点点、一点点地吃了。”
  雅江又往杯里斟上啤酒,露出浅浅微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自豪。这时候,窗外又传来强风穿透的声音。
  从前在某个电视节目上看过,有些种族相信吃掉死者的肉,可以让死者的灵魂寄生在自己身上。难不成雅江也听过这种传说?或者,她因为太过心疼死于非命的孙子,所以很自然地产生这种想法?
  “但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就算待在我身体里,生命也很快就会结束。所以,我才让辽平最喜欢的小健,也来帮点忙。”
  “帮……帮什么忙啊?”
  不知不觉中,富士子的脸颊已经流下好几行泪。
  那孩子……吃了人肉。
  那孩子纯净的身体,竟然弄脏了。
  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还是把人肉……“我该怎么办呢?”
  富士子压低了声音哭泣着,揪着自己的头发,心里有股冲动想在厨房里狠狠打滚,又生怕在隔壁房间的健斗会发现。所以她就这样蜷缩着身体像只乌龟一样,发出无声的哭号。
  吃了人肉的人,会上地狱。
  很久很久以后,健斗会变成老人。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个世界。到那时候——这孩子是不是会因为他无意间犯下的罪,坠落到暗黑地底屮最深、最深的底层呢?
  一想到这里,富士子就感到自己的身体宛如撕裂般痛苦。
  傍晚时分,太阳的威力减弱了许多。
  雅江开的车停在车站前的圆环,富士子和健斗一起下了车。
  “那下次再过来玩啊!”
  雅江从驾驶座道别,健斗很有精神地点了点头,不过富士子却完全置之不理。自己应该,再也不会跟这个人见面了吧?
  “走吧,回家了。”
  健斗不断对雅江挥手道别,富士子抓起他的手,走向卖票处。
  她让健斗把钱放进自动卖票机、按下按钮,轻轻回头,看到雅江从停在圆环边的车里,一直望着这里。
  “来,奶奶。”
  健斗将机器送出来的票交给富士子,甜甜地笑着。看到他天真无邪的笑脸,胸口又是一阵紧紧揪起的感觉。
  她没有再回头看雅江,直接通过了剪票口。一站定,又听到远方传来强风吹过的声音。
  这个地方,一定老是吹着这种风吧——走向月台的富士子,心里这么想着。实际上又何呢?至少到自己死前,都会这么觉得吧!
  “奶奶,我们下次再来喔!”
  可能是看到自己紧绷着脸安静不说话,健斗体贴祖母地说着。
  “好啊……下次,有空再来。”
  富士子轻声地说着,一边让牵着孙子的手,像荡秋千一样大幅度地摇着。
  这时,突然觉得小腹附近好像有小虫子在爬动。像是脚步很快的甲虫,在神经上碎步跑着,这是以往从没体会过的奇妙感觉。
  “怎么了?”
  健斗抬头看着站住不动的富上子,皱起了眉头。即使浮现出一脸困惑的表情,这孩子还是那么像个天使。
  “没有,奶奶没事。”
  富士子一边说,一边用食指背轻抚着孙子光滑的脸颊。健斗觉得痒,缩起了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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