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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村公寓

蔡骏(当代)
荒村公寓
蔡骏
第1节:一段奇闻怪谈
  "我知道荒村在哪里了。"这是BBS上一张帖子的标题,点击开来一看,却是FLASH动画--在令人窒息的阴郁天色背景下,浊浪拍打着荒凉的海岸,山坡下是一座死一般沉寂的村庄,纷乱地排列着许多黑色屋顶。在俯瞰村庄的山崖顶上,远远地站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和衣裙,背景音乐是韦伯音乐剧《歌剧院幽灵》中最著名的那首歌。原来这是一位网友,在读了我的小说以后制作的FLASH。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荒村?随着《歌剧院幽灵》熟悉的旋律,FLASH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放着。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我的中篇小说《荒村》在《萌芽》杂志上发表以后,我的生活就被这篇小说打乱了。也因为这部中篇小说,使得一个极其神秘的人物闯入了我的生活--至于这个神秘的人物究竟是谁?我会在后面为你详细地叙述。除了这个神秘人物以外,在我的身边还发生了几件大事,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这些事情是如此地不可思议,我曾经把这些事告诉许多记者朋友,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相信,全都以为这是我最新创作的一部小说。哎,真后悔当时身边没带上一台DV,把所有的事情都以影像记录下来,拍成一部让人毛骨悚然又黯然神伤的纪录片,否则的话谁又会相信这么离奇的事呢?既然如此,你们就当这是在午夜乘凉时,偶然听说的一段奇闻怪谈吧!
  在我的许多小说里,故事都像是博尔赫斯笔下的圆形废墟,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任意地在故事轨迹上截取一点,都可以为你打开一道秘密的暗门,带你通往另一个想像力的世界……但是,如果要讲述这个故事的话,就必须要从这一年的春天说起,在这年四月份的《萌芽》杂志上,发表了我的中篇小说《荒村》。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荒村最早出现在我的长篇小说《幽灵客栈》里,是浙江东部一个荒凉的小山村,坐落在大海和墓地之间。但事实上我从没去过荒村,因为这个地方纯粹出于我的虚构。如果不是因为一次签名售书的活动,荒村永远只能存在于我的想像中。
  《幽灵客栈》的签名售书是在地铁的一个书店内进行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当签售活动即将结束时,一个叫小枝的女孩出现在我面前。她套着一件极不合身的宽大毛衣,一头长长的黑发梳着马尾辫,看样子像是个女大学生。这奇异的女孩生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神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她略显拘谨地请我为她签名,说她的名字叫小枝,来自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我一下子就愣住了,因为荒村只是小说中虚构的场景,她却告诉我荒村确有其地,而且就是在大海与墓地之间。虽然不太敢相信,但我还是被她震住了,而她那双楚楚可人的眼睛,就像黑夜里迷途的小鹿,使我不能不对她产生某种好感。
  瞬间,我作出了决定,要请小枝带我去荒村,看看我小说中虚构的地方,在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样?在苦苦等待了几周之后,小枝终于答应了我的请求,带我踏上了前往荒村的长途汽车。小枝告诉我,荒村位于浙江省东部沿海K市的西冷镇,八百年前宋朝靖康之变后,中原遗民逃到这块荒凉的海岸定居,从此便有了荒村这个地方。小枝就是在荒村出生长大的,两年前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现在正好放寒假回家。经过辗转旅行,我和小枝终于抵达了荒村,这里确实处于大海与墓地之间,满目皆是凄惨的山峦与悬崖,时间似乎在此停滞了,依然停留。
  荒村公寓在数百年前的荒凉年代。村口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头牌坊,上面刻着"贞烈阴阳"四个大字。据说在明朝嘉靖年间,荒村出了一位进士,皇帝为了表彰他的母亲,御赐了这块贞节牌坊。小枝带我踏入荒村,来到了一处古老的宅子,宅门口有三个字--"进士第"。原来这里就是小枝的家了,而村口的大牌坊也是赐给她家祖先的。进士第古宅阴暗森严,里面有好几进院落,进门的大堂叫"仁爱堂",堂内挂着一幅古人的卷轴画像。偌大的古宅里没有多少人气,只有小枝的父亲还住在里面。他是一个面色苍白、体形瘦削的中年人,他自称欧阳先生,说话的口气不冷不热,就像一具僵尸似的。荒村这种地方自然不会有旅馆,夜幕降临后,我只能借宿在这栋古宅里了。小枝端着一盏煤油灯,领我来到二进院子,楼上有一间空关了许久的屋子。
  我小心地踏入这古老的房间,却惊奇地发现房里有一张古老的屏风,这是一张四扇朱漆屏风,应该是清朝以前的古董了,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屏风里画的内容--第一扇画的是一男一女,两人互相看着对方依依不舍,看来是夫妻或恋人离别的场景;第二扇画的仍是那女子,似乎正在流泪,她身前站着一个僧人,将一支笛子递到她手中;第三扇画的是室内,女子正独坐在竹席上,手中握着笛子送到唇边,房梁上悬着三尺白绫;第四扇画的是一开始的那男子,身边躺着一口红漆棺材,更可怕的是棺材盖板是打开的,而男子手中也持着一支笛子。看着这些屏风上的画,我不禁毛骨悚然,一些奇怪的黑影在屏风上晃动,仿佛画中的男人真要从屏风里走出来了。小枝告诉了我这张古代屏风里画的故事--明朝嘉靖年间,荒村有一对年轻夫妇,妻子的名字叫胭脂。当时常有日本倭寇出没,胭脂的丈夫被强征入军队,被迫到外省与倭寇打仗。丈夫在临行前与胭脂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他一定会回到家中与她相会,如果届时不能相会,两人就在重阳之夜一同殉情赴死。
  三年后的重阳节将近,远方的丈夫依旧杳无音信。胭脂每日都等在村口,有天遇到一个游方的托钵僧,僧人赠予她一支笛子,吩咐她在重阳之夜吹响笛子,丈夫就会如约归来。重阳之夜,胭脂吹响了那支笛子,当一曲忧伤的笛声终了,丈夫竟真的回到了家门口。她欣喜万分地为丈夫脱去甲衣,温柔地服侍丈夫睡下。在他们一同度过几个幸福的夜晚之后,丈夫突然失踪了。不久,胭脂听说她的丈夫竟早已在重阳之夜战死。原来,重阳节那晚,她丈夫在千里之外征战,故意冲在队伍最前头,被敌人乱箭射死。他名为战死,实为殉情,以死亡履行了与妻子的约定。他的魂魄飞越千山万水,只为返回故乡荒村。而此刻胭脂正好吹响神秘的笛子,悠扬的笛声正好指引了丈夫的幽灵回家。当天晚上,我一整夜都在想这个故事,实在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我索性走出房间,发现隔壁房间里竟透出一线烛光。强忍着恐惧,我偷偷地向隔壁窗户里看去--古老的梳妆台上点着一支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但我无法看到她的脸,只看到她正梳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我立刻想起一部经典恐怖片中的画面,慌忙逃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就是我在荒村的第一夜。第二天,小枝带着我到荒村四周看了看,这里果然是穷山恶水,荒凉的山峦和黑色的大海,使我想起了《牙买加客栈》。小枝总是那种表情,似乎永远都没有开心的时候,呆呆地望着大海出神。看着她凝视大海的样子,忽然产生了某种冲动,但我还是强忍住了。下午在小枝的房间里,我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张小枝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她很迷人,只是眼神有几分淡淡的忧郁。可小枝却说这张照片里的人早就死了。原来这是小枝妈妈的照片,她们母女俩长得实在太像了。小枝很小的时候,她的妈妈就生病去世了,就病死在我现在住的那栋楼上。父亲一个人把她带大。她只能从照片上看到妈妈的样子。在这天晚上的十二点钟,我忽然听到一阵笛声,似乎是从后面的山上传来的。黑夜中的笛声让我心惊肉跳,我急忙跑出进士第,循着笛声找到了山上的吹笛者。原来吹笛子的人是小枝的父亲--欧阳先生。
第2节:幽灵的后代
  荒村公寓夜里跑到山上吹笛子,这种怪异的行为令我很好奇,而他手上的笛子也非常特别,据说已有几百年历史了。想必这支笛子一定是有故事的,果然,欧阳先生告诉我,这支笛子就是当年胭脂吹过的神秘笛子,而胭脂的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几百年前的荒村,胭脂在重阳之夜吹响这支笛子,与丈夫的鬼魂相聚。三个月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孕在身。这是一个奇迹。她腹中怀的那个孩子,正是战死沙场的丈夫魂兮归来后播下的种子。荒村人开始怀疑她红杏出墙,但胭脂坚持自己是清白的,为了保住腹中的孩子,胭脂受尽了苦难,怀胎十月,终于把儿子生了下来。胭脂一个人将孩子带大,母子受尽了歧视和侮辱。十几年后,胭脂终因操劳过度而死,但她的儿子读书极为用功,后来金榜题名成为天子门生。胭脂的事迹传到了皇帝耳中,皇帝也为这个故事所感动,御赐贞节牌坊一块,以表彰胭脂的德行。原来村口的贞节牌坊就是给胭脂的,进士第也是胭脂的儿子所建,欧阳先生和小枝都是胭脂的后代--幽灵的后代?
  我吓得跑回到了进士第里。在进士第的院子里,我竟然发现小枝穿着一身白衣,正孤独地徘徊在月光下。她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神宛如梦游似的。我立刻就跑得无影无踪。在我到达荒村的第三天,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决心立刻离开这里。在离开荒村以前,我向欧阳先生及小枝辞行,他们也没怎么挽留我,只是言语中似乎隐藏着什么。我在进士第的大门口看着小枝,尽管只是短短几天的萍水相逢,但她那楚楚动人的目光,仍使我心里暗暗有些酸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决然地离开了荒村。回到西冷镇上,我没有立刻回上海,而是找到当地的文化馆馆长,向他请教荒村的胭脂传说。文化馆馆长告诉我,二十年前,荒村附近一座明代的古墓遭到了盗墓贼的盗掘。当时是欧阳先生报了案,考古队立刻赶来进行抢救性发掘,发现古墓里葬着一男一女两具骨骸,还有一块保存相对完好的墓志铭,记载着墓主人的生平事迹。
  原来,这座古墓里埋葬的正是胭脂和她的丈夫。墓志铭上说明朝嘉靖年间,东南倭患严重,荒村人欧阳安被强征入伍,临行前与妻子约定,三年后的重阳节必定回乡团聚,否则就双双殉情。三年后,重阳之期已至,欧阳安仍在千里之外打仗,他知道自己无法履行约定,便决心在战场上求死殉情。重阳之夜,欧阳安冲在队伍最前列,身中数箭倒地不起。但他只是受重伤昏迷,后来又活了过来,数月后当他回到荒村老家时,才发现妻子已于重阳之夜悬梁自尽了。
  欧阳安痛不欲生,他还想再看妻子一眼,便偷偷打开妻子的棺材,却发现尸身完好无损,身旁还有一支笛子。于是,欧阳安把妻子的棺材抬回家,每年重阳节及春节前后,他都会在半夜吹响从棺材里取出的笛子。几年后的一个冬夜,欧阳安又一次吹响笛子,妻子竟真的从棺材里醒了过来。欧阳安欣喜若狂,每日喂以稀粥,终于使她恢复了健康。复活后的妻子依然年轻美丽,他们过起了平静的生活,甚至还生了一个儿子。后来儿子考中进士,在京城殿试名列前茅,皇帝听说后也感动不已,便御赐一块贞节牌坊。听完这个版本的胭脂故事,我几乎已无法自持了--小枝和欧阳先生所说的故事又是真是假呢?但是,坟墓是不会说谎的。忽然,我觉得自己坠入了一个黑泽明《罗生门》式的深渊。荒村欧阳家究竟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瞬间,我作出了决定--立刻回荒村,解开这个秘密。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我穿过陡峭的山坡回到荒村,听到了一阵诡异的笛声。此时什么都无法阻止我了。我冲到进士第里,发现曾经住过的小楼上,竟亮起了一线微弱的灯光。我冲进那间屋子,发现小枝穿着一身白衣,怔怔地看着屏风。她的面色是那样苍白,乌黑的眼珠幽幽地盯着前方,还是那副梦游的样子。我高声对她说话,但她毫无反应,这时我才惊奇地发现--她根本就不是小枝!正当我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时,欧阳先生突然出现在我背后,告诉我一个不可思议的答案--她是小枝的妈妈。可是,我明明记得小枝对我说过,她的妈妈早就去世了。
  荒村公寓欧阳先生娓娓道来,原来在二十年前,小枝刚出生不久,她的妈妈便因病去世了。欧阳先生悲痛万分,不想再独自活在这世上。不久,欧阳家祖先的坟墓被盗,他看到了那块墓志铭,祖先的故事给了他极大的启示--只要按照墓志铭里记载的方法去做,妻子就一定会回到他身边。所以,他经常在半夜跑到山上去吹笛子,因为这支来自古代的笛子具有神秘的魔力,能让你爱的人回到你身边--是的,她回来了。我又想起了小枝房间里,那张她妈妈生前的照片,简直就和小枝一模一样,怪不得我会把她误当做小枝。我明白了第一天晚上,在我隔壁房间梳头的女子也是她,第二天晚上在院子里徘徊的也是她。这是一对人鬼夫妻,依然年轻美丽的妻子抬起头,看着已经憔悴苍老的丈夫--他深深地爱着她,不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即便是人鬼阴阳两相隔,他也渴望自己所爱的人回家。但随后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笛声,催眠般使我昏迷了过去……第二天清早醒来时,进士第里已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我找遍所有房间,只看到一层薄薄的尘埃,似乎很久都没人住过了。我惴惴不安地冲出进士第,找到了荒村的村长,询问起欧阳家的情况。村长的回答让我更加胆战心惊。原来欧阳先生早就死了!三年前患癌症而死,就死在进士第里。而欧阳先生的妻子,是二十年前欧阳先生去外地工作的时候,病死在家中的。至于小枝,原本在上海读书,但大约一年以前,她在上海的地铁里出了意外,香消玉殒。如果进士第里的一家三口早就死绝了,那么我所见到的小枝和欧阳先生又是谁?我不能再留在荒村了,也许这里只属于另一个时代,属于线装书里的怪谈。小枝--我心里念着她,身体却匆匆离开了荒村。村口依然矗立着的御赐贞节牌坊,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墓碑。回到上海后,我问了一位在地铁公司工作的朋友。
  他告诉我在一年前的冬天,就在我签名售书的那个地铁车站里,曾经出过一起重大事故:在地铁列车即将进站的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女大学生失足掉下了站台,被列车当场碾死。--她的名字叫欧阳小枝。原文长达两万多字,在此限于篇幅,我只能简明扼要地加以介绍。在那个雨水充沛的春天,中篇小说《荒村》发表之后,全国有几十万读者读到了它,立刻引来了许多争议,网上也出现了N多评论。我没想到有那么多读者,都深深陷入了荒村中的世界,似乎在这篇两万多字的小说里有一个支点,不经意间触发了他们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然而,更多的还是读者们对于"荒村"这个地方的种种猜测。在一个多月间,我收到了许多e-mail,大多是询问《荒村》中几个未解的谜团的。很抱歉我没有一一回答,因为当时我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五月初的一天,有几位不速之客敲开了我的房门。
第3节:待解的谜团
  还记得那是一个雨天的下午,窗外蒙蒙的烟雨模糊了视线,仿佛一切都是从滤光镜看出去的,只有植物们放肆地吸吮着雨水,枝叶的暗绿色正悄悄蔓延。此刻,房间里也弥漫着潮湿的空气,雨点不断敲打着窗玻璃。我独自面对电脑屏幕,思考下一部小说的开头。忽然,急促的门铃声响起,就和窗外的骤雨一样让人心神不宁。我一向讨厌在这种时候被人打扰,却只能屏住不快打开房门--看到了四张陌生的面孔。为首的年轻男子体形健硕,肤色黝黑,似乎经常从事户外运动,他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雨珠。他小心翼翼地问起了我的名字,在知道了我就是《荒村》的作者后,他们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皮肤白嫩的小个子女生喃喃地说:"哇,真没想到啊!""没想到什么?""没想到传说中的作者居然这么年轻啊。"我搔了搔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在夸我。女生兴奋地说:"嗯,这里看起来很不错嘛,《荒村》就是在这里写出来的吧?"为首的男生瞪了她一眼,然后微笑着对我说:"对不起,我们都是你的忠实读者和书迷,尤其是在《萌芽》杂志上读到《荒村》这篇小说以后,我们有许多问题想要当面请教你。"原来如此。可我还是有些犹豫,平时我从不当面接待读者--不过还是让他们进来了。
  四个人小心地把雨伞放在门口,身上虽有些湿,我却并不怎么介意,倒了饮料招待这些不请自来的访客。四个人都背着书包,两男两女,和我一样是年轻人,应该还在读大学一二年级吧。我的猜想得到了他们的证实,另一个高个子女生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韩小枫。"然后,她又依次介绍了每一个人,为首的大男生叫霍强,小个子女生叫春雨,最后一个男生叫苏天平。他们都是大二的学生,参加了有名的"知更鸟大学生探险俱乐部"。霍强开门见山道:"你所有的书和小说我们都读过,读了你的中篇第小说《荒村》后,我们全都被震撼住了,反反复复地看了十几遍。
  我们实在是忍不住了,所以特地登门拜访,想请你为我们解答一些问题。"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小说发表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对不起,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这个嘛……"霍强尴尬地抓了抓头,然后说出了一个名字。原来是那家伙!居然把我的地址透露给这几个大学生了,下次遇到他一定要骂他几句。叫春雨的小女生说话了:"对不起,这是我们对他死缠烂打,他被逼无奈才告诉我们的。"算了吧,那家伙一定是看到人家漂亮的女学生,经不起诱惑才出卖了朋友的吧。"好吧,你们究竟有什么问题?"叫苏天平的沉默男生终于说话了:"首先我很喜欢你的这篇小说,我觉得《荒村》实在太奇特了,甚至每一个文字都是一个陷阱、一个待解的谜团。在荒村的故事表面之下,一定还隐藏着其他秘密,是吗?是不是因为篇幅的原因?我觉得你还有许多故事没有透露给我们。""是不是还准备要写一部关于荒村的长篇?"韩小枫突然插了一句。对于他们的这些问题,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又随口敷衍了几句。
  但这几个大学生却不依不饶,机关炮似的向我追问着。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昏暗的天光笼罩着房间,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错觉,好像这四个人是从另一个时空赶来的。终于,霍强忍不住了说:"好吧,现在请回答一个问题,荒村到底存在吗?""我已经说过几遍了,这只是一篇小说而已,请不要太当真。"春雨突然有些激动:"不,你骗人,荒村一定存在,它一定存在!"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就算再铁石心肠也撑不下去了。也许我那位朋友也是因此而"出卖"我的吧,毕竟我们都很心软。我咬咬牙,勉强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荒村确实存在。"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一道耀眼的闪电忽然从天际闪过,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似乎连窗玻璃都在颤抖。难道是不祥之兆?我的心一沉--不,我不能这么说,荒村不应该存在。可惜,说出口的话已经收不回了,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后悔。当时听完了我这句话,几个大学生都异常兴奋,只有苏天平还保持着冷静,他问道:"那么请你告诉我,荒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已经在小说里说过了,荒村在大海与墓地之间。""这我们都知道。
  现在,我们想要知道的是荒村的确切地址,你在小说里说荒村在浙江省K市的西冷镇,那么K市又是哪里呢?""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霍强果断地说:"我们想要去荒村。""要去荒村"的话音未落,窗外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叫春雨的女生下意识地紧紧抱住旁边的韩小枫。我也怔住了。窗外一片白茫茫的烟雨。奇怪,这个季节本不应该有那么大的雷雨啊。那四个大学生都直勾勾地盯着我,他们正等待我的回答。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奇怪的预感如雨水般打在心里,又如咒语般在脑中反复叮咛。绝不能让他们打开撒旦的大门。我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我不能告诉你们!"已期待了许久的四个大学生,立刻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尤其是那个叫春雨的女生都快要哭出来了。
  "为什么?"韩小枫显然是个急性子,她立刻冲我问了一句。"不为什么,反正你们不能去荒村。"霍强摇了摇头:"不,我们都已经作好准备了,一切野外旅行和探险的装备都已到位,惟独就缺详细地址。不管你是否支持,我们去荒村探险的计划绝不会改变。""取消计划吧,这样的计划毫无意义。我建议你们多关注一下U-FO或者是百慕大三角区,不要让幻想压倒理智。""百慕大太远了,而荒村就近在我们身边。"说话的是苏天平,他也有些激动了,"你知道吗?我和春雨就是因为读了你的小说,对你的文字着迷以后才加入探险俱乐部的。你知道我们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你第一天荒村公寓的吗?
  今天又冒着这么大的雷雨登门拜访,你可千万不能让我们这些忠实的读者失望啊。"我的读者朋友们,我怎么会让你们失望呢?可是,在荒村这件事上,绝无退让的余地,我必须硬着头皮说:"你们回去吧,我是不会说出荒村在哪里的。"霍强冷冷地说:"真的很遗憾。不过,就算你不说也不要紧,因为只要荒村这个地方确实存在,那么我们就一定会查出来的。"说完,便起身匆匆地离去了,其他几个大学生也都跟在霍强身后。叫春雨的女生是最后一个走的,她在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幽幽地说:"我真的很失望。"我只能无奈地说了声:"外面打雷,你们当心。"目送四个不速之客消失在楼道间,心里涌起一股愧疚,该不该这么做呢?他们都是我的忠实读者,我本应该尽力帮助他们,可荒村……不,不要再提荒村了。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然而,就在四个大学生离去的当天晚上,更奇怪的事情闯入了我的生活。
  深夜时分,外面已不再电闪雷鸣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窗户上,如同某个女子的手指在敲打。我像平常一样打开电子邮箱收e-mail,自然又收到了许多关于荒村的邮件,大体是崇拜者有之,谩骂者亦有之。但其中有一封邮件的主题引起了我的兴趣--"你漏了那口井"在看到这个标题的瞬间,我的眼皮忽然跳了一下,眼前仿佛又出现那个幽深的圆形洞口--井?我的鼠标像是被这个标题击中了一样,一眨眼滑得不知去向。我连忙挥动几下右手,总算找到了这只胆怯的老鼠,它被这标题吓怕了吗?点击"你漏了那口井"的标题,一段文字跳进我的视线
第4节:奇怪的e-mail
你好:
  你就是《荒村》的作者吧,如果你认为这封信是骚扰邮件的话,那请你现在就删除它。今天下午,我看完了你的中篇小说《荒村》。请原谅,我现在是以一个知情人,而不是以读者的身份来评价你的小说。我要告诉你,你在小说里遗漏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不知你是故意隐瞒还是记性太差,假定你是真的去过荒村老宅进士第,而不是道听途说的话。还记得老宅进士第后院里的那口井吗?你可以不回复。打扰了。一个读者
  看完这封奇怪的e-mail,我愣了好几分钟,电脑屏幕上的那些文字似乎跳过了眼睛,直接进入到了脑子里。摸着鼠标的手犹豫了几下,还是没有按下删除键。我缓缓闭上了眼睛。井?在合上双眼的一刹那,黑黝黝的洞口又出现了--小心地把身体探到井口,狭窄的古井深不见底,似乎沉浸在光阴的漆黑中。突然,几丝波纹出现在了井底,微微荡漾的水纹反射着洞口的光线。瞬间,我在井底的水纹里,发现了自己脸庞的倒影。我颤抖着看着井底的自己,就像面对着爱因斯坦假设的"黑洞",那个亿万光年外的宇宙黑洞正以无限的力量吸收着一切物质,而时间则在它的周围扭曲变形。是的,面对这口古井的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一股气息,自井底缓缓地升起,通过宛如婴儿出生的产道般狭窄湿润的井壁,从狭窄的井口汹涌而出,直喷到我的脸上、我的鼻息,又随着呼吸而充满了我的胸膛。我摸不到它,但能贪婪地呼吸到它,我知道它在这里。现在,它从井里跑出来了……
  荒村公寓它是谁?我猛然睁开了眼睛,那口幽深的古井瞬间消失了,眼前还是电脑的屏幕保护。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刚才浮现的那一幕实在太刻骨铭心了,甚至不知道该用恐惧还是忧伤来形容当时的心情。但我知道自己不应该打开那口井,因为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能做的只能是隐瞒这口井的存在。这封奇怪的e-mail说的对,古井确实存在于荒村,就在古宅进士第的后院里,只是我没有把它写进小说《荒村》里。
  因为我对这口井有一股特别的恐惧,以致无法想像当它进入小说中,展现在无数读者的面前时,会产生怎样的后果。不!我无法想像。现在,我面对着这封奇怪的e-mail,不知道对方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或许也仅仅只是道听途说而已?虽然,对方说我可以不回复,但我想还是回复一下的好,至少我想知道对方究竟是谁?是穷极无聊幻想出一口古井来吓唬我,还是确实和荒村有着某种关系?思前想后,我还是给对方回复了一封e-mail。你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现在我必须承认,在进士第的后院里确实有一口古井,请问你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一定要回复。发完这封e-mail,我关掉电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雨点继续敲打,宛如荒村海岸渐渐退却的潮汐。那晚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生活将因这两封邮件发生巨大的改变。
  荒村公寓果然,第二天子夜时分,我的电子邮箱收到了对方的回复--你好:我说过你可以不回复的。但既然你承认了那口井的存在,那么为何在小说中遗漏了它?至于我究竟是如何知道那口井的,对不起,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恕我直言,在看完你的《荒村》以后,我有一个感觉--
  如果你不是故意隐瞒什么东西的话,那么你根本就没有去过荒村。因为你这篇小说里的错误实在太多了,等我什么时候想起来,我会一一向你指出来的。如果我没有想起来的话,那算你走运。告诉我,你真的去过荒村吗?这回结尾没有落款,看着这封e-mail里咄咄逼人的文字,我实在想像不出对方会是什么样子。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做出了回复--你好:你是谁?我觉得我们现在的交流,就像是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两个人都相信对方猜不到自己的藏身之处,而自己却能准确地猜到对方藏在哪里。再说一遍,《荒村》只是一篇两万多字的小说而已。小说是什么?我觉得小说就是梦,所有的小说都是小说家的梦话。而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无论这梦看起来有多么真实,梦与我们的现实生活总是有距离的,所以我们才会喜欢做梦,才会喜欢小说。好了,不管你是否相信,我确实去过荒村。但是,小说中的荒村,与现实中的荒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否则也就不称其为小说了。最后,有个小小的请求,能不能留下你的落款呢?
第5节:荒村狂客
  回复发出以后,我顺手关掉电脑,坐在椅子上想了很久。自从中篇小说《荒村》在杂志上发表以后,脑子里一直就很乱。奇怪,现在怎么也记不起来,几个月前我决定要写这篇小说时,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记忆一下子崩裂成碎片,怎么也拼不到一起。我竭尽全力地在脑子里搜索着,直到想起那个寒冷的冬日下午--没错,我记得那天据说要下雪,仰头看着天空,期待着雪花飘舞的那一刻。周围全是嘈杂的人声,并且散发着一股不知几百年前的陈腐味道。对了,那天我去了旧书市场,站在市场中间的走道上,两边全是收破烂似的旧书摊。告诉你们吧,我一向很喜欢收藏,尤其是线装的古旧书籍,谈不上是收藏投资,纯粹只是喜好古物而已,往好里说也算是"抢救文化遗产"吧。雪迟迟没有落下来,我低头向旁边走去,在一个专售清版线装书的摊位前停了下来。在厚厚一摞线装书里,有一本名为《古镜幽魂记》的旧书。奇特的书名立刻吸引我打开了它的扉页。
  作者署名是"荒村狂客",乾隆四十三年杭州孤山书局印行。书的内页里还有几方收藏印,除了书页有些发黄以外,并没有破损或者虫蛀的迹象,封面和封底也比较完整。乾隆四十三年到现在已有两百多年,这本书能保存成这样应该还不错。摊主开价实在太高,他还真把这书当成古董了,其实就算拍卖也不过几百块而已。但这本书确实不错,不仅保存完好,更重要的是里面的文字,我刚翻了几页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正在为这本书犹豫再三时,一粒湿湿的东西忽然落到了手心里,又缓缓地融化成水--是雪子!我惊讶地抬起头,天空中果然下起小雪来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趁着一股突如其来的高兴劲,爽快地把钱掏给了摊主。带着这本意外收获的《古镜幽魂记》,兴奋地赶回了家里。
  回到家时雪已经停了。虽然还是对人民币有些心疼,但起码我是这本线装书的新主人了。我很有耐心地等到晚上,房间里只开一盏昏黄的小灯,效果颇似古人点的蜡烛。终于,我毕恭毕敬地打开了这本《古镜幽魂记》。原来这是一本笔记体的书,分成几十篇小文章,说不清是小说还是记载的大多是江浙一带的奇闻逸事,感觉风格有点像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全书第一篇笔记的名字就叫《古镜幽魂记》,说的是明朝一个女子冤死后,幽灵留在古镜中不散,后人在镜中常可以照见当年女子妖艳的脸庞。这故事让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更要命的是还有绘像的插图--在一间闺房中有面古铜镜,镜子前并没有任何人,镜中却照出了一个正在梳头的女子。竖排的文言看起来非常费眼神,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看完这第一篇笔记。
  但已经停不下来了,在幽暗的灯光下,我一篇又一篇地看了下去,完全沉浸在这位"荒村狂客"编织的奇异世界中,直到笔记的最后一篇--《荒村怪谈》。最后一个故事非常奇特,说的是有一个福建书生进京赶考,那年冬天浙东山区下了大雪,官道被罕见的大雪覆盖,书生不巧走了岔路,来到了海边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此时书生已是饥寒交迫,他闯进了荒村中最大的一所宅子。宅子的主人自称"荒村狂客",乃是一位四十余岁的中年人。主人对书生出乎意料地友善,给他安排了一顿丰盛的菜肴,和一间宽大舒适的房间。
  当晚的荒村,大雪纷飞海浪滔天,书生正在老宅子里与主人谈经论道,忽然房门外闪过一个女子的影子。书生惊讶地走到外面,什么人都没有。书生随即回房睡觉去了。半夜,书生被某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了。他循着声音来到隔壁的房间门外,用口水舔破窗户纸,发现房间里有一个美丽的女子正在梳着头发。年轻的书生大吃一惊,从小到大他从没见过如此艳丽的美娇娃。他按捺不住,悄然走入那女子的闺房。女子并不惊讶,而是招待书生喝茶。书生站在美人身前,不觉心猿意马,便向美人倾诉了爱慕之心,并说自己尚未婚娶。美人并未拒绝,说自己刚才偷听了书生与主人的谈话,自觉书生颇有经国济世之才,亦对他暗自倾慕。书生大喜,当晚便由美人为他侍寝。次日醒来,书生却发觉美人早已不知去向,就连大宅的主人亦毫无踪迹。此时大雪已停,书生只能万般无奈地离开荒村。
  当书生走到离荒村几十里外的西冷镇时,在一个未结冰的池塘前停留了片刻。啊!书生大喝了一声,原来他看到池水里照出自己的倒影,模样异常可怕,那张脸毫无血色,宛如僵尸一般。书生吓得魂飞魄散,紧接着又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就像被蝙蝠咬过一样。他急忙用刀切开自己的皮肤,但没有一滴血流出来--原来他的血都已经被吸光了。书生明白过来以后,当即气绝,倒地身亡。事后有西冷镇百姓路过池塘,发现路旁躺着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然成为一具僵尸。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在最后一页还有一张插图,画的是年轻书生躺在床上,脖子上有个小小的伤口,而那位美艳绝伦的女子就坐在他旁边,嘴角上似乎还带着鲜血。突然,我觉得这最后一页仿佛变成了彩色,她嘴角上殷红的鲜血,似乎要从书本里流出来了。我连忙合上了书本,后背一阵发凉。已是凌晨时分,终于看完这本名为《古镜幽魂记》的奇书。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的,自然是最后一篇《荒村怪谈》了。最要命的是这本书的作者"荒村狂客"最后竟出现在了《荒村怪谈》这个故事里,而且就是那间恐怖大宅的主人。不知道这笔记里的故事是真是假,更不知道这位"荒村狂客"究竟是何方神圣,单就他的文字而言,我觉得并不逊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
  显然,这位"荒村狂客"是来自于荒村,那么荒村真的存在吗?就在那个瞬间,我决心一定要找到荒村。这本《古镜幽魂记》还躺在我的抽屉里。我不敢再去看它,只希望慢慢地将它遗忘。现在想来,如果那天没有去旧书市场,如果没有发现这本"荒村狂客"的灵异笔记,那么还会有后来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还会改变那么多人的命运吗?也许,人生就是由无数个"或然率"造就的。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那个神秘人物的e-mail回复--你好:你要比我想像中的聪明一点。"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的小孩"?你的比喻很有趣,但是不太准确。更确切地说,是一只猫和一只老鼠在大房子里玩捉迷藏。我就是猫,而你则是老鼠。好了,我说过你的小说里有很多错误,现在我想起来一些了,比如那三个关于胭脂的古老故事。在第一个故事里,你说胭脂的丈夫欧阳安,是因为打仗才离开荒村的。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因为荒村遭到了倭寇的袭击,欧阳安被强盗掳到了海上。从此,胭脂只能独守空房等待丈夫的归来。几年以后,人们发现海面上漂浮着一条倭寇的海盗船,船上所有的人都已经死去了,变成了一具具白骨,这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幽灵船"。他们就是洗劫过荒村的那一批倭寇,船上的文字记载表示,当倭寇乘船离开荒村后不久,这些海盗们就一个一个死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俘虏欧阳安。但是,船上并没有发现欧阳安的尸骨和衣服,他就像谜一样消失在了这艘幽灵船上。
  第二个故事,你说胭脂和欧阳安的鬼魂在重阳之夜相会,结果生下了一个儿子。你说错了,胭脂在与丈夫分别后的第三年,在海边发现了一个淹死的男人,原来那正是她的丈夫欧阳安。胭脂把丈夫的尸体带回家,每夜将自己的血涂抹到丈夫嘴唇上,终于使他复活过来。但是,所有的人都认为欧阳安已经死了,所以他只能悄悄地隐藏起来,就像是个鬼丈夫似的,后来与胭脂生下了一个男孩。第三个故事,你说是坟墓里挖出来的墓志铭。知道那些盗墓者的结局吗?他们带着从坟墓里偷盗出来的文物,坐上了一辆大客车要离开浙江,结果在出省境的时候发生了车祸。难以置信的是,车上的其他乘客都有惊无险地躲过一劫,惟独那三个盗墓者全都死于非命。听我说了那么多故事,你一定非常意外吧?然而,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你早就犯下错误了,你根本就不应该写《荒村》这篇小说,更不应该让这篇小说刊登在杂志上,让那么多人知道荒村的存在。你一定会问我为什么,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你我都无法想像,这篇小说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你一定要我留下落款的话,我的落款是--聂小倩聂小倩?我忽然傻笑了一下,怎么《聊斋志异》里的美丽幽魂跑出来给我发e-mail了?还有,我怎么总觉得她(他)所说的那三个故事比我的《荒村》更像是小说?大概她(他)也在和我一起编故事吧,我曾经在网上发过一则帖子,谈到了荒村古代的那三个故事--我们所见到的世界,所听到的事情到底是真相还是虚相?同一件事物在不同的人嘴里,究竟会出现多少个"镜像"呢?我们听到的故事,其实并不是事物的实体,而是实体在镜子中反射出的影像,不同的镜子或许就会反射出不同的影像。比如,在镜子里我们所见到的字母都是反的,如果实体的字母本来就是反的,那么镜子里反而会出现正的,那么我们是否会认为自己所见的就是实体呢?如此一来,实体和镜像就变得模糊起来,我们谁都无法分辨清楚了。我提到了三个不同版本的故事,而每一个故事版本都与讲述者有着密切的关系--
第6节:聊斋志异
  当然,最后一个版本是死人的墓志铭--
  虽然我在小说里说"死人是不会说谎的",但只要我们更深地想一想,难道死人真的就不会说谎吗?到这里我们就发现,或许还存在第四种、第五种,甚至第N种版本的故事,而我们阅读故事的人,就宛如站在一面布满了无数面镜子(镜像)的迷宫里,站在单独的每一面镜子前,我们都会认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但如果看到所有的镜子,或许我们会发疯的。也许,还会有更多、更离奇的版本出现吧。不过,现在我对于这个自称"聂小倩"的人,是越来越感兴趣了。我立刻给她(他)回复了一封e-mail
聂小倩:
  尽管我这么称呼你,但我不相信你是从兰若寺里跑出来的,要知道我可不是宁采臣,而是斩妖除魔的燕赤霞呢!另外,你说猫捉老鼠我不反对,但为什么一定要你做猫,我做老鼠呢
?我觉得应该反过来说才对。我希望你仅仅只是在编故事,或者是在写一部小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我可以给你以支持。但是,如果你再装神弄鬼地吓唬我的话,那我会把你的e-mail加入拒收地址。随便你回不回。
  这封e-mail发完以后,我感到比前几天轻松了一些,要知道平时我可不是这么说话的。聂小倩?我忽然轻声笑了出来。
  这天我一打开电子邮箱,就开始寻找"聂小倩"的e-mail。然而,我并没有发现她(他)的任何回复,算了吧,也许对方只是在和我开玩笑而已。我说过我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每次写小说我都要查许多资料,以至于每写一部小说都会长很多知识。好在我擅长使用Google,所以大部分资料都能在网上搜到。这晚正当我在Google上狂搜时,忽然有人呼叫我的QQ了,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QQ号码,昵称更让我吓了一跳:"聂小倩"。莫非又见鬼了不成?
  只见"聂小倩"在网络的另一端对我说:我知道你在,快点出来现身。
  我摇摇头,只能乖乖地"现身"了:你从兰若寺里跑出来了?
  聂小倩:别跟我提什么兰若寺,现在我们谈谈荒村吧。
  我:你是怎么找到我的QQ的?我很少在网上聊天的。
  聂小倩:这你管不着。
  我: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
  聂小倩:因为是你写了《荒村》,解铃还须系铃人。
  我:这话什么意思?
  聂小倩:你会明白的。
  我:我发给你的e-mail收到了吗?
  聂小倩:收到了。你会看到究竟谁是猫,谁是老鼠的。还有,我没有编故事,更没有写小说,如果说有谁在"装神弄鬼"的话,那么这个人是你。
  我:既然要我相信你,那么就请你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聂小倩:为什么明知故问?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
  我:你是说"聂小倩"?算了吧,那聂小倩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
  聂小倩:这个我也想知道。
  我:我受不了你了,我觉得你在对我搞恶作剧。
  聂小倩:不,我保证你很快就会相信我的。
  我:打住吧,我再也不想看到"聂小倩"了。对不起,我下线了
  聂小倩:你逃不了的。
  我逃命似的下了线,然后干脆连电脑都关掉了。真没想到这个"聂小倩"居然追我追到QQ上来了。不管对方是不是恶作剧,只要想想和"聂小倩"聊天,就足以让我联想到《聊斋志异》了。看来连上网都不安全了,这件事真是棘手。这时候我想到了叶萧--不,现在还没到打扰他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心跳忽然莫名其妙地加快了--我的手机铃声响了。午夜响起的铃声总让人很不自在,我缓缓拿起手机,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难道那个神通广大的"聂小倩"连我的手机号码都知道?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歌剧院幽灵》的铃声始终在响着,似乎在拼命地催促着什么。终于,我忍不住接听了,手机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略微有些刺耳,然后又平静了下来,仿佛是某种诡异的呼吸声。
  "喂!说话啊!"我对着手机叫了几声,但那头始终都是那种奇怪的声音。正当我要结束通话时,一阵吵闹的声音传入了我的耳朵:"喂,你好。我是霍强啊。"手机的信号很不好,有很多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杂音咝咝地缠绕在里面。"霍强?"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一时却又想不起来。"就是几天前去找你的大学生,我们一共四个人去拜访你的。""对,我想起来了。现在都半夜了,找我有什么事吗?""我们想告诉你,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到了?到哪儿了?""荒村--"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异常兴奋,"我们已经到荒村了!"这句话我听清楚了。手机差点没从手上掉下来,一瞬间脑子很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语无伦次地问:"到了?做梦的时候到的吧?""没有,我们真的到了!"这回说话的人换成了女生的声音,"我是韩小枫,我们确实已经到了荒村,几分钟前才刚刚赶到,现在我们就在村口的石头牌坊底下。我们用手电筒照到了牌坊上的字,和你小说里写的一样:贞烈阴阳,对吧?"
第7节:无孔不入的幽灵
  手机里似乎还夹杂着海风的呼啸声,现在是涨潮还是退潮?我只能机械地回答:"没错。你们是怎么找到荒村的?""不要担心,我们是自己查到的。好了,现在我们要进入荒村了。""别那么着急,你们还可以等等。""等等?现在可是深更半夜,难道你想让我们露宿在山上?""这--"我还想再说什么,但被她打断了:"好了,我们还会和你联系的,这么晚打扰你,实在很抱歉。拜拜。"对方手机挂了。我拿着手机怔了许久,耳边似乎还回响着荒村那可怕的风声。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索性走到窗边透透气,希望能冲淡刚才的通话带来的巨大的压抑感。他们真的到了荒村?不!噩梦开始了。
  是的,我的噩梦也渐渐开始了。当初写《荒村》的时候,我没有意识到它会有那么大的能量,使得那四个大学生如着了魔一样,居然真的找到了荒村。知道他们抵达荒村之后,我实在无法预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要知道现实绝不会如小说那样浪漫,如果牙买加客栈真的存在的话,那么一定会比杜穆里埃的小说恐怖一万倍。这天上午,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彩信,手机号码显示发信人就是昨天半夜里,给我打电话的大学生。我打开了彩信图片。这是用手机的摄像头拍的,背景就是荒村村口的石头牌坊,四个大学生站在牌坊底下,表情都异常兴奋,做出了"V"的手势。四个人都在照片里了,那么又是谁为他们拍的呢?也许是请当地的村民为他们拿着手机拍的吧。昨天晚上,四个大学生一定都进入荒村了,不知他们是在哪里过夜的。看着彩信图片里他们的脸,却有了一种特别关心他们的责任感,虽然我也是个年轻人。
  是啊,如果没有我写的《荒村》,他们怎么可能会到那种地方去呢?如果他们在荒村出了什么意外,至少我在道义上是脱不了干系的。可他们又是怎么找到荒村的呢?但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当初我是怎么发现荒村的。几个月前,我在一夜之间读完了那本《古镜幽魂记》的线装书,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荒村。于是,我去了上海图书馆,里面有一间内部资料阅览室。那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不过,要查一个叫"荒村狂客"的清朝作者简直如大海捞针。那个时代,每个文人都有好几个奇怪的名号,许多有名的清代文章著作,后世只知道其作者的笔名,至于他究竟是谁已经无从考证了。所以,我先查《古镜幽魂记》的出版者:杭州孤山书局,而印行时间则是乾隆四十三年。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总算查到了杭州孤山书局。据资料记载,这家书局创立于康熙十九年,一直经营到咸丰六年才关门大吉。
  当年"书局"就相当于今天的出版社,那时候的书局数量很多,但规模大多很小,随时都有破产关门的危险。杭州孤山书局到底印行了多少书,资料里并没有记载。而《古镜幽魂记》也未见其他文献资料里有所提及,看来我手头的这本《古镜幽魂记》,应该是一本罕见的绝版书。这样一来,线索又中断了,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如何才能知道荒村在哪里呢?或许,它根本只是作者臆想出来的一个地方?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地方志。对,如果荒村和西冷镇真实存在的话,那么它们应该可以在地方志上反应出来。阅览室里正好收藏了大量的明清地方史志,我只要查浙江那一块就行了,而《古镜幽魂记》里的荒村位于海边,那么我要查的范围就更小了,只需翻阅清朝中晚期浙江沿海各府县的府志和县志就可以了。但这又谈何容易,一本清朝的县志就有好几卷,几天几夜都看不完。我便主要是从目录和索引着手,看有没有关于西冷镇的条目。
  终于在下午五点,阅览室马上要关门时,我从一本府志上查到了西冷镇。在那本古籍关于西冷镇的注释里果然提到了"荒村",我立刻把那段话记录了下来--荒村,今地名,西冷东二十里,城厢东南四十里,东滨碧海,西倚苍山,南枕坟场,北临深壑,地之不毛,故曰荒村。荒村自古不与外通,传其地不祥,其人不善,四邻八乡,无人胆敢入其村,闻荒村之名,皆惊惧之,若有稚童顽劣,但喝一声:送尔去荒村,稚童立胆寒矣。唯前朝嘉靖年间,荒村尝出一生高中进士,明世宗御赐牌坊一块彰表其母贞烈。(古书上的文言没有标点符号,现我自注标点以方便读者阅读。)看来这荒村确有其地,西冷镇也绝非作者杜撰。我又抄了几页府志,总算弄清了西冷镇和荒村所在的具体府县,匆匆离开了图书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多了。根据清朝的府县名称和位置,很快查到今天的K市,果然在K市的交通图上发现了西冷镇。(浙江省地图我也查过,但在省图上是查不到西冷镇的。)终于知道荒村在哪里了。我立刻作了一些旅行准备,带着那本《古镜幽魂记》,便独自登上了上海开往K市的长途大巴。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颠簸,我抵达了K市。然后又换乘中巴,才到了西冷镇。
  我在西冷镇向人们询问荒村的情况,但当地的年轻人似乎都没有听说过荒村这个地方。我又找遍了西冷镇所有的汽车站,也没有一辆客运中巴是通往荒村的。后来,我问了镇上的几位老人,才知道确实有荒村存在,而且就在西冷镇东面二十里外的海边。据说荒村那地方很不吉利,西冷镇和附近的人都非常忌讳荒村,从来没有外人敢到荒村去,而荒村人也很少到西冷镇上来,那里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世界。如果要去荒村的话,只能步行走一段很长的山路。老人们一个劲地劝我不要去,我问他们荒村为什么不吉利,具体的他们也说不清楚。然而,他们说的这些话,更加激起了心底的探险欲。
  于是,我什么都顾不上了,当天下午就步行出发,走上了那条通往传说中荒村的山路。山路崎岖难行,四周的环境就如我在小说里所描述的那样。傍晚时分,我终于抵达荒村,当时的心情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记得自己在村口仰望那块明朝的大牌坊时,"贞烈阴阳"那四个大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小心翼翼地走进荒村,偶尔能看见几个村民。他们看见我以后都显得非常惊讶,就像见了鬼似的,或许我成了荒村的不速之客。我在荒村里转了一圈,在众多的瓦房间,有一所像是深宅大院的老房子。我大着胆子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则如实地向他说明了来意。他就是欧阳先生,这栋老宅"进士第"的主人。欧阳先生待我还算客气,那天我赶了二十多里山路,实在是饿得不行了,他留我吃了一顿晚饭。说实话到现在我还忘不了那顿晚餐的可口美味。欧阳先生又主动请我住在进士第里,他说荒村从来没有外人来过,所以也没有一家旅店,而进士第里则有很多空房子。
  虽然这房子看起来有些吓人,偌大的宅子里只住了欧阳先生一个人,但这正好满足了我的探险欲和考古欲,我便在进士第里过了一夜。我在荒村的第一夜平安无事,并没有那些传说中的可怕事物出现。第二天,我向欧阳先生请教进士第古宅的历史,他向我娓娓诉说了古代的那三个故事。关于欧阳家祖先的三个故事深深震撼了我,以致后来我把这三个故事几乎原封不动地写在了小说《荒村》里。我还拿出了那本《古镜幽魂记》,欧阳先生显得很吃惊,他也拿出了完全相同的一本书,据说那是他们家族祖传的。显然,"荒村狂客"就是荒村欧阳家族在清代的一位先人。至于这位《古镜幽魂记》作者的生平情况,欧阳先生也说不清楚。此后的两天内,我在荒村周围走了走,仔细地观察了附近的地形和环境,果真是个险恶的不毛之地。虽然荒村正对着大海,却丝毫感受不到海边小村的浪漫,反而让人有一种死紧的被压迫感,似乎黑色的大海随时都会把村庄吞没。也许正是因为环境的原因,才造成了荒村人沉默保守的性格吧。
  除此以外,我在荒村并没有更多的发现,只是觉得进士第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似乎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也试图就此请教欧阳先生,但他总是闭口不谈,似乎还担心着什么。荒村还有许多秘密,但我的谨慎又使我不敢深入到村民中去,我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阴郁之气,让人望而生畏。必须承认,那次荒村之行并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进士第古宅、御赐牌坊、海边的坟场,还有欧阳家族的那三个故事,都使荒村的悬念更加强烈了。然而,我却无法真正深入进去,荒村的秘密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我已经找到了迷宫的大门,却没有打开大门的钥匙。……够了,我不愿再回忆下去了,让这些记忆都永远地遗忘吧。这些天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使我越来越疲倦。晚上我没有上网(其实是担心网络上那个无所不在的"聂小倩"又来骚扰我),早早的就睡觉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把我从梦中拉了回来。我晕头转向地睁开眼睛,天哪,现在是凌晨三点,我立刻想到了在荒村的那几个大学生。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机,但电话那头却没有声音,通话还在继续,我大声叫了几下:"是霍强吗?还是韩小枫?你们在荒村吗?"还是没有声音,我又等了好几秒钟,正当等得有些不耐烦时,突然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女声:"你在和谁说话?"不是他们!我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极富磁性地刺激着我的耳膜。我试探着问道:"请问你是哪位?"但对方的声音又没了,我连着"喂"了几声,只听到一些奇怪的杂音。究竟是谁呢?瞬间,我的心里微微一颤,似乎是神奇的第六感,让我想到了一个不愿意想到的人。"聂小倩?你是聂小倩吧?"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但对方不回答,我接着追问道:"是你,一定是你!为什么不说话?"就在这时,对方结束了通话。终于,我长出了一口气,把手机扔到了沙发上。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底,真的是那个"聂小倩"吗?可她又是怎么知道我手机号码的?难道她真是个无孔不入的幽灵?我怀疑她是不是有精神病啊?凌晨时分把我从梦里叫醒,又像个鬼魂一样飘然而去。这一晚,我再也没睡着过。
第8节:不要再来骚扰我
  凌晨的神秘电话让我疲惫不堪,天亮后眼皮总是耷拉着睁不开。但是,这天说好了要去编辑部谈稿子,上午还是硬着头皮出了门。在穿过地铁检票口的时候,忽然感到后面有什么东西,回头一望是一排长长的人群。但我能感到人群里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就这样我在检票口站了十几秒钟,后面排队的人纷纷愤怒地叫了起来,我只好摇摇头走了进去。进入地铁站台,那种奇怪的感觉依然存在,我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在视线里穿梭,就像这冰冷的站台。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了,我随着喧闹的人流挤进车厢,面对着一排靠窗的座位。列车进入黑暗的隧道,我的脸随即在窗玻璃上时隐时现,在我的脸后面还有许多人的脸,那些眼睛和表情的印象是如此奇异,就像一部叫《天使艾美丽》的法国电影。是的,我能发现那双眼睛,我确信她正在某处悄悄盯着我,只是现在找不到她。她就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始终与我保持着一定距离,却又不让我从她眼里溜走。她在跟踪我。你在哪儿?你给我出来--你是闯入我生活中的阴影,还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幽灵?
  突然,我发现这节地铁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在盯着我,就好像发现了一个精神病人。原来,刚才我大声地自言自语了起来,几乎让整节车厢的人都听到了。我羞愧地低下了头,幸好这时到站了。我急忙低着头挤了出去。我不知道她是否跟在后面,但我再也不敢回头看了,匆忙地跑出了地铁车站,像要甩掉尾巴一样飞奔起来,一口气跑到了巨鹿路上。下午一点半,我心神不宁地从编辑部出来,随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到家后,我一直坐立不安,生怕那个"聂小倩"又会以某种方式找到我,所以早上出门前就把手机关掉了。晚上,连电脑都没有开。我把发表在杂志上的中篇小说《荒村》翻了出来,"小枝"这两个铅字立刻跳入了眼帘。
  小枝?是的,在小说《荒村》里,我还写了一个重要的人物,这就是欧阳先生的女儿小枝,她成为了小说的女主人公,也激起了很多读者的兴趣--然而,这只是小说的虚构而已。事实上我从没见过小枝。几个月前我来到荒村,在那栋古老的宅子进士第里,只见到欧阳先生一个人。
  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时而沉默时而又喋喋不休,我还记得欧阳先生的脸,在古宅大堂昏暗的灯光下时隐时现。他就像不幸的祥林嫂一样,对我反复地唠叨着同一句话--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名字叫小枝,女儿从小就非常聪明,是荒村最优秀的孩子,现正在上海某著名大学读中文系。在荒村的那两天里,欧阳先生至少说到了女儿十几次,每次说起都似乎带着几分伤心。他说他很爱自己的女儿,但小枝在上海读大学,她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荒村了。欧阳先生说自己非常想念小枝,有时会不知不觉流下眼泪来。回到上海以后,我立刻到小枝所在的某著名大学去找她。在这所著名大学的中文系里,的确有一个叫欧阳小枝的女生,籍贯是浙江省K市。但是,结果却让我大吃一惊--欧阳小枝早在一年以前,就因为一次地铁事故死了。据说她在列车进站时掉下了站台,当即香消玉殒。知道这些消息后,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再也不敢继续查下去了。
  我更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欧阳先生,他是那样地想念自己的女儿,如果他知道小枝早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不,想起欧阳先生那副祥林嫂般的样子,我想他是绝对无法承受这消息的。此后的十几天里,我始终都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纠缠着。尽管小枝与我素昧平生,甚至从没有见过一面,但我却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悲伤和感慨,仿佛我们早就认识了似的。于是,我决定以荒村为素材写一篇小说,在这篇特殊的小说里,一年前死去的小枝将成为女主人公。小说里的她同样死于一年以前,但她的魂魄不散,终于又回到了荒村,回到了生她养她的父母身边,并且发现了爱。至于小说《荒村》中对于小枝的描述,则完全出于我的想像。但我宁愿相信那就是小枝的样子。尽管这样的写法有很大争议,但为了纪念那个来自荒村又死于上海的女孩,我觉得这样做是有意义的。记忆就像溪流一样,汩汩流淌在我的脑子里,直到我闭上眼睛沉入梦乡。子夜,电话铃又响了起来。这个时辰急促的铃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部日本恐怖片。
  心脏被铃声刺激得狂跳起来,我揉着眼睛接起了电话:"喂?""我是聂小倩。"刚开始我还没睡醒,几秒钟后才突然反应了过来:"你说你是谁?""聂小倩。"这个冷冰冰又极富磁性的女声,立刻让我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连忙让自己镇定下来:"今天凌晨打我手机的人是不是你?""是。""你为什么总是缠着我?今天在地铁里,你是不是在跟踪我?告诉你,我能感觉到你的眼睛。"我感觉当时我都有些要崩溃了,"今天我把手机关了,你现在又打到我家的固定电话,你真像个无孔不入的幽灵!""幽灵?我就是个幽灵。""精神病。"我终于忍不住了。但她的声音却很平淡:"没关系,你会相信我的。""不要再来骚扰我,否则你会后悔的。""不,我会再来找你的,再见。"她的电话挂了。放下电话后,我才发觉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了。我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水里爬出来。聂小倩?她真是从蒲松龄的聊斋里跑出来的幽灵吗?
第9节: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
  昨天晚上又没睡好。早上艰难地爬起来后,我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考虑如何摆脱可恶的骚扰。中午,我终于打开手机,立刻收到了好几条短消息。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其中有一条正来自荒村--"有重要的事情问你,请打我手机。霍强。"霍强?我想起来了,就是去荒村的那四个大学生里为首的一个。这条来自荒村的短信让我心里一颤,我又看了看短信发出的时间,是昨天上午十点。昨天为了防止骚扰,我把手机关了整整一天,也许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在房间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拨通了霍强的手机。电话那头传来霍强焦急的声音:"喂,是你吗?昨天我们给你打了一天的手机,可你一直都是关机。"现在声音很清晰,并没有上次奇怪的杂音,我冷冷地问道:"快说吧,出了什么事?""我们找到了那间叫进士第的古宅,果然和你小说里描述的一模一样,深宅大院,阴森恐怖。但是,偌大的古宅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房间我们都找遍了,全都是空关着的。""欧阳先生不在家吗?""什么欧阳先生啊,是你小说里编出来的人物吧?"
  我感到了一些不对劲:"你什么意思?""昨天我们去问过村民们了,他们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因为癌症病死了。""什么?""欧阳先生是个死人,八个月前就已经死了,荒村所有的人都这么说,我们甚至还在山上发现了他的坟墓。"瞬间,我的后背又有些发凉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没有骗你啊,怪不得你在小说里写欧阳先生全家都死光了,是不是啊?""不!"我一下子懵住了,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叙述我所看到的一切--忽然,我预感到了什么,仿佛荒村的气息已通过电波传入了我的房间,我立刻大叫了起来:"霍强,你们现在在哪里?怎么样了?""就在进士第里,我们四个人都在啊。""快离开,你们快离开荒村,立刻回到上海来。"但霍强在电话里却执拗地说:"不,我们还没有知道荒村的秘密,我们不能离开。"他把电话挂掉了。
  许久,思维才从混乱中慢慢恢复了过来,仔细地回想着刚才霍强说的话--欧阳先生真的死了?他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可我在四个月前抵达荒村时,不是亲眼看到欧阳先生了吗?他还热情地招待我住在进士第古宅里,关于欧阳家祖先的那三个故事,也都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如果真如霍强所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的话,那么四个月前我在进士第里,见到的那个欧阳先生又是谁呢?难道他是……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虽然我写过那么多惊悚小说,可从没真正经历过这种可怕的事情:活见鬼。不可思议!我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这件事。想想这个曾经与自己面对面接触过的人,居然在当时已经死去了好几个月,这叫人怎么相信呢?这时候我的脑子又乱了,正常的逻辑已经无法解释这一切,难道这也是荒村神秘的一部分吗?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人。他就是叶萧。读过我长篇小说的人都知道,叶萧是我的表兄,他是一位优秀的警官,曾经多次出现在各种神秘案件中,也曾经给予我许多帮助。现在我遇到了如此棘手的事情,能帮我的人看来只有叶萧了。晚上,我来到了叶萧的家里。我的突然造访让叶萧多少有些意外,他还是过去那副样子,年轻冷峻的脸庞上透着一股成熟气息。他说他最近刚办完一个神秘的案件,这几天正好在休假中。而且,他也看过我的中篇小说《荒村》。
  寒暄几句后,我便直入主题,把从几个月前我去荒村,到回来以后发表的小说《荒村》,以及最近我所遭遇的几件麻烦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叶萧。说着说着,我自己也害怕起来。说完最后一个字,额头上的冷汗都掉了下来--这完全不是我一贯的风格。听完这一切之后,叶萧半晌都没有吭气,他还是那样冷峻沉着,默默地回味着刚才听到的每一个细节。但这一次他陷入了深思之中,好像围棋高手突然遇到了一盘难解的残局。然而,他的回答却让我失望了:"你确定这些都是真的吗?""当然,当然是真的,你以为这是我的幻觉,或者又是一部小说吗?"叶萧淡淡地回答:"你先不要紧张,我理解你的心情。
  现在,主要有两件事让你非常头疼:第一件是去荒村探险的那四个大学生,今天他们在电话里告诉你,你在四个月前见到过的欧阳先生,其实早在八个月前就死了,这让你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第二件是有一个自称聂小倩的神秘女子,她利用荒村的一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不停地骚扰着你,甚至还悄悄地跟踪你。""没错,你一定要帮我。""放心吧,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只是,我觉得你不应该继续插手,就让这些事情过去吧,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遗忘的。""好吧,那请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第一件事现在没法解决,除非你自己再去荒村一趟。"我立刻摇了摇头:"不,我不会再去的。""不过,第二件事我倒可以帮你一把。"
第10节:捏着猫咪的骨头
  又下雨了。淋漓的雨浇凉了春夏之交的上海,所有的植物都在雨水中疯长着,向每一处缝隙扩展着绿色的枝叶。在郁郁葱葱的爬藤阴影下,我撑着伞悄然出门,四周弥漫着蒙蒙的水气,如雾般把我笼罩了起来。雨天的地铁里有一股霉味,一反常态地冷清而寂寥。我不紧不慢地穿过检票口,下到略显空旷的地铁站台里。我并没有如往常那样站在黄线后等车,而是捡了个座位坐下,然后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地铁列车呼啸着进站了。我冷冷地看着车门打开,里面的人出来,外面的人进去,自己却坐在站台椅子上不动声色。几秒钟后,车门又关上了,列车又飞驰着离去。
  不一会儿,另一个方向的列车又开来了,我依然稳稳地坐在站台椅子上,眼睁睁地看着列车开走。就这样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始终坐在这张椅子上,有好几列车从我两边开来又开走。突然,我离开站台向上层大厅走去。这时我加快了脚步,很快就从检票出口走了出去。就当我要离开地铁车站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清脆急促的脚步声。我立刻警觉地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正撒开双腿向我这边跑来,头发随之飘动了起来,模样煞是吸引人的眼球。她在奔跑的同时,那双眼睛还在盯着我。我们冷冷地对视着,直到她跑过我的身边。
  突然,我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感觉就像捏着猫咪的骨头一样柔软。她嘴里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挣扎了几下,但我是不会让她走的。"聂小倩?"我盯着她的眼睛问。她一下子怔住了,眼神里露出一股抑郁和倔强。然后,便低下头不再挣扎。这时,叶萧总算跑过来了,他看着眼前的女子说:"肯定就是她。我已经悄悄观察她二十分钟了,她一直远远地看着你,你离开站台她也跟在后面,这时候我过来向她问话,她立刻就向出口跑了过去。"
  原来昨天晚上,叶萧为我想了一个办法,用"引蛇出洞"之计,把这个"聂小倩"找出来。当我进入地铁站时,叶萧就悄悄跟在我后面。我装得像个傻瓜一样,在站台上坐着不动,故意错过许多次列车,如果有人盯着我的话,就会和我一样也错过许多列车了,这样很容易就会被发现的。果然,叶萧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女孩子,并断定她就是跟踪我的人。现在,她就在我手中。她终于抬起头来,用带有几分委屈的眼神看着我,轻轻张动嘴唇:"你把我弄疼了。""对不起。"我的手立刻像触电似的缩了回来,面对眼前这个楚楚可怜的年轻女孩,我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她与我想像中的骚扰者完全不一样,我原来要大发雷霆的一长串话,现在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看着我和叶萧说:"现在你们已经把我抓住了,随便你们处置吧。"我却泄了底气般,怯生生地说:"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的。"我又轻声地对叶萧说:"谢谢你帮我找到她,我想单独和她谈一谈好吗?"叶萧看了看女孩的眼睛,然后对我轻声耳语道:"好吧,不过你要小心一些,千万不要心太软,依我的经验--天使往往与魔鬼同在。"说完最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叶萧微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郑重其事地对女孩说:"不好意思,刚才让你受到惊吓了。
  我是一个警官,他是我的表弟,我们都不是坏人,希望你以后不要再骚扰他了,否则我会再找到你的。再见。"叶萧快步离开了地铁车站,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黑衣女孩,不禁紧张起来。她缓缓吁出了一口气,盯着我的眼睛说:"我就是聂小倩。"难以置信,她给我第一眼的感觉,活脱脱就是聊斋里的聂小倩。记得小时候看白话本聊斋,每当读到《聂小倩》时,眼前就会浮现出一个古装女子的形象:她无声无息地出没于古老寺庙中,有着披肩的乌黑长发,纤细修长的腰肢,美丽狐仙似的瓜子脸,还有一双春天池塘般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她眼神里淡淡的忧伤,仿佛是微微划过水面的涟漪--现在,她就在我眼前。但我却不敢再看她了,她的脸就像重复播放的电影画面,又一次勾起少年时的幻想,我情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实在太像了。""你说像什么?"如电话里听到的一样,她的声音宛如磁石,这就是聊斋里女主人公的声音了?
  我尴尬地摇摇头说:"没什么--我能请你喝杯茶吗?"她侧着脸说:"我已经是你的猎物了,随你的便吧。"于是,我带着她离开了地铁车站,外面的雨比刚才更大了,我们走进了陕西南路的一家小茶坊里。刚一坐下,她盯着我的眼睛问:"你好像有些紧张嘛。""我紧张吗?"我故意避开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雨景说,"当然,和聊斋里跑出来的人坐在一起喝茶,哪有不紧张的?"她却不以为然,依然直盯着我的眼睛,冷冷地问:"你真的去过荒村吗?""是的,我去过荒村,绝对没有骗你。""可你的《荒村》里错误太多了,一点都不真实。""《荒村》是小说,小说就是真实与虚幻的混血儿。"她轻蔑地说道:"那你离真实可太远了,你的荒村不过是在望远镜里见到的一幅画而已。""是的,荒村一定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秘密。"我可不想被她牵着鼻子,立刻转移了话题,"现在该轮到你回答了,你真的叫聂小倩吗?"
  瞬间,她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惊恐,我猜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但又一下子滑了过去。她点了点头说:"是的,我的名字叫聂--小--倩。"她最后三个字拉了很长的音,几乎把隔壁桌子的人都惊动了。"太不可思议了,世界上竟有这么巧合的名字。"我苦笑着说,"你爸爸一定从来没读过聊斋,或者--读聊斋读得太入迷了。""够了!一个人叫什么名字真的很重要吗?"我盯着她飘忽不定的眼神说:"是的,非常重要。你知道吗?你的样子真的很像书里写的聂小倩。""好吧,我让步。"她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膀,"如果你坚持认为聂小倩这个名字,会让你联想起聊斋里的女鬼,那就请你就叫我小倩吧。""小倩?""对,聂家的小倩。"我连忙点了点头:"不错,这样叫起来就好听多了,感觉就像隔壁邻居的女孩--小倩。"
  忽然,她又不耐烦起来:"我已经对你让步很多了,现在我可以走了吗?""可我还有许多问题要问呢。""现在我要上班去了,以后再慢慢问吧。"她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我跟在她身后问:"可谁知道再上哪儿找你去?""我就在对面的冰淇淋店上班,你随时都能来找我。"淋漓的大雨浇在她身上,她像只小鹿一样冲出了茶坊,低着头一路小跑穿过横道线,闪进了马路对面的一家冰淇淋店。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愣在茶坊门口,不知道该不该到对面去。几分钟后,她出现在冰淇淋店柜台后,身上已经换了一件橙色工作服,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了一个马尾辫。"卖冰淇淋的聂小倩?"我忽然笑了起来,一些雨丝飘到了我的鼻尖上。
第11节:一切……一切正常
  清晨醒来,发现昨夜的大雨总算停了,但对面的几栋大楼都还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中潮湿的味道,不知荒村是否下雨了。奇怪,怎么又想到荒村了?心里又是一颤,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道:"忘了那个地方吧。"心情终于好了一些,我给了自己一个笑脸,然后开始洗漱。几分钟后,正当我满嘴牙膏泡沫时,手机忽然响了。我来不及漱口,就急匆匆地拿起手机,听到了一个女生的声音:"喂,我是韩小枫啊。"又是去荒村的那几个大学生!我的手一哆嗦,然后强作镇定地问:"你们还在荒村啊?又怎么了?""救救我们,你要救救我们!"她的声音是那样刺耳,吓了我一大跳,周围似乎还有其他人在七嘴八舌地说话。
  我含着满嘴的牙膏泡沫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韩小枫,你慢慢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听着这声嘶力竭的声音,我就能想像出她的表情。"看见了什么?""昨天晚上……十二点钟……我……我在进士第里……看见……"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我看见……看见……那个东西了!""什么东西啊?"其实我也有些心虚,我真怕她会说出那个可怕的字。手机里传来韩小枫半哭着的声音:"你知道的……你一定知道那个东西的。"我知道那个东西的?天哪!那又是什么东西呢?我都快被问傻了。突然,对方的声音变成了一个男生的:"对不起,韩小枫她没事。""你是谁?"我警觉地问。"我是霍强。"我长出了一口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没什么事,我们四个人都很好。一切……一切正常。"
  "那韩小枫怎么了?""她早上醒来前做了个噩梦,到现在还以为那是真的。现在她已经安静了,请放心吧。"霍强的声音显得非常匆忙,"对不起,打扰你了。"还没等我说话,对方就结束了通话。我缓缓放下手机,回味着这个来自荒村的电话,然后回到卫生间刷完了牙。不,韩小枫不可能是做噩梦,她一定在进士第里看到了什么。后面霍强说的那通话明显是在骗我,可他为什么要向我隐瞒呢?他们究竟在荒村发现了什么?
  10这是一个特殊的数字,我觉得它更像是一扇大门,在"10"以前我们缓缓地在大门前徘徊,可以等待也可以回头。但只要我们一走进这扇大门,"10"这个数字就会变成一捆绳索,套在我们的脖子上牵着我们向前狂奔,无论前头是天堂还是地狱。今天,就是这个故事的第十日。整整十天以前,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我的房间,将他们大胆的探险计划告诉我。在同一天晚上,我又收到了一封神秘的e-mail,这封e-mail来自一个叫"聂小倩"的女孩。
  从此,他们就把我拖入了旋涡之中,一步一步地带到恐惧的大门前。我该走进去吗?这个问题整天缠绕着我,搅得人心烦意乱。到了傍晚,我实在坐不下去了,房间里似乎还残存着昨天早上,那来自荒村的铃声和韩小枫恐惧的嘶喊。我匆匆走出房门,向陕西南路走去。--我去找一个人。在陕西南路那家小茶坊前,我终于停下脚步。隔着马路上的滚滚车流,我看到了对面的冰淇淋店。红色的霓虹灯照射着店门口,几个不怕发胖的小女生正舔着冰淇淋。柜台里的女孩穿着橙色工作服,正在手忙脚乱地做着冰淇淋,脑后的马尾辫随之一跳一跳的。她就是"卖冰淇淋的聂小倩"。
  今晚冰淇淋的生意好得出奇,好不容易柜台前才空了下来,她终于有机会抬起了头。我仍然站在马路对面,就像看城市街头的夜景那样,安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就这样过了大约一分钟,她也看到了我。我总不太习惯和别人四目相对,尤其是隔着一条车水马龙的街道。许多辆汽车从我和她之间呼啸着飞过,但奇怪的是,街头那盏霓虹灯始终照亮着她的脸,而她的眼睛也始终清楚地停留在我视线中。绿灯亮了。我从容地走过马路,来到冰淇淋店柜台前。她静静地看着我,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柜台边没有其他人,我故意装做漫不经心的样子说:"我要一个草莓冰淇淋。"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一声不响地转过身去,把一个草莓冰淇淋交到我手里。"谢谢。"我站在柜台前咬了一口冰淇淋说:"嗯,好久都没有吃过草莓味的东西了。"终于,她开口说话了:"你喜欢吃冰淇淋?""不,极少吃。"我一边说,一边舔着冰淇淋,"今天例外。"她依旧那副表情,平静地看着我一点点吃完冰淇淋,突然说:"对不起,你还没给钱呢。""不好意思。"我匆匆把钱掏给了她,有些尴尬,"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想和你谈谈。""那你可能要等很长时间,因为我要等接班的人来。"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等多久都行。"
  随后,我闪到冰淇淋店门旁边,用眼角瞄着柜台里的她。没想到接班的人很快就到了,柜台里的她显得有些无奈。两分钟后,她换好衣服出来了。还是那件紧身的黑衣,霓虹灯把她的体形勾勒了出来。她低着头走到我身边说:"还是去对面吗?""嗯--好吧。"我们穿过马路,走进那家小茶坊。坐定后,她还是摆着那副平淡的表情说:"你小说里写的就是这个地方吧?""什么?""在小说《荒村》中--你和小枝第一次认识后,你把她带到了地铁附近的一家小茶坊里,并向她提出了去荒村的请求。""对,虽然这些内容都是虚构的,但这间小茶坊却是真的,事实上我经常来这里,可从没注意到对面的你。"说完,我看了看马路对面的冰淇淋店,现在柜台前又排起了队。"我上个月才到那里打工。""看你的样子还在读书吧?是哪一所大学的?"她不置可否地回答:"算是吧。但我不会告诉你我学校的名字。"
第12节:死人的味道
  "你究竟是谁?""这重要吗?"她回避我的目光。"好吧,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换一个问题--你真的知道荒村的事,还是根本就是你自己的幻想?""当然不是!"她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我发誓,我所说的关于荒村的每一句话,全都是真的。荒村,可不是谁都能开玩笑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我倒是承认。于是,我也变得严肃起来:"那么,就请说说荒村的那口井吧,到底是你看了小说后的幻想,还是人云亦云道听途说?""你真的看到那口井了?""当然看到了,就在进士第老宅的后院里。只不过,我感觉到那口井有股特别的味道,我不敢把它写进小说里。""特别的味道?""是的,当我面对那口井的时候,我觉得一阵恶心,除了闻到特别的味道以外,似乎还能听到某种奇怪的声音--"突然,我打住话语。
  这种话怎么能在她面前说出来呢?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在期待着我接下来的话,但我并没有说下去。僵持了片刻后,她终于缓缓地说道:"我知道那是什么特别的味道--死人的味道。"她的话像利冰一样扎进我心里,心脏又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你又在故意吓唬我吧?"她摇摇头,异常冷静地说:"现在,让我来告诉你--这口古井的秘密吧。""古井的秘密?"聂小倩微微颔首抿了口茶,娓娓道来:"清末民初的时候,虽然荒村依然是不毛之地,但欧阳家族却做起了海上走私的生意,成为荒村最富有的家族。欧阳家族住在古老的进士第里,过着钟鸣鼎食的生活,前后三进院子装饰得富丽堂皇,在荒村这种地方简直就是宫殿了。进士第古宅的后院,在当时是一个小花园,里面植满了各种珍贵的树木和花草,地上铺着鹅卵石的小径,花草间有几块太湖假山石,每年最冷的时候,那树梅花就会悄然绽放。""梅花?"随着她柔声的叙述,我眼前似乎浮现出古宅后院的景象。
  "你看见梅花开了?""是的。我见到的古宅后院,根本就不是你描述的小花园,而是一个凄惨荒芜的小院子。那口古井就在院子中央,井边开着一树梅花,还有一些花瓣散落在井台边上。也许是巧合吧,我到荒村时正好是最冷的季节,那树梅花就好像是等着我来一样。那种感觉很奇怪,在古宅荒凉的小院子里,只有一口古井和一树梅花,就好像是另一个时空的景象。""另一个时空?"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这个比喻非常好,那就再说说另一个时空的荒村吧。
  民国初年,欧阳家的老爷已经四十多岁了,却一直没有子嗣。当时欧阳家是一脉单传,欧阳老爷并没有其他兄弟子侄,这个古老的家族眼看要断香火了。虽然,欧阳家的生意红红火火,俨然是荒村的土皇帝,但欧阳老爷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结婚数年都没有怀孕的太太也终日以泪洗面。为了延续欧阳家族的血脉,太太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典妻。""我想起来了--我很早就看过柔石的小说《为奴隶的母亲》。"瞬间,书中那些文字又浮现了出来,我拧着眉毛想起那部悲惨的小说--民国初年,浙江东部的农村有个不幸的少妇,丈夫赌博酗酒,儿子春宝久病不愈,丈夫以一百块大洋的价格,将妻子"租"给了一个渴望得子的老秀才。少妇为老秀才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秋宝。
  老秀才也很喜欢这少妇,但老秀才的大老婆却不容许她留下。少妇只能独自回到窝囊的丈夫身边,拥抱着病中的儿子春宝度过漫漫长夜……我摇了摇头:"可是,这和荒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典妻。""你说什么?""《为奴隶的母亲》说的就是'典妻'的风俗,按照一定的价格把妻子'租'给别人,租期结束后再把她还给原来的丈夫。柔石是浙江东部沿海一带的人,'典妻'就是当时浙东沿海流行的习俗。"
  "荒村也在浙东沿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当年荒村也流行这种'典妻'的恶俗?"她点了点头:"对,当年欧阳老爷和太太,为了延续家族香火,就在荒村挑选了一户贫穷的夫妇。那对夫妇生有一个健康的儿子,但丈夫体弱多病,年轻的妻子辛劳操持着家中一切。欧阳老爷花了八十块大洋,那少妇便成了他的'典妻',租期三年。这少妇被送入了进士第古宅里,进门当晚便为老爷侍寝。'典妻'虽然生在贫苦人家,但很有几分清水芙蓉的姿色,比那浓妆艳抹的正房太太美多了,所以颇得老爷的欢心。一年以后,'典妻'果然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欧阳家族也终于后继有人了。""古人云:母凭子贵。这'典妻'的日子肯定要好过了。""哪有的事,生下了儿子以后,太太对'典妻'的脸色就变了,时时打她骂她,欧阳老爷惧内,也不敢护着'典妻'。租期是三年,'典妻'还要在进士第里待上两年,她非常想念原来家中的丈夫和儿子,但老爷却不准他们相见。'典妻'被锁在古宅的后院里,过着奴隶般度日如年的生活。
  她开始诅咒这栋古宅,诅咒给她带来苦难的欧阳家族,几次想要逃出进士第,但都以失败告终,每次都被打得遍体鳞伤。"我不禁叹了口气:"看来,她比小说中的'典妻'还要惨。""是的,后来终于有一天,她逃出了进士第,找到了原来的丈夫和儿子,他们要一起逃出闭塞的荒村,到外面的世界去寻找自由。然而,欧阳家族在荒村势力强大,哪能容许'典妻'逃出去?很快,他们就在附近的山上被欧阳家抓到了,那可怜的丈夫被打断了腿,而'典妻'则被押回了进士第。太太早就视'典妻'为眼中盯,认定'典妻'在租期内对欧阳家族不忠,荒村是个保守落后的地方,对女子不忠的惩罚就是私刑沉井。""沉井?""尽管欧阳老爷舍不得,但太太早已丧失了人性,将'典妻'五花大绑地押到后院,然后--亲手把她推到了那口古井里!""天哪!"我似乎听到了一阵落水声,井水飞溅到四周潮湿的井壁上,然后便是永远的黑暗……我捂着自己的胸口,半晌说不出来话来。"你怎么了?"她那明亮的眼睛又向我靠近了一些。
  "没什么。只是你说的这个故事太悲惨了,我听了有些胸闷。"她忽然轻蔑地冷笑了一下:"你不是作家吗?写了那么多惊悚小说,那么多悲惨故事,怎么会对这个害怕呢?""我不知道怎么搞的,也许我本来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吧。"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好了,关于荒村那口井的秘密,我已经告诉你了。""可后来呢?那口井就没有再用过吗?""淹死过人的井,还有人敢再喝里面的水吗?不但是那口井,就连后院的小花园也没人敢去了。人们传说'典妻'的冤魂不散,经常在深夜的花园里哭泣……""所以,后院的小花园就渐渐荒芜了,只剩下一口井和一树梅花。"一个可怕的念头升起,"怪不得,那树梅花开得如此诡异艳丽,那是因为'典妻'在井底的缘故啊。"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害怕了。"别再多愁善感了,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这就是荒村的秘密?""当然不是,这只是秘密的一小部分。对我们这些人来说,荒村永远都是个谜。""你是说,荒村还有许多更重要的秘密?"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你永远都想像不到荒村的秘密有多么可怕。"我将信将疑地问道:"真有这么可怕?"
  我们的眼睛对峙了片刻,她忽然站起来:"对不起,我该走了。""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我一时有些意外。"等下次吧,我会回答你所有的问题。"她说着已经走到了茶坊门口,"今天实在太晚了,我要回家去了。"我跟着她来到陕西南路上。不远处的淮海路依旧灯火通明,照亮了她聂小倩般的脸。终于,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倩--"
第13节:他是死在睡梦中了?
  她回过头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对不起,我能这么叫你吗?"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当然可以。""你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别,千万不要--"她的话突然中断,似乎想起了什么,"记住,今夜不要接电话。""你什么意思?"但小倩并没有回答,转身钻进了夜行的人流中,很快就被淮海路的男男女女淹没了。再也看不到她了。我独自站在马路边上,一阵凉凉的夜风吹过,又想起了那个'典妻'的故事。我反复回想着小倩的话,还有那口井的影像--不,也许这只是出于她的想像。可能是在她看了我的小说《荒村》以后,联想到了柔石的小说,便把《为奴隶的母亲》的情节,放到荒村和进士第的环境中,编织出了这个关于荒村和"典妻"的可怕故事。可是,那口井确实存在。还有那树梅花,我都没有对其他任何人说过。而且,她的眼睛告诉我,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她的样子实在不像那种骚扰者。不,我不应该被她的外表所欺骗,天知道她还会说什么呢。一路胡思乱想着,总算回到了家里。时间已经不早了,我觉得身体特别疲倦,没来得及开电脑,便早早地睡下了。
  躺在床上,内心依旧忐忑不安,翻来覆去了许久都没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自己越来越烦躁,便默默地在心里数起了羊。一只羊,两只羊……一百只羊--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坐了起来,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我这才回过神来,所有的羊瞬间都消失了,只剩下耳边的手机铃声。"今夜不要接电话。"突然,我想到了小倩临别时最后一句话,该不会就是她打来的电话吧?我立刻接通了手机:"小倩,是你吧?"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生的声音。"我是霍强。""霍强?"是去荒村的那个大学生--听到这个名字,心立刻凉了半截,但我仍故作镇定地问道,"你们在哪里?""我们已经回到上海了。""这么快就回来了?"这个消息让我更加意外。
  既然已经回到上海,我本应该为他们高兴才好,可我却什么高兴的话都说不出来。"我们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下车,现在正准备坐车回学校。"我听到电话里夹杂着许多汽车喇叭声,应该是在车站。"你们四个人都没事吧?"霍强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没……没事,大家都很平安。"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我松了一口气说:"平平安安就好,我早就劝你们早点回来了。好了,现在快点回学校吧。"对方又没声了,只能听到一些嘈杂的人声和车声。心莫名其妙地忽然又紧了一下:"喂,你们怎么了?说话啊!"可电话里还是没有回音,我等了几秒钟,然后结束了通话。奇怪,后背怎么又出了许多汗?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了灯,现在是子夜十二点钟。也就是说,那四个大学生是连夜从荒村赶回上海的。我又想到了小倩,她说今夜不要接电话,想必指的就是这个电话吧--可小倩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摇了摇头,实在没有办法解释,便关掉电灯重新躺下。但愿他们一切平安。
  荒村公寓整整一天,我都在写新的长篇。我希望这部小说能够跳出我原有的思路和框框。这过程将会是非常痛苦的。但我没有想到,还会有更痛苦的过程在等待着我。晚上,叶萧突然来到了我家里。他面色冷峻地闯进来,用一种冷酷的眼神盯着我,顿时我的心跳又加快起来。虽然他是一个警官,但平时待我还是很随便的,我说过我写过许多关于他的小说,他经手的许多神秘案件,我也是亲身参与的,我们可以说是兄弟加挚友的关系。但是,他从来没有用这种目光看过我,那是一个警官特有的怀疑目光。终于,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你今天去哪儿了?""哪里都没有去,就在家里写小说。"叶萧却又淡淡地说:"别那么紧张嘛。""发生什么了?""今天上午,我接了一个案子。"
  他在我的地板上踱着步说,"死者是一个大学生,死在学校的寝室里。同寝室的同学早上醒来,发现他睡在床上怎么也叫不醒,才发现他已经死了。""他是怎么死的?""下午已经做过初步的尸检了,死因是心肌梗塞。""那就是自然死亡喽?至少可以排除他杀。""可是,死者并没有心脏病史,而且死者的表情非常怪异,好像是极度惊恐的样子。"叶萧又拧起了眉毛,"那种表情实在太恐惧了,到现在仿佛还在我眼前晃。""他会不会在半夜里见到了什么?""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与他同寝室的同学们都作证,从凌晨时分他回到寝室睡下,一直到发现他死亡的几个小时里,寝室里的四个同学,没有一个人听过或看到过任何异常的情况。""这么说来,他是死在睡梦中了?"我使劲摇了摇头,"这实在太离奇了。"
第14节: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秘密
  "对,法医也认为他的死因非常离奇,因为死者的心脏既无器质性疾病,死时又没发生过其他事情,那么惟一的可能是--死者是在做噩梦的时候,被自己活活吓死的。""做噩梦?"我还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做噩梦把自己给活活吓死。"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测而已,就连法医也不太相信这种事情,可能是做的噩梦过于恐怖,在睡梦中严重刺激到了心脏,突发心肌梗塞,瞬间停止了呼吸而死亡。""这真可怕,就像有人突然受到了惊吓,立刻就停止了心跳一样。"叶萧点了点头:"对,有时梦中的惊吓更加恐怖,也更加致命。""是啊,有时候我半夜里做噩梦醒来,发觉自己满头大汗,心跳也快得不得了,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吧?只是还没到被自己吓死的地步。可我还是不太敢相信,好像还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对,我也从未听说过。
  所以,我觉得这件事太离奇了,那个大学生也死得太蹊跷了,这件事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秘密。""什么秘密?你调查过吗?"突然,叶萧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是的,我调查过了--在死者的手机里,我找到了他的通话记录,在昨天半夜十二点钟,他的手机曾打出过一个电话。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已拨出的电话号码,正是我的表弟--你的。"我的心一下子坠落到井底,摔成了无数块碎片。我无力地跌坐下来,喃喃地问:"死者叫什么名字?""霍强。""天哪,真的是他--""我知道你一定认识死者,所以我才来找你。"叶萧冷冷地说。"他怎么会死在寝室里的呢?""据霍强的四位室友说,前几天霍强去了外地,昨天凌晨两点才回到寝室里,一到寝室就匆匆睡下了,直到早上同学们起来,才发现霍强已经死了。"
  我一直僵在那里,真难以置信,昨天子夜霍强还给我打过电话,怎么几小时以后,他就死在了自己的寝室里--他真的死于噩梦吗?还是噩梦才刚刚开始呢?叶萧显然从我的眼睛里发现了什么,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了?想起了什么,是不是?"我茫然地点了点头。"好的,同学们说前几天霍强去了外地,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沉默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吐出了那两个字--"荒村。"叶萧略吃一惊:"荒村?那不是你小说里的地方吗?""对。叶萧,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曾经有四个大学生来找过我,他们决心去荒村探险,几天前他们真的找到了荒村,还几次给我打电话。""我明白了,霍强就是那四个大学生中的一个,是吗?""嗯。昨天子夜十二点钟,我接到了霍强打给我的电话,他说他刚刚回到上海,正在汉中路的长途汽车站,准备和同伴们一起回学校。""别紧张,你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虽然,叶萧只比我大三岁,但他要比我老成许多。接下来,他又向我询问了那四个大学生的详细情况,我把知道的情况全都告诉了他,没有任何的隐瞒。看起来叶萧对我的回答很满意,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让我保持镇定,不要因此而担心,更不要卷入到这件事里,就像我在小说里写的那样--恐惧源于未知。晚上九点,叶萧离开了我家。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面对着窗外的黑夜。直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接受叶萧带来的消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手机,似乎霍强还在与我通话。可他居然死了,就在与我通话结束后的几小时里。他究竟梦到了什么?想到这里,我倒吸一口冷气,一股强烈的预感充塞了我的心头,瞬间就把叶萧的关照忘得干干净净。不,我一定要知道真相,霍强究竟是为何而丧命?
  在这股强烈的意念驱使下,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乘着夜色匆匆跑出了家门。我在马路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向霍强所在的大学疾驰而去。将近十点钟,我赶到目的地。好不容易才骗过门卫,溜进了这所全国有名的大学。我已经从叶萧那里知道了霍强的班级,所以很快就找到了他所在的寝室楼。这栋四层的寝室楼显得很旧,我低着头走上楼梯。昏暗狭窄的楼道里,似乎有几个黑影,还有一些嘤嘤的哭泣声。在这幅看似虚幻的景象里,我大着胆子走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中间。楼道里的灯一下子亮了起来,一阵轻微的尖叫响起,惨白的灯光照亮了那几张年轻的脸。我立刻叫出了他们的名字:"韩小枫?苏天平?春雨?"
  原来是和霍强一起去荒村的那三个同伴,他们都面色苍白地看着我,苏天平哆嗦着问道:"你……你怎么来了?"我看着他们阴惨的脸说:"我已经知道了--""霍强死了,他死了……"春雨又轻声地哭了出来,韩小枫一把搂住了她。"我能去霍强的寝室看看吗?""当然。"苏天平点点头,打开了身后的房门。我小心翼翼地跨入房门,环视着这个大约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两边摆着双层床,窗边堆着许多杂物,散发着一股男生寝室里特有的怪味。"寝室里其他人呢?""早上刚死了人,谁还敢住在这屋里呢?他们都已经搬出去了。"苏天平指了指一张床的下铺说:"这就是霍强睡觉的地方。"显然,床上都已经整理过了,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回头问了问:"他还留下什么东西没有?""都被学校收起来了,这里什么都没留下。"这房间里的感觉让人窒息,不知道是不是死人留下来的气味,我匆匆地回到了楼道里,趴在栏杆上深吸了一口气。我回头看着韩小枫说:"昨天半夜,你们是一起回学校的吗?"
第15节:噩梦里最恐怖的一幕
  "是的,我们一起回到了学校,就立刻回各自的寝室了,没有发生过其他事情。"奇怪,现在韩小枫又显得如此冷静,不像那天她给我打电话时的惊慌失措。而春雨依旧靠在韩小枫的肩头哭泣着。"你们知道--"我开始大声地问他们,"你们知道霍强为什么死,是不是?"他们三个人都微微一颤,彼此间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我的问题。我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你们确实知道。"但他们依然不回答,楼道里死一般沉寂,灯光照射在他们的脸上,宛如涂上了一层白色颜料。"那你们能否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事?"又是长久的沉默。终于,春雨抬起头来,这个生得小巧玲珑的女生低声道:"不,我们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摇了摇头,又对韩小枫说:"韩小枫,你不是在电话里说你看到了吗,看到了什么?""不,那是一个噩梦,只是噩梦而已。""可霍强就是死在噩梦里。"韩小枫的嘴唇颤抖着,喃喃地却说不出话来。
  忽然,苏天平烦躁不安地叫了起来:"够了,求求你不要再过问了,我们会管好自己的。""不,为什么要隐瞒?是因为恐惧吗?"苏天平把脸别到了一边。他们三个人都不再说话了。我又叹了一口气,看来今晚不会再有什么收获了。我把语气放缓下来说:"如果你们需要我的帮助,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找我。"说完,我悄然离开了这栋寝室楼,在黑夜的校园里穿行了好一会儿才走了出去。等我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将近子夜了。我疲倦地倒在床上,忽然猛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又闻到了那间男生寝室里的气味。噩梦的气味?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注定我要卷入这件事中。因为一切都源自于我写的小说《荒村》,如果没有这篇小说吸引了他们,那霍强还会死吗?是的,事到如今我已经骑虎难下了。忽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我立刻接通了手机,电话里传来一个颤抖的女声:"喂……我是……韩小枫……"是她?我立刻让自己镇静下来,用平和的语气问道:"韩小枫,有什么事吗?""非常抱歉,刚才我们都没有说实话,我不敢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我们确实在荒村发生了一些事情。"听得出她的声音还是很紧张,而刚才她又不敢说出口,就只能偷偷地给我打电话了。"我早就料到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来话长,电话里说不清楚。明天早上你到学校来找我好吗?"然后,她把她寝室的位置告诉了我,明早九点钟,她会在女生寝室楼下等我。今天实在太晚了,我没有继续问下去,草草结束了通话。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知道他们在荒村的情况了。可苏天平和春雨为什么要隐瞒呢?也许,还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吧。
  次日一早,我准时出门了。还是坐着出租车抵达了韩小枫的学校,小心翼翼地混进校园,来到了她所在的女生寝室楼下。正好是九点钟,阳光照射在我的额头上。女生楼下的尴尬,令我悄悄地退到了树阴底下。我看见一个个女生从楼里出来,她们的表情都很反常,彼此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当她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有的人不经意盯了我一眼,让我颇有些不好意思。我等了十几分钟,还不见韩小枫出来,便给她打了个手机,可她那头响了半天都没人接听。我越来越疑惑,不禁大着胆子走到楼门口,小心地向里张望--突然,一只手搭在我后背上,我立刻就跳了起来。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那个拍我后背的人,竟然是我的表兄叶萧警官。我张大着嘴巴问:"怎么是你?""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
  叶萧又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指了指里面的楼道说,"我们上去说话吧。"叶萧和我走上女生宿舍的楼梯,不断有女生迎面跑下来,全都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们来到二楼的走道里,看见其中一间寝室门口,站着几个老师模样的人,正紧张地说着话。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加快了,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叶萧走到门口。叶萧向他们亮出了警官证,我也跟在后面走了进去。又是那股奇怪的气味,就和昨天晚上霍强寝室里的一样。叶萧冷峻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靠窗的一张床上--原来下铺躺着一个女生,弓着身子蜷缩着,脸朝着墙壁。叶萧立刻戴上了一副白手套,小心翼翼地伸向那躺着的女生,将她的脸缓缓转了过来。我看到了那张脸--天哪,我差点叫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有那么恐惧的表情,那张嘴张得如此大,几乎要把自己的眼球生吞了下去。这是怎样的一种恐惧呢?对不起,我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她那张脸,我只能说如果你看了一眼,便会永远地刻骨铭心,成为噩梦里最恐怖的一幕。
第16节:死于非命
  呆呆地看了十几秒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认识这个女生,甚至还知道她的名字--韩小枫。韩小枫死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意识地退到了门口。我又猛吸了吸鼻子,没错,就是这个味道,霍强寝室里的死亡气味。叶萧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韩小枫,然后离开了这具尚未僵硬的尸体,回头向一个老师问道:"她就是韩小枫?"老师也不敢靠近,一个劲地抹着额头的汗回答:"是的。今天早上,同寝室的同学们起床,发觉韩小枫还依然睡着,她们以为她在睡懒觉,就没有理会她。大约八点钟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死了。""昨天晚上有没有什么异常?""没有,同学们说她在子夜十二点半睡下的,晚上非常安静,寝室里共有五个同学,没有人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叶萧冷冷地说:"就和昨天的霍强一模一样。"她也是被噩梦吓死的吗?
  这时,另几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开始勘察现场。叶萧把我和老师都推出了寝室,说:"在勘察结束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然后,叶萧自己走了出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对我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我已不能向他隐瞒,只能把昨天晚上我找到霍强的寝室,然后韩小枫又打电话给我的事都告诉了叶萧。叶萧严肃地说:"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不,这是我的责任,一切都因我的小说而起。""这算什么?内疚,还是自责?记着,这不关你的事!"但我摇了摇头,怔怔地说:"我一定要查出荒村的秘密。"话音未落,我就飞快地跑出了女生寝室楼。我要找到剩下的那两个人--苏天平和春雨。然而,当我几番打听终于找到他们的寝室时,却发现他们俩都已经失踪了。他们的同学从今天早上起,就没再看到过他们的影子。
  或许他们已经听说了韩小枫的死讯?可现在到哪里去找他们俩呢?我搔着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办法来,只能悻悻地回家去了。回到家还是坐立不安,整整一天都在胡思乱想中度过,根本就没有心思写新的小说了。我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回想着第一次见到韩小枫时的情景。那是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显得活力十足无所畏惧,和那个叫春雨的女生形成了鲜明对照。但后来她从荒村打来的那个电话,却又是那样恐惧和失常,我能百分之百肯定,她一定见到了什么东西,但出于某种原因,又不能或不敢说出来。究竟是什么力量使霍强和韩小枫死于非命呢?噩梦真的会杀人吗?突然,我的脑子里闪过了四个字:荒村噩梦。我的后背都凉了,或许,谁都无法逃脱这个梦。可世界上真的有噩梦杀人事件吗?如果有的话,一定会有相关资料的。对,查找资料一向是我的强项,我立刻打开了电脑,在Google上狂搜了起来。
  然而,在网上搜索了几十分钟,全都是一些无聊的网页,在忍无可忍中我下线了。也许在书店里可以找到?我立刻跑出了家里,在夜色中走进了附近的地铁车站,那里有家我常去的书店,也是我在小说中写到签名售书,进而认识"小枝"的地方。现在是晚上八点,书店里的人不多,我独自站在心理学与犯罪学的书架前,翻着一本本描述犯罪与死亡的书。但我还是没有找到需要的内容,也许,古今中外还从没有过这样离奇的案例吧?忽然,一阵细若游丝的脚步声从我身前的书架后传来。不知为什么,心底轻轻地一荡。于是,我把眼前的一本书拿了下来,书架上便空出了一块缝隙,让我见到了书架后面的那双眼睛。这是一双年轻女子的眼睛,正低垂着的眼帘,翻看着一本什么书。忽然,她意识到了有人看着她,于是缓缓抬起头来,那线柔和的目光撞到了我的眼睛里。瞬间,我和她都愣住了。--聂小倩。隔着书架的缝隙,我看着她那双狐女般的眼睛,好像在看一幅突如其来的连环画。
  她忽然对我微微笑了一下,然后一闪就不见了。像烟雾一样消失?我紧张地贴在书架上,透过缝隙继续向前张望,直到有一只手在我的后背拍了一下,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来,才发现她已经转到了我的身后。"小倩?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淡淡地回答:"你可以来这里看书,我就不可以吗?""你是刚下班过来的吧,来看什么书?"她举起了手里的一本书,原来是聚斯金德的长篇小说《香水》,叙述一个嗜香如命的谋杀犯的故事。我点了点头:"我也很喜欢这本书,一部非常棒的小说。"她似乎有些矜持,轻声说:"她该走了。"随后,我跟着她走到收银台,她买下了这本书。正要离开的时候,我叫住了她:"对不起,还能和你谈谈吧?"她犹豫了一阵子说:"好吧,给你十分钟,在哪里?"我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说:"就这里吧。"
  这个书店的一角有个书吧,摆着几张桌椅,平时看书之余可以喝茶聊天。我们坐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桌子上点着一枝白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我犹豫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她瞄了瞄我说:"给你的时间有限,有什么事就快说吧。"关于荒村的事情,实在是千头万绪,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索性脱口而出:"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你说什么?谁死了?"她显然也被吓了一跳。"去过荒村的人,是两个大学生。前天晚上他们刚刚回到上海,就分别在昨天和今天凌晨死了。"瞬间,她的脸色也变得惨白,用手捂着嘴说:"你说,有人从荒村回来不久就死了?"我哆嗦着点了点头:"是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说得更详细些?"在白色的烛光中,我又仔细地回想了一下。
第17节:昨天的秘密让人恐惧
  那四个大学生突然造访,一直到今天上午发现韩小枫的死。然后,我抿了一口茶,把所有这一切都向她娓娓道来。我的叙述远远超过了十分钟,但她早已经忘记了给我的时限,直到我全部讲完以后,她才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我发现烛光下她的脸更像是"聂小倩"了。她幽幽地说:"谢谢你。"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谢我什么?""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些事。我想,我们可以从那几个大学生身上,发现荒村的秘密。""你也在寻找这个秘密吗?"她的神色有些怪异:"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解释清楚。""不过,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前天晚上,你在临别时告诫我千万不要接电话。而那晚电话确实来了,正是刚刚从荒村回来的霍强打给我的。
  真奇怪,你是怎么知道他会打电话给我的?"她盯着我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后突然说:"感觉,你相信感觉吗?前天晚上在马路边的那个瞬间,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听到了……""你听到了什么?"她的目光转向白色的蜡烛怔怔地说:"电话铃声。""不,这不可能!我不相信这种事情的。""因为你在小说里写了太多的此类事情,所以你认为这一切都是人为制造的,是吗?""你以为你是谁?兰若寺里的聂小倩?通灵人?还是萨满女巫?"说完,我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对不起,小倩……"她淡淡地哼了一声:"算了吧,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你以为我只是个胡搅蛮缠的疯女孩,你以为我说的一切都只是臆想。""但你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话是真的,比如,你究竟是怎么知道荒村的?""一定要回答吗?"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是的,一定要回答,就是现在,now!如果你不回答,我将认定你是个骗子,再也不会理睬你的骚扰。""可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说。""既然如此,那你就没有办法让别人相信你。"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当时的样子一定有些可怕。她冷冷地看着我,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可怕起来。我站着,她坐着,双方的目光互不相让,就这么对峙了十几秒钟。终于,她的眼神柔和下来,低垂下眼帘说:"好吧,我告诉你。"我点了点头,轻轻地坐回到了椅子上。
  隔着摇曳暧昧的烛光,她幽幽地说:"是我的外婆--关于荒村的一切,都是我外婆告诉我的。""你外婆是荒村人?""我不知道。"她局促不安起来,低着头说,"我只模糊地记得小时候,外婆把我搂在怀中,轻声地讲述荒村的故事。""原来如此,你外婆现在在哪里?"我立刻着急地问了出来,如果她外婆还健在的话,我一定会登门拜访的。"我外婆早就死了,都已经十多年了。"哎,刚刚冒出的希望又被浇灭了,我傻傻地说了声"对不起"。但我接着又追问道:"小时候听的故事,为什么现在还记得如此清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仰起了头,轻叹了一口气说,"你也许不相信,我连外婆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有那些故事还记得清清楚楚,好像荒村的故事已经替代了外婆,一直顽固地生长在我脑子里。""嗯,如果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你外婆与荒村一定有很深的渊源。"她不置可否地叹了一声:"谁知道呢?""我会知道的。"我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像要把里面的秘密全挖出来似的。终于,她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早就超过给你的时间了。""不好意思,我……""再见。"她打断了我的话,匆匆走出了书店。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大声地喊道:"等一等。"但她就像没听到似的,风一样跑进了地铁检票口,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三日。在西方人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不吉利的日子。更巧合的是,今天又是星期五。到这一天,事情的发展似乎已经失控了,完全超出了我的想像范围。也许,不但荒村昨天的秘密让人恐惧,就连"明天会发生什么"也成为了恐惧的一部分。下午一点,手机响了起来。我立刻就听出了对方的声音,是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中的另一个男生--苏天平。"苏天平,是你吗?他们说你不见了。""这你不要管,我现在能和你谈谈吗?"他的声音明显在颤抖着,但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来回答:"好的,在什么地方?""在我们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好,我现在就来。"挂了电话,我立刻出门叫上一辆出租车,向那所大学疾驰而去。坐在车里的我忐忑不安起来,会不会又同昨天早上一样呢?
  韩小枫约我出来谈话,要把荒村的事情告诉我,但我赶到时她已经死了,那么这一次的苏天平呢?难道那个可怕的噩梦,总是比我抢先一步?终于抵达那所大学门口,对面果然有一个小咖啡馆。我悄然走了进去,里面是半地下室的,格调昏暗而阴郁。咖啡馆里几乎没什么人,放着低沉而哀怨的音乐,一刹那我还以为被欺骗了呢,但随即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你终于来了。"我立刻回过头来,发现苏天平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不注意的话几乎看不到他。他看起来忧心忡忡的样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已经等你好一会儿了,请喝一杯咖啡吧。""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待在学校里?"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咖啡。"霍强死了,韩小枫也死了,我们都去过荒村,下一个又会是谁?不,我怎么敢再回学校呢?"他看起来有些激动,但又蜷缩在角落里,就像卡夫卡笔下地洞里的生物,成天担心有人要夺取它的性命。"所以,你想得到我的帮助?"苏天平哆哆嗦嗦地点点头:"是的。""那你必须把所有的实情告诉我--你们在荒村发生了什么?"他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噩梦……""噩梦?"又是这个可怕的词,让我心里忽地一荡,"能不能说得清楚点,你们是在荒村做了噩梦,还是经历了噩梦般恐惧的事?""也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总算让情绪平稳了下来,"我从小喜欢历史和科幻,就和霍强喜欢旅行和冒险一样,我们因为不同的性格和原因,加入了大学生探险俱乐部。我看过你写的所有的书,非常喜欢你的小说,也许是因为你的小说,给我们的生活添加了许多未知和神秘,尤其是你的中篇小说《荒村》。""你认为那是真的吗?""这我不知道,但我认为荒村一定存在,而且还有许多特别的故事,否则是绝不会被写得如此栩栩如生的。
  正因为如此,我和霍强,还有韩小枫、春雨,都对荒村起了浓厚的兴趣,我们才决定去荒村进行一次探险旅行。""你们还费尽心机地找到了我,却没有想到我拒绝了你们的请求。"苏天平摇了摇头说:"但这并不重要,我知道如何找到荒村。我去了地图出版社,把浙江省出版的各种地图都看了一遍,虽然在全省地图上找不到西冷镇,但在县市地图上一定会找到的。果然,我找到了你小说里所谓的'K市',在K市的全市地图上,赫然标着西冷镇的地名,地图显示那里确实离海岸线很近。""我明白了。"我叹了一声,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了。"知道荒村在哪里后,我们立刻收拾行装,坐上长途大巴前往K市。当天下午,我们抵达了浙江省K市,又立刻转乘中巴前往西冷镇。到西冷镇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们在镇上匆匆地吃了一顿晚饭,就四处打听荒村怎么走。但让我们意想不到的是,在西冷镇那样富裕的地方,荒村居然连汽车都没有通,要去那里必须走上十几里山路。也许是过于兴奋和冲动了,大家都想快点看到荒村,霍强坚持要连夜赶路,因为他有野营的经验,我们都只能跟着他一起走。""你们胆子可真大啊。"
  不过,当初我去荒村的时候,也和他们一样冲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晚。一路上崎岖不平,四周呼啸着风声,放眼望去都是荒山秃岭,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两个女生春雨和韩小枫都非常害怕,霍强打着手电筒走在最前面。我们足足走了几个小时,抵达荒村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十一点钟了。""然后,你们就给我打了电话?"苏天平喘了一口气说:"对不起,那晚打扰了你,但当时我们太激动了,一定要和你一同分享我们的欢乐。说实话,当我仰望着黑暗中的牌坊,突然有种奇怪的压抑感,似乎那石头牌坊随时会倒下来,将我们压得粉碎。""然后,你们不听我的劝阻,立刻就进村了?""我们连夜闯进了荒村,感觉就像勇闯鬼门关,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却又兴奋异常。我们首先要找的,当然是小说里写到的古宅进士第。
  我们在迷宫般的村子里转了半天,没见到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门窗紧闭。终于,霍强的手电筒照到了进士第的大门。我们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但很久都没人开门,这时才发现大门根本就没锁,而是虚掩着的。于是我们推开大门,悄悄地走进了古宅。自然,感觉就和你小说里写的一模一样,进士第里阴森恐怖,弥漫着一股陈年腐烂的味道。""你们没有在进士第里发现人吗?""没有,我们仔细地转了一圈,从古宅的前厅直到后面的小院子,差不多每个房间都看过了,没有任何有人居住的迹象。这也让我们非常意外,难道真如你小说里写的那样,小枝全家都死光了吗?"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一个劲地摇头。苏天平舔了舔嘴唇说:"当晚,我们就睡在了进士第里。幸好早就准备好了野外旅行,比如毛毯和帐篷等等必备的用具都有。我们挑了二进院子底楼的一个房间,每人睡一个帐篷,彼此之间距离很近,大家都可以照应到。我们在荒村的第一夜,就这样过去了,也许是太疲劳的缘故吧,这晚大家都睡得很好,并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发生。""第二天,你们就去问了荒村的村民?""是的,因为我们也搞不清楚,小说里的欧阳先生究竟是死人还是活人。
  白天,我们总算看到了一些村民,他们见到我们以后也非常惊讶,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好不容易,才有几个懂普通话的村民说欧阳先生在八个月前就死了。后来,我们又问了其他几个人,都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还有人告诉我们,欧阳先生的坟墓就在附近山上。我们又立刻到荒村后面的山上去寻找,果然发现了一个很新的水泥墓碑,上面镌刻着欧阳先生的名字。"虽然,他的描述是如此详细,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我在四个月前确实见到了他,活生生的欧阳先生。我在小说里写他已经死了,完全是出于虚构,我还担心他万一看到了这篇小说,会不会不高兴呢。难道我见到的欧阳先生是--"我突然中止了自己的话,没有把那个可怕的字说出口。苏天平不停地深呼吸着:"我不管你见到的是什么,总之欧阳先生已经死了。
  那天,在发现欧阳先生的坟墓后,我们的好奇心和探险欲更强了,便在荒村附近走了走。你说的没错,荒村坐落在大海与墓地之间,一边是漫山遍野的坟墓,另一边则是布满礁石和悬崖的海岸,就连大海的颜色都是黑的,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岩石,那声音让人不寒而栗。总之,我们看到的就和电影《牙买加客栈》一样,实在是太荒凉了,真不敢相信这是在中国东南沿海。那天下午,我们都回到了进士第里,心想那么大的宅子空关着,一定还有许多东西等待我们去发现。果然,我发现了一件你小说中没有写到的东西--井。"听到这个"井"字,我立刻就想到了小倩,还有那个可怕的故事:"你到后院了?""没错,我发现那间后院,院子中间有一口看起来很古老的井,在井台旁边还有一棵不高的树。"苏天平一边说一边回忆,两只眼睛忽然变得很黑,就像是两口深深的古井似的,"当我看到这口井的时候,忽然产生了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听到了某种声音?我趴着井台向下看了看,里面黑黝黝的像一只眼睛,有一股地底的凉气突然涌了上来,我当时就打了个冷战。
  我觉得这口井不吉利,便远远地躲开了。"我盯着苏天平那深井似的眼睛问道:"你害怕了?""嗯,确实有点害怕。不过,这也使我更加好奇--我确信这古宅里一定有着什么秘密。那天的晚餐,我们是用自己带来的食物解决的。接下来,我提议大家都体验一下小说中的生活,也就是你在小说里住的那个房间。""就是二进院子里楼上那间房?"我确实就住在那个房间里。"没错,我们兴冲冲地赶了上去。那房间果然如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在中间有一张屏风,后面还有一张木榻。对,那张屏风上的四幅画,你在小说里写的也没错,确实太让人惊叹了,我完全被震慑住了,到现在也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那晚你们就住在那间屋子里?""是的,但没人敢睡那张木榻,我们四个人各自在房间里挑一块地方,搭起自己的小帐篷睡在里面。
  当然,大家都太兴奋了,前半夜没人睡得着,只能由我来给他们讲故事。我精读过《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他们也很喜欢听这些故事--现在想想也有些后怕,在荒村这么可怕的地方,又是在这么一间阴森恐怖的古宅里,几个人聚在手电筒下讲着聊斋故事,说不定那些故事里的人真会跑出来。"听到这里,我暗暗自讽--聊斋里的聂小倩,不是已经闯进我的生活了吗?苏天平可没空和我开玩笑,他一脸紧张地说:"那晚,我们一直说到了凌晨两点,大家实在支持不住,便纷纷钻进帐篷睡下了。
  我很快就睡着了,但不知过了多久,又在黑夜中醒过来,因为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什么声音?""好像是--脚步声,不知道是从古宅的哪个房间里传出来的,'笃……笃……笃……',就像是木头底的拖鞋走在楼板上的那种声音,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
  一刹那间,我的心都提了起来,躲在帐篷里不敢动弹。随后,奇怪的脚步声又消失了,停顿了大概几秒钟,我又听到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声音,好像是……好像是女人的哭泣声,那声音断断续续,时隐时现……"苏天平嘴唇颤抖着,自己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不过,也有点像婴儿的哭声。总之,那晚的声音实在太恐怖了,我后半夜几乎没睡着,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去了。""你们在荒村的第二天就这么过去了?""是的,我早上起来以后,问其他人听到怪声没有,但他们都说自己睡死了,没听到什么声音。
  我也感到奇怪,难道自己耳朵太灵敏了,还是因为太疲劳而产生了幻听?或者,干脆就是做了一场噩梦?"说到"噩梦"这个词,他怔怔地忽然停住了。我冷冷地说:"你害怕噩梦吗?说下去。"他呆呆地沉默了半晌,才又说话了:"这是我们在荒村的第三天,大家都断定进士第里一定藏着什么东西。
  于是,我们在这栋古宅内开始了搜索,打开了前前后后每一个房间的门,有的房间大概空关了几十年,全是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一股股霉味熏得我们直流眼泪。但楼上有一个房间与众不同,看起来像是女孩子住的,里面甚至还有电脑和电视机,房间装饰得也很干净,就和城市里的差不多吧。""那是已经死去的小枝的闺房。"说这句话时,心里忽然有些酸涩,我终于按捺不住了,"够了,私自打开别人的房间--你们没有意识到吗?这种行为是违法的!""当时已顾不上了,我说过,我们都被好奇心冲昏了头脑,反正都已经到荒村了,不发现一些重要的东西,实在对不起自己的千辛万苦。而且,这栋古宅是空关着的,主人也全都死光了,没人会来管我们的。但更重要的是--"苏天平深井般的眼睛里,忽然放出了一道异样的目光,"我们确实发现了一些秘密。"
  话音刚落,我感到背后一阵凉风吹过:"你们发现了什么?""那是在古宅的第二进院子里,侧面有一栋小木楼,木楼底下有一个房间,里面的摆设看起来比较新,有一些最近几年才有的家具。靠墙一侧还有张大床,用的木料非常好,四周还有完整的架子,看起来应该是件明清的古董家具。""你说的是欧阳先生的房间吧?""也许是吧。但那个房间有些奇怪,与隔壁几间屋子相比,它的宽度和其他屋子一样,但长度也就是进深却小了很多,平常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霍强走到房间的底部,敲了敲最里面那堵墙,感觉里面像是空的。我们都兴奋了起来,也许墙里面还藏有一个暗室?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用力,把那张古董大床给移开了,才发现大床的蚊帐后面,还藏着一扇暗门。""墙上的暗门?听起来像是古代的陵墓。"苏天平立刻点了点头:"对,当时我确实有这种感觉,就好像盗墓者发现了墓道入口一样。不过,那扇暗门用砖块封住了。霍强仔细地摸了摸那些砖块,发现砖块并没有粘合起来,而是一块块摆放在门上的。看来这门是可以进出的,用砖块封门只是掩人耳目。
  我们立刻七手八脚地把砖移开,那扇暗门终于打开了。我们兴奋地钻进暗门,里面果然是个暗室,大约有十几平方米。春雨在昏暗中走了几步,忽然一脚踩空尖叫了起来,如果不是霍强及时拉住她,差点就要摔了下去,她吓得连魂都要飞掉了。这时我们才发现,暗室的地面上有一个开口,用手电筒往地下照了照,地下似乎是一级级的台阶。""你们发现了地道?""听起来是不是像盗墓?没错,我们在这间暗室里发现了地道,大家既兴奋又害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走下去。霍强在最前面,手里打着大号手电筒,包里背着各种野外生存用具,其他人则紧跟在后面。台阶似乎是石头做的,我们一步步往下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远处的地道里似乎传来回音,感觉和盗墓没什么区别。大约走了十来米,来到一条平稳的甬道里。霍强的手电筒向前照了照,出现了一扇石头大门,大门由两块青石板组成,石门上还雕着一些奇特的花纹。但在石门中间接缝处,有一把铁制的大锁,将大门牢牢锁住了。"
第18节:玉指环
  我忽然想到了清东陵的地宫,古人一般是不会在墓道大门上用锁的,通常是采用"自来石"关门之类的古老技巧:"是什么锁?有没有生锈?""大铁锁质量很好,基本没有生锈,看起来不像是古物,应该是八十年代那种很常见的锁。我们一下子傻了,使劲推了推石门却纹丝不动。但绝不能因为这把铁将军,就使我们功亏一溃,霍强从包里拿出一把钢钳,这是野外生存时偶尔会用到的工具。他把钢钳夹住大锁,我帮他抓住另一只钳把,我们两个男生用上了吃奶的劲,终于钳断了那把大铁锁。""这种行为与强盗有什么区别?"苏天平自顾自地接着说了下去:"打开那扇地下石门后,一股奇怪的烟雾立刻从门里扑面而来,当时我第一感觉是尸体的味道,但随后又感觉不太像。
  等烟雾散尽后,我们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的甬道幽暗狭长,有明显向下倾斜的坡度,也就是说我们在向地下深处走去。一路上拐了两个弯,四周全是黑暗的地道,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就连胆子最大的霍强也有些发抖。终于,手电筒的光线照到了一大块空地,看起来就像是山洞里的'大厅'似的。""你们抵达地宫了?""不知道,但当时的感觉很奇怪,手电筒的扫射范围有限,无法看到深处黑暗的地方,只能大约地估计一下'大厅'面积,可能有好几百平方米吧。这时,韩小枫突然叫了一声,原来在手电的光束里,有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我们立刻紧张地对准那边,只见靠墙处躺着一些奇怪的物体。我们战战兢兢地走上去一看,才发现地上堆着几十件玉器。""玉器?什么样子的玉器?""一开始我还没觉出来,但春雨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很喜欢玉手镯之类的首饰。
  当时我们粗略数了数,总共有二十件左右玉器,大的直径有几十厘米,小的只有手指大小。这些玉器的形状各色各样,有大饼似的圆形玉器,也有木桩似的圆柱体,还有的看起来像把斧头,剩下的就是些小物件。春雨说这些玉器的样式太奇怪了,和市面上所见的完全不同。""听起来像是古代墓葬里的陪葬品?""嗯,确实如此。当时我正准备寻找有没有棺材之类的东西呢,却发现玉器后面的墙上还有扇小门,大约只有一米五高,但门的材料很特别。我们大胆地用手摸了摸,发现这扇小门居然是用整块玉石雕成的。看着这块玉质大门,我们仿佛面对着另一个世界,所有人都呆住了。""生死之门?"我也禁不住自言自语了起来,我能想像出他们在黑暗的地宫中,面对这样一扇玉门时的心情。此刻,苏天平的额头上已沁出了许多汗,他颤抖着点了点头说:"这时候,韩小枫忽然害怕起来,她说我们大家都回去吧。但霍强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他说就算门里是幽灵世界,我们也要闯进去看一看。霍强的意见获得了我和春雨的同意,韩小枫也不敢自己离开。我们试着推了玉门一把,没想到这扇门居然被我们推开了,原来门上并没有锁,里面也没有栓杈之类的东西。
  然后,我们每个人都深呼吸了一下,便低着头钻进了这扇小门。""里面是不是墓室?""不,玉门里是大约十平方米大小的密室,高度不超过一米七,平常人站在里面只能低着头。我们用手电筒仔细地照射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棺椁的痕迹,只在密室的内侧角落里,藏着一个盒子似的东西。这小盒子也是用玉石雕成的,长、宽、高都只有十几厘米左右。"我仔细地想了想说:"那应该叫玉函。""这盒子并没有锁,但在盒子开口处有一块封泥,上面似乎还写着一些文字,但那些字实在太小,当时我们无心细看,霍强便强行打碎了那块封泥。""什么?你们居然打碎了封泥?"我实在有些气愤了。所谓"封泥",是中国古代封缄简牍并加盖印章的泥块,起到文件加密的作用。封泥在春秋时代就已使用,秦汉魏晋时非常流行,保存到今天的封泥都是珍贵的文物,封泥上的文字往往对研究有很大帮助。我摇着头说,"即便放到古代,打破封泥的行为也是很大的罪行,就和窃取国家机密的性质一样严重,古时许多人因此而掉了脑袋。""对不起,当时我也想阻止霍强,但已经来不及了,其实他对历史一窍不通。"苏天平面色变得苍白起来,他咽了一口唾沫说,"
  随后,霍强就打开了那只小盒子……""玉函里有什么?"我的心都要被他提起来了,生怕他会说出什么可怕的字眼来。苏天平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缓缓地回答道:"玉指环。"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又重复了一遍:"玉指环?""是的,那只小盒子里没有别的东西了,只有这么一件玉器--形状有点像戒指,但比一般的戒指更粗。这枚玉指环的颜色很特别,整体是半透明的青绿色,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发出暗暗的反光。但在玉指环的一侧,却有一种奇怪的腥红色,看起来像是某种污迹,春雨说她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玉器。""玉函内的玉指环?不知道有没有特殊的含义?""但接下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也许是霍强过于激动了吧,他的手电筒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只听到清脆的一响,密室便陷入一团漆黑之中。
  突然陷于黑暗的几个人都很恐慌,韩小枫更是当即就尖叫了起来,我们乱作了一团。而这密室又非常狭窄低矮,我有几次都撞到了头顶。霍强蹲在地上摸了半天,总算是捡起了手电筒,但怎么都开不亮了,显然是被摔坏了。虽然他包里还有备用的手电筒,但黑暗中他怎么都找不到了。韩小枫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她摸着黑跑出了密室,我们也纷纷跟在她后面跑出来。"说到这里,苏天平突然停住了,眼神变得很奇怪。"怎么了?还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他有些话似乎不方便说出口。苏天平的眼珠转了几下,避开我的目光回答:"没,没什么--我继续说下去吧。
  当时,我们都跑到了地下的大厅里,但黑灯瞎火谁都看不见,我们只能大声叫着彼此的名字,以免有人走失或迷路。我们像瞎子一样向前摸索着,霍强忽然说他摸到了出口,我们立刻循着声音摸到了他,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果然回到了地道。大家匆匆地向前跑去,脚下的坡度明显向上。终于,我们摸到了那两块大石门,跑出石门便是高高的台阶了。""真像印第安·琼斯系列的惊险电影啊。""不,我觉得更像是恐怖电影。我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台阶,总算见到了头顶的一线光亮。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地面。最后,大家都跑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大口呼吸,仿佛刚刚窒息了似的。谢天谢地,看来大家都只是吓坏了,并没有人受伤。""你们不后怕吗?""后怕?当然,事后我们都很害怕,就连霍强也后悔了,说不该如此莽撞地闯入地下。晚上,我们仍然睡在楼上的房间,但没人再敢说故事了,四个人之间的气氛也有些僵,早早地就都睡了。但到了后半夜,又发生了一件怪事。"他这种一惊一乍的口气,让我的心跳又一阵加快:"什么怪事?""当我睡到后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尖厉的惨叫声惊醒了。
  我立刻从帐篷里钻了出来,房间里其他人也都出来了,只有韩小枫不知去向。大家急匆匆地跑出了房间,看见在外面的回廊上,站着一个幽灵似的黑影。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发现那个黑影是韩小枫。她惊慌失措地摇着头,昏暗的月光下面色如死人般难看,嘴里不知嘟嘟囔囔着什么。我们七手八脚地把她弄回到房间里,又是灌热水又是掐人中,总算让她回过神来。当时她那样子真像个幽灵,你猜她接下来说了什么?""快说吧。"我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韩小枫说她见到了鬼--她说她半夜里听到了一些怪声,然后便悄悄地走出去,发现隔壁房间里露出一线幽光。她小心地靠近窗户,点破了那扇窗户纸,发现房间里点着一支蜡烛,幽暗的烛光照亮了一张梳妆台,有一个穿着白衣服的女人,正好背对着窗户,面对着梳妆台前的镜子。韩小枫吓得说不出话来,她看到那个神秘的女人正在梳着头,半边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把木梳子不停地梳啊梳啊--""就和我小说里写的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不住地摇着头说,"这怎么可能呢?这段情节只是我小说里的虚构而已。"
第19节:惹上更大的麻烦
  苏天平点了点头说:"没错,韩小枫说她吓得尖叫了起来,后来就有些神智不清了。我们听完她的描述以后,也都被吓坏了,便决定去隔壁看一看。当我们蹑手蹑脚地走进隔壁房间,却发现里面一团漆黑,用手电筒照了一圈,连个鬼影子都没见到,只有一张积满了灰尘的梳妆台,台子上插着半支蜡烛,但看起来很久没用过了。""难道是韩小枫的幻觉?""谁也说不清楚,也可能是她看了你的小说以后,把小说中的虚幻当成了现实,或者--做了一个噩梦?""又是噩梦?"但我立刻摇了摇头。"
  第二天,韩小枫越来越恐惧了,她悄悄地给你打了个电话,但马上就被我们发现了。霍强担心她把昨天的事告诉你,便抢过手机和你说话……"我打断了他的话:"行了,这些我都知道,说点别的吧。""那天下午,我和韩小枫都躲在房间里不敢出去,而霍强和春雨则到外面走了走,黄昏时分才回来。他们回来后脸色很坏,我问他们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却不敢告诉我,一定又是什么恐怖的事情。整整一天我们都心神不宁,前一天在地下所看到的一切,不断浮现在我眼前,似乎随时都会身处黑暗的地下。入夜以后,是我们在荒村的第四晚,大家都早早地睡下了。为了防止韩小枫半夜里再跑出去,霍强还把帐篷支在了房间门口。
  "我未卜先知似的问道:"这晚又发生了什么?"苏天平盯着我的眼睛,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噩梦。""你说什么?""我说的是噩梦--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苏天平的面色越来越可怕了,深井似的眼睛飘忽不定了起来,"我梦到了一个女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的年轻女子,幽暗的火光在她身边摇曳着,她披散着长长的头发,长着一张白皙而美丽的脸庞,但她的眼神是如此奇特,就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国度。她流露着一种特别的目光,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绝望,但她的嘴角的线条又有几分刚强,似乎已经下定了决心做某一件事,整个人显得从容而镇定,那种气质实在太高贵了,甚至可以用圣洁两个字来形容,那绝不是今天的人所能有的--""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对,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就像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从容地把手伸到装满毒虫的盒子里那样。
  我见到她举起一把有着锋利边缘的石刀,然后异常镇定地用石刀割破了自己的脖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皮肤被割开,咽喉处的切口流出了许多鲜血……"突然,苏天平的眼睛怔住了,好像眼前又看到了那一幕。我连忙催促了一句:"接下去呢?""接下去--我的梦就醒了啊。"他猛地摇了摇头,总算是从梦境的回忆中恢复了过来。我也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奇怪,我的梦一般醒来就忘记了。可为什么你这个噩梦会记得如此清晰?""是啊,可我也说不明白。这个梦我确实记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说刻骨铭心,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淡忘。对,我现在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来,梦中那神秘女子的脸庞,还有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神,以及所有一切的细节,就好像她曾真的出现在眼前一样。"说着说着,他竟然伸手向前摸了摸,好像那女子就坐在他面前似的。我急忙拨开了他的手说:"你不要吓我好吗?"苏天平大口喘息着,闭上眼睛说:"绝对没有吓你,我真的感觉到了--好了,让我继续说下去。那天早上我醒来后,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个噩梦,于是便把这个梦告诉了霍强。霍强听完后大吃一惊,他告诉我,昨晚他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也是一个白衣女子用刀割断自己的咽喉,完全一模一样。
  然后,我们又告诉了韩小枫和春雨,但更没想到的是,她们说昨晚她们也梦到了相同的景象,一下子我们全都吓呆了。""你是说--在同一个夜晚,你们四个人做了同一个梦?""千真万确!"苏天平一字一顿地又说了一遍,"在抵达荒村的第四个夜晚,我们四个人在楼上那个房间里,梦到了同一个神秘女人。""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低下头想了想在小说里写过的那些神秘事件,摇摇头说,"也许,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情是不可解释的。""当时我们都怕极了,我们不知道梦中那个神秘女子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更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那屋子里同时梦到她。这绝对是个不祥之兆,这回就连霍强也开始哆嗦了,再想想这些天我们的所作所为,每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时我们才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警告,这个地方实在太恐怖了,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所以,你们决定离开荒村?"苏天平急忙点点头:"对,荒村简直就是达库拉伯爵的城堡,我们一分钟也不敢再待下去了,便立刻收拾了行装,匆匆离开了古宅进士第。走出荒村的时候,村民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们,那种感觉太古怪了,就像是在……送葬……""村民看着你们的目光就像是在送葬?""反正当时我就是这么感觉的,也许是心理作用吧。
  我们逃命似的离开了荒村,沿着来时的山路向外走去。我最后望了一眼荒村,村口那块巍峨的石头牌坊、附近的荒山野岭、冷酷的黑色大海,还有连绵不断的古老墓地,我轻轻地念了一声--永别了,荒村。"这段语言奢侈的叙述,立刻勾起了我的回忆:"是啊,当初我也是这么离开的。""离开荒村的路上,大家都非常吃力,直到中午才抵达西冷镇。然后,我们又坐中巴赶到K市长途汽车站,终于登上了开往上海的长途大巴。路上大家一句话都没说,显然都还没从荒村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当我们回到上海市区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霍强一下车就给我打了电话。""当时我也在旁边,其实他也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你这些事情。没想到,他竟然那么快就死了。"说到这里,苏天平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满脸痛苦的样子。"可是,那晚我在霍强的寝室,你为什么不肯把实情告诉我?""我不敢说,我们四个人在荒村的所作所为,一定触犯了什么禁忌,我怕万一说出来后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第20节:吸吮着听者的灵魂
  "你们已经惹上更大的麻烦了。""是的,当听说韩小枫也死了以后,我立刻吓得魂不附体,生怕下一个受害者就是我……"苏天平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说,"所以,当天我就从寝室里跑了出来,搬到学校外面一间出租屋了。霍强和韩小枫都是死在寝室里的,我不能再待在那种地方了。"听到这里,我算是完全感受到苏天平那种彻骨的恐惧了,仿佛我自己也随着他一同跌入了深渊。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就在这间阴暗清冷的小咖啡馆里,苏天平向我讲述了他们在荒村的离奇遭遇,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他说话时的表情,就像一个即将要淹死的人,抓着水面上最后一根稻草。苏天平的脸色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也许是把心里话倾诉出来的缘故吧,他大口地呼吸着,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运动。我看着他的样子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半句安慰他的话来,这也难怪,在这种情况下,怎能叫人不恐惧不绝望呢?忽然,苏天平弯下了腰,从台子底下拿出了一个皮箱,放到我面前。他轻声地说:"对不起,这些东西放在你那里吧。"我一下子愣住了,看着箱子说:"这里面是什么东西?""你拿回去就知道了。"他说话的腔调有些神秘兮兮的。
  "为什么一定要交给我?""这里面的东西本不属于我,但我又不能把它交给其他人,现在我只能信任你了。"我摸着箱子的表面,感觉并无什么异样,但心里还是犹豫了好一会儿。但是,我看着他那双恳切的眼睛,终于点了点头。但我没有当着他的面打开箱子,而是把它放到了自己脚边。苏天平似乎又松了一口气:"今天,谢谢你能来。""为什么?就为了向我叙述这些事情?""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件事憋在心里很闷,一定要找一个人倾诉出来,而这个人必须是值得信赖的--那就是你。"我不禁点了点头。而且,这件事也是因我的小说《荒村》而起的,若要追根究底,恐怕我也要算上一份了:"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不知道,只希望死亡到此为止。
  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心脏病,我不会在半夜里自己把自己吓死的。""我也希望你能平安无事。不过,我还是劝你回到学校里去,你的老师会给你帮助的。""谢谢,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这时我站了起来,几个钟头坐下来,腿都有些麻了,我淡淡地说:"天都快黑了,我该走了。有什么问题就给我打电话吧,再见。"我刚要走出去,苏天平又叫住了我:"等一等,给你的箱子。""哦,差点忘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其实我是故意遗忘的,但既然他都提醒了,我只好拎起箱子走了出去。离开这个半地下室的小咖啡馆,我总算呼吸到了新鲜空气,浑身上下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这时天色已经黑了,我看了看手中的箱子,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来不及多想,我叫了一辆出租车,迅速地离开了那里。
  也许是昨天在小咖啡馆里,听到的荒村故事太过恐怖了,今天我整整一天都心神不宁,耳边似乎总是回荡着苏天平的声音--颤抖如黑洞般的,不断吸吮着听者的灵魂。晚上,叶萧来找我了,他的突然造访让我很意外,而他的脸色似乎也不太好。叶萧一进门并没有说话,他看着我的眼睛停顿许久,才淡淡地说:"那个叫春雨的女大学生,今天已经被找到了。"找到了?不是找到了一具死尸吧?眼前立刻浮现起韩小枫的那张脸,我的心也悬了起来:"她在哪儿?还活着吗?""放心吧,春雨没死。今天上午,她在学校门口被老师发现,但神智似乎不太正常,学校把她送到医院去检查了。""你是说春雨疯了?""对,我亲自询问过她,但她浑身发抖,双眼无神,嘴里喃喃自语,处于极度的恐惧中,我看她精神已经崩溃了,不能提供任何线索。""那么苏天平呢?有他的消息吗?"叶萧沉默地摇了摇头:"学校已经找了他两天了,到现在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除了……"
  他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让我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你说除了什么?""除了昨天下午,有人在学校大门对面的咖啡馆里,看见苏天平和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在一起。""和谁在一起?"我一下子愣住了,问出了一个极愚蠢的问题。"目击者是苏天平的同学,当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苏天平,但不知道另一个人是谁。"叶萧忽然回过头来,盯着我的眼睛说,"不过,我已经猜到那个人是谁了。"面对叶萧的眼睛,此刻我已经无法再隐瞒了,只好缴械投降:"好吧,我承认,昨天我见到了苏天平。""他找你干什么?""苏天平全都告诉我了,告诉我他们四个大学生在荒村发生的一切。"我先给自己喝一口水,然后把昨天苏天平对我说过的话,又简要地复述了一遍给叶萧听。
第21节:古埃及法老的诅咒
  等我把这些话全部说完时,后背已经全是汗水了。叶萧也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关节不停地敲着台子,冷冷地说:"不知道苏天平现在怎么样了。""去过荒村的四个大学生,霍强和韩小枫都已经死了,而春雨也已经疯了,那么苏天平呢?他是死还是疯?""或者--他已经死了?"不!我决不敢面对这样的可能性,昨天还和苏天平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现在他可能已变成了一具尸体,我使劲摇了摇头:"死于噩梦?""死于噩梦只是猜测而已。"叶萧的声音异常冷静,"根据对霍强和韩小枫的尸检,只能说他们的直接死因是急性心肌梗塞。""这就是所谓的猝死吧?我知道有许多著名的运动员,都是在训练或比赛中突然死亡的。就像二○○三年的联合会杯足球赛上,喀麦隆球员维维安·福猝死在球场上。""但这些人都有心脏病史,或者其他类型的先天性疾病。
  至于霍强和韩小枫,我查过了,他们的身体很健康,更没有心血管方面的疾病。""那你说他们为什么会死?难道是幽灵的诅咒吗?"说完这句话,我忽然感到自己失言了,连忙止住了话头。"就像你的小说《诅咒》?还是古埃及法老的诅咒?""不,我不知道,你不要再问了。"但叶萧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不过,你还漏了一点。""什么?"我不记得自己遗漏了什么。"苏天平给你的那个箱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噢,原来是他的箱子。"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擦了擦汗说,"我还没来得及打开来看呢。"叶萧冷冷地说:"那好,现在就把它打开来看吧。""现在?"我竟有些犹豫,也许是因为它的主人还生死不明吧。"是的,就现在,快点拿出来吧。"他那种警官的口气不容分说,我只能照办了,从储藏室里拿出了那只箱子。箱子并没有锁,直接拉开拉链就可以了。但我的动作依然小心翼翼,因为那是苏天平给我的东西。终于,在叶萧凌厉的目光下,我缓缓地打开了箱子。
  奇怪,箱子里面是很多揉成团的旧报纸,我把这些纸团拣了出来,才发现纸团里包着一些东西--"好像是玉器啊!"叶萧也不禁叫了出来,他急忙凑上来帮着我一起整理,原来这些旧报纸是用来缓冲保护的。很快,一个圆盘形的玉器出来了,直径足有二十多厘米,中间有一个圆形的小孔,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白色。我小心地捧着这块玉器,手上的感觉冰凉异常,一股寒意直往皮肤底下钻。"看,箱子里还有其他东西。"叶萧提醒我。我立刻将手里的东西放好,然后小心地蹲下来,将箱子里的其他玉器全给翻了出来--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带有条纹的黄颜色,大约有十几厘米长;第三件玉器方柱形,粗看像半截木桩,细看又像大理石笔筒,从上到下有个大孔,内圆外方,达二十厘米高,十厘米宽,重量起码有十斤;第四件玉器就显得很小了,雕成了乌龟的形状,只有火柴盒大小;而第五件玉器则是一把小匕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挂在腰间的饰物。我把纸团全都拣出来,箱子也被翻得底朝天,总共就这五件玉器。
叶萧和我都有些不知所措,面面相觑地看着这堆东西。玉石之类的东西我懂的不多,所以也说不清它们的价值。特别是那件木桩似的大家伙,与一般小巧玲珑的玉器太不一样了,尤其是那家伙表面刻着许多奇怪的花纹,有点像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苏天平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叶萧总算是说话了。我先让自己恢复镇静,然后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苏天平对我说过的话:"对了,苏天平说他们在荒村的时候,闯入过一个地下通道。
  在那个地宫一样的地方,发现了很多奇怪的玉器,根据昨天他描述的样子,不就是这些玉器吗?""你是说……这些玉器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神秘地宫带出来的?""怪不得,昨天感觉他漏了什么没说,原来他不好意思把这个说出来啊。"我一下子全想通了,"他们四个人在神秘地宫里,突然手电筒摔坏了,在黑暗中大家乱作了一团,苏天平就趁着这个机会,把这些玉器塞到自己的旅行包里,反正黑暗中谁都看不见,然后跟着大家一起跑出去,这样谁都不会察觉到。"叶萧点了点头:"两天后,苏天平把这些玉器带回了上海,而他的同伴们都不知情,是吗?""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可能性了。否则他没理由不告诉我的,一定是怕这种盗窃行为被我戳穿,所以不好意思当面对我说。""那他为什么要把这些玉器交给你呢?""也许是绝望吧--"突然,我感到一种恐惧,"是的,在霍强和韩小枫死了以后,苏天平处于极度的恐惧中,他可能担心这些玉器会带来厄运,因为这都是他从地宫里偷出来的……"
叶萧打断了我的话:"所以,他把这些玉器转交给你,也等于把厄运转移给了你。"这句话一下子让我愣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我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难道,就像是诅咒录像带?一定要把录像带给别人看,把诅咒转移到别人的头上,自己才能没事?""不,我不相信这种事情存在。不过,或许苏天平相信呢。""难道说他要把诅咒转到我的头上?不,他不会是这种人。""也许是他看《午夜凶铃》实在太入迷,死马当做活马医……""够了,请别再说了。"此刻,我已身心俱疲,低下头看着那些古怪的玉器,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焦躁不安地在房间里踱起步。叶萧冷静地说:"好了,接下来的事情我不干涉你,但你自己必须要小心。""那么这些玉器呢?"叶萧看了看玉器说:"暂时放在你这里,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古董,先去做一下文物鉴定吧。""好的,我认识这方面的专家。"叶萧微微笑了笑说:"兄弟,好自为之吧。"然后,他匆匆地离开了这里。房间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那些玉器,仿佛面对着另一个遥远时空……
第22节:屠宰前的羊羔
  荒村公寓精神病院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阳光从一侧的窗户照射进来,与想像中的气氛似乎不太协调。一个强壮的男护工与我擦肩而过,却让我明白这里依然是个特殊的地方。我轻轻地推开一间病房。温暖的阳光下,蜷缩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是春雨。昨天晚上,叶萧告诉我春雨已经找到,并被送进了医院。于是,我就决心去看看她,不论是出于同情还是责任,也不论她是否真的疯了。刚才医生告诉我,春雨昨天送进来的时候神智不清,问她什么都回答不上来,嘴里喃喃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可能受到了过度惊吓以致精神分裂。医生不指望我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来,他认为春雨必须经过漫长的治疗才能恢复。现在,春雨缓缓抬起了头--她盯着我的那种眼神,就像是屠宰前的羊羔,是那样绝望和无助。
  我的心狠狠一颤,难道我就那么可怕吗?不过,如果没有我的小说《荒村》,她会到今天这地步吗?想到这里,我低下头无言以对。出乎意料的是,春雨首先说话了:"你总算来了。""你知道我要来吗?"还是一直在等待着我的出现?"是的,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的。说吧,是不是他们三个人都死了?"奇怪,医生不是说她疯了吗?但是,现在她说话的语调平稳而冷静,神色和表情也很正常,看不出任何精神病的样子。面对她的问题,我倒有些左右为难了。如果把苏天平的死讯也说出来,会不会刺激她呢?我只能强作微笑说:"你不要太担心,你在这里非常安全。""算了吧,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她说话的口气成熟了许多,似乎不再是那个小女生了,"你一定是来问我,在荒村发生了什么。""也许是吧,但我已经知道一些了。""是苏天平告诉你的?""对,我和他谈过。"可是春雨摇了摇头说:"那你还是有些事情不知道。"
  "是什么事?"她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停顿了片刻才说出话来:"那口井……""井?"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是的,进士第的后院里有一口井,关于那口井的秘密。"春雨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说,"在离开荒村的前一天,苏天平和韩小枫都待在进士第里,而我和霍强则到古宅外边走了走。我们在村民中间打听到了一位老人,据说他是荒村年纪最大的人,对荒村的种种传说和掌故非常熟悉。""你们找到那位老人了?""是的,这位老人头发花白,胡子留了一大把,起码有八十岁了。和荒村其他村民一样,他看我们的眼神很怪异,然后就向我们讲了一个典妻的故事……""典妻?""你知道典妻的意思?""是的,我知道,继续说下去吧。""民国初年,荒村欧阳家很有钱,但欧阳老爷多年无子,便花钱租了一个穷人的妻子做典妻。后来,典妻为老爷生下了一个儿子,但她总想着要逃出进士第,与自己原来的丈夫、儿子相会,老爷便把她关在了后院里。
  终于有一天,典妻逃出进士第准备远走高飞,却被欧阳家抓了回来,老爷决定用最严厉的手段惩罚她。""沉--井"我缓缓地吐出了这两个字。春雨显然很意外:"你知道这个故事?""是的,典妻被沉到了古井里。从此以后,就没人再敢去后院了。"忽然,我想起了小倩,她也曾向我说过这个故事,显然这个故事应该是真的。春雨继续说:"但你一定不知道,给我们说故事的老人,就是那个典妻的儿子。""典妻的儿子?""就是典妻进入欧阳家之前,和原来丈夫生的儿子。老人说他很恨欧阳家,事实上全体荒村人都不喜欢进士第。一九四九年以后,欧阳家败落了,就更没有人理他们家了,这个家族就像孤魂野鬼似的守着古宅,人丁越来越稀少,现在看来是彻底绝后了。"我叹了一声:"这就是冥冥之中的报应吧。"春雨点了点头,她说话似乎困难起来:"除此之外……老人还说荒村在古代是一个……麻风村。""麻风村?"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至于我在小说《荒村》里,说荒村人是宋朝靖康之变的北方移民,则完全是出于我的虚构。"是的,古时候麻风病人受到歧视,他们被家里赶了出来,可怜地四处流浪。
  许多麻风病人为了生存而聚集到一起,长途跋涉来到这块荒凉的海岸,便将其地命名为荒村。但是,在他们到达这里之前,已有一个家族世代定居于此,那就是欧阳家族。""欧阳家族与麻风病人生活在一起,共同组成了荒村?""但不知道为什么,欧阳家没有一个人染上麻风病。而那些外来的麻风病人们,大多能活到善终的年纪,并且养儿育女,传递后代,经过十几代人的繁衍,麻风病竟渐渐地从荒村消失了。""不可思议,麻风病在古代被认为是绝症,没人能治好的。""确实如此,所以几百年过去了,极少有人胆敢走进麻风村。""这也是荒村与世隔绝,保守闭塞的原因,是吗?""对,但不仅仅是这些。"春雨的眼神忽然变得诡异起来,"几百年来,荒村一直有这样的传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大秘密,隐藏在荒村的某个地方,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这个秘密的诅咒。"我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春雨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地说:"所有外来的闯入者都将受到诅咒?""没错,一个都逃不了。"春雨的回答斩钉截铁。但问题是--我也是"外来的闯入者"。
  我感觉自己被什么击中了似的,一下子懵住了,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陷入了沉思中。然而,春雨却好像中了魔似的,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
第23节:被关在精神病院里
  难以置信,她现在的样子就像个小女巫,而嘴里的话则像是古老的咒语,不停地在我耳边重复着。我紧张地看着她的脸,大声地说:"春雨,你怎么了,快点醒醒啊!""一个都逃不了……一个都逃不了……"她似乎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脑袋随着口中的自言自语猛烈摇晃着,摇动的频率越来越快。我的头都晕了,连忙大声地呼唤护士。这时,随着春雨剧烈的摇晃,藏在她怀中的挂件跳了出来。瞬间,我的眼睛像是被什么刺痛了--挂件是一枚玉指环。我再也顾不上发疯的春雨了,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的玉指环--它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色泽,让我的眼睛也跟着她一起晃动。几个强壮的男护工冲了进来,好不容易才制伏春雨,然后由一个护士给她打了针。春雨在激烈挣扎的过程中,脖子上挂件的绳子断了,那枚玉指环掉到地上。我立刻弯下腰捡起玉指环,退到一边看着春雨。大约十分钟以后,护工们退出了房间。
  春雨终于恢复了镇定,满脸疲惫地看着我。我向她晃了晃玉指环说:"对不起,你的东西掉了。"春雨眯起了眼睛,看了玉指环好一会儿说:"不,这不是我的东西,你拿走吧。""那它是谁的?"她用一种奇怪的嗓音幽幽地说:"它属于荒村。""荒村?"我又仔细地看了看这枚玉指环,它比一般的指环略厚一些,主要是半透明的青绿色,但在指环的侧面,却有一块怪异的暗红色。瞬间,我的手像是触电似的,脑子里回想起苏天平说过的话。对啊,他们在荒村闯入了一个神秘地宫,在地宫最里层的密室中,他们发现了一个神秘的玉函,里面装着一枚玉指环。--就是这枚玉指环,和苏天平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盯着春雨说:"这枚玉指环,应该是在荒村地下密室里的。"她看起来有些害怕,立刻点了点头。"当时,霍强的手电筒被摔坏了,所以你趁着黑暗的机会,将这枚玉指环从密室里偷了出来?""是的,你把它拿走吧。"春雨颤抖着说,眼神是如此的冷漠。这时,护工们又闯了进来,他们扶起春雨,要把她送到住院区去。春雨非常顺从地向外走去,但当她走到门口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对我说:"还有一张照片……""什么照片?"我立刻扑到她身边,但护工抓住她的手臂往外强拉。春雨使劲攀住门框,急促地说:"一张关于荒村的照片,被韩小枫拿走了。"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春雨已经被护工拉到了走廊里。她强行扭过头看着我,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很快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
  我独自站在门口,回想着春雨的最后一句话,身体像是被什么凝固住了。此刻,那枚小小的玉指环,正紧紧攥在我的手心里。我缓缓摊开手掌,一些汗珠正沾在玉指环上。我轻轻地擦去这些汗珠,感觉就好像是在水中淘金一般。忽然,我出于某种本能的意识,把玉指环放到了自己的手指尖上。正当我要试着戴上它时,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我打了一个冷战,慌忙将玉指环塞入口袋里,然后接起了电话。
  一个磁石般的女声从电话里响起:"喂,我是聂小倩。"是她?几天不见,忽然听到她的声音,心中立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傻傻地问道:"你在哪里?""我在上次见面的地铁书店里,你在哪儿呢?""精神病医院。""天哪?他们把你关进去了?"大概任何人听到这样的回答,都会晕过去的吧。我也暗暗好笑地说:"对不起,我刚才没说清楚,我是在精神病院探望一个病人。""哎,那种地方是不能随便去的。"这时我试探着问道:"我们现在能谈谈吗?""好的,我在书店等你,不过你得快点,否则我等不及就要走了。""行。"结束通话后,我迅速地跑出这房间,只留下急促的脚步声,回响在精神病院的走廊中。
  离开精神病院后,我只花了二十分钟,就抵达了那家地铁内的书店。当我气喘吁吁地跨进书店,在一排排书架中寻找小倩时,听到身后一个细微的声音:"你来晚了。"我长出了一口气,回头果然见到了小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头发扎起了马尾辫,看起来又和上次有些不同了。"你去精神病院看什么人?"她摆着一个特别的姿势问我。"春雨。""那个去过荒村的女大学生?""她疯了。"小倩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为什么?""不知道。去过荒村的那四个大学生,回到上海后就相继死了两个。另一个男生也失踪了,现在生死不明。而春雨则已经疯了,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简直就像一场噩梦。""没错,就是噩梦。"我轻声地叹了一口气,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春雨的声音,"刚才在精神病院里,春雨对我说了一个荒村的故事--典妻与那口井的故事。没错,她在荒村听说的这个故事。与你告诉我的故事完全一样。"小倩点了点头,自信地说:"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好吧,我相信你。
  春雨还告诉我,荒村的某个地方埋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所有闯入荒村的外来者,都将遭到这个秘密的诅咒。"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小倩,这是真的吗?"她似乎很害怕,回避着我的目光说:"我不知道……不知道……对不起,我忽然有些心慌。""怎么了?你身体不舒服吗?""不,不,你可不要乱猜。"她立刻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我的话。"那好,我不问下去了,你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书店门口。她淡淡地说:"你去哪儿?""我现在坐地铁,去春雨他们那所大学。"小倩似乎又来劲了:"去那里干什么?""有一张与荒村有关的照片。春雨说,那张照片被韩小枫拿走了。""我们走吧。"她说着就往外走,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去哪儿?""去那所大学啊,你不是说要去找那张照片吗?我和你一起去。"这个回答让我更加不知所措。"你去干吗?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只要与荒村有关,我就一定要参与,走啦--"小倩拉着我来到了地铁的检票口,我怔怔地问:"那你今天不去冰淇淋店上班?""反正也是打工,偶尔一天不去也没关系。"正说着话,她已经穿过了检票口,回头对我说:"你到底去不去啊,不然我自己一个人去喽。"于是,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和她一起走到站台上。趁着等车的空当,我轻声说道:"你会后悔的。"她冷冷地回答:"不,后悔的人将会是你。"地铁列车呼啸着驶来了,我们匆匆走进车厢,却都沉默了,任由列车带着我们的身体,飞速地穿越隧道。一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前面的车窗。黑暗的隧道里,我们的脸浮现在车窗玻璃上。
  我觉得她一直在看我,但我却看不清她的眼睛,就像对着一面模糊的镜子,镜子后面还藏着一个人。二十多分钟后,我们才回到地面上,来到春雨他们学校。当我找到韩小枫的寝室,想要看一看她遗留下来的东西时,一个老师却拦住我们,想必是霍强、韩小枫的死让学校很紧张,不敢让更多的人知道。万般无奈,我只能吹了个牛皮,说自己是韩小枫家里的亲戚,要把她的遗物带走。但老师说韩小枫的遗物已经整理过,移交给她的家属了。我和小倩只好失望地离开女生楼。迎面走来几个女生,手里正好拿着《萌芽》杂志。我忙厚着脸皮叫住她们,告诉她们我就是小说《荒村》的作者,我想向她们打听韩小枫的情况。没想到她们都非常喜欢小说《荒村》,立刻围着我说了很多话,而把小倩晾在了一边。然而,当我问到韩小枫时,她们都害怕起来,没有人敢再说下去了。
  当我准备要走的时候,一个女生忽然叫住我:"我想起来了,韩小枫还有一个储物箱,我带你们去吧。"我和小倩跟着这女生,离开宿舍区,走进了一栋楼的大厅。在一条宽阔的走廊边,镶嵌着许多个储物箱,大小就和信报箱差不多。那女生一眼认出了韩小枫的箱子,因为箱子上贴着韩小枫的名字。然后,那个女生就悄悄地离开了。看着箱子上"韩小枫"的名字,我喃喃自语道:"可我们没有钥匙怎么办呢?"但小倩径自伸手拉了拉箱门,居然把那小储物箱打开了。我还是摇了摇头说:"韩小枫死了以后,学校一定打开过这箱子,看来我们不会再找到什么了。""让我看一看。"小倩把手伸到了箱子里面,但只摸出了一大团废报纸,看来有价值的东西都被拿走了。但她还是不死心,似乎在储物箱的里层摸索着,忽然,她的眉头微微一皱,从箱子里摸出了一张照片。
  她喘了口气说:"它被贴在最里层的上面。""怪不得没有被学校发现。"我从小倩手里接过照片,发现这是一张黑白老照片,颜色有些泛黄,摸在手里的感觉脆脆的,似乎很容易就会碎掉。照片里是一家人的全家福,总共有五个人--前排坐着一对老年夫妇,看起来都有七十多岁了,老头子精瘦精瘦的,穿着长衫,留着长长的胡须,头发也留得很长,看起来颇有些古风;老太婆穿着一件旗袍,脸上不知道抹了多少粉,惨白惨白的像个僵尸。后排应该是一对年轻的夫妻,男的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一身笔挺西装,风度翩翩,就像《金粉世家》中的少爷一样;女的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她穿着民国时流行的短袖旗袍,露出一双白嫩如藕的手臂来,脸庞清瘦而秀丽,目光略带几分忧郁,不像是那种丰满的年轻母亲的样子。
第24节:穿透老照片的光阴
  小倩和我都看得愣住了,似乎这张照片里的人物,都还拥有某种生命似的看着我们,尤其是那个怀抱婴儿的年轻女子,她那奇怪的眼神,仿佛能穿透这老照片的光阴。我不禁自言自语地说:"奇怪,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再仔细地看看照片里的背景。好像是一间宽敞的客厅,后面似乎还有一架钢琴,墙上有一个大壁炉,上面有几盏壁灯。有壁炉的那一定是老式洋房了,可荒村不可能有这样的房子啊?忽然,小倩把照片翻了过来,我这才发现照片的背面有字,好像是用黑色颜料写上去的--"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五日摄于上海荒村公寓"我轻声地把这句话念了出来,念到一半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毛。
  小倩也睁大了眼睛,怔怔地说:"天哪,也许我们真的发现了什么。""等一等,让我们先冷静一下--民国三十七年?换算成公元就是一九四八年。民国时期是用阳历的,四月五日阳历应该是清明节。""这张照片拍摄于一九四八年的清明节?"我点点头,但随即又锁紧了眉头:"只是……'上海荒村公寓'究竟是什么地方?""最起码是在上海吧。""春雨说这是有关荒村的照片,应该不仅仅只是'荒村公寓'这四个字这么简单。
  这张照片肯定是在荒村进士第古宅里发现的,然后又被韩小枫收了起来。她将照片带回上海,并小心地藏在这个储物箱里。"小倩似乎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么说来,这张全家福照片上的五个人,一定就是--欧阳家族?""没错,这应该就是欧阳家在上海拍摄的全家福。真没想到啊,荒村的欧阳家居然还在上海住过。""而上海还有一个荒村公寓。"小倩补充道。我又感到头疼欲裂,看着这张黑白老照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于是我收起了这张照片,小心地夹在笔记本里,然后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终于,我和小倩离开了那里,赶在天黑前走出了校园。虽然发现了这张照片,但我们的情绪都异常低落。也许每次有新的发现,就意味着我们与荒村的秘密之间,还有更艰险的道路要走。"荒村公寓"究竟在哪里?
  今天是这个故事的第十六天,从这一天起你将发现--故事已进入了一个新的迷宫。天气越来越热了,昨天从精神病院到地铁书店再赶到大学,出过一身臭汗的我把衣服都换了下来。无意中,我在口袋外摸到了一个硬物,心里莫名其妙地一颤,连忙把手伸进袋中,摸出了那枚绿色的玉指环。这是荒村地下密室里的玉指环,它究竟应该戴在谁的手指上呢?昨天在精神病院里,春雨为什么会把它挂在脖子上呢?我本没有想到要带走它,但现在它已经在我手中了--也许这就是它的宿命吧。我仔细地看了看玉指环,侧面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感觉就像是某种烙印似的镶嵌在绿色的玉石中。我打了个冷战,似乎这玉指环要把我的体温都吸走似的。
  我立刻放下了玉指环,将它放入一个小盒子,并锁在了抽屉里。昨天真的很累,黄昏时分从大学出来,我便与小倩告别,自己打的回家了。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喘气,我就给叶萧打了个电话,把一天内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他,尤其是最后那个疑问。现在,那张照片就夹在我的笔记本里。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照片上的几个人,那种感觉很难用语言来形容的。电话铃突然响了。我立刻接起电话,听到了叶萧的声音。"我找到荒村公寓了。"一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但几秒钟后,"荒村公寓"这四个字,就像子弹一样打在了我心里。我大声地说:"你是怎么找到的?""昨天晚上,你说荒村公寓应该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建造的老式洋房。今天上午,我通过公安局的内部档案,查阅了旧上海所有的地名资料,总算查到了荒村公寓这个名称。"我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在哪里?""安息路13号。"叶萧缓缓地吐出了这几个字,我一下子愣住了--安息路,上海有这么一条马路吗?我急忙问道:"安息路13号?我没听错吧,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条路。"
  "没错,就是这个地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的那条后马路吗?""小时候?"记忆立刻飞速旋转了起来,一条清冷阴郁的小马路,正模糊地浮现于眼前,"对,我想起来了,过去我们家后面那条不知名的小马路。""那条路就叫安息路。""谢谢你,叶萧。"叶萧似乎还想对我关照什么,但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把电话挂了。因为,我还要给另一个人打电话--聂小倩。在随后的电话里,我把刚才得到的消息告诉了她。小倩也显得非常兴奋,立刻要去荒村公寓看看。我答应她,说好半个小时后,在安息路13号大门口碰头。带上那张老照片,我匆匆向安息路赶去。刚才叶萧的电话,让我又回想起了童年。那时我们家的老房子,前后都是一些小马路,布满了旧式的里弄房子。但是,自从十岁那年搬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剩下的一些记忆也渐渐淡忘了。半小时后,我抵达了十几年前我的家,没想到这里已经成为了一片工地,原来的房子早就被拆迁了。
  看着建筑工地上的一片废墟,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涩,这就是岁月流逝吗?来不及感慨了,我快步转过一条横马路,来到了后面那条小马路上。果然,我看到了路牌--安息路。就是这里了。看着这条清冷的小马路,童年记忆如电影般一幕幕上映,带着我缓缓向前走去。我很自然地想起了小时候,叶萧经常带着我到这里来玩,那时这条路两边都是一排排老房子,躲在茂盛的绿树中间,让我们这些孩子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畏惧。这里几乎看不到有汽车开过,就连行人也极其稀少,狭窄弯曲的马路可以随意穿越,有时安静得吓人,似乎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是另一个世界了。然而,现在这一切都改变了--路边的房子都被拆光了,有的已是一片瓦砾废墟,有的还剩下残垣断壁,几辆推土机在废墟中工作着,一些建筑工人正在搭建临时房子--安息路变成了一个大工地。
  荒村公寓会不会也化为废墟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那我不是前功尽弃了吗?我在心里默默祷告着,一路小跑向前奔去,目不转睛地扫视着马路两边。天色越来越阴暗了,一些雨点悄悄落了下来,让我心里愈发不安。就在我即将跑到安息路的尽头时,发现一堆废墟中间,矗立着一栋绿色的房子。这是一栋英国式的三层楼房,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将整栋楼紧紧包裹了起来。雨点越来越大了,在阴郁的天空下,这栋绿色的楼房孤独地矗立着,周围是一大片的残垣断壁。眼前这样的一幅画面,酷肖英格兰荒原上的古代遗址,让人一阵阵地心悸。雨点越来越密集地打在脸上,我只能踏着一地的瓦砾废墟,向那栋绿色的房子跑去。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正仰起头看着房子的屋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没有打伞。雨点渐渐地将她打湿,裙子紧紧贴着身体,从背面看她的曲线真的很迷人。
  我终于也冲到了楼下,立刻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小倩。"她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怔怔地转过头来说:"你迟到了。""对不起。你干吗站在这里,当心淋雨着凉。"说话间,我发现自己也被雨淋湿了,样子似乎比她更狼狈。小倩并没有在意我的话,仍然直勾勾地盯着这栋楼房说:"这里就是荒村公寓。""荒村公寓?"这四个字又让我心里一抖,这才发现楼房底下挂着门牌号码--安息路13号。没错,叶萧说的地方就是这里了,我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抓起小倩的手就往房子里冲。在抓住她手的一刹那,心头竟流过一缕温暖,她的肌肤光滑而冰凉,还沾着一些雨水,那又滑又凉的感觉,让我不好意思起来。但她挥动着手说:"不要,这栋房子的感觉很怪异,我们不要擅自闯入。"
第25节:这栋房子的恐惧
  "你想在雨中淋成落汤鸡吗?"我紧紧地抓住她的手,飞快地冲到底楼大门前,房檐挡住了雨水。我用力地敲了敲门,但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又趴在窗户上向里看了看,可光线实在太暗了,什么也看不见。情急之下,我们转到房子的后面,发现有一道不起眼的后门,似乎是虚掩着的。我尝试着轻轻推了推,没想到居然把门推开了,我立刻拉着小倩走了进去。我们进入荒村公寓了。进门是一道长长的走廊,两边堆放着许多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和垃圾,昏暗的光线让我的眼睛不太适应。随着我们的脚步,厚厚的尘土飞扬了起来,我忙用手捂住了口鼻。直到这时,小倩的手才从我手掌中挣脱出来,她揉了揉手腕说:"这可是你要闯进来的。"灰尘渐渐散去,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刚才在电话里,你不是说很想看看荒村公寓吗?怎么现在又感到害怕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倩用手帕擦了擦被雨打湿的头发,露出茫然的眼神,"当我站在这栋房子的下面,仰望着三楼的窗户时,心里忽然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感觉,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但我确实感到了恐惧,对于这栋房子的恐惧。"
  听着她那种幽幽的声音,我的心里也有些发毛了,但我还是安慰她说:"不,那只是你的心理作用。"她依然摇了摇头,又开始用手帕擦拭被打湿了的裙子。我有些脸红,不自在地问道:"你被淋湿了,要紧吗?要不然我陪你回去吧。""算了吧,既然已经进来了,那我们就先看看吧。"小倩总算抬起了头。她身上已经擦干了一些,目光直直地对准走廊的尽头,那里沉浸在一团漆黑中。我在前面小心翼翼地走着,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我不断地用手打散灰尘,感觉就像是走在某个地道中。这让我想起了苏天平讲述的荒村地宫。
忽然,走廊旁边出现了一个房间,昏暗的光线里可以依稀分辨,这是一个进门的玄关,刚才我敲的门应该就是这一扇了。后面的门厅空空荡荡的。我抬起头仔细观察墙壁和天花板,看起来这房子的装饰还不错,是英式风格。只是墙上布满了灰尘,还有经年累月的污迹,许多天花板表面都脱落了,这种斑驳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往里还有一个大厅,我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这里的光线。这个大厅非常宽敞,就算有十几个人跳舞也足够了。大厅内侧还有一道旋转的楼梯,我走到楼梯边向上仰望,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敢走上去。也许是空关太久的缘故,这房子散发着一股陈腐的味道,让进来的人感到胸闷气短。然后,小倩走进了旁边一个房间,我赶紧跟在她后面。那也是一个宽敞的房间,采光要比刚才稍微好一些。但让我们惊讶的是,房间里居然摆着一架黑色的钢琴。小倩立刻扑了上去,虽然钢琴上积了许多灰尘,但她还是打开了上面的盖子。
  一排黑白相间的琴键露了出来,她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然而,想像中的曼妙音符并没有流出来,这架钢琴就像是个哑巴一样,任凭小倩怎么按键,都不发出任何的声音。我仔细地看了看钢琴下面的商标,它是一九四七年英国出品的,"已经那么多年了,这架钢琴大概早就坏了吧。如果没有坏的话,如此贵重值钱的钢琴,肯定已经被人家搬走了。"然后,我又到钢琴后面看了看,果然如此,里面的部件都已经一蹋糊涂了,就像一台破烂的机器,只剩下废铜烂铁了。小倩也点了点头,失望地合上了钢琴盖子:"你说的没错,否则它不可能留在这里。"这时,我又回头看了看里侧的墙壁,再看了看这架钢琴,突然叫了起来:"就是这里了。""你说什么?""和照片里的一样。"我立刻从包里拿出了一张照片,那张欧阳家的全家福。我指了指眼前这面墙壁,小倩立刻点了点头:"对,钢琴和壁炉。"
  原来,这面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在墙的上侧还有几个西式的壁灯,再加上这架钢琴,都跟这张老照片里的背景完全相同。我们又仔细地对比了一下,举着照片走到房子的另一侧,这里应该就是摄影师所在的位置,站在这里看出去,就和照片里的视角一模一样,后面的背景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仿佛时光在这房间里凝固住了。"就是在这个房间里拍的。"我怔怔地盯着老照片,"没错,这里就是荒村公寓。已经五十多年过去了,但当我们站在这里,看着这张照片里的人,就好像他们还在这房间里似的。""不要乱说话。"小倩立刻打断我,好像我犯了什么忌讳似的。她又回头看了看窗外,外面已经是倾盆大雨了,密集的雨点连着暧昧的天色,再加上这房间里潮湿陈腐的空气,都让人产生窒息的感觉。"外面下那么大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我们先看看这房子吧。"说着,我走出大房间,又在底楼各处走了一圈。
  在大厅另一边好像是个厨房,但看不到任何餐具,灶台上爬满了蜘蛛网。此外还有几个小房间,大概是过去佣人们住的吧。我又来到楼梯口,小心翼翼地走了上去。旋转楼梯还算结实,只是木栏杆上积了厚厚的灰尘。在楼梯上转了一圈,终于来到荒村公寓的二楼。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但看不到一丝光线,我不敢贸然走进去。墙壁上有一个电灯开关,我试探着按了一下,没想到灯竟然亮了,原来这里始终都没有断电。身后,小倩清脆的脚步声跟上来了,空旷的大房子里发出奇特的回音,我向她微微一笑:"也许这里还可以住人呢。"但她的神情始终保持着严肃:"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住呢?看起来,至少已经空关好几年了。"我径自走进走廊。头顶的灯光很暗,照在一片扬起的灰尘上,感觉像是一团浓雾。我使劲挥手拨开雾团,大着胆子推开旁边一扇房门。这是一个大约十几个平方米的房间,里面还是空空荡荡的,受潮的墙壁大部分都脱落了。
  我缓缓走到窗户前,窗沿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叶子,几乎要把半个窗口覆盖住。从绿叶掩映的窗户向外看去,是一大片废墟和拆迁工地,更远处是已经造起来的高层建筑。窗外的瓢泼大雨继续下着,一些雨点从破碎的窗玻璃溅进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就连空气都是湿湿的,这房子好像浸泡在水中似的。我回过头,看到小倩也站在门口,她的脸色异常苍白,半湿的发绺沾在额头,目光也显得十分疲倦。我走到她身边说:"是不是着凉了?""不,我只是觉得这房子的空气有些怪。""老房子里总有这么一股怪味,这很正常。"然后,我回到走廊的楼梯口,向通往三楼的方向望了望。楼上露着几丝微光,我扶着栏杆犹豫了好一会儿,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脚刚刚踏上楼板,小倩却突然拉住了我,幽幽地说:"别上去。""为什么?"她的眼睛盯着我:"不知道,但你别上去。"我和她对峙了几秒钟,但最后还是我妥协了。"好吧,离开这里。"
  走下旋转楼梯,我们回到了底楼,前门似乎是被封死了,只能从进来的那条走廊出去。走廊边堆着许多杂物,我发现其中有把旧伞,是八十年代那种钢骨的黑伞,我试着把伞撑了开来,看起来它还能用。于是,我和小倩合着一把伞,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走出这栋压抑的老房子,我们都贪婪地呼吸着雨中的空气。大雨不停地敲打着雨伞。幸好这把伞很大,正好可以容纳我们两个人,而小倩似乎有意识地与我保持几厘米的距离,尽量不碰到我的身体。一路上全是瓦砾和废墟,就好像走在某个古代遗址上。我不时地回头望去,荒村公寓在一堆废墟中间,浑身都被绿色的藤蔓捆绑着。我想像大雨使这些植物放肆地生长,绿叶伸展到老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这也许是它们最后的狂欢了。我们艰难地在雨中穿行,好不容易才走出这片废墟,我忽然想起了什么:"等一等,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大雨似乎使小倩心烦意乱:"哪里?""物业公司,只有在那里才能问出更多有关荒村公寓的情况。"小倩犹豫了片刻说:"好吧,我们走。"
第26节:在镜子里见到了另一个人
  雨天实在碰不到几个人。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物业公司,就在离此两条马路的地方。于是,我和小倩合撑着伞,赶紧找到了物业公司。我谎称自己是记者,要作一个关于老房子的新闻调查,向物业询问安息路13号的房子。"安息路13号?"物业公司的负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吃惊地问道,"你们怎么问起那栋房子来了?""有什么不对吗?""那栋房子再过十天就要拆了。"我的心里像是被打了一拳似的,急忙摇着头说:"不可能,怎么可能要拆了呢?""你们没看到吗?整条安息路上的房子全被拆光了,现在只剩下那一栋楼了。按照拆迁队的施工计划,安息路13号将是最后一栋被拆的房子。""为什么要拆它呢?""安息路两边的地皮都批租了,准备要开发高档楼盘。"我一下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那现在这房子属于谁呢?""这房子本来就属于国家,也就是我们物业所有,前些年一直空关着,早就没有人住了。""那么大的房子,怎么会没人住呢?难道不能出租吗?""当然想租掉它啦,也有许多人来看过房子,准备出大价钱租下来。但人家一走到房子里面,就感到阴气太重,不吉利。现在租房子很讲究风水的,尤其是那些有钱的大老板,个个都很迷信,一看风水不好,说什么也不敢租了。""那你知道这房子在解放前的情况吗?"物业公司的负责人摇了摇头说:"那实在太久了,我们也不清楚啊。"我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了,便谢过他们,匆匆离开了物业公司。雨已经渐渐小了,小倩的眼神总是在发愣,我碰了碰她说:"你怎么了?刚才在物业公司,你一句话都没说。"
  "我能说什么?"她冷冷地回答,这种口气让我望而生畏。我感到几分绝望,仰着头说:"算了吧,小倩,这件事本就与你无关,你不要再来了,忘掉所有的一切吧。"但小倩摇了摇头说:"不,我也想知道荒村的秘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事实上我自己的心里也很乱。我把伞交到小倩手中说:"我走了,再见--不,不要再见面了吧。"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冲到雨幕中,拦下一辆出租车回家。坐在出租车的后排,我回头望着路边的小倩,她纤长的身体连同那把黑伞,如同一尊美丽的雕塑。
  从这一天起,我只剩下十天的时间。因为再过十天,安息路13号的荒村公寓,就要被推土机夷为平地。而这栋欧阳家族住过的老房子,是我打开荒村之谜的惟一希望。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夜,终于下定决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解开荒村的秘密。所以,我必须赶在荒村公寓被毁灭之前,充分了解这栋房子,把隐藏在其中的秘密挖掘出来。在这短短的十天时间里,除了我自己住进荒村公寓以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于是,我先去了荒村公寓所在的物业,告诉他们我是一个作家,在写一本关于四十年代旧上海建筑的书,特别看中了荒村公寓的老房子。但听说那房子就快被拆了,所以想抓紧时间先在里面住上几天。物业工作人员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然后我在家里准备了一下,比如电饭煲、微波炉等日常生活必需品,还有一张简易的折叠床。至于电视机、冰箱之类的大件,我想在那边是用不着的。
  我租了一辆货车,搬运工人把这些东西运上了车,目的地是荒村公寓。半小时后,这支微型的搬家队伍抵达了安息路。当我走下货车,看着安息路13号的老房子时,心跳又一次加快了。搬运工抬着我的家什穿过拆迁工地--这些人的眼神告诉我,他们以为我大概疯了,怎么会搬到这种地方来。从荒村公寓的后门进去,穿过那条布满灰尘的走廊,搬运工们都皱起了眉头,大概他们还从来没接过这种活吧。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上了楼梯,放在二楼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里。搬运工人离开后,我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清理掉不知多少年积下来的灰尘,总算是可以住人了。我又做了一个简易柜子,里面放了我的书和衣服,折叠床也搭了起来,铺上床单还是很舒服的。我还试了一下房间里的电源,完全可以使用电饭煲和微波炉。在自己家里也没这么打扫过--我趴在窗口上喘着粗气,心里却有几分成就感--现在这就是我的房间了,尽管只有短短十天。接下来,我在二楼各个房间看了看。
  这层楼总共有六个房间,每一间都差不多,里面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地上布满了灰尘。我实在没有精力把每个房间都打扫一遍,只能仔细地检查一下,看看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但却一无所获。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还发现了一个卫生间,非常宽敞,至少有十个平方米,墙上和地上贴着白色的瓷砖,抽水马桶还可以使用。在卫生间的内侧,甚至还有一个白铁皮的浴缸,只是积满了灰尘。水槽后面有一面镜子,镜面蒙着灰尘,镜子里的我朦朦胧胧,仿佛面对着古代的铜镜。我打开水龙头,放出了混浊的自来水,几分钟后水渐渐干净了。我把水泼到镜子上,水流如瀑布般从镜面淌下。冲刷净经年累月的尘垢,水帘中渐渐露出了我的眼睛。我盯着自己在水幕后的眼睛,竟然有些不认识自己了。我连忙摇了摇头,用抹布把镜子擦了一遍,终于又重新认出了我的脸。我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镜子,缓缓退出了卫生间。奇怪,刚才看着镜子的时候,我难道在镜子里见到了另一个人?
  我不愿意再想了,匆匆下楼去了。底楼的大厅实在太大了,我只能戴上一副口罩,先往地上洒了很多水,然后再用拖把拖一遍了事。然后,我来到通往后门的那条走廊,打开幽暗的电灯,两旁堆积的杂物立刻弥漫起一股烟雾。幸好我戴着口罩,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旧家具里,寻找可能有用的线索。这些旧家具都破旧不堪,也看不出是什么年代的,大概稍微值钱一点的都被搬光了吧。其中还有打碎的锅碗瓢盆之类的,这些东西连收破烂的都不会要。当我累得满头大汗时,忽然从一个破烂的柜子底下,看到了一个大喇叭似的东西。我连忙把那个东西搬出来,才发现它是一个老式的留声机,花朵似的喇叭向上张开,下面是一个方形的机盒,应该是个古董级的家伙了。我连忙把这台留声机搬到了大厅里,放在一个旧柜子上面。再看看这宽阔的大厅,还有脚下的木头地板,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留声机就是放在这里的,因为欧阳家经常开家庭舞会。于是,我情不自禁地走到了大厅中央,天花板的中心悬着一根空荡荡的铁杆,过去这里一定有一盏华丽的吊灯。我又向大厅四周张望了一圈,想像着当年舞会的盛况,留声机里放出的是华尔兹还是圆舞曲呢?天已经渐渐地黑了,夜幕下的荒村公寓一片寂静。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心,仿佛在与某个人对峙着。终于,我默默离开了大厅。踏上旋转楼梯时,整栋老房子都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到二楼的房间,我早已经准备好了微波炉晚餐。想起来真有点可笑,我居然在这古老的荒村公寓里,过起了微波炉时代的生活。吃完这份别开生面的晚餐,我又一次趴在窗口,一些绿色藤蔓几乎已经爬进了房间。我嗅了嗅,那应该是爬山虎叶子的味道吧?这些古怪的植物味道,和老房子里弥漫的陈腐味道混合在一起,会不会发生某种化学反应,制造出一种新的化学元素呢?
  我把头伸出窗外大口地呼吸着,不,这些可恶的气味还将陪伴我十天。窗外的上海已经灯火通明了,今晚又是一个不夜天。在两条马路外,几十栋高层建筑遮挡住了我的视线,但依然能看到远处的浦东陆家嘴,那些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的尖顶。与这不夜的上海相比,荒村公寓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看着窗下一大片残垣断壁的废墟,我觉得自己像是被围困在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忽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里传来叶萧急促的声音:"你在哪里啊?刚才我去你家找过你,邻居说你搬家了。""我没有搬家,只是在外面暂住几天。"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实情,"好吧,我告诉你--我在荒村公寓。""你找到了?""不但找到了,而且还住进来了。""你住进荒村公寓了?"叶萧显然被我吓着了,我很少听到他在电话里如此焦急,"你疯了吗?""我没疯,这是一栋三层楼的老房子,已经空关许多年了。现在安息路上的房子都拆光了,就剩下荒村公寓这一栋楼,十天之后这栋楼也要被拆了。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只有自己住到这栋房子里,赶在十天之内,破解荒村和欧阳家的秘密。"
  叶萧的口气又变得严肃沉重起来:"生活和小说是不一样的,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和小说里的人物一样--你不能,我们每一个人都不能,明白吗?我们都不能面对生活的恐惧。""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处理的。"叶萧苦笑了一声说:"不,我看你还在霍强和韩小枫死去的阴影下。听我说,无论是噩梦还是心肌梗塞,他们都是自然死亡,并不是被其他人杀害的,只能被看做是意外。""意外?可无论如何,我也是去过荒村的,也属于'外来的闯入者'吧。""你担心你自己的安危?"叶萧停顿了片刻,"你不会有事的。""谁知道呢?叶萧,你现在能不能帮我再查一查荒村公寓过去的情况?我相信这里一定还发生过许多事情。""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快点离开那个鬼地方。""我会离开的,只要我一发现那个秘密。"面对我的执拗,叶萧实在无话可说了,我们结束了通话。离开窗户,头顶的电灯泡照射着我苍白的脸孔,我念起了那几个大学生的名字--霍强、韩小枫、苏天平、春雨,现在他们四个人里已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剩下一个生死不明。当这个故事的第一天,他们来到我的面前,向我提出到荒村探险的计划时,我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他们究竟冒犯了荒村什么呢?我疲惫不堪地躺倒在床上,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这房子里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但今天打扫房子流了很多汗,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一个人摸索着走过黑暗的走廊,打开了卫生间里的电灯。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镜子,然后我往浴缸里倒了许多洗洁精,花了半个多小时才把它洗干净。幸好现在天热,我自己接了一个莲蓬头,用冷水冲了个澡。我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房间里,关了灯就栽倒在折叠床上。
第27节:一个幽灵在追我
  在这暗夜的房间里,爬山虎的气味继续飘荡在我鼻孔边,如潮水一样充满了我全身,让我缓缓地下沉,一直沉到夜的深处。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深深的黑夜中浮了起来,隐隐感觉折叠床的地板下,有某种轻微的颤动。我猛然睁开眼睛,在一团漆黑中缓缓爬起来,摸着墙壁走到了门口,屏住了呼吸侧耳倾听--"笃……笃……笃……"是的,我听到了那种声音,黑夜里幽灵般的脚步声,似乎正踏在底楼大厅的地板上,悠悠地飘荡在整栋老房子里。我轻轻地捂住了嘴巴,让自己不要被吓得叫出声来。但那声音还在继续,似乎还带着某种奇怪的节奏,我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默念道:"舞会开始了?"片刻之后,那脚步声似乎又飘浮到了楼梯上,声音也似乎随着楼梯又旋转起来。我站在黑暗的走廊里,眼前什么都看不到--突然,一个白色的影子,从我眼前一掠而过。"谁?"我大叫了一声,飞快地向前奔去,那个影子似乎又向楼下退去。
  黑暗的楼道里我实在看不清楚,只能循着对方的脚步声,跟着跑下了旋转楼梯。来不及开灯了,凭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在底楼大厅里,渐渐看清了那个细长的身影。我几乎就要追到了,那个影子却一闪躲到了大厅旁边的房间里。我继续追进去,终于伸手抓住了对方。我抓住了一个年轻女子的手臂。"放开我!"小倩?我一下子愣住了,但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我打开墙上的电灯开关,终于看见了小倩的眼睛,她的目光是那样惊恐、那样哀怜,就像一只被猎人捕获的小母鹿。看着她的眼睛,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继续紧紧地抓着她。而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是在与我对峙。终于,我在她耳边说话了:"小倩,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也想这么问你呢。"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刚才,我还以为是一个幽灵在追我呢,原来是你啊。""幽灵?你说这房子里真的有幽灵吗?"我抬起头看着这个大房间,墙上镶嵌着一个大壁炉,正是当年欧阳家拍全家福照片的地方。"不知道,但愿没有吧。"我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这个房间:"我们上楼去吧。"小倩穿着一身白色的裙子,当她穿过大厅的时候,就好像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翩翩起舞。踏上旋转楼梯,我领着她来到了"我的"房间。她惊讶地说:"你搬到这里住了?""是的,留给我的时间只有十天,我必须在这栋房子被拆掉前,查出荒村的秘密。""不惜任何代价?""对,不惜任何代价。"我斩钉截铁地重复了她的话。
  然后,我看了看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钟,"小倩,那你呢?为什么在半夜里出现在这里?"她避开我的目光说:"我做了一个噩梦。""噩梦?"深更半夜听到这个词,我心里有些害怕,"你梦见了谁?""我梦见了你。"小倩怔怔地看着我的眼睛,吓得我后退了一步,哆嗦着说:"你是说,我出现在了你的噩梦里?""没错。"我心里暗暗自嘲说:那我不成了怪兽了吗?她微微点头,继续说下去:"我梦见你半夜里梦游了……一个人走到马路上……在黑夜里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这条废墟般的安息路上……你悄无声息地走进荒村公寓……面对着一面镜子……"突然,她的话戛然而止。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催促道:"后来怎么了?""后来……我就醒了。"她不停地喘息着,胸口一起一伏,背靠着墙说,"我实在放心不下,再也睡不下去了,于是就跑了过来。"
  "你胆子也太大了,一个年轻女孩子,半夜里走到这种地方,万一遇到坏人怎么办?你家里人一定担心死了。"小倩撇了撇嘴,冷冷地回答:"我没有家人。"我摇着头笑了笑说:"难道你真是聊斋里的聂小倩?""是又怎么样?""别说气话了,我送你回家吧。""我没有家。"小倩的语气终于柔和下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哀伤,幽幽地念着,"我没有家……我没有家……"她的表情越来越困,渐渐地闭上了眼睛说:"我好累啊。"可我这房间里连椅子都没有,我只能扶着她坐到折叠床上。她的身体一下子变得软软的,我想她一定是困极了,毕竟深更半夜不睡觉,谁也吃不消。我把小倩平放到了折叠床上,还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她很快就睡着了,表情又恢复了安逸,几缕发丝沾在额头,像童话里的睡美人。晚安--我关掉了电灯,轻轻地退出房间,帮她把门关好。然后,我走下旋转楼梯,从后门走出了荒村公寓。尽管我自己也困得不得了,但一阵冷冷夜风吹来,让我睡意全消。我在周围的拆迁工地上转了一圈,一直走到安息路上。从这里回头望着荒村公寓,这栋被黑暗笼罩着的孤独的老房子--如同特兰西瓦尼亚荒原上的德库拉古堡。现在是凌晨四点二十分,这个故事的第十八天。
第28节:两个学生死在自己寝室里
  在天亮前的两个小时中,我在安息路附近的几条街上转了转。我来到小时候住过的老房子--不,现在只能算是遗址了--踏上这片瓦砾和废墟,试图在残破的砖块中寻找着什么,是童年时的玩具,还是被遗忘的旧照片?或者仅仅是记忆。清晨六点,阳光斜射到了我的身上,我又回到了安息路13号,穿过满目疮痍的废墟,走进了晨曦中的荒村公寓。我想小倩一定还在熟睡吧,便蹑手蹑脚地走到楼上,轻轻推开了房门。然而,房间里却空空如也,毯子已经叠好放在床上了。我愣了几秒钟,然后飞快地跑出房间,在楼梯口大声地叫着小倩,但没有她的回应--看来她已经离开荒村公寓了。趴在窗户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于是,一阵困意又涌上来,我一下子躺倒在了折叠床上,脸朝下闭着眼睛,贪婪地呼吸着床上的气味。
  小倩残留的气息涌进我的身体,使我立刻感到一阵晕眩,似乎有一只手盖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渐渐地沉入黑暗中。直到中午时分,我才悠悠地醒来,洗漱后在房间里吃了早餐。然后,我开始整理带来的东西,除了一些书和衣服以外,还有一个大箱子。我小心翼翼地把箱子打开,里面塞着许多旧报纸团。我慢慢地把手伸进纸团中,抓出了一块圆盘形的玉器。柔和的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这块玉器反射出某种奇异的白光。我又摸出了第二件玉器,看起来像个斧头;第三件玉器像个大笔筒;第四件玉器像只小乌龟;第五件玉器则是一把玉匕首。这些神秘的玉器来自荒村,是苏天平从进士第底下的地宫里偷出来的,而他又在失踪前的一天,把这些玉器交给了我。不知这些东西是不是真家伙,也不知它们是什么年代的,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作用。但它们来自那神秘的地宫,很可能与荒村的秘密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所以,我必须要把这些玉器搞清楚。于是,我想到了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孙子楚。
  我把所有玉器又放回箱子里,然后拎着箱子走出了荒村公寓。一小时后,我又一次来到霍强他们的大学。在最近的几周内,我已来过这校园好几次,差不多都熟门熟路了。我很快就来到了历史系的教学楼,找到了孙子楚的办公室。孙子楚就是这所大学历史系的老师,他的年龄只比我大三岁,下巴上却留着一撮黑色的短须。年轻的男老师总能吸引女学生的眼球,我走进他办公室的时候,几个小女生正围着他说话呢。不过,当他发现我站在门口时,立刻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站起来把那些女生都送走了。房间里没有旁人了,他的表情又夸张起来:"嗨,好几个月没见了,我看到你四月份发表的《荒村》了,你的'粉丝'可不少啊,这两天又在忙什么?"我可是一点都笑不起来。还记得这个故事的第一天,霍强他们四个大学生来找我,我问他们是如何知道我的地址的,霍强说出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孙子楚。"你说的'粉丝'叫霍强吧?还有韩小枫、苏天平和春雨。""这个嘛……"孙子楚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尴尬起来,"你不会是为这件事来找我的吧?""不仅仅是这件事。"他无奈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是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们。本来我也不想说出去的,可他们实在是死缠烂打,我是被逼无奈啊。""是经受不住漂亮女生的考验吧?"孙子楚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可别乱说啊,再怎么样我也是大学老师。而且,人家年轻女生要拜访你,也是一件好事嘛。"说完,他又嘿嘿地笑了出来。这回我真的是忍无可忍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啊?在那四个大学生中,已经死了两个,疯了一个,还有一个下落不明!"现在他再也笑不出来了,呆呆地说:"你没开玩笑吧?""当然不是。"然后,我跳过了那四个大学生在荒村的细节,单说他们回到上海以后,霍强和韩小枫相继死去的情况。
  等我说完以后,孙子楚额头上的汗珠也冒出来了,他哆嗦着说:"我只听说在几天前,有两个学生死在了自己寝室里,可没想到就是霍强他们。他们本来就不是我的学生,只是听过我讲的课而已,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算了吧。"我摇着头,长出了一口气,"其实,今天我来找你,并不是为这件事,而是请你帮我看一些东西。"说完,我打开那个大箱子,从报纸团中取出那五件玉器,小心翼翼地放在孙子楚面前。看到这些来自荒村的玉器,孙子楚显然吃了一惊,他连忙抓起其中一个仔细看了看。十几秒钟以后,他的脸色忽然变了,拿着玉器的手不停地发抖。他连忙又拿起一个放大镜,仔细地照了照玉器上的花纹,而眼神也越来越怪异了。
  突然,孙子楚放下玉器,幽幽地说:"这些东西是从哪来的?"但我并不想告诉他实情,我怕荒村的秘密会让更多的人知道,所以只是淡淡地回答:"这你就不要多问了,总之它们都来自于地下。"孙子楚又看了看其他几件玉器,点了点头说:"你知道这些玉器有多古老?"我从来不敢随便猜测,只能摇了摇头。他冷冷地说出了一个数字--"五千年。"什么?我的心里又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嘴里喃喃地念出声来:"五千年?"我连忙摇了摇头说,"不可能,你不会看错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古老呢?中国历史都没五千年呢。"然而,孙子楚却异常冷静:"你有没有听说过良渚文明?"
  "良渚文明?我看过些报道,江南古老而神秘的良渚文明,是吗?""不错,所谓良渚文明或良渚文化,因一九三六年首先发现于浙江余杭的良渚镇而得名,是中国长江中下游最重要的史前文明,也是东亚早期文明的主要源头之一。根据考古学碳14测定,其年代距今大约有五千三百到四千年。现代发现的良渚文化遗址,大多散布于江南一带,上海近郊的青浦福泉山遗址就属于良渚文化之列。""那和这些玉器又有什么关系呢?""良渚文明最大的特色就是玉器。尽管良渚文明距今有五千年的历史,但他们创造了高度发达的玉器文明,在人类早期文明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我忽然怔怔地问道:"玉器文明?""对,中国文明的重要特征就是玉器文明,有着长达七千年的历史,也遥遥领先于其他拥有玉器文明的民族,比如古代美洲人与大洋洲毛利人。玉器对于古代中国人而言,具有极其崇高的地位,甚至认为玉器拥有神秘的超自然力量。无论是先秦的圣贤,还是汉唐的帝王,都对玉器情有独钟。""那么它们呢?"我指着那五件玉器问道。
  孙子楚抓起了那件圆盘形的玉器说:"这件东西叫玉壁。你看它是不是圆形薄饼状?中部还有一个小孔。学术界将边宽大致为孔径两倍以上的称为玉壁。良渚文化的玉壁一般都比较大,大多随墓葬出土,有人甚至认为良渚玉壁是种原始货币,你看它的形状像不像放大的铜钱?"我点点头。这件玉璧的内孔是方的,正应了"孔方兄"的天圆地方。孙子楚又指着那把斧头似的家伙说:"这件东西叫玉钺。""我明白了,斧和钺是同一类的武器。""不过,良诸文化的玉钺是一种非实用的礼器,一般代表主人的武力和权力。"随后,孙子楚又拿起了那个大笔筒似的玉器说,"这个东西是最有名的,名叫玉琮。""玉琮?我好像在上海博物馆看到过。""对,玉琮在良渚玉器中体积最大,制作也最为精致。琮的形状大多是外方内圆,琮体上大下小,有的还分层分节。所有出土的良渚玉琮都有复杂的雕刻和纹饰,其主题大多是兽面和神人像。"我立刻盯着手中的玉琮看,果然有许多精致的花纹,像是某种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我摸着玉琮问道:"它又是派什么用场的呢?"
第29节:有生命的玉指环
  "玉琮源于良渚文明的宗教巫术,是天上神权的象征。凡是出土玉琮的墓葬,其墓主人都是手握神权的大人物,可能既是国王也是大巫师。可以说是玉琮决定了良渚古国的盛衰,就好像古埃及的太阳神殿。""真有那么玄吗?"说到了他主攻的专业史,孙子楚越说越有劲了:"这些可都是学术界公认的事实,绝不是我的一家之言。至于剩下的那两件小东西,都是当时良渚人随身佩带的玉饰物。"我看着玉乌龟和玉匕首,只能点了点头说:"你能确定这五件良渚玉器都是真的吗?""现在,我只能说这五件玉器的形制,和已经出土的良渚玉器属于同一类型,无论从用料还是雕琢,都有鲜明的良渚玉器的特点。"但他又停顿了片刻,沉声道,"不过,良渚玉器都属于出土古玉,鉴别起来非常复杂。主要一看包浆,二看沁色,三看器形及制作特征,最后才有断代的必要。我主要是研究历史的,对于玉石鉴定并不内行。""说了半天,你自己也不能确定吗?"孙子楚皱起眉头想了想说:"如果你信得过我这个朋友的话,可以把这些玉器放在我这里,我会邀请最好的古玉鉴定专家,为你鉴定这些玉器的真伪和年代。"他的建议让我犹豫起来,毕竟这些东西来之不易,是苏天平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我抓着那把玉匕首低头沉吟了许久,终于我点了点头说:"好吧,暂时放在你这里,但你千万不能把它们弄丢了。""放心吧,我自己就是搞这个的,怎么可能弄坏呢?"说着,孙子楚开始小心地收拾那些玉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如果消息一出来,就立刻把这些东西还给我。""那当然了,这些玉器都是你的宝贝嘛。"我忽然苦笑了一声说:"好吧,我走了,你做你的事吧。"离开孙子楚的办公室,我一路小跑着冲出了校园,也许我再也不想来这里了。为什么要把玉器交给孙子楚?因为,如果这些来自荒村的神秘玉器,真的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古玉的话,那么荒村一定和良渚文明有着某种联系。
  或许,古老神秘的良渚文明,也是打开荒村秘密的一把钥匙?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愿意试一试。当我回到荒村公寓时,夜色已经笼罩上海了。我摸黑从后门进入老房子,回到了二楼房间里。这时我的肚子已经饿得不行了,赶快用微波炉炒饭解决了晚餐。晚饭后我依然站在窗口,爬山虎的气味扑鼻而来,但我心里却总想着那些玉器--它们都来自荒村的地下,也许已经有五千年的历史了,玉璧、玉钺、玉琮……突然,我想起我还漏了一样东西--玉指环!就是那枚在荒村的地下密室中,被春雨偷出来的玉指环!我急忙打开了简易柜子,总算找出了那枚玉指环。我小心翼翼地捧起玉指环,在老房子昏暗的灯光下,青绿色的玉体呈现出半透明的光泽,就像是一颗碧绿的眼球。
  但在玉指环的一侧,深深地嵌着一块腥红色的污迹,在晶莹的绿色玉体中格外刺眼。我将玉指环放到了鼻孔前,用力地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腥味飘入鼻腔,让人产生一种恶心的感觉。心跳立刻又加快了。我缓缓地把玉指环举过头顶,将它对准灯光的方向。柔和的灯光穿过半透明的玉体,指环里似乎有一些奇怪的花纹在透光中宛如蛇游。只有在红色污迹的部分,光线才无法穿透它,把里面的秘密遮挡了起来。最后,我放下了玉指环,心里暗暗地想着:它也是良渚文明的玉指环吗?如果它是的话,那么在五千年前的史前时代,这枚玉指环究竟戴在谁的手指上呢?也许是出于下意识,我伸出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对着玉指环,心里竟有一股奇妙的冲动。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右手仿佛失去了自制,不由自主地抓起了玉指环--不,我完全失去了控制,眼睁睁地看着这枚玉指环,缓缓地套进了左手无名指。
  但是,我没想到这枚玉指环是那样紧。当它套进我的第一指节时,一股冰凉的感觉就透过手指传遍了全身,指节和指甲都火辣辣地疼了起来。但玉指环很快就下到了第二指节,我的指骨感到了一阵奇怪的压力。最后,当玉指环来到第三指节,也就是无名指的最下部时,那股压力和痛楚却突然消失了--我已经戴上了玉指环。就在这个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幽幽的声音,正轻轻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立刻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大声地叫道:"你是谁?"然而,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偌大的荒村公寓里传来我空旷的回音。看着戴在手指上的玉指环,我的脸色都变了,难道刚才那个声音来自玉指环?不,不可能,这只是我的幻想而已!虽然我连连摇头,可左手无名指上却是一阵冰凉,就连手上的汗毛也都竖直了起来。我赶紧把左手举到眼前,玉指环正紧紧缠绕着我的无名指,就好像一节绿色的指骨。
  指环上那块腥红色的污迹,现在却特别醒目,正好面向我手背的正上方,就像在戒指上镶嵌了一块红宝石似的。我又把手指伸到了远处看着,越看心里越不舒服,就好像戴着一个奇怪的标记似的。不知是因为心理作用,还是古老的玉指环寒气太重,我感到自己正不断地冒着冷汗。不行,我不能戴着这枚玉指环。它带有一股奇怪的邪气,让我浑身上下不舒服。我连忙伸出了右手,要把玉指环从左手手指上脱下来。然而,玉指环牢牢地套在我的手指上,无论如何用力地拔它,它始终都纹丝不动。更要命的是,在我用力拔玉指环时,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的左手无名指被一股暗暗的力道压迫着,套在上面的玉指环竟越收越紧,渐渐嵌进了皮肤里。我的手指一阵麻木,这枚古老的玉指环,仿佛已变成了有生命的活物,伸出吸盘紧紧吸附着我的皮肤,似乎要把我的无名指吞噬下去。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还是没有把玉指环拔下来。
第30节:某种奇怪的意念驱使着我
  它身上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挑衅般地面对着我,死死地缠绕着我的手指,似乎已在我的肌肉里生根了。终于,我气喘吁吁地松开沾满了汗水的手,看着这枚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现在却怎么也脱不下来的玉指环--我已经不寒而栗了。我的左手在不停地颤抖着,但那种痛楚的感觉却渐渐消失了。然而,当我再度伸手想要拔下玉指环时,它又一下子变得紧了,死死地卡在指节上,仿佛能够自动伸缩似的。忽然,我想到了过去妈妈教过的办法:当戒指或是手镯脱不下来时,在上面抹一些油,就可以把它脱下来了。于是,我找出了几瓶带过来的油,将这些油倒在了手指上,很快油就浸透了手指和玉指环。我在手指上摸了摸,果然是滑溜溜的。我想玉指环已经被油充分润滑了吧,便用右手捂着一块抹布,牢牢地抓住玉指环,然后用力往外拔。然而,玉指环似乎是受到了油的刺激,更加紧迫地嵌在我的手指上,越是用尽了力气拔,我的手指越是感到钻心的疼痛,仿佛在拔我自己的骨头似的。最后,折腾了十几分钟,倒了整整半瓶油,玉指环依然牢牢地戴在我的手指上,它身上那块腥红的污迹像是对我的嘲笑。现在该怎么办?我几乎绝望了,甩着左手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
  我感到深深的后悔,为什么刚才像着了魔一样,竟不由自主地戴上了玉指环!这已不仅仅是一时冲动了,而是某种奇怪的意念驱使着我。可是谁又会想到,一旦戴上这枚神秘的玉指环,就再也无法把它拔下来了,就像生了根似的"长"在了手指上。筋疲力尽以后,我沮丧地躺倒在了床上,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仿佛只是手指上生了块赘肉似的。现在,我再也不敢拔它了,只企盼着明天早上醒来时,玉指环会自动从手指上脱落。在床上呆坐了半晌,我已经昏昏欲睡了,看着自己手上的油,还有身上那么多汗水,我想我该去洗洗了。于是,我只能戴着玉指环走出房间,来到了卫生间里。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上的玉指环分外显眼,我觉得自己戴着玉指环的样子,像是来自另一个古老时空。我打开了水龙头,把双手伸到水池里,水流不断冲刷着我的手指,也冲过玉指环的表面,玉器在水中产生某种光线的折射,我也感觉舒服了一些。
  终于,所有的油腻都洗干净了,在经历了油和水的洗礼后,玉指环显得更加鲜艳,青绿色的身体也更加晶莹透彻,而那块腥红色的污迹则显得更深了,就像是一块丑陋的胎记。然后,我在卫生间里用电热水壶烧水,顺便用莲蓬头简单地冲了一把澡。当热水烧好以后,我又把头浸在水槽里用热水洗头,玉指环似乎也不怕热水,手指上的不适感也差不多消失了。总算把一天的汗水都洗干净了,我站在镜子前擦着头发,热腾腾的水蒸气弥漫在卫生间里,使镜面上蒙了一层水雾。
  我看着朦朦胧胧的镜子,里面只照出我模糊的影子。忽然,我发现镜子里的影子是一动不动的,而我则在不停地动来动去擦拭身体。镜子里的人是我吗?瞬间,我后背的汗毛竖了起来。我往后退了几步,又向左右摇晃了几下,但镜子里的人影依旧挺身不动。我颤抖着盯着镜子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蒙在镜面上的那层水雾,却使我怎么也看不清镜子里的脸。我惊惶地打开了水龙头,把许多冷水泼到了镜面上。水流如瀑布般淌下,冲刷着镜面上的雾气,渐渐露出了几道空隙……--镜子里是一个女子的身影。我当即吓得哑口无言。没错,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镜子里分明显示出一头长长的黑发,还有纤细的肩膀和腰肢……然而,我看不清她的脸,镜面上有一团水雾没有被冲散,正好遮挡住了她的眼睛。恐惧到了极点,也就忘掉了恐惧--我连忙屏住呼吸,又把许多水泼到了镜面上,更多的水流将雾气冲散,终于可以看清楚镜子了。然而,那个女子却突然消失了,镜子里依然是我的脸。我惊慌失措地看着四周,确定卫生间里并没有其他人。
  然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镜子里的我准确地重复着我的动作。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看着这面荒村公寓的镜子,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又是幻觉?我摇摇头,只能自我嘲讽地说:"怪不得黑夜里的镜子,总是一切恐怖片必备的元素。"忽然,我又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些生活在荒村公寓里的人,包括欧阳家族的男男女女,想必他们也曾在这面镜子前,留下过自己的身影和脸庞,留下过幸福和悲伤……这时,我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玉指环正反射着幽幽的光芒。我匆匆地离开卫生间,回到了自己房间里。手指上戴着这枚来自荒村的玉指环,就像戴着一副镣铐似的,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敢做了。随后,我关掉了电灯,躺在被黑暗笼罩的床上,轻轻抚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玉指环,它似乎也随着我一起呼吸着,渐渐沉入了恐惧的睡梦中……
第31节:衣橱里吊着干瘦的死尸
  上午醒来时,玉指环依然戴在我的手指上,我轻轻地摸了摸它,还是和昨天晚上一样,像长在我肉里似的纹丝不动。窗外传来一阵隆隆的机器声,我不再动玉指环了,走到爬满藤蔓的窗前,只见在窗外的拆迁工地上,几辆推土机正在清理着残垣断壁,尘土和碎石高高地扬起,仿佛是一场大轰炸,我连忙把窗户关了起来。在房间里吃完早餐后,我走到了楼梯口,忽然抬头往上看了看。哎,我真是傻了,住进荒村公寓已经第三天了,可我还从来没有去三楼看过。头顶的旋转楼梯黑洞洞的,透着一股幽幽的气息,我在栏杆边靠了许久,终于缓缓地走了上去。
  我戴了一副大口罩,因为每走一步都会扬起灰尘。我小心翼翼地转上楼梯,来到三楼的走廊口。我在墙上摸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打开电灯。昏黄的灯光下,一道幽深的走廊通往前方,感觉像是地下的甬道。灰尘过了许久才沉寂下来,我下意识地摸了摸玉指环,便向走廊里闯去。我打开了第一扇房门。和二楼的房间一样,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惟一的不同是爬山虎比楼下更茂盛,绿色的藤蔓从窗口爬进了房间,靠窗的一面墙上摇曳着许多枝叶,这些植物根须甚至已钻进了墙体内,墙面和天花板上都有许多道裂缝,看来这栋房子是离死亡不远了。三楼的其他房间也都差不多,我一间一间地打开来看,在阳光充足的房间里,爬山虎甚至生长到了地板上。
  我想它们那无孔不入的根须,一定也布满了楼下房间的天花板。不过,这栋房子那么多年都没有人住,被这些植物占领也是很自然的。我打开了三楼最后一个房间,还是什么东西都没有。然而,正当我要离开时,却发现脚下有许多石灰粉和碎木板。我缓缓抬起头来,才发现头上的天花板掉了一大块,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窟窿,里面还透出许多光亮来。我好奇地走到窟窿底下,踮起脚往上面看了看,发现天花板上面还有很大的空间,似乎是个阁楼。这个意外的发现,立刻给了我很大的想像,我冲出房间,一口气跑到了底楼。我记得在后门的走廊里,似乎还有一架竹梯子。果然,我在那堆杂物中发现了竹梯。我架着那架竹梯,气喘吁吁地回到了三楼的房间里。我摘掉了厚厚的口罩,把梯子架在天花板的窟窿下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当我的头伸出天花板后,我看到了斜斜的屋顶,正中的房梁,还有两排老虎窗。终于,我吃力地爬了上去,果然是一个阁楼,起码有三十多平方米。阳光从老虎窗照射进来,因为被窗口的藤蔓遮住了,阁楼里只照进几缕稀疏的阳光。
  小时候我家的老房子,也有这种老虎窗。我趴到窗口上,望着下面的大片工地,还有远处的无数高楼。这里应该是荒村公寓最高的地方了,窗下是一排排黑色的瓦片,上面也爬满了茂盛的藤蔓,我想整个房顶上全是爬山虎吧。这里的窗户一直都紧闭着,窗玻璃上全是爬山虎的叶子,看着穿过叶子缝隙的阳光,感觉像是在森林里。离开老虎窗,我仔细地环视了阁楼一圈,显然这里已经尘封多年,感觉就像是个刚被打开的古墓。在阁楼的一角,我发现了一个老式衣橱。虽然蒙着厚厚的灰尘,但能看出这衣橱用的是上等木料,在当时也算是高档家具了。我轻轻拉开衣橱大门,一阵浓烈的陈腐味道涌了出来。我扭过头等了几分钟,那股气味才渐渐变淡了。我眯着眼睛向衣橱里看去--衣橱里竟吊着几具干瘦的死尸!
  我立刻倒在了地上,额头上全都是冷汗,差点就大声叫了出来。我又看了看手上的玉指环,那块腥红色的污迹愈加显眼了。但是,当我重新站起来时,才发现衣橱里根本就没有死人,只是挂满了衣服而已。谢天谢地,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原来刚才是我看错了。那些旧衣服吊在衣橱里,在昏暗的光线里乍一看,就好像吊着几个死人似的。衣橱里的衣服既有男装也有女装,黑色和白色的西服,下面还连着西裤,红色和蓝色的旗袍,几件黑色的毛皮大衣,一个五十多年前的家庭衣橱赫然呈现在我眼前。我伸出手摸了摸衣服,全都已经发脆了,一股霉味又涌了出来,有件西服的下摆还被虫蛀了个大洞。我连忙掩着鼻子后退一步,关上了衣橱的大门。那是欧阳家穿过的衣服吧?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恶心,便向阁楼另一端走去。这时,我才发现在这边的地板上,也有一个向下的暗门,只是现在底下是悬空的,当初应该有一个扶梯的。但即便如此,把那么大的衣橱搬上来也还是不容易。阁楼这端还有一个梳妆台,但上面的镜子早已经破碎了,只剩下一个长椭圆形的木框,后面发黄的木板裸露着。我想当初荒村公寓的女主人,应该就是坐在这面镜子前梳妆打扮的吧。我拉开梳妆台下面的第一个抽屉,发现里面堆着许多旧照片。闻到这些照片的霉烂味,我的眼睛亮起来,立刻把它们全都摊在台子上面。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始终都屏着呼吸,默默地看着这些照片。随着几十年前的黑白影像,那些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似乎又都活生生地出现了--第一张照片,是一个年轻的女子,她的身体倚靠着窗户,似乎在眺望着外面的天空。她穿着一件毛衣,微微烫过的发卷散在耳边,脸庞清爽而细致,再加上黑白影像的晕染,仿佛就是四十年代月份牌里的上海美人。但更让人着迷的是她的眼睛,在那柔和的眼线里,是一双淡淡哀伤的目光,正凝视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看着照片里她凭窗而立的样子,感觉就像是一只被囚禁的鸟,渴望窗外天空的自由--我记得她的脸,在欧阳家全家福的照片里。第二张照片,是一对年轻夫妇的结婚照,新娘就是刚才看到的她,而新郎也在那张全家福里看到过。从这张照片上看,他们还真的挺般配的,新郎穿着一身西服,身材挺拔地站着。新娘穿着一件洁白的婚纱,长长的裙摆一直拖到地上,她的一只手被新郎挽着,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这是身为新娘子的幸福,还是对自己最美一刻的留恋呢?反正我也问不到她。第三张照片,她正在低着头读书,仿佛在沉思着什么。照片的背景就是这张梳妆台,在后面椭圆形的镜子里,也能看到她的样子。但奇怪的是,镜子里似乎还照出了一个人,但照片的光线不足,我看不清那个人的样子,但可以确定那个人所处的角度,绝不是照片的拍摄者。
第32节:聊斋里的美丽女鬼
  后面还有十几张照片,全都是在这栋房子里的日常生活场景,出现的人物也只有那对年轻的夫妇。只有最后一张照片,是欧阳家在荒村公寓的全家福,和韩小枫从荒村带来的那张照片一模一样,应该是从同一张底片里冲印出来的。只是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没有一张室外的照片,全都是在这栋房子里拍的。他们的表情大多也很沉默,极少见到有笑脸的照片,而那年轻的妻子,更多的则是淡淡忧伤的目光。全部看完以后,我把这些照片全都放回到了抽屉里。然后,我拉开了第二个抽屉,发现里面有两本旧书。我把书拿出来一看,首先注意到了一个名字--张爱玲。原来是张爱玲的书,一本《传奇》,还有一本《流言》,分别是一九四四年和一九四五年印刷的版本。《传奇》是张爱玲的小说集,《流言》则是散文集,没想到荒村公寓里还曾经有过一个"张迷"。我想这两本书,应该是年轻的妻子在出嫁之前买的吧。我随手翻了一翻《传奇》,又是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忽然,我翻到了一枚书签,其实不过是一张小卡片,上面用钢笔写着几个字--"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这几行字纤细娟秀,一看就知出于女子的手笔,下面还有一行落款--"若云记于民国三十七年四月一日"。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若云。至于"生命是一袭华丽的袍子,上面爬满了虱子",则是张爱玲说过的话,一定是若云对这句话很有感触,便在书签上把它记录了下来。而这枚小小的书签,正好插在《金锁记》这篇小说的最后一页。为什么要插在《金锁记》里呢?我轻抚着书页想了片刻,或许若云在担心自己的命运,会不会成为又一个曹七巧呢?就像《金锁记》里写的那样,青春少女曹七巧嫁入大户人家,就如小鸟被关进笼中,从此以后注定要蹉跎一生。算了吧,女孩子的心思是猜不透的,更别说五十多年前的若云了,我轻叹了一声,把这两本书都放回到了抽屉里。在梳妆台底下还有一个小抽屉,我打开来一看,却发现里面是一些小化妆品,有唇膏、粉底、香水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小玩意儿。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五十多年前的唇膏的样子,只是里面早就干了。不过,只要想像这个小东西曾经涂抹在若云的嘴唇上,心里就会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是怀旧还是惆怅?最后,我还是关上抽屉。环视了阁楼一圈后,踩着梯子下去了。回到三楼的房间,我还是把竹梯放在天花板底下,然后匆匆地走下了楼梯。午饭还是微波炉食品,吃完后我躺在折叠床上,翻了翻我带来的几本书。午后的空气闷热异常,房间里一丝风都没有,我只感到眼皮沉沉的,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玉指环,就好像长了个肉瘤似的,心里忍不住又狂跳了几下--不知道它会在我的手指上戴多久?难道一旦戴上永远都拿不下来了?想到这里我闭上了眼睛,颤抖着躺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傍晚六点,我才悠悠地醒来,随便弄了点晚饭解决了食欲,然后就坐在房间里发愣。到今天为止,荒村公寓的三层楼我都看过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发现什么。也许我先前的猜测全错了,这栋老房子和荒村的秘密没有任何关系?而我却凭白无故地在手指上多了样累赘。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些轻微的声音,透过楼板在整栋房子里飘荡着。瞬间,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只听到底楼"笃……笃……笃"的声音传来。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出去,穿过黑暗笼罩中的走廊,停在旋转楼梯口向下看去。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正踩着楼梯旋转而上。我立刻屏住呼吸,等脚步声来到身前时,一把抓住了对方--"是我!"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连忙将她的手放开,打开了墙边的电灯。果然是小倩,她穿着一条黑色的短裙,蹙着眉毛靠在墙边,刚才她显然被我吓了一跳。她不停地喘着气,胸口一起一伏,手里还拎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
  我长出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又来了?""对不起,我吓了你一跳吧。"小倩喃喃地说,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让我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进去坐一会儿吧。"我帮她拎起了那只大箱子,带她来到我的房间里。一走进屋子,她清澈的眼睛就不停地四处看着,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我感到有些奇怪,试探着问道:"小倩,怎么了?"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我,终于说出了话:"对不起,我可以住在这里吗?""你说什么?住在这里?"她的问题让我很惊讶,更让我觉得尴尬。"请千万不要误会。"小倩也显得很不好意思,她低着头说,"就算帮我一个忙吧,我感觉我已经无处可去,惟一能够住的地方,就只有这栋荒村公寓了。"小倩的请求还是让我难以理解,她现在这副样子,突然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的名字--《无处藏身》。
  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肩膀问道:"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什么都不要问,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我的心里感觉--"她的话似乎触及到了什么,又被她生生地咽了回去。"是不是和家里人吵架了?别任性了,快回到你父母身边去吧。"然而,小倩却一反常态地大声地回答:"不,我说过我没有家里人,我也没有父母,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没有家?岂不就是孤魂野鬼了吗?"这句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但是,我更没有想到小倩会这样回答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聂小倩啊。""聊斋里的美丽女鬼?"我使劲地摇着头说,"小倩,你是不是一直生活在你自己内心的世界里呢?也许这一切只是你的幻想而已。""你不要再问了,今晚我一定要住在这里,我已经决定了。"说着,她打开了那只大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还有几大包的快餐食品、一小袋大米,甚至还有一堆零食,看来她真是打算在这里"蹲点"了。现在我算是彻底投降了,反正这房子本来就不属于我。所以,我也没有权力把她赶出去,我只能摇了摇头说:"好吧,我随便你住哪里。不过,这房子过几天可就要拆了。"小倩一边收拾着她的东西,一边干脆地回答:"我知道。"看她现在这副样子,好像一下子成了房子的主人,我傻傻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她抬起头向我微微一笑:"对不起,今晚你能不能睡到楼上去?""楼上?"我愣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小倩的嘴角微微一撇:"谢谢你,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可我心里却暗暗地说:就这么把我赶到楼上去了,让我和那些爬山虎睡在一起,今晚可惨了。她来回走了几步。"从今晚起,我们就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了。"居然只是做邻居,我有些泄气地说:"行了,只能做几天的邻居。"突然,小倩似乎发现了什么,她盯着我的左手说:"你手指上是什么东西?"我心里一惊,知道自己逃不过了,只能乖乖地向她举起了手。她盯着我的手指看了好一会儿,怔怔地说:"我没见你戴过戒指。""这是一枚玉指环。"我的语气变得沉闷了起来,"它来自荒村。""荒村的玉指环?怎么戴到了你的手指上?""一言难尽啊。"然后,我就把这枚玉指环的来历全都告诉了她,还有我戴上它就怎么也拔不下来的烦恼。小倩颇感不可思议。她抓住了我的左手,摸了摸戴在我无名指上的玉指环。然后,她试着拔了拔指环,但玉指环立刻收缩了起来,疼得我几乎叫了出来。小倩显然被吓坏了,连忙放开了我的手。"也许,秘密就在这枚玉指环里吧?""可我该怎么办呢?永远戴着它吗?"我烦躁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最后靠着房门说,"算了吧,先挨过这几天再说吧。"然后,我从墙角拿出了我带来的一卷草席和枕头,扛起它们就向外走去。小倩着急地跟在我后面问:"你去哪儿?""你不是让我睡楼上吗?"走到一半,我又回过头来说,"今晚,你就睡在折叠床上吧,卫生间在走廊的最里面,有水龙头能够洗脸,不过没有热水。"她的表情又有些尴尬了,低着头说:"谢谢你。""睡个好觉,不要再做噩梦了,我可经不起你折腾。"我总算露出了一些笑容,"晚安吧。"说着,我已经扛着草席、枕头走上了楼梯。走上黑暗中的三楼,我推开了第一个房间,幸好头顶的电灯还能亮。
  这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植物的气味,靠窗的墙上全是爬山虎的根须和叶子,凉凉的夜风从窗户外吹进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窗户重新关紧。然后,我又用了半个多小时,把这房间打扫了一下,清理了厚厚的落叶和灰尘。最后,我才把草席铺到了地板上。这时我想起了楼下的小倩,反而不敢再下楼去了。夜深人静时,还是不要想入非非的为好。我索性关了电灯,躺在席子上睡了。在这充满植物气味的房间里,身下是凉凉的草席,就像睡在黑夜的草地上。虽然闭着眼睛,但仍能感觉到那些爬山虎的藤蔓,它们悄无声息地生长着,向地板急速地伸展触须,就像一只只挣扎爬行的手。黑夜中的爬山虎不断吐出二氧化碳,席地而眠的我渐渐陷入了恍惚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几道光线照射在我的眼皮上,躲在眼皮下的瞳孔渐渐苏醒了过来。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也许是苏醒后的恍惚,我大口地喘息着,发现自己正躺在草席上,房间依然被黑夜所笼罩。而我脸上的光线,是从门外的走廊里照射进来的。我挣扎着坐了起来,门外射进来的白光有些刺眼,而我的身体依然处于黑暗中。我使劲揉了揉眼睛,才适应了这道狭小的光线,看到门外似乎站着一个黑影。心跳骤然加快了,但我立刻让自己镇定下来,会不会又是做噩梦的小倩呢?我小心翼翼地从席子上站起来,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悄悄地把头探出门外。走廊里亮着一片柔和的光线,我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背影,正孤独地站在走廊中间。她穿的衣服很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还是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倩?"几乎同时,她缓缓地回过头来,光线一下子太亮了,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开始向我这边走来,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紧张了起来,用手遮挡着头顶的灯光,终于看清楚了她的眼睛--她不是小倩。瞬间,我几乎叫了出来,但她似乎对我视若无睹,怔怔地朝走廊这边走来。这时我看清了她穿的衣服,居然是一条又厚又长的连衣裙,我从没见过这种样式的衣服,看起来实在太厚重了,在这个季节穿着它恐怕要热死了。
  她的脸庞是苍白而纤细的,美丽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和这种时刻出现,她绝对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子。我颤抖着轻声问道:"你是谁?"但她没有丝毫反应,面无表情地从我身边穿过,似乎我根本就不存在。当她与我擦身而过的瞬间,我忽然想了起来--我见过她的脸--上午在顶层阁楼里,我发现了许多张旧照片,几乎每一张都有她的脸。她的名字叫若云。此刻我惊呆了,怔怔地看着她向楼梯口缓缓而去,柔和的光线如瀑布般笼罩着她,而她身后的墙壁依然在黑暗之中。这怎么可能呢?在遥远的一九四八年,她就生活在这栋房子里。五十多年以后的今夜,她重新出现在荒村公寓三楼的走廊中,却依然是那样年轻,那样迷人,与当年照片里的她没有任何改变。我究竟看到了什么?她走下了楼梯,那团光线始终照射在她身上,而周围全是一片黑暗。她就好像舞台上的明星,全身笼罩在白色的聚光灯下,而其他所有人都在黑暗中看着她。
第33节:又是一场噩梦?
  忍无可忍中,我打开了电灯,当灯光照亮我眼睛时,她却瞬间消失了。我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并没有任何的异常情况。我又跑下了旋转楼梯,也没发现任何有人的迹象。她到哪儿去了?走到二楼的走廊口,看到小倩睡的房门正紧闭着,我想我不应该打扰她的好梦。我让自己重新放松下来,然后回到了三楼的房间里。我在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墙上昏黄的电灯光线,与刚才那种奇异的光线完全不一样。那么照在若云身上的光线,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只能关了电灯,又躺到了草席上。我在自己大腿上拧了一把,疼得几乎叫了起来。现在我能肯定了,刚才绝不是在做梦,我确实亲眼见到了若云--五十多年前住在这里的女人。可我怎么会见到她呢?即便当年美丽的若云今天仍然健在,也应该是八十岁的老太太了。毫无疑问,刚才我所目睹的,是五十多年前的若云,还有她穿的那身衣服,也是那个时代才有的,难道我见到了幽灵?想到这里,我又是一阵毛骨悚然,连忙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默默地祈祷:"黑夜啊,快点让我睡着吧。"
  或许是因为昨晚的"奇遇",我直到上午十点才醒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小倩的眼睛,原来是她把我给叫醒的。我条件反射似的从席子上跳了起来,盯着她半天才清醒了过来,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现在的样子一定挺傻的吧?"小倩也微微笑了笑说:"不,你睡觉的样子挺有意思的。"真丢人啊,刚才她一定站在我旁边,看着我睡觉的样子很久了。我再也不好意思说话了,便低着头跑了出去。我匆匆来到楼下的卫生间,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
  当我回到二楼房间里时,才发现小倩早已为我准备好了早餐,有大饼、油条,还有豆浆。她淡淡地说:"这是早上我出去买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当然喜欢了。"我立刻抓起了一根油条说,"小时候,我经常吃这样的早点,但长大后就很少吃了,我还真的很留恋油条的味道呢。"不到几分钟,这顿早餐就被我吃光了,我顾不得满手的油,抹着嘴说:"小倩,真没想到,你会给我买早饭吃。真谢谢你了。""这几天,你是不是天天都吃微波炉快餐?"我搔了搔头回答:"反正,反正就只有几天时间嘛。""天天都吃那种东西,对身体不太好的,还是多吃点米饭吧。""好了,我明白了。"这时,我忽然想到了昨天半夜里,见到的那个五十多年前的女子。可我该怎么对小倩说呢?她会相信我的话吗?如果她相信的话,岂不是要被这栋房子吓坏了吗?犹豫了片刻,我还是没有说出来。"你在想什么?""没,没想什么。"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在想,其实……其实你还是挺善解人意的。"小倩突然笑了笑说:"过去你是不是以为,我只是来骚扰你的无聊读者吧?""不,你是聊斋里的聂小倩嘛。""没错。"她倒是很自然地点了点头说,"好了,我现在要出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小心点。""出去?你是去冰淇淋店上班吧?"她不置可否地看着我的眼睛,然后轻声说:"再见,我晚上回来。"不过,我还是紧追了出去,目送她离开了这栋房子。
  回到二楼的房间,我不敢多看她留在这里的东西,一想到昨晚她就睡在这屋里,心里就莫名其妙地发毛。不知为什么,小倩说过的话我都记得很牢,中午我没有再吃微波炉食品,而是在外面的饭店里吃了一顿午饭。下午,我没有在外面多停留,匆匆地回到了荒村公寓。当我刚刚来到二楼房间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敲门声。底楼的大门被敲得山响,似乎整栋房子都摇摇欲坠了起来。我连忙捂住乱跳的心口,把头伸出了窗外,发现楼下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他正在用力地敲着前头的大门。忽然,那个男人抬起了头,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叶萧。我吃了一惊,连忙大声地叫他。叶萧也看到了我,他在下面说:"快点给我开门。""前门封死了,你要从后门进来。"说完,我立刻冲出了房间,跑到底楼去给他开门。果然,我在后门看到了叶萧,他显然对这老房子不太放心,小心翼翼地进入了走廊,摆出一副警察特有的姿势,似乎随时都会有人袭击他。我把他引到了底楼,指着宽敞的大厅说:"叶萧,我领你参观参观吧。你看,这里就是欧阳家族当年跳舞的地方。"叶萧冷冷地环视了一圈,面无表情地回答:"这里的阴气太重了。""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说呢?我想,可能是这房子太潮湿了吧。""等一等,你手指上是什么?"他发现了我左手上的玉指环,我心里格登了一下,缓缓举起左手说:"就是这个东西啊?前几天,我在路边的小摊上看到这个东西,觉得挺好玩的,就花十块钱买下来了。"但叶萧还是盯着玉指环看了看,然后冷冷地说:"这东西真不适合戴在你的手指上。""呵呵。"我向叶萧傻笑了一下,然后带着他在底楼转了一圈。
  我们走上了旋转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房间里。叶萧看了看折叠床和微波炉,轻声说:"其实,我是担心你才来这看你的。你一个人住在这种鬼地方,我怎么放得下心呢。""你还是把我当成小孩子吗?我能够照顾自己的。"忽然,叶萧发现床下有一双女孩子的拖鞋,他的脸立刻板了起来,指着拖鞋问:"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心一沉--糟了,我早该预料到了,小倩在这房间里留下的蛛丝马迹,怎么逃得过警官的眼睛呢?我有些尴尬地回答:"叶萧,这个嘛……这个……""这个女孩是谁?"叶萧直截了当地问了。
  不,我不能把小倩说出来,我只能轻声地说:"请别问了,这是我自己的私事。""我不会干涉你的私事的。但我提醒你,这里可是荒村公寓,不是你随心所欲的地方。"完了,他竟然以为我在这里--不可以,我连忙解释道:"叶萧你误会了。我在这里可什么都没做。"他扬起眉头笑了笑说:"算了吧,我不问了。"忽然,我想起了一个至今仍然生死不明的人:"对了,苏天平有消息吗?""不,学校至今还在到处找苏天平,但他就像消失于空气中一样,无论哪里都找不到他。""也许早就变成一具尸体了吧--不,我不该这么说,这样的话似乎太残忍了。""别再多想苏天平了。"叶萧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说,"其实,我今天来找你,还有另一个原因。"我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什么原因?""上次在电话里,你不是托我帮你查一查,荒村公寓在过去的详细情况吗?""对,你查到了吗?"叶萧点了点头说:"没错,这几天我查了许多历史档案,主要是一九四九年以前这一地区的房屋登记资料。昨天晚上,我总算查到了这栋房子--安息路13号在租界工部局的备案。""它建造于什么时间?""一九三○年--当时安息路是上海租界有名的高级住宅区,马路两边修建了许多三层小洋房,这栋房子是由一个法国房地产商建造的,一开始并不叫荒村公寓,而是叫'卡罗琳别墅'。""卡罗琳别墅?这名字真好听。""是的,当时是由一户法国侨民家庭居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控制了上海租界,这户法国人被限制了自由,软禁在这栋房子里,不知什么原因全家人都自杀了,就吊死在二楼的房间里。""什么?"我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难道那户法国人就吊死在这个房间里?叶萧也以幽幽的目光看着房间说:"那份档案上就是这么写的。抗战胜利以后,租界已不复存在,这栋房子的产权被一户中国人家买下。
  档案显示那户人家复姓欧阳,是浙江某地的商人。""当然是荒村的欧阳家了,当年他们从事走私赚了很多钱,想必也一定在上海做着很大的生意,所以就在此地购买了这处房产。""是的,欧阳家买下了这栋卡罗琳别墅后,就将其改名为'荒村公寓',并在当时的有关部门作了登记注册。从荒村公寓的地契副本来看,欧阳家在这里总共住了三年多时间。到了一九四九年初,欧阳家又把这栋房子卖给了一个富商。但是,那富商还没来得及住进荒村公寓,自己就先暴病死亡了。"我着急地问道:"从此以后,这栋房子就空关了起来,是吗?""后来,我又查了解放后的一些档案材料,才知道在六十年代,附近的居民曾经搬进来住过。那时候安息路一带的小洋房大多没有主人,很多就这样被附近的居民们强占了。但惟独这栋房子,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叶萧忽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皱着眉头说,"当时的档案记录不太全,据说在这栋房子里发生了命案,也查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八十年代,那些居民就全都搬出来了,此后就没人再敢住进来了。"忽然,我想起了昨天半夜的离奇遭遇,不禁自言自语地说:"也许,荒村公寓里一直有闹鬼的传说吧,把附近的人家都吓着了,所以就一直都空关着了。""你说什么?闹鬼?"我连忙低着头说:"没什么,只是随便猜测而已。""不要再想入非非了。"叶萧来回地踱着步说,最后看着窗外说,"也许,是因为这房子里的空气太潮湿了吧,而且还长了那么多爬山虎,我听说这种植物对人体不是很好。""没关系,我想这几天我已经适应了。""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我不知道,也许还会在这里住几天,直到它被拆掉。"叶萧失望地摇了摇头:"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你的决定,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先走了。"说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快步走出了房间。
  我一直把他送到了底楼的后门,叶萧向我挥了挥手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随时会来帮你的。"目送叶萧离开之后,我回到了楼上的房间。整个下午,我都无所事事,心里总想着叶萧对我说过的那些话--比如,当荒村公寓还叫卡罗琳别墅时,住在这里的法国人全家在二楼上吊自杀。想到这里,我就会想像那些上吊绳子晃动的样子。还有六七十年代,许多人住进了这栋房子,却发生了一些离奇的命案,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这真是一栋"凶宅"?而我是最后一个住进这"凶宅"的人,也许还要加上小倩。不知不觉间,夜色已经匆匆降临了。我还是到外边吃了一顿晚饭,到晚上八点多才回到荒村公寓。整栋房子都沉浸在黑暗之中,经过几天与这房子的朝夕相处,我就算闭着眼睛也能认识上楼的路。我故意没有开灯,在漆黑的房子里摸索着,很快就爬上了旋转楼梯。当我刚刚走到二楼房门口时,突然听到一阵放大的音乐声,如波浪般撞击到我的耳膜上。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节奏震动着我脚下的楼板,似乎楼下在开一个演唱会。
  哪来的声音?我的心立刻被悬了起来,又缓缓地走下旋转楼梯。终于,我看见他们了--舞会开始了。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我确实看到了这一幕--在荒村公寓底楼的大厅里,突然之间灯火通明,十几对男男女女忽隐忽现,正在宽敞明亮的舞厅里翩翩起舞。男人大多穿着各色西装,也有几个穿着长衫,女人们多穿华丽的旗袍,或是时髦的裙子。为他们伴奏的音乐,是从墙边那台留声机中传出的,我甚至能听清其中的歌词:"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我听出来了,这是六十多年前的歌《花样的年华》,甚至还是原唱者的嗓音,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音调。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但眼前就像蒙了一块发黄的纱布,一些白色的光点闪来闪去,仿佛在看一卷多年前的胶片,带着几个霉烂的斑点,通过放映机缓缓投射在幕布上。突然,舞会中掠过一张脸庞。我又看见她了--"若云?"我轻轻地叫了出来,这个五十多年前生活于此的女子,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她正在舞厅中央最为引人瞩目的地方,拥着一个年轻的男子,一同迈着轻盈的舞步。对,我在老照片上见过那个男人,他是荒村公寓年轻的男主人,欧阳家族的继承人--若云的丈夫。
  只有他们才是舞会的中心和焦点,所有的舞客都围绕着他们。这对年轻的新人光彩照人,跳了一支又一支曲子,最亮的那束灯光似乎永远只对着他们两人。突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里的一切,曼妙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耀眼的灯光立刻暗了下来,大厅里变得空空荡荡,所有宾客也都消失了,宛如一团蒸发的空气、一片消散的幻影。--舞会结束了。我的眼睛还来不及适应这一切,大厅已恢复了平静,只有一盏昏黄的电灯亮着。在墙边的电灯开关下,小倩正满脸疑惑地站着。"小倩,你刚才看到了吗?"她看起来有些疲倦,摇着头说:"看见什么?我刚刚从后门进来,看到大厅里面一片漆黑,我就打开了电灯。"我惊讶地摇摇头问:"你没看到?那你听到了吗?""你在说些什么啊?刚才这里一团漆黑,像坟墓一样寂静,我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当我一打开电灯,就看到你站在这里,呆若木鸡,像是在梦游似的。""梦游?又是一场噩梦?不--"
  此刻,我心里非常清楚,刚才绝对不是在做梦,确实是我亲眼目睹,亲耳听闻。我确信,我看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的一场舞会,而且还有舞会上的皇后--嫁入欧阳家的若云。小倩走到我身边,在我的眼睛前晃了晃手说:"你在看哪里啊?就像见到鬼似的。""不,那不是鬼。就像我们在看当年的老电影一样,我们并没有见到鬼,而是演员们的影像而已。"我走到了大厅中心,刚才若云跳舞的地方,大声地说,"这个大厅里出现的一切景象,就相当于电影院幕布上的影像,你明白吗?""那么投影机呢?胶片和拷贝呢?"忽然,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我不明白你说的一切,但我知道你需要休息,这栋房子使你感到恐惧,而使你产生了某些幻觉。听我的话,只要你休息好了就没事了。"她刚才说话的样子就像妈妈,我只能苦笑了一下。然后,我走到了那台留声机旁边,它还是我从走廊的杂物堆里找出来的呢。我仔细地看了看留声机,这机器已经是古董了,应该早就报废了,怎么可能再放出音乐来呢?终于,我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小倩上楼去了。
第34节:这又是一个谜了
  在二楼的房间里,小倩给我倒了一杯水,她柔声地问着我:"这些天来,你是不是太紧张了?""也许吧。"我颤抖着端起杯子,她的头发已垂到我脸上了,柔软的发丝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幽香,撩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就像在看某一神秘的玉器。她意识到自己离我太近了,向后退了退说:"你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真像个小孩。""所以你会照顾我?"这大胆的提问让小倩有些尴尬,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我点了点头,在门口向她道了一声:"晚安。"也许,是受到刚才神奇"舞会"的刺激,我确实感到自己累极了。在卫生间草草洗完澡,便上三楼睡觉去了。走进三楼的房间,又是一阵爬山虎的气味。但我连灯都没有开,一头倒在草席上就睡了。这一夜,我真正沉入了荒村公寓的黑暗中。
  上午,当我醒来的时候,阳光已洒满我额头了。我恍惚着爬起来,整理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到楼下去找小倩。但她不在房间里,我在走廊里大声叫着小倩,却没有任何回应。回过头才发现柜子上有张纸条,她说她上班去了,微波炉里有给我准备的早餐。打开微波炉,还是和昨天一样的早餐。吃完早餐后,我坐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忽然手机响了起来。没想到居然是孙子楚打来的电话,他说他正在我家门口,来把那些玉器还给我,却发现我不在家。
  我只能告诉他,我这几天住在外边,地址是安息路13号。二十分钟后,楼下响起了敲门声,果然是孙子楚站在大门口,手里拎着我给他的箱子。我连忙跑到外边去,把他给带了上来。孙子楚小心翼翼地看着这房子,嘴里不停地啧叹:"你可真会找地方啊,这种房子想必是写恐怖小说的好环境吧。"我实在没心情和他开玩笑,将他带到二楼的房间里。好在我已经作好了准备,所有与小倩有关的东西,都被藏到柜子里去了。他又环视了房间一圈,用羡慕的口气说:"将来我也能住到这种地方写论文就好了。"然后,孙子楚打开了箱子,还是用报纸团包裹着,他还加入了许多泡沫,把那五件玉器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说:"你仔细看一看,有什么问题就说。"这五件来自荒村地下的玉器,现在整齐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拿起它们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什么磕碰和损坏的痕迹。我点了点头:"没问题,谢谢。那么鉴定结果怎么样?""我说过,我会邀请最优秀的玉器鉴定专家,他们对你这五件玉器的鉴定结果是--一级真品。"瞬间,我心里微微一颤:"它们真的是良渚古玉?""没错,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良渚玉器,无论是材质,还是形状、纹饰和雕刻技法,都符合地下出土的良渚玉器特征。
  这些都是经过权威专家鉴定的,你就放心吧。""能不能说得详细点?""嗯。从矿物学角度看,玉可分为硬玉和软玉两类。硬玉就是通常所说的翡翠,主要产于缅甸;而软玉是一种具链状结构的含水钙镁硅酸盐,它是造岩矿物角闪石族中以透闪石、阳起石为主的特殊矿物。"孙子楚说的头头是道,一套套专业术语,看来从玉器专家那学了不少呢。我不想浪费时间,径直问道:"那么良渚文明用的是什么玉呢?""良渚文明是中国玉器文明之源头,中国传统玉器主要采用软玉,以新疆的和田玉、中原的南阳玉和蓝田玉最为有名。良渚文明出土玉器数量之多,造型之精美举世罕见,世界各国学者都很关注,甚至有人提出了'玉器时代'的观点。""我只知道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哪来的玉器时代?""中国神秘的远古文明,在石器时代结束之后,青铜时代开创之前,还存在着一个'玉器时代',那个时代的人类认为玉器具有神秘力量,谁控制了玉器谁就控制了文明。至于良渚文明,因其使用玉料的数量惊人,肯定要有丰富的地下玉矿来供给。""玉矿?"我忽然想到了地下的宝藏。"问题就出在这里了。
  在良渚文化范围内的考古发掘中,从未发现过古代玉矿遗址。也有人认为玉料是从辽宁或新疆运来的,但上古时代交通极不便利,千里迢迢运送大量玉石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可天上不可能掉下玉石来。""没错,所以我认为在良渚文化的区域内,或者在其附近的山脉中,一定存在着某个被遗忘的古代玉矿。古老的文明可以神秘消亡,但地下宝藏却应该是永存的。"我连连点头:"良渚文明的千古之谜--就是地下宝藏?""不,良渚文明留给我们的谜团实在太多了,玉藏之谜仅仅是许多个谜中的一个。""你的意思是说:良渚文明本身就是一个谜?""良渚文明的兴起是相当神秘的,它刚产生的时候,周边地区的文明程度并不高,最近很热门的三星堆文明,要比良渚文明晚一千多年。五千年前,良渚文明在东方所达到的高度,足以与同时代的古埃及文明与古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比肩。""这一定有着某种特殊原因吧。"
  孙子楚点了点头:"是的,在出土的良渚玉琮上,经常出现一个奇特的图案,被称为'神徽像',其上部刻着倒梯形的神人脸,两眼圆睁,牙齿露在外面,头上戴着插满羽毛的皇冠,双手抓向下面的兽头。在古玛雅和古印加文明中,也都有类似的羽冠图案。它们都和良渚文明一样,留下了大量风格诡异的玉器和遗迹,迅速地兴起迅速地衰亡。""你认为良渚文明和玛雅文明有关?""这只是我个人观点。""那么良渚文明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一个拥有宫殿、王陵和金字塔的文明,你说它到了何种程度?余杭的莫角山遗址,足以让任何一个人惊叹,它是良渚文明的政治、经济、宗教中心,发现有规模宏大的'宫殿广场',一万多平方米的建筑基址,被称为五千年前的紫禁城。还有大量高级墓葬,巨型棺椁里有着精美的玉器。埃及保存着一百余座金字塔,而良渚文明也有超过一百座被考古界称为'土筑金字塔'的高台。"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既然达到了如此辉煌的高度,那后来为什么突然衰亡呢?""这又是一个谜了。"孙子楚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最多的说法是自然灾害:四千多年前,全球海平面升高,江南大部分土地被水淹没,良渚文明遭到了灭顶之灾。但还有一种说法:良渚文明对玉器非常痴迷,他们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玉器的开采和制作上。玉器在任何时代都是奢侈品,良渚文明因此陷入了极度奢侈的不良风气之中。""奢侈亡国?""没错,但无论是'水灾灭顶'说,还是'奢侈亡国'说,都没有肯定的证据。也许,良渚文明真的和古玛雅人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就这样两个钟头过去了,孙子楚就像Discovery频道主持人,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神秘的良渚古国。听着他的长篇大论,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五千年前的本土神秘文明,究竟和荒村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呢?可我实在想不通啊,荒村位于浙江东部的沿海,并不处于良渚文明中心的太湖流域,而且良渚文明距离今天实在太遥远了,那些荒村发现的玉器,会不会是在其他地方出土的文物呢?我只能摇摇头,脑子里已经乱成一团。看到那五件玉器,心里又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似的。孙子楚帮着我把玉器收好了,他嘱咐我一定要小心谨慎,要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这些东西可都是国宝级的。"不过,这种鬼地方也不会有人来的,反正我就住几天而已嘛。"中午,我陪着孙子楚到外边去吃午饭,今天自然是我请客了。在饭店里我没说多少话,有些事情我不敢告诉他,因为以他的性格,再加上职业习惯,肯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与其再多一个纠缠于此事的人,不如让我自己一个人来扛吧。孙子楚喝了许多酒,而我则是滴酒未沾。席间他已经醉醺醺地胡言乱语了,最后我扶着他走出饭店,将他塞进出租车送了回去。回到荒村公寓后,我立刻来到二楼的房间,将那只装着玉器的箱子,拎到三楼走廊最里面的房间里。那里正好摆着一架梯子,通往天花板上面的阁楼。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将那只箱子放在阁楼的角落里,这样就应该安全了吧。入夜后,我草草吃了一顿晚餐,就再也不敢关灯了--根据前两天的经验,只要在一片漆黑之中,我的眼睛就会看到那些离奇的景象,五十多年前的女子若云、那些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然而,只要电灯一打开,他们就会从我的眼前突然消失。在荒村公寓的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只要电灯泡没有坏,所有房间的灯都被我打开了。虽然,这些旧灯泡发出的光线,都如烛光一样昏暗,但我想如果从外边看荒村公寓的话,一定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几乎每个窗户里都透出几缕暗光,整栋房子仿佛回到了三十年代,宛如一部爱情电影的名字--《时光倒流七十年》。
  不过,如果是外边那些拆迁工人,突然看到这栋空关多年的老宅,一下子亮出了这么多灯光,大概会被吓个半死吧?也许,人们会以为几十年前的鬼魂全都跑出来了,开一场只属于荒村公寓的幽灵晚会。可惜,今天不是万圣节。想到这里,我突然笑了出来,我自己也感到奇怪,都到了这种境地怎么还笑得出来。晚上十点钟,小倩终于回来了,乌黑的头发闪着湿润的光泽,看来她已经在外边洗过澡了。女人的眼睛总是尖锐的,她立刻从我的脸上发现了什么:"今天发生了什么事?""没什么啊!今天我在三楼躺了一整天。"但她打开柜子看了看说:"你怎么把我的东西都藏到这里面了?是不是今天有人来过这房间?"唉呀,又给她发现了,我尴尬地傻笑了一下,只能把孙子楚来过这里的事情,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我顺便也向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五千年前神秘的良渚文明。听完我说的这一切之后,小倩冷冷地说:"你是说那些神秘的玉器,把良渚文明与荒村联系在了一起?""对,或许这就是荒村秘密的入口?"小倩目光锐利地对准了我的左手:"那么你手指上的东西呢?它也是五千年前的神秘玉器?"我的心里又格登了一下,看着自己手上的玉指环,它像个寄生虫一样"长"在我的手指上,似乎已与我融为一体。我用右手遮住玉指环,哀伤地说:"我这是怎么了?像个傻子一样卷进来,看着四个人相继遭遇意外却无能为力,现在自己的手上又被套上了这个魔咒似的东西,眼睛里看到的全是幽灵的脸孔--我究竟是怎么了?""这不是你的错。"小倩忽然靠近我,语气变得异常柔和,"不用担心,有我在你身边,你就不会有事的。"终于,我克制不住自己了,将这几天所有的烦恼都发泄了出来:"有你在我身边?你以为你是谁?聊斋里的聂小倩,还是五千年前的良渚女巫?"
  她静静地听着我说完,表情是那样镇定自若,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看着我的眼睛。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低下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知道我是从不发火的,可现在这种境地让我太绝望了。"小倩依然盯着我的眼睛,淡淡地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吗?刚才我是不是吓到你了?""不,你永远都不可能吓到我的。"忽然,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微笑着说:"早点休息吧,睡着了就不会恐惧了。"我点了点头,但走到门口又回头道:"可睡着了还有噩梦呢!"小倩还是微微一笑说:"晚安。"在卫生间里洗了一把澡,我便回到三楼的房间去了。今晚所有的灯都亮着,其实我很不习惯在有灯光的房间里睡觉,但也只能咬着牙,闭上眼睛席地而眠了。昏暗的灯光始终刺激着我的眼皮,我辗转反侧了许久才睡着……不知过了几个小时,忽然有什么声音刺激到了我的耳膜,使我从黑暗中缓缓苏醒了过来。我的心立刻荡了起来,那声音带着某种特殊的旋律,催促着我睁开了眼睛。三楼的灯光还亮着,那声音似乎是从底楼传来的。我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终于听出那是钢琴的声音。荒村公寓里怎么会有钢琴的声音?我侧耳倾听了片刻,觉得这旋律有几分熟悉--对,是李斯特的钢琴曲《直到永远》,也是我一直很喜欢的音乐。
  循着那匈牙利人谱写的旋律,我蹑手蹑脚地走下旋转楼梯。底楼的大厅里一片漆黑,奇怪了,我记得这里的灯应该是亮着的。但那泉水般的钢琴声,却如诱人的少女吸引着我,让我瞬间忘掉了恐惧。此刻,在这黑夜的荒村公寓中,回响着李斯特的钢琴曲,我感觉自己到了十九世纪,在匈牙利黑暗的森林中,倾听着城堡里少女的钢琴声和歌声--我无法用更多的语言来形容了,那钢琴绝妙的音色,再加上李斯特的旋律,仿佛是一对天生的情人,正在这荒凉的黑夜里两相厮守,窃窃私语,柔情似水,正如这曲子的名字--直到永远。钢琴声在这栋古老的房子里潺潺地流淌着,引诱着我发现了那线亮光。那是大厅旁边的房间,琴声正是从这里传出的。那是欧阳家族拍全家福照片的房间,在墙边有一架名贵的旧钢琴,但它内部早已经坏掉了,是不可能发出任何声音的。我默默走到门口,一片怪异的柔光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看见了--在这宽敞的房间里,焕然一新的钢琴打开了盖子,十根葱玉般美丽的手指,正在琴键上舞动着,音波随着她的手指流淌而出,回旋在整栋荒村公寓。我的目光随着那双柔软而白皙的手指,渐渐移动到她的手臂和脖颈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如流水般泼洒到她皮肤上,再溅起片片水花,弹入了我的瞳孔中。
  没错,还是她--若云。我像是做梦一般,看着这个五十多年前的美丽女子。她穿着一身长长的裙子,白色的裙摆覆盖着双脚,黑发披在肩后。她全神贯注地倾注在钢琴上,眼睛几乎是半闭着,十指只要一触到琴键就会发出音符,她是那样如痴如醉,似乎正体会着这支曲子的灵魂--永恒的忧伤之爱。正当我几乎无法自持时,钢琴声突然停止了,若云的双手停在半空,手指微微颤抖。然后,她缓缓回过头去,目光对准了身后--这时我才发现,房间里还站着一个人,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男子,穿着黑色的衣服,笔直地站在窗边,光线照射在他的脸上,却是惨白惨白的。--他就是若云的丈夫,欧阳家的传人。
  房间里鸦雀无声,光影在男子的脸上晃来晃去,他缓缓走到若云身边,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这时我才感到手指上隐隐作痛,原来这疼痛已经持续很久了,我颤抖着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柔光照射在玉指环上,那些腥红色的污迹,仿佛越来越鲜艳了。"不!"恐惧到极点的我高声叫了起来,瞬间那片白光消失了,房间里又沉入了一片黑暗,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我惊慌失措地摸着墙上的开关,但好一会儿都没摸到。忽然,一只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颤抖着回过头来,却闻到了一阵淡淡的暗香,几缕发丝拂到了我的脸上。房间里的电灯亮了起来,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了眼前,原来是小倩。
  她正睁大着眼睛站在我面前,与我相隔不过几厘米,我甚至能感到她的呼吸正扑到我脸上。我们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对方,十几秒后小倩后退了几步,脸颊泛红地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也想这样问你呢。"小倩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衣,她抱着自己的肩膀说:"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噩梦?"我连忙摇了摇头。"噩梦"已经成为这个故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了。"不是噩梦。"她忐忑不安地走到那架钢琴前面说,"我梦到了钢琴的声音,那首钢琴曲非常美,好像是--""匈牙利钢琴大师李斯特的《直到永远》。"小倩低着头说:"这段梦中的钢琴曲,使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于是我走出房间,当走到楼梯口时,突然听到你大叫了一声,我立刻就走过来了,却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门口。""然后你打开了电灯?"说着,我也走到了钢琴旁边,看着依旧破烂不堪的钢琴,怎么也无法想像,它居然还能弹出那么美妙的声音。我打开了上面的盖子,伸手在琴键上按了几下,还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那么,我刚才听到的钢琴声又是怎么发出的呢?难道那也是五十多年前的钢琴声吗?可是,这琴声怎么又跑到小倩的梦里去了呢?小倩伸手捅了捅我说:"你在发什么呆啊?"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刚才听到的,还有看到的一切。"
第35节:我的心又揪了起来
  "你究竟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好吧,我现在相信你说的话。"看着她诱人的眼睛,我不由得点了点头,把刚才看到的一切离奇景象,都如实地告诉了小倩。但她听完以后,仍将信将疑地问:"你真的看见了五十多年前的人?""是的,我看到了若云。"我轻轻念出了这个名字,同时抬头看着天花板,似乎在说给某个幽灵听,然后用骈文式的语气说,"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梦境。"我环视了房间一圈,摇了摇头说:"深更半夜的,不要站在这里,我们上楼去吧。"小倩似乎相信了我的话,也赶紧跑出了这房间。回到了二楼,我感到自己浑身上下疲惫不堪,轻声地对小倩说:"睡个好觉吧。"然后我上了三楼,躺到了草席上。这时,我才发现手指已经不再疼了,玉指环也没有了异样的感觉,盯着那块红色的污迹,我忽然感到了什么--难道是因为这枚玉指环?不,我赶紧闭上了眼睛。窗外,长夜正漫漫……
  清晨,凉风从三楼窗口吹进来,爬山虎的气味总算淡了一些。我躺在冰凉的草席上,微微睁开眼睛,一个白色的影子晃动在我头上,在白色的上端又垂下来黑色的瀑布,我知道就是她了。我渐渐看清,小倩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黑发垂在胸前,低头俯视着我。她的目光是那样奇怪,像电流一样滚过我的身体,使我浑身都不自在。我看了看窗外,阳光还没有射到房间里,大概只有清晨六点多吧。我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说:"你怎么上来了?现在还早着呢。"小倩的脸色苍白,额头还有些汗珠,几缕发丝贴在她的脸上,又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用幽幽地回答:"刚才,我做了一个噩梦。""又是噩梦!"她的声音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从没听过她有这种嗓音,再想想昨天半夜里的那一幕,我摇着头问,"你梦到钢琴声了?""不,我梦到那对男女了。""那对男女?你是指若云和她的丈夫?"
  "是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但她却突然停住了,将头别到了一边。我着急地问道:"知道了什么?"小倩依然背对着我,声音颤抖着:"那个男人,就是典妻的儿子。""典妻之子?"瞬间,我眼前浮现出进士第的后院,那口梅花树边孤独的老井,在那幽暗的深处埋葬着典妻的肉体和灵魂。我走到窗边深呼吸了几口,点了点头说:"没错,如果典妻的故事是真的话,那么她为欧阳家生的儿子,到一九四八年也应该长大成人,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了。从时间上推算完全吻合,而且欧阳老爷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自然他就是典妻所生的了。"小倩走到我身边,背倚着爬满藤蔓的墙壁,却一句话都不说。我盯着她的眼睛追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梦里有人和你说话了?""不,你不要再问了。"她低下头,不愿再回答我的问题。"那好,我不问了。"我轻叹一声,走出了房间。小倩紧紧地跟在我身后:"你去哪?""去刷牙洗脸啊。你一大早就把我给叫醒了,让我怎么再睡下去?"
  下楼洗漱完毕后,小倩把我拖进了二楼房间。原来,她昨天晚上带了许多西点回来,现在就当做早餐和我分享了。吃完了这顿丰盛的早餐,她的情绪也好多了,终于露出了一些笑容。她拉我坐下说:"你知道吗,刚才你走出房间时,我心里非常害怕。""害怕什么?"小倩犹豫了片刻,终于幽幽地说:"我害怕你会突然离开,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不,请你答应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栋房子里,因为现在我已经无处可去了,好吗?""无处可去?听起来就像个通缉犯。"我怔怔地看着她的眼睛,那双聊斋故事里才有的眼睛,似乎含着一些湿润的液体,这让我的心又揪了起来,"你今天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个样子!"但她依然执著地追问道:"答应我,快答应我啊。""好,我答应你,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除非……"看到我停顿了下来,她又有些紧张了:"除非什么?""除非--这房子不存在了。"但小倩摇摇头,冷冷地说:"不,除非我死了。""别这么说……"我也说不下去了,只能静静地看着她。而她也保持着沉默,似乎在用眼神对我说话。
  僵持了大约几十秒,我终于说话了:"小倩,我们谈点别的吧。""好吧,谈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住到这里呢?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终于,我大着胆子,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小倩的耳朵有些发红了,她别过脸轻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为什么总是要跟着我呢?我到哪里,你也到哪里,我做什么,你也帮着我做什么,你就像我的影子一样--"说到这里,我有些尴尬地止住了。
第36节:不是神仙就是妖怪
  "你讨厌我了?""不,我绝不是这个意思。虽然,刚开始我觉得你在纠缠我,但自从见到你第一面以后,那种感觉就完全改变了。最近这几天来,在我的潜意识中,总希望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就像现在这个样子,离我很近很近……"终于,小倩微微笑了起来,目光里闪着一些东西,使我的心跳又加快了,她幽幽地说:"可我是聂小倩,你不害怕吗?""不,我觉得聂小倩很可爱,非常可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大声地说,"我宁愿自己是宁采臣,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她嘴角微微一撇:"那么聂小倩也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此刻,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她,看着聊斋中那双诱人的眼睛。我轻轻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柔软的发丝在清晨的光线下,发出山泉般的反光,我的手从这些流水中游过,是那样的凉爽和清澈。我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谢谢你,小倩。我终于感觉到了聊斋故事里,那些男主人公们的幸福了。"
  她却默默不语,眼帘低垂了下来,一股淡淡的幽香沁入了我的心脾。但没想到她突然站了起来,低着头说:"我差点忘了,今天要早点去冰淇淋店。"瞬间,我又清醒了过来,沉默着走出房间。来到楼下的大厅里,我举起自己的左手,看着无名指上的玉指环,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片刻,小倩换了一身衣服下楼来,出门前还特地关照我下午不要出去。小倩离开后,我独自在大厅里踱步,不知不觉踱到旁边的房间里--阳光已照射到那架旧钢琴上,我轻轻地翻开琴盖,伸手触摸着黑白相间的琴键,这是五十多年前若云弹过的琴键,她的手指曾在上面轻快地敲打着,钢琴的体内共鸣着李斯特的旋律,轻轻飘荡在整个荒村公寓。
  可是,现在我看不到她。我摇了摇头,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整整一天,我遵照小倩的关照,一直坐在房间里看书,午餐也是在屋里就地解决的。我就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农夫似的,躲在这栋古老的房子里,等待某个秘密或奇迹的出现。我没想到的是,今天小倩提早回来了。窗外照射着夕阳时,她提着一大包东西走进房间,全是她从超市买来的快餐食品,还有几斤大米。小倩亲手淘了米,用电饭煲煮了一锅饭,又用微波炉热了热那些快餐食品。
  自从进入这栋房子以来,我还从没正儿八经地吃过一顿晚饭。吃着小倩为我烧的饭,心情自然不一样,连米粒的味道都很特别。虽然不是油锅炒出来的菜,但在荒村公寓这种鬼地方,能吃这么多菜已很知足了。不一会儿,我就吃了两碗饭,菜也差不多都被我卷入腹中。然而,小倩却几乎没动什么筷子。虽说现在的女孩子,大都讲究节食以保持身材,但小倩的身材本来就很好,也用不着如此让自己受罪吧。我试探着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但她却微微笑了笑说:"你没看过聊斋吗?聂小倩本来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食人间烟火?那不是神仙就是妖怪啊。"她淡淡地回答:"那你就把我当个女妖怪吧。""是啊,聂小倩本来就不是人嘛。"我有些调侃似的回了一句。
  不过,她浑身散发的那种气质,确实有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任何人看着都会想入非非。忽然,天空传来一阵沉闷的巨响,把小倩吓得缩成了一团,我的心也差点跳出了嗓子眼。立刻跑到窗边一看,黑暗的天空似乎滚动着无数乌云,雷声正在几万英尺的高空滚动着,转眼间一场大雨就落了下来。湿润的冷风灌满了房间,耳边只听到哗哗的雨声,窗前的藤蔓很快就被雨点打湿了。我回头看了看小倩,她似乎对雷电很害怕,几乎闭上了眼睛。我连忙把窗户关好,坐到她身边问:"你浑身都在发抖,怎么了?""我从小就害怕雷电。""在聊斋故事里,只有美丽的狐女才害怕雷电。"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聊斋,但我立刻安慰道,"别害怕,有我在你身边,你不会受到伤害的。"正当我盯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情绪渐渐平稳下来时,电灯忽然灭掉了,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漆黑的房间里我看不到小倩的脸,只能感受到她战栗着的身体,她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此刻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坟墓似的,只有窗外的雷雨还在继续肆虐着。我连忙跑出房间,但走廊里的电灯却打不开,整个荒村公寓都处于黑暗中。我立刻回到小倩身边,她抓着我的手问:"发生什么事了?""所有的灯都开不亮,大概是断电了。""怎么会断电呢?""荒村公寓再过几天就要拆掉了,肯定是拆迁队给我们断电的。"我无奈地摇着头说,"他们大概不知道我们住在这里。不过就算知道了也没用,反正我们也不是居民。"说完,我在黑暗中打开了柜子,在我带来的包里摸了半天,总算摸出了几根白蜡烛。好不容易点燃了蜡烛,幽暗的烛光闪烁了起来,微微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在不停摇曳着的白色烛火下,小倩的脸显得更加苍白,她惊魂未定地看着窗外,雨点正密集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海边潮汐般的声音。我凝视着这烛光下的房间,再倾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忽然有了一种回到荒村的感觉。
  是啊,在进士第古宅的那栋小楼上,我也是同样在煤油灯下度过了恐惧的几夜。忽然,小倩嘤嘤地说:"看着这盏烛光,感觉仿佛回到了古代。""是啊,想必古人也是左手点着烛光,右手伴着佳人度过夜晚的吧。"我不禁贫了一把嘴,看她并没多少反应,便又联想了开去,"《聊斋志异》里常有夜行的书生在荒村古庙里避雨,偶遇美丽的佳人,便点着蜡烛与她吟诗作曲,红袖添香,却不曾想到那佳人居然是鬼魂或狐女。""可无论是人是鬼,能相遇便是他们的缘分,是不是?""对,缘分。"我点了点头,她刚才那句话确实有道理。看着眼前的烛火,听着窗外的雨声,我不禁吟出了一句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你也喜欢李商隐的诗?"
第37节:我们处于黑暗中
  "非常喜欢,尤其是那几首《无题》。"她微微点了点头:"我也和你一样。"我们都沉默起来,谁都不愿意打破这种气氛。就这样,我们静静地坐在一起,看着烛光映亮了彼此的脸庞,听着雨水敲打着冰凉的窗棂……十分钟过去了,眼前这点幽幽的烛火忽然跳了几下,瞬间使我想到了什么,我的心跳又加快了。于是,我大胆地说:"小倩,你相信吗?只要我们把所有烛光都灭掉,在漆黑的夜晚,那些五十多年前的景象,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怎么可能呢?就像上次在大厅里?可我怎么看不到?"我缓缓伸出了自己的左手说:"也许,是因为这个--""玉指环?""对,直到昨天半夜里我才感觉到,当我看见五十多年前的若云时,这枚玉指环就会越来越紧,把我的手指给勒疼。但只要那景象一消失,手指也就不再感到疼了。"
  小倩抓住了我的手指,仔细端详着玉指环说:"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的眼睛能够看到那些幻像,而我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只有你的手指上戴着玉指环。""也许,这就是玉指环的魔力吧,不管谁,只要戴上它,就会看见别人看不见的景象。"忽然,小倩轻轻地叫了出来:"玉指环使你的视线穿越了时间?""所以,我并没有见到鬼,我只是见到了过去--时光在我眼前倒流了五十多年,使我见到了当年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就好像为你放了一场老电影?"此刻,窗外又打了一个闷雷,烛光使这房间变得更为诡异,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没错,当时我就觉得眼前的画面,仿佛是二十年代的无声电影,我所见的并不是真实的房间,而是一块银幕而已,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光线,正是影院放映机投出的光影。""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当你戴着玉指环,面对着黑暗的房间时,时间在这特定的空间中扭曲了,折射到了你现在的眼睛里。"
  "时空扭曲?"我摸着手上的玉指环说,"也有可能吧。或许,这就是玉指环里所包涵的神秘元素。""那么,如果我触摸到这枚玉指环,会不会也看到过去的景象呢?"她的问题让我微微一抖,我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她面前,犹豫着说:"我不知道,也许可以试一试。"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左手,将我的无名指紧紧攥在她手心里。这感觉真的很奇特,玉指环紧紧握着我的手指,而小倩的手又紧紧地握着玉指环,我的无名指则被夹在了最里面。"玉指环可真凉啊。"小倩轻声地说着,继续捏紧了我的手指,"现在,我能感觉到它的反抗,它紧紧贴着我的手心,就像是有生命似的,你的手指疼吗?""不,暂时还不疼。""那我们把蜡烛灭了吧,试试在这黑暗的房间里,能不能看到五十多年前的景象。"我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她胆子又大起来了:"你真的要试啊?""没错,我也想亲眼看一看五十多年前那一幕幕话剧。""那好吧,但未必有效。即便我看到了,你也未必能看到。"
  她又抓紧了玉指环说:"快点吧,我相信自己的判断。"犹豫片刻之后,我向白蜡烛吹了一口气,烛火剧烈摇晃着熄灭了。此刻,整个荒村公寓都在黑暗之中沉睡,只剩下窗外倾盆而泻的雷雨声。在一团漆黑的房间里,我们紧紧靠在一起,我的手指被她捏得隐隐作痛,只能强忍住不发出声音来。我能感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我们依然盯着前方的黑暗处,宛如丛林深处守候野兽的猎人。不,我感到玉指环开始紧了起来,一股隐隐的疼痛立刻从指尖传遍了我全身。忽然,一道幽暗的光线,从黑暗的走廊中掠过。小倩把我抓得更紧了,我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心跳。我们盯着门外那线柔光,宛如一张曝光的底片微微闪烁。几秒钟后,一个细长的人影出现在房门口。光线正好照亮了那个人的脸,我几乎失声叫了出来--若云。对,就是她。柔光似乎是舞台上的聚光灯,紧随她进入了房间,但只照亮她身边一小块范围,而我和小倩还处于黑暗中。
  我扭头看了看小倩,她向我点了点头,是的,小倩也看见了若云。眼前的光线微微一抖,就像电影里换了个镜头似的,若云的表情已经有了变化,她的眼神里饱含着恐惧,似乎还滚动着泪珠。小倩更抓紧了我的手,我的手指几乎要被她捏断了。一眨眼,那道幽光又跳了一下,画面被"剪辑"到了另一个镜头--不知何时,若云的手里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表情却变得异常平静,手中的匕首正对准了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关头,"镜头"一下子模糊了,就像被蒙上了一层过滤镜。忽然,一团血红色出现在"镜头"里,缓缓地弥漫开来……小倩尖叫了起来,我连忙伸出右手捂住她的嘴巴。这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一道白色的闪电掠过,把这房子照得如同白昼。一刹那,眼前的"镜头"和"画面"全都消失了,仿佛被耀眼的闪电吞没了。闪电过去,房间里又恢复了一片漆黑,窗外依然大雨滂沱。我感觉玉指环也不再紧了,手指上的痛楚也在渐渐消退。小倩颤抖着说话了:"怎么全都看不见了?"坐在黑暗之中,我总算吁出了一口气:"他们本来就不存在,只是当年的影像而已。""窗外闪电的光线,驱散了房间里的黑暗,就像打开了电影院的黑房子。""你的比喻真好。"但我抓着她的手说,"小倩,现在你可以放开我的手了吧。""嗯。"小倩立刻放开了我的手,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尴尬。我揉着自己的手指说:"我的手指差点被你捏断了。""对不起。"然后,我摸出打火机,点亮了被吹灭的蜡烛。
第38节:公寓里最血腥的一幕
  幽暗的烛火重新照亮了房间,也照亮了我和小倩的脸,我发现她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我拿出手绢为她擦了擦汗。小倩心有余悸地说:"真不敢想像,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亲眼目睹了五十多年前的人和事。"我在房间里走了几步,烛光将我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那长长黑黑的影子看起来也挺吓人的。可惜,这房子再过几天就要拆了,否则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再度进入这栋房子探险时,或许也会在墙上发现我和小倩的音容笑貌吧。"看来你手上的玉指环,确实具有某种神奇的功能。"小倩也走到了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说。"对,这枚玉指环也来自荒村的地下。所以,我们今晚所看到的一切,都应该和荒村的秘密有关。"
  现在,小倩的情绪平稳了许多,她点了点头:"那么,刚才我们所看到的景象,究竟是什么呢?""我想我们发现了五十多年前荒村公寓里最血腥的一幕。""你是说那把匕首,还有血--"说到这里,小倩突然止住了,似乎这个"血"字令她非常恐惧。我微微点了点头,又想起了叶萧告诉我的那些事情,不禁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说荒村公寓是一栋凶宅呢。""凶宅?""没……没什么。"我向她摆了摆手,强挤出一丝笑容,其实我是不想让她太紧张。我又走到窗边,看着外边连绵的雷雨,远处那些高楼依然亮着璀璨的霓虹,上海又是一个不眠夜。小倩在我身后说:"现在连电都没了,今晚怎么过去呢?""不用害怕,这房子里并没有鬼,不要自己吓自己,我们所见到的若云和她丈夫,只是五十多年前的影像而已,影像是不会伤害人的。"然后,我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支手电筒,打开后放在床头说:"你就握着它睡觉吧,手电光线会陪伴你做个好梦的。"她将信将疑地拿过手电筒,又指着蜡烛问:"那它呢?"
  "点着蜡烛睡觉太危险,很容易引起火灾。"说着,我低下头把蜡烛吹灭了。房间里只剩下小倩怀中的手电筒还亮着,我看着幽暗灯光照射下的她,轻声地说:"对不起,小倩,我知道今晚你很害怕,但我必须要上楼去了。""别走!"她立刻抓紧我的手腕,"请不要让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可是……我们……"此时此刻,我也真想不出离开她的理由了。她的眼泪缓缓流了出来,喃喃说道:"留下吧,我害怕独自一人。"不,我再也不忍心拒绝她了,只能坐在了她身边。她的眼皮渐渐低垂了下来,她缓缓躺倒在了床上,看来她已经被刚才那恐惧的影像吓坏了,浑身上下显得疲惫不堪。我静静地看着小倩,她的手里依然紧攥着手电筒,幽暗的光线照射在她的脸上。窗外是淋漓的大雨,房间大半被黑暗笼罩着,就连我也坐在昏暗的角落里。十几分钟过去了,我想小倩应该已经睡着了。
  我给她盖上了一条毯子,又重新检查了一下窗户是否关紧。然后,我从柜子里拿出第二支手电筒,轻手轻脚地走出了房间。终于出来了,我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想起刚才小倩拉住我的样子,那个瞬间我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是的,我早已经深深地喜欢上她了,而她的心里也应该清楚了。一想到这里,我便在黑暗的走廊里微微笑了出来。是的,不管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都不能再阻拦我和小倩了。我感到自己浑身都舒畅了起来,刚才的恐惧也都烟消云散了。于是我打起手电筒,一路小跑着上了黑暗的楼梯。回到三楼的房间里,我抱着手电筒躺到了席子上,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幸福的。窗外,依然大雨如注。
  上午醒来时已很晚了,昨夜的大雨也早就停了,但窗前爬山虎的叶子上还带着水珠。在经受了一夜雨水的浇灌后,它们显得更加生机勃勃。可惜,爬山虎们并不知道,再过几天,它们的生命就要随着这栋房子一起终结了。来到二楼才发现,小倩已经上班去了,但她还是给我留了份早餐。吃完早餐后,我在楼上、楼下转了一圈,虽然电已经被掐断了,但幸好自来水还没断,最后几天应该还可以撑过去。由于没有电,午饭我只能到外边去吃。
  但是,和昨天晚上小倩做的饭菜相比,这顿午餐简直比猪食还难吃。下午无事,我在房间里看了一会儿书,但只要一想起昨晚这房间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就实在没心情把书看下去了。挨到傍晚时分,当我准备要出门去吃晚饭时,小倩却提前回来了。小倩穿着一条短裙,头发略微有些湿润,身上散发着一股洗发水的幽香。不过,更吸引我的是她手里提着的肯德基快餐。虽然,我一直很讨厌西式快餐,但在这种非常时刻,能吃到肯德基就已经很不错了。天色全黑以后,我们点起了蜡烛,我不禁自嘲地说:"在烛光陪伴下吃饭,这是高级餐馆里才有的待遇啊。"当我旁若无人地吃光了我那份鸡腿时,才发现小倩几乎没怎么吃,我抹着嘴上的油说:"小倩,你能不能吃一点啊,蒲松龄老先生可没写过聂小倩节食瘦身的故事啊。"但她却冷冷地回答:"因为聂小倩本来就不食人间烟火。"晚餐收拾干净后,小倩忽然轻声问我:"昨晚……你为什么没留下来?""这个嘛……"我尴尬地笑了笑说,"我看你已经睡着了,自然就不需要人陪了。"小倩不再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眼神里似乎还藏着什么东西,却回避着我的目光。在幽暗的烛光下沉默了许久,她忽然又说话了:"上次你说过,你从那个去过荒村的大学生那里,得到了几件古代的玉器。"
第39节:被禁锢在微缩的荒村里
  "问这个干什么?"我忐忑不安地回答,"那些玉器来自于荒村的地下,就和我手上的玉指环一样。""它们真的都有五千年的历史了?""专家都鉴定过了,应该是的吧。""能不能让我看看?"她走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说,"只是看看而已,不会动你的东西的。"不,我怎么能回绝她这个小小的要求呢?我点了点头:"好吧,只是看的时候小心点,千万不要弄坏这些宝贝,更不能把玉器的消息泄露出去。""这个我当然知道。而且,除了你以外,我也没有其他朋友。"我点了点头,带上了两支手电筒,我和小倩一人一支,便走上三楼去了。踏上黑暗中的旋转楼梯,小倩紧紧跟在我身后,在手电光线开道下,我们来到三楼走廊尽头的房间里。这里有我留下的一架竹梯,正好对着上面天花板的窟窿。我用手电筒照了照上面说:"要从这里爬上去的,你害不害怕?"她的胆子比昨晚大了许多:"不害怕。"我点点头,一手抓着手电筒,一手抓着竹梯,好不容易才钻到了阁楼上。然后,小倩也跟着爬上了竹梯,我紧紧抓着她的手,把她给拉了上来。
  黑暗的阁楼里充满了可怕的气氛,老虎窗被爬山虎枝叶挡住了,一丝月光都照不进来。我只能用手电筒扫视了一圈,许久才找到了那个装玉器的箱子,感觉就像是在盗墓似的。在手电筒光束狭小的范围内,我艰难地打开了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面的玉器--玉琮、玉璧、玉钺、玉龟和玉匕首。手电光照射着这些宝贝,玉器的表面泛出奇异的反光,小倩在玉琮上轻抚了几下,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起来。我再看看周围地宫般黑暗的环境,忽然想到了那四个遭遇离奇大学生,当他们进入荒村的神秘地宫,面对着这些玉器时,大概也有相同的感觉吧。小倩叹息着说:"现在我相信了,它们确实是五千年前的玉器。"
  "为什么?""因为我手上感觉到了。"她把手从玉器上挪开了,后退了一步说,"是的,当我的手指触摸着玉器时,我真的感受到了它们的年龄。""这就是女孩子的第六感吗?""也许吧,你快点把它们都收起来,五千年前的宝贝东西,我可不敢再碰了。"我点了点头,又把这些玉器都收了起来,重新用旧报纸和泡沫保护好,放回到了箱子里。然后,我拉着小倩的手说:"等一等,我再给你看几样东西。"在手电筒光线的指引下,我找到了那张梳妆台,轻声地说:"这就是若云用过的梳妆台。""怎么没有镜子?"她看不清黑暗中的镜框。"早就破碎了啊。"
  忽然,小倩会意地说:"就像昨晚,她和她丈夫。""对,一面破碎了的镜子,怎么可能再复原呢?"说着,我拉开了下面的两个抽屉,把若云和欧阳家的那些旧照片,还有两本张爱玲的书都拿了出来。在手电筒昏暗的光线下,小倩缓缓翻动着照片和书,看着照片里若云的脸庞,她伤感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看到了这些,我仿佛能呼吸到她身上的气味了。""是啊,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不,我和你的感觉不一样。因为我是一个女孩,也只有女孩能感受到若云的痛苦--她在嫁入欧阳家之前,一定是个有许多憧憬的女孩,她是因为深爱着年轻英俊的欧阳,才牺牲自己嫁入这间囚笼的。""你说荒村公寓是囚笼?""难道不是吗?欧阳家是那样保守和闭塞,就算他们搬到了上海,也会把荒村的进士第古宅一起搬过来。是的,这栋房子就成了又一座进士第,所以才会起名叫荒村公寓,这不过是在上海的土地上,重建了一个微缩的荒村而已。"她说的确实有道理,我也点了点头说:"嫁入欧阳家,也就等于永远地失去了自由,被禁锢在这微缩的荒村里了?""对,若云嫁入荒村公寓后,一定经历了很深的痛苦,但她又不愿意表现出来,只能眺望窗口,只能阅读张爱玲的书。"
  小倩又叹了口气,然后把这些旧照片和书,全都放回到抽屉里。"好了,我们走吧。"我轻轻地拉着她,向阁楼另一头走去,忽然在手电筒光束里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什么?"小倩立刻抓住了我的手。我仔细看了看,才吐出了一口气说:"没事,是个衣橱。""衣橱?里面有若云的衣服?"也许,是女孩天生对衣橱情有独钟,她立刻跑到了衣橱边。在手电光下,她缓缓打开了衣橱,一股霉味让我们都扭过了头。片刻,手电光照亮了衣橱里面,小倩突然尖叫起来:"有死人!"我立刻紧紧抓住她说:"不,里面是吊着的衣服。""什么?"小倩总算回过神来,仔细地往衣橱里看了看,在昏暗的手电筒光线下,那几件黑色大衣看起来真像是吊死鬼。
  小倩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摸了摸一件显眼的旗袍,丝绸都已经脆掉了,她只能放下。她又摸了摸旁边一件衣服,是件黑色全毛的女式大衣,看得出料子和做工都很好,在当时来说该是一件奢侈品了。忽然,小倩似乎在大衣上摸到了什么,她的手停在大衣正面的口袋上,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她立刻把手伸进了口袋,那个口袋看起来非常大,几乎吞没了她小半条手臂。--她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笔记本。手电筒的光线照射在笔记本上,小倩小心翼翼地捧着它,显得异常激动,她兴奋地说:"你看,这是什么?""藏在大衣口袋里的笔记本?"这是一本黑色的硬皮本子,应该是五十多年前的产品了。我将笔记本轻轻地翻开,在扉页上出现了一行娟秀的字迹--荒村公寓日记这行字下面还有落款--若云。
第40节:好像又回到了人间
  "天哪!这是当年若云留下的日记。"小倩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她伸手轻抚着扉页,触摸着若云用黑色钢笔留下的字迹,"她居然把日记藏在衣橱里,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也许本来就不是她藏的。"这时我把日记本合上了,略带紧张地说,"在阁楼里实在不方便,我们到二楼的房间里慢慢看吧。"小倩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带着日记本,从竹梯爬下离开了阁楼。我们匆匆回到二楼的房间,用手电筒实在是太别扭了,我又重新点上了一根蜡烛。当烛火重新照亮房间时,我和小倩都长出了一口气,好像又回到了人间。
  终于,我们一起翻开了这本若云的《荒村公寓日记》,却发觉内页里缺损了很多,有许多页被齐根撕掉了,这样就使得日记残缺不全。我数了数剩下有字的页数,总共是二十几页。不过,日记的第一页却完好地保留着,在页首写着日期--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日记是按照当时的习惯,竖直排列从右向左书写的,一个个漂亮的汉字显现在我们眼前。在这荒村公寓的黑夜里,摇曳的烛光映红了泛黄的纸张,我和小倩都屏住了呼吸,仿佛真的听到若云在说话似的,一齐默念着《荒村公寓日记》的第一天--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日晴今天,是这本日记的第一天,也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二天。对,昨天是我结婚的日子。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说女人出嫁时是最美丽的。昨天当我披上洁白的婚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时,我几乎以为那是一个陌生人了--
  是的,镜子里的她是那样年轻,那样纯洁,婚纱如雪一样覆盖着她的身体,然而,那是我吗?我摇了摇头,镜子里的她也摇了摇头,我轻声地说话,镜子里的她也嚅动着嘴唇。我不敢想像,从今天起我就要变成她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欧阳家的汽车等在我家楼下,妈妈陪着我下了楼,几个女孩帮我托着婚纱,将我挤进了汽车里。汽车到了荒村公寓,只听到鞭炮响个不停,许多人围着我进了欧阳家,我一直都低着头,甚至都没看清这栋房子是什么样。大厅里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清远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正微笑着等待着我。他看上去是那样英姿勃勃,目光里透着自信的微笑,因为从这天起他将成为我的丈夫。清远的父母威严地坐在正中,虽然他们早已审查过我这儿媳了,但还是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我。我就像个漂亮的玩具似的,按照他们家约定的步骤,完成了婚礼的所有仪式。酒宴上来了很多人,嘈杂的人声使我什么都听不清楚,就像做了一场梦。一直闹到很晚,清远才拉着我进了三楼的洞房,我早已经筋疲力尽,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就是我的婚礼。第二天,清远拉着我给公婆请安,然后陪着我过了一天。现在,趁着他去楼下的空当,我躲在书房里写下这页日记。从今天起,我将在这本日记中,记录下我在荒村公寓的每一天。她是我心底最隐秘的朋友,除了我自己以外,任何人都不能见到她。民国三十五年十月二十九日阴今天,是我嫁入荒村公寓的第十天。清远的父母住在二楼,每天上午清远都会带我去向他们请安,他说这是欧阳家一贯的规矩。公公婆婆的年龄都很大了,而清远则是他们的唯一的儿子,也是欧阳家族唯一的继承人。我想老爷和太太是老年得子,一定非常爱自己的独子吧,所以他们也一定会很爱我的吧。今天起清远就回公司上班了,欧阳家在上海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从事从美国进口各种贵重商品的业务。老爷和太太年纪都大了,公司的生意完全由清远一人管理,所以他总是忙得焦头烂额。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了,他依然没有回家,我独自坐在书房里,呆呆地写着日记。清远曾经答应过我,在结婚以后我依然可以去银行上班,但现在公公婆婆都不同意,他们说欧阳家的媳妇必须要留在家里。清远不能违背父母的意愿,终于使我打消了继续工作的念头。虽然只过去了十天,但感觉就像过了好几年似的。这就是新婚的滋味吗?一辈子都回忆不尽?会不会是这栋房子的原因呢?有时候走在荒村公寓的楼梯上,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能听到什么声音,停下脚步来侧耳倾听,却又什么都听不到了。哎,会不会是新娘子们都会有的多疑心呢?是的,说实话我有些怕公公,他穿着的衣服和说话的声音,都让我隐隐感到害怕。清远总是在安慰着我,说欧阳家来自偏僻的地方,自然有些保守的风俗。算了吧,只有面对清远时我才会感到开心,可今晚他什么时候回来呢?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阴今天是平安夜。
第41节:我接受了他的求婚
  早上,我难得出门一次,安息路两边的洋房大多挂起了彩灯,原来明天就是圣诞节了。自然,那些挂彩灯的人家都是外国人,欧阳家是绝不会过洋人的节日的。但是,清远已经答应我了,今晚他会早点回家,与我一起吃顿晚饭的。但是,清远却又一次爽约了,我是和公公婆婆一起吃的晚饭,他们吃饭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我几乎什么都没吃,就跑到大厅隔壁弹钢琴去了。对了,这架钢琴可以算是我的嫁妆,每当我烦恼的时候,就会坐在钢琴前弹奏李斯特的曲子。钢琴弹着弹着,我的眼泪就悄悄落了下来,我只能停下手擦一擦眼泪。不,他不会忘记今天这个日子的,因为今天是我们相识一周年的日子。是的,在整整一年以前,我还在中国银行办公室做秘书。去年的平安夜,女同事们都纷纷提前回家了,只有我还在打着一份文件。我发现有一双眼睛正盯着我,便缓缓抬起头。眼前是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庞--
  他就是我的清远。原来他已经这样看了我许久了,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却搔搔头问经理办公室在哪里。从此以后,他每天下午都会来银行办公室,应该由财务做的事全由他自己做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与我说话的机会。他每次和我谈话,都会扯到许多别的事,在办公室一谈就是小半天,而我也实在不好意思赶他走。后来,他就请我到外边去谈了,先是去咖啡厅、餐馆,然后是电影院、公园。大家很快都知道了这个秘密欧阳家的公子在追求我,女同事们也向我投来羡慕的目光。而我的心里则忐忑不安,不知该如何面对清远。这个男人是如此出色,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更重要的是他家很富有,在安息路上拥有一栋三层楼的洋房。
  我知道有许多女子暗中争夺着他,但他却一个都看不上,惟独爱上了我一个。直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他为什么会对我情有独钟,或许是因为我的眼睛吧,他说过我的眼睛里有一种穿透时空的美丽。最终,我被清远征服了。在他那灼热的感情面前,我想他应该就是我生命的另一半了。我们全家的人都为我感到高兴,银行里的女同事们则暗暗地嫉妒。于是,在七月一个炎热的夜晚,在罗宋大饭店的众目睽睽之下,我接受了他的求婚。这就是我们相识相恋的经过,然后就是我们的婚姻了。在这整整一年的时间里,我从一个女孩变成了女人,但我又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改变了什么,或许就像一只鸟儿,只是从一只笼子,换到了另一只笼子。弹完钢琴,我回到了楼上的书房,呆呆地看着张爱玲的《传奇》,这本书我已经看了二十遍了,也许还要再看个二十遍吧。刚才,我接到了清远打来的电话,他说今晚有重要的应酬,要明天才能回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轻轻地挂上电话,继续写我的日记。
  圣诞快乐,我亲爱的朋友。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一日小雨记得过去在银行上班的时候,办公室里有个外籍职员,在每年四月一日都会搞出许多恶作剧,不是说某个同事今早中了彩票大奖,就是说第三次世界大战昨晚开打了,原来四月一日是外国人的愚人节。
第42节:可怕的预感
  今天,就是四月一日。医生是下午来的,公公和婆婆都很紧张,清远也很难得地提前回家了。仔细地检查完毕后,医生非常郑重地告诉我--我怀孕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愣住了,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我轻声地问:"对了,今天是四月一日,你在跟我开愚人节的玩笑吧?"医生傻乎乎地回答:"对不起,太太,什么叫愚人节?"我尴尬地笑了笑,便不再说话了。可是,为什么是在今天告诉我,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跟我开的玩笑?不,我知道什么是怀孕,也知道我将要成为母亲了,但是--我说不清楚,只是在那个瞬间,心跳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清远并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而公公婆婆也都高兴极了,婆婆也终于露出了笑容,抓住我的手说个不停。可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就像来自一千年前的古墓,她嘴里唠叨着浙东方言,我几乎连一个字都听不懂,感觉就像是在向我念咒语似的。
  他们折腾了我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我才有了自己的空闲,坐在书房里写下这些字。我想现在正有一粒小小的种子,藏在我的腹中生根发芽了,他(她)会渐渐地长大,然后离开母体,他(她)会像谁呢?是我还是清远?我轻轻地揉了揉腹部,就此停笔吧。民国三十六年四月三日晴今天,是荒村公寓第一次举行舞会。在两天前知道我怀孕以后,清远决定要风风光光地庆祝一番,他邀请了生意场上所有的朋友,在荒村公寓举行一场舞会。入夜以后,所有的宾客都来了,荒村公寓所有的佣人都忙碌了起来,把大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清远拉着我来到了大厅中央,向大家宣布了他即将做父亲的喜讯,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掌声中,留声机里放出了音乐--舞会开始了。清远一向是舞场上的高手,据说他的舞姿迷倒过不少女子。我原本并不怎么会跳舞,在认识清远以后,他就经常带着我上百乐门、七重天,在他的悉心调教下,我的舞技也迅速提高。不过,在嫁入欧阳家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跳舞了,至于清远是否在外面和别的女人跳舞,这我就不得而知了。随着那曲《花样的年华》响起,清远搂着我翩翩起舞,音乐牵引着我的脚步,将那早已遗忘的节拍又拾了回来。天哪,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们紧紧地贴在一起,他有力的大手搂着我的腰肢,我轻轻地把头伏在他肩膀上,感觉就像一叶入港的小舟。周围那些跳舞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们,我们已成为了舞会的核心。然而,我不想做什么舞会皇后,只是想做清远惟一所爱的女子。我重新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在他那柔和的目光里,分明是歉疚和补偿。是的,半年来我对他充满了怨恨,他的彻夜不归,他的不闻不问,他身上沾染的外边的脂粉气,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清远,你可曾听到我心里的话?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你了。是的,我们会成为美满的夫妻的,我们会生下许多孩子,荒村公寓将不再清冷孤寂,而将变得生机勃勃。民国三十六年五月二十五日阴前几天我在日记里说过了,公公婆婆回了一趟乡下,那是一个叫荒村的地方,据说在那里还有一间叫进士第的老宅子。昨天黄昏时分,公公婆婆终于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似乎从老家带回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装在一个大皮箱子里。他们看着我的表情很奇怪,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的身材已开始臃肿了,但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我的孩子越来越大了。公公婆婆和清远一直在窃窃私语,好像在瞒着我商量什么重要的事情,我隐隐有些可怕的预感。
第43节:夺取我和孩子的生命
  整个晚上都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将近子夜十二点钟还不敢睡觉。这时,清远却把我拉了出来,将我带到了一个空房间里。公公婆婆也在那里等着我,他们把门紧紧地锁上,让我躺到房间中央的桌子上。我对这气氛感到很害怕,实在不敢躺上去,婆婆就上来训斥了我几句。最后在清远的恳求下,我只能仰面躺在桌子上,就像真正临产的孕妇那样。公公打开了从乡下带来的大皮箱,拿出了一个似乎是玉制的小盒子。
  然后,清远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盒子,伸手捧出了一个圆环似的东西。清远浑身颤抖着说:"这就是玉指环吗?"婆婆点了点头说:"快点进行吧,总要走到这一步的。"清远缓缓走到我身边,抓住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也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它是青绿色的玉器,在侧面有着一块醒目的红色污点,在灯光下发出某种奇异的反光。
  我立刻挣扎了起来,但被清远死死地按住,他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泪花,轻声地说:"若云,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就像戴一枚戒指似的。"我眼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被清远握得不能动弹了。然后,他将那枚玉指环,缓缓套在我的手指上。玉指环冰凉冰凉的,立刻像是一只箍似的,紧紧地"握"住我的无名指,一股奇怪的感觉立刻传遍全身。瞬间,我感到腹中胎儿轻轻叫了一声,于是我也哭泣着喊了出来。但清远死死地按着我,手指上的感觉使我浑身无力,再也无法反抗了。在朦胧的灯光下,我只看到公公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那张僵尸般苍老的脸,对着我的眼睛摇晃了几下。然后,我听到他的口中传出了一阵奇怪的话,那简直就不是人类的声音,就像是在念着某种咒语似的,连续不断地对着我的耳朵。这声音具有特别的节奏,像是一种古老的歌谣,我立刻想到了一本书上所说的,在某些施行巫术地方的巫歌。不,这可怕的古老声音,分明要夺取我和孩子的生命,我想要拼命地挣扎,但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只能呜呜地流着眼泪。在晃动的光影中,我看到清远和婆婆围在我身边转圈,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嘴里都在念念有辞。眼前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的,我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了--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抓到了某个部落里,被捆绑着供奉在桌子上,那些野人围着我跳舞唱歌,而我和我的孩子将成为可怜的祭品。
  我失去了知觉,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再也不知道了。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今天早上了。我发现自己躺在卧室里,清远正焦急地看着我。我揉了揉眼睛问:"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你们把我放在桌子上,围着我跳舞唱歌……"清远只能尴尬地说:"是吗?既然是一个梦,就不要太担心了。"但是,我立刻就感到了手指上的东西,我举起左手一看,那枚玉指环正赫然戴在我的无名指上。
第44节:吊死的洋人都不见了
  我尖叫了起来:"这是什么东西?梦中的玉指环怎么会戴在了我的手上?"而此刻清远已经无言以对了。我想要把玉指环拔出去,但无论我怎么用力,玉指环却始终牢牢地套在手指上,并且套得越来越紧,让我的手指疼得要命。整整一天,我用了各种方法要把玉指环弄掉,但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怎么也无法拔出去了。我痛苦地追问着清远,可他却苦笑着不愿回答。我又大着胆子去问公公婆婆,他们却露出了笑容,不停地安慰着我,说昨晚只是欧阳家的习俗而已,是为了给孕妇母子祈祷平安。至于那枚神奇的玉指环,他们却没有告诉我原委。现在,我躲在书房里写这页日记,我确信昨天半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并没有做噩梦--不,这比噩梦更可怕,他们围着我唱起了古老的巫歌,还给我戴上了一枚玉指环,而一戴上它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天哪,我的丈夫和公公婆婆究竟在干什么?他们欧阳家究竟是什么人呢?直到这时,我抚摸着腹中的孩子,突然感到这是一个错误,从我嫁入荒村公寓的那天起,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不,我该怎么办呢?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八日多云我见到了鬼。昨天,清远又是彻夜不归,公公婆婆也回乡下老家去了,我一个人睡在三楼。半夜里忽然感到手指一阵疼痛,原来那枚玉指环嵌进了我的肉里。我紧紧地揉着左手无名指,却发现走廊里的灯亮了。我忍着手指上的痛楚走出房间,却发现那不是电灯的光线,而是一种奇怪的白光,照亮了楼梯口一个黑色的背影。我轻轻地叫了一声:"清远。"但那个背影却没有任何反应,我着急地跑了过去,但那人影却走下了楼梯。
  奇怪的是,那线白光始终照射着那个背影,而周围都是一片昏暗。我缓缓地跟着背影来到了二楼,才看清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子,似乎不像是清远。那男人露出了一只惨白的手,推开了一扇房门。我也跟着走到了门口,却看到房间里吊着几个死人!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但嘴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恐惧也使我几乎忘记手指上的疼痛。此时,我终于看清了那个男人--原来是一个洋人,苍白的皮肤,栗色的头发,灰色的眼睛,大约有四十多岁的样子。更让我恐惧的是,房间里吊死的人也是洋人,一个女人和三个小孩,她们柔软的身体悬在半空中荡来荡去,长长的头发披散下来,遮挡住了半边脸庞,赤着的脚板直直地绷着,看来她们都已经断气了。外国男人看着眼前这一幕,也绝望地大叫起来,可奇怪的是我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见他张大着嘴巴,不知在嚷些什么。也许,吊死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女儿吧?我想任何人到了这种处境都会发疯的,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只能大声地叫喊了起来,但那个男人却没有丝毫反应。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站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将一根悬空的带子套到了脖子上。此刻,白色的光线照亮了他的脸。他的那副表情是那样奇特,嘴角甚至还有一丝微笑,似乎是一种生命的解脱。然后,他一脚踢开椅子,吊着的带子勒紧了他的脖子,整个身体都悬在了半空。突然,他的双脚乱蹬起来,表情痛苦万分,双手却无力地晃着,难道他对上吊后悔了?就在这时,一片刺眼的光线从头顶亮起,立刻使我闭上了眼睛。等我重新睁开眼睛时,眼前的一切却都改变了--那几个吊死的洋人都不见了,房间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女佣跑了进来,她们惊慌失措地围着我。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房间里确实没有什么外国人,那几根上吊绳子也不存在了,只有头顶一根横梁穿过。女佣们说她们刚才听到了我的惨叫,于是就冲上来打开了电灯,发现我极度惊恐地站在这里。但我还是不能接受,便向她们述说刚才所见的恐怖一幕,女佣们都摇了摇头。从她们相互间的表情来看,大概是以为我发疯了吧?这时一个年纪大的女佣想了起来,她曾听说在好几年前,这栋房子里住着一户法国人。日本军队占领上海租界以后,要把欧洲人都送进集中营,几个日本兵冲进这房子,蹂躏了这户法国人的妻女。于是,这户人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一起在二楼的房间里上吊自杀了。
  天哪,我见到了鬼?是的,刚才我见到了这家法国人,见到了他们上吊自杀的那一幕。可为什么只有我会见到?我忽然想起了玉指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仪式,想起了公公婆婆僵尸般的脸……不,我不敢再想下去了,也许这荒村公寓本来就是一个鬼宅?今天的日记就写到这儿吧。民国三十六年六月十九日大雨窗外,正大雨如注。今天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已下定决心一定要问出缘由,否则我将会发疯的。谢天谢地,今天清远终于提前回家了,趁着公公婆婆不在,我把他拉到了卧室里。窗外的大雨使清远显得很烦躁,他来回地踱着步,就像一个被审讯的犯人。
  我颤抖着问道:"你还爱不爱我?""问这个干什么?"他转过身去,对着被大雨打湿的窗户。"为什么给我戴玉指环,为什么对我唱巫歌,为什么我会见到鬼?""因为你是欧阳家的媳妇。"清远回过了头,他的表情是那样奇怪,似乎正在左右为难之中。在长长地思考了几分钟后,他终于长叹了一声,"其实,这件事我迟早要告诉你的,只是担心你会感到害怕,所以才一直不敢说出来。""究竟什么事?我们是夫妻,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清远停顿了片刻之后,缓缓地说道:"荒村的秘密。""秘密?荒村有什么秘密?""你知道我们欧阳家族的历史吗?"清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变得更加异样了,"历史啊,历史总是会捉弄人的,历史学家总说中国有五千年的历史,起源于古老的中原大地。然而,历史学家们并不知道,就在五千年前的江南水乡,还存在过一个古老的王国。"
第45节:如此的遥远神秘
  "你又不是历史学家,你怎么知道的?"清远冷笑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你先听我说……五千多年前的江南,尚是一片水乡泽国,处于原始蒙昧的时代。就在这黎明前蛮荒的时代,突然出现了一群传说中的天神,他们来自茫茫的大海之上,驾着数艘巨大的独木舟,在一片荒凉的海岸登陆--那个地方就是今天的荒村。""我明白了,荒村就是天神们登陆的地方?""对,但这不是神话,而是历史的事实--天神们来自一个极度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如此的遥远神秘,以至于从来没有人类到达过那里。不过,天神们长着和人类相同的模样,他们很快就发现这块土地很适合他们生存,于是便在这块荒凉的海岸上定居下来。"清远又停顿了许久,略带痛苦地说,"但更重要的是,他们在那块荒凉的海岸附近,发现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也不清楚,因为这个秘密实在太重要了,只有我父亲一个人知道。
  父亲曾经说过,惟有在他临死的时候,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我忽然感到有些冷,抱着自己的肩膀说:"那么再说说那些天神吧。""好的。天神们在荒凉的海岸边住了一段时间,便翻越重重的山峦向北进发了,他们发现了一片更为肥沃的土地,这就是远古的江南平原。于是,天神们征服了当地的土著居民,建立了一个强盛的远古王国,这个王国的名字叫古玉国。""古玉国?""是的,因为他们非常喜欢使用玉器,无论是在日常生活中还是在宗教祭祀中,玉器都是必不可少的。而古玉国的王族,也就是天神们的后代,不但掌握着制作玉器的技术,还能够利用玉的神秘力量,创造许多当时不可能的奇迹。""玉的神秘力量?我不明白。""看看你手指上的玉指环就明白了。"我低头看着玉指环,立刻就明白了什么叫"神秘的力量"。对啊,荒村公寓它就像有自己的生命一样,能够牢牢地缠在我的手指上,也许它还有其他更多的力量吧。
  清远继续说道:"因为古玉国的王族,能够掌握并利用玉器的力量,这使得他们的国家迅速地强盛,在太湖周围创造了辉煌的古代文明。他们甚至还建立了一座城市,拥有气势宏伟的宫殿、巨大的祭坛和神殿,还有深入地下的皇陵。古玉国最重要的东西就是玉,他们制作了大量的精美玉器,而天神们的后代--王族则掌握着玉的最高秘密。""什么是玉的最高秘密?""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但那个最高秘密确实存在。好了,再来说说王族吧,古玉国是一个由女王统治的王国。是不是很奇怪?更奇怪的是,女王并不是世袭的,而是从王族中挑选出一位少女来,以继承女王的宝座。这位女王拥有宗教权,也就是古玉国的大祭司。""这样的女人真令人羡慕。"但清远摇了摇头说:"不,女王并没有真正的实权,王族们才控制着一切,而女王必须保持终身的贞节,否则就要自杀谢罪。""女王必须是终身的处女?这个规定多么荒唐!""是有些荒唐,但在当时的古玉国来说,女王的首要使命是祭祀,所以必须是一个纯洁的女子,否则就会亵渎天神祖先。""她真可怜。""古玉国的繁荣大约持续了一千年。但是,再神奇的力量都不能阻止它的衰亡,因为这是一个自然的规律,任何突然兴起的文明都会突然地消亡。
第46节:女王死亡的哀怨
  古玉国也不例外,它遭到了内忧外患的袭扰;内忧就是长达数百年的洪水,太湖水泛滥成灾,淹没了良田和城市;外患则是周边部落的入侵,他们虽然落后但骁勇善战,古玉国的王族早已被奢侈之风所腐化,虽有玉器的神秘力量,也无法抵御外敌。"我点了点头,抢先问道:"古玉国就因此灭亡了?""不,古玉国的灭亡是因为一个女人。在大约四千多年前,古玉国有一位美艳绝伦的女王,虽然她明知自己必须终身贞节,但还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奴隶。""女王与奴隶的爱情?""今天看来是不是很浪漫?但在当时的古玉国,却是大逆不道、亵渎天神的举动。但女王坚持了自己的爱,并与自己所爱的男人发生了关系。后来,他们的关系被王族发现了,根据祖先的规矩,女王必须以自杀洗刷罪恶。"我只感觉心里一揪:"她死了吗?""是的,美丽的女王为爱而自杀,她用一把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咽喉。她在临死前曾经预言:'古玉国会在一年之后灭亡。'在她死的时候,手上戴着一枚玉指环,鲜血沾染在玉指环上面,就再也擦不掉了。王族们都被女王的死震撼住了,他们感到内疚与自责,便将那枚沾有女王鲜血的玉指环,供奉为王族的最高圣物。因为,玉指环寄托了女王死亡的哀怨,拥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听到这里,我立刻举起了自己的左手,那枚玉指环正发出异样的光芒。是的,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不就是悲惨的女王的鲜血吗?清远握住了我的手,继续说下去:"果然,在女王自杀一年以后,强大的异族占领了古玉国,杀死了大多数居民,焚毁了城市和宫殿,古玉国的文明遭到了彻底毁灭,甚至没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痕迹。
  但是,有一小部分王族活了下来,他们带着女王的玉指环,逃到了当初祖先登陆的那片荒凉海岸。""也就是今天的荒村?""对,这些人逃到今天的荒村,在那块祖先登陆的土地上过起了隐居的生活。他们延续着古老的生活方式,在那片闭塞的荒凉海岸,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在南北朝以后,他们便以欧阳为姓氏,成为此地的大族,但依然不与外界来往。直到明朝才出了一位进士,后被皇帝御赐了贞节牌坊。"终于,清远像浑身虚脱了似的叹了一声,幽幽地说,"现在,你该明白我们欧阳家族的历史了吧?"
  此刻,窗外的雨渐渐小了,我看着清远的眼睛,颤抖着问:"你是说--欧阳家族是古代王族的后裔?""没错,我们是五千年前古玉国王族的后代。我们家族的人,从一出生就和别人不一样,这些事情是不能让外人知道的,如果有谁泄露了家族的秘密,就必然要遭到最严厉的惩罚。""这就是荒村的秘密?那么这枚玉指环呢?为什么要把它戴在我的手指上?""因为这是我们家族的规矩,几千年来都是如此。这枚玉指环沾染着末代女王的血,血也就代表着女王的生命,所以玉指环具有神秘的力量,它能让你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能保佑你的平安。所以,每当欧阳家的媳妇怀孕时,就必须要戴上这枚玉指环,这是家族的圣物,隐藏着远古的秘密,会使你腹中的孩子变得与众不同。
第47节:要被带走灵魂
  在戴上这枚玉指环的同时,家族成员还会给孕妇举行一些特别的仪式,唱一些古代流传下来的巫歌,也是为了保护你们母子平安。""可是,玉指环戴在手上就拔不下来了。"清远微微笑了笑说:"不会有事的,等你把孩子生下来,玉指环就会自动脱落的。然后,我们会把玉指环带回荒村,藏在我们老宅里一个隐秘的地方。若云,请你一定要记住,这枚玉指环是我们家族最重要的圣物,绝对不能有闪失,更不能把它的秘密告诉其他人。""所以,你才不敢把这些事告诉我,是吗?""对,但作为欧阳家的媳妇,你是应该知道这些秘密的。现在,我把它们都说了出来,也算是完成了我的一桩心事。"
  清远忽然揉着我的肚子说,"若云,你嫁入我们欧阳家,也就是我们家族的一员了。无论如何,你必须要遵守家族的规矩,否则就会发生悲剧。"我的心跳立刻加快了:"悲剧?"清远似乎说到了什么忌讳,表情很尴尬地说:"不要害怕,现在有玉指环保护着你,它将使你平安地生下孩子,我相信一切都会很圆满的。"
  接下来,他又说了许多安慰我的话,但我却心乱如麻,什么话都说不出了。等到清远睡着以后,我悄悄来到书房,摊开了我的日记。窗外的雨使我百感交集,如今我也是这古老家族的一员了?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吗?身为女人,就一定要如此吗?也许没有人会相信,刚才我和清远的谈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我几乎一字不差地把它们写出来,这也应该是我最长的一篇日记了。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二日阴熬过了九个多月之后,我的预产期就是明天。
  清远为我请来上海最好的医生,明天早上就会到家里来守着我,公公说只要有玉指环在,孩子就会顺利地生下来。现在,我一个人躺在卧室里,清远就睡在隔壁,他说一有动静就会来看我。趁着这个空当,我总算拿出了日记本,挺着大肚子写日记真不容易啊。但我还是要写下来,因为明天我的孩子就要诞生了,我也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母亲。所以,我想记录下我此刻的心情。可是,现在我心里的滋味实在太奇怪了,丝毫没有即将做母亲的喜悦。虽然我也曾听说,女人头一回生孩子前会非常紧张的,但我不是这种感觉。我从不担心生孩子的过程,我害怕的是我和孩子的未来。我一想起欧阳家族的秘密,还有我的公公和婆婆,心跳就会莫名其妙地加快,我不知道这种感觉还会持续多久,也许会是一辈子。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分娩出的不是婴儿,而是一大块青色的玉石,被雕刻成了胎儿的样子。当噩梦醒来时,我感到自己浑身都是虚汗,我知道那是不会成为现实的,但那已是我在半个月内的第九个噩梦了。
  写到这里,我抬起了我的左手,玉指环上那块红色的污迹,正发出幽幽的光芒,那是四千多年前女王的血,她也在看着我吗?民国三十六年十二月十日晴七天前,我的儿子诞生了。难以形容分娩时的痛楚,总之我生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孩。孩子长得非常像清远,看来他更多的是继承了欧阳家族的血脉。清远给儿子起名为家明,希望他能够使欧阳家发扬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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