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片枯黄的叶子飘下来,慎司用力点点头说:“很想。”
“好,那我来安排。”
“要采访吗?”
他坐直身子往下看,两只脚摇来摇去的,眼神却很认真。
“你要把我的事登在《亚罗》上吗?”
“你希望我写吗?”
“我也不知道。”
“那我也无可奉告。”
“真狡猾。不过很好玩。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写吗?不会这样吧?”
“无可奉告。”
他哈哈笑起来,“你真像那些政客。”
我很久没来公园这种地方了。没有可以和我手牵手的女朋友,也没有可以牵着的小孩子,公园已经变成一个和我无缘的地方。
“你说过,既然天生具备这种能力,希望能为别人做点事。”
停顿片刻之后,他“嗯”了一声。
“如果这位退休警官为你开辟出这条路,肯定会想尽办法不让世人知道你的存在。”
“是吗?”
“那当然。一旦被发现是特异功能神探那就不稀奇了,而且一定会像艺人一样,整天被狗仔队紧盯不放。”
“特异功能神探?”慎司喃喃地说,晃着脚。
“很酷吧?”
“一点也不酷,大逊了。我又不是菲利普·马罗。”
慎司已经很久没问“你相信我吗”这句话了,可能他也累了。
“谢谢你来找我。但不知为什么,我爸妈每次看到你就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好像黑道找上门一样。”
那是因为只要一见到我,他们就会想到自己的处境,想到已经不能再把慎司——慎司的能力藏在家里了。
“我以后不会让你烦恼了。”
“我可没担心你啊!”
“是吗?你很紧张,我看得出来。”他的腿停止了晃动。“啊,对了,是不是有其他事让你操心?”
我伸手拉拉他的裤脚:“你还是下来吧,我从刚才就提心吊胆的,树枝都吱吱发出哀号了。”
慎司一动不动,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静静地说:“如果掉下去可以一命呜呼,那倒也省事。”
傍晚的风吹来,梧桐树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看台风?”
我抬头看着他:“去看台风?”
“对。那天晚上,我不是因为骑自行车旅行才被台风困住,我一开始就是去看暴风雨的。”
“奇怪的兴趣。”
树枝又发出吱吱声。
“看到这种——大自然的力量,可以让我放松下来,让我明白自己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因为我可以知道别人所有的事。我觉得自己是万中选一的。其实我很不喜欢自己这样。”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痛苦的自我嫌恶。
“直也,我呼唤他,但他没回应我。”
“是吗?”
“可能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他总是说这种能力不可能对别人有帮助的。”
我想起了三村七惠,说:“那倒不一定。”
“他说,如果真有这种想法,就不能借助别人的力量,就好像在井盖事件中,我借助了你的力量那样。他说,如果没有自己一肩挑起的决心,就别去干涉别人的事。”
不知道织田直也经历过怎样的失败,才得出这样的结论。难道是看到母亲和奶奶整日争吵,父亲失去人生目标整日沉迷于喝酒,看到他们内心的苦恼、梦想和希望,自己却无能为力,才决定独善其身的吗?
“我有点糊涂了,”慎司小声说,“当我觉得直也说的有道理时,我就很迷茫。”
正当我想说直也有你不了解的一面时,一个不祥的声响传来,树枝“哗”地断开来。
“啊!”
慎司大叫着,屁股朝下从半空中摔下来。我立刻奔过去接住他,梧桐树的叶片雨点般纷纷落下。
树枝并没完全断裂,但连接树干的部分已经撕开了,露出白色的内里。
在我的搀扶下慎司站起来,拍了拍长裤。
“哇,真把我吓坏了。这可是毁坏公物呀,我闯祸了。”
当我的手抽离时,他侧着头,面带微笑地说:“你在为一个女人担心吧?”
“什么?”
“我刚才看到了。对不起,我偷看了一下。”他把手放在背后,意思是说不会再看了。“这是我的坏习惯。但是,这个人好像不错。”
“你怎么知道?”
“因为很温暖。我摸到的‘记忆’很温暖,和上次那个‘小枝子’不一样,完全不同。”
他这么一说,我更不能说这个女人就是直也的女朋友了。
“你这家伙真讨厌。”我数落了他一句,他笑了。
“我也觉得自己挺讨厌——但是,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看到了原矿。”他说。
“是藏在心里的许多原矿,是组成一个人内心世界的原矿。但有了这些还不够,必须把它们时常拿出来研磨。上次我扫描到‘小枝子’这个人时,还以为你一直因为这位‘小枝子小姐’痛苦。看来我错了,现在我才知道,你早已把那块原矿收起来,再也不会拿出来研磨它了。”
我想起当时慎司正经八百向我道歉,我反而忐忑不安的情景——难道我对小枝子就那么眷恋不舍吗?
“现在,我明白了,不分青红皂白跟当事人提起过去的事,反而会让对方陷入迷茫。”
慎司露出一个感染旁人的轻松笑容,好久没看到他这么笑了。
“虽然我只是看了一下,但很温暖,感觉很舒服。这个女人应该很适合你。”
最后,我还是没向他提三村七惠的事。
3
学友社的教育杂志《未来》占据了位于神田须田町共同大厦的一整层楼,但仍然乱成一团。
“喂,这里、这里。”清水正纪向我们招手,但我们必须跨过两大捆堆在地上的杂志,才能到他那里。我轻巧地跨了过去,生驹却出了糗。
“哈,柏林墙也会倒嘛。”他笑着跟坐在旁边桌子前校对的女编辑搭讪,对方拿着手上的红笔做势要刺他肚子。
“所以我说,你们不用特地跑一趟嘛。”
“那怎么行,我最喜欢丑闻了。”
清水是我调到《亚罗》后结识的朋友,在《未来》杂志担任副总编。他的耳朵就像装了天线的顺风耳,表面上通过中规中矩的杂志帮助全国各地的家长们教育下一代,其实熟知教育界的内幕。
“不好意思,我们这儿实在太小了。”
清水随手拉了两张椅子让我们坐下,他说:“如果你们想知道‘洋明学园’的情况,看看我们杂志的特辑就够了。”
“洋明学园”就是小枝子的丈夫川崎明男担任副理事长的名校。
“我们想要了解隐私,无法报道出来的内容。”
“怎么讲?”
“川崎副理事长的风流韵事。”
清水大笑,拿下原本夹在耳朵上的烟——不,是戒烟用的假烟。
“你戒了吗?”
“正在努力,有可能成功哟。”他一脸得意地扭扭鼻子,耳垂也跟着动起来,看来他的耳朵上装了天线可不是说说而已。
“连编辑也戒烟,这个世界快完蛋了。”生驹一脸不屑。
“如果我得肺癌死了,会耽误日本好多孩子的未来——哈,开玩笑,我老婆生了,所以我才下定决心。”
“都是你这种人把父亲的权威搞得荡然无存,才需要这些教育杂志。”
生驹面带笑容地反唇相讥。
“对了,你们想知道副理事长的风流事?”
“对。只要是丑闻,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吧。”
清水跷起二郎腿,直截了当地说:“他和秘书有一腿。”
生驹斜眼看了我一眼。
“三宅令子吗?”
“对。你们见过?很漂亮吧。”他用手指了指脑袋说,“这里也很管用。”
“他太太知道这件事吗?”生驹问道。
“应该不知道吧。虽然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但没有人笨到去向他太太告密。我们可不能破坏人家的家庭,更何况我们也不是靠丑闻赚钱的,又不能当饭吃。”
“他们在一起多久了?”
清水偏着头:“在我当上副总编时就已经开始了。”
真是令人震惊。清水是在四年前接任《未来》副总编的,从此之后,他就像停在风平浪静的大海上的游艇一样,丝毫没有动过。
“这么说,在川崎结婚之前就开始了?”
“对。川崎原本想娶三宅令子,但他父亲,也就是理事长极力反对,他不得已才放弃三宅的。”
“理事长为什么反对?”
“出身不同。”清水说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可不是电视剧,而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故事。上流社会里还是有这种事的。”
三宅令子出生于埒玉县草加市,在当地县立高中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后,即进入洋明学园行政部门工作,两年后,成为前任副理事长的秘书。三年前,当时的副理事长退休后,川崎担任副理事长。她并没有调动,直到现在,仍是川崎的直属秘书。
“她人品没问题,但只有高中学历,家境也不富裕。她父亲只有初中学历,在老家经营文具店。听说她还有一个哥哥,是卡车司机。虽然我觉得这种事不重要,但豪门大户可不这么认为。”
“明男的太太也不过是他们学校老师的女儿。”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没错,但女方的父母都是大学学历,她父亲还是一位优秀的教师,好像姓相马。他已经退休了,以前可是以严格出了名的,也是校长这边的人,所以川崎家才会接纳他女儿。这是理事长亲自安排的婚事。”
生驹使劲儿眨着眼睛说:“我听说是明男对他太太一见钟情。”
“表面上当然要这么说啦。”清水猛摆手。
“嘿,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被表面功夫给骗了的一年级新生。”
“但毕竟领域不同吧。即使是高手,拿着打大象的枪去南极,也不可能捕到鲸鱼。”
生驹被这么一反驳,一脸气鼓鼓的样子。
清水向刚好经过的女孩子说了声“喂,去倒三杯咖啡来”,接着便探出身子。
“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听说他们有秘密协议。”
“秘密协议?”
“对,理事长和副理事长父子之间有一个秘密协议,川崎不能和三宅令子结婚。如果和她结婚,就会被逐出家门,但如果与他父亲挑选的女人结婚,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理事长宝座的下个主人……”清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而且,即使在台面下继续和令子之间的关系,他父亲也不会干涉。”
一阵错愕沉默之后,生驹吼道:“哪有这种父亲?”
“对啊。要是我,绝不会让女儿嫁给这种人的儿子。”
“他父亲为什么那么讨厌三宅令子?”我问怒气冲冲的生驹。
“这所高中以考入东大的高升学率为噱头,如果理事长夫人只是高中毕业,那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就好像说学历不是问题,最重要的是人品和能力,即使进不了东大,也可以有美好的未来。”
“就是这么回事。”清水点头说道。“其实,川崎明男对他父亲整天东大东大的做法持反对意见,然而他缺乏足够的勇气,无法放弃理事长这个职位,才会屈服。可见理事长这个宝座魅力多大。”
“听说明男快当理事长了?”
“十之八九。可能就在年底前交棒。”清水抬头看了看日子所剩不多的日历。“今年春天,现任理事长脑溢血病倒了,不过不严重,只住了几天院,但目前差不多引退了,现在是明男代理理事长的工作。不过,他父亲还有一大票手下,即使明男当了理事长,也不见得轻松。”
“简直难以置信。他们不是父子吗?哪有父子之间还这么耍心机的?”生驹瞪大眼睛。
“这是常有的事。别以为学校很单纯,把学校当成法人看,就容易接受了。每所学校都有内斗,许多人觉得自己的心腹比不听话的第二代更可靠。”
刚才的女孩端来咖啡,清水很有礼貌地道了谢,然后碰碰她的胳膊,转过头来看着我,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他是我朋友,还是单身呢。”
接着又补了一句:“对不对?还是已经有对象了?”
女孩丢下一句“对不起,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便转身离开了。
“理事长也像你刚才那样多管了儿子的闲事。”
“没错。但是他握有实权,并不是单纯地征询川崎明男的意见,而是要求他必须照做。”
“他太太怎么会答应这种婚事?听说叫小枝子吧,她应该还很年轻。”
生驹问道,清水点点头。
“对。好像才二十四五岁,人长得也很漂亮。像涉世未深的小家碧玉,她一定也是听了她父亲的安排。还有一件事,我还不确定,所以也不太敢声张……”他进一步探出身子说道,“听说小枝子夫人以前也有过什么事,好像是在婚礼举行前突然解除婚约了,也是三四年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这件事给她留下了阴影,所以,能攀上副理事长,她当然求之不得,也就满口答应了。”
如果我告诉皱着脸的清水“那个人就是我”,他可能会从椅子上跌下来。生驹也笑了起来,他可能和我想的一样。
“哈哈,你也有不知道的事?”
“那当然。再说,川崎太太的八卦没什么价值。”
“那就告诉我们有价值的八卦吧。川崎明男是因为和小枝子结了婚,没有违背父亲的意志,才当上理事长的吗?”
“至少现在看来是这样。不过,等川崎明男正式上任,洋明应该会有所改变吧。可以说,他是为了筹措改革的资金,才对目前这种只追求升学率的教育方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就我个人来说,对他的改革还是充满期待。”
清水说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店,硬拉着我们去了那家小酒店。那里似乎是《未来》工作人员的据点。人越聚越多,一直找不到开溜的机会,
结果,快到十一点,我和生驹才离开。
“没想到教育杂志的编辑这么能喝。”生驹大声地打了一个饱嗝,“日本的未来一片光明。至少政府不用担心收不到酒税。”
我们走向杳无人迹的靖国大道,夜风吹来,感觉有点冷。
“你还真清醒呢!没喝醉吧?”
“嗯。”
“你在想什么?”
“我怎么算都不对。”
“那就用计算器算啊。我珠算很厉害,计算器根本派不上用场。你是怎么算的?”
“我想,会不会是三宅令子……”我一抬头,发现生驹涨红了脸。
“我说的是那些恐吓信。”
“怎么会这么想?”
“你不觉得那种做法太小家子气了吗?那根本就不是恐吓,如果真想吓得我发抖,应该用像样一点的方法。”
“突然来个炸弹什么的?”生驹笑笑,然后一脸正色地说,“言之有理。”
“那次跟踪也是半途而废。用红色油漆写字也一样,对方可是特地拿着油漆到我家哟!对于一个心中有恨想要报复的人来说,你不觉得太可爱了吗?”
“想想还真是这样呢!对方可能还是穿着吊带裤去你家的呢。”
我们来到靖国大道,旁边就是地铁站,只有那里灯火通明。
“我觉得对方在做假动作。”
“假动作?”
“对,假装恐吓我,其实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寄那些恐吓信,假装要报复我,然后把小枝子扯进来,这样的话,我迟早会和她联络。按常理说来,我肯定会这么做,毕竟还是会在意嘛。”
“那当然。”
“这才是真正的目的。”
我一说完,生驹立刻停下脚步。
“啊?什么意思?”
“我上次不也说了吗?当我提起这件事时,她老公一定会不高兴,明知道错不在我,他还是会不高兴。这就是目的,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惹恼川崎明男,利用我来煽风点火。”
当我们走下楼梯时,我发现自己的说话声太大了,急忙降低音量。
“我很清楚自己已经和她毫无瓜葛了,听到小枝子的名字,只觉得不可思议。但我这么跟川崎明男说,他会相信吗?他其实恨死我了,而且还想还以颜色,但我竟然对他说‘你最好多注意一下小枝子’。你认为川崎明男会只想着‘真奇怪,为什么到现在还提我老婆’吗?’’
生驹用力拍了一下手:“不,他肯定会怀疑这家伙会不会和我老婆还藕断丝连?”
“没错。就算他怀疑,我也无话可说,因为这样才合乎情理。”
我们来到空无一人的站台上,只闻到油和金属的味道。
“我们担心,才觉得有必要和小枝子说一下,但对方却防得滴水不漏,最后变成单独和川崎谈了。他反应太平淡了,照理说,不应该这样的。”
“对对,你说得对。”
“假如我们私下和小枝子谈这件事,她应该不会这么平静。她会感到害怕,迟早会把这件事告诉川崎,或是川崎自己发现她的反常。如此一来,事情才会被搞复杂。”
生驹像演戏一样用假声说道:“川崎会问她:‘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小枝子回答:‘因为我不想让你担心。’于是川崎就会胡思乱想。”
“这么一来,获利的就是三宅令子。虽然跟踪我的人是个男的,但这花钱就能搞定,电话也可以变声……”
“只有情妇对破坏夫妻感情乐在其中。”
“可不是吗?既然她是这种动机,做法应该更大胆些,根本不需要用返些手段。毕竟川崎早就是她的囊中之物了。”
“说起来,她在川崎明男面前最有发言权。”
“昨天,寄来了第八封信,只写了个‘怒’字,从战术角度来说,不是反而退缩了吗?最近都没打过电话,也没跟踪,或是用油漆写字,我原以为对方认为这些招术效果不如预期。这么说来……”
“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对。要重新分析。”
电车轰隆隆滑进站台。
如果就这么打道回府,就等于一整天没进办公室,所以我特地跑回编辑部,但似乎没这个必要。桌上连一张留言条也没有,也没有信件。
我想,等我安排好慎司和那位退休警官见面,在找到直也之前,就可以暂时休息一下了。“东京调查”会继续寻找织田直也,毕竟办事要靠内行。至于其他的事,等找到他之后再操心也来得及。
该来的总是会来,对此我喜忧参半。无论如何,这是自己喜欢的工作。
我整理桌子时,发现书本的位置和昨天不一样了。
我有一种很奇怪的直觉,就算自己把东西随便乱放,但只要别人动过,我就能察觉出来。这种习性简直就和到处撒尿的野狗没什么两样。
不一样的是我后来买的有关特异功能的书。位置不一样了。
几个记者拉了椅子在办公室一角看电视,试图从中寻找报道题材。我探出身子问他们:“有没有人动过我桌上的书?”
没有人动过。森尾扯着嗓子回答我。
“虽然那些书挺有意思,但没人随便动你桌上的东西。”
我后来买的都是一些很通俗的书,其中还包括《一百位灵验的灵感占卜师》。
“什么东西找不到了?”
“不,没有。”
算了,正当我这么想、拉好椅子转过头时,发现水野佳菜子就站在我面前。
“你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我根本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你怎么像猫一样?还不回去啊?”
“我有事找你,一直在等你。”
她双手放在身后,一副别别扭扭的表情。她没正眼看我,斜眼看着桌角,我觉得苗头不太对。
“不好意思,什么事?”
森尾转头看着我们,苦笑着。
“到底什么事?”
佳菜子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嘟起了嘴。
“有人来找过你。”
“找我?”
“对。五点半左右来的,等了你很久,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虽然我告诉她你什么时候回来不确定,但她还是一直等。”
佳菜子在说“一直”的时候特别用力。到底是谁?
“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
森尾一脸开朗却认真地插了话。
“佳菜子,不要影响别人的工作。赶快说吧。”
“是女人。”佳菜子说,她仍然瞪着桌角。“我问她有什么事,她也不回答。这也难怪,她好像是个哑巴。”
是七惠。
佳菜子抬头看我的眼神犹如利箭。
“看来,你已经知道是谁了。哼!”
“对,对啊。她等到几点?”
“你还真关心她。她是谁?和你是什么关系?”
“别闹了。”
“原来她那么重要。哼!”
“佳菜子!”森尾生气了。“你真是个笨蛋,快别闹了,赶快把她寄放在你那儿的东西拿出来。这是工作。你这女人,你可是领薪水的。”
“森尾先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
“她交给你什么东西了?”
佳菜子抬起下巴:“如果你不告诉我她是谁,我就不给你。”
森尾一下子冲过来,绕到佳菜子身后,抢走她手上的棕色信封,递给我。
“笨蛋,这里可不是你耍脾气的地方。”
佳菜子看了我一眼,说:“那个女孩子好像不能说话。她用写的方式告诉我,只要把这个交给你,你就明白了。她七点左右才离开。”
“谢谢。”
我打开信封,看到便条纸上七惠那熟悉的笔迹。
我又看到那辆灰色车子了。昨天晚上,他在监视我住的这幢公寓,我拍下了照片。我去快冲店把照片洗出来了,底片也放在里面。 三村
照片共有六张。好像连续拍照一样,场景十分连贯。
没错,就是那辆灰色国产车。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就是上次那个人。第一二张时,他还偏着头,第三张则正对镜头,第四张拍摄时手有点抖,画面模糊,第五六张是开车离开的画面。
这些照片是在晚上拍的,七惠用了闪光灯,对方肯定是在发现有人拍他之后才逃走的。
难道七惠没想过,被拍的人会冲进来威胁她吗?
第二日出庄七惠的房间没有亮着灯。我敲了几下门,没有响应。不久,隔壁邻居探出头来。是个年长的女人。
“三村小姐好像不在家。”
“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不太清楚……”她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呵欠。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请你从阳台上探头看一下,看看三村小姐在不在。”
对方打量了我半天才说:“请你等一下。”
她很快就跑了回来,似乎被吓醒了,睡意全无。
“窗户开着。七惠应该不会这么不小心。”
我急忙跑到房子后面,从两幢房子之间的窄道走向窗户。一楼的其他房间也都一片漆黑,借着隔壁公寓的光线,只见七惠的房间并没有关防雨窗,落地窗也半开着。
锁孔的旁边有个圆洞。
我探头张望着房里,看到桌子四脚朝天、衣柜的抽屉被拉了出来.整个房像是忙翻了的洗衣店。
我脱下鞋子,用手帕包住手,进了房间,打开灯,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了。七惠不在。我找不到她。
接着,我在脚边的榻榻米上看到两滴血。
这时我才真正觉得毛骨悚然。
“请你帮忙报警。”
我拜托在门口张望的邻居,她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下子就不见了。不知她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
榻榻米上的血已经干了。我四处走动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血迹,发现盥洗室的地上也有一滴。我的脑海也像这间房间一样整个被翻了过来——一片空白。
“我已经报警了!”邻居跑回来,大声叫着。
“你知道三村小姐工作地方的电话吗?好像是在附近吧?”
“对,绿叶幼儿园。但这么晚了,应该没有……”
说到一半,邻居突然停了下来,看着走廊的方向,“啊”地叫了出来。
“她回来了。”
七惠惊恐地瞪大眼睛,出现在门口。
4
“没有少什么东西吗?”
火速赶来的警官侧着头问道。七惠用力点点头。
“现金没少,存折也没丢。”警官笑了起来。“看来,只是个笨手笨脚的小偷,进来时还割破了自己的手。”
事情就是这样,玻璃上也有血迹。雷声大,雨点小,虚惊一场,原来只是笨贼一个。
“小姐,请问你都把贵重物品放在哪里?”
听到警官的问话,七惠带他来到厨房,指了指一个小瓮。
“米糠桶吗?”
七惠点点头,又指了指米糠桶。警官笑笑说:“很好。”
我把包括照片在内的事向警官作了说明。
“噢,”警官环视屋内,“我看过很多现场,但这看起来像是在演戏。”
正是这样。我和他想的一样。
一开始我看到桌子四脚朝天时的确胆战心惊,但七惠安然无恙,现场也没有打斗的痕迹。对方如果是找照片,根本不需要把没有抽屉的桌子掀翻。再说,小偷都十分警觉,尽量轻拿轻放,以免被邻居察觉。
可见这都是在演戏。
进来的人装成找照片的样子。如果不是七惠今晚参加了朋友的结婚派对晚回来,事情就不是这样了。
如果对方真的想拿回照片,可以躲在房间里等七惠回来。这种方法直接多了。但他这么歇斯底里地把房间搞得一塌糊涂,可见并不是冲着照片来的。
所以,跟踪的人脸有没有被拍到并不重要。
但他想让我们觉得被拍下照片他很在意,要我们以为这件事很严重。
为什么?
“这就难办了。”警官虽然显得一筹莫展,语气却很轻松。“即使对方监视过这里,也不容易查到是什么人。你是媒体人,应该有一些头绪吧。”
“但那和三村小姐无关。我更在意昨天晚上对方监视三村小姐的事,而不是今天找照片这场戏码。”
“你不是经常来这里吗?”警官好像一点都不在意。“对方可能觉得你会来,才在这里等你。”
即使我回答“不是”,那位警官恐怕也不会相信。
“总之,我们会加强巡逻。明天也会再来看看。”
警察离开后,隔壁的女人对七惠说:“七惠,我想你在这里也睡不着,今晚就睡我家吧。我去帮你铺被子。”邻居走后,只剩我们两人。我坐在唯一幸免于难的沙发上,七惠拉了拉裙子坐在地上,显得很无助。
“这人真鲁莽!”
我苦笑着说。七惠一脸疲惫地看着我。
“以后即使被别人跟踪,也不能随便拍照。”
七惠四处张望着,应该是在找白板。但白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我掏出笔记本和笔,递给她。
“我以为是你的竞争对手在监视你。”
“我们才不做这种事。”
七惠夸张地做出一个“是吗”的表情。
“为什么对方监视你、跟踪你?”
“我也不知道。”
“没有线索吗?”
“完全没有。”
“那天晚上,织田说你经常遇上这种事,还说你应该知道为什么有人监视你。”
“他误会了。”
“织田绝对不会误会。他可以透视人心。”
她说得直截了当,我不禁看着她。她坚定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也是。他借由空气感受到那个人,知道他在监视你,才通过我来告诉你的。”
我“噢”了一声,七惠用不悦的眼神看着我。
“请你告诉我,他有没有说什么人在监视我?”
“他说那个人只是无聊。”
“哦?这样啊。那我今晚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真的。他对我说,虽然并不危险,但总觉得不太舒服,才叫我告诉你。”
写完这句话,她把笔记本还给我,那动作似乎在向我示威。
我慢条斯理地说:“看来,你很相信他。”
她使劲点点头。
我从七惠手上接过笔记本,重新看了一遍她写的话。
借由空气感受到那个人。
慎司说直也时时刻刻都处于几近危险的开放状态。在开放状态下.或许可以像听醉汉呢喃一样,听到空无一人的停车场跟踪者的想法。
如果真有特异功能。
七惠靠过来,在我手上的笔记本上写道:“你不是知道织田的能力吗?”
“知道。但我不相信。”
七惠似乎很惊讶,“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亲眼见过,况且,他可没告诉我他有这种能力,他还否认了。”
“因为他很害怕。”
“为什么?”
七惠静思片刻,写道:“你知道一眼国的故事吗?”
一眼国的故事是说有个人去寻找只有一只眼的人所在的国度,想要把一眼人抓回来供大家观赏,结果反而被一眼人抓走,成为被观赏的对象。
“我知道。”
七惠抬头看着我,意思是说就是这样。
“我是因为得了盲肠炎才认识他的。”
“盲肠炎?”
“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肚子痛,正当我不知所措时,他来敲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吃了一惊。后来,我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便告诉了我。”
她每个字都写得很认真,好像在确认自己写的内容。
“我小时候,家附近的化学工厂发生爆炸,导致我嗓子坏了。还有几个人和我一样,因为含有药物的烟破坏了喉咙。但我们还算幸运.保住了性命。”
“你家人呢?”
“我父亲是工厂的技师,在那次意外中过世了。母亲也因为那次意外切除了半个肺,卧病不起,现在和我大哥大嫂住在一起。”
“你为什么一个人来东京?”
“在乡下很难找到工作。好不容易在这里找到了工作,就来东京了。我总不能让大哥养我一辈子。”
“你在幼儿园当老师吗?”
七惠点点头,“我教聋哑孩子手语。绿叶幼儿园很难得,让这些孩子和健全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
“健全”这字眼还真令人讨厌,即使是一肚子坏水的人,只要四肢健全,就会被归为“健全的人”。
“当织田告诉我他的事时,我很吃惊。我失去了应有的能力,活得很辛苦;而他是因为具有额外的能力过得很辛苦。”她停顿片刻,接着写道,“从那之后,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有了些改变。”
“他最近和你联络过吗?”
七惠摇摇头。
“一次也没有吗?”
“自从那天晚上之后,即使我叫他也没有回应。但他可能来过附近。”
“是因为担心你吗?”
“我想应该是。他很善良。”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佳菜子那么沉不住气。七惠化着淡妆,穿着得体,头发整齐地绑在脑后。这身装扮很适合她。
“织田和我”,七惠写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写下去。
我觉得她仿佛在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信赖关系无法简单地一言概括。
她握着笔,侧对着我,一直思索着。
如果慎司在这里,透视到我的心理状态,一定会说“你在嫉妒”。我把笔记本放在一旁,猛地抓住七惠的手,把她拉向自己,用力地把双唇压在她的唇上。七惠手上的笔掉了下来,滚落一旁。
七惠惊慌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没有推开我。我的嘴里感受到淡淡的葡萄酒的味道。
在彼此的双唇分开后,我仍然不想放开她,紧紧地抱着她。七惠顺从地将头倚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没有抗拒。
正当我们想要重新换个姿势拥抱时,响起了敲门声,七惠立刻跳开了。
“七惠,我已经帮你铺好被子了。”
结果,我第二天早晨才离开第二日出庄。我靠在公寓入口的门上,百无聊赖地抽着烟,看着渐渐泛白的天空。
那辆灰色车子,开车的男人,尽管不知道他有什么目的,但我并不害怕。不过在不能确定今天晚上没人打扰七惠之前,我无法放心地离开。
“病得可不轻啊!”慎司或许会这么笑我。
5
“你最近好像很不顺啊。等你的人才刚走。”
我回到办公室,坐在我前面的同事对我这么说。那是在第二日出庄事件几天后,临近傍晚的时候。
“谁啊?”
“上次是美女,这次是个可爱的小弟弟。刚才还在这儿。”他指了指我的椅子说:“坐着等了你半天,三十分钟前走的。他说他叫稻村。”
果然是他。
“他看起来怎么样?”
“有气无力的,好像精神不太好。”
昨天出版的某杂志刊登了垣田俊平的手记。在“痛苦的懊悔——为吾友祈祷”的标题下,垣田描述了整个事件以及宫永聪自杀的经过。文章里完全没提到慎司和我,这篇手记应该不是他本人写的,只是记者将采访内容整理后加以报道,但看完之后,仍然让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我完全搞不懂那本杂志到底是什么意思。那篇报道似乎在揶揄这两个人愚蠢到连基本常识也没有,又像在赞颂他们的友情。生驹斜眼看完整篇报道后,骂了一句“垃圾”。
最让我忍无可忍的是,整篇报道完全没有考虑望月大辅父母的心情,还刊登了几幅垣田的作品,一位年轻的美术评论家称赞他具有“敏锐的眼光”。
刊登这篇报道的是一本非主流杂志,并不是那种有钱打广告的大型杂志,我心存侥幸——说不定慎司不会注意到——我希望他最好没注意到,但事情终究没那么顺遂。慎司一副没有精神的模样,表示他又在苦心焦虑了。
“我中间离开了一阵子,不是很清楚,但他好像和佳菜子聊得很热络。你去问问佳菜子。”
佳菜子不在。同事说她提前走了。
“咦?她是和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一起走的吗?他们两人头靠着头,可亲密呢。”
他们两个不可能一下子变成好朋友吧?
最近佳菜子似乎在生我的气,绝不拿正眼看我,更不主动找我说话。虽说有点尴尬,但这种事只能顺其自然,我也就没放在心上。
前天晚上,她深夜回家时搭乘的出租车发生了车祸,昨天请了一天假。虽然她声称没有受伤,但今天早晨看到她时,她脸色铁青,连主编都被吓到了,赶忙把她叫过去了解情况。可能她身体不太舒服吧。
我看了一下时钟,打电话到慎司家里,他家人说他还没回家。我问稻村德雄,他说慎司的确很在意那篇手记。
“慎司气得跳脚。虽然我告诉他,叫他别再管这件事了。”
“看来他很生气。”
“对,他嘟着嘴说太过分了。”
“他好像无精打采的。”
“可能他的情绪不太稳定吧,听说你和上次提到的那位警官约下星期见面?”
“对。”
日子是慎司决定的,原因可爱得很,有学生的味道——我要考试了,可不可以安排在考试之后?那样的话,可以专心备考。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由此可见,他很认真地过着正常的生活。
“等他回来,我叫他给你回电话。可能他想找你聊一聊吧,不好意思,又打扰你工作了。”
“请别这么客气。今天晚上,我会在办公室加班到很晚,我等会儿再打。”
我正在写一篇关于车祸肇事逃逸的报道。虽然车祸事故在不断增加.但肇事逃逸增加得快多了。主编认为这已经不是单纯的车祸问题了。
讨论报导方针,每次都是从编辑部转移到会议室,最后转战到这家常来的餐厅。正当我洗耳恭听没有驾照的主编和大学时靠送货赚取学费的车迷记者热烈讨论时,有人叫我接电话。是慎司打来的。
“编辑部的人要我打到这里试试看。”
他的声音很轻。我看了一下时钟,已经十点多了。
“你在家?”
“对。我刚回来。”
“怎么这么晚?”
“有点事。”
他真的很没精神。
“别在意垣田俊平的手记。上次我们不是谈过这件事吗?即使你对他的所作所为再生气,也于事无补。”
“这我知道。但是,我……”
他含糊了一下,又闭口不语了。
“你不是快考试了吗?别想这些了。”
慎司突然问:“高坂先生,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不愉快的事?’’
“什么?”
“有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
我的脑子里闪现出恐吓信,“什么意思?”
“嗯……算了,没什么。”
“到底什么事?”
“没事,真的没事。对了,下星期就能见到那位警官了吧。到时候再说.晚安。”
他逃避般挂了电话。
一小时后,又有电话找我。这个人的开场白和慎司一样。
“他们叫我打到这里看看。”
就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人。
“喂?喂?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