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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虐记

_6 桐野夏生(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弄错人了!”
“请你不要装糊涂!”
“我没有装糊涂。”
“不,你是在骗我。”
“没有!”
谷田部的字流利、优美,而我的字却呆板细小,我们从对方手中抢夺着笔记本,拼命想要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你抛下健洽跑了,警察还在寻找你呢。”
“你弄错人了!”
谷田部在这句话下面“唰唰”地画了一幅自己愤怒的面孔。
我不禁困惑地抬起了头。谷田部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洋洋地望着我。形势不利于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去警察那里了。现在我是一名普通高中生,我满足于这种现状。而且健治的审判已经结束,案件算是解决了,在这种时候我再去控诉什么,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我对此非常清楚。何况也不知道谷田部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这时谷田部又写了起来:
“你是与久美子小姐一起到画室的那个女孩吧。做模特儿吧!你也喜欢像久美子那样,在人前夸耀自己美丽年轻的肉体吧?”
谷田部的恶意刁难让我垂头丧气,比起同龄人来,我发育较晚,胸部尚未完全隆起,身体也未完全发育成熟。但与此形成对比的是我的心智已经相当成熟,因此我觉得自己那小孩般的身躯完全是一副沉重的负担。
谷田部还在继续写着:
“你其实是想做的吧?”
谷田部的话里带有一股赤裸裸的恶意。
我停止了笔谈。谷田部凝视着我的嘴唇,那眼睛里的光芒玷污着我。
“可以呀。过去我可是做过像模特儿那种事的。你知道那件事吧。六年前我被健治诱拐,在他的房间里被监禁了一年多。在那家工厂的二楼。白天我被健治观看,而夜晚则是你谷田部在观望我吧。”
谷田部眼里淫猥与恶意的光芒隐去了,代之而起的是溺水者想寻找河岸的那种急迫表情。他把兔粪装进簸箕里,急急忙忙地就要离开,我追了上去。
游泳池边传来孩子们欢呼雀跃的叫声以及跳入水中的声音。 “泳池的中场休息时间结束了。”
我一边追着谷田部,一边留恋起过去的时光来。游泳课的记忆在我小学四年级的夏天就中断了;还有我失去了的小学五年级,而此后的人生也是在对那次事件的思考中度过的。
谷田部把兔粪扔进焚化炉里,快步向校舍方向走去。我是不是要跟上去?我心里很慌。我这样穷追不舍,要是他反过来整我怎么办呢?不,即使遭遇不幸我也要追下去,因为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谷田部回过头来用惊讶的神情望着我,仿佛在说: “你打算跟到哪里?”随即他的脸上换成了笑容,是孩子们喜爱的那种开朗的笑容。谷田部一个劲儿地说着:
“真、真让人为难呀。被、被误会了,怎么办才好呢?”
“谷田部先生,请告诉我!”我对着谷田部狂叫起来,“在我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阿美是谁?是你扔掉了我写的那封‘救救我’的信吗?”.
谷田部满脸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秃顶。
这时一位身着白色套头衫、下着牛仔裤的年轻男教师,胸前抱着几支羽毛球拍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那位教师见我扭曲着脸在追问谷田部,不无惊讶地问道:
“怎么啦?”
这个男人会对我做什么?萦绕在他脸上的是疑问以及掩盖不住的好奇。过去他人也曾在我身上投注过无数的好奇,我害怕那样的视线,那视线如同X光线,会让我彻底崩溃。
“没什么。”
从我的嘴唇上读懂了此话的谷田部,获胜似的洋洋得意地对我点点头。实际上我是失败者。谷田部不可能承认他的罪行。啊,不,他是否有罪还是未解之谜。但是,在我的内心生出了一种信念,那信念会让我夜晚的梦染上更加恶毒的色彩。
那天,我给宫阪打了个电话。宫阪在我的案件结审后职务有所调动。在他寄来的贺年卡上写的地址是四国某市官厅样的地方。听我说出名字后,传来了富阪有些惊讶的声音:
“好久没有联络了!今年多大啦?”
我心想:你明明知道的。我告诉他我上了高中。
宫阪像是关上了电视,环绕在他周围的声音消失了。
“我很想看看你变成什么样的女人啦?不管怎么说,从你小学五年级起就认识你了嘛。”
电话的这端我在想:当我请你把“活着,偿还罪债”这句话转达给健治时,你就灰心丧气地认为我变得平庸了吧,你对我失去了兴趣,并贬低了这起案件。不过这个想法我没有说出来。
电话的那头,富阪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
“没能解决你的问题,很抱歉啊j因为我怎么也弄不清关键是什么。我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可是你什么也不说,安倍川也不说。我还没有遇过那么棘手的事。现在安倍川在仙台的监狱服刑。你的话转告给他了。”
我不由自主地这样回答:
“宫阪先生,你难道不是在享用我的这个案件吗?”
除了我与健治以外,所有的人都在愉悦地享用这个事件,想想其中的内容,你就不能不这样说。
宫阪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
“不至于吧。为什么要那样想呢?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在某个时候我会说出我的想法的。现在我想告诉您的是,今天我见到谷田部了。”
“见到谷田部了?”宫阪显得很感兴趣。 “他在哪里?你以前见过谷田部吗?”
“没有,但是他一定就是谷田部。”
“证据呢?”
“没有,但绝对是他,不会错的。”
“知道了。我和M市的警察联络,请告诉我他在哪里。”
“请不要告诉警察,我已经无所谓了。”
那么,是什么原因让我打电话给宫阪呢?我脑中一片混乱,但只有一件事情我是清楚的:我想知道宫阪对发现谷田部一事有何反应。宫阪那一本正经的反应,正如他以前对我的反应那样,让我失望。
“你对我失望了吧?”富阪尖锐地说道: “对吧?我不能再享用你的那次事件了,你很失望吧。”
我挂断了电话。
下面我来谈谈我的处女作《犹如泥泞》的蓝本。当然,发表时小说中的人物、事件经过都作了改变,那是为了不想让人知道这部小说是诱拐监禁受害人的作品。
先说说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时的情形。一天在预习数学时,有个公式百思不得其解。突然间,公式下面竟出现了一个个的词语,尔后一瞬间它们奔涌而出,来得如此猛烈,令我迫不及待地要写下去。于是一本又一本,我不停地更换着新的数学本,而数学早已变得无关紧要了。我写了满满好几大本的故事,寄到文艺杂志社。当时我并不曾期望有谁阅读我写的故事,而是固执地想,不愿把写好的东西搁置于自己的身边,既然如此,寄到杂志社总比扔掉好,于是就有了后来更多的故事。寄出后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总算能平静了,但这种平静瞬间即逝,不久后我再次成为舆论的焦点,然后,我变成了一名作家。
这部小说里所写的是健治的故事,也许也是发生在我身上那次事件的真相。这种结果的出现,可能是我在直觉的支配下,在每夜编织幻想的过程中抓住了事件的核心,而且毫无保留地把那些毒汁全部吐了出来。我在九月一日的夜半第一次提起笔,如此清晰地记得那个日子,是因为那天是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我在学校遇见了久美子,她告诉我说谷田部先生在暑假时辞去了小学工友的工作。
健治在K市繁华的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那是八月的夜晚,天气闷热,他浑身大汗淋漓。白天没有消散尽的热气笼罩着整个城市。色彩斑斓的霓虹灯、接客的女人们,紧裹在她们身上的薄薄吊带衣裙以及鲜红的嘴唇。一切的美丽尽在夜晚,这真是个奇妙的城市。这里的白天死一般地寂静,只有浑身泥污的猫狗们在阴暗处走动。以前健治还常常捡一些猫狗回去,但都受到谷田部的训斥,于是也就不再留意它们了。也不知为什么,捡回去的猫狗们很快就会体衰身亡,也许被剥夺了阳光关进黑暗中后,动物们都失去了生命力了吧。
可是,怎样才能完成今天的任务呢?健治对此毫无信心,因为他几乎没有机会与年轻女子搭上话。可是谷田部给健治下达了命令:去带一个年轻女人回来,而且要一个顶呱呱的年轻女人。谷田部的命令并不是从他自己嘴里发出的,是健治擅自这样理解的。健治还自作主张地理解谷田部不高兴的理由、谷田部觉得不满足的东西。长久以来,健治已养成了揣测谷田部的心理、代替谷田部说出他想说之话的习惯,他很快就能明白谷田部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健治在不断地揣测谷田部的欲望并予以满足,这就是他的生活。
健治隐隐约约感觉到谷田部的兴趣已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其他人身上。那是因为自己已长大成人,自己已经长成了与谷田部一样的男人,谷田部可不喜欢拥着已是大男人的健治睡觉了。健治已有三年没有被谷田部拥抱过了。
健治二十二岁。被谷田部捡到后带回家时,他才十岁左右。那年北海道山里的孤儿院发生火灾,他乘机偷偷溜了出来,躲进了水库工地的建材仓库里。一天,当他肚子很饿,贪痴地望着小镇里的饭馆时,被谷田部发现了。健治恳求谷田部带他走,说在孤儿院里一直被欺负,再也不愿回到那里。谷田部答应了他的请求,也许自己偷走餐厅的火柴、点燃聊天室的窗帘一事,谷田部也有所察觉吧。那场大火烧毁了整个孤儿院,并导致一名教师和一名三岁孩子被烧死。火灾后失踪的孩子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健治想:大火就当是那小子引起的好了。
谷田部骗人说健洽是自己的孩子,一直带在身边,从一个工地转到另一个工地,厌倦了山野后就去海边,厌倦了都市便又来到乡下。那时他常常抱着自己睡在同一床被子里。酒醉后的谷田部在黑暗中对自己做了什么呢?年幼的自己每当一想起那件事,就会浑身震颇,不可抑制。那种震颤是强烈的,既有屈辱也有恍惚,但幼小的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自己体内也有一种模糊的不明真相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频繁地骚扰着自己。现在,自己常常被这种冲动搅得晕头转向,那时候自己就想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想残害那些小动物。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谷田部有,而我也有的那个器官,它让谷田部做出令人生厌的事情来;它让我发疯、发狂。
谷田部把我当成奴隶,在我身上寻求满足,而自己总是被动地去迎合他人的意志,所以有时候会感到不满足。其实我暗地在想:自己也想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来做。而谷田部的满足更是挑起了我的不满。以前的自己可不是这样,那时自己认为正是由于谷田部获得了满足,自己才能一直待在谷田部身边,自己一定是喜欢谷田部的。
谷田部有着堪称天才般的直觉,他可以找到不为人发现的藏匿之处。在K市他就找到了这份工作,住进了工厂里,并且可以自由地使用工厂的二楼。他对我说:社长夫妇的脑袋不管用,你对他们唯唯诺诺的话,以后我们的日子也好过。自己为了与谷田部能自由地在这里生活下去,于是开始装疯卖傻,让社长任意指使;假装美味地吃下了社长夫人做的粗糙难咽的饭菜;被社长殴打也绝不反抗。
但是,谷田部再也不唤自己到他床上了。他命令道:你睡在自己的窝里!他不再对我说,在我面前拨弄拨弄你那玩意儿;或是:来,舔舔我这里。不仅如此,这半年间他一不高兴就拿我出气。我不由得惊恐起来:我是否会被他抛弃?苦恼的结果是:给他找新的猎物。这可是我自己的任务。
谷田部周期性地有特别渴求猎物的时候。最早的猎物是年幼的我,在我成年之后,猎物变成了女人。但是他与女人之间总是龃龉不断,女人们并不老实,她们都很快就从谷田部身边溜走。即便这样,我还是得去猎捕女人。
健治嘴里唤着“女人、女人”,拐过了街角。他知道猎捕女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K市里夜晚的女人们并不是健治能够骗得了的,她们为了金钱,特地从其他城市来到这里,个个都是守财奴。
“大哥们呀,进来店里看看吧,很便宜的哟。”
拐过小巷,突然遇见几个菲律宾小酒吧的女子在揽客。这是一家新开张的店,老板是个放高利贷的,这家店收费很高,不是健治、谷田部能去的地方。那里的女人们肤色微黑、鼻梁低陷,但和蔼可亲的脸上总挂着令人喜爱的笑容,她们扭曲着细软的身子,轻歌曼舞地引诱着男人们。但是,女人们并不理会健治,她们把眼光盯向了健治身后的那些气派体面的工人们。在K市的娱乐场所,很少有女人会来招呼一副穷酸相的健治。
健治在霓虹灯的阴影处看见了一个啃着手指甲的女人,是个菲律宾人。她面容朴实,嘴唇上却涂着鲜红的唇膏,感觉极不相称;个子也十分矮小,不到一百五十厘米,还有点斜视。健治俯身看着女子,心里在想她符不符合谷田部的口味。该女子身着大开领的黄色T恤,下着紧绷的白色短裤,但她的身体异常瘦削,若不是紧身衣的话,她那小小的胸部及腰身完全无法显现出来。比起做妓女,她更像一个只能照顾小孩子的阿姨。可是,能够正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只能是这样的了。那个女子感觉到健治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扫射也不曾张口笑笑,只是一个劲地晴着自己的手指甲。
健治朝她小声说:
“不去店里可以吗?”
女子停止了啃指甲的动作,咬下的半月形指甲沾在嘴唇上。
“可以,没关系啦。”
“多少钱?”
女子毫不迟疑地伸出了三根指头。
健治点点头,和她约好十二点钟她下班后来接她。
女子挥了挥手,健治头也不回地朝工厂附近挂有红灯笼的酒店跑去,谷田部下班后总去那里喝酒。如果不把晚上有女人要来的消息提前告诉谷田部,他一旦喝醉酒就会立刻睡着。另外,他还希望谷田部称赞他的勇气。
健治掀起门帘,走进店内。谷田部认出他后,把喝得通红的脸转了过去。最近这段日子一直都是这样,谷田部对自己变得十分残忍,健治觉得心窝一阵痛楚。过去的谷田部总是笑眯眯的,十分开朗,而且他会讲笑话,特别能抓住人心。所以健治不必说更多的话,只要与谷田部在一起就是快乐的。但是,最近谷田部好像突然不喜欢健治,也不大跟他讲话了。
健治站在谷田部面前,谷田部把盐水毛豆的壳扔到健治胸前,但健治并不在意。毛豆还算好的,工作时谷田部会让东西满天飞舞。有一次是尖锐的车床屑飞来,砸伤了健治的额头;还有一次是游标卡尺扎进了健治的手背。为什么自己会受到这种虐待呢?健治知道其中的缘由。那是因为健治长大了,谷团部讨厌长大了的健治,他说: “你他妈的像一头肮脏的熊!”就像是小狗长大之后不再可爱一样。
谷田部四十二岁,但头秃得很厉害。他的目光阴险毒辣,带着一股倔强的光芒,所以在这间聚集了吸毒者、落魄者的酒店里,他显得格外有男子气概。谷田部故意像女人那样翘起小指端着酒杯,那没有指尖的小指无遮无掩地闯入人们的眼帘。这样一来,出于对黑社会成员的惧怕,没有人敢冒犯他。现在连社长都惧怕谷田部。但是健治知道他为获取保险金而干的勾当。
“谷田部先生,今晚有好事哦。”
谷田部读着健治的唇语,不耐烦地做了个“滚到一边去”的手势。
健治仍在拼命说着:
“有好事情的,今晚可别睡觉,等着哟!”
谷田部偏着头、皱起眉头,那表情在问: “什么事呀?”
“耐心等着吧,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健治这么一个高大男人站在他面前,谷田部似乎感到十分烦闷,他又抬起手来,做了个“滚开”的动作:挡住我看电视了,真是碍事!
这时,健治终于竖起了左手小指。这是男人们所皆知的下流暗号: “女人!”
谷田部装腔作势地从口袋里拿出便笺和铅笔。便笺是把广告纸裁小后制成的。谷田部在纸上流畅地写着:
“怎么回事?”
健治不擅长书写,于是他用嘴说。为了让看着嘴唇读懂话语的谷田部更易明白,他清晰地说道:
“谷田部先生,今晚我会带个女人回房间,你不是想要吗?”
谷田部又在纸上写了起来,表情毫无变化:
“谁付钱?”
健治环视了一下四周,店内的几个客人都在入迷地观看棒球比赛的转播,谁也没有注意到酒店一角的两人。老板也在柜台里一边喝酒一边看体育报。健治弯下腰小声说:
“不必付钱。那种人把她关起来就好了。”
就像对待猫狗那样,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己想一直留在身边的东西,不都是那样做的吗?就是谷田部不也是把自己捡了回来喂养着吗?这次该轮到年轻的女人了。对吧,想法不错吧!但谷田部为什么默默地喝着酒不说话呢?这时健治看见了,他看见谷田部眼中闪着淫猥的光芒。就像是黎明时的光芒一般。啊!新的愉悦即将来临,谷田部又会像以前那样关爱自己了。啊!真是充满了希望啊!
“那种事你以为那么简单就能办到呀?真是蠢蛋!”
谷田部写出了这么一句后, “噗”地笑出声来,并愉快地摆着脚,然后又是个小小的加油姿势。他一副轻松的态度表示着: “做做看吧!”老板回头望着这边,咧嘴笑了。健治骄傲得神魂颠倒,看看,谷田部多帅呀!享乐,那是谷田部向周围散发出的光环。无论是在工厂、酒馆,或是在自行车赛场,谷田部都是很有人气的。健治也笑了。谷田部的心被女人俘虏了,这令健治悲哀叹息,但他又想,只要是对谷田部有帮助的,不管什么事他都会去做,并且能够做到。
“你、你这小子就是这样小看我的吗?”
昏暗的走廊上传来谷田部高亢的声音,健治不胜惊愕。发生什么事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那女人从店里弄出来带到这里,还想办法让她等着,女人还生气地说要我先付钱呢。
谷田部把手环抱在胸前,用穿着拖鞋的脚“蹬、蹬”地踢着走廊上的木节孔,节孔里堆满了垃圾。
“不——不管怎么说,我——我还是有自己的喜好,你、你这小子倒好,觉得只要是女人,无论是谁都行吗?那种货色,引不起我……的兴趣,简直丑不堪言。你知道的,我可不是随便哪个女人都会要的。”
“你是说我做了一件蠢事?”
健治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狠心地争辩起来。
谷田部“砰”地击了一下健治的肩,仿佛在说:随你的便吧!健治明白了。谷田部脸上浮起笑容,回到自己的房间,留下健治一人在走廊上。就在这时候,健治面前的门猛地打开了。
“快付钱!”
女人气势汹汹地吼着。
健治望着她T恤下干瘪的胸部,以及斜背在肩上小小的钱袋,一股怒气不禁直冲头顶。
“不做的话也行,可是,得一万日元!”
女人的小手伸到健治胸前,健治忍不住一拳击了出去。等他反应过来时,女人已倒在走廊上用手捂着面颊哭泣,嘴里还不停地喃喃道:警察!警察!谷田部听不见声音,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所以没有出来。健治看了看走廊左右两边,走廊上悄无声息,没有任何人影!没有人会知道的,连谷田部也不会知道。我要像猫狗一样把她关在家里,那样的话,说不定什么时候谷田部也会看上这个女人的,那时说不定还会表扬自己:干得好!
于是健治命令女人道:
“进屋子里去!”
女人怯生生地往后退,那副模样宛如青蛙一般,瘪瘪地爬在地上,丑陋极了。
动物也有各种各样的性格。伪装驯服,却总在寻找逃跑时机且行动敏捷的猫;张牙舞爪的凶悍猛犬;直到死都不停止哀叫,极有耐性的小猫;脸上写满无奈的颓丧的狗。这些都是健治厌恶的。他每次捕获动物时都有一种喜悦、期待,想知道下一个猎物会是什么样子的。但是,只有女人,女人这种动物也许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东西了。首先,她没有动物可爱,要说到小猫小狗的可爱,那可是在女人的百倍以上。
小巧、柔软,它们的身体可以随健治的意志而变化。因为可爱而喜欢,又因为喜欢而想残杀它们。用力把它们摔撞到墙上的话,它们会怎样呢?把它们拴在一个地方不给食物,它们就会听话了吧?当自己疼爱的动物死去时,健治会悲痛欲绝,好几天吃不下饭,做不了事,因而整天受到谷田部的训斥。尽管如此,偶尔的悲哀却并不太坏,因为它们可爱而想杀死它们。而那些不甚可爱的家伙们呢?反正它们是不会听健治命令的,只能杀了它们。当不甚可爱的动物死掉时,健治仅仅是感觉有点厌恶,而不会有更多的感情付出。
健治观察了一下女人,她正环视着房间。面对健治,她像是感到恐惧,好半天都是脸部僵硬地直立在那儿。不久开始有了变化,她用健治听不懂的语言讲起话来,那语言音调平坦,听起来就像是乌叫。健治禁不住心中暗喜:那不是和动物一样吗?自己并不懂动物语言,不可能进行对话,但不知为什么自己可以与动物心灵沟通,甚至可以吵架。这个女人有着什么样的性格呢?健治不由得期待起来。
谷田部耳朵听不见,但是会讲很多话,他常常这样那样地命令健治。平时有什么事,他几乎都用手势或纸条的形式告诉健治,但在生气时必定是用嘴。所以对谷田部而言,言语是用于命令与恐吓的。那所“桧之寮“里的情形不也是这样吗?健治不禁想起了自己在孤儿院的寄宿生活来。
那时宿舍里最有权威的既不是担任宿舍长的老师也不是宿舍管理员,而是高年级学生。健洽一年到头都生活在高年级学生的命令下: “健治,把便壶舔干净!”“健治,去偷点饭来!”“健治,把这田里的土吃下去!”在这所收留孤儿的宿舍里,健治是年龄最小的孩子。其实还有更小的孩子被收容,但不久后失踪的父亲就出现啦、母亲的亲戚找来啦等等,又都给领了回去。所以健治总是宿舍里年龄最小的,且长年累月地受到欺负,于是健治一直梦想,有一天自己也会被某人领回去。当他遇见谷田部时他甚至想:谷田部是不是就是自己的父亲呢?因为谷田部总是笑眯眯的,从来不会对他发号施令。
健治是在女满别附近的一家饭馆前遇见谷田部的。那时谷田部正坐在热气腾腾的饭馆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饺子和盘里的小菜。饭馆的玻璃门因水蒸气而模糊,门外站着已有两天没吃任何东西的健治。也许是因为饥饿,他的眼睛发出森绿的光,这目光引起了谷田部的注意。他向健治招手,要他进来。但健治没有进去,谷田部便继续招着手。他为健治买了一碗面,健治抬头仰望着谷田部,问道:
“我,真的能吃吗?”
可是,谷田部并没有理会他的问话,继续入迷地看着电视上转播的赛马。
这时饭馆的大叔悄悄对健治说:
“那个人耳朵听不见,也不大会讲话。没事的,你吃吧!”
谷田部像是听见了这句话,把头转了过来。健治像是做了坏事似的心里发慌,谷田部对着健治笑了笑,挥挥手,做了个“快吃吧”的手势。健治感到幸福极了,比起那碗面来,谷田部没有用语言命令他,这更让他感到愉悦。正因为如此,他下定决心:永远不离开谷田部。
“我讨厌这样!”
女人看见封闭了的窗户,蹦出了这么一句。
健治不喜欢外面的阳光照进房间,所以用胶合板把窗户钉死了,并且在上面还贴了一层纸。健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厌阳光照进屋子里来。
“你说什么?”
健治问那女人,动物可是不会这样说话的。
“太暗啦!”
女人嘴里嘟囔着,把目光转到了床上。
健治的床上的床单肮脏极了,枕头也横七竖八地扔着,但对此女人什么也没有说。社长夫人曾来过健治的房间一次,一看到里面的情形,眉头都皱在一起,从此再也没有来过了。
“在这一点上这女人倒是不错,嗯,像只动物。”健治放下心来。 “啊,对了,必须给她取个名字。”健治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专心地思考起来。“阿实”!突然,一个名字浮现在健治的脑海里。这是曾住在同一宿舍里一个高年级学生的名字。
那个学生名叫安藤实,是个比健治大两岁的男孩子。安藤有着白白的皮肤、小小的眼睛以及一张小巧玲珑的脸庞。他与健治一样,也常常受到中学生们的嘲弄、欺负。安藤总被人叫成“阿美” (译者注:由于“实”和“美智”用在人名中,其日文读音是相同的,所以安藤实会被戏称为“阿美”)。健治想:自己被大家直呼其名,为什么安藤要被大家称为“阿美”呢?他曾经问过安藤实,安藤实的嘴角往下一耷拉,回答:“唉,还不是把我当女孩子看了。”的确,安藤实的睡相十分惹人怜爱。在宿舍里,中学生住在带床的两人房里,而小学生则铺着被褥,全体睡在一个大通铺里。每次健治看见侧着身、半张着嘴的熟睡的安藤实时都会想:他真是与自己不同的人啊!
那件事发生在初春。一天晚餐时分,中学生们小声地唱着歌: “阿实阿实拉大屎。”这句话像是他们的一个暗号,他们边唱边相视而笑。安藤实没有理会他们,他正在餐厅的一角与宿舍长一起解数学题。安藤实功课很好,深得宿舍长的喜爱。
那天半夜,健治仿佛听到了脚步声,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睡在同一寝室里的安藤实不见了。健治爬起身到厕所去看看,但厕所里并没有安藤实的身影。 “他会去什么地方呢?”健治不禁担心起来,又往走廊走去。突然,他听见储藏室里传来既像喘息又有点奇妙的声音,他偷偷走近一看,他看到了另一种欺负与暴力,一种与自己终年受到的欺负与暴力完全不同的情景。
安藤实被剥光了衣服,全身赤裸地趴在地上,有四名中学生围着他。一个国三学生正趴在他的背上,另一入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还有两人正按着他不让他挣扎。从人堆缝里能看见安藤白皙的臀部。这时,健治感到自己体内像有什么东西被点着了。
那些正在污辱安藤的中学生们似乎感觉有人来了,便一齐回过头来。健洽紧张得手脚发软,动弹不得。但那些中学生因为突然受到打搅,而更受震惊。那些极度紧张的眼神,就像是正在交配的雄犬的眼神。健治悄悄地退下出去,与其说他担心遭到与安藤实同样的命运,不如说他已预感到自己绝不可能获得同样的命运。自己是不会被人疼爱的。自己所遭遇的只会是更加悲惨的命运。健治想到自己只会被殴打,而不会被疼爱,不由得有些愕然失色。也许自己是想成为中学生们的“阿美”。
半年后,健治纵火烧毁了宿舍。那时还有一个孩子失踪了,就是安藤实。安藤实与自己一样,趁着火灾逃跑了。
“阿美!”健治试着叫出声来,这个名字直接连接着自己身体里的性。一旦出口,他就发觉自己兴奋起来了。 “阿美。今后我就这样叫你,记住哦!好吧。你是阿美!”
“阿美?”
女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阿美。阿美。”健治又连叫了好几声。
“我要像那天晚上的安藤实一样,让女人趴下!”
听见叫声,女人慌忙回过头来,然后讲起健治听不懂的话来。
“她一定是在说钱,女人怎么能光是想着钱呢?动物可不会那样。阿实也没有要钱。对啦,因为阿实只会被人干,所以他从来不会谈到钱。阿实阿实拉大屎。”
健治想起了中学生们唱的那首歌,他突然狂乱地去剥女人的衣服。
“等等呀!”
像是害怕衣服被撕破,女人慌慌忙忙地自己脱了起来。黄色的T恤,白色的短裤。里面穿着用细绳编织的小小的黑色内衣,那内裤就像是谷田部房间壁柜里放着的大量黄色书刊里女人穿的那东西。女人褪下内裤,全身一丝不挂。健治模仿中学生们的所作所为,把自己勃起的阴茎插向女人的屁股,他并没有去想要怎样才能插入女人的阴道里,只是粗暴地在女人的屁股上蹭着,却不能顺利进入。女人急了,用自己的手去引导他。阴茎终于埋进了肉里。这就是自己小的时候谷田部常对自己干的事。是舒服呢?还是不舒服呢?健治不能分辨,他脑子里一片混乱。
这时,有细微的声音响起,是从床正侧面的墙上传来的,像是用锥子穿孔的声音。
也许是谷田部那老头子在穿孔,他一定是要透过那个洞窥视我与这个女人呢。那老头子曾对我说:在我面前拨弄拨弄你那玩意儿。他便在一旁贪婪地看着,现在他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观察我呢,这是谷田部给我的新指令:去抓一个女人回来,让我看看你们做。
我做了呀!赞美我吧,谷田部!
这时健治感到一阵强烈的快感,他在女人的阴道里射精了。
“好痛啊!”
健治动作粗暴,女人生气了,她从小小的钱袋里掏出安全套在健治鼻尖抖了抖。健治知道她是在抗议:为什么不戴这个!
女人!所以啊,真是麻烦!但是,“阿美”是必须的,有了她,谷田部和我之间才会产生新的关系,这是猫呀狗之类不可能做到的,阿美真是个尤物,我必须善待她。
“抱歉!抱歉!”
健治一边赔礼道歉,一边转动脑子想找出留住女人的方法。女人并不急于穿衣,从袋中拿出薄荷香烟开始抽了起来。看见她四处寻找烟灰缸,健治便把已扔进垃圾箱里的速食面空碗递了过去。
“我渴了。”
女人突然变得盛气凌人,健治忍住自己的怒气,把放在桌子上的水壶递给女人。女人满脸惊讶,拼命挥着双手。那夸张的姿势仿佛是在说:哦,我可不喜欢这样!健治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好的,而且每天都是新换的水。
“阿美,你想要什么?”
“啤酒。”
“知道了,我这就去买。”
健治起身穿好衣服,并瞅了一眼墙上的孔穴。 “谷田部呀,怎么做才能把这个女人留在这里呢,还要封住她的口?”不可能把她像小猫一样摔撞到墙上,她要是死了,谷田部会难过吧?健治想听听谷田部的指示,便走出房间来到走廊,敲着谷田部的门。但谷田部没有出现,健治无奈地走下楼梯,拿了一罐放在厂房冰箱里的可乐上了楼。可乐是谷田部买来放进冰箱的,擅自拿来喝了免不了要挨骂,但是健治觉得去给那女人买啤酒,既没有钱也十分麻烦。
昏暗的走廊上,谷田部叉着腿站在那里。
“会被表扬的。”健治满怀期待,笑嘻嘻地走向谷田部,谷田部却一把把健治推了回去。
“怎么啦?谷田部先生。”
谷田部做了个“不许过来”的手势,把健治挡在外面,自己则转身进了健治的房间。
“你,你是谁?”
房间里传出女人惊恐的叫声,随即又突然安静了下来。
健治手里紧紧握着那罐冰凉的可乐,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能动弹。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当自己与那女人性交时,在
隔壁窥视的谷田部也忍不住了,因为只靠窥视不能满足他的欲
望。想到这里,健治一口气喝光了可乐。 “怎么还不出来呢?
我也到他房间去偷窥看看。”健治觉得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
头十分了不起:这样一来,自己不就与谷田部平起平坐了吗?
他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意外升级的机会。
健治来到谷田部的门前,想开门进去,可是门锁着。
“唉,谷田部只允许他自己来窥视我。”这心情与其说是懊悔,不如说是深感自己不敌对手的一种绝望。健治一屁股坐在走廊上。那家伙,以刚才那女人的那副样子是对付不了的!
一个小时过去了,谷田部终于打开健治的房门,走了出来。就在健治抬起头来的同时,谷田部冲了过来,劈头就给了健治一个耳光。
健治一头雾水,他捂着脸,斜着眼睛偷看着谷田部愤怒的表情。谷田部的手指一个劲儿地指着健治的身旁。原来他是在追究我喝了他买的可乐,健治惊讶地争辩道:
“你自己不也享受了吗?我刚带来的时候你还说什么丑娘儿。喝你一罐可乐又有什么了不起嘛?”
“闭嘴!你这小子只管听我的就行了!”
健治低下了头,反复玩味着谷田部的指令,他第一次察觉到谷田部所讲的“话”,全是他自己任意解释的。
谷田部不是自己的父亲,只有在孩童时代是温柔地对自己的,现在的谷田部是一个与自己一样的大男人。哦,不,是我长大了,长成了与谷田部一样的成人。如果真是这样,自己难道要永远都做谷田部的小跟班吗?我受尽辛劳带回来的猎物,说什么不合自己的口味而推出门外,当偷窥了我之后又来拦腰抢劫,这算什么呀?喝他一罐可乐还招来暴打。健治觉得自己的愤怒已不可抑制。
事到如今,我就把“阿美”关进自己的房间,不让谷田部碰她一根手指头。让他羡慕死吧!不管怎么羡慕,他都只能在墙上的小孔里窥视,而且还不能让他经常看到。想到这儿,健治跑下楼去,取来放在工厂里的工具箱,他知道里面有几把锁。那锁是社长用来锁位于河边一处借来的仓库的。这些锁里有一把最大的,我就拿它来锁我的房门吧,我要让“阿美”成为“我自己一个人的阿美”。
如果“阿美”不听话,我就把她绑在床上以防她逃跑;上班时在房门外锁上锁,绝不放她出来;如果“阿美”大吵大闹,谷田部耳朵听不见,而工厂的噪音很大,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想来想去,健治越发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他用力地用铁锤钉着锁扣时,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心里涌出了一种与谷田部竞争的决心。
打开门后,健治看见女人发着抖,满眼的恐惧。 “不、不,不要杀我!”她使劲挥着双手哀求着。
健治苦笑了一下,把手里的铁锤扔到了榻榻米上。
“我不会杀你。你要和我一起生活,不然我才不会给你取阿美的名字呢。”健治故意大声说着,眼睛盯着墙上像是钻有孔穴的地方。反正那糟老头子是听不见的。
“那,酒店那边怎么办呢?”
“别管!他妈的,你就待在这里!”
“真的可以待在这里?”
出乎意料的是,她竟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浑身发软,一屁股坐在床上。也许她在想,待在这里要比在那小酒店里工作强多了。那女人名叫阿娜,十七岁零三个月。阿娜用她蹩脚的日语对健治说,不管自己怎么接客,都要被抽走很多佣金,所以正在想从那酒店逃出来。因为欠款还没有全部还完,所以即使回到了故乡,还是会被重新带到这里来的。她请求健治:让我住在你这里吧!原本是个猎物,现在却自己请求在这里住下去了。
从那天起,健治与“阿美”奇异无比的共同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早上,健治得意洋洋地锁门时,正巧谷田部从房间里出来。谷田部身着作业服,脖子上围了一条别致的红色围巾。社长夫人曾戏弄过谷田部的这副打扮,说他“把印花大手帕围在脖子上”。一想到社长夫人的这句话,健治就觉得不太舒服。谷田部要去找女人鬼混时就会围上那条红围巾,要是他知道阿娜还在我这里的话,一定会先来把她搞到手。
谷田部脸上浮现出奇怪的表情,手指着锁。健治没有回答,转身向走廊走去。
“等等、等等。”谷田部用手粗暴地捅着健治的肩。
“为……为什么要锁门呢?什……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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