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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公寓

_2 蔡骏(当代)
  当我搂着家明的时候,看着他那张小小的脸,眼泪情不自禁地落了下来。看啊,他很快就会吃奶了,我轻轻地吻着他,我希望他能顺利地长大成人,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幸福美满,这是所有的母亲共同的希望。在我生下家明的第二天,就发现玉指环从我手指上脱落了,看来清远说的没错,它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清远收走了玉指环,说是去交给公公婆婆,他们会把玉指环送回荒村老家的。我已经七天没有写日记了,现在趁着房间里没有其他人,我悄悄地拿出日记本,在床上记录下我做母亲后的心情。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小雨"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现在,窗外下着小雨,让我想起了这首诗。今天是清明节,原本是要回乡下扫墓的,但因为家明出生才几个月,所以家里没有举行祭祀的仪式。清远趁着公公婆婆都在家的机会,请来了一位摄影师,要为我们拍一张全家福。摄影地点选在底楼,那个放着钢琴的大房间,在布置好灯光后。我和清远、公公婆婆都摆好了位置,家明则抱在我的怀中。摄影师要我们面带笑容,但我们却始终都无法让他满意,最终他只能拍了一张表情严肃的全家福。当面对着照相机的镜头时,我只感到恐惧和害怕,而怀中的孩子也哭了起来,就像要被带走灵魂似的。我知道这是我的幻觉。但最近我的幻觉愈来愈强烈,常常会在梦中见到可怕的场景--
第48节:没错,我们不是人
  我梦见我的孩子,变成了吸血的蝙蝠,倒吊着挂在房梁上;我梦见我的丈夫,嘴里长出了滴血的獠牙,趴到我的喉咙上吸血;我梦见我的公公,变成了一具清朝的僵尸,伸直双手一跳一跳走来;我梦见了我的婆婆,露出了浑身的白骨,从棺材里爬了出来。是的,几个月来噩梦不断地纠缠着我,让我丝毫没有初为人母的欢乐,惟有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六日阴今天清晨,公公婆婆回了乡下。清远也去了公司,直到晚上还没有回家。等到家明睡着以后,我一个人来到了底楼,打开了我的钢琴。已经很久都没有弹过钢琴了,当我摸着琴键的时候,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还是李斯特的曲子--《直到永远》,现在这首曲子对我更重要了,我只能说钢琴是我惟一倾诉的对象。是的,只有在钢琴面前,在李斯特的旋律中,我才会感到快乐,才会感觉我就是我自己,我是一个叫若云的女子,而不仅仅是欧阳家的媳妇。
  正当我完全沉浸在钢琴声中时,发现清远早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了。他看起来面色很不好,似乎是喝了一些酒,他叫我不要弹钢琴了,永远都不要再弹了,因为他讨厌我弹钢琴的样子。终于,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说除非我死了,否则我不会放弃钢琴的。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摸着被清远打过的脸颊,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和他结婚一年多以来,虽然他对我冷淡,但还从来没有打过我,现在这种屈辱使我想到了死。清远似乎也清醒了过来,他赶紧抱住了我,轻声地向我道歉,但我只能以沉默来回应他。然而,清远也微微抽泣了起来,他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自言自语地说:"你不要再哭了,其实我心里比你更难受。你不知道,我是典妻的儿子。"我终于说话了:"什么是典妻。"于是,清远向我娓娓道来,原来"典妻"是浙东的一种风俗,没有儿子的大户人家,花钱"租借"穷人家的媳妇来生子。当年,清远的父亲中年无子,花钱租了一位典妻上门,后来便生下了清远。典妻常思念原来的丈夫和孩子,有一次逃出欧阳家又被抓了回来,便被施以沉井的惩罚,也就是扔到井里淹死了。其实,当初欧阳家之所以要杀死典妻,是害怕她逃出荒村以后,会向外界泄露欧阳家族的秘密,所以才把她给沉井了,实际上是杀人灭口。
  实际上,在清远内心里,是非常恨父亲的,因为父亲杀死了他的亲生母亲。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家族的秘密,谁都不能违反祖先的规矩,无论怎么痛苦也必须忍受。原来清远并不是婆婆亲生的儿子,我心里也感到很惊讶。回到楼上的书房,我匆匆写下今天的日记。既然欧阳家为了保守秘密,能够杀死清远的生母,那么会不会也杀死我呢?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日多云今天,我的精神坏到了极点,因为我的钢琴已经不能弹了。我打开钢琴检查,才发现里面所有部件都给砸烂了,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钢琴部件,我感到一阵揪心的痛。这架钢琴是妈妈买给我的礼物,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啊,它甚至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晚上,我把清远逼到了二楼的房间里,他承认是他破坏了钢琴,目的是为了让我彻底对娘家死心。但我还是难以置信,我曾经深爱过的丈夫,竟砸烂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物品,我的心也被他砸碎了。自从进入荒村公寓以来,我已经忍耐了很久,但我无法容忍清远对我的钢琴下手。于是,我把所有的痛苦都发泄了出来,泪流满面,心如刀割。但清远却显得异常冷静,他冷冷地说:"若云,嫁入了我们欧阳家,就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把外面的世界忘掉吧。""为什么别人能做的事,你们却做不到?难道你们不是人吗?"清远缓缓点头:"没错,我们不是人。"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从他那种严肃的表情来看,绝对不可能是在开玩笑。
第49节:吞噬人灵魂的地狱
  我颤抖着问:"不是人?那又是什么呢?""听我说,我们欧阳家族和一般的人类是不同的。我说过我们祖先是五千年前,江南古玉国的王族统治者,他们本并不是这块大陆上的居民,而是来自另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简而言之,我们家族是另一个物种,在我们的血管里,还流淌着五千年前古玉国祖先的血,我们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保护家族的秘密。"我又惊呆了,难道我的丈夫不是人吗?那么我的儿子也不是人了?不,我想清远是疯了吧,我不能再和这个疯子生活在一起了。
  终于,我大着胆子说:"清远,我们离婚吧。""你说什么?"清远仿佛听错了一样。"我说我要和你离婚。"我含着眼泪说,"清远,我曾经深爱过你,但我不能再继续和你生活下去了。我不想成为你们家族的牺牲品,这栋房子根本就是一个牢笼,是一个吞噬人灵魂的地狱。而且,我要带着我的儿子离开,不管他的血管里流着谁的血,但他应该和别的孩子一样,拥有同样的人生和快乐。我爱我的儿子家明,我绝不能让他生活在家族的阴影中,他有权利获得幸福。"清远摇了摇头,恶狠狠地说:"你疯了吗?自古以来,只要嫁入了荒村欧阳家,就绝对不能离开,如果哪个媳妇想要私奔出逃的话,就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什么是最严厉的惩罚?"他缓缓地吐出了一个字:"死。"但我已经不再害怕了,冷冷地回答:"为了自由,我宁愿死。"若云的日记就到这里为止了,后面全都是空白页。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我和小倩终于看完了这本五十多年前的日记。忽然烛火摇晃了几下,才发现蜡烛都快要烧光了,我连忙换了一根新的蜡烛。小倩合上了若云的日记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天哪,这就是荒村的秘密吗?"目不转睛地看了几个小时,我只感到眼睛和肩膀都有些酸痛,我活动了一下身体说:"这本日记确实不可思议,只可惜很多页都被撕掉了,我们所见到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小倩轻抚着日记封面说:"若云的命运太悲惨了,但她是生活在二十世纪的新女性,在她心底是渴望爱情和自由的,她绝不甘心做一只笼中之鸟。所以,她要带着儿子离开欧阳家,追求一种全新的生活。哎,只是不知道她成功了没有。"但这时候,我已没心思去想若云的命运了,我更关心的是自己--我缓缓举起左手,看着戴在无名指上的玉指环,感觉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愈加刺眼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了它是谁的鲜血。我看着玉指环说:"日记里所说的五千年前的古玉国,显然就是今天所说的良渚文明。无论是文明的时间和年代,还有所位于的地域范围,其文明的最大特征--玉器,都和今天考古发掘的良渚文化完全符合。日记里说古玉国建立了城市,有宏伟的宫殿和祭坛,这些也和莫角山遗址所发现的一样。""这么说来,这本日记为你解开了神秘的良渚古国之谜?""现在还不能说解开,只能说为我提供了一把钥匙,可以打开良渚文明的大门了。是的,荒村欧阳家族的秘密,其实就是远古良渚文明的秘密,他们就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在古国灭亡后一直隐居在荒村。因为,荒村是他们祖先在东亚大陆登陆的地方,所以对于他们具有重要的意义。""可是,日记里说欧阳家族的祖先是天神,你相信吗?""我不知道,许多民族都有类似的神话,说自己的祖先来自天上的神界。但日记里也确实提到,欧阳家的祖先来自一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他们是渡过茫茫大海才来到荒村的。那么,这个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
  忽然,小倩似乎想起了什么:"极度遥远而神秘的地方?会不会是外星人呢?""外星人?不,这可不是倪匡的卫斯理系列,只有在小说无法自圆其说的时候,才会拿出外星人来充数。""那天神是什么意思?欧阳家的祖先也许从海上来,也可能是从天上来的。古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外星人,在落后迷信的古代人眼中,从天而降的人自然就是天神了。"我只能点了点头说:"理论上确实存在这个可能性。就像英格兰的巨石阵遗址、秘鲁安第斯荒漠中的线条图案、南太平洋的复活节岛等等,这些神秘的现象和遗迹,都不像是地球人类创造的。""对啊,日记里若云的丈夫不是说过吗,欧阳家族并不是真正的人类,他们是另一个物种。""不,日记里的话并不能全部相信,但是--"我又把目光对准了玉指环,"但是我相信关于玉指环的说法。"
  小倩也盯着玉指环,幽幽地说:"它曾经戴在古玉国末代女王的手指上,当女王为爱而死时,鲜血流淌到了玉指环上,永远都擦不掉了。"我颤抖着摸了摸玉指环上,那块腥红的污迹--这是良渚女王的鲜血啊,已经四千多年了,却还是那样鲜艳夺目。它凝聚了女王的哀怨和痛苦,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至少可以让我的眼睛穿越时间,看见几十年前的景象。五十多年前若云怀孕时,也曾经戴过这枚玉指环,当她生下小孩后指环就自然脱落了,那么我怎么办呢?事到如今,我几乎已经绝望了。"这枚玉指环,是荒村欧阳家族的圣物,一定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古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你听说过'法老的诅咒'吗?在二十世纪初,考古学家挖掘了古埃及图坦卡蒙法老的陵墓,当他们进入法老的墓道以后,就看见有文字警告他们,所有进入陵墓的人都将遭到诅咒而死。但考古学家还是挖出了法老的木乃伊,谁都没有想到,在此后的几年时间内,所有参与过挖掘的人,或者研究过图坦卡蒙法老木乃伊的人,全都神秘地死亡了。"小倩睁大了眼睛说:"你的意思是,那四个大学生进入荒村,把地下的玉指环偷了出来,他们的行为触犯了古老的禁忌,所以遭到了与'法老的诅咒'相同的命运?""对,其中有两个人不是死于噩梦吗?打个比方吧--噩梦就相当于一种电脑病毒程序,一旦进入地宫偷取了圣物,就会感染上这种病毒程序,几天之后病毒程序启动,便成为噩梦杀人。""真的就和你的小说一样吗?"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烛光下的脸色一定很可怕吧:"如果日记里的内容都是真的话,那么欧阳先生和他的女儿小枝,也一定都是远古良渚王族的后代了。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死了,欧阳家族不会再有后人,这个延续了五千年的古老家族就此终结,不知对于我们来说是福还是祸?"然而,我的话似乎触及到了小倩什么,她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度异常,目光里似乎掠过了什么东西,在幽暗的烛火下令我隐隐害怕。但她回避着我的目光,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我感到她的身体越来越软,渐渐半躺在了折叠床上。已是凌晨三点了,我从来没有熬夜的习惯,此时终于支撑不住了。我想要离开上楼去,但小倩却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我怕站起来会弄醒她,便轻轻地吹灭了蜡烛。我开着一支手电筒,闭上眼睛,想坐在小倩的身边小憩片刻……可没想到我这么一坐就睡着了,直到上午的阳光照射到眼皮,才悠悠地醒了过来。睁开蒙*的双眼,却看到小倩依然还在熟睡着,原来我就这么他衣睡了一夜。我感到一阵心慌,如果让她看到就说不清楚了,我轻轻地站了起来,刚到门口却听到了小倩的声音:"你去哪儿?"我尴尬地回过头来:"我刚刚进来。""不,你刚才还躺在我身边。"她盯着我的眼睛,使我根本无法辩解,她站起来抓着我的手问,"昨晚你没有离开我,我很感谢你。""对不起,我昨晚实在太累了。""我也是。"小倩又抓着我坐下问,"告诉我,你是不是很恐惧?"我低垂下了眼帘,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说:"是的,那四个大学生正是因为这枚玉指环而出事的,现在它就戴在我的手上。而我不知道荒村的厄运,究竟会不会降临到我的头上?""不,你的恐惧是因为你的孤独,而我也和你一样。我们只有在一起,才能够战胜恐惧。所以,你不可以离开我。"
  是啊,只有孤独的人才会感到恐惧,我忽然感到了某种希望,抓着她的手说:"小倩,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她的泪水又缓缓流了出来。半小时后,小倩和我一起去外边吃了早餐,然后她就去冰淇淋店上班了,而我必须要去找一个人--叶萧。现在,只有他能够帮我了。我直接到公安局,找到我的表兄叶萧警官。他对我的突然造访感到很意外,将我拉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我直言不讳地说出了来意:"叶萧,我想查查旧上海警察局的档案,看看有没有一九四八年关于安息路的案件卷宗。"叶萧想了好一会儿说:"好吧,我可以帮你的忙,希望你能够早点脱身出来。"我们一起吃了顿午饭,然后他就带着我前往档案馆,这里收藏着旧上海的刑事档案。叶萧将我带进了档案阅览室,光是检索目录就花了两个多小时。千辛万苦,终于查到了与安息路有关的所有卷宗。我们再从中调出一九四八年的档案,当年安息路发生的案子不多,总算找到了安息路13号的卷宗。--那一年果然发生过重大的案件。出于警察的职业习惯,叶萧也立刻提起了精神。这些档案都写得密密麻麻,用那个时代的公文格式写成,我很难一眼看明白。而查阅卷宗一向是叶萧的强项,他熟练地翻阅着档案,看着那一页页的现场记录、警局笔录还有案件报告。我索性也不看档案了,只是盯着叶萧的脸,发觉他的神色正渐渐凝重起来。几十分钟后,叶萧突然合上了档案,冷冷地说:"也许是我的失误,当初我早就应该来查案件卷宗了。"
第50节:已化为幽灵的她
  我着急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一日,也就是一九四八年四月十一日,有人向警方报告,在安息路13号发生了一桩命案,欧阳家的儿媳妇安若云被杀死了。""若云死了?"我惊得差点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叶萧淡淡地说:"别激动,当晚警察就赶到了案发现场,在安息路13号的二楼房间里,发现了安若云的尸体,她的胸口被捅了一刀,当场刺破心脏死亡。在死者身边站着她的丈夫欧阳清远,他浑身上下也都是血,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凶器是一把锋利的匕首,在现场的地板上找到。当时,死者的公公婆婆都回了乡下,是佣人们听到楼上传来打闹声,跑上来就看到少奶奶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一定是欧阳清远杀了若云。""当晚,警察就把欧阳清远带回警局盘问,根据他的供词以及现场勘察的结果,基本上可以确定案发时的情况--
  四月十一日晚上九点,安若云准备和欧阳清远离婚,她要带着襁褓中的儿子离开欧阳家。但欧阳清远拦住了她,要把她关在二楼的房间里。但安若云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拿出了一把匕首,要欧阳清远放她们母子离开。欧阳清远不肯就范,他冲上去强夺安若云的匕首,两人在扭打的过程中,安若云被匕首刺中了心脏,当场就死亡了。"听完了叶萧的讲述,我呆若木鸡地坐着。在那个停电的夜晚,我已经和小倩一起看到这一幕了,那鲜血是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叶萧继续说道:"不久以后,欧阳清远以误杀罪被判处了十年徒刑,但他被关进监狱几个月后,就因为暴病而死了。""暴病而死?也算是一种报应吧。""卷宗就记录到这里。因为国民党快倒台了,许多档案都失散了。"我低下头想了想说:"若云真是可怜啊,她想要争取自由,却死在了自己丈夫的手中。但更可怜的是她的儿子,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我想那孩子后来一定被爷爷奶奶接走了,荒村公寓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欧阳家也不可能再住下去了。
  他们一定是离开上海,带着小孩回到了荒村老家。"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一抖--照此推算,若云和欧阳清远的儿子家明,不就是我在荒村见到的欧阳先生吗?对啊,家明是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出生的,到现在正好是欧阳先生的年龄。而在欧阳清远死后,家明就是家族惟一的继承人了,所以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欧阳先生了。离开档案馆时,天色已经暗了,叶萧又拉我吃了一顿晚饭。他还告诉我,春雨依然还在精神病院里关着,医生说她的精神分裂症很严重,可能要在里面关一辈子了。至于那个失踪的大学生苏天平,到现在还是毫无消息,生死不明,似乎是消失在了荒村的空气中。叶萧劝我别再去荒村公寓了,其实我也忍受不下去了,但我已经答应小倩--永远都不能离开她。晚上八点,我急匆匆地赶回了安息路。在荒村公寓的楼下,我看到二楼房间里亮着一丝微暗的光线。
  小倩一定已经回来了,我快步地跑上二楼,果然在房间里看到了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小倩怔怔地回过头来,她身边点着一支幽暗的蜡烛,烛火映红了她苍白的脸庞。她的眼神是如此奇怪,让我一下子愣住了:"你怎么了?"但她并没有回答,而是举起了手里的一样东西--瞬间,眼前掠过一道异样的光影,我立刻感到心头一阵狂跳。是的,我终于看清楚了,她手里拿着一支笛子。那点幽暗摇曳的烛光,照亮了这支中国式的竹笛,它大约有四十厘米长,笛管涂着棕黄色的漆,笛孔之间镶着紫红色丝线,膜孔还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笛膜。我知道它来自何方。小倩咬着嘴唇说:"刚才,我在整理柜子里的东西时,发现了你藏在柜子最里层的盒子,我好奇地把盒子打开来一看,才发现里面是这支笛子。"然后,她轻轻地抚摸着笛管,把它放到脸颊上碰了碰,似乎是久已相识的老朋友了。我颤抖着问:"你认识这支笛子?"
  但小倩并不回答,她将笛子交到了我的手中。笛管是那样冰凉,一阵寒意立刻渗入了我的皮肤,仿佛又感受到了荒村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盯着那点烛光,在跳动的火苗里,我似乎看到了进士第的煤油灯光,看到了欧阳先生那瘦削苍白的脸。于是,在短短几秒钟之内,我把那一切都回忆起来了。是的,这是一段被遗漏了的记忆,是荒村留给我最后的纪念。好了,现在是说出来的时候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倩,这支笛子来自荒村,是欧阳先生亲手交给我的。""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这支笛子交给你?""那是好几个月前,当我决定要离开荒村,在进士第向欧阳先生告辞的时候。当时,他一下子变得非常伤感,他说他非常思念自己的女儿小枝,时刻都希望小枝能回到他身边,为此他愿意牺牲一切。忽然,欧阳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笛子,将它交到了我的手里。他请我带着这支笛子,回到上海寻找他的女儿小枝,而小枝只要看到这支笛子,就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回到荒村的故乡去。"
  说完这些话后,我长出了一口气,似乎吐出了心中隐藏的最后一块石头。然而,小倩的眼神在烛光掩映下,却显得更加异样了:"你找到小枝了吗?""我好像对你说过的,我找到了小枝就读的大学,他们告诉我小枝在一年多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而死了。我感到很伤心,便把这支笛子收藏了起来,一直放在我的箱底,不知怎么把它带到了这里。"此刻,小倩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寒光,使我感到不寒而栗,她冷冷地问道:"你会吹笛子吗?""会那么一点点。""那请为我吹一首曲子吧。"我愣了一下,已经很久都没有吹过笛子了。我缓缓地将笛子举到唇边,幸好笛膜还是完好无损的。停顿了片刻之后,我深深地吸进了一口气,先在胸腔里酝酿了几秒钟,便从嘴唇灌进了笛孔里。瞬间,笛管里飘出了《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旋律。那悠扬而缓慢的音符,在这狭小的房间里飘荡着,很快就充满了整座荒村公寓。这黑夜中的笛声也刺激着小倩,她那双睁大了的眼睛不再露出诡异,而是充满了悲伤的目光,似乎笛声正为她倾诉某个伤心的故事。我想这笛声也一定飘上了夜空,飘过四周空旷的废墟,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不知几百公里外的荒村能否听到。
  当一曲终了时,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整个身心都在笛声之中,许久才回过神来。而小倩也已闭上了眼睛,似乎笛声触碰到她内心最隐秘的那根弦。我放下笛子,轻轻抓住了她的肩膀说:"你怎么了?睁开眼睛啊。"小倩的嘴唇颤抖着,似乎灵魂已经随笛声而飞出躯壳。终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幽幽地直视着我,这副样子让我的心跳又加快了。"我认识小枝。"她用喉咙深处的气声说出了这句话。瞬间,我像是被这句话击中了似的,立刻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可能认识小枝的,她不是早就死了吗?""不,小枝没有死。"小倩的眼神又变得异常诡异,而语气也冷静得让人害怕,"她一直都活着,活在地铁里。""小枝活在地铁里?不,她是死在地铁里的。"烛火又是一阵摇晃,小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再加上那副奇怪的眼神,简直就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直视着我的眼睛,幽幽地说:"你还不明白吗?小枝是不会死的,她一直都在地铁车厢里,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留着披肩的黑发,发丝里散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她拉着扶手,站在靠窗的位置,当地铁在黑暗的隧道疾驶时,车厢里柔和的光线洒在她脸上,这张白皙的脸庞会映在车窗上。
  此刻,除了小枝自己以外,没人会注意到那张脸的存在。她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脸,在车窗上时隐时现,那眼睛那嘴唇都是那样迷人,就像从聊斋故事里走出来的女主角。"我颤栗着听着小倩的话,眼前似乎浮现起了她描述的那一幕幕场景。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了,我似乎也经历过那样奇特的体验。是的,当我站在地铁车厢里时,小枝就站在我的身后,她静静地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脸庞,时而是我的脸,时而又是她的脸,宛如一场梦幻……"别说了--"刹那间,我打断了她的话。"不,你让我说下去。"小倩仿佛已失去了神智,完全进入了被催眠的状态,似乎回忆已是她惟一的欲望了,"小枝一直在地铁车厢,伫立、徘徊、等待--她在等待哪一个人呢?是的,有时她会发现那个人的存在,这个年轻的男子就站在她身前,低垂眼帘看着车窗里映出的自己。他看上去略微有些疲倦,或许是因为昨夜未完成的小说而使他烦恼。有时他的目光会与小枝的撞到一起,然而他却看不到小枝,他们甚至已经在拥挤的车厢里面对面了,眼睛只相隔几厘米的距离。可惜,他还是看不到小枝,但小枝却已经从他的眼睛里爱上了他。""那个人是谁?"
  我已经隐隐猜到了,但却不敢让自己相信。但小倩已经听不到我的声音了,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铁中,小枝一直跟在那个男子身后,他坐到哪一站,她也跟到哪一站。有时她会跟着他走出车厢,在空旷的站台上徘徊。他喜欢去一家地铁中的书店,而她也跟着他步入书店。在书店里摆放着这个男子写的书,他常会来看看自己的书卖得如何。而她也会在书架间漫步,在四周无人的时刻,悄悄翻动他写的书。当夜晚地铁停止运营,书店下班关门以后,她就会独自留在书架前,彻夜阅读那男子写的小说。无数个这样的夜晚过去,小枝常常被他的文字所感动,有时会悄悄地流下眼泪,在书本的扉页上留下一滴嫣红的眼泪。"在这凄凉的夏夜,烛光摇曳的斗室内,小倩委婉叙述着一个忧伤的故事,仿佛被某个幽灵附体了一般。泪水悄悄地从小倩脸颊滑落,在烛火下发出晶莹的反光,她含着嘴角的泪珠说:"直到有一天,她在那家地铁的书店里,看到了他在《萌芽》杂志上发表的小说,那是一部关于荒村的小说,男主人公深深地爱上了已化为幽灵的小枝。虽然,那只是一篇虚构的小说,但小枝的内心却感到了深深的悲伤,她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然而他却只能在小说里寻找对方的幻影。不,小枝一定要让他见到自己,使他在小说中虚构的感情,成为现实中的爱。"此时,我已被小倩深深地打动了,情不自禁地问道:"他见到小枝了吗?"小倩忽然睁大了眼睛,她盯着我说:"当然,他当然见到小枝了,而且还彼此相爱了。"
  沉默,烛光下的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我不敢相信她刚才说的话,那究竟是小倩的臆想,还是真的幽灵的自述?我缓缓伸出手,为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她的泪珠是那样温热,如果放到嘴里一定是苦涩的。小倩终于闭上了眼睛,像是浑身虚脱了般倒在床上,嘴里却喃喃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支持不住倒在床边,耳边总回响着小倩刚才说的那些话。然后,我吹灭了蜡烛,上三楼睡觉去了。这一晚,我终于梦到了小枝。
第51节:幽灵会来找我们报复
  上午,我很晚才醒了过来,发现小倩已经离开了荒村公寓,应该是去冰淇淋店上班了。吃完早饭,我独自坐了一会儿,昨晚小倩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说她认识小枝,会不会是在小枝死以前,她们就已经认识了。或者,小倩具有某种特别的能力,可以看到过去时空的事物?不对,那不就和这玉指环一样了吗?我记得刚认识小倩的时候,她总是在地铁中出现,所以才会对地铁中的感受,描述得如此详细吧。我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但又被我一一地推翻。最后,我决定去追查一下有关小枝的情况。当几个月前,我刚刚从荒村回到上海时,曾经去小枝就读的大学找过她。结果却被告知小枝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于一起地铁事故。据说是在地铁列车进站时,她掉下了站台,不幸当场身亡。但那次因为时间仓促,我只问到了学校的教务处,而现在我要去找小枝的同学。下午,我赶到小枝读过的那所大学。
  几经打听,我找到了小枝生前住过的女生寝室楼。但楼下看门的老太太不让我进去,幸好我认识那所大学的一个老师,在他的帮忙说情下,我找到了小枝生前的寝室。寝室里有三个女孩子,一个长发,一个短发,还有一个染着金发。我先向她们作了自我介绍,她们立刻嚷了起来,原来她们也看过今年四月份发表的《荒村》。长发女孩先叫了起来:"你真的见到过小枝的幽灵吗?"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那只是小说而已,你们不要当真。"接下来,她们又问了许多有关小说《荒村》的问题,我只能全都解释为虚构。最后,我实在等不及了,便打断了她们的问题:"好了,我今天来是想打听关于小枝的事情的。"短发女孩问道:"你真的不认识小枝?""我已经说过了,我只知道小枝的名字,我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好吧,小枝是我们的同学,也是我们的室友,对于她的死我们都很难过。"
  说话的是将头发染成金色的女孩,她低头回忆着说,"记得在三年前,我们大一开学,刚来学校报到时,就发现我们中有一个很漂亮的女生。虽然是从偏僻的乡下来的,但身上却丝毫没有土气。她说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真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名字啊。""能不能说得详细点,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长发女孩接过了话题:"也许,是因为小枝天生的气质就与众不同,她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感觉。很多男生都暗暗喜欢她,说实话这让我们都很嫉妒,但好像没有一个男生能被她正眼看过。在面对男生的时候,她总是冷若冰霜的样子,还把好的机会让给我们,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孩能做到的。""那么,平时她和你们是如何交往的呢?""小枝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她的善解人意常常让我感到很惭愧。只是她总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所以看上去显得十分内向。其实,在寝室里她也尽量和我们一样说话,有时候并不觉得她有什么怪的地方,只是她的眼神确实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不食人间烟火?这不成聊斋了吗?"我忽然想到了小倩。短发女孩说话了:"是的,她的眼神总是和别人的不一样,无论她怎么向我们靠拢,都无法去掉她身上那种气质。而且她很喜欢看古书,比如像《聊斋》啊,《阅微草堂笔记》啊,《乐府诗集》啊,《搜神记》啊、《红楼梦》啊,嘴里时不时会蹦出几句《红楼梦》诗句,我们都说她是天生的中文系学生。"
  话音未落,染头发的女孩抢着说道:"但更奇怪的是,小枝经常说她能梦到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次,我们寝室楼后面在施工,她就说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对男女殉情自杀。果然,几天后从地下挖出来一对男女的骨骸,据说已经埋了七十多年了。还有啊,她经常说她梦见一个女孩,躲在女生厕所里哭泣,害得我们半夜都不敢上厕所。后来我们才知道,几年前有一个女生在厕所里自杀了。""也就是说她能够在梦中见到幽灵?那你们害怕吗?""当然害怕啦,想想在自己身边躺着一个能见到鬼的女巫,你能不害怕吗?所以,到后来我们都躲着她,每次上厕所都只有她一个人,因为别人都不敢跟在她旁边。我们有时甚至不敢回寝室睡觉,就连她用过的东西也很忌讳。有一回她翻了翻我的一本书,后来我不敢再看那本书了,便把它悄悄地烧掉了。小枝知道了这件事以后很伤心,偷偷地哭了好几回呢。哎,现在想想我真对不起她,可再内疚也没有用了。"我也叹了一口气,为小枝感到伤心。"没错,你们这么排斥她,把她当成女巫一样的怪物,一定会使她很伤心的。"长发女孩插话说:"就在她出事之前的几天,她说她每晚都会梦见地铁,梦见她穿梭在地铁车厢里,随着地铁一直飞驰下去。可没想到几天之后,她竟然真的在地铁里出事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了。短发女孩搂着她的肩膀说:"是的,我们从来没想到过她竟然会死,想想她活着时候受的气,我们当时都吓呆了,也都感到深深的忏悔。
  在她死后最初的几个月,我们每晚都开着灯睡觉,生怕她的幽灵会来找我们报复。当然,不会有什么幽灵的,而且小枝也不可能是这种人。她是那样善良而温和,从来不会伤害到任何人--除了她自己。"看着她们伤心的样子,我只能安慰着她们说:"你们不要再自责了,小枝也不想看到自己室友们难过的样子。也许,这一切都已注定了吧,小枝与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的,悲剧的种子早已种下了。对了,你们有小枝的照片吗?""我还有几张。"染发女孩回头从包里翻出了一沓照片,好不容易才找出了几张。我接过小枝的照片一看,瞬间就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似的。--她分明就是小倩。我立刻揉了揉眼睛。不,我绝对没有看错,照片非常清晰,小枝(小倩)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裙,苗条细长的身材,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她那迷人的脸庞、下巴的线条、面孔的轮廓,还有那双幽幽的眼睛和闪着一种淡淡忧伤的目光,都和小倩没有任何差别,她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难道小枝有双胞胎姐妹吗?不,孪生姐妹也没有如此相像的。我轻轻地抚摸着照片上的小枝(小倩),双手都在颤抖着,甚至那枚玉指环也隐隐收紧了起来。三个女生都看出了不对劲,她们问我:"怎么了?"我只能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什么。我能把这张照片带回去吗?"染发女孩耸了耸肩:"好吧,没问题。""谢谢。"我立刻把照片塞进了包中,在谢过了她们之后,便匆匆跑了出去,离开了这所大学。当我赶回荒村公寓时,已经是满天星斗了。我一路小跑着上了二楼,重重地推开房门,才发现小倩已经在等着我了。房里依然亮着幽暗的烛光,她回头冷冷地看着我,却一个字都不说。我就这样与她对峙了片刻,然后从包里掏出了那张小枝的照片。我把照片交到了她的手里说:"这个人是谁?"她低头看了看照片,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个人就是我。""让我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小枝,在一年多前就已死于地铁事故了。"然后,我向前跨了一步,面对着她的眼睛问,"那你又是谁?"她的眼神终于柔和了下来,轻声道:"我的名字叫欧阳小枝。"欧阳小枝?尽管已经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我还是一下子愣住了,我不敢相信这个可能性会真的成为现实,也不敢相信眼前这女孩早已经香消玉殒了。"不,不要这么说,这只是你的臆想而已,你的名字叫聂小倩,你是从蒲松龄先生的聊斋里跑出来的。"
  然而,她痛苦地摇了摇头,露出歉疚的表情:"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或者说是我骗了我自己。我的名字叫欧阳小枝,但我一直在努力忘掉自己的名字,忘掉自己的过去,忘掉我的故乡荒村。我想要有一个全新的生活,所以要有一个全新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聂小倩。我希望我成为聂小倩,因为她曾经是世界上最悲惨的女子,但在她认识宁采臣之后,便成了最幸福的女人,而你就是我的宁采臣。""成为聂小倩,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聂小倩本是一个死去的女子,后来因为爱而获得重生的机会。"她终于微笑着点了点头:"是的,这就是我的梦想。""不,那只是小说而已,不可能成为现实的。""是的,直到昨晚我才明白,小枝就是小枝,小枝永远都不可能变成小倩。"说到此时,她又哽咽了。忽然,我嘴唇颤抖着问道:"你--真的是小枝?""对,我就是欧阳小枝,我的父亲叫欧阳家明,我出生在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我们家有一间古老的大宅子,有许多奇怪的传统和规矩。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去世了。父亲独自把我养大,我知道他非常爱我,一直把我当做他的骄傲。可是,在我的心底并不喜欢我的故乡,荒村是如此的与世隔绝,风俗又是如此的保守,生活在那种地方是不会有前途的。我从小勤奋读书的原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离开荒村。终于,我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我决心来到上海以后就不再回荒村了,我要永远摆脱荒村的阴影,在城市里自由地飞翔,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是啊,你完全能够做到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度以为我的前程似锦,以为我能够和同学们成为好朋友,能够完全融入这个社会。但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我从骨子里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是那般与众不同,无论我如何努力地改变自己,却总是与外界格格不入。于是,我越来越忧伤了,经常梦到一些奇怪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往往又会变成事实。我的同学们都说我能见到鬼,说我是个诱惑人的女巫,她们都不敢和我说话,时时刻刻都躲着我,经常让我一个人留在寝室里过夜。不管我表现得如何友善,不管我的学习成绩如何好,都无法改变她们对我的印象。""我能够理解,你一定非常痛苦吧?""当然痛苦,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并不恨我的同学们,我从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生在荒村,为什么生在欧阳家!
  于是,我把怨恨放在了父亲身上,父亲经常给我写信,但我却从来不回信。无论父亲怎样地哀求,每年寒假暑假我都没有回过荒村,我是那样的铁石心肠,一心一意要忘掉荒村。父亲来信曾几次提到荒村的秘密,他要我在放假时回家一次,以便将荒村的秘密全都告诉我。"我立刻着急地问:"他没有在信中告诉你吗?""没有,父亲一定要亲口告诉我,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回荒村了,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家族的秘密是什么。"她痛苦地摇了摇头,眼睛闭了起来,"后来,我渐渐发觉只有在地铁车厢里,我才能感觉到自由,当地铁列车在黑暗的隧道中狂奔时,我感到自己的心也一起飞了起来。惟有此时我才是无拘无束的,没有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没有荒凉的故乡的阴影,天地间只剩下我自己在翩翩起舞。""后来就在地铁里出事了?""我不知道那算是什么,一点都不疼,只觉得自己高高地飘了起来,然后就到了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在烛光闪烁之间,她是如此平静地叙述,就好像在说一件日常生活的事,"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而已。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忽然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黑暗的站台下。于是我缓缓地站了起来,感觉自己还和过去一样,我在站台里徘徊着,却没有人能够看到我。
列车飞驰着进站了,我跟随着人流走了进去,站在拥挤的车厢里,依然没有人看到我。从此以后,我就一直在地铁间穿梭着,每天都由飞驰的地铁列车,带着我穿越这个城市的地下世界。""你在地下来回旅行了一年多的时间?""是的,后来我认识了你,喜欢上了你的小说。我本来已经快要忘记我是谁了,可在读了你的小说《荒村》以后,我渐渐回忆起了一些东西。于是,我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了你,而且还要让你看到我的样子。""可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我过去却看不见你呢?""因为,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我明白了,所以你才会先给我发e-mail,然后又打电话骚扰我。"我同时也明白了,当时在地铁里为何会有被跟踪的感觉,为何一见到她就联想到了聊斋,因为她已经让我在心底想着"聂小倩"了,"是的,你做到了,当你还叫聂小倩的时候。""现在,我只能说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天来一直和我在一起,谢谢你让我感受到了一些特殊的东西。"我忽然傻乎乎地问:"那是什么东西?""你还不明白吗?"其实,我已经明白了,那是--爱。"小枝--"我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这两个字已在我喉咙里酝酿许久了。"谢谢,谢谢你。"小枝也点了点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她的眼睛,"对不起,现在我已经回忆起了一切,我已经不再是你的聂小倩了,而是古老的欧阳家族最后的继承人欧阳小枝。""不,无论你是聂小倩还是欧阳小枝,我都依然爱着你。我不是答应过你的吗?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永远都不会让你感到孤独。"
  泪水缓缓溢出了小枝的眼睛:"那是你对聂小倩的承诺,但聂小倩已经不存在了。小枝不需要你的承诺,小枝现在已经明白了,我和你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有你生存的空间和未来,我也有我生存的空间和未来,我们俩就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都不会有交集的那一天。""小枝,现在你不是在和我说话吗?"我一把抓住了她颤抖着的手,"你看啊,你不是实实在在的吗?你不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我们可以在一起的!""那只是你的感觉,这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对你来说这都是一场梦。聂小倩是一场梦,欧阳小枝也是一场梦,整个荒村都是一场梦。"刹那间我傻眼了:"梦?""是的,就当做了一场关于恐惧和爱情的梦吧。"她缓缓靠近了我,嘴唇贴着我的耳边说,"对不起,非常对不起。我现在已经明白了,欧阳小枝已不属于这个人间了,她只属于荒村的世界,而深爱着小枝的父亲,正在进士第古宅里等着她呢。""别,你别走--"不知不觉我的眼眶也湿润了。但她的语气是那样决绝:"小枝要回到故乡去了,小枝要去和父母团圆,小枝会永远记住你的。"
第52节:谁侵犯了它都会遭到诅咒
  我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她紧拥着我说了一声--"永别了。"几秒钟后,她突然放开了我,迅速转身向门外走去。不--我赶紧跟在她后面,但黑暗的走廊里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大声地叫着她。但我的小枝已失去了踪影。我连忙跑回房间,取出手电筒寻找小枝。我先冲到底楼看了看,又冲出了荒村公寓的后门。在外边空旷的工地废墟上,一个人影都看不到,惟有天上新月如钩。在废墟上我大声喊叫着,直到嗓子都喊哑了。我又在周围转了一圈,最后跑到了安息路上,依然什么人都没有看到。折腾了十几分钟,我终于傻傻地坐在了路边,绝望地抬起头来。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李商隐的《锦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小枝,我还会见到你吗?
  小枝离开以后,我一直在废墟边坐到了半夜,才回到荒村公寓二楼睡下。上午,我悠悠地醒来,还是习惯性地叫着"小倩",直到整栋房子都传出我的回音,才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她真的走了吗?我立刻打开了柜子,但里面已找不到任何她的东西了,就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来。这时,我才发现那支从荒村带来的笛子不见了,我翻遍了房间都没找到,显然已经被她带走了。对,就是那支笛子,当我吹响笛子的时刻,她便在瞬间想起了一切。也许,这也是日夜思念女儿的欧阳先生,托我把笛子转交给小枝的原因。
  因为,这支笛子里蕴涵着荒村古老的情感,只有它才能让小枝从梦中醒来--魂归故里。这就是欧阳先生交给我的使命。但可悲的是,我完成使命的同时,也就永远失去了小枝。是我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小枝,或者说是小枝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我。又是我使她从臆想中找到了记忆,从而与我生离死别。这是多么矛盾,又是多么可惜。可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小枝并不属于我们这个人间,我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所以我们只有分离,没有其他的结局,这是人与灵之间,且古不变的悲伤。整整一个上午,我都深陷于痛苦之中,却没有丝毫办法可以解脱。忽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才发现玉指环还戴在我手上。我立刻伸手想要拔掉它,但拔了半天还是拔不掉,我又痛苦地坐下了。突然,我想到也许我还有第二个使命,那就是把这枚玉指环送回到荒村。它是欧阳家族世代相传的圣物,谁侵犯了它都会遭到诅咒的。所以,我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把它送回去,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不管玉指环能否从我手指上脱下来,我都应该去试一试,至少我的心是诚实的。而且,那些从荒村带出来的玉器,还在三楼的箱子里呢,它们也应该回到荒村的地下去。或许--我还能见到小枝?
  正当我沉思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我急忙跑了出去。在底楼的大厅里,我看到了两个戴着安全帽的民工,原来他们是拆迁施工队的,他们说这栋房子明天就要拆除了,叫我今天赶快搬出去。等民工们走后,我心里变得更加沉重了,抬头看着大厅的天花板,似乎听到了某种深深的叹息。是啊,这座建于三十年代的建筑,明天就要被夷为平地了,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他们在地下的灵魂是不会安息的。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跑上二楼整理了一下东西。然后又到三楼,爬上天花板上的阁楼,把那个装着玉器的箱子搬了下来,还有当年若云留下来的照片和书籍,它们不应该就此毁灭。一直忙碌到下午三点,我终于把所有的东西,都一一打包收拾好了。我打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货车,把这些东西带回了我原来的家。当我离开荒村公寓的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雨丝。我凝望着这座暗绿色的建筑,它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凄风苦雨中孤独地挣扎着。爬山虎的叶子在墙壁上颤抖,它们是否也知道了明天的厄运呢?永别了,荒村公寓。
  昨天,我回到了自己的家里,玉指环依然牢牢地套在手指上。我的精神还没有从荒村公寓中走出来,甚至仍然保留着晚上开灯的习惯。清晨醒来时,我再也闻不到那爬山虎的味道了。忽然,我有些想念那藤蔓间的气息了,也许它们已经化为灰烬了吧。下午,我来到了地铁车站里,在忙碌的人群中我缓缓穿梭着,扫视着无数张陌生的脸庞,期望能有奇迹出现。是的,在站台和车厢的每一个角落,都曾经留下过她的脚印,在地下书店的每一个书架,也都曾经留下过她的影子。然而,游荡了两个多钟头,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倒是引来了地铁保安的警觉。
  我只能离开了地铁,在陕西南路上没走几步,就看到了那间冰淇淋小店。对,我曾经就站在这个位置,隔着马路的车流凝望着柜台里的她。我立刻跑过了马路,冲到了冰淇淋小店前,才发现柜台里是一个陌生的高个子女孩。好在现在柜台前没什么人,我连忙问她:"对不起,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聂小倩的女孩?"她愣了一会儿说:"我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也许你不知道她的名字。"然后,我把小枝(小倩)的长相和特征详细地说给了她听。高个子女孩还是摇了摇头:"我们这里没有这样的人。"这时,从小店里又走出一个染着红发的女孩,我又把同样的问题对她说了一遍。红发女孩耸耸肩回答:"我们店开张才一个月,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儿打工,并没有第三个人啊。"这怎么可能呢?难道是我认错店了,我又后退几步看看店名,又看了看周围的店铺。没错,肯定是这一家店,我记得我还在这个柜台前买过冰淇淋,当时小枝(小倩)就站在柜台里啊。我又继续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但柜台里两个女生都连连摇头,说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这里打过工,而我所说的小枝(小倩)她们也从没见过。最后,她们说我影响到店里生意了,要是再不走就要打110了。万般无奈,我只能离开了冰淇淋店。独自走在人流如织的街头,心中却已乱作了一团,刚才那两个女孩子,实在不像是骗人的样子。
第53节:渴望爱情的女子的血
  可是小枝(小倩)在柜台里打工,这一幕又是我亲眼目睹的--难道我所见到的并不是真实的,而只是电影一样虚幻的影像?不,我一定要弄清楚,至少还有一个人见到过小枝(小倩),他就是我的表兄叶萧警官。晚上,我急匆匆地赶到叶萧家。我总是这么突然造访他,而他又实在不好意思对我发作,只能关切地说:"你从那鬼地方搬出来了?""是的,因为那栋房子今天就要拆了,可能现在已经成为废墟了吧。"叶萧终于微笑了起来:"还是早点拆掉的好啊,怎么样?感觉好点了吧?""不,我的感觉更糟了。""又发生什么了?"我想是时候说出来了:"小倩离开我了。""小倩?"叶萧皱起了眉头,似乎在努力地回忆,"你好像提到过,有一个自称聂小倩的人经常骚扰你,但我从来没见到过她。""你忘了吗?你见过她的,上次在地铁车站里,我请你帮我抓住那个跟踪我的人。"叶萧沉默了片刻:"我当然不会忘记,那次你说有人在地铁里跟踪你,所以我帮你去抓那个人。那天我确实去了地铁车站,在站台里守候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对象。当时我还有些公事,就向你打招呼先走了,并没有发现什么跟踪者啊!""什么?"我的嘴巴都有些变形了,张口结舌地说:"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当时,你不是很快就发现,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盯着我吗?当她跟着我走上地铁大厅时,你就冲上去要抓住她,而她则拼命地向前跑,结果就被我抓住了。"
  "你疯了吗?我不记得发生过这样的事。"叶萧也很惊讶,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是不是这几天太紧张了,以致出现了记忆幻觉?""记忆幻觉?"我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再想下去了。"以为自己见到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经历过什么特别的事,实际上这些人和事都不存在,只是你自己的臆想而已。"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难道是因为玉指环?不可能,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戴上它呢。难道真的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小枝本来就是一个幻影?此刻,耳边仿佛响起了小枝的话--"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是啊,在我亲眼见到小枝以前,先经过了e-mail和电话的交流,使"聂小倩"这个人深深地映在了我的脑子里。
  所以,当她以"聂小倩"的身份出现时,我就会看见她,因为我心底想着她。同时,也只有我一个人能看见她,而对于其他人来说,她只就是一团不存在的迷雾。现在,我一切都想明白了:"小枝,只要我心底想着你,那我就会看见你。"叶萧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在说什么?"我感到自己像虚脱了一样,摇了摇头说:"没什么,谢谢你,叶萧。"辞别叶萧后,我迅速地回到了家里,收拾起了行装。此刻,我摸着冰凉的玉指环,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启程前往荒村,无论有什么危险,都要完成我的使命。
  我第二次踏上了前往荒村的旅途。清晨,我带着一箱重要的行李,登上了开往K市的长途大巴。看着车窗外夏日江南的田野,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只是换成了不同的季节。记得第一次去荒村的时候,心里是忐忑不安的,而更多的则是兴奋和好奇。但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以后,我的心情已变得异常镇定,因为这一次的旅行,是去做我必须要做的事。下午我抵达了K市汽车站。然后,我马不停蹄地坐上开往西冷镇的中巴,在两个多小时后到达了目的地。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草草地在西冷镇上吃了顿晚饭,便连夜步行赶往荒村了。上次去的路还记得很清楚,而且我已做足了各种准备,所以走起来并不十分吃力。
  在这夏夜的荒山野岭上,到处都充满了咸涩的海风,我连续走了几个小时,终于翻过了最后一座山头。黑夜里一片大海展现在眼前,在山坡下坐落着一片黑乎乎的村落,村口的贞节牌坊在月光下依然醒目。荒村,我又来了。忽然想到二十多天前,当四个大学生走到这里时,他们是怎样的心情呢?至少不会想到厄运在等着他们吧。先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我摸了摸那枚玉指环,轻声地说:"你到家了。"穿过巨大的贞节牌坊,我摸黑进入了荒村。虽然是夏天,但村中巷道的气氛还是那样肃杀,周围没有一丝人气,我凭记忆摸到了进士第的大口门。在清冷的月光下,曾经威严的宅门静静地矗立,露出一股将要死亡的气息。是啊,从今往后这栋古老的宅子,再也不会有活人居住了,它将成为一座死宅。屏着呼吸,我轻轻地推了推大门,果然是虚掩着的,大概平时村民们也不敢进去吧。我蹑手蹑脚地走入了进士第的第一进院子,然后打开了手电筒。手电筒的光束带我进入了大厅,照亮了写着"仁爱堂"三字的匾额,下面还是那幅古人的卷轴画像。这里还是和我上次所见的一样,感觉令人压抑窒息。
  我进入了第二进院子,月光洒在寂静的小院中,仿佛回到了另一个年代。我悄然走上了旁边一栋木楼,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间。光束在厚厚的灰尘间扫来扫去,忽然扫出了一台电脑,旁边还有台电视机,但它们都积着灰尘,看来很久都没用过了。这房间的摆设和城市里的差不多,看来是小枝住过的闺房。心里顿时涌起了一阵淡淡的哀伤,我轻轻地呼唤了声:"小枝。"静静地等了几分钟,四周并没有任何动静,虽然知道这是徒劳的,但我心里还是希望奇迹的出现。不,奇迹不会再有了。我悄悄地走下了这栋小楼,又来到了后面那栋楼上。几个月前的冬天,我就住在这栋楼上的房间里。推开那扇熟悉的房门,里面显得有些凌乱,我知道那四个大学生也曾经住在这里。在手电筒幽暗的光线里,映出了那张四扇朱漆屏风,看着那几幅依然栩栩如生的画面,我不禁轻叹了一声。离开了这栋小楼,我又去了进士第古宅的后院。
  在这荒凉的古花园里,最显眼的是月光下的梅树,舒展着枝丫伸向夜空。我缓缓走到那口古井边,只向井口里看了一眼,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一股凉意直冲面门--底下应该就是"典妻"的葬身之所了。也许,这是一栋罪恶的宅子。回到了第二进院子里,我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在月光下发出奇异的反光,我想时候到了。我整理了一下旅行包,从中拿出了一些必要的工具,此外还有那个大箱子。然后,我带着这些东西,打开了底楼的一扇房门,手电光束照出了一张大床,这应该就是欧阳先生的房间了。我绕到房间最里面,果然发现墙上有一道暗门,看来霍强他们走时没来得及用砖堵上。小心翼翼地跨入暗室,又用手电筒往地下照了照,立刻显出了一级级地下台阶。就是这里了,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步步走下地道。
也许,是因为暗门已被打开的缘故,地下甬道里显得很潮湿--从保存文物的角度来看,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大约向下走了十米,果然出现了那扇大石门,不过门锁已经被钳断了。我在地上找到了那把锁,是我们小时候很常见的那种锁,我想欧阳先生曾经进出过这扇门,所以才会使用这把锁。走进石门,里面是一条长长的地道,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我走得非常快,几分钟就抵达了地下大厅--神秘的荒村地宫。忽然,我感到自己的左手传来一阵灼热,那是玉指环的作用吧。但我强行忍住了,先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地宫,似乎一眼看不到尽头。在靠墙一边的地面上,我发现了十几件零散的玉器。对,它们都应该是良渚时代的玉器,我立刻打开了那个大箱子,从里面小心地取出了那五件玉器。
  现在,这些玉琮、玉璧和玉钺,终于团圆在了一起,就像回到了五千年前的良渚古国,它们或许应该永远留在地下。手电光束又照到了墙上的小门,这就是地宫密室的门了吧?我用手摸了摸,果然是用玉石材料做的。我轻轻推开玉门,弯着腰进入了这间密室。密室大约十平方米大小,高度只能让我低着头。我用手电筒扫了一圈,发现地上有一个盒子。我立刻半蹲下来,用手电筒仔细地照了照,这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应该就是那个玉函了。玉函的盖子上原本是有封泥的,但可惜被霍强打碎了。我想每当欧阳家族打开玉函,再把里面的东西放回去后,都会在盖子上留下新的封泥,表示某年某月由某人封存。而我手上的玉指环,原本应该保存在这玉函里的。沉默片刻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玉函,里面依然是空空如也。面对着这个空盒子,我感到有些茫然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或是承认现实无能为力?忽然,我感到左手无名指越来越灼热了,在手电光束照射下,玉指环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那块腥红色的污迹分外鲜艳起来,这是四千多年前一个渴望爱情的女子的血啊。
第54节:神秘玉指环的家
  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了,左手情不自禁地伸到了玉函里。几秒钟的灼热之后,我惊奇地发现,玉指环开始滑落了下来。天哪,它能够动了。几乎是一眨眼间,玉指环便从我的手指上滑了下来,轻轻地落到了玉函内。我的右手依然抓着手电筒,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的发生。这枚四千多年前的玉指环,已经在我的手指上戴了十天,我曾经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脱下来,现在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掉了下来。而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所有奇怪的感觉都消失了,光滑的手指又恢复了原样。看着玉函内的玉指环静静地躺着,在手电筒照射下发出暗暗的反光,我忽然明白了--这里就是玉指环的家啊。
  是的,玉指环曾使我产生幻觉、痛苦和绝望,但它在我身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家的这一刻。是的,玉指环回家了。我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似乎这十几天来所有的恐惧,都随着这枚玉指环的滑落而消失了。然后,我小心地关上玉函的盖子,把它放回到密室的角落里。再见了,玉指环。我低下头退出了这间密室,再重新把玉石门关好。终于,我长出了一口气,我知道我已经完成了使命,所有被掠夺走的东西,现在都已物归原主、完璧归赵了。就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吧。在走出地宫以前,我又把手电筒向里照了照,只有一团阴冷的黑雾飘荡着。我试着朝地宫深处走了几步,发现这地下空间实在是太大了,宛如地下的采石场一般。忽然,手电筒光线里出现一片青色的寒光,我急忙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抵达了地宫的最深处--那是一面巨大的石壁,表面凹凸不平,有许多人工开凿的痕迹,那奇异的青光就是从这里反射出来的。我小心地举起手电筒,对准了石壁上那些青色的部分,再用手指仔细地摸了摸,一股冰凉的感觉渗入了体内。
  瞬间,我已经惊讶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发现了什么?--玉。是的,我发现了地下的玉矿,巨大的石壁就是玉石矿床,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起码有五十多米长,矿床上还有被大量开采的痕迹。也许整个宽阔的地宫,都曾经是玉矿的一部分,因为长年累月的开采,才形成了这么大的空间。绝对不会看错的,这些天来我与玉器朝夕相处,已经成了半个玉石专家了,这样的地下玉矿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忽然,我想到了孙子楚说过的问题,也就是五千年前的良渚文明,所使用的玉石材料究竟从何而来?这是一个长期困扰史学界的问题。现在,我想我已经找到答案了--就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在五千多年以前,良渚古国的创建者们,在今天的荒村登陆定居。不久,他们就在我脚下的这个地方,发现了巨大的玉石矿床。于是,他们在这里大量开采玉石,然后利用玉器的神秘力量,进入太湖流域建立了古玉国,也就是今天所说的良渚文明。今天,我们所见到的神秘的良渚玉器,其原材料都是从这里开采出来的,欧阳家族的祖先们,利用这处宝贵的玉矿资源,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玉器时代文明。四千多年前,良渚文明因为种种原因而毁灭,幸存下来的古玉国王族们,之所以逃到荒村这个地方,是因为这里有着他们最重要的宝藏--玉矿。
  对,这也是数千年来,欧阳家族一直隐居在荒村的原因,他们所要保守的秘密,实际上就是这地下的玉矿。它被视为祖先留下来的财富,是任何人都不能侵犯的圣地。这就是荒村最后的秘密。实在没有想到,我竟然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破解了一个重大历史之谜。曾经有多少历史学家,研究了一辈子都没弄明白的问题,居然被我给发现了。但为了这个秘密,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面对五千年前古人开采的玉矿宝藏,我深深地鞠躬致意,因为这座远古玉矿,正是人类征服自然迈向文明的第一步。我又想到了良渚文明的种种传说,还有欧阳家祖先的神秘来历,也许他们真的不是人类?也许这一切都和这地下的玉石有关吧?就像能让我看到过去的玉指环。难道这玉矿里埋藏着某种神秘的自然元素?想到这里,我从地上捡起了几块玉石碎片,可以把它们带回上海作科学检验,或许会有震惊世界的重大发现?
  然而,在犹豫了几十秒钟以后,我又把这些碎片放了回去。不,我没有权利带走它们,还是让秘密深埋在地下吧,永远都不要再打扰它了。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拿走,便匆匆地离开了这里。在手电筒光线的指引下,我走出了巨大的地宫,回到了地下甬道里。在经过那扇石门的时候,我又把门重新关上了,尽量不让外面的空气进入。走上陡陡的石头台阶,我终于回到了地面上。跨出房间内的暗室后,我从地上拾起那些砖头,重新把那道暗门封上了。然后,我又把那张大床移到暗门前,完全把它给掩盖住了,但愿不要再有人发现它的存在了。回到院子里,我贪婪地呼吸着外边的空气,月光重新洒在我身上,就让这坟墓永远封闭吧。此刻已是子夜十二点了,看来今晚是走不了了。我走上了后面那栋小楼,来到我曾经住过的房间里。这是我在荒村的最后一夜,我匆匆擦了擦那张木榻,便裹着一条毯子睡在上面了。在这黑暗的古老房间里,我许久都不能入睡,期望后半夜的某一刻,小枝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小枝,你会来吗?
第55节:让一切都结束吧
  小枝并没有出现。我熬了整整一夜,静静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我曾那么害怕幻影和噩梦,但此刻却渴望着它们到来,只为能再见到小枝一面。然而,整个进士第如坟墓一般死寂。拂晓时分,我知道她不会再来了。我整理好行装,确定没带走这里的任何一件东西。然后,便悄悄地告别了进士第。当我走出古宅大门时,心中默念了一声"再见"。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古老家族,如今已彻底终结了。让所有的爱、恨和罪恶,全都封闭在这栋宅子里吧!不要再闯入其他人的生活了。我背着行囊走出荒村,几乎没有一个人发现我,当我穿过贞节牌坊,遥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时,心里忽然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清晨的海边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如中国画一般氤氲地铺展开来,冬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可没见过这样的景色。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向海边走去,攀上一片乱石丛生的山岗,发现山坡下便是连绵不断的墓地。无数的坟墓矗立在我脚下,静静地听着大海的波涛。当我举目四望的时候,忽然发现几百米外的悬崖上,似乎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
  高高的悬崖下就是大海,她面朝着大海孤独地伫立着,海风吹动她白色的衣裙和黑色的长发,宛如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画。虽然距离很遥远,在海边的雾气中只是个模糊的影子,但那细长的身形和披肩的黑发,立刻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小枝?"就像在沙漠中长途跋涉,突然发现了一眼甘泉,我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立刻向悬崖的方向狂奔而去。但那悬崖实在太高了,一路上山石陡峭不平,我只能手脚并用地前行。几分钟后,我终于艰难地爬上了那处悬崖,却发现眼前什么都没有。我紧张地向四周望了一圈,悬崖上就这么大点地方,除了我自己以外,见不到半个人影。我绝望地冲到了悬崖尽头,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悬崖距离海面至少有五十米,只见脚下白浪滔天,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一片潮湿的雾气包围着我,宛如在云中漫步。
  "小枝--"我面朝大海高声地喊着,我知道她能够听到我的呼唤,我也知道她一直都在我的身边。小枝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到现在一直牢记在我心中--"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我相信这句话是真的。现在,我心底想着你,可为什么看不见你呢?也许,是你不忍心让我看到你吧。在这高高的悬崖绝壁上,我等了许久,直到阳光打散了雾气,烈日照耀着我的脸庞。但奇怪的是,海面上的风也渐渐静了下来,原本波涛汹涌的大海,此刻像镜子一般沉静着。烈日下的气温立刻高了起来,我感到浑身都冒出了热汗,似乎从海边到了沙漠。忽然,我看到在海天的尽头,隐隐约约映出了一张女子的脸庞--就像是在看露天电影一样,我立刻屏住了呼吸,那绝对不是我的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景象,仿佛大海和苍穹变成了一块幕布,太阳变成了电影放映机,阳光投射到这巨大的幕布上,使我渐渐看清了那张脸--小枝。是的,她就在海的尽头微笑着,脸庞笼罩在朦胧的光影里,宛如烛影下的聂小倩。她的眼睛、眉毛和鼻子,都仿佛罩上了一层流动的轻纱,又好像被一片碧水波影倒映着。看着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的小枝,我仿佛伸手就能触到她--然而,小枝的脸庞却渐渐变淡了,就像流水一样消失在了天空中。
  我重新揉了揉眼睛,却看到海天又恢复了正常,还是那片蓝色的天、黑色的海,在视野尽头只有那条海天相交的天际线。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刚才所见到的奇异景象,不过是所谓的"海市蜃楼"。"海市蜃楼"是一种大气光学现象,能把不同时空的景象传递到眼前,一般发生在沙漠或是海边。可是,小枝怎么会出现在"海市蜃楼"中呢?我无法解释这种现象,或许只是上苍对于我的怜悯吧。记得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男主人公走过一片沙漠,看见"海市蜃楼"中浮现出一个倩影,于是便暗暗爱上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女子。而我和小枝则恰恰相反。终于,我深吸了一口悬崖上的空气,离开了这奇异的地方。下山的路异常艰辛,好不容易才找到来荒村的路。然后,我快步向西冷镇的方向走去,心里又一次默念道:"永别了,荒村。"中午时分,我疲惫不堪地到达了西冷镇,匆匆吃了一顿午饭,便坐中巴赶往K市的长途汽车站,终于赶上了最后一班回上海的车。当大巴回到上海时,已经是繁星满天了。我背着行囊走出客运站,又回想起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那四个大学生造访我家的时刻,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我仰望着神秘的星空,轻轻叹了一声:"让一切都结束吧。"
第56节:魔咒都被解除了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三十天,也将是最后一天。不知是否该把今天放到这本书里,在整整三十天内,我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无法经历的事。是的,三十个恐惧的日日夜夜,穿越了五千年的古老传说,还有那些刻骨铭心的爱与恨,都将被我忠实地记录下来,写成这部长篇小说,献给我最亲爱的朋友--正在读这本书的你。下午三点,门铃突然响了,就像故事第一天的门铃声那样,我心里又疑惑了起来。犹豫着打开房门,却看到门外有一张年轻的脸庞。刹那间我愣住了,这是一个我绝对想不到的人--苏天平。是的,正是那张脸,只是更加瘦削苍白,头发长长地蓬着,就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他那双深井般的眼睛盯着我,缓缓地说:"对不起,我能进去吗?"几秒钟后,我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苏天平让了进来,又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他端着水抬起头,露出了一个奇怪的微笑说:"你以为我早就死了吧?"他的问题让我无法回答,因为我确实认为他早就死了,像霍强和韩小枫那样死于噩梦,或者像春雨那样变成了精神病人。不等我回答,苏天平自顾自地说:"其实,就连我自己都以为我早就死了。"终于,我让自己恢复了镇定。"这些天你去哪儿了?学校到处都在找你呢。""还记得那一天吗?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里,我约你谈了整整一个下午。""当然记得,从此你就杳无音信了。""就在那天晚上,我跑到了网吧里通宵上网,因为我实在不敢睡觉,害怕自己会和霍强、韩小枫一样,被荒村的噩梦活活吓死。我就这样强迫自己待在网吧,没日没夜地玩网络游戏,和各地的网友聊天,只是为了逃避睡梦。""你撑了多久?"苏天平的表情痛苦了起来:"记不清楚了,也许是三十多个小时吧,我一直泡在那家网吧里。现在我才明白,熬夜要比死亡更痛苦,我在电脑屏幕前拼命支撑着,直到脑子发涨,两眼发黑,手指不能动弹,就突然失去了知觉。""就算没有被噩梦吓死,你也会因为长时间上网而猝死的。""我失去了所有知觉,后来的事情都记不清了。
  等我从昏迷中苏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时间是昨天清晨的六点钟。""昨天清晨?"我立刻在心里算了算时间,"你已经昏迷快半个月了?"是的,我刚醒来就问了医生。他们说在半个月前,我因为过度疲劳昏倒在网吧里,立刻就被送往医院急救。当时,我的情况非常危险,医生抢救了整整一夜,才把我从死神手里夺了回来。但我依然处于昏迷之中,无论怎么治疗也无法醒来,医生说我当时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医院没有通知你的学校吗?"苏天平还是摇了摇头:"当时我身上没有任何证件,没有人知道我是谁,医生几乎就要放弃治疗了。""可你竟自己醒了过来?""是的,医生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认为我的苏醒可能是个生命奇迹。"苏天平自我嘲讽地笑了一下,"医院立刻对我进行了全面的体检,发现我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并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只是因为昏迷了半个月,身体比较虚弱而已。""深度昏迷的人是不会做梦的,也许你就因此而逃过了一劫。""我不知道,但我已经在死神唇边走过一圈了,现在无论什么噩梦都不会吓倒我了,我已经无所畏惧。"苏天平的目光炯炯有神了起来,说话的口气也充满了自信,"早上,我通知了家里和学校,他们很快赶到为我支付了医药费。我又向学校问起了春雨的情况,才知道她早已被送进精神病院了。医生让我再住院观察几天,但我还是私下跑了出来。
  因为我最挂念的人是春雨。""你去精神病院找她了?""今天上午,我在精神病院里找到了春雨,她一眼就认出了我,竟抱着我哭了起来。她的神智非常清楚,思维和意识也很正常,并没有任何精神病的样子。昨天,医生给她作了精神病鉴定,结果证明她已经完全正常了。春雨还说昨天凌晨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荒村地宫的大门关上了。""地宫的大门关上了?"我立刻想到了前天半夜里,我在荒村神秘的地宫里所做的一切--是的,我做对了。"是的,做完那个梦以后春雨就醒了过来,她说感觉脑子变得非常清醒,整个人都恢复到了去荒村以前的状态。对啊,当昨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也是和她同样的感觉--就好像得到了第二次生命。""第二次生命?是的,经历过荒村生与死的考验,能幸存下来就是第二次生命。"忽然,苏天平靠近了我,盯着我的眼睛问:"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吧?"但我许久都没有说话,脑子里不断闪回着这些天来所见到的一幕幕画面。对,就像天鹅湖最终的结局,所有的魔咒都被解除了,一切又恢复了过去的平静。"
  是的,一切都结束了。"我点了点头,缓缓地回答。苏天平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他哽咽着说:"今天我来找你,期待的就是这句话,但愿霍强和韩小枫也能够听到。"说完,他低头擦了擦眼泪说,"对不起,在三十天以前,我们就不该来打扰你,让一切都归于平静吧。"苏天平终于辞别了我。目送着他匆匆离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经历了这些惊心动魄的日日夜夜,他会和春雨走到一起吗?于是,我轻轻地念了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黄昏时分,我又去了一次安息路。在金色夕阳的笼罩下,我来到安息路边的建筑工地。荒村公寓曾经矗立过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大堆瓦砾,只剩下几块残垣断壁,还倔强地生长在废墟中。废墟里还埋着许多绿色的叶子,那是爬山虎们的尸体,它们很快就会在雨季腐烂掉。
  这算是凭吊遗迹吗?至少,我曾在这栋古老的房子里住过十天。安息路13号中的冤魂们,全都和这条路一同安息吧,你们再也没有机会让别人发现了。夜色已悄然降临了,我离开安息路,坐地铁回家。在冰冷的地铁站台上,等候着许多忙碌的人们,我在他们中间孤独地站着。当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打开车门时,人们丝毫不顾风度地蜂拥而入。我被人们挤在中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面对车窗的位置,有些艰难地呼吸着。地铁列车飞驰着进了黑暗的隧道。在晃动而拥挤的车厢里,我闻着无数奇怪的气味,让人昏昏欲睡的。忽然,我抬起头看着车窗,车厢内的灯光照射到玻璃上,隐隐映出了我的脸庞。
  在隧道黑暗的背景下,我映在车窗上的脸时隐时现,就像对着一面黑夜中的镜子。在经历了生离死别后,我发现自己竟是那样憔悴,只能任由列车带着我狂奔下去。忽然,车窗里似乎映出了另一张脸--在车厢里白色的灯光与车窗外黑暗的隧道之间,那张脸幽幽地浮现了出来,她黑色的长发依然披在肩后,一双眼睛闪着淡淡的忧伤,那是"聂小倩"才有的眼神。列车继续在隧道中飞驰,整个车厢里的人似乎都睡着了,惟独我一人,能看到她映在车窗上的脸。然而,我不能回过头去,我只能看着对面的车窗,我知道她就站在我的身后,就像两个人同照着一面镜子。在地下拥挤的车厢内,我们彼此看着对方的眼睛,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只要你心底想着我,那你就会看见我。瞬间,我感觉整个城市都寂静了下来--只有在这地下的深处,有两道深情的目光,一同穿透忧伤的空气,相会在一面飞奔的镜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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