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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篇《第三谎言》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匈)
《第三谎言》
  第一部
  1
  我被关在孩提时的那个镇上。
  我并不是真的在监狱里,这只是一个拘留所,是当地警察局里的一个房间,一幢像镇上其他房子一样的二层带天井的建筑。
  拘留所以前应该是一间盥洗室,门和窗户都面向院子。现在,他们在窗子内侧加装了铁条,避免人们伸出手打破玻璃窗。厕所非常窄,就在角落里,用一片布帘隔开来。沿着一面墙,摆了一张桌子和四张钉死在地板上的椅子。墙的对面,则并排放了四张可以折叠的行军床,其中的三张折起来靠在墙壁上。
  拘留所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这个镇上的罪犯很少,而且只要一有罪犯,通常都会被遣送到邻镇,距离这儿二十公里的郡政府所在地。
  我并不是罪犯。之所以会待在拘留所里,只因为我的身份证不合格,签证无效,再加上我还欠了别人房租。
  早上,狱卒给我带来早餐,有牛奶、咖啡和面包。我只喝了几口咖啡,就到外面去洗澡。狱卒帮我解决剩下来的早餐,还将我的牢房打扫干净。门一直是开启的,只要我想到院子里,随时都可以出去。这座院子被那些爬满常春藤和野葡萄的高墙环绕,其中一面墙的后面,也就是从我牢房出来的左边,是一所小学的学校操场。我听见孩子们下课时的嬉笑、玩耍和叫喊声。我没上过那所小学,但是我仍然记得早在我小时候,它就已经在那儿了,只不过当时的牢房是在其他地方。之所以也能记得这件事,是因为我曾经去过那儿一次。
  早晚各有一小时,我都在院子里散步。这个习惯在小时候就已经养成,那是在我五岁必须重新学习走路时的事了。
  这个习惯惹恼了狱卒,因为每当散步时,我总是不说话,也听不进任何一个字。
  我的双眼直盯着地面,双手则背在身后,沿着围墙打转。地面上铺了一块块的石头,而小草就从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中冒出来。
  这座院子接近正方形,有十五步长、十三步宽。假设我一步有一米长,那么这座院子就有一百九十五平方米。但是我的步幅一定不到一米。
  院子中央有一张圆桌和两张放在花园里的那种椅子,另外还有一张朝牢房墙摆放的木头板凳。
  当我坐在这张板凳上时,几乎可以完全看见我孩提时看过的天空。
  文具店的女老板竟然在我被收容的第一天就来看我,她还帮我带了私人衣物和一锅蔬菜汤。后来,每天将近中午时,她都会带蔬菜汤过来。我告诉她这儿吃得很好,狱卒每天都会向对面的餐厅订两份套餐给我吃。但是,她仍然继续为我带汤。我礼貌性地喝了几口,然后半锅子递给狱卒,让他喝掉剩下的汤。
  我为了自己留在公寓里的杂乱,向文具店女老板致歉。她对我说:
  “你太客气了,我和我女儿已经把公寓都打扫干净了。尤其是那一大堆纸,我已经把一些揉皱的纸和丢在字纸篓里的纸给烧了,其他的就放在桌上。但是后来警察来了,就顺手把它们也拿走。”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还久你两个月的房租。”
  她笑着说:“那间小公寓的房租我向你收得太贵了。不过如果你坚持的话,你可以等到回来时再还我钱,也许明年吧!”
  我说:“我不认为我会再回来,但是我一定会托人拿钱还你。”
  她问我是不是还需要什么东西,我说:“呃……我需要纸和笔,但是我半毛钱也没有。”
  她说:“噢!对了,纸和笔!我早就该想到了,真不好意思。”
  第二天她来了,带着汤、一叠方格纸和几支笔。我对她说:“谢谢,这些我一定会还你。”
  她说:“哎!你总是提到还钱、还钱的,其实我倒喜欢你说些别的事情;譬如,你写些什么呀?”
  “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她强调说:“我想要知道的是,你写的是事实或只是虚构的内容。”
  我告诉她,我试着想去写些起初的故事,但是在某些时候,当这些故事因为本身的真实性而令人无法忍受时,我就必须去改变它。我又告诉她,我试着想去叙述自己的故事,但是我做不到,我没这个勇气,因为这些故事会伤害我太深。因此我就美化一切事实,于是描述出来的事物往往与它本身所发生的事实并不相同,而是与我原先对它的期望比较接近。”
  她说:“这个我知道,生活中有些事情的确会比书上最悲惨的故事还要悲惨。”
  我说:“没错,就算书本中有如此悲惨的故事,也比不上生活中的悲惨。”
  一阵沉默之后,她问道:“你跛脚是因为意外吗?”
  “不是,是我小时候生了一场病。”
  她又说:“外表上几乎看不出来你跛脚。”
  我笑了。
  我的手又再度握起笔了,但是没东西喝,也没抽烟,除了狱卒在餐后给我的两三支烟之外,什么都没有。我提出想会见警察局长的要求,他立刻答应了。局长的办公室在二楼,我步上楼梯,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他一头棕发,满脸雀斑。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盘局中棋。局长看着那盘棋子,往前移动了一颗棋子,接着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棋步,然后抬起浅蓝色的眼珠。
  “有什么事吗?调查还未结束,还需要几个星期,也许要一个月。”
  我说:“我不急,我觉得待在这儿很好,只不过缺了一些小东西。”
  “例如?”
  “如果你能在我每天的拘留费里再加上每天一升酒和两包烟的话,那么这间牢房就好得没话说了。”
  他说:“不行,这有害你的健康。”
  我说:“你知道吗?硬是这样剥夺一个酒鬼必须喝的酒会发生什么事吗?”
  他说:“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在乎!”
  我说:“像我这种酒精中毒的患者如果不喝酒,就会有谵语症的危险,而且只要一发作,一瞬间就可能会死去。”
  “别胡扯了!”
  他垂下眼睛注视那盘棋,我告诉他:“黑马。”
  他继续盯着棋子看。
  “为什么?我不懂。”
  我把“马”往前移,他记在笔记本里。他想了很久,然后举起“车”。
  “不对!”
  他又放下“车”,看着我说道:‘你是一下棋高手吗?”
  “我不知道,我已经很久没玩了。不管怎样,我比你高明。”
  他的脸涨得比他的雀斑还红。
  “我到现在才下了三个月的棋,但是都没人教我,你能不能教我一些?”
  “乐意之至。但是如果我赢你,你可不能生气哦!”
  他说道:“我不在乎赢不赢棋。我要的就是学习。”
  我站起身来。
  “你想学习时就带着棋子来找我吧!早上比较好,因为这时候的脑子会比下午或晚上灵活。”
  他说道:“谢谢。”接着便垂下眼睛注视棋子。我站在一旁等候,然后咳了一声。
  “酒和烟呢?”
  他说:“没问题,我会吩咐下去。你就会有烟抽、有酒喝了。”
  走出局长室,步下楼,我不回房,而是走到院子里,坐在板凳上。今年的秋天很温暖。太阳西下时,天空出现了一些色彩,有橙色、黄色、紫色、红色以及其他一些文字中不存在的颜色。
  几乎每天将近两小时的时间,我都和局长下棋。盘盘下得很久,因为局长每一步都想了很久,记下所有的棋步细节,而且他老是输棋。
  另外,每天下午当文具店女老板整理好她的编织物,回去开店门的时候,我都会和狱卒玩扑克牌。这个国家的扑克牌玩法,和任何其他国家都不相同。虽然很简单,而且机运占了大部分,但是我仍然经常输牌。我们赌钱,但是因为我没钱,所以狱卒就把我欠的债记在石瓦板上。每一场赌局结束之后,他总会笑得很大声说:
  “我赢了!我赢了!”
  他结婚了,老婆在几个月后就要生小孩,他常说:“如果是个男孩,而且如果你还在这儿的话,我就把你石瓦板上的赌债划掉。”
  他经常提到他老婆,说她有多么美丽,尤其现在她变胖了,胸部和臀部几乎是原来的两倍大。他也详细对我叙述了他们的相遇,他们的“交往”,他们充满爱意的林中漫步,她对他的抵坑,他征服了她,他们因为奉儿女之命而不得不闪电结婚……他全都告诉我了。
  其中,他以极度的愉悦和更详尽的方式描述的,就是前一天的晚餐;他老婆用了哪些配料,用了何种方法、多少时间,而且“愈是精心烹调,菜肴就更佳”——也就是他老婆如何做饭。
  局长都不说话,什么也没说。他唯一向我透露的秘密就是他会按照笔记内容,独自一个人把我们下过的棋再下一遍。其中一次是下午在他办公室里,而第二次则是晚上在他家里。我曾经问他是否结婚了,他耸耸肩回答我:
  “结婚?凭我?”
  文具店女老板也一样,她什么都不说。她说她没什么可说的。她养育两个孩子,六年来,她一直守寡,所有的情形就是这样了。当她问及我在另一个国家的生活时,我回答她,我比她更没什么可谈的,因为我没养育过小孩,而且也从来就没有老婆。
  一天,她对我说:“我们的年龄很相近。”
  我抗议说:“不会吧!你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
  “怎么会?不要开玩笑了,可不要这么恭维我。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小时候在这个镇上待过,我们应该曾经在同一所学校里碰过面呀!”
  ”是啊!但是我例外,我并没有上过学。”
  “不可能啊!那时候接受教育是义务呀!”
  “但是对我而言并不是义务,我当时是一个精神上很脆弱的小孩。”
  她说:“你说话老不正经,你老是在开玩笑。”
  2
  我身患重病。知道这件事至今正好一年。
  我的病是在另一个国家,也就是我迁居的国家发生的。那是十一月初的一个清晨五点钟。
  屋外还是漆黑一片,我感到呼吸困难,一种巨大的痛苦逼得我无法呼吸。这种疼痛来自我的胸腔,然后渐渐侵袭到我的肋骨、背部、肩膀、手臂、喉咙、颈部和下额。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掌,想要掐碎我的上半身。
  巨大的手掌松开了,逐渐松开。我扭开床头灯。
  我从床上缓缓坐起,等待,然后站起身,走向书桌,走向电话,又重新坐回椅子。要叫救护车吗?不,不行!不要救护车。等待。
  走进厨房,煮咖啡。别急,不要过度深呼吸。慢慢地吸气,轻轻地吸气,静静地吸气。
  喝完咖啡,洗澡,刮胡子,然后刷牙。
  又回到房里,穿上衣服。等到八点,打个电话,不是叫救护车,而是叫一辆计程车送我到往常我去的那个医生那儿。
  他把我当成急诊病患者为我诊断,他听我叙述,给我肺部照X光,检查我的心脏,量我的血压。
  “可以穿上衣服了!”
  现在,我们面对面坐在他的诊断室里。
  “你还是一直在抽烟吗?抽多久了?你一直在喝酒吗?喝多久了?”
  我毫不隐瞒地回答。我相信,对于他,我是从不撤谎的。我知道他完全不把我的健康和病症当一回事。
  他在我的档案里写了几个字,然后看着我说: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毁灭自己,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一切都得看你自己了。我在十年前就已严格禁止你抽烟、禁止你喝酒。然而到现在,你还是继续抽烟、继续喝酒。如果你还想再多活几年的话,就该立刻停止这些坏毛病。”
  我问他:“我得了什么病?”
  “大概是狭心症,这是很久以前就可以料想到的事。不过话说回来,我并不是心脏病方面的专家。”
  他递了一张纸条给我。
  “我推荐你到一个著名的心脏病科的专门医生那儿。带这张纸条到他的医院去做更精密的检查,愈早愈好。这段期间里,如果发病的话,就吃这些止痛药。”
  他给我一个药方。我问道:“要开刀吗?”
  他说:“如果还来得及的话……”
  “否则呢?”
  “按你的情形看来,任何时候你都可能会心肌梗塞”
  我到最近的一家药房买了两瓶药。其中一瓶是日常用的镇定剂,而另外一瓶上面记载着:每日服三次。适用症状:狭心症。成份:硝化甘油。
  我回到家,每瓶药各服用一片。我躺在床上,痛苦很快就消失了。我沉沉入睡。
  
  我走在孩提时那个小镇的街道上。这个小镇死气沉沉的,房屋的窗和门都关上了,完完全全一片寂静。
  我走进一条宽广的旧市街,街旁尽是木屋和老旧的谷仓,街道上满是飞扬的尘土,对我而言,在尘土飞扬中赤脚走路,让我感到相当温馨。
  但是一股莫名的紧张情绪却在支配我。
  我才一转身,就看见街上的另一端有一头美洲豹。这头可怕的野兽,浑身淡灰褐色及金黄色的柔软光滑兽毛,在炙热的太阳下闪闪发光。
  忽然间,眼前的景物全都燃烧了起来,房子和谷仓都起火了,但是我却必须在这条着火的街道上继续走下去,因为那头美洲豹也开始向前走来,它踩着充满威严而又优雅的步伐向这里走来,一直和我保持一段距离。
  该往哪里逃呢?无处可逃。前有烈火,后有燎牙。或许,往街底走去的话……
  这条街道的尽头应该就在前方的某处。一般来说,每条街道尽头的出口都会通往广场、另一条街,要不然就是通到郊区、田野。除非是条死路,那就另当别论。唔……这条街的情况应该是这样,一条死路,没错!
  我感觉到后面那头美洲豹的喘息就在我身后不远处。我不敢转身,也无法前进,两脚就死死钉在地面上。我恐惧得要命,一直在等待那头豹扑上我的背,接着从肩膀到大腿把我撕得稀烂,然后再撕裂我的头、我的脸。我在等待那一瞬间的到来。
  但是,那头美洲豹却打我身旁超越过去,依旧踩着悠雅的步伐继续向前走它的路,然后在街道尽头的一个小孩脚边趴下,那个小孩刚才并不在那儿,现在却出现了。他抚摸着趴在他脚边的美洲豹。
  那孩子对我说:“它不凶,是我养的。别怕,它不吃人、不吃肉,只吃灵魂。”
  烈火消失了。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如今都冷却下来了,只剩下一堆堆残余的灰烬。然后变冷了。
  我问那孩子:“你是我的兄弟,是不是?你在等我吗?”
  孩子摇摇头。
  “不,我不是你的兄弟,我没等任何人。我是永远年轻的守卫。等兄弟的人现在就坐在中央广场的长凳上。他很老,也许他在等的人就是你。”
  我在中央广场上发现了坐在长凳上的那个兄弟。他一看见我,就站起身来。
  “你迟到了,我们快走!”
  我们爬上微隆的墓地,在泛黄的草地上坐下。周围的一切都腐朽了:十字架、树木、灌木丛和花朵都腐朽、干枯了。我兄弟用拐杖翻动泥土,许多白色的蛆虫都爬了出来。我兄弟说:
  “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死了,这些东西还活着。”
  蛆虫在蠕动,那种情景令我作呕。我说:
  “只要一想到这些蛆虫,就让人无法喜欢生命。”
  我兄弟用拐杖抬起我的下巴。
  “别想了。你瞧!见过如此美丽的天空吗?”
  我向上仰望,太阳在小镇的上方缓缓下沉。
  我答道:“没有,从来没有,其他任何地方的落日也比不上这儿的美丽。”
  我们肩并肩一直走向城堡,在城墙下停住脚步。我的兄弟爬上城墙,到达顶端,然后随着一首似乎是来自地底下的音乐跳起舞来。他跳舞,将手臂高高举起指向天空、指向星斗、指向升起的满月。在他黑色的长外套里,是他细瘦的身影。他在高墙上一边飞舞一边往前移动,而我在城墙下奔跑、高喊,追赶他。
  “不要!不要这样!停止!快停止!你会摔下来的!”
  他在我正上方停下脚步。
  “你不记得了吗?我们以前都在屋顶散步,我们从不害怕掉下去。”
  “那时候我们还年轻,不会头晕!快下来啊!”
  他笑说:“别怕,我不会掉下去的,我会飞,每天晚上我都在小镇的上空翱翔。”
  他举起手臂,往下跳。正好坠落在我的脚边,就在院子里铺砌的石块上。我弯下腰去看着他,抱起他光秃秃的脑袋和布满深刻皱纹的脸庞。我哭了。
  这张脸的轮廓扭曲了,眼睛也不见了。倾刻之间,我手中抱着的只是一颗陌生而又易碎的头颅,就像细沙一样在我指间消逝、滑落。
  我在泪水中醒来。房间里一片昏暗,大半的白昼我都在睡觉。我把身上那件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换掉。洗把脸。当我看见镜中的自己时,思忖着最后一次的流泪是在什么时候。我记不得了。
  我点了一根烟,坐在窗前,看着夜幕降临这个镇上。在我的寝室窗下,是一座空荡荡的院子,和那棵院子里唯一的、已掉光叶片的树木。远方的那些房子,有愈来愈多的窗子亮了起来。窗子里的生活是平静的、是正常的、是令人安心的,有那些成双成对的人们、那些孩子、那些家庭。我还听到远处传来汽车的声响。我思索着,那些人为什么在夜间还要开车?他们要上哪儿去?为什么?
  死亡就决来了,它会消灭一切。
  一想到死亡,我就心生恐惧。
  我害怕死去,但是我不会上医院的。
  3
  我童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我对于那段日子的记忆相当清晰。回想起那个时候,我的床就和其他二十几张床并排在一起,我的衣橱摆在走廊上,还有我的轮椅、拐杖以及那间折磨人的房间,里面有游泳池和一些机器。其中有一个像输送带的机械设备,我站在上面由一根皮带支撑身体,然后就永无止境地在上面行走。另外还有一些吊环,我也必须一直挂在上面。固定式的脚踏车更磨人,跨在上面即使踩到痛得快要哭出来了,我还是得继续踩下去。
  除了这些痛苦,我还记得那些味道:药水味里混杂着血液味、汗水味、尿水味和粪便味。
  我也还记得打针、护士们的白色衣服、一些得不到回答的问题,和我心中渴望已久的期待。当时我心中期待的是什么呢?大概是恢复身体健康之类的吧?但也可能是期待其他的事。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是在一场重病的昏迷中被送到医院里。我当时四岁,战争正要开始。
  进入医院之前的事,我并不是很清楚。
  在一条宁静的街道上,一栋有绿色百叶窗的白色屋宅,厨房有我母亲的歌声,父亲在院子里砍柴。洋溢在那栋白色屋宅里的完美幸福,是曾经有过的事实,或是我曾经做过的梦,抑或是过去五年来待在医院漫漫长夜里的幻想?
  另外,还有睡在小房间里另一张床上有着和我一样呼吸节奏的那个人,我仍然相信自己记得这个兄弟的名字。他死了吗?或者他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有一天,我被转送到另外一家医院,这个地方虽然叫做“康复中心”,不过它仍旧是一家医院。这里的房间、病床、衣橱和护士都一样,都没改变,而且痛苦的练习仍然继续下去。
  康复中心的四周是一片很大的公园。我们可以走出大楼到烂泥池里玩水。我们愈是把烂泥往身上抹,护士们就愈是高兴。我们也可以骑马,那是一种四肢下长了长毛的小种马,坐在它背上,它会载我们缓缓穿过公园去散步。
  六岁时,医院的小房间充当成教室,我开始在那儿上小学,由一位小学女教师为我们上课。上课的学生有时候是八个人,有时候是十二个人。根据我们的健康状况,学生人数会有一些变化。
  那位女老师身上穿的不是像护士一样的白色制服,而是短裙配上色彩鲜艳的衬衫和高跟鞋。她也不戴护士帽,茂密的头发就随意垂在她肩上飘动,她的发色就像是十月里从公园树上掉落的栗子颜色一般。
  我口袋中装满了表皮光滑的树果,我都用这些扔向那些护士和监视阿姨。到了晚上,就用来扔打那些躺在床上哀声叹气或是不停哭泣的小孩,好叫他们安静一点。我也拿它们扔打温室的玻璃窗,有个老园丁在里面种了一些我们非吃不可的生菜。
  有一天一大早,我在女院长门前撒了二十几颗栗子,让她跌下阶梯。但是她的大屁股正好跌坐在地上,所以她什么也没撞断,也没受伤。
  当时我已经不再坐轮倚了,而是拄着拐杖走路。大家都说我进步很多。
  我上课时间是从八点到中午。饭后就午休,但不是睡觉,而是阅读女老师借给我的书,或是当院长不在办公室里时,从她那儿借来的书。到了下午,我和所有的人一样上体育课。到了晚上,我还得做功课。
  我很快就把功课做完了,然后就写信。是写给女老师的信,我几乎从没拿过给她;我也写信给我的父母、兄弟,也从未寄过给他们。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地址。
  几乎有三年的时光,就都是这么度过的。我不再需要拐杖了,我可以用一般的手杖走路。我会读书、写字、算术。虽然我们不打分数,但是公布在墙上的学生名单里,我的名字旁边经常得到一颗金星。在心算方面,我特别拿手。
  女老师在医院里有一间专用寝室,但是她每天晚上都不睡那儿。因为一到了傍晚,她就会到城里去,然后一直要到早上才会回来。我曾经问过她,是不是可以也带我一块儿出去,她回答我,这是不可能的。她说我不准踏出康复中心外一步,但是她答应给我买巧克力回来。她总是私底下偷偷拿巧克力给我,因为她没有足够的巧克力可以分给所有的人。
  一天晚上,我对她说:“我和那些男生在同一个房间里睡烦了,我想和女人睡。”
  她笑说:“你想要到女生的房间睡觉?”
  “不,不是和那些女生睡,我是想和女人睡。”
  “女人?什么样的女人?”
  “比方说和老师,我想到老师房里睡觉,睡在你的床上。”
  她吻了我的眼睛说道:“像你这样年纪的小男生,应该独自一人睡觉。”
  “你也是吗?你也是一个人睡吗?”
  “不错,我也是!”
  有一天下午,她来到我的秘密小窝下面。我的秘密小窝就在一棵胡桃树上,是胡桃树的枝干自然形成的舒适座位。在那里,我可以看书或是眺望城市。
  老师对我说:“今天晚上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你可以到我房里来。”
  我没等到他们全都睡着,因为如果真要等的话,很可能让我等到早上。他们从来不在同一个时间睡觉。有人在哭,有人一个晚上要上十次厕所,有人在自己的床上干下流的事,也有些人聊天聊到天亮。
  我给了那些爱哭鬼几记耳光,然后去看那个四肢瘫痪的金发小男孩,他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望着天花板,或是当我们带他出去时,他就微笑望着天空。我握起他的手,紧贴在我的脸上,然后捧起他的脸,他看着天花板微笑。
  我走出宿舍,到老师的房里。她不在那里,我躺在她床上,感觉很好,我就睡着了。醒来时正是深夜,她躺在我身旁,她的手臂交叉放在脸颊上面。我移开她交叉的手臂,让她的手臂环抱着我。我紧靠在她身边,就躺在那儿,直到早上都没入睡。
  我们之中有几个人会收到信,是护士发给他们的,或是当他们无法看信时,就由护士念给他们听。过不久,那些不识字的人,当他们要我念给他们听时,我就念。通常,我念的内容和信上写的正好相反,例如:
  “亲爱的孩子,希望你最好别痊愈。没有你,我们全家一样过得很好,一点儿也不会寂寞。爸爸和妈妈都希望你能一直待在那里,因为我们家里面可不希望有个残缺的人。尽管如此,我们偶尔也会想起你。在里面要乖,要当个好孩子,因为照顾你的人都是一些不简单而且相当值得称赞的人。我们没办法做得和他们一样好。我们实在是很庆幸能有其他人来为你做一些我们本来应该做的事,但是我们家里实在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了。大家都很健康,不希望有其他病人存在。你的父母、姐妹、兄弟。”
  要我念给他听的这个小孩对我说:“这封信和护士念给我听的不一样。”
  于是我告诉他:“那是她故意念错的,因为她不希望让你难过,而我念的就是信上所写的。我认为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利。”
  他说:“是的,我有权利,但是我不喜欢听到真相。以前那样比较好,护士故意念错给我听是对的。”
  他哭了。
  不只是信,我们之中有很多人也会收到包裹。有蛋糕、饼干、火腿、灌肠、果酱和蜂蜜。院长说过,这些包裹里面的东西应该分给我们所有小孩。但是,仍然有一些小孩会把食物偷偷藏在他们的床上或衣柜里。
  我走近这些小孩之中的一个人,我问他:“你不怕这里面有下毒吗?”
  “下毒?为什么?”
  “做父母的都宁可让孩子死掉,也不要孩子是个残废。你没想过吗?”
  “没有,从没想过。你说谎,走开!”
  后来,我看见那个小孩把他的包裹丢弃到康复中心的垃圾堆里。
  也有一些家长会来探望他们的小孩。我在康复中心的大门口等他们,询问他们拜访的原因以及他们孩子的名字。当他们回答我的问题之后,我对他们说:
  “很抱歉,你的孩子两天前就死了,难道你没收到通知信吗?”
  说完这些话,我就立刻跑开现场,找地方躲起来。院长传唤我去,她问我:
  “你为什么这么恶劣?”
  “恶劣?我吗?我不懂得你在说什么。”
  “不,你应该相当清楚。你向来访的父母宣告他们孩子死了。”
  “咦?他不是死了吗?”
  “没有,而且你根本就很清楚!”
  “应该是我搞错名字了,他们的名字都这么相似。”
  “除了你的名字之外,是不是?但是这个礼拜没有任何一个小孩死掉。”
  “没有吗?那么是我把这个礼拜跟上个礼拜搞混了。”
  “哦?是吗?但是我劝告你,最好别再搞混名字、搞混星期了。而且我禁止你和那些家长还有访客交谈,也禁止你为那些不识字的小孩读信。”
  我说:“我只是想帮助别人而已。”
  她说:“我不准你帮助任何人。懂了吗?”
  “是的,院长女士,我懂了。但是,如果有人在呻吟,我就不该帮助他上楼去吗?有人跌倒,我扶他起来也不对吗?是不是不要为别的小朋友解释算术问题,也不要为别的小朋友订正错误的拼写。如果你禁止我帮助别人,也就是禁止别人要求我帮忙。”
  她默默注视了我好久,然后说道:“好了,出去!”
  我从院长室走出来,看见一个小孩正在哭,因为他的苹果掉在地上,而且他无法捡起来。我经过他身边,对他说:“你要是一直哭下去没关系,无论怎么哭你也捡不到苹果,没用的家伙。”
  他坐在他的轮椅上要求我:“能不能请你替我把苹果捡起来?”
  我说:“你自己去想办法,笨蛋!”
  到了晚上,院长走进餐厅。妞对我们训话。最后,她告诉其他小孩不可以向我要求帮助,也不可以向其他人求助,只能向护士或老师求助,如果遇到不得已的情况,就向院长本人求助。
  在这件事之后的某一天,我必须到医务室旁边的小房间去,每个礼拜都要去两次。房间里有个很老的老太太在一张很大的扶手椅上,膝上盖了一条很厚的毯子。以前我就曾经听过别人谈起她。其他那些来过这个小房间的小孩都说那个老太太很慈祥,就像一位老奶奶一样。而且她很好相处,我们可以躺在行军床上,或是坐在桌前画出所有我们想画的东西。我们也可以看画册,或是谈任何话题。
  我第一次到那儿的时候,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有道声日安。后来我觉得烦闷,她的书都无法引起我的兴趣,我也不想画画。于是我从门口走到窗边,又从窗边走到门口。
  过一些时候,她问我:“你为什么要这样走来走去呢?”
  我停下脚步回答她:“我得训练一下我这支残弱的腿,每走一次就能多练一次,而且我没什么事做。”
  她对我露出了布满皱纹的笑容。
  “我觉得你那条腿很好呀!”
  “还不够好。”
  我把手杖丢在床上,走了几步,结果在窗户旁边跌了一跤。我说:“你看看,这样会好吗?”
  我爬过去,把拐杖拿过来。
  “当我可以不需要这个东西时,我才会安心。”
  后来有好几次,当我必须到那个老太太的房间时,我都没去。他们到处找我,但是都没找到。我就待在公园深处胡桃树的枝干上,只有老师知道这个秘密小窝。
  最后一次,是院长亲自把我带到小房间里的。那次是在刚刚吃过午饭后被她逮到,然后直接押着我到小房间。我倒在床上,一直待在那儿。那老太太问我:
  “你在想你的父母亲吗?”
  我回答她:“没有,我一点儿也不想他们,你呢?”
  她继续她的问题。
  “晚上睡觉前你想到什么?”
  “想睡觉,你不也是这样吗?”
  她又问我:“你向那些小孩的家长说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为什么?”
  “为了让他们高兴。”
  “怎么说?”
  “因为知道自己的小孩死了,从此不必于残废活下去,这是一种喜悦。”
  “你怎么知道?”
  “反正我知道就是了。”
  那老太太又问我:“你做出这些事情是因为你父母从没来看过你,是吗?”
  我对她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又继续说:“他们从不写信给你,也从不寄包裹给你,所以你在其他孩子身上进行报复。”
  我从床上坐起来,说道:“没错,我也不会饶过你。”
  我拿起我的手杖打她,因为用力过猛,所以就从床上滚了下来。
  她大声哀号。
  她继续哭喊。虽然我已经滚落床下跌倒在地,但是我仍然趴在地上打她。我迅速挥动手中的手杖,不断攻击她的腿、她的膝盖。
  一些护士听到老太太尖锐的悲鸣声,于是纷纷冲进小房间。她们压得我动弹不得,把我带到另外一间小房间里。这里就和其他房间一样,除了没有书桌、没有书柜之外就只有一张床,没有其他的东西。窗上嵌了一些铁条,房门也从外面反锁。
  我睡了一会儿。
  当我醒来时,对着房门又敲又踢又叫的,我要我的衣物、我的作业、我的书本。
  没人回答我。
  午夜时分,女老师走进我的房里,她躺在我身边在这张窄小的床上。我把自己的脸颊埋到她的发丝中。突然间,我被一阵痉挛侵袭,全身不停地打颤,嘴里不断发出硬咽声,而且还不住地打隔。我的眼眶里溢满了泪水。鼻涕如何止也止不住,只是不断地流出来。我无法自已的一直在啜泣。
  在康复中心,我们的食物愈来愈少了。因此公园也必须改建成菜园。所有能劳动的人,都在老园丁的指挥下工作。我们在菜园里种了一些马铃薯、四季豆和胡萝卜,我很遗憾不能再坐上轮椅了。
  因为空袭警报,我们必须跑下楼的次数也愈来愈多,而且警报总是在夜晚发生。护士们把那些无法走路的小孩抱在怀里。在一堆堆的马铃薯和一袋袋的木炭之间,我认出了那个女老师,我紧挨着她,告诉她不要害怕。
  当炸弹掉在中心时,我们正好在上课。起初并没有警报。一些炸弹先是掉落在我们附近,于是学生们纷纷躲到桌子底下,但是就只有我还站着,因为我正在背诵一首诗。女老师向我冲过来,把我推倒在地板上,我什么也没看见,她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试着推开她,然而她的身体却变得愈来愈重。一种浓浓稠稠、温温碱碱的液体流进我眼睛,流进我嘴巴,流到我脖子上。我失去知觉了。
  当我醒来时,是在一间体育教室里。一位修女正拿着一块湿布为我擦脸。她对一个人说:
  “我想这个小孩大概没受伤。”
  我开始吐了。
  在体育教室里,四处都有人躺在草席上。有大人也有小孩。有些人在叫喊,也有些人一动也不动,我无法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在人群中寻找女老师,但是都没看见她。那个瘫痪的金发小男孩也不在那里。
  第二天,有人来询问我。他们提出来的问题是关于我的名字、我的父母和我家的地址。但是我不想听,我不再回答,也不再说话。于是周围的人认为我是聋哑人,所以也就不吵我了。
  我又得到一根新的手杖。一天早上,一位修女牵着我的手。我们走向车站,坐上一班火车,到达另一个小镇:我们徒步穿越过这个小镇,直到那最后一间位于森林附近的房子。那个修女把我留在那儿,在一个老农妇的家里,然后修女就离开了。后来我才知道,我要称她“外婆”。
  她叫我“狗养的”。
  4
  我坐在车站的长椅上等火车,几乎已经等了一个小时。
  从这里,我可以看见这个小镇的全景。这是我度过了近四十年岁月的小镇。
  以前,当我到达这里时,这是个迷人的小镇;有湖泊、有森林、有老旧的矮房子和许许多多的公园。而今,高速公路切断了湖泊,森林遭到破坏,公园也不见了,新建的高楼大厦丑化了小镇原有的面貌。它老旧狭窄的街道和人行道上,到处都塞满了零乱的汽车。一些旧有的酒吧都被那些毫无风格可言的餐厅或是一些自助餐厅所取代。在自助餐厅里,每个人进餐时的速度都很快,有时甚至得站着吃,
  这是我最后一次眺望这个小镇。我不打算再回来了,也不愿意死在这里。
  我没说再见,也没向任何人道别。在这里,我没什么朋友,甚至也没有女朋友了。我许许多多的情妇应该也都结婚当人家的妈妈了,而且现在应该也都不年轻。我已经有好久一段时间没在街上遇见过她们了。
  我最要好的朋友彼得,是我年轻时代的精神支柱,两年前死于心肌梗塞。他的女人克萝拉,是我第一个情人,她让我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因为她无法承受晚年的迫近,好久好久以前就自杀了。
  我离开了,没留下任何人、任何事。我卖掉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些没价值的东西。我的家具卖不到几个钱,我的画更是不值钱。老钢琴和几幅画,总算为我换来一点钱,所有的东西就这些了。
  火车来了,我只带一口行李箱上火车。离开这个小镇时带走的东西,比当初抵达此时带的东西还少。在这个富裕而又自由的国家里,我一无所有。
  我有一张前往故乡的观光签证,签证的有效期只有一个月,但是可以延期加签。我希望身上带的钱够我在那里活几个月,也许活个一年。我也准备了一些药。
  两个小时后,我到达一个国际化的大型车站。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搭上一班夜车,订了一个卧铺,一个下层的卧铺。因为我知道自己睡不着,而且会常到外面抽烟。
  这时候,车厢里就只有我一个人。
  渐渐地,车厢里挤了愈来愈多的人:一个老太太、两个年轻女孩和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男人。我走出车厢,来到走廊上抽烟,凝视夜色。半晨两点,我在卧铺上躺下,我想我是睡了一会儿。
  一大早,火车到达了另一个大车站。在等车的三个小时里,我在车站的一间自助餐厅喝了几杯咖打发时间。
  接下来搭乘的是来自我家乡的火车。车上的乘客很少。座椅坐起来很不舒服,窗子很脏,烟灰罐里塞满了烟蒂,地板黑黑黏黏的,厕所也几乎不堪使用。这里没有餐车,也没有餐点推车。乘客们各自取出中餐,吃完了就把油腻腻的纸张和空瓶子留在窗台板上,或是丢弃在地板上和座椅上。
  乘客之中,只有两个人用老家的语言交谈,我只是在一旁听,却没和他们搭话。看着窗外的景致一幕接着一幕变换。火车驶出山区,进入一片平原。
  我的病痛又开始发作了。
  我没喝水就吞下平常吃的药。我没想到要带瓶饮料在身上,但是又极不愿意去向其他乘客要水喝。
  闭上眼睛,我知道就快接近边界了。
  边界到了,火车停止前进。一些边界卫兵、海关人员和警察上了火车。他们要我出示证件,然后瞥了我一眼,面带微笑将证件还给我。相反地,那两个说家乡话的乘客被询问了许久,而且行李还被检查。
  火车又启动了。但是接下来的每一个车站,就只有一些当地人上车。
  从外国驶进来的火车不在我的故乡小镇停靠。我离边界愈来愈远,最后到达了小镇的邻城,这座邻城比故乡小镇大。我很快就可以搭上转站列车。车站人员指了一列红色小火车给我看,那是由三节车厢串连而成的,在第一月台每小时开出一班前往小镇。我看着那列火车驶开。
  走出车站,我拦了一辆计程车直达旅馆。我进入房间一躺下来,立刻就睡着了。
  一醒来,我拉开窗帘,这是面西的窗子。我记忆中的小镇山岭那边,夕阳正逐渐西沉。
  每天,我都到火车站眺望那班红色列车来了又走,然后就到镇上散散步。晚上,就待在旅馆的酒吧里喝酒,或是到镇上其他酒吧和一些陌生人一起喝酒。
  我的房间外有个阳台,我常搬张椅子坐在那儿。现在,天气开始转热了。坐在阳台上,我看到的是一片广阔的天空,四十年来我从未见过如此的景致。
  在这个镇上,我散步的距离愈来愈远,甚至出了镇上到郊外去。
  我沿着一面由石块和金属组合而成的墙壁走。在这道墙的后面,有鸟儿的叫声。一抬头往上看,我发现栗树枝干上的叶片全都掉光了。
  这里有一扇开启的铁门,我走进去,然后坐在一块位于入口附近而且满布青苔的大石头上。我们都称这块大石头为“黑岩”,但是它从来就不是黑色的,倒比较接近灰色或蓝色。而今,这块大石头已完完全全变成绿色了。
  我环视这座公园,我还认得它。还认得在公园深处那幢高大的建筑物。这些树也许还是原来的那些树,但是这些鸟儿一定不是。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一棵树能活多久?一只鸟儿能活多久?我无法想像。
  至于人又能活多久呢?我觉得似乎是永远,因为我看见那个康复中心的女院长走过来了。
  她问我:“先生,您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站起来对她说:“我只是看一看而已,院长女士。我小时候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五年。”
  “什么时候的事?”
  “将近四十年前的事。四十五年了,我还认得您。您是康复中心的院长。”
  她怒吼道:“真放肆!先生,你可知道四十年前我甚至还没出生呢!不过我老远就可以认出谁是好色之徒了。你快滚吧否则我叫警察来!”
  我走了。回到旅馆在酒吧和一个陌生人喝酒。我告诉他关于我和那个院长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同一个人,另外那个应该已经死了。”
  我这个新朋友举起酒杯继续说:
  “我的结论是:这两位女院长的年龄我们撇开不提,或许她们的面貌很相近,也或许是她们两个人都很长寿,我看就明天吧!我陪你到那家康复中心去,你可以到处随意参观。”
  第二天,那个陌生人来旅馆找我,陪我搭车到那家康复中心。就在进去之前,他在大门口对我说:
  “你知道吗?你看到的那个老太太,确实是那个女院长,只不过在这里或别的地方她都不再是院长了。这是我从可靠的管道打听出来的。而你说的康复中心,现在已经是老人收容所了。”
  我说:“我只是想看看这里的宿舍和公园。”
  那棵胡桃树还在那里,但是我总觉得它衰老了许多,就快枯萎死掉了。
  我对那个同伴说道:“我的树快死了!”
  他说:“别这么多愁善感,所有的东西到最后都会死的。”
  我们进入那幢建筑物,通过走廊,接着走向一间房间。四十年前,这个房间曾经是由我和其他许多小孩共同使用的。我在门槛停下来往里面望。什么都没变,十二张左右的床,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空床;即使是在以前的这个时刻,这些床上总是没有人。
  我跑上楼,打开那间我曾被关了几天的房间,那张床还在那里,摆在同样的位置。也许是同一张床吧?
  一位年轻女子送我们到门口,她说:
  “这里原有的一切都被炸毁了,但是后来又重建起来。就和从前一样,这里的一景一物全都和从前一样。这幢大楼实在是太美了,是不该改变它的。”
  
  一天中午,我的病又发作了。我回到旅馆服药,行李打包之后就到柜台结帐,然后叫了一辆计程车。
  “到火车站。”
  计程车停在车站前,我告诉司机:“帮我买一张到K镇的车票,我生病了。”
  那司机说:“这不是我份内的事,我已经把你载到车站了,这样还不够吗?快下车!你生不生病不干我的事!”
  他把我的行李放到人行道上,然后打开我座位旁的车门。
  “出来,快滚出我的车!”
  我从皮夹里掏出外币交给他。
  “拜托你!”
  那司机走进车站,然后带着我的车票走出来。他扶我下车,帮我提行李,陪我走到第一月台,和我一起等火车。当火车进站时,他扶我上车,把行李安放在我身旁,然后嘱咐查票员要多照顾我。
  火车启动了,车厢里几乎没人,在这里是禁止吸烟的。我合上双眼,疼痛已减轻不少。火车几乎是每十分钟就停一站,这些我都知道。因为在四十年前,我就曾经经历过这样的旅程了。
  在抵达小镇车站前,火车中途停了下来。一个修女拉扯我的手臂,摇动我,但是我却毫无反应。于是她跳下火车跑开了。她俯卧在田野上,所有的旅客也都跑了,都俯卧在田野上。车厢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几架飞机以编组队形从我们上空飞过,它们用机枪扫射这列火车。当一切再度恢复平静时,那个修女也回到车上。她给了我一巴掌,火车又开始启动。
  我睁开眼睛,就快到站了。我先看到的是那座山上飘浮的银白色云朵,接着出现的是城堡上的塔楼,还有许许多多教堂的钟楼。
  四月二十二日,离开这里四十年之后,我又再度回到我孩提时的小镇。
  车站未曾改变,只是比以前更干净,而且还装饰了一些花。以前这附近就开着这样的花朵,但是我不知道这些花叫什么名字,而且也从未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我记得巴士是从火车站出发的。就在这时候,有一辆巴士开走了,上面坐的是几个刚刚才下火车的乘客和车站对面工厂里的工人。
  但是我没搭那班巴士。我站在车站前面,将行李摆在地上。我看着车站那条街道两旁的栗树,那条街道可以通往小镇中心。
  “我能为您提行李吗?先生。”
  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站在我面前。他说:“您没赶上那辆巴士,下一班距离现在还有半个小时。”
  我对他说:“没关系,我会走的。”
  他说:“您的行李好重啊!”
  他稍稍提起我的行李,就没再放手了。
  我笑着说:“对呀,很重,你没办法提这么远的,我很清楚。我以前就做过这种工作了。”
  那男孩放下行李说道:“噢?是吗?什么时候?”
  “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很久以前了。”
  “在哪里?”
  “就在这里,在这个车站前。”
  他说:“我提得动这个行李!”
  我说:“好吧!但是先给我十分钟,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就慢慢赶上来吧我不急!我会在‘黑公园’等你,如果那个地方还在的话。”
  “是的,先生,它还在。”
  黑公园是一座位于栗树街道尾端的小公园,除了四周围绕的栅栏之外没有任何东西是黑色的。我坐在长椅上等那男孩。他很快就赶到了,他把我的行李放在对面的另一条长椅上,然后气喘吁吁地坐下来。
  我点了一根烟问他:“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工作?”
  他说:“我想买一辆脚踏车,一辆越野脚踏车。可以给我一根烟吗?”
  “不行,我不能给你烟。我没多少日子可以活了,主要就是因为抽烟,你也想因为抽烟而死吗?”
  他对我说:“不管怎么死,都会有原因……就算不因这件事而死,也会因为另一件事而死,所有的学者都说……”
  “那些学者说什么?”
  “说这个世界完了,而且无可救药。现在怎么补救都来不及了。”
  “你这些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到处都听得到。像是学校啊!特别是在电视上。”
  我扔掉香烟。
  “反正你就是不可以抽烟!”
  他对我说:“你好凶啊!”
  我说:“没错,我很凶,那又怎么样?这个镇上有没有旅馆?”
  “当然有,有好几家。你不知道吗?可是你好像对这个小镇很熟。”
  我说:“我住在这里的时候还没有旅馆,一家也没有。”
  他说:“这么说,应该是很久以前了?在中央广场那里有一家非常新的旅馆,叫做‘大酒店’,因为它是最大的旅馆。”
  “走吧!”
  在那家旅馆前,小男孩将我的行李放了下来。
  “先生,我不能进去。那位接待小姐认识我,她会告诉我妈妈。”
  “说什么?帮我提行李的事吗?”
  “是的。我妈妈不让我提行李。”
  “为什么?”
  “我不知道。她不让我做这种事,她只要我念书。”
  我问他:“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他说:“我只有母亲,没有父亲。我从来就没有父亲。”
  “那么你母亲是做什么的?”
  “她正好就在这家旅馆里工作,一天得洗刷两次瓷砖地板。但是她很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学者。”
  “哪方面的学者?”
  “这方面的事情她不懂,因为她不知道学者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认为她想到的可能是教授或医生。”
  我说:“好吧!这要多少钱?”
  他说:“先生,看您的意思。”
  我给他两枚硬币。
  “这样行吗?”
  “行,先生。”
  “不行!这样怎么行!你从车站提这么重的行李到这里,还付你这么少的钱!”
  他说:“先生,人家付我多少钱就拿多少,我没有权利要求更多。而且,我有时候还会免费为一些穷人提行李。我喜欢这个工作,喜欢在车站等候,喜欢和那些到达这个镇上的人见面。我认识镇上所有的人,就算没说过话,看到脸我也认识。我喜欢看到那些从外地来的人,就像您一样。您是远方来的吗?”
  “对,很远的地方。从另一个国家来的。”
  我给了他一张钞票后,就走进旅馆。
  我选了角落的一间房间,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整个大广场,还有教堂、杂货店、商店和文具店。
  现在,晚上九点。广场上空空荡荡的,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火。有人闭上铁窗,有人放下百叶窗,也有人拉起窗帘,就剩下空空荡荡的广场。
  我选了屋里几扇窗子中的一扇站在前面,眺望广场,眺望房子,直到深夜。
  小时候,我常常梦想能住在中央广场旁的一间屋子里,无论哪一间都好。但是,最好是那间蓝色的房子,就是以前在那里,现在也还在那里的文具店。
  然而,我却不曾住过这个小镇,只住过“外婆”那间破烂不堪的小房子。那里距离镇中心很远,位于镇上的边缘,在国界的附近。
  5
  在外婆家,我和她一样从早到晚都在工作。她供我吃、供我住,但是从不给我钱。可是我需要钱,我可以用钱买肥皂、牙膏、衣服和鞋子。于是,一到了晚上,我就到镇上的酒吧里表演口琴;白天我叫卖一些从林子里捡来的木柴、蘑菇、栗子,我还卖一些从外婆那儿偷来的鸡蛋,而且很快就学会钓鱼,也把鱼卖了。另外,我还帮任何人做各种事情:传送消息、信件、包裹。大家都很信任我,因为他们都认为我是个聋哑人。
  刚开始,我都不说话,即使对外婆也一样。但是为了讨价还价,在短时间内,我就不得不说出一些数字。
  晚上,我常到中央广场闲逛。透过文具店的玻璃窗,我可以看到那些白纸、小学生的练习本、橡皮擦、铅笔。这些东西对我而言都太贵了。
  为了要多赚点钱,每次只要一有机会,我都会跑到火车站去等那些旅客,帮他们提行李。
  这样一来,我就能买一些纸、笔、橡皮擦和一本大笔记本了。在大笔记本里,我写下了我的第一个谎言。
  外婆死了几个星期之后,有几个人没敲门就走进我家。他们一共是三个人,其中一个人身穿边界守卫的军服,其他两个人则穿便服。这两个人中的一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记下东西。他很年轻,年龄和我相近;而另一个人有白头发,就是他问我问题的。
  “你从什么时候就住在这里了?”
  我说:“我不知道,医院被轰炸之后我就来了。”
  “哪一家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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