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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

_4 贾平凹(当代)
  遗憾的是谁也没朝六升家厕所这边看。
  场上的人开始把碾出的麦草在那里堆麦草集子,堆起了两个,都累得张着嘴,可怜得像河里捞出的鱼。狗尿苔又回到了场上,却发现几乎所有歇下的,并不是坐在场边的碌碡上,他们从麦草集子那儿过来坐在了麦粒堆上,或者在麦粒堆上躺下伸懒腰。三婶坐下后在腰里抓痒痒,顺手将一把麦粒放在了裤腰里。上了年纪的妇女都是扎了裤管的,在裤腰里塞进什么都不会漏下来。连三婶都是这样,狗尿苔惊讶着,也估摸所有人恐怕多多少少都在偷拿生产队麦粒,他庆幸着自己在迷糊走时没有揭发。
  人们在等着迷糊和跟后吃完饭来,就骂狗日的在家吃啥山珍海味哩到现在还不来!婆是一个下午都猫了腰在扫扬下来的麦糠,歇下了就腰疼得厉害,她让狗尿苔给她捶背,狗尿苔悄悄说:婆,他们都偷麦哩。婆拧了他的嘴。狗尿苔又说:真的偷哩!婆把他的嘴用手堵严了。
  狗尿苔没有再说,但心里总是不甘:他们为什么就都偷生产队的麦粒,平日人模狗样的大人竟然还是贼呀!怎样才能使他们暴露偷麦粒的事,又不让他们知道是他狗尿苔干的,狗尿苔的小算盘在脑子里拨拉着,却拨拉不出个名堂。
  迷糊和跟后终于来了,大家就骂:跟后你是不是和你媳妇又干事了,这么长时间?跟后说:我老婆把脚崴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大家说:干那事又不用脚,听这话,狗日的真是干了。跟后说:干了就干了,干了能解乏么。大家就扑过去打跟后,跟后跑开了,又骂迷糊:人家有老婆哩,你也耽搁恁长时间?迷糊说:我吃了饭得上厕所呀!又遭一顿骂:你一吃就屙呀?你屙井绳哩?!一阵子说笑作践,人们的精气神儿又恢复了,都往回走。狗尿苔和婆最后离开打麦场,看着黑黑的巷道里,前边的人都小心地迈着步子,但又都嘻嘻哈哈着,狗尿苔气又来了,突然变了个声调,大喊一声:狼来啦!前边的人猛地听见说狼来了,全撒脚就跑,踢哩咣啷乱响,有人就绊倒了,有人在叫:鞋,鞋,我的鞋!慌忙在地上摸,摸着了或摸不着又跑。婆在那时也受了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却在喊:平安!平安!狗尿苔应着:哎!哎!忙过去把婆往起扶,悄声说:没有狼,是我喊的。婆在黑暗里捂住了狗尿苔的嘴,恨着说:你,你,嗯你!狗尿苔被捂得出不来气,心里却在笑:偷么,偷么,咋不偷么?!想着明日一早支书或者天布他们看见巷道里撤了这些麦粒,要调查这是怎么回事那就有戏看了。
  但是,第二天早上,支书和天布并没有发现这条巷道里撒下来的麦粒,他们压根儿没走这条巷道,而村里也没有任何议论。狗尿苔来到巷口,只看见几十只鸡在那里啄食,它们兴高采烈,一边啄一边交谈。狗尿苔还是笑笑,觉得脖子上痒,手一拍,嗡地一下,飞起一只蚊子。这么早就有蚊子啦?看手时,手心一摊血。原来叮他脖子的是两只蚊子,一只让他拍死了。那飞开的蚊子站在墙壁上,说:那是你的血你拍哩?!
  
  29
  当地里的麦子全部收清碾净后,古炉村的所有巷道里一下子没了人,人都抱着枕头在炕上睡觉,各处的窗子中就不时有着啊声,声音的拖腔很长,似乎随着这一声长啊把一个忙天里的疲乏从腔子里,从骨头的关关节节里,都吁了出来。鸡猪猫狗却欢快地来往。往日里鸡和鸡在一起,狗和狗在一起,现在全打破了界限,相互报告着葫芦家的母狗一窝生下了六个崽子,就都跑到葫芦家的院门口。院门始终关着,它们就聚在那儿说话。得称家的狗在支书家门前柳树下寻着了一块骨头,这骨头一定是支书吃了儿子从镇上提回来的肉以后丢弃的,啃了半天,又舍不得扔,叼来给葫芦家的母狗,却见院门外那么热闹,正迟疑去不去,土根家的猫就说:你老婆给你生了六个娃!得称家的狗却扭头就走。这使那些鸡猪猫狗不理解了,接着就愤怒,骂得称家的狗没责任心,一听说六个崽子,害怕了负担重,就逃避了?!老顺家的狗当然要教训得称家的狗,一路撵着去了。而在场的鸡猪猫狗把那块骨头叼来了,谁也不准再啃,就放在葫芦家院门的石头下,要留给葫芦家的母狗,许多鸡便商量还要送些蛋来,许多猫也准备去莲菜池里捕了鱼拿来,八成家的猪却已经返身回去把它用长嘴在牛铃家山墙根拱出的一个白菜根拿了来,并嘲笑狗哪里爱吃鸡蛋和鱼呀?!
  鸡猪猫狗快乐着友善着了两天,人们陆续又在巷道里扎堆儿,他们扎堆儿便要说东家长西家短,不说嘴痒心里也慌,于是,就有了古炉利‘要选队长的消息。消息一传开,谋算当队长的人就很多。麻子黑突然地积极了,没有人安排他,他自个儿扛了犁,手里提了一个装水的瓦罐,说是要犁地去。碰着天布了,说:天布,要选队长呀,我给你乍拳头!咋样?天布说:我不当,我当我的民兵连长就忙够了。麻子黑说:那你看谁能当?天布说:这得群众选吧。麻子黑说:选是选,可你的意见重要啊!队长一定要选个身体好的,能踢能咬能镇住事的人!天布说:那选霸槽?麻子黑说:不会吧,你给你选对头呀?!天布说:我俩不是对头。麻子黑说:你不把别人做对头,不一定别人不把你当对头。天布说:总不会是选你吧?麻子黑就嘿嘿笑,说:真要选我,我还要考虑考虑哩。
  麻子黑和天布在这边说话,不远处的扎堆儿的人在说他们的话,他们还是说选队长的事,有的说霸槽可以当,反对的就说那不行,霸槽心野,不像个庄稼人。支持的就说正因为霸槽心野,让他当队长了就拴牛桩把牛拴住了。反对的就说霸槽把满盆气出了这场病,他要再当了队长,满盆要死得怏了。后来有人说到了灶火和磨子,觉得灶火还行,但灶火脑子简单,脾气是炮筒子,和磨子比起来还差点,磨子倒是当队长的料。正说着,磨子和他叔欢喜过来,有人就说:磨子,是不是后晌要犁河滩那三十亩地呀?磨子说:这我不清楚。立即三四个人说:你不是快要当队长了吗?!磨子说:千万不敢说这话,我能当了队长?他们说:你给咱干,选时我们选你!
  麻子黑把话全听到耳里,呼地把水罐子摔了。
  水罐一响,扎堆儿的人才发觉不远处就站着麻子黑,田芽赶紧说:麻子黑你咋恁不小心?麻子黑说:打了都是多余的!田芽落个没趣,没了话。麻子黑却冲着人堆中的狗尿苔喊:给我套牛去!就套那头红犍牛!狗尿苔说:红犍牛踢人哩,我不敢套。麻子黑说:你去不去,由你啦?狗尿苔只好去牛圈棚里牵红犍牛。
  在犁地中,狗尿苔还是让红犍牛踢了一下,委屈得抹眼泪。麻子黑看了看狗尿苔的腿,腿上青了一块,说:没烂么!却又说:狗尿苔,我要问你个话的,你得说实话,村里有人说没说我?狗尿苔知道他想问啥,偏说:说哩,说你就会欺负我!麻子黑说:碎髋!村人还怎么说我的,有没有说我当队长的事?狗尿苔说:不是磨子要当队长吗?麻子黑说:他凭啥当队长?长了个半截子还当队长?!狗尿苔最反感谁在成分上、个头上说事,他就不回答了。牛屁股上趴上了一只牛虻,他挥手去赶,牛虻却飞起来又落在了他的背上,隔着衣服蜇他,蜇得像屁眼上抹了辣子水,又烧又疼。
  麻子黑在随后的几日,每次出工前都要经过支书家院门,还大声招呼着别人出工快走啊。支书在院子里说:麻子黑,你饭吃得早?!他立即就进来,说:我见不得出工磨磨叽叽的!他问支书很多话,支书也给他说很多话,但支书绝口不提选队长的事。这么走过支书家数次,支书还是不提选队长的话,他就不再积极了,觉得他要当队长,可能最大的障碍就是磨子。这一天,镇派出所的王所长到古炉村检查治安工作,他和王所长熟,就把王所长叫到家里,然后骑了王所长的自行车去六升的代销店买酒,见人就说王所长来看他了。喝酒中,他让王所长给支书建议他当队长,王所长说:可以建议你当治安员,队长这事我说不成。你在村里威信咋样?他说:村里的事,支书一锤定音的。王所长再没接话,只是和他划拳。王所长走后,他在屋里转出转进,发缭乱。老顺家的狗在巷道里觅食,刚到麻子黑的院外,看见一只老鼠往院门下水眼道里钻,狗多管了闲事,用爪子伸到水眼道里掏,老鼠从水眼道钻了进去,狗也就跑进来还要管。麻子黑一下子气点着了火,关门抡棍向狗打来,一时叽里哇啦,人和狗就厮缠了,在地上挽一疙瘩。最后狗咬了麻子黑的腿,麻子黑也咬了狗后腿,一嘴的狗毛,狗就急跳了院墙跑了。
  狗从院墙上跳下来的时候,狗尿苔恰好要到公路上的小木屋去,路过麻子黑院门口,听见叫骂,跳出来的又是老顺家的狗,知道麻子黑在发狂,不敢多嘴,引了狗赶紧离开。
  三天前,霸槽是把那枚毛主席像章给了狗尿苔,狗尿苔喜出望外,说:霸槽哥你对我咋这好的!霸槽说:还有更好的哩!竟然把小木屋的钥匙给了狗尿苔。狗尿苔问为啥给他钥匙,霸槽说这几天他要多到洛镇去呀,让狗尿苔来小木屋照看着。狗尿苔觉得奇怪,说:村里正酝酿着选队长呀,你走?这一走,不是和上次评救济粮一样,自己拆自己台吗?霸槽说:本来我也谋算的,现在主意变了,只要他支书还是支书,我当那个队长有啥当头?古炉村这个潭就那么浅的水,我就是龙又能兴多大风起多大的浪?狗尿苔说:你是古炉村人,连古炉村队长都当不上,你还能到哪儿成事去?霸槽说:你拿个碟子到河里舀些水来。狗尿苔说:舀水拿个碟子?拿个盆子么,没盆子也给碗么。霸槽说:知道了吧,碗装水比碟子强,可碟子是装菜,装炒菜的!现在形势这么好的,恐怕是我夜霸槽的机会来了,我还看得上当队长?狗尿苔就看着霸槽。霸槽说:看啥的,认不得我啦?狗尿苔说:你说的话我解不开。霸槽说:解开了你就不是狗尿苔了!好好给我看门。狗尿苔说:看门就看门,这太岁水还卖不卖?霸槽说:卖么。狗尿苔又说:太岁肉能不能割了吃?霸槽说:谁敢吃?狗尿苔说:我敢吃。霸槽说:敢吃你就吃!狗尿苔就在这三天里,一有空就来小木屋,把太岁水卖了几碗,太岁肉没人敢吃,他割下一块又炖着吃了,没有叫牛铃。
  队长还没有选哩,古炉村却出了天大的事,是欢喜死了,欢喜吃了两碗捞面吃死了。
  欢喜一辈子没拌过女人,跟着侄子磨子过活,日子虽然紧紧巴巴的,叔侄却相处得和气。欢喜常在牛圈棚对人说,这身的褂予是侄媳妇在天一热就给他做好了。他抬起脚,把鞋脱下来,说鞋也是一年两双,都是手纳的鞋底儿。他说他每顿回去吃饭,包谷糁儿面条,侄媳妇肯定会给他先盛一老碗,盛好了还再捞一筷子面条加在碗上,磨子是锅里下了浆水莱后才盛一老碗的,再捞一筷子连面带菜加在碗里,侄媳妇就喝稀的。他总是在夸侄媳妇,村人笑他:把侄媳妇说成一朵花了,是不是磨子不在,侄媳妇还给你铺炕暖被哩?因此戏弄着他是烧锅头。烧锅头是谁公公和儿媳好,欢喜听了不恼,乐滋滋也不回嘴。麦收之后,家里的茶饭就改善了,磨子的媳妇在这个中午擀了一案面,面擀好了并没有切出旗花形,偏用擀面杖挡着拿刀离,离出长条子,一撮一撮摆放在案板上,她又去院角种的一片辣子树上摘青辣椒,还掐了一棵葱,青辣椒和葱花剁在一起,就让邻居的看星路过牛圈棚了把她叔喊一下回来吃饭,自己便生火烧锅。欢喜往回走,路上遇见面鱼儿,面鱼儿拉住又说他家里事,一说就没完没了。欢喜说:兄弟,我回去吃饭呀,娃们把面条都煮上了,吃完饭你到牛圈棚来,你给我说到黑!面鱼儿说:你咋恁福的!松手让欢喜走了。欢喜走到巷里,看见他家烟囱里冒烟,再黑的烟升过树梢了,就蓝洼洼的,和云一个颜色。但老顺家的狗却卧在路中间对着他叫,他没理。从左边绕开走,狗就移到左边,他再从右边绕开走,狗又移到右边。他说:你这狗,挡路呀,瞎狗!狗说:汪,汪,汪啊汪,汪!他听不懂狗说的啥,又要走,狗就上来咬,他这下生气了,拾了个石头要打狗,狗才跑了。
  欢喜回到家,面条刚煮熟,欢喜说等磨子回来了一块吃,侄媳妇说:磨子不知道啥时才回来,你先吃。欢喜就吃起来。欢喜的饭量大,总是端个盆盆当碗,当下捞了一盆盆,拌了调和,蹴在院门外吃。半香从门口过,说:叔的饭量好哇,能吃这么大一盆盆!欢喜说:再不能吃,那人就求失①(注:①求失:陕西方言:“不行了”。)啦!半香说:哎哟,还是捞面条,日子好么!欢喜说:好着哩,半香,这日子是好着哩!后来磨子也回来了,也捞一碗坐在炕沿上,侄媳妇是最后才端上碗的,说:调和咋样?磨子说:行,辣子出头得很。媳妇说:以后再忙,饭时了就回来。欢喜在院门口还接了话,说:就是,我回来的路上面鱼儿还拉住说他家窝事,我没听,我说天塌下来也不能耽搁吃饭么!磨子说:好,好。吃了半碗,看到媳妇碗里并不是捞面,而是汤面,说:你也给你捞些干的么,麦收了,又不是没有。媳妇说:你和叔吃好就是,外头人出力大,我在屋里,吃捞面糟踏呀?!突然听见有破碎声。媳妇说:啥响的,谁把碗打啦?磨子心里疑猜,端着碗到院门外看,便见他叔倒在地上,面盆盆在脚下碎成三片,忙喊:叔!叔!欢喜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磨子忙喊媳妇,媳妇一看就吓得哭。磨子说:快去叫支书!支书赶来,左邻右舍已围了许多人,掐人中的掐人中,放眉头血的放眉头血。支书说:这病来得猛,快往镇卫生院送人,叫霸槽,叫霸槽!旁边人说:霸槽这几天去洛镇了。支书说:这狗日的,手扶拖拉机在不?旁人说:在的。支书说:让秃子金送人,快送人!磨子媳妇就进屋把炕上的被褥卷了,拿出来铺在地上,让人抬了欢喜到被褥上,一声一声喊:叔,叔,你咋啦,叔!秃子金跑来了,说了句:这阵用得上我了?支书瞪了他一眼,秃子金不再说话,把手扶拖拉机开了来,欢喜就被众人抬上去。欢喜身架子大,车厢里斜着刚刚放下,磨子就又进屋拿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石头垫在叔的头下。支书说:就枕这?磨子说:我叔一直枕石头,他说石头凉不害眼,越枕越软。支书说:石头咋能越枕越软?拿个棉枕头去!磨子又进屋取了他们夫妻的双人枕头,枕头上脑油蹭得明晃晃的,他想拍一拍,能拍干净些,自己的肚子也疼起来,一时面色苍白,嘴唇颤抖,浑身软得坐在地上。众人说:磨子也不行啦?!忙又来扶磨子,磨子媳妇也身子靠住了门框,说:我也头晕!眼睛闭了,不敢动弹。众人都吓慌了,张着嘴说:啊!啊!不晓得该怎么办了。支书说:还啊啥的,出怪事了,都往镇上送!众人七手八脚把磨子和磨子媳妇也扶上车厢,又坐上去几个人,手扶拖拉机就突突突地往洛镇开。
  到了镇卫生院,医生一检查,欢喜已经没气了,磨子是一进院人就昏了,经过救治,才慢慢睁开眼。医生说是食物中毒,给磨子夫妻灌肠洗胃,折腾了半天,磨子媳妇没事了,磨子也没事了。卫生院让磨子住院打几天针,磨子不住,在街上买了一张席,又买了只白公鸡,把他叔的尸体运回到了古炉村。
  好好的欢喜,已经把一盆盆捞面吃了,却突然就死了,人命咋这么脆的!医生说是食物中毒,这怎么个中的毒,这毒又是怎么个中的,古炉村人都惊呆了。古炉村可是人经几辈都没听说过这种事。磨子家设了灵堂,开始做棺拱墓,支书没让入殓,给派出所报案。王所长带了三个人很快就来调查。认定这是一桩投毒杀人案,毒药就是灭鼠灵,但必须需要一只狗,让狗来试吃试喝磨子家的瓮里的浆水菜,桶里的水,罐子里的盐,缸里的麦面,米,包谷面,豆面,稻皮予炒面。牛铃说:我叫老顺家的狗去。老顺踢了牛铃一脚,说:让我的狗来,咋不把你家的猪叫来?支书说:那就用鸡试吧,鸡没狗值钱。磨子把自家一只不下蛋的母鸡抱了,让鸡一样一样吃,鸡吃得很快,吃完了就飞到院墙上,咯嗒咯嗒地叫。王所长又让鸡吃剩在锅里的饭,狗尿苔就招呼院墙上的鸡,鸡却不下来。狗尿苔说:你下来!鸡说:咯嗒!狗尿苔说:没事。鸡又说:咯嗒咯嗒?狗尿苔说:没事没事。鸡从院墙上下来,狗尿苔才要去逮,老顺家的狗忽地从院门口冲进来,一下子噙了鸡脖子,像黄鼠狼子一样,把鸡拉走了。狗尿苔撵出院门外,老顺家的狗放下鸡,汪汪汪地叫。狗尿苔就和狗你一句他一声地说话。
  院子里大家都愣住了,麻子黑骂道:狗尿苔你成精做怪,你给狗说什么话?!也跑到院门外,拾了一根劈柴就向那鸡砸过去,鸡在地上扑喇喇了一阵,他逮住了,抱着放在锅台上让吃。鸡吃了一口,竟然站在锅里用爪子刨了刨就叼起了一根面条,像吃蚯蚓一样,脖子一耸一耸吃下去,飞下锅台,在灶下的灰土地上走。院门外,老顺家的狗叫得更凶,而且有了呜呜声。狗尿苔回来,说:狗说不敢叫鸡吃的。麻子黑说:不叫鸡吃了,你吃?!鸡还在灰土地上走,走了一行个字,又走了一行个字。支书说:没事,没事,这剩饭里没毒。鸡却步子歪起来,像喝了酒,人们就给鸡让路,鸡开始翻厨房门槛,翻了一下,没翻过去,再翻,咕噜栽在地上死了。
  可以定下结论,锅里的饭是有毒的,是投毒人没有把老鼠药投到水桶里、面粉里和浆水菜瓮里,而是直接投到了锅里或擀好的面条里。有了结论,了解情况,磨子的媳妇说她从做饭到吃饭,家里没有来过别人,连鸡儿狗儿都没进院子。再勘察地形,厨房门是朝院内开的,有个窗子直接开在案板后的墙上,窗子对着巷道,窗子现在还开着。这就说明投毒人是从窗外投毒到放在案板上的面条上。接下来,派出所的人就要调查谁是投毒人,便留下磨子夫妻俩和支书,别的人全部散去。支书对狗尿苔说:把死鸡扔到尿窖子去。狗尿苔提了鸡一边往院外走,一边大声说:都看清呀,这是被毒死的鸡,谁要是再从尿窖子里捞了去吃,吃死谁谁负责!
  但是,狗尿苔并没有把死鸡扔到尿窖子,他嫌尿窖子太脏,这只为破案而死的鸡应该把它埋葬在一处干净的地方。在去窑场的半路上,长着一丛苜蓿,狗尿苔挖了个坑把鸡埋了,还掬土壅了个小土堆。他说:是毒面毒死了欢喜爷和你,等罪犯抓住了,把他枪毙了,我会割他两疙瘩,一块供在欢喜爷坟上,一块供在你坟上。他说着,一只蜘蛛极快地爬过来,停在了坟头就不动了。狗尿苔感到奇怪,说:蜘蛛,你从哪儿来的就卧在这儿不动?而蜘蛛一声不吭。狗尿苔突然觉得蜘蛛是不是知道了,鸡在告诉他已经听到了他的话?
  埋葬了鸡,狗尿苔几天心里不舒服,想到鸡飞到院墙时,他还在说没事没事,怎么能没事呢,就是让鸡来试毒的,怎么就哄着鸡说没事呢?从此,狗尿苔见了所有的鸡,狗,猪,猫,都不再追赶和恐吓,地上爬的蛇,蚂蚁,蜗牛,蚯蚓,蛙,青虫,空里飞的鸟,蝶,蜻蜓,也不去踩踏和用弹弓射杀。他一闲下来就逗着它们玩,给它们说话,以至于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有许多鸡和狗,地里劳动歇息的时候,他躺在地头,就有蝴蝶和蜻蜓飞来。牛铃很疑惑,问狗尿苔有什么办法能招这些东西,狗尿苔不告诉他。
  派出所在古炉村呆过了七天,没查出个眉目,古炉村人心惶惶,支书更是脸上没光,接二连三地出事,这让他心气挫伤了许多。他对天布说:我镇不住村子了?天布说:这怎么能怪你?支书说:这是阶级敌人在破坏,确实有阶级敌人啊!他和天布把村人一个一个掂量了,没有谁是可以投毒的呀,可也似乎谁都可疑。
  四类分子又集中学习了两天,这两天,到窑神庙去的是守灯和婆。王所长说:古炉村就这两个四类分子?支书说:要说呀,这两个还不是真正的四类分子,守灯他大是地主,蚕婆的丈夫是解放前当伪军去了台湾。王所长说:蚕婆,这种人还叫婆?支书说:她岁数大,村里人一直这么叫。王所长说:岁数大就不是阶级敌人啦?支书说:对,对,以后让村里人叫她蚕,或者叫狗尿苔他婆。王所长说:四类分子定得太少了,就是定得太少才出了这案子!支书说:还有一个人,以前学习也让来过,让他这次也来吧。于是派人把善人也叫了来学习。
  牛圈棚里没了欢喜,临时让迷糊喂牛,牛不好好吃,迷糊就拿鞭子打,棍子打,拿起了什么就拿什么打,牛就叫声不断。王所长给守灯、婆、善人讲政策,又威胁恫吓,三个人却说不是他们干的,分别提供了那天他们在干什么活的人证物证。王所长就不再追究了,出来骂迷糊怎么养的牛,让牛老叫唤,也拿了皮带去牛圈棚抽牛,就把那头花点子牛打得趴在了地上。
  守灯、婆和善人都没有作案的时间,就放了他们回去。又一家一家落实谁买过老鼠药,结果是家家都买过老鼠药,因为收了麦,家里有粮了,老鼠都跑来了,连黄鼠狼也来,八成家的三只鸡娃才出窝了三天,夜里就让黄鼠狼叼走了。案破不了,派出所的人还得轮流着在各家派饭,派到麻子黑家,麻子黑问:案子还没进展?王所长说:没进展。麻子黑说:会不会是外村人?王所长说:我是外村来的,是我呀?!麻子黑就在村里说:饭桶么,这么个案子都破不了!
  案子破不了,欢喜就得下葬,因为尸体在第二天就变黑,又放了那么多日,身子下边汪了血,味道很重,就匆匆埋了。村里红白事支书定下规矩必须全村人都来,主家做饭吃,人人都帮忙,可欢喜是这么个死法,这规矩就弃啦,下葬那天,磨子没有给村人做饭吃。入殓前,当然是婆要给欢喜洗脸穿寿衣,用棉花蘸些水擦嘴角的血,刚一擦,一片皮就掉了,再不敢多擦,只用湿棉花在额上、腮帮子上点了几下。寿衣是三单三棉,头一件单褂子就穿不上,欢喜的肚子胀得像用气管子充了气,折腾了半天单褂子还是系不上扣门,另外两件单的三件棉的就无法再穿,盖在了身上。往棺材里放呀,不敢抬着放,一动就流一种是血不是血是脓不是脓的黑水,把所穿的盖的寿衣都渗透了。婆说:欢喜,你咋这可怜啊!着人用白布包了,抬着白布四个角放进去。但棺材又装不下,婆拿着麻纸包的草木灰垫身子,把这个胳膊压下去,那个胳膊又出来,那个胳膊是硬的,打着弯,像个烧火棍,吓得田芽、戴花不敢看。长宽在旁边埋怨磨子,说:人一咽气就要把身子放平整,你也不管,现在成这样!磨子说:我不疼么,我不疼么!就扑过去放声哭。婆说:不敢把眼泪滴到你叔身上,滴到身上他在阴间迷路哩。给你叔揉胳膊,揉胳膊。她自己却嘴里叽叽咕咕说:欢喜,欢喜,把胳膊放下去。你是冤枉的,派出所正破案哩,案能破哩。这话一说,磨子也说:叔,叔,你要有灵,你也向凶手索命么,你让他魂不守舍的暴露么,叔!欢喜的胳膊竟然慢慢软下来,勉强塞进棺了。盖上棺盖,再钉了长钉,又用绳子绑了抬杆,磨子夫妻上香烧纸,趴在棺前哭,天布指挥了几个壮劳力,一声吼:起!抬着棺材小跑着往坟地去了。
  埋欢喜的那天,霸槽从洛镇回来。霸槽还在洛镇就听说欢喜被人害死了,欢喜在去年为挖石碑的事和他吵闹过,原本不想回来,可觉得古炉村竟然有人毒死欢喜,又想回来看看究竟,就回来了。抬棺时,需要有力气的,有人说看见霸槽回来了,让霸槽也来抬,狗尿苔就去小木屋叫霸槽。狗尿苔一出门,又是一群狗和猫跟着他,到了小木屋,屋里坐着一个生人,却没见霸槽。那人一见狗尿苔,说:是你呀!狗尿苔说:你是谁?那人说:不认识啦,抢我军帽的那天,你就在现场。狗尿苔再看,果然就是那天被抢了军帽的学生,慌忙往外跑,而狗和猫却扑在门口,堵住了那人,咬声一堆。
  跑上公路,碰着了霸槽,霸槽从塔后竹丛里拉屎过来,还提着裤子。狗尿苔说:甭进去,那个学生寻咱的事来了!霸槽却笑着说:是那个学生。我在洛镇碰着了他,特意带回来的。狗尿苔说:他没认出你?霸槽说:不打不成交的,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就拉了狗尿苔进了小屋,那人说:你没想到吧,是你告诉我这里是古炉村,我说我记住了,我会再来的。这不就来了!那人伸出手来,狗尿苔才发现是六个指头。那人说:我叫黄生生。狗尿苔说:哦,六指指。黄生生没恼,却说:六个指头更能指点江山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黄生生的手像钳子一样握得狗尿苔疼。
  黄六指,哦,是黄生生,还足那么瘦么,头上又戴着了一顶军帽,胸口上又别了毛主席像章,不是两枚,是三枚。黄生生摘下一枚送给了狗尿苔,狗尿苔顿时觉得黄生生人挺好的么,就热火起来。狗尿苔问着这样,又问了那样,直等到远处的村里起了一片哭声,才记起他是来叫霸槽去抬棺的。忙给霸槽说了,霸槽却说他不去了,也不让狗尿苔去,还叫狗尿苔拿桶去河里提水,再抱了柴禾烧锅做饭。狗尿苔提桶到了河滩,扭头看见抬棺的人已从巷道走到了中山坡根,而这时候,一头牛突然在村边的塄畔上跑,接着是第二头,第三头,迷糊在大声叫喊着,叭叭地抽着鞭子,又有一群牛跑出来,全站在塄畔上伸长脖子叫,叫声又长又亮。狗尿苔丢了桶,就跪了下来,朝着中山碲了一个响头。
  
  夏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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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生生在小木屋里呆过了三天,从此他成了古炉村的常客,隔三差五地来。他知识丰富,口若悬河,霸槽可以整夜不睡,坐在炕上听他说话。狗尿苔也去听了几次,就用手去摸黄生生肚子,说:肚子也瘪瘪的么咋恁多话?黄生生说:不是话,是革命的词汇!但这些革命词汇狗尿苔听不明白,只觉得这人厉害,比水皮要厉害,就听着黄生生说一会儿,他去舀一碗水递过去让喝,一会儿又把霸槽的炒面拿出来,炒面没有稀饭能拌成疙瘩,让黄生生干吃。黄生生常常是把炒面吃到嘴里了,还要说话,就呛口了。古炉村的人都认识了黄生生,一旦来了,如同推着自行车来骟猪和卖零货的来声,连水皮、天布、灶火、麻子黑都招呼,还给发烟,让到家里去坐。一日,水皮问黄生生:你那个战斗队叫什么名字来?黄生生说:星火燎原独立战斗队。水皮疑惑为什么叫独立,而旁边的灶火却说:星火,火星子?水皮说:哼,哼哼。瘪着嘴笑。灶火说:火星顶屁用呀,风一吹就灭了!水皮说:可怜。灶火说:我可怜?我比你少吃了还是少穿了?!水皮说:那是毛主席的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独立是啥意思,是你们战斗队和谁都不沾吗?黄生生说:就我一个人。灶火说:就你一个人呀,要么常到古炉村来,一个人容易吃喝么。黄生生说:我用得着到这儿蹭吃蹭喝?我是从县上派到洛镇的联络员,我就是个火星子,这火星落在古炉村的干柴上要烧呀!灶火说:烧呀,烧村子?!水皮说:对牛弹琴!灶火说:你骂我是牛?牛你妈的×啦!灶火一翻脸,水皮就不吭声,拉了黄生生走了。灶火倒看不起了黄生生,觉得水皮就那么个嘴儿匠,能和水皮好的也没啥了不起的,他便到自留地摘了一把青辣椒,去了支书家。
  支书着急的是古炉村还没有队长,投毒杀人案又破不了,更恼心的是村里经常来了个陌生人,能说会道,弄不清这个人的来龙去脉么。灶火来到后又在说起黄生生,支书说:又来了?灶火说:来了。支书说:他干啥哩老往古炉村来?灶火说:管他干啥哩,他能干了啥?!支书说:还是住在霸槽那儿?灶火说:霸槽爱让别人吃他饭就让吃去吧,吃光了他喝风屙屁去!支书说:我得见见他。
  支书披着褂子,袖了旱烟袋就去了公路上的小木屋。这是支书第一回来到小木屋,炕沿上就坐着一个人,眼睛很大,两道眉毛浓黑浓黑而且中间几乎都连接着。如果仅仅从鼻子以上看,绝对是硬邦帅气的,可他的嘴却是吹火状,牙齿排列不齐,一下子使整个人变丑了。这么一个人物凭什么就能罩住霸槽?黄生生正满口白沫地说话,突然直接冲着他说:你是古炉村的支书?支书说:我是支书。黄生生说:州河两岸的村支书怎么都是这样的打扮?支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就干干地笑。黄生生说:我猜想你是来看我的吧?你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吗,我告诉你,我是学生,县立中学毕业班的学生。你要知道我来干什么?我就是煽风点火的。煽什么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点什么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火。文化大革命在别的地方已经如火如荼,古炉村却还是一个死角,我就是来消灭这个死角的!黄生生语速紧迫,像猛地下了一场白雨,竟然一下子把支书拍住了。支书因为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况且他习惯了阶级斗争和农业学大寨那一类的话,黄生生说的这些词他还说不顺溜,他说:你这小伙……黄生生说:我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文化大革命的战士!支书说:是红卫兵,是战士,但是……黄生生说:文化大革命的字典里没有但是!支书说:古炉村有党的一级组织,我是支书,我就给党守着这块地方,公社张书记给我说,哦,张书记你认识吗?黄生生说:张德章,张大麻子呀,你最近见过他?支书停了一下,说:还没。黄生生说:那我给你吹吹风,张大麻子识时务者为俊杰了,他已经积极地参与着洛镇的文化大革命,你别跟不上形势啊!支书说:是呀,是呀。把披着的褂子取下来,往墙上的一颗钉子上挂,但没挂住,那不是钉子,是一只苍蝇。他说:霸槽,给我拿个扇子来,你这儿没扇子?霸槽没有扇子,从地上把盖着一个盆的草帽递给了支书。支书看见了盆子里一堆肉乎乎的东西,说:霸槽,这就是你养的太岁?霸槽说:就是,我给你舀一碗水喝喝。支书说:你给我盛些,我带回去喝。霸槽在一个空酒瓶子里盛了,支书说:这水还真的能喝呀?!提着瓶子就走了。
  那个下午,支书的儿子从镇农机站回来,带着未婚妻,还带了一个大箱子和一个大被单裹着的包袱。马勺是首先看到了,推测支书儿子能带着未婚妻又带了箱子包袱是不是支书要给儿子结婚呀?于是就想如果结婚,新房就在那买来的公房里,那公房肯定得收拾修缮的,就把这事告诉了长宽,两人自动在晚上去支书家说修缮的事。但支书明明和儿子在屋里说话,再是敲门却没有开。第二天,支书起来很早,背着手在村里转,碰着在村外拾粪回来的牛路,牛路说:支书,后坡那八亩地塌了地塄,是不是得抬石头垒起来?支书说:啊,垒呀,你找些人去垒。牛路说:我又不是队长,我能找动人?支书说:你知道现在没队长么。牛路说:这么大个村咋能没个队长,成没王的蜂啦?!支书说:咋能是没王的蜂,我这个支书下台啦?!牛路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队长……支书说:案子一破,马上就确定队长的候选人!
  但是,投毒杀人案仍一筹莫展,王所长准备撤人呀。他们给吃过派饭的人家清付了粮票和钱,经过霸槽的老宅子,屋里又是有许多人,王所长也是听说了黄生生这个人,就进去看了一眼,麻子黑便跟着出来,说:你们要走呀,案不破啦?王所长说:人撤案子不撤么。那个黄瓜嘴就是黄生生?麻子黑说:还是个六指指哩。既然破不了还费那工夫干啥,死的是欢喜又不是支书。王所长说:谁都是命么,哪个命不金贵?!黄生生长成那个样子真不容易!麻子黑说:×嘴能说得很呀,天下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原来以为支书能讲话,现在才知道支书十来年里就只会重复一两句话。
  支书没有想到王所长他们要撤走,他本来想破了案,或者案未破,而能在王所长的协助下把队长的人选定了让大家选举,使古炉村的混乱能静下来,可王所长一撤走,他听从了儿子的话。儿子向他说了洛镇上的情况,张书记并不是黄生生说的那样参与着文化大革命,而是借故高血压病犯了在镇卫生院打针熬中药,他就不再自以为是,把什么事也先搁置了,说是胃疼,还添了腰疼病,就在院子里呆着不出来。
  这期间,跟后的小儿子发高烧,浑身像火炭一样,跟后一家惊慌失措。
  跟后原来是生了三个女儿,一直没有个儿子,想儿子都想疯了,又疑神疑鬼,脾气暴躁,在家里骂老婆不是好地,种的是麦子,长的是草苗,在外边了,爱和人争长论短,三天两头和人吵架,还得了一种发嗝的病,动不动嗝声连天。先前人缘还好,后来人见了都不搭理。跟后老婆把善人叫去,跟后拉着善人手就说:村里人都在欺负我,是觉得我是断了后么,我是绝死鬼么!善人说:你命里是有儿子的,你却生气得这样,有儿子也都没儿子了!跟后说:你救救我,咋样个有儿子?善人说:这要给你好好说些道理。跟后说:我不要你说道理,支书三天两头开会讲道理哩,党的道理社会主义的道理我听得耳朵生茧子了。善人说:我给你说人伦。善人说:啥是人伦?善人说:人伦也就是三纲五常,它孝为基本,以孝引出君臣、父子、夫妻、兄弟和亲友,社会就是由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妻妻兄兄弟弟亲亲友友组成的。我给你举个例子吧,比如你吃烟吧,你有了烟,你就得配烟袋锅吧,配了烟袋锅你就要配一个放烟匣烟袋锅的桌子吧,有了桌子得配四个凳子吧,就这么一层层配下去,这就是社会,社会是神归其位,各行其道,各负其责,天下就安宁了。跟后说:你又给我讲道理!我要问咋样有个儿子?善人说:好好好,就说咋样有个儿子。晚饭后,你把你全家人集中到一个屋里,专讲你以前的不尽孝道,所犯的过错,怎样生气。怎样触犯媳妇和老人。对哪些事不愿意,对哪些事不称心?说得越详细越好。跟后说:这行。吃过晚饭,跟后聚集了全家人,请他大坐在祖先龛旁,他跪下,说他以往和家里人发生口角,摔碟子打碗的错处,说了两锅烟时间。他大说:你还算有良心,知道认错。你想不起来的,我替你说,你听着!便说起他以往的种种不对,他一一磕头认罪,痛哭流涕。开始呕吐,最初吐出来的是痰沫,接着像稠粥,还有硬块,最后是绿水,嗝声就没有了。善人再去,说:你在家里做得不错,但这还不行。三个月里,你每天抱了你家的狗去泉里洗毛,碰见村里谁,你就问候人家的老人还好?问候人家的孩子还乖?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跟后说:好,我洗三个月狗毛,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跟后从那以后,三个月里果然天天去洗狗毛,对谁都客客气气,像换了一个人,媳妇真的也就怀上了,生下这个儿子。
  这儿子身体却不健壮,这回又发高烧不退,喝着姜汤捂汗不成,眉心放血也不成,又请善人,善人给孩子的各个关节上揉搓了一番,说:你对孩子太娇生惯养了,放在手上怕冻了,放在嘴怕热了,孩子就像地里的草苗苗,就在土里长着,风吹雨淋,它反倒健壮哩。跟后说:是娇生惯养了他,可就这一个男娃,不敢有个三长两短么。善人说:那你给娃撞个干大么,借借干大的气么。跟后和他媳妇就为孩子撞干大。撞干大按旧法要一大早在一个像虎口的大石头旁边,摆上好菜好酒,撞见路边第一个人,这人便是孩子的干大。而古炉村没有虎口状的大石,村西头的大石磨是古炉村风水里的白虎,跟后媳妇大清早就在那里摆了凳子,凳子上放了一盘萝卜丝炒豆腐,一盘酸辣土豆丝,还有一小铜壶酒,点了两根蜡烛,就等着有人出现,偏巧狗尿苔就头上顶了个燕子窝过来了。
  狗尿苔家的院子里,每天都有许多鸟来,一来就在院子上空飞,然后落在院墙根的扫帚上,扫帚上就像开了许多花,结了许多果。天黎明,麻雀喊:起来!起来!狗尿苔不起来都不行,麻雀啄得窗棂嘣嘣响。到了太阳出山,灰鹊来,鸽来,州河滩上的老鹳也来过,有一次老鹳飞来没有落,丢下一条小鱼。但狗尿苔不爱吃鱼,古炉村人一般都不吃鱼,他让猫馋嘴了。狗尿苔老希望能来燕子,燕子却没来。好像在三年前,燕子曾在院门楼的檐下筑过窝,住过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是秃子金在喊婆去开会,婆因为要梳头起身慢了,秃子金大发脾气,燕子就飞走了再没来过。狗尿苔想着那只老燕子可能再不会来了,而新燕子怎么就不来呢,是也嫌弃着他们家成分高,还是不知道院门楼的檐下还有个窝吗?他就把那个窝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窝是用茅草和泥巴做的,做得十分精致,他把窝放在院墙上,燕子没有飞来,又用细绳儿系在院子的树杈上,燕子还没有飞来。婆说:燕子是自己筑自己的窝,它哪儿会理会这个旧窝。狗尿苔坚持说:燕子会来的!婆说:好好好,燕子会来的。不愿意让狗尿苔伤心,就剪了个燕子放在窝里,晚上说:乖乖睡吧,明早燕子就来了。
  第二天一早去看窝,窝还是空的。狗尿苔就把窝拿在手里在村里走,又走到村外的土塄下。端着窝走累了,想着把窝顶在头上,头上又放不稳,用草编了个圈儿箍在头上,然后把窝放上去,牛铃却向他跑来。狗尿苔不想理牛铃,怕牛铃太吵,那燕子就不来了!牛铃却说:我要告诉你个重要事听不?霸槽他们要去镇上开会呀,你去不去?狗尿苔说:啊,开啥会?牛铃就告诉了霸槽和麻子黑,还有开石,他们跟了黄生生要去洛镇参加个文化大革命的会的,并说他想跟人家一块去,人家不要他,问狗尿苔想不想去?狗尿苔当然想去,想去的很,当下要到小木屋找霸槽。牛铃说:人家都嫌我小,哪能还让你去?他们就商量了,决定提前从村西头抄小路到屹岬岭下的公路上等霸槽麻子黑一伙,已经在半路了,他们不让去也只好让去。两人就往村西头走,牛铃说:你头上顶个鸟窝干啥哩?狗尿苔说:招燕子呀。牛铃说:招燕子?嘿嘿嘿笑起来,说顶个燕子窝燕子就能来呀,再说去洛镇还头上顶这么个窝?狗尿苔就寻着地方要把鸟窝藏起来,等从洛镇回来再取。还正扭着头四处看哩,牛铃却说他脚上穿的是草鞋,去洛镇那么远,脚肯定要磨破的,要狗尿苔借给他一双布鞋穿。狗尿苔不肯借他,牛铃说:你有婆哩,婆给你纳鞋呢,你也不借?狗尿苔说:我婆纳个鞋容易呀?牛铃威胁说:你不借,我就不去了!狗尿苔生了气,狗日的不是安心让我去洛镇,是谋算我的鞋哩,就说:不去了拉倒!自个儿还顶着燕子窝往村西头走去。
  狗尿苔没有想到跟后媳妇和儿子在石磨前要撞于大,他走过去了,还说:哟,大清早就吃这么好的东西?伸手在盘子里捏了一根土豆丝放在嘴里。跟后媳妇只有一条腿,人又胖,坐在那里忙往起站,说:咋是你狗尿苔呀!狗尿苔说:是我狗尿苔,你认不得呀?说罢就走。跟后媳妇拉住他,他不让拉,跟后媳妇就从他头上要摘燕子窝,说:瞎女,瞎女!狗尿苔说:瞎女是谁?跟后媳妇说:娃名字叫瞎女。狗尿苔看这瞎女,瞎女黑瘦是黑瘦,却也大眼大腮帮,只是穿了件花衣裳,头上梳着蒜苗一样的发辫。他知道村里有这风俗,孩子身体不好,常要把男娃打扮成个女娃样的。就说:不要动燕子窝!跟后媳妇说:你是娃的干大了,你得站住。瞎女,快给你干大磕头!但瞎女没有动,说:他是我干大?跟后媳妇说:咋不是你干大?撞上谁谁就是你干大,甭说是狗尿苔,就是一只狗,一头猪,撞上了就是你干大!狗尿苔听婆说过撞干大的事,但他没见过,竟然自己就成了干大!他赶紧说:我不行,我不当他干大!跟后媳妇说:行,行,你这样子才避邪哩!狗尿苔却不爱听这话,说:我这样子咋?!跟后媳妇说:他干大好,他干大身体好。瞎女,快磕头,给你干大磕头!瞎女这才走过来趴在地上,给狗尿苔磕了一个头。
  狗尿苔还在一边推辞,一边扭头往公路上的小木屋看,小木屋门口站着霸槽,麻子黑和开石,似乎还有马勺。他们离开小木屋已经出发了,后来一辆卡车开过来,他们全站在公路中间,那卡车就停了,几个人往卡车后厢里爬,卡车又开走了。狗尿苔跺着脚说:完了,完了!跟后媳妇说:没完,你娃给你磕过头了,你就坐下来把菜吃了,把酒喝了。狗尿苔就索性坐在凳子前的地上吃喝起来,他有些赌气似的,也不让跟后媳妇和瞎女,端起盘子便往嘴里扒,很快就扒净了,酒喝了两口,却喝不下去。跟后媳妇说:酒要喝完的,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狗尿苔把酒也喝干了。
  狗尿苔醉了,他不让跟后媳妇背,瞎女就在前边走,他扶着瞎女的肩膀,从大石磨那儿往村巷里走。巷里有人,跟后媳妇就说她家瞎女认了干大了,从此干大护着,瞎女身体就健壮了,要长命百岁呀!半香问:认了谁是干大?跟后媳妇说:狗尿苔啊!半香弯腰看着狗尿苔,说:啊这就是瞎女的干大呀!笑得岔了气,坐在地上。秃子金说:狗日的狗尿苔有口福,一大清早就好吃好喝,我原本先到村西去拾粪的,把他的,咋就去了村北!灶火说:你就是先去村西也不会认你。娃的干大,他妈的麻达,跟后能让你认?就又说:狗尿苔,长那么高的个儿,白当了一回干大哩!狗尿苔晕晕乎乎,听了灶火的话,脚跟就踮起来走。秃子金说:再踮,只有亲家母的裤腰高,吃奶还要搭凳子哩!气得狗尿苔把路边一棵小白杨弯过来,猛一丢手,树梢子打着秃子金,秃子金的帽子就打掉了,头上烂红疮一堆。
  但是,狗尿苔没有想到的是,他扶着瞎女的肩膀才进了三岔巷中,一只燕子就在他们头上飞,半香秃子金和灶火作践他的时候,燕子就飞高了,半香秃子金和灶火走了,燕子又飞低了。狗尿苔先还没注意,是瞎女说:燕子!狗尿苔也看见了,打了个愣怔儿,眼睛立即清亮了,大声说:燕子,燕子!燕子就飞下来停在了窝里。燕子在窝里并没卧下,站着叫。瞎女说:我要,我要!蹦着要抓燕子,狗尿苔就闪着身子不让抓。跟后媳妇说:你是干大哩,你连个鸟儿都不给娃?狗尿苔说:这是燕子!就是不给。再不理了跟后媳妇和儿子,往自家走去,脖子直直地挺着,头不动,燕子还在叫着。
  一到家,忙把燕子和窝取下,燕子就落在院墙上,看着他把窝重新系好在院门楼檐下,燕子就飞进去了。喊:婆,啊婆,你看谁来了?婆在炕上补衣裳,说:谁来了?推开揭窗,看见了燕子卧在窝里,婆也惊奇了,说:在哪儿捉的?狗尿苔说:我招来的。婆说:还真用窝招了燕子啦?!狗尿苔说:我说能招个燕子的,就招回燕子啦!跑进屋,婆说:看把你高兴的!来给我穿个针。狗尿苔咋穿都穿不进去。婆说:你眼明明的,穿不进去?狗尿苔说:我头晕。爬上炕就睡了。
  婆自己穿了针,补了一会,见太阳突然阴了,雨星子就丢下来,一时院子里的地面上如麻子的脸。婆赶紧往巷口外的村塄畔跑,那里有她家的麦草垛,抱了一捆麦草,怕淋湿了烧不成灶。好多人都在那里抱各自的麦草,雨就大得回不了家,站在树下避着。竟然还有人来村里买瓷货,他们拉着架子车也到树下,问哪儿买瓷货?有人说这要找霸槽,但有的说霸槽到洛镇去了,让去寻迷糊,迷糊喂牛哩,他可能拿着窑神庙的钥匙。买瓷货的人说:古炉村咋瘫痪啦,送钱上门来了,还没人管?就去了牛圈棚,不久便听到迷糊破嗓子朝中山上喊:守灯哎——守灯!噢——守灯!大家就不理会,说着葫芦家的猪又下仔了,那母猪的奶喂了四只仔,竟然还给看星家的那个小狗崽子喂奶,它是不是把狗崽子当成猪仔了?从母猪奶喂狗崽子又说到了瞎女认了狗尿苔干大的事,有人就说:蚕婆,那瞎女该叫你老老婆了!婆以为是笑话,也笑了笑,说:雨小些了,回。大家就散了,说过的话也没了。
  婆回到屋里,狗尿苔还睡着,叫醒了,闻见狗尿苔嘴里有酒气,心里咯噔一下,说:人家说跟后的小娃撞干大,撞上你啦?狗尿苔说:嗯。婆说:天呀,咋撞上你啦,你给人家娃带灾呀?!狗尿苔说:我给他带啥灾?婆说:咱身份不好么。狗尿苔说:我又不是他亲大,有啥不好的。婆打了一下狗尿苔的头,说:那也是。这我得拾掇十颗鸡蛋一斤棉花,你给娃带去。狗尿苔说:带那干啥?婆说:认了干大那就有干大该干的事儿,你以为就只白吃白喝?狗尿苔说:咋这倒霉的!婆说:不要说倒霉话,说倒霉就真有倒霉事寻你的。瞧你这脸又吊下来了?善人给你那镜子呢,去照镜子去!狗尿苔从口袋里摸镜子,对着镜子就笑起来。婆说:你以后高处不要上,低处不要钻,有人打架不要去看,走路干活要有个眼色,别慌慌张张,好好给咱活着。狗尿苔拿了鸡蛋和棉花要出门,说:为啥?婆说:瞎女身体弱,认了你干大你就要担当人家娃的灾和病哩。狗尿苔就不去了,说:那我就不当这个干大!他到底不去送鸡蛋棉花了,心里怨恨没能去洛镇,才弄下这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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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霸槽他们在洛镇几乎呆了一天,是毛主席在北京城里发表了新指示,洛镇组织三四万人的庆祝集会。集会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那个场面大呀,大得从来没经过也没听说过,在那样的场合,人是容易受感染的,他们就跟着人群,不停地呐喊,不停地蹦跶,张狂得放不下。黄生生说:疯了吧?!霸槽说:是疯了!开石、麻子黑和马勺都说:疯了疯了!说过了,倒不好意思,霸槽说:把他的,咱咋成这个样了?!黄生生说:能激动成这样,你有革命的神经么!开石说:看着公路上学生串联,我只说那是天边的事,没想这文化大革命忽地就在咱身边!霸槽在这个时候倒后悔这大的世事,没有从古炉村带更多的人来。
  集会结束后,原本立马回古炉村的,黄生生却要领霸槽去见一个人,霸槽就叮咛开石、麻子黑和马勺再到镇街上四处走走,太阳偏西了都在北街口集合。他跟着黄生生到了临街一个大院,那个人年纪大,穿着四个兜的衣服,好像是国家干部,正指挥一群人在院内烧东西。烧的是那么大的一堆古书旧画,插屏锦帐,木匣子,琴盒子,老礼帽,老照片,刻花帽筒,皮影,演戏的龙袍靴子,凤冠霞帔。火很大,烤得人不能走近。霸槽说:这儿东西都烧了?黄生生说:破四旧,立四新呀!黄生生就把霸槽介绍给了那人,那人一见霸槽,竟过来摘霸槽的墨镜,说:你怎么还戴这个?霸槽始料不及,说:这是墨镜。那人说:是墨镜,资产阶级才戴这黑玩意儿!霸槽第一次遇到敢摘他墨镜的人,他看着那人,那人也看着他,黄生生以为霸槽要和那人打架呀,慌忙过来,但霸槽却把墨镜扔进了火堆,还要扔裤带上系着的手电筒,那人拦住了,说手电筒不姓资,留着可以照路,就说:你叫啥?霸槽说:我叫夜霸槽。那人就伸出手来,说:我们是战友!
  但是,霸槽并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名字,黄生生只介绍是从县上来的,而且最近还去了一趟北京城,当那人和黄生生在一旁说起话了,他还是有些生怯怯地,没有凑到跟前去。黄生生似乎在询问北京城里的情况,那人在说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新的阶段啦,无产阶级司令部粉碎着资产阶级司令部了。霸槽心里犯了嘀咕:北京有两个司令部?抬头就看那人,那人也正看了他一眼,霸槽就低了头,将一本厚得像砖头一样的书翻了翻,认得是一本《康熙字典》,扔进了火里。约摸过了三锅烟的工夫,黄生生过来又领着霸槽出了大院,霸槽问你们都谈了些啥,黄生生说了解了一下北京的革命形势。霸槽说:北京怎么会有两个司令部?黄生生说:是呀,一个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毛主席是我们的伟大领袖和统帅,一个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长期以来,刘少奇在孤立和架空毛主席,控制着中央,所以毛主席发动文化大革命,就是把权力夺回来。霸槽说:毛主席还能夺不回来权力?!黄生生说:肯定要夺回来!霸槽说:那怎么还发动文化大革命?!他咋说的?黄生生也愣住了,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又戴上,说:党中央的事我说不清楚,他也说不清楚,你也用不着清楚,你记住,毛主席是我们伟大领袖和统帅,毛主席让我们进行文化大革命运动,我们就进行文化大革命运动,你不喜欢运动?霸槽说:我就喜欢运动!两人正说着,一个老头就走过来给他们作揖。黄生生说:干啥哩,干啥哩?老头说:打发一点吧,打发一点吧。原来是个要饭的,黄生生跺脚一吼,赶着老头走了。
  开石他们在街上逛了一阵,麻子黑就单独行动了,他在饭馆里吃了一碗饴恪,便去派出所找王所长。因为是老熟人了,王所长热情招呼他,要请喝酒,麻子黑当然不能让王所长破费,自己到街上去买,又碰着了开石。开石和马勺也分开活动了,在街上寻蕨根凉粉摊,但转了两条街没碰上,而饭馆里的面条是八分钱一碗,他只有五分。饭馆的门口就搭着锅台,锅台上放着三碗还没有卖的面条,已经放在那里很久了,上边的面条都硬起来,有三根翘在碗沿上。他闭了眼,很快地离开,走过百十米了,忍不住再返回来,经过饭馆门口又朝里看了一眼,面条上还有葱花。才转身要离开,见着麻子黑提了一瓶酒过来。麻子黑说:在这儿转啥的?开石说:没啥。你买酒啦!麻子黑说:真是的,饭都请吃了又请喝酒,我说不喝了不喝了,王所长就是不肯么,须要掏钱让我出来买的。开石说:你和王所长还那么好!麻子黑说:不是给你吹的,他支书和人家也交不上这层情哩!霸槽呢?开石说:还在黄生生的朋友那儿吧,好像他们要霸槽人他们的战斗队哩。麻子黑说:他霸槽也革命呀?别把他卖了,他还帮人家收钱哩。开石说:霸槽还能吃亏?麻子黑说:我就想不通,他霸槽对黄生生是过分了吧,我一去王所长那儿又是饭又是酒的,黄生生给你们买一碗水喝了?开石说:没有。麻子黑说:嗨,都交的啥人嘛!提着酒走了。
  麻子黑和王所长喝到半瓶,两人都喝得有些高,麻子黑把鞋脱了,挽起裤腿蹴在了凳子上,端起酒杯,已经不叫王所长是所长,叫哥:王哥哎,喝!王所长说:我是所长,还在上班着,我不敢喝了,你喝!麻子黑说:你是所长你怕谁呀,喝,喝呀王哥!王所长端杯喝了一半,麻子黑就全喝了,还把杯子翻过来,让王所长看着他没剩一滴。王所长说:你狗日的酒量比我好,我不行了,再喝就醉了。麻子黑说:毡,醉就醉了!顺手在旁边的竹筐里又摸萝卜,竹筐里放着几个萝卜,他们就啃着萝卜喝酒,差不多把萝卜啃完了,又伸手去竹筐边的纸盒子里去拿鸡蛋,说:没萝卜了,我吃颗鸡蛋。王所长说:我媳妇快坐月子了,我才买了晚上要送回去的。麻子黑说:王哥,你是不让兄弟吃鸡蛋了?王所长说:你吃,你吃。麻子黑说:王哥对我好,那我就吃呀。拿了鸡蛋,手却软得没握住,鸡蛋掉在地上破了。麻子黑说:你瞧这鸡蛋不结实。弯腰把鸡蛋要拾起来,蛋黄蛋清拾不起,手上往下滴线儿,他把每一个指头都用嘴吮了,说:王哥,案子还是没进展?不是我说哩,你所里那三个民警毬不顶,那么个案子都破不了!王所长说:你喝多了,别糊说!麻子黑说:你们不是人都撤了吗?王所长说:人撤不等于案子撤。麻子黑说:嘿嘿,王哥顾脸面哩,人都撤了案子还不就搁到那儿了!王所长有些躁,说:破案的事你不懂,人一撤是给罪犯个错觉哩。麻子黑说:撤是计策?那有线索啦?王所长顺口说:有了!麻子黑就不喝了,看着王所长,起来去关门,又去关了窗子,说:王哥,我给你说,不要查啦,查那干啥呀,兄弟给你说,那事是我做的。王所长吃了一惊,说:你做的?你醉了,醉了。麻子黑说:我没醉,是我做的。王所长说:咋能是你做的,这谁信呀,你咋做的?麻子黑说:这你不知道,谁想害欢喜呀,要害的是磨子。古炉村要选队长,本来队长是我的,半路里多了个磨子,那天我弄了些老鼠药,经过他家厨房窗外,看见里边的案板上有面条,就在面条上撤了些,谁知道就把欢喜撂翻了。这老鼠药在我家屋角放了一年了,没见毒死过老鼠,我只说药没效了,最多把人弄得恶心呕吐,谁知道……王所长心里突突突地跳,他赶紧去桌子上取热水瓶,说:你喝呀不,给你沏杯茶。麻子黑说:我不喝,要喝我喝凉水,王哥,你就给上边说查不出眉眼,那案子不是就彻底搁下了。王所长坐回原位,说:既然兄弟给我说了,还查什么呀?喝,王哥和你干一杯!麻子黑碰杯的时候用力过大,酒洒了一半,他把杯中酒喝了,又趴下来,伸舌头咂吮着洒在桌面上的酒,说:啥都可以糟踏,酒不能糟踏。王所长说:就是,就是。又给麻子黑倒了一杯,让麻子黑先喝着,他去上个厕所就来,还在床上寻纸,没寻到纸,撕了墙上一页日历,就出了宿舍门。
  王所长立即到了派出所大门口,让门卫关了大门,还挂上锁,又让三个民警分头守在东西院墙上,就给县公安局领导打电话,汇报投毒杀人案破了,罪犯就在洛镇派出所,让快速派人来抓捕审讯。末了,他请求调动,说他在洛镇时间太久了,此案一破,涉及的熟人太多,以后再难以开展工作,望能极速将他调到别的派出所去。然后,返回宿舍,麻子黑却趴在桌子上,桌子下是吐了一地的脏物,王所长说:兄弟,兄弟!麻子黑睡着了,他就过去先解了麻子黑的裤带,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起来。
  霸槽他们在街口等麻子黑,麻子黑迟迟不见闪面,开石这才说了麻子黑到派出所和王所长去喝酒了,霸槽倒有些醋意,不让等了,啥货么,咱一块来的,他去巴结王所长?!
  回到小木屋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傍晚,镇洞塔上落满了水鸟,河里的昂嗤鱼又在自呼其名,远处的村子,绿树之中,露出的瓦房顶,深苍色的,这一片是平着,那一片是斜着,参差错落,又乱中有秩。哎呀,家里的烟囱都在冒炊烟了,烟股子端端往上长,在榆树里,柳树里,槐树和椿树里像是又有了桦树,长过所有的树了,就弥漫开来,使整个村子又如云在裹住。可能是看见炊烟就感到了肚子饥,由肚子饥想到回到家去有一顿汤面条吃着多好,开石就说他妈擀的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而马勺就说,那不可能,世界上最好吃的面应该是他妈擀的,两人争执着,黄生生就咯咯地笑。霸槽却突然地说:狗日的水皮没来,要么让他背诵一首唐诗!黄生生奇怪着霸槽怎么说起唐诗,说:你还喜欢诗?霸槽说:喜欢呀,你瞧古炉村的景色像是唐诗里有的。听么,鸡也啼啦!果然有一声长长的鸡啼,接着无数的鸡都在啼,尖锐响亮,狗也咬,粗声短气,像在连唾沫一起往出喷,还有了牛哞,牛哞低沉,却把鸡叫狗咬全压住了。恰好,屹岬岭上原本很厚很灰的云层瞬间裂开,一道霞光射了过来,正照着了中山顶,中山顶上的白皮松再不是白皮松了,是红皮松。霸槽还在说:美吧,多美!以前我还说祖国山河可爱,下河湾古炉村除外,没想古炉村美着么!黄生生一脸的不屑一顾,说:这有啥美的?革命才美哩!霸槽嘿嘿地笑了,说:革命会更美。
  霸槽和黄生生站在公路上发着感慨的时候,守灯从云雾弥漫的中山上下来。守灯是让买瓷货的人到窑场买走了六个新烧出的瓮,这阵将所收的货款揣在怀里要缴给满盆。他知道满盆病得严重,已经辞掉队长了,但他偏要将货款不缴给支书或霸槽,偏要交给满盆。满盆在当队长期间打压过他,限制过他,从没给过他好脸色,他要这时候趁机去嘲笑嘲笑满盆。巷道子里下过雨后已经干了路面,窑场上的土路还泥着,他穿了那双旧高腰胶皮筒子鞋,鞋上的泥粘成两个大泥坨,也不刮,直接就进了满盆家院子。
  院子里悄然无声,上房门口和厨房门口各卧着一只鸡,鸡在打盹。守灯在院子里叫:队长!队长!杏开从厨房里出来,不高兴地说:你吼啥哩?守灯说:我找队长!杏开说:你不知道我大病了早不当队长啦?守灯说:满盆叔当了十几年队长,怎么能不当队长,他不当队长了这天不是要塌啦?!杏开说:我不跟你说了!你找我大啥事?守灯说:听说队长病了,啥病,我得看看呀。杏开闷了一下头,说:你的好意领啦,我大才睡着,就免了。守灯说:是不是嫌我身份不好?杏开说:你咋能说这话?上房屋里却传来满盆声:让他来,让他来!
  杏开领着守灯到上房,推开门,屋里黑乎乎的,一跨门槛,守灯脚拐了一下,险些栽倒。杏开说:你也不蹭蹭脚,尽是泥。古炉村人家的上房都是高台阶,门里的脚地却很低,在盖房时讲究脚地低了可以聚财,虽然家家都是进了门槛就蹭蹭鞋上的土和泥,门槛里便逐渐形成一个小土包的,土包一般不铲,又说这是积福,福疙瘩。守灯说:啊你家的福疙瘩这么高呀!杏开没接他的话,揭开上房屋左边小间的门帘,里边是一面大炕,满盆就躺在炕上。炕头墙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灯下靠着一根劈柴,满盆躺得久了,心烦着,就用一个小刀刮劈柴,刮一片木花儿,在油灯上点着燃旱烟。守灯一进来,满盆竭力要从炕上爬起来,但他爬不动,就索性平平躺下,说:守灯,你该来了!守灯说:别人说你病了,我就不信,打死老虎的人怎么能病了?!满盆说:所以你该来呀,满盆能有今天,你该来看笑话呀!说完,背过了头,脸对着炕墙。守灯说:啊,啊队长,今日有人来买瓷货,本来霸槽经管的,霸槽跑得没踪影,我给卖了,收的款我得缴给你。满盆脸还对着炕墙,不再吭声。守灯就把钱往炕沿上放,还说:他霸槽靠不住么。杏开生了气,说:够了吧,折磨够了吧?!拾起钱塞给了守灯,再把守灯推出门去。
  守灯就出来了,一脚跨出院门槛,他听见满盆在炕上骂道:守灯守灯,你日你妈的真个是阶级敌人,你盼我死哩,我满盆不死,我偏不死! 守灯说:杏开,你大的声还亮着么!杏开哐地把院门关了。
  守灯在巷子里走,大声地咳着,总算是把一口痰唾了,他想去长宽家要些椒叶,晚上回去烙一张椒叶煎饼吃。半高腰胶皮筒子鞋的底磨破了一个小洞,水在下午就钻进去,那时候鞋底的泥粘得是坨,现在把泥蹭了,一走动水就在鞋里咕巨咕巨响,他觉得有了节奏,就在节奏声里走到了长宽家门前的场子上,而来声却推着自行车在院门口和戴花说话。
  戴花说:我不要,长宽又不在家,我做不了,我也不吃荤了。
  来声手里拿着一个蓖麻叶包的东西,提出来竟是骟出的猪蛋。来声说:你还不要?这真的好吃哩!你就是不吃,也可以拿它做缠磨棍的套绳,结实得很哩。我跑这么远,专门给你送来的。
  戴花说:留下你吃么。我妹子和她娃在屋里哩,你进屋坐呀不?
  来声说:那我不进去了。你先别走么,你来一下。
  戴花半个身子已进了院门,回过头了,嘴皱起来,吱地一声。
  守灯耳闻过戴花和来声相好,但没想到他们能这么好,忙闪身在场子边的榆树后,咽了一口唾沫,却突然呸呸两口,再不去戴花那儿讨椒叶,转身往自家自留地去掐葱叶去。
  守灯的自留地一共两块,一小块是公路边的沙滩地,一块在后坡上,他还没到地里,霸槽就在小木屋门口喊起来了。
  霸槽说:守灯,你过来!
  守灯看着霸槽,没有动。
  霸槽说:叫你哩!
  守灯说:啥事?
  霸槽说:啥事?我找你能有啥事?
  守灯说:不会是要批斗我吧。
  霸槽说:你还知道要批斗你,那你还这个态度?!
  守灯说:我并没犯什么错,要批斗我?就是批斗那要在会上批斗,不在会上谁批斗我不接受。
  霸槽说:行呀守灯,说大话了!
  守灯说:……
  霸槽说:就凭你这句话,守灯,我给你透透风,文化大革命了! 守灯说:什么文化大革命? 霸槽说:就是要革命呀,要无产阶级专政呀,要运动呀!
  守灯说:几十年都是这样么。
  霸槽说: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这次是文化打头,你家是出了文化人的,赶明日一早,你主动把你家那些旧书旧画旧古董都交到石门那儿去,否则你就又成革命的对象了!
  守灯说:交就交么,死猪已经不怕滚水烫了!
  霸槽说:这就好,你去吧。
  守灯却不走,他说他今日卖了些瓷货,这款交给支书呢还是交给你霸槽?霸槽说当然交给我。守灯就把钱掏出来,手指蘸了唾沫数了,交给了霸槽,说你数数。霸槽不数,把钱装进口袋。守灯说你给我打个条,霸槽说怪不得批斗你哩,你脑瓜子鬼么。就是不打收条。守灯不行,还是要收条。霸槽就骂守灯热萝卜粘到狗牙上还甩不离了?滚!
  守灯挨了骂,守灯就走了。也没情绪去掐葱叶,也没情绪要回家去烙煎饼。一路回到村里,天已经黑下来,走过了霸槽的老宅子,宅院墙塌了一半,屋檐椽头苫了块牛毛毡,就恨起天要下雨没下得大,咋就不把这房淋坍吗!如果霸槽不是贫下中农,如果他守灯不是地主成分,霸槽在别人眼里再张狂,却入不了他守灯的眼哩!他就恨,恨起了他大,恨起了自己,说:我,我,我活的是他妈的×哩!
  旁边有一只鹅,是六升家的鹅,六升的老表从东川沟来看望病,没什么拿,提了一只鹅,这也是古炉村唯一的一只鹅。这只鹅六升没杀,鹅就在村里浪荡,白色的羽毛被泥土弄得肮脏,这阵儿正摇晃着屁股往回走,听见了守灯说:我,我,我活……它说:你说鹅?守灯却听不懂鹅的发问,仍低着头说:我活的是他妈的×哩!鹅也不知道守灯说的是他自己,在守灯的屁股上鹐了一口。
  
  32
  一觉睡醒,天还没有亮,狗尿苔才知道酒喝多了,酒喝多了并不是昏昏沉沉睡得不苏醒,而是睡一会就醒了,醒得又不清白,再睡,再醒来。穿上衣服站在院子里,天上的星星有十几颗闪着火花往中山顶上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忙看院门楼檐下的窝,燕子还睡着。狗尿苔叫:起来,我都起来了你还不起来?!燕子的小脑袋探出来,说声:噢。却又睡下了。狗尿苔还要叫,便见昨日系着窝的绳子已用泥巴糊住了,而窝似乎也比昨日高了许多,明白燕子一整夜在劳动了,就不再叫,坐在了门道里。门道里进来了一股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放在那里的纺线车子。狗尿苔喊:婆哎,婆。没有回应,隐隐约约记起婆说过要碾些豆面的,是不是婆早早去占碾子了。
  古炉村除了东村头的大碾盘,还有着两个小碾盘,一个在八成家山墙外的场上,一个在三岔巷里。村里人为了不耽搁生产队的出工,都是刁空去碾些粮食,反倒是碾子闲不下来。昨天晚上婆就想碾些豆面,结果两个碾子别人都用着,而且还等待着有两家,今早不明起来去占碾子,出门时摇着狗尿苔让也起来,狗尿苔迷迷瞪瞪地问干啥呀,婆说咱去碾些豆面,狗尿苔说:咋又推碾子?婆说:屁话,你要吃哩不推碾子?!狗尿苔最烦的就是推磨子推碾子,抱着个磨棍或者碾杆不停地转圈圈,而且婆总是磨过碾过一遍了,又磨碾一遍,再磨碾一遍,无数个遍,粮食都磨碾成糠麸子了,嘴一吹能飞起来,仍要继续磨碾。狗尿苔没有一次在磨碾中不和婆致气顶嘴。婆见狗尿苔睡不醒,就说她先走了,让狗尿苔起来了就来,狗尿苔嗯嗯应着,却又睡着了。现在,狗尿苔看着燕子窝,说:你睡,我推碾子呀。却见婆颠着脚又回来了,她的髻没有扎紧,一撮子头发就掉到左耳朵后,一进院子还将院门关了。
  婆说:婆是不是眼睛看花了?
  狗尿苔说:啥事?
  婆说:我咋看见一伙人在村南口推石狮子哩?
  狗尿苔说:推石狮子?那么大的石狮子谁敢推呀?
  婆说:可我明明看着几个人在推,已经推倒了,霸槽把狮子嘴里的圆球都砸了。
  狗尿苔说:我去看看。
  婆一把拉住,说:你给我乖乖在院里,别人毁坏村里的东西哩你去落罪名呀?!
  婆孙俩就坐在院里,守着天越来越清白,隐隐约约听到有什么打砸声,却想不来那是在打砸了什么。狗尿苔知道霸槽昨天是去了镇上,为什么回来就推石狮子,是和谁又吵闹了,可即便是再吵闹,也犯不着要推石狮子呀?他给婆保证他不出去,可仍搭梯子要上到房顶,在房顶就可以看到外边的事了。梯子才搭到房檐,院门就被嘭嘭地敲,婆招手让狗尿苔下来,又进屋睡到炕上,才开了门,进来的却是三婶。
  三婶说:你出去了没,他蚕婆?
  婆说:我才起来,还没梳头的,咋啦?
  三婶说:霸槽疯了!
  婆说:来回有羊癫疯,没听说霸槽也有疯病么。
  三婶说:他和一伙人露明在山门上贴白纸,那么高的石门上都贴了白纸,那是给古炉村挂孝呀?!村口石狮子砸了嘴,山门上刻着的人人马马的都敲了头,现在挨家挨户收缴旧东西,说是收缴了要在山门下烧呀。狗日的霸槽是疯了!闹土匪啦!
  婆说:有这事?支书呢,支书还睡着哩?
  三婶说:不知道么。
  三婶说完就出去了,婆站在院子里心慌意乱,但她不敢出去,又怕狗尿苔出去,就也不准备碾豆面了,乍着耳朵听是否有人喊着生产队出工。没有人喊出工。婆就开始在门道里纺线。
  线抽不细,疙里疙瘩的,而且不停地线就抽断了。好不容易纺了一个线穗子,村里的狗咬起来,粗声短气,此起彼伏。但这些狗都没有到自家门前的巷道,她才拉开门,迷糊扛着个梯子往过走,梯子太长,在换肩的时候撞落了院墙上的一页瓦。婆说:迷糊,你小心点。迷糊说:你还纺线呀,不看热闹去,还坐得住纺线?婆装着糊涂,说:大清早的,掮个梯子干啥呀?迷糊笑嘻嘻地说:搭梯子上天呀!狗日的冯有粮老笑话我屋里除了打草鞋耙子没一样好东西,他是老中农么,他家东西多,这回就让他多么!已经走过了,却回身过来,说:你家没缴四旧吧?婆说:缴啥四旧?迷糊说:凡是旧社会的东西,就是四旧,都缴哩!婆说:我哪儿还有旧社会的东西?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迷糊说:你早就批斗了,我是说旧社会用的东西,比如地契呀,账本子呀。婆一下子脸色煞白,说:迷糊,迷糊,你可不敢给我栽这赃,这是杀人坐牢的事,你别吓我,迷糊!迷糊说:我不吓你,我只问问你,有了让我拿走,要不会有人还来,那就是到屋里搜哩。婆说:真没有。迷糊说:真没有?你好好想想,怎么能没有老东西?婆说:这房是老房,这树是老树,噢,这捶布石是老东西,你把它拿走。迷糊竟然把梯子放下,就进来抱捶布石,婆就浑身颤抖,看着迷糊,迷糊的力气大,把捶布石抱起来了,吭哧吭哧朝院外走。婆说:小心砸了你脚!捶布石真的没抱牢,滑下来,迷糊的脚没砸着,院地砸了一个坑。迷糊说:就这个石头?!婆说:迷糊,大清早的你到我家拿东西,你凭啥来拿东西?迷糊说:霸槽他们还没到你家来,我就不能替他们来破四旧,凭啥,凭我是贫农,三代贫农,我还不能到四类分子家破四旧?!婆抿着嘴,身子拱了一下,吹出一口气来,说:平安,平安,你把你迷糊叔领到屋里,看啥是四旧,让你叔都拿吧!
  但是,屋里没有响动。婆又喊了一遍:平安,平安,你耳朵聋啦?屋里还是没有应声。婆就走进屋,炕上不见了狗尿苔,屋的后墙窗子开着,狗尿苔不知啥时候就跑出去了。
  迷糊也跟着进来,说:狗尿苔没在,你哄我说狗尿苔在哩,你别以为我不是霸槽就把我不当回事?婆说:村里一个木橛橛我都当神敬哩,娃不知死到哪儿去了,我哄你?你看吧,你要拿啥你拿!
  迷糊在屋里四下里瞅,三间上房,东西两头隔了小屋,东边是婆孙俩睡的炕,炕占了一半地方,炕头是木架子,架子上放着个白木头箱子,箱子上放着烂被破褥。炕前有个火盆架,冬天里生火取暖,夏天里火盆取了,中间的洞盖着板又是小矮桌子。墙角是个尿桶,尿还没有倒。从东边小屋出来,上房中间安着织布机子,墙角是三个瓮,放着烂棉花套子和谷糠。瓮上边的墙上一排木橛,挂着锄,权,簸箕,筛子,圆笼,裢枷和筛面的细箩,二细箩,粗箩。靠北墙一个板柜,装着粮食和衣物,柜盖上中间一个插屏,插屏玻璃上刻着梅兰竹菊,里边的纸上写着先考先妣字样的牌位。插屏上去,贴的是毛主席的画像,画像的一角脱了糨糊,用针箸扎着。迷糊还在瞅,婆就坐在小屋炕沿上,炕席下是厚厚一层她剪的纸花儿,婆担心迷糊会糟踏纸花儿,她挪挪屁股,压住了炕席,却看见裤管上的带子松了,重新扎带子时,翻了一下袜子腰,腰里有一个虱,她把虱挤死了,说:迷糊你是贫农,你好好看看这四类分子的家哪些是四旧?迷糊说:有没有旧书旧画?婆说:窗格上的窗花是三年前贴的,我不知道算不算旧画?迷糊过去捅了一个窗格,说:有没有旧衣服,狗尿苔他爷是伪军,有没有国民党军服?婆说:迷糊你是不知道呢还是装糊涂,平安他爷在过队伍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七年后才知道他去了台湾,哪儿有军服?!迷糊说:我就不能问问啦,支书来你就是这态度?婆说:那你找么,你找么。迷糊翻柜盖两边的瓷罐,瓷罐里都是些各种豆子和盐面辣椒,在另一个瓷罐里发现了一包离锅糖,说:这是啥?婆说:你认不得离锅糖啦?头发窝子给娃换来的,你要不怕上边有毒,你拿嘴尝么。迷糊果真就拿了一块吃起来,说:我尝尝。又拿起了插屏,说:这是四旧。夹在胳膊下就出门走了。婆撵出来说那是先人牌位,谁家没个先人牌位呀你要拿走?迷糊说:谁家先人牌位有这么旧的插屏?!婆就骂:狗日的,你死呀,死到哪儿去了?!迷糊回头说:你骂我?婆说:我骂我孙子哩,平安,平安,你这挨刀子的死到哪儿去了?!
  当婆还在门道里纺线着,狗尿苔就从后窗跑出去了。在村南口,已经没了人,石狮子是被推倒,上嘴唇砸掉一半,那个药丸球不见了。再到山门那儿跑,山门两边柱子上的人人马马都敲掉了头,贴上白纸,白纸上写着大字和小字。人很多,霸槽,开石,黄生生,秃子金,还有跟后和行运,头发奓着,眼睛红着,好像一夜里全没有睡,霸槽指挥着搭梯子,跟后把梯子搭好了,伸着手给开石说:瞧我手,瞧我手,这熬夜手成鸡爪子了!那肉呢,肉跑哪儿去了?开石说:我没瞌睡,干革命哩我三天三夜都没瞌睡!霸槽就爬上梯子在山门脑上贴白纸了,水皮也站在那里看,突然喊:错了!错了!霸槽拿着蘸了糨糊的笤帚举起来了,问:啥错了?水皮说:第三行第五个字,那个字是错的!糨糊从笤帚把上流下来,流到了霸槽的袖子里,胳膊一甩,说:哪错了?吱哇啥哩?!糨糊甩了水皮一脸,水皮哎哎地擦着,一回头,狗尿苔就在旁边,说:就是错的么,繁体长字有一撇,简化体长字就是没有那一撇么。狗尿苔说:那纸上写的什么字?水皮却说:黑字!不再理他。
  山门前的大药树下,燃着了一堆火,黄生生和铁栓一边撕扯着从多家收缴来的旧书旧画往火堆里扔,一边又指点着牛铃,牛铃是爬上了山门角,拿锤子还在敲那里的浮雕。黄生生说:狗尿苔,给你个机会,你也上去把那边的王祥卧冰和郭巨埋娃都给我砸了。狗尿苔听说过二十四孝里的王祥和郭巨,但他还不知道这二十四孝就雕刻在山门上,他说:我爬不上去。秃子金说:你能吃!烧火来,烧火来!狗尿苔就去烧火。狗尿苔拾了个树棍,要撬着被烧的东西让它烧透,看见那张画已经烧成白灰了,白灰仍然完整无缺地呈现着上面的图案,哇呀,那是画着古炉村嘛,有阳山,有屹岬岭,有烽火台,这个盆地圆得很么,中间就是中山,中山根就是一片屋舍,狗尿苔想找一找他家的房子在什么位置,没找到。霸槽贴好了最后一张白纸,过来也烧火,说:狗尿苔,让你撬火哩,你看啥呀?狗尿苔说:我看这是什么画。树根上圪蹴着马勺,马勺说:那是我交的古炉村胜形图,还有八景图哩。霸槽说:那八景图呢?马勺说:我给秃子金说过了,我大手里把这些画放在屋梁上,我取下来时,那八张全让老鼠啃得没眉没眼了,只剩下这张还好好的。霸槽把一本书扔到了火堆上,用力大,扇起一股风,发白的古炉村胜形图就忽地散开飞起来,飞起来却颜色变黑,像一群黑蝴蝶。
  守灯抱了一磊子书,提了一对非常大的木格子灯笼,立在那里说:谁登记呢?水皮说:登啥记呀,要给你写个收条吗?守灯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现在把东西交出来了,不要以后又说我没交。水皮说:你永远不相信贫下中农嘛!他把那一磊书拿过去一本一本看,看一本,念:《三国演义》。扔到了火堆。看一本,念:《封神演义》。说:你还有这书?!扔到了火堆。连念连扔了六七本,有一本没了书皮,问:这是什么书?守灯说:哦,这是《一千零一夜》,洋人写的。水皮说:洋人书,里通外国呀?十几本书全扔到火堆,火势陡然增大,狗尿苔用树棍去撬着烧,火苗子燎了眼睫毛。水皮说:就这些?守灯说:这都是我姐和我姐夫留下的书,我全拿来了。水皮说:不对吧?守灯说:有啥不对的?水皮说:我见过你家有本厚书,比砖头还厚的。守灯说:以前有过,后来卷了烟卷了,卷完了,不信你搜么。水皮说:搜肯定要搜的,你们地主家好东西多着哩!霸槽说:不是好东西是四旧!水皮说:是四旧,地主家尽是四旧!守灯说:哎,我问一句,现在咋就收缴这些东西啊?水皮说:咦,你还质问哩?这是你问的吗?开石训道:这是文化大革命了知道不?!守灯说:知道了,知道了。秃子金说:知道了就交待还有什么四旧?守灯说:以前多,土改时全分了,我想想,噢,行运家分了一对老椅子,椅背上雕着花。灶火他大分的一对纱布蒙的灯笼,纱布上画的是八仙过海,还有一个白铜水烟袋。满盆家分的有霞帔银项链。天布家分的是板柜,四格子板柜。土根家分的是一对樟木箱子。迷糊分的是我爷的一顶呢子礼帽。迷糊正抱着插屏过来,听着了,说:那礼帽是个啥东西嘛,我戴上就上火,后来拆了补了褥子了。黄生生原本在山门下还指点牛铃,就不指点了,指着守灯,说:这就是地主分子守灯?守灯说:我大是分子,我不是分子。黄生生破口大骂:贫下中农分了你家的东西你咋记得这清?咹?!是不是啥时候秋后算账呀,反攻倒算呀?还要给你登记?你来,你来,你来我给你登记!守灯没有过去,扭了头就走了。黄生生看着他的身影说:你咋不来呢,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你!古炉村的阶级敌人还这嚣张的?!就又指责迷糊:守灯说你分了他家的礼帽,你就说那软蛋话?你应该说就是分了,分了咋的?!迷糊说:我一急就口笨了。黄生生说:口笨了手也笨了?迷糊在地上拾了块土疙瘩就朝守灯扔,守灯已走过巷口的院墙角,土疙瘩只打在墙上。黄生生说:人走了你逞凶哩?去,把梯子拿到窑神庙去,把那墙上的妖魔鬼怪的画都铲了!迷糊就把插屏放到那一堆老古董堆里,掮着梯子却没有动。霸槽说:黄同志是古炉村破四旧的总指挥,咱都听他的!迷糊就拧转身子要去窑神庙,但肩上的梯子长,梯子头碰着了秃子金,秃子金说:你没长眼睛?!狗尿苔说:他屁股上有眼睛哩!迷糊的屁股上,裤子磨出了一个小窟窿,弯腰的时候,能看到窟窿里的黑垢甲肉。大家就笑。迷糊恼羞成怒,压低了梯子往前一戳,把狗尿苔戳得坐在地上。而霸槽又在喊:狗尿苔,起来,去把那些四旧往窑神庙里搬。
  狗尿苔屁股疼得起不来,他也不起来了,牛铃过来拉他,他说:不急,让我看看地上有没有钱。
  能烧的都烧了,烧不了的要堆放到窑神庙去,狗尿苔和牛铃就伙同着搬。乱七八糟的搬了几趟,狗尿苔突然觉得那个插屏眼熟的,拿起来一看,插屏后边有他曾经用指甲划的道儿,脑子里轰地一下,想:我家的插屏怎么也交了,婆交的?他四周看看,婆并没在,估摸是迷糊刚才拿来的,咬牙切齿地恨迷糊,就抱了插屏,又拿了一对烛台,一件地瓜皮帽子,还有守灯送的木格大灯笼,往窑神庙去。走到庙旁那片围着篱笆的地头,面鱼儿在那里担尿水浇他家的白菜,面鱼儿说:这是弄啥哩,是不是又土改呀?狗尿苔说:文化大革命呀,你家开石没给你说?面鱼儿说:啥个大革命?咋不见支书召集会,是霸槽承头啦?狗尿苔说:是霸槽,霸槽有文化么。面鱼儿说:开石也在那里?狗尿苔说:你家开石积极得很!面鱼儿说:这我让他妈叫他去,他跟着霸槽浪啥呀!担起尿桶就走了。狗尿苔想把插屏放到空尿桶里让面鱼儿拿回他家去,又怕面鱼儿多嘴,便又改变了主意,待面鱼儿一走,忙把插屏塞在白菜地里,然后挺着身子,把别的东西拿去了窑神庙。
  返身从窑神庙出来再到山门搬东西,狗尿苔搬的是一个椅子,也就是行运家土改时分到的守灯家的椅子。行运家分到的是一对椅子,一个椅子三年前就破得散了形,剩下的这个腿断了一条。抱着椅子,椅子挡住了路走不成,背着椅子,椅子又搕着地迈不开步,狗尿苔就把椅子倒过来用头顶着椅座,他看见了各个巷道都有人出来,出来了又都站在巷口,伸着脖子往这边瞅。狗尿苔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来搬东西呢,一头猪就噔噔噔地跑过来,拿黄瓜嘴攻他的裤腿。狗尿苔低头看时,认得这是送给铁栓家的那头猪,好久没见了,猪瘦是瘦,身架子拉长了许多,他立即放下椅子,手抚摸着猪屁股上的那个尾巴茬儿,说:你咋来这儿?猪说:我偷跑出来了。狗尿苔说:啥时候了你敢跑出来?猪说:大白天没狼么。秃子金在喊:狗尿苔你磨蹭?多搬几趟!狗尿苔说:猪给我说个话。秃子金说:说话?你也是猪呀?!狗尿苔给猪说:咋没狼,秃子金就是狼变的!回去,快回去!站起来头顶了椅子就走,却听见吭呐一声,拧过头了,是猪跑过秃子金身边时,吞了一口秃子金,没吞着,却吓得秃子金一跳,猪又撒脚跑远了。
  狗尿苔扑地放了一个屁,他知道那不是屁,是笑哩。
  
  33
  霸槽他们在古炉村里破四旧,竟然没有谁出来反对。道理似乎明摆着:如果霸槽是偷偷摸摸干,那就是他个人行为,在破坏,但霸槽明火执仗地砸烧东西,没有来头他能这样吗?既然有来头,依照以往的经验,这是另一个运动又来了,凡是运动一来,你就要眼儿亮着,顺着走,否则就得倒霉了,这如同大风来了所有的草木都得匍匐,冬天了你能不穿棉衣吗?
  长宽在这天一早去得称家改造锅灶,得称家锅灶春上才新盘的,可新锅灶盘起后总是下河滩和西川村的亲戚来,每次来都是吃饭时间,就怀疑新锅灶方位不对,要长宽再盘一次。长宽盘了灶台,正爬上厨房顶上砌烟囱,戴花跑来要他快回去,说霸槽领了人在村西头喊着让交四旧哩。长宽说:谁他四舅?戴花说:是四旧,旧东西的旧!长宽说:旧东西咋有四旧?戴花说:这我哪里知道?行运交了椅子,八成交了银项圈,还有……长宽说:都交啦?戴花说:霸槽说都得交,谁不交就是不革命,反革命。长宽紧张了,烟囱砌了一半就回家去。他把家里放在柜上、平日插了鸡毛掸子的那个旧花瓶抱了放在院子,又把一个老式的鞋拔子、蚊帐顶子放在院子,觉得还少,再把传了几代人的一件鸡翅木雕刻的如意拿出来也放在院子,想着将这些东西早早拿出来,一旦来人要收就让收去,免得人家翻箱倒柜。但是,一时却没来人,又将如意抱回屋要藏,藏在哪儿都不妥,戴花说不烧炕了,放进炕洞里,院门就响了。长宽忙把如意塞进去,自个跑出来,说:谁,谁呀? 来的却是来声。院门一开,来声见是长宽,一时愣住,说:啊长宽!就在右口袋掏纸烟,掏出一个脏兮兮的手帕,装进去,又在右口袋里掏,掏出一把零票子钱。长宽说:掏啥呀?来声说:啊给你掏纸烟。长宽说:你知道我不吃烟。来声说:哦,没出工?长宽说:生产队今日没出工。来声平静下来了,腿一闪一闪,他平日一站在那里就闪腿的,他说:村里谁家过红白事了,咋乱哄哄的?长宽说:听说破四旧哩。拿眼朝门外瞅了瞅,低声却说:来声,你走州过县的,别的地方破没破旧,四旧?来声说:破是破哩,没想到这偏僻的地方也破?我还以为抄麻子黑的家哩。长宽说:麻子黑穷得光毬打着炕沿响,他有啥四旧?来声说:他投毒杀人了能不抄!长宽让来声进了院,来声看了一下院子,没见戴花,估摸戴花在屋里,干咳了几声喉咙。长宽拉条凳子让来声坐了,突然疑惑起来,说:你刚才说啥啦,麻子黑咋的?来声说:麻子黑投毒啦,你不知道?长宽一下子瓷在那里,说:案子破啦?!来声说了他在洛镇上如何听到麻子黑被逮捕的事,长宽就首先想到要把这事告诉给支书。
  长宽便喊戴花,戴花却半会不出来,出来了头发梳得光光的。长宽说:你在屋里梳头哩?戴花说:哦,来声来啦,带没带个锥子?来声说:带着锥子。长宽说:麻子黑逮啦,给欢喜叔下毒的是麻子黑。戴花说:我估摸就是麻子黑。长宽说:你就能得很,案子没破时你咋不说的?戴花说:王所长找我谈话,我说多半是麻子黑干的,麻子黑不是想害欢喜叔的,他是想害磨子的,可欢喜叔命尽了,替磨子死的,王所长就不信么。长宽说:好,好,算你能,我这去找支书,你在家等着来收四旧,如果来了,就把这几件东西给人家。戴花说:这鞋拔子是白铜做的,我舍不得,要给把你那木头如意给人家。长宽说:你昏啦,啥木头如意?!戴花就不吭声了。
  长宽一走,来声就在戴花的腰里戳了一把,戴花说:我拿瓶子着,别撞打了。但来声还是一把搂了腰,急促地说:把嘴给我,把嘴给我!院门外又响起脚步声,长宽二返身进来了,说:来声,我去给支书说麻子黑逮了,支书肯定不信的,咱俩一搭去。来声支吾着不愿意去,戴花就从货筐里拿了锥子,说:要么吃了饭去?长宽说:吃啥饭?这大的事咱知道了能不及时给书记说?!两人就出了门,戴花倚在门框上说:不吃也好,馍不吃在笼子里放着哩!
  支书是早上起来后要熬一罐浓茶喝的,这差不多是二十年的习惯。古炉村人没有喝茶的传统,说是喝茶,也不过是水里放些竹叶罢了,只有支书喝的是陈年的花茶。虽然是陈年的花茶,却讲究个熬,用一个空铁皮罐头盒系上个铁丝把儿做熬锅,茶叶放进了添水在火上熬,直熬到盒子里仅仅能倒出两三口的汁儿,筷子一蘸都能掉线儿了,茶才算熬成。这两三口茶进肚,人就一天都来精神,如果哪一天不喝,腿就沉得拉不动。他刚刚喝了茶,儿子从泉里担水回来,说了霸槽一伙在闹腾着破四旧,就披了衣服,儿子说:你干啥呀?他说:我看看去,这大的事不给我吭一声?!儿子说:霸槽肯定是学着洛镇上的样哩,你让他闹腾么。他说:那还要秩序不?我还活着,还在村里,他们就这样?还有开石?哼,他媳妇生娃的时候,我还让生产队给他家包谷烧酒,为的是让一村人心往囫囵着,他也砸呀收呀的,把人心往乱着戳?!儿子说:镇上乱成那样,张书记都没管,你管的啥?他说:你这屁话,这不是共产党的世事啦?儿子说:这是文化大革命啦,毛主席让文化大革命的,咋不是共产党的世事?如果他们这样做将来是错的,共产党会出来管的,如果将来你弄错了,你咋办?他觉得儿子说的有理,但心里总不甘,说:肯定他们要错的,那就让他们暴露吧!只是他霸槽砸了石狮子,他狗日的想干啥,石狮子是我在土改时立在那儿的,他砸了石狮子嘴里的药丸,是想让我不再护这村子,还是他想主古炉村的事呀?两人正说着,有人喊支书,听声音像是跟后。儿子说:大,你心里再有气,这个时候在人面前你得忍住。他没做声,长长吁了口长气,让儿子把毛巾给他,儿子把手巾给他了,他扎在头上,说:谁来就说我病了。
  儿子开门把跟后带进上屋,支书头扎着手巾坐在炕上。跟后问霸槽一伙在砸石狮子砸山门上的人人马马,又让各家交四旧,这是咋回事?支书没吭声,支书的儿子说:我大病了,他也不知道咋回事。跟后说:霸槽不是村干部,不是村里老者,也不是积极分子,就是搞运动也轮不到他出头呀!支书说:文化大革命了么。跟后说:霸槽有多少文化,他肚里墨水还没水皮多,他文化革命?支书说:让闹么,让闹么。支书的儿子就给支书递眼色,支书说:跟后,听说给娃撞干大了?跟后说:撞了,撞出个狗尿苔。支书说:狗尿苔都能当个干大,你们就让霸槽去闹腾么。跟后说:我看他霸槽有野心哩。支书说:他有啥野心?跟后说:他这么承头,是不是要当队长呀?支书笑了一下,说:你呀你呀!却突然不言语了,拿起了水烟袋来吸,吸了一锅又一锅,自己先咳嗽起来。儿子说:大,你病了,少吃点烟。支书哼了一下,他不再装病,吸得水烟袋呼噜呼噜响,还是呼噜呼噜地响。也就在这时节,长宽和来声又敲门,支书儿子再去把门开了,说:是不是又是破四旧的事,要说破四旧的事就不要给我大说了,他病了。长宽说:比破四旧的事还大哩,投毒案破了,是麻子黑投的,已经被逮啦!支书在炕上说:长宽你说啥,进来说。长宽和来声进屋见了支书,把麻子黑被逮的事说了,支书放下水烟袋就哈哈哈地笑起来,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大家不知道这下好了什么,支书对跟后说:你去把磨子叫来,想当队长的不是很多人吗,能当的不就是麻子黑和磨子吗,麻子黑为了不让磨子当才投毒哩,他这一逮,不就剩下磨子了?!跟后说:肯定大家选磨子。支书说:用不着选了,我立马任命他就是了!
  麻子黑被捕的事一传开,古炉村人就日娘捣老子的骂麻子黑。麻子黑家的院门上先被人用脚踩了两个泥脚印,脚印踩到门扇的上半截,可能踩的人是对着门扇,后退几步,再猛地跳起来踩上去的。后来,锁子被扭了,门栓子掉下来,虽然没人进去,却在门槛上拉了一堆屎。磨子和他媳妇是在最快的时间里擀了一案子面,特意捞了一碗,拌了腥油,上边还放着一棵连根洗净的菠菜,像清明节在祖坟献凉面一样,端到了欢喜的坟上。他们在告诉着叔,案子终于破了,杀人者偿命,他麻子黑肯定不久就要挨枪子的。给叔诉说毕,两口子把那碗贡献过的面条分着吃了,从坡根坟地里一言不发地回来,走到村东大碾盘那儿了,媳妇才开口说话,说:刚才你没尝出面条是啥味道?磨子说:我只吃了,没尝味。媳妇说:一点筋气都没有,咋恁寡淡的。磨子说:噢,是叔显灵了,他吃过面条了。还要说,却见看星、有粮的儿媳、老诚和摆子几个人从塄畔的土路上来,怀里都抱了三个四个大白菜。看星把一棵白菜扔给磨子,说:这棵给你!磨子说:今日咋的舍得?!看星说:这是麻子黑自留地的,他人不得回来了,咱就拔他的菜吃!磨子脸刷地变了,说:我不要,吃了恶心!看星说:咱就当是他的骨殖吃!磨子就把白菜拿了,却放在地上,发疯似的便砍。他的手就是砍刀,五指并拢,犀利无比,一下子将整棵白菜砍成两半。还在砍,不停地砍,白菜成一堆渣子,渣子乱溅。 麻子黑家也是老宅,他爷手里曾在洛镇开个瓷货店,院门楼子上嵌着一个石板,刻着:资深人家。霸槽得知麻子黑被捕后,当即认定那也是四旧,和秃子金用钢钎子撬下来砸了。砸时,葫芦说:光光的一块石板,能打胡基用哩。田芽说:砸得好,狗日的他害人哩,就砸他家的!霸槽说:不光是砸他家,凡是四旧的都要砸。田芽说:都砸呀?!霸槽没再多话,提了八镑锤和秃子金顺着巷子走了,太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走到了三岔巷口,那里栽着一个小石墩,他走过去咣地就是一锤,但锤却弹了一下,把他弹得后退了几步。田芽在后边说:这也砸呀?!霸槽说:这是旧社会的碑子,刻着泰山石敢挡,挡谁呀?又砸一锤。这一锤把石墩砸断成两截。
  就在这天的傍晚,磨子当上了队长。支书在一张红纸上写了在广泛征求社员群众意见的基础上,经党支部研究决定,任命磨子为队长的话,贴在了窑神庙的门口,满盆家榆树上的钟卸下来就吊在了磨子家门口的柿树上。
  磨子干农活是一把好手,古炉村的包谷基本上种完了,秧也插下一半,他一方面安排着一部分人插完最后的秧,一方面组织更多的劳力到屹岬岭下疏通水渠。古炉村之所以一河湾的地能种水稻,就凭那一条水渠,而水渠在屹岬岭下的进口是将河道里修了一个石台,抬高了水位,水才接引了过来,但去冬到今夏,屹岬岭崩了几次崖,土石堵塞了一段渠道,虽又在旁边修了一条临时接应渠,毕竟接应渠狭小,流量有限。磨子经支书同意后就再次要清理被堵塞的原渠道。好不容易将原渠道里的土石挖开,为了防止崖上再有坍方,需要加高渠的北堰,就得从州河对面的山根搬运更多石头。先是搬运了两天,大家因为霸槽一伙人都不来抬石头,就消极怠工,该抬大石头的偏抬小石头,能抬三次的只抬一次,而且喊怨抱屈,牢骚话不断。
  磨子没有要求霸槽一伙来出工抬石,他的想法是,若去找霸槽,必然发生口角,霸槽一伙不来反倒失他新队长的颜面,可是,他一心要领社员们好好干事,霸槽一伙不来又会影响大家出工的热情,于是,提高出工人的工分数。他到州河对面的山根下察看了一番,将每个石头以大小轻重定出数字,谁能将这些石头抬到背到渠上,谁就可以按石头上的数字记工分。磨子让水皮跟他去在石头上标数字,水皮不愿意去,说他得去破四旧,只有他能辨别哪些是四旧,哪些不是四旧。磨子火了,说:破四旧是能顶饥顶渴?渠修不好,秧插在地里浇不上水,你吃砖头屙瓦渣呀!水皮说:那你给霸槽说说。磨子说:我给他说啥哩,我是队长还是他是队长?一吓唬,水皮就跟磨子走了,把那些石头都用红漆标了数字,而社员们果然也积极起来,一个下午搬运的石头比过去两天搬运的还多。
  水皮一离开,开石、秃子金就心慌了,因为破四旧,能看着别人家的东西被收缴、烧掉和砸烂,那痛快刺激又热闹,但没有工分,而且搬运石头的人又都每天能记上比以往两三天多的工分呀。霸槽就寻过磨子,要求给破四旧的人也记工分,磨子不同意,说他只是队长,队长是领着社员干农活的,谁干农活就给谁记工分,谁没干农活这工分就记不上。磨子是个倔人,口才也不好,却不管霸槽怎么说,他仍一口咬定他只管农活,别的什么话也不接应。气得霸槽去找支书,开口就说磨子不配当队长,而为什么就偏让磨子当队长?支书竟然没有恼,笑着问霸槽:你扳指头从村东头往西头数,谁还能当队长?麻子黑是挺能闹腾的,闹腾到监狱去了!霸槽说:你说麻子黑啥意思?支书说:没意思呀,你说磨子当不了队长,我拿麻子黑作个例子么。霸槽说:你让磨子当就当吧,可你到外边去看看,现在谁不文化大革命,古炉村的文化大革命就这样被压制着?支书说:哎呀霸槽,你说话要讲良心,你破四旧我压制了?他磨子压制了?山门是古炉村的,你把上边的人人马马的都敲了,你把村南口的石狮子嘴砸了,你把窑神庙的壁画铲了,你把泰山石敢挡砸了,你把从多家收交来的旧东西烧了,我反对了没有?我要不支持,你能这样干得成,那吼声就起了漫水,就你们那几个人,乱拳都打死了!霸槽说:谁来乱拳?毛主席让文化大革命哩,谁敢给我乱拳我就灭了他!支书说:是呀是呀,只要是毛主席号召的,我们当然执行,我这支书还不是毛主席的一杆枪么,他让我打到哪儿我就打到哪!霸槽说:只恐怕你这杆老枪里没了子弹!支书说笑起来了,说:那不一定哩,小伙子!就对着下厦子屋喊:他妈,他妈,今日多添两勺水,给霸槽也把饭做上,用大碗,看我老少谁个吃得多!但下厦子屋里没有回答,支书的老婆在撵爬到下厦子屋顶上的鸡,撵到院子了又撵上了墙,一地的鸡毛。
  霸槽打的是硬拳,支书应的是棉花包,霸槽玩不过了支书,最后就逼着支书,说:别的话我不想多说,我只问你,破四旧的人有没有工分?如果没有工分,破四旧的人都不干了,文化大革命在咱古炉村便是个死角,那我就上洛镇告状去,洛镇上告不了,我上县去!支书说:你吓我呀,告我什么呢?谁也没说不给破四旧的人记工分,古炉村谁饿死了,都是我当支书的责任么。可你也想想,要给破四旧的人记工分,那谁还抬石头修渠?小伙子,看着你这冲劲,我倒想起一个人了。霸槽说:谁?支书说:我!我年轻时闹土改,就是你现在的样子!霸槽说:那你还不给破四旧的人记工分?支书说:四旧要破,水渠要修,一肩挑两担,当支书的得考虑全局啊!这样吧,破四旧留两个人,只给两个人记工分,你算一个,看还需要谁?霸槽说:就两个人呀?支书说:先两个人,以后看情况慢慢增加。霸槽说:水皮你也信得过的,让水皮来。狗尿苔腿儿勤,就让狗尿苔也跟着我。支书说:狗尿苔出身不好,我不想给你惹事。
  霸槽一走,支书关了门破口大骂:算什么东西呀,跟我谈判哩!儿子劝说:你让他闹腾么,他再闹腾还不是要来寻你吗?支书说:唉,现在古炉村一个槽里两个马嘴了?他走到毛主席像前点着了三炷香,嘴里喃喃不已:毛主席毛主席,你要搞文化大革命,咋不早早给下边支部的人说呀!霸槽是啥号货么,他就能搞了革命?儿子在旁边看着,说:大,大……支书说:给我盛一碗浆水来,我心里焦得很!儿子盛了一碗浆水,他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坐在了那里,竟然眼泪花花了。
  以后的日子,搬运石头修渠的搬运石头修渠,人们穿着草鞋,肩上系了垫肩,天布有一副獾毛做的垫肩,看星和铁栓没有,肩头衣服都磨破了,将一张狗皮中间剪出个洞套在了脖子上。而破四旧的在破四旧,天已经很热了,霸槽还戴着军帽,水皮仍然是衣服整整齐齐,脖子上挂个口罩,口罩塞在夹袄的第三颗扣门那儿,霸槽走路步子大,夸嚓夸嚓在前边走,水皮却一直是碎步,急急促促,又跟得紧,裤子就磨得咕巨巨响。霸槽说:你把那口罩给我摘了,咱现在搞革命,戴的口罩像个啥?水皮说:那我没有军帽么。霸槽说:你头小戴不成军帽,我给你个毛主席像章。水皮就把口罩摘了,伸手向霸槽要毛主席像章,霸槽才说他现在没有,等他把狗尿苔的毛主席像章要回来了再给水皮。
  狗尿苔并不知道霸槽曾经要过他也破四旧,羡慕着水皮,也怨恨着水皮,当霸槽向他收回毛主席像章时,他不愿意。霸槽说:水皮现在革命哩,他应该戴毛主席像章。狗尿苔说:他革命哩,那我为啥就不能革命?霸槽说:你出身不好么。狗尿苔说:唼?!睁大了眼睛,看着霸槽。狗尿苔之所以对霸槽亲近,是别人欺负他,霸槽不欺负他,而原来霸槽的骨子里也是认为他出身不好!狗尿苔一下子生起气来,比秃子金和麻子黑作贱他时还生气,他一下子把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扯下来,恨恨地扔在地上,拧身就走。霸槽也愣住了,说:这碎(骨泉),碎(骨泉),你敢把毛主席扔了?待霸槽过来拾像章,他却转过身,猛地从地上捡了像章,撒脚跑了。
  狗尿苔发誓再不去小木屋和霸槽近乎了,哼,让他想去,想我去,就和牛铃一块去抬石头。别人能抬大块的,他们只能抬小块,蹚河的时候,河边的浅水里乱石铺底,脚硌得稍不留神就滑倒了,到了河中的漕道处,水虽然并不急,却没了别人的膝盖,而他整个肚子泡在水里。抬着石头在深水里不觉得重,一出水他们就颤颤巍巍走不稳,连半香也耻笑:抬这么小个石头?我一个人背都背过去了!但是,狗尿苔会踩鳖,北边的河滩是一片泥沙,泥沙中常常有各种各样的小洞儿往外冒水泡,他知道哪一种水洞儿下有鳖,于是用脚去踩,踩着一个硬盖,翻出来果然就是鳖。迷糊没有和人抬石头,他自己用背笼背,看见狗尿苔踩出了鳖,就说:把鳖给我,我给你背一块石头。狗尿苔说:是不是?你过来我给你。迷糊才走近,狗尿苔却一扬手,日——,把鳖扔到河里了。
  抬了两天,狗尿苔和牛铃并没有挣到多少工分,而肩膀叫抬杆磨破了,黑来睡下就像瘫了一堆泥,一夜不苏醒,连续尿炕。婆不让他去抬了,不抬又没有工分,狗尿苔就想主意了,他不识汉字,但他能认得数字,发现水皮在石头上写的数字,有些油漆过重,写过几天了还能擦掉,就在迷糊把石头背过河歇息,趁不注意,用草叶把10分工的数字中的1字擦掉,又在0字上加上一道,成了6字。迷糊把石头背到渠堰上了,疑惑地说:我眼看花了?明明是10分么咋成了6分?马勺说:你眼里村里的任何东西都应该是你的!迷糊说:你老婆也是我的?两个人就吵了一场。捉弄了迷糊,狗尿苔和牛铃就也改动自己抬的石头,将3分改成8分,抬过河让来回验收,来回说:这么小的石头咋能是8分?狗尿苔说:石头上写的么还有错?来回说:是不是把大石头敲打成小石头了?狗尿苔说:还有这好的办法?来回说:迷糊就这么干过。但来回查看了他们的石头并没有被敲打的痕迹,就按8分记了工。
  狗尿苔十分得意,就开始了每次都改,将2分改成6分,将6分改成8分,他说:我咋这么聪明呀?!便又把一个石头上的4分在前边多加了个1字变成了14分抬了过去,来回怀疑了,把磨子叫来,磨子一看,骂道:这还怀疑啥的,土豆多大,南瓜多大?!问是谁抬的,来回说是狗尿苔和牛铃抬的。狗尿苔和牛铃在不远处崖根下逗狗哩,是老顺家的狗,狗乍起了腿尿,狗尿苔和牛铃也就想尿,比起了看谁尿得高。狗尿苔比牛铃尿得高,而且自己伸着舌头能尝到尿是咸的。磨子就喊狗尿苔,说:你过来!狗尿苔过去,磨子在他头上抽了一巴掌。又对牛铃说:你也过来!牛铃撒脚就跑,磨子又抽了狗尿苔一巴掌,说:你替他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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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摆子吃罢饭往窑场去,路过窑神庙门口,霸槽在那儿铲庙门上的匾额,匾额是几块砖刻出来的,怎么铲却铲不下来。摆子说:霸槽这干啥哩?霸槽说:你斜着看!
  摆子自幼一个眼珠子不动,如果你柞个指头,说摆子你朝这里看,他看不见,看见的是旁边的那棵树,只能斜着头了才能看清指头。摆子现在正看斜看都是霸槽在铲匾额,他说:你咋敢铲这?霸槽说:名字里有个神字,封建了!摆子说:烧窑靠神哩。霸槽说:神?神在哪?!摆子说:来回去年春节,三十晚上没敬神,初一早上下饺子,明明下的是饺子,捞出来却是一锅的萝卜疙瘩。霸槽说:你看见了?摆子说:我听来回说的。霸槽说:来回犯病了,你能信疯话?摆子说:上一窑烧碗,守灯说要掌火,他狗日的也不来窑神庙上香,一窑碗烧流了一半。霸槽说:你们能让守灯掌火?那是故意要破坏么!摆子说:霸槽你狂得很么,连神都不怕了?霸槽说:我就狂啦,我只认毛主席哩!拿铲子还在铲,铲不掉,叫着水皮搭梯子上去用斧头脑子砸。摆子说:砸吧砸吧,砸走了神,瓷货烧坏了那也有你们一份的。不怕报应就砸!霸槽就笑了,说:水皮,你遭报应了没?水皮说:我眼睛没斜嘛!摆子气得咻咻地喘,突然喊:支书——!喂——支书!
  声很大,破得像烂罐子声,古炉村里没有回应,而窑神庙三个字被砸没了,砖末子落了一地。黄生生从庙里出来,他看了堆在西厢房里的那些收缴来的四旧,对霸槽说:这大一个村子怎么就只这些东西?霸槽说:大是大,却是穷村,解放前也只有一家地主,恐怕也再没什么四旧了。黄生生说:古炉村之所以叫古炉,那是有窑场么,做瓷货买卖,肯定差不多人家里有东西。水皮说:日子好的人家挨家挨户都让交了。黄生生说:靠自觉那不行,得进屋去搜,凡是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的修正主义的东西都要收缴!如果工作难度大,那就得抓反面典型,杀了鸡给猴看。霸槽说:老反面典型那就是守灯了。
  这个上午,黄生生和水皮去守灯家让守灯继续交,守灯确实再没有可以拿出来的东西了,就指着柜子下面的一个尿壶说:要说四旧,那是四旧。土改时天布他大要拿它,我大说那是尿壶,天布他大没有拿。黄生生一脚把尿壶踢碎了,说:还有啥,还有啥是古老的?守灯说:月亮是古老的,中山是古老的,我身上的虱是古老的虫子。黄生生说:你还给我贫嘴呀?!让水皮把守灯带到山门下开会。水皮却发现小房屋的墙上一架板上放着三个瓷瓶和一堆碎瓷片,问:这是不是四旧?三个瓶子拿下来,瓶底都有着乾隆年造的字样。守灯一下子扑过来夺了瓶子,捂在怀里,说:这是老青花的样瓶,我掏了大价从洛镇买的,要为咱古炉村能烧出青花瓶作研究的。这事支书知道。黄生生说:笑话,贫下中农没人啦,让你去研究?水皮说:这事我好像听支书说过。黄生生说:就是研究,这青花瓷也不能放在你家,应该放在公房里。守灯说:放在公房不是打了就是丢了。水皮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就过来夺,守灯不丢手,黄生生便掰开守灯的指头,把瓶子拿走了。
  开守灯的批斗会,婆肯定去了陪桩。善人去得早,他不知道他该不该也陪桩,他就没有坐在人群中,而是立在旁边,等着有人说话。但没人说话。善人立了一会,说:我还是陪着好。站在了婆旁边。婆悄声说:你上次站是因霸槽的事,这回是霸槽来成事,你还站呀?善人就要走,黄生生却说:你就站在那儿!破四旧不仅是收缴旧东西,脑子里的四旧更要破哩,听说你整天神神鬼鬼地说些封建话,以后还要专门整治的,现在你站在那儿!善人再次站在了婆旁边。
  批斗会是来了一些人,因为运石修渠忙累了多日,人们都想着能歇一歇,霸槽没有找磨子,磨子也就没敲门前树上的钟,而迷糊从收来的四旧堆里拣了个铜脸盆,敲着在村里喊:咣,咣,开会喽,开批斗会了!三婶出来说:不修渠啦?迷糊说:早该开个会了,再不开会人就累死了!把脸盆又敲得咣咣响。跟后看见了,说:那是我家的铜脸盆儿,你死劲敲?迷糊说:已经收了四旧,哪里还是你的!咣,又敲一下,脸盆就凹进一个坑儿。跟后就和迷糊打起来。一打起来,大家都看热闹,也不去劝架,后来迷糊采了跟后的头发,跟后抓破了迷糊的脸,迷糊就扑过去捏跟后的卵子,跟后当即滚在地上叫唤。有人喊:要出人命哇!才去叫支书。支书一来,双方停了手,支书说:打呀,咋不打呀,把古炉村打个一锅粥呀?!三婶说:支书,你是支书哩,古炉村已经是一锅粥了,你咋不管哩?支书说:院子有了风我关窗子关门,野地里的风我咋管?迷糊说:支书,我招呼叫人开批斗会哩,他跟后不让开批斗会。跟后说:你张嘴就没个实话!我不让你开批斗会?我嫌你把我家的铜脸盆敲坏了。支书说:哎,那铜脸盆是啥四旧,脸盆洗脸哩,你都交出去,你还洗不,还要脸不?顺手就把铜脸盆从迷糊手里拿过来扔给了跟后。迷糊说:这,这……支书说:你爱招呼人,我给你个锣!说完就走,迷糊竟真的跟着走。支书家里有存放着的社火锣鼓,就将一面锣给了迷糊,迷糊拿着锣在巷道里再咣咣咣敲起来,这一次声震得所有麻雀都起飞,黑乎乎一片往州河堤上去。
  批斗会上,霸槽先是讲了守灯如何地不老实,家里明明有着几个老瓷花瓶就是不交,而且强词夺理,胡搅蛮缠。古炉村之所以收缴四旧不理想,甚至出现抵触对抗现象,都是受到了守灯的影响。每一次运动,总有人要跳出来充当反面教员,而守灯就是这样的跳梁小丑!但是,这一次运动不同于别的运动,它是文化大革命,不是小革命,谁敢当拦路虎,我们就是武松,谁敢当绊脚石,我们就踢开,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田芽说:霸槽,这话不对吧,四九年解放不就砸烂了旧世界吗,已经是新社会了,咋又成了旧世界?黄生生说:这谁在说话?砸烂旧世界建立新世界这是毛主席说的,是霸槽错了还是毛主席错了?!田芽说:噢,那我错了。黄生生说:你是不是贫农?田芽说:是雇农,比贫农还贫。黄生生说:社员同志们,贫下中农就要有贫下中农的阶级觉悟,对于文化大革命,能理解的我们就要照办,不能理解的也要照办!现在让守灯交待!
  守灯说:我交待。守灯就闭着眼睛自我批斗,说他没有学习好没有改造好,他是交了一些四旧还隐藏了一些四旧,他是有错他是有罪,罪大恶极罪不可赦,他要老实改造重新做人。狗尿苔坐在下边听着,觉得守灯的话比霸槽的话说得利索,几乎没绊达的说得那么溜。铁栓却说:守灯老是那一套话,我都听得耳朵出茧子了!守灯还是闭着眼,说:老实改造重新做人是我一辈子的事么。铁栓生气了,说:把眼睛睁开!你闭着眼是学生背课文呀?!守灯就把眼睛睁开,看着铁栓,铁栓也看着守灯。两人对起了眼。但铁栓看不过守灯,先是把眼光移开了,给水皮说:水皮你批斗,他守灯以为他有文化哩。水皮说:他那点文化算啥文化?!就从守灯说的月亮是古老的,中山是古老的,虱子是古老的虫子这些话是如何反动,如何对抗破四旧批判起来。水皮一说话,狗尿苔就起来去厕所里要尿尿了。
  厕所里蹲着得称,拉屎拉不出来,他又是患腰疼病,蹲在那里就把头顶着厕所墙,满头都是汗。见了狗尿苔说:你快给我折个柴棍儿。狗尿苔说:你又吃炒面啦?这个时候都接上粮了你还吃炒面?得称说:你少说话,快折个柴棍儿!狗尿苔是尿毕了尿才出去找柴棍儿,把柴棍儿拿回来本想着帮得称掏掏屁眼,得称说:叫你折个柴棍儿就那么长时间?!狗尿苔就不帮他掏了,把柴棍儿扔过去,走了。再出来,几个小孩在那里玩尿泥,瞎女像蝴蝶一样向他跑过来,说:干大!干大!狗尿苔赶紧坐到人群里,把头埋下。
  水皮已经批判完了,霸槽就正式地介绍了黄生生,说全国都文化大革命了,大家也看到公路上整日都有串联的人,黄生生就是来咱古炉村串联的,是代表了文化大革命串联来的。来回说:那这黄同志是多大的官?霸槽说:多大的官?说了你也不清楚,就相当于洛镇张书记到咱们村里来,相当于县上的干部下乡到咱们村里来。来回说:噢,那得管待黄同志吃饭睡觉呀!霸槽说:那当然,他暂时还在我家吃住,将来就各家派饭了。大家就嘁嘁咻咻咬起耳朵。霸槽就制止喧哗,请大家拍手请黄生生讲话。手啪啪地响了十几片,黄生生开始讲话,他的话咬音很重,胳膊不停地挥动,他在说什么是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就是先从破四旧开始的革命。而革命是什么,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写文章,不是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消灭一个阶级。古炉村的旧东西该交的就要交,该收的就要收,让那些阶级敌人和一切牛鬼蛇神去惶惶不可终日,去哭泣吧!但是,古炉村现在收的四旧还不够,还要收,还要砸掉窑神庙,不,已经不能叫窑神庙了,应该叫村办公房,要砸掉村办公房上的屋脊,屋脊上翘那么高的龙头干什么,雕那些风干什么,龙凤都是封建主义的东西!所以,这些东西统统都要砸掉!
  牛铃坐在狗尿苔旁边,一直吃红薯片,吃红薯片有响声,他嫌别人听见,就手在口袋里把红薯片掰碎,过一会往嘴里塞一片,先不咬,用唾沫浸软,再嚅嚅地吃起来。他是给了狗尿苔三片,狗尿苔吃了,还要,牛铃就不愿意了。正好听见黄生生说要砸窑神庙屋脊上的龙头凤尾,牛铃低声说:天布家房上也有龙头,这下得砸了。狗尿苔说:那就好了,他家房子就不挡你家风水了!再给一片。牛铃说:你吃了三片还要?狗尿苔说:吝皮!动手在牛铃口袋里掏,牛铃扭着身子,突然说:甭动,黄生生盯你哩!狗尿苔一看,黄生生果然停止了讲话,在盯他,他手里握了红薯片,也不动了。黄生生说:开会哩,你干啥?狗尿苔说:我憋尿,能不能出去尿?秃子金说:你才出去上了厕所又要去,尿泡系子断啦?狗尿苔说:你不信,我给你尿在当面!田芽说:去吧去吧,饭稀,娃夹不住尿。狗尿苔就出来,把红薯片给了瞎女,瞎女欢天喜地。狗尿苔说:干大好不?瞎女说:干大好。狗尿苔说:叫干大。瞎女竟然大声叫:干大哎——!狗尿苔立即捂了他的嘴。
  狗尿苔让瞎女再去玩,他站在那里感觉着身子,是去尿呀还是不去,身子似乎还没有尿。奇怪的是他看见了一只燕子在前边飞,这是他家的燕子,燕子飞一下落下来,再飞一下,又落下来,他立即知道燕子在逗他,他就跟着燕子走,走进一条巷子,巷子里的厕所墙头上却放着一个锣,他咳嗽了一下,厕所里就出来了迷糊。
  迷糊是敲着锣在村里转了几遭,转到满盆家门前了,锣敲得更响,杏开出来说:我大病着你知道不,要害死他呀?迷糊说:开会哩,都得开会哩!听说开会,杏开就不燥了,问:啥会么?迷糊说:批判会,霸槽要开的,这你得去!杏开就想唾迷糊一口,她说:我大几天都不好好吃饭了,我到山里弄了些蕨菜根,正熬着做凉粉哩,我过会儿就去。迷糊一走,杏开一边把蕨根打成的糨糊用纱布过滤了在锅里熬,一边低声骂着迷糊也作践她。熬了一会,盛在几个碗里凉着,提水浇墙角的几株指甲花,也就没去会场。但是,迷糊在会开起来后拿眼溜会场,发现没有杏开,想着杏开在家做凉粉,不知做好了没,就自个又来到杏开家。杏开才浇花,迷糊说:你咋没去呢?杏开说:我大还没吃哩。迷糊说:你说给你大做凉粉哩还是说谎不去开会?便进了厨房,果然锅台上放着几个碗,碗里盛着凉粉。他用手试了试。杏开说:还没凉哩!迷糊说:凉了。这会重要得很,霸槽已经讲过话了,黄生生正在讲,你竟然不去!杏开说:你是谋着吃凉粉吧。迷糊说:咋不想吃,现在蕨根不好寻了么。杏开说:你吃吧,给你一个碗坨拿了走吧。迷糊却说他不要碗,把凉粉倒在他的锣里就行。杏开没好气地把一个碗朝锣里一扣,让他快走,走得远远的。迷糊用刀把凉粉坨来回切了几下,还浇上醋,抹了一层辣子就走。走到院门口,从靠在那里的扫帚上折了两根筷子,一边走一边夹着吃,就觉得要上厕所,把锣放在厕所墙头,没想狗尿苔便过来了。
  迷糊一出厕所就端起了锣,说:啊狗尿苔,吃凉粉呀不?狗尿苔说:你才在厕所吃了,还吃呀?!以为迷糊说诳话。但见锣里果然是凉粉,就说:吃哩!迷糊夹了一疙瘩凉粉给狗尿苔,狗尿苔发现了迷糊的手指上有一点粪便,说:看你这手,你这手!迷糊一看,有些急了,却立即把手指在嘴里一舔,说:酱辣子,酱辣子!狗尿苔没有吃,一转身,咕咚一声恶心得吐了。
  批判会开过之后,村里人就紧张了,把没有交出去的,又觉得仍算得上是四旧的东西就埋的埋,藏的藏。看星家在土改时分过守灯家一个匾额,匾额的木质好,上边有好多字,一直挂在自家的中堂上,他就卸下来,翻过儿做了案板。长宽他大过世后曾在坟前立了块碑子,农业学大寨平整土地,他家的老坟又正好在那块平地里,必须砸碑平坟,长宽是偷偷把那块碑子运回来,还想着将来什么时候了或许还能再隆坟竖碑,现在连夜把碑子平铺在屋台阶上,铺好了又觉不妥,深埋在院墙根的玫瑰花下面。面鱼儿有个铜火锅,是他大留给他的,说过去他家日子滋润时在火锅中间的火筒里放着火炭,四周的汤槽里压着肉片子,豆腐,粉条和红白萝卜疙瘩,熬出来的烩菜特别香,但后来七八年里再没吃过火锅。开石在家翻箱倒柜,说:咱不是有个火锅吗?面鱼儿说:咱哪儿有火锅?开石说:我好像见过。面鱼儿说:没有,真的没有。火锅其实就藏在屋梁上,面鱼儿等开石不在,又怕藏在屋梁上被开石哪一天发现,就搭梯子去屋梁上取,没想梯子滑了,把他摔下来,尾巴骨疼了几天,对老婆说:开石是贼,你把火锅取下来塞到鸡棚窝去。老婆说:一个火锅,现在也用不上,你留它干啥?面鱼儿说:交出去了,人家就怀疑火锅是地主家用的,咱家有火锅会不会要给我重定成分呀?!火锅就塞在了鸡棚窝里。婆年轻时头发好,好得梳头要站在凳子上才能把长头发梳通,头发挽起来时就用一枚银簪子插着,这银簪子一直留着,舍不得交出去,就纸包了塞在墙缝里。没想来声到村里见了狗尿苔,问有没有烂铜烂铁头发窝子换离锅糖?狗尿苔说有,和几个人就到他家,他从墙缝里取头发窝子,拆开那个纸包却是一枚银簪子,立即有人透了风,水皮就来把簪子收了。银簪子一收,狗尿苔说:迷糊家有个宽板哩,上面尽刻的花,他为啥不交?霸槽就到迷糊家看,原来是早先朱家祠堂的一个画板,现支了架板放着米面罐子,迷糊就把画板交了。迷糊当场又咬别人,说朱家祠堂去年拆的时候,秃子金拿过一个香炉,跟后他大拿过一个供果盘,田芽他婆婆拿过一个铁油灯。水皮就又收这些东西,结果供果盘和铁油灯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找不着。而秃子金听说迷糊检举他曾经拿过朱家祠堂的一个香炉,就破口大骂,说迷糊给他栽赃哩,他哪儿拿过香炉?但他却揭发了还有四旧的十几户人家,这些人家有马勺,有满盆,有土根,还有支书。水皮不敢去这些人家追缴,列了名单要给霸槽,但这个名单内容很快就透露了,当霸槽和黄生生在商量这个名单,怎样去收缴时,水皮又交上来了三个名单,说是村里几个人又向他揭发的。霸槽说:怪了,说没有都说没有,说到有了却这么多?!水皮说:古炉村水深么。霸槽心里有些疑惑,就把秃子金叫来,一一向他核实揭发的十几户人家名字,又说:别人也揭发你家有银元,到底有没有银元?秃子金说:我哪儿有银元?这一定是他们知道我揭发了他们就反过来咬我哩。霸槽说:那你揭发的十几户人家里都是些什么四旧,你是亲眼见过还是亲耳听过?秃子金说:我估摸他们应该有。霸槽说:你估摸的?!秃子金说:把水往浑里搅,说不定有鱼就出来了。霸槽盯着秃子金,盯了半天。秃子金说:我昨啦?霸槽说:很好,你和水皮去做几个检举箱,公房门口挂一个,山门上挂一个,三岔巷那棵柳树上挂一个。秃子金一走,霸槽对黄生生说:瞧秃子金这货!黄生生说:就让他弄去,革命真还需要这些人。但是,他们决定,收缴四旧的事可以继续说而不再收缴了,古炉村可能是没什么旧东西了,就研究着如何砸村里屋脊上的各种各样的砖饰。古炉村的房子多半都讲究屋脊,那些砖饰属于四旧内容应该砸掉,霸槽就领了黄生生在村巷里查看。
  霸槽领着黄生生转了三条巷,再返回来,远远看见三岔巷口的柳树下,一个人一闪就不见了,走近去,原来柳树上已钉着一个检举箱。进了三岔巷,巷子里一簇人在说什么,立即也都散了,只有天布和灶火还蹴在那里下棋。他们走过去,霸槽响响地咳嗽了一下,把一口痰唾在了院墙上。天布低着头说:马走好了?灶火说:马走日字,好了!天布说:那我炮翻山,打死马!灶火说:噢噢,那我不走马了。天布说:不准悔棋!灶火说:你都悔了我咋不悔?!天布一把将棋抹了,说:不下了,毬德性!霸槽说:哎哎,翻脸啦?灶火说:谁毬德性?天布说:你毬德性!灶火说:你毬德性!两个人相互骂着,都没理会霸槽和黄生生,往巷口走了。霸槽脸上有些挂不住,给黄生生说:这两个货狗皮袜子没反正。黄生生说:是吗?果然天布和灶火还没走到巷口,又突然说了什么,嘎嘎嘎地笑,而霸槽的耳朵却红起来。
  一家院门吱地打开,葫芦往出走,一抬头见迎面是霸槽和黄生生,要退已来不及,葫芦立即脸上在笑,说:霸槽,你和黄同志吃啦?霸槽说:你干啥哩?葫芦说:我正想着哪儿还有四旧?你来吧,你来。就拉了霸槽黄生生到了他家院子。葫芦妈在上房炕上坐着,听见院门响,问:谁呀?她声很大,大声说过一句,又小声要重复一下:谁呀?但葫芦没回答,给霸槽指点,门道里的织布机是不是四旧,又把挂在院墙角一个婴儿推车拿来,推车上满是尘土,但还能推,往后推不响,往前推就呱呱叫,像是青蛙。黄生生没见过,说:这类似鸣锣开道么。自己来推,没想一推,轮子都掉了。葫芦说:这是我儿子生下来那年,我大从镇上买的。霸槽说:你想交了,就交到公房去。葫芦妈在炕上说:葫芦葫芦,谁来了?葫芦说:霸槽。葫芦妈说:啊霸槽进来坐么。霸槽和黄生生却已经出了院门,她还在小声重复着:啊霸槽进来坐么。
  在打麦场上,六升的老婆把一双绣花鞋和六升的油腻腻的地瓜皮帽子交给了公房,她顺脚又到中山顶上去请善人。
  两天前,六升病稍微好了点,能到门外转了,水皮和迷糊也到他家去收四旧,看见墙上有个相框,相框做得非常精细,雕着花,里边有张照片,水皮问:这是谁?六升说:我爷。水皮说:还穿着长袍马褂呀?!你家不是贫农吗?六升说:我爷是好光景,到我大手里抽大烟,四八年家就败了。水皮说:哦!就把相框摘下来。六升说:我爷,我爷呢!水皮把照片取下来塞在墙缝,说:你爷在墙上!拿着相框走了。六升气得加了病,除原来的肾病外,在屋里骂老的骂少的,先是爱干净的人,吐痰吐到被子上了须要人立马拆洗不可,如今屎尿都拉在炕上,别的人都没法住在那个屋里。六升老婆就请了善人。
  善人是头一天晚上去过六升家,刚进庭间,西屋里六升大声说:谁在这里吵闹?我不爱听,快给我走开!善人告诉六升老婆,病人犯邪气,他一去是邪不侵正,受不了正气。于是进了西屋说:我是讲善事,劝人做好事的,你怎不愿意听呢?和六升论理。邪气百般支吾,说他自己是大仙。善人说:你既是大仙,就不该害得一家老少不安,你这不是造罪么?六升始终不服气。善人看着他的形状说:莫非你前生是个看牢狱的,冤屈死了人,要不怎的现这种形态?六升听了大笑,不肯答言。善人又说再说,邪气还是不肯。
  这个晚上善人做了个梦,梦见个刺猬蹲在灶王爷板上。醒来后心里很不痛快。六升老婆再来请他,他又到六升家,和六升老婆说起梦里的情景,没想六升忽地大声说:那就是我!善人说:既是你,你就得走!你既成大仙,理应助人为善,好修个善果,为什么要作恶害人呢?邪气说:你不知道,他们种地时,把我子子孙孙全祸害死了,我才来糟踏它们,以解我心头之恨。善人说:冤仇宜解不宜结,修道最要紧的是去掉嗔恨心,佛被哥哥利王割截肢体,也没起嗔恨心,才成的佛。你虽有道行,可还得脱离畜道,再起仇恨心,不怕坠落地狱么?就劝着邪气回山,好好清心善性,把仇恨去净了,就能脱生人。再知尽孝尽悌,便能成正果。邪气答应了走,央求善人能送他,善人也答应了,又问:人是三界生的,你们是两界生的,你怎能迷人呢?邪气说:人心若生正,我们不敢靠近。人虽是三界生的,遇事常耍脾气,性灵就迷了,这是失去了一界。再常动私心,又失去了一界。只剩下身界,我们才敢欺侮他。善人再问:你怎么会讲话呢?邪气说:必须借人的阳气,趁人睡着时,偷偷对人嘴换气,再吃了“天河水”才会说人话的。善人说:啥是“天河水”?邪气说:就是人嘴里流出来的哈喇子。善人说:你走吧。炕上的六升就安宁了。
  六升老婆一直在旁边,先是吓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后来惊讶地问善人:这是不是通说?善人说:这还不是通说,通说是死人的亡魂借活人诉冤,这是中了邪。六升的老婆说:六升患肾病一年都没出过村的,只是水皮来收四旧,一气人就不对了。善人说:那也能中邪。六升老婆说:见死人撞鬼,见活人也撞鬼?善人说:那是活鬼么。善人没有收六升老婆的钱,也没吃荷包蛋,临走时叮咛:说病的事不要对外人提,中邪的事更不要对外人提,要不,我这又是该批判呀。六升老婆说:这我知道,可这狗日的水皮让六升害了病,他拿了我家相框子,这我要呀不要?善人说:他拿就拿去了,家家都收哩,又不是你一家,忍一忍,算了!
  六升的老婆感激着善人,一定要送送善人,两人走到山门下,那里又是在烧一些四旧,想避没法避,水皮就对善人说:你干啥去了,是不是又搞封建迷信,给人说病了?善人说:没说病。六升老婆说:说啥病呀,病了的人让死去吧!水皮瞪了六升老婆一眼,对善人说:你那儿的四旧还没见交呢!善人说:啊啊我就是来交的。从怀里取出两本纸质发黄的书,承认着他以前看过这些书。水皮说:就这些?善人说:就这些。水皮说:你怀里揣的啥?善人的怀里有些鼓,水皮过去一摸,还有两本手抄的书,拿过一本看了,是《王凤仪十二字薪传》,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道只有十二个字,即性、心、身,木、火、土、金、水,志、意、心、身。性、心、身三界,是人的来踪,为人世之法。运用木、火、土、金、水五行当人,为应吐之法。志、意、心、身四大界,是人的去路,为出世之法。会了这十二个字,才能来得明,去得白。性、心、身三界归一,五行圆转,四大界定位,便当体成真。水皮再有文化,但他看不懂这些,问:王风仪是谁?善人说:王大善人。水皮说:啥大不大小不小的,他是你什么人?善人说:王大善人是清朝人,从小给人放牛,长大为人扛活,自幼就很有孝心,做工忠实,三十五岁时见义勇为,为救友人誓死前行,行于中途黑夜见白日,明了道,自此说病,劝善,度人,化世,垂四十年之久。水皮说:我是问他是谁,你说这么多,是趁机牛鬼蛇神呀?!把书就丢进火堆里。书在火堆里像一只被捉住的山鸡,不停奓着羽毛打滚,后来不打滚了,书页却像是被手翻着,翻一页,化了,翻一页,化了,一股子青烟端端长出来直到药树顶,然后青烟从根部一节节消失,消失到药树顶,没有了。水皮又看第二本手抄书,念到“余氏接骨”,善人说:念佘,杨家将里佘太君的佘。水皮说:我认不得个佘和余?善人说:这是接骨的书,给开石接骨就靠了这书的。善人在喊:开石,开石,你给我作证!开石在窑神庙门口站着,过来也看了书,说:这不算四旧。从水皮手里取了书给了善人。善人说:那我走呀?开石说:走,走!却有一声:先别走!
  说话的是霸槽,他在办公房里查看着检举信,出来伸懒腰,腰伸得长长的,打了一个喷嚏,自个说:感冒啦?门口的黄生生说:打一个喷嚏是有人想你,打两个喷嚏是有人骂你,打三个喷嚏才是感冒了。有人想你?霸槽说:谁想?!自己先笑了,却看见了山门下的善人,就叫了一声。
  霸槽看见了善人想起了曾经挖牛圈棚地坑的事,他要问问善人上次说牛槽下有石碑,是真有还是哄他?善人说:这话说不得。霸槽说:咋说不得,是你以前哄我?善人说:这我不敢。霸槽说:那是说牛槽下真的有石碑?善人说:你是让我成牛鬼蛇神呀,霸槽!霸槽说:这是我问你哩!拉了善人,又招呼了几个人就往牛圈棚去,重新在牛槽下挖起来,竟然还真的挖出了一块石碑。石碑上写的朱姓祖先怎样来古炉村投靠姓夜的舅舅而逐渐发展的历史。这段历史是村里人饭后茶余常说起过,这下倒有了证据。霸槽拿眼看着已经属于了支书家的那三间老公房,问善人:这碑子是四旧,什么地方还埋没埋别的碑子?以他的意思,他希望还有碑子,这碑子就埋在老公房的当庭地下或台阶里,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挖了。善人说:这我不知道。霸槽说:不知道?善人说:不知道。霸槽一镢头砸在老公房的台阶上,台阶上的石头掉下一个角。
  
  35
  从牛槽下挖出了石碑,消息很快传开,人们才觉得霸槽以前挖坑是有道理的。但石碑上的记文让姓朱的人家觉得这石碑应该是姓朱人的早先祠堂的东西,要来看稀罕时,石碑已经砸碎,心里很是不满。不满归不满,又无法说出口,因为石碑肯定是四旧,就说:怎么就砸了,砸碎了?!
  石碑砸后,开始砸屋脊。古炉村是一条主巷道,又有十条小巷道,姓夜的人家主要集中在村东那一片和村中的三岔巷,姓朱的主要集中在村西和村中的柳巷,拐巴巷,横巷,别的杂姓,如姓白的,姓李的,刘、王、范家就分散在各处。霸槽说:从守灯家那儿砸起!守灯家的房子当然是最好的,曾经是前院腰院后院三递子,现在变成了三个短巷,全住着姓夜的人家。这些房子都有隆起的屋脊翘檐,屋脊翘檐上都有各种砖雕、木刻和泥塑。土改分房的时候,支书就已经是支书了,灶火他大是土改委员会的,霸槽的大已经通知分到了守灯家的三间房子,却最后又改了通知,将那三间房子分给了灶火他大。霸槽还记得他大气得嘴脸发青的情景。守灯住的是分后仅留的三间房里,又在巷子尽头,霸槽说从守灯家那儿砸起,其实守灯的那三间房子上并没有多少东西,他想要砸的就是灶火家屋脊上那些砖雕,那些砖雕太显眼了。
  拿了铁锤,镢头和铁齿耙子的有霸槽,黄生生,水皮,还有秃子金,迷糊是这一伙人已经走了,他抱了个碾杆跑来的,他说拿碾杆最好,用不着翻墙上房,碾杆一戳,翘檐上的东西就戳下来了。守灯当然无话可说,甚至让拿梯子去,还亲自掮了梯子搭在檐口,自己在下边稳住梯脚让他们上房。屋脊上的砖雕很快就扒开砸了,又将山墙上那过风窗上的砖刻吉字砸了。走的时候,看见院门楼子上嵌着一块木板,木板上还有字,迷糊说:水皮,那上面写的啥?水皮说:“道秋流光”。迷糊:守灯家算是一潭子金水流得光光的!守灯说:那是光芒的光。迷糊说:还光芒呀,光芒在哪?!拿碾杆就戳,戳不下,拉张桌子,立在桌子上用镢去挖。守灯说:挖吧,小心挖坍了门楼子塌了你!霸槽阻止了迷糊,要求把那四个字毁掉就行了。迷糊又拿斧头往上砍,把四个字砍得没了字样。接下来,挨着往过砸,这些房子是连着的,他们就在房顶上跑来跳去,被砸的人家便老老少少站在院子看,说:不敢把屋脊全砸了呀,那房子要漏雨的哇!哭声拉了下来。
  在灶火家的房上,屋顶两边上是用灰泥塑了鱼龙变化,头是龙头,尾还是鱼尾,水皮先去用手扳,还说:这是谁做的?霸槽说:长宽他老爷做的,村里这些房子听说都是他老爷师徒十二个盖的。水皮说:长宽讲究是泥瓦匠,他没他老爷手艺好,这鱼龙变化做得好看么。黄生生说:什么好看不好看,封建主义的东西有啥好看的?!霸槽一镢头就抡过去,龙头掉下,滚在瓦槽上,又从瓦槽上滚落在院子里。灶火的媳妇和公公婆婆都在院子里,媳妇呜呜地哭,婆婆也呜呜地哭,公公蹴在那里吃烟,吃了一锅子又一锅子,婆婆哭得更厉害了,公公骂道:你倒哭啥呀?!婆婆说:我就哭了,我好好的房被砸成这样,你算是啥掌柜的,你毬不顶的掌柜!公公就扑过去要打,婆婆却也反抗,老两口就撕缠在了一起。灶火媳妇跑着出去找灶火了。
  灶火在屹岬岭下还修着渠,媳妇跑去说霸槽一伙砸房上屋脊哩,灶火就提了个抬石头的杠子往回走,样子很凶。媳妇却害怕了,说:你去好好说,千万不敢和人家打架。灶火说:砸我房哩我还给他好脸?谁砸我房我就捶他狗日的!媳妇说:那你就不要回去!砸屋脊又不是砸咱一家,是齐齐往过砸哩,叫你回去,让你经管着不要把房弄得漏雨了,你二杆子,手又重,谁招得住你捶?!夺了抬杠子,又抱住了灶火的腿。灶火说:好好好,我只看看是咋回事。
  好好的天,有了一片乌云,乌云从屹岬岭上空往过跑,灶火也往过跑,灶火像乌云的影子。跑进了他家的那条巷子,他家的屋脊砸过了,已砸到巷子这头看星家。看星咳嗽得气短,一见灶火,说:灶灶灶呀灶火,人家砸哩,砸哩啊!灶火的媳妇一直跟着灶火,灶火就说:砸么,破四旧都砸哩么。看星说:盖房子总得有个脊吧,有脊总得压,啊压些东西吧,把那些东西都,都,都砸了那还像个房子吗?迷糊在房上说:你还知道不像个房子呀,我那房子屋脊上只压了三层瓦,你不是嘲笑我住的是棺材盒子吗,现在你不嘲笑了吧?水皮说:这是革命哩,不是给你出气哩,迷糊叔!迷糊不吭声了。灶火说:看星,砸就砸吧,砸屋脊总比烧了房好!水皮说:就是。又对看星说:看星你知道霸王不?看星说:我知道霸槽!水皮说:连霸王都不知道?!你看过戏没?戏上的霸王带兵一进咸阳,就把秦朝的阿房宫一把火烧了!看星说:那你也烧么,把这房烧么!秃子金砸下脊角的一大块雕成牡丹花状的砖扔下了,说:看星,这块砖完整着哩,你拾了放在墙角,还能垒猪圈哩。看星却提了个础子就把那雕花砖咚地一下砸烂,再把烂块又咚咚地砸碎,碎到拳头大。秃子金说:你这是啥态度?你不满吗?!看星说:我能不满?我不满啥呀,我满得很哩!础子又砸起来,将一疙瘩一疙瘩的碎砖块全砸成了粉末。秃子金就喊黄生生,黄生生从别的房上往过跑,下边的人听见瓦被踩烂了,咯嘣咯嘣的响。灶火就说:秃子金,你数一数!秃子金说:数啥哩?灶火说:你数一数踩烂多少页瓦,让看星到你家房上揭了补上。秃子金说:你说啥?灶火说:你砸四旧就砸四旧,那房上瓦是四旧呀?谁让你踩烂人家瓦啦,文化大革命让你踩啦,毛主席让你踩啦?!秃子金说:灶火,你凶啥?砸四旧不踩在瓦上踩在云上呀,踩烂了瓦咋啦?咋啦?!揭起一页瓦,叭地摔下来。灶火说:你要打我?!杠子给我,给我!杠子他媳妇拿着,不给,他抄起院墙角一个榔头就要掷上房去。媳妇和看星就扑过来抱住,说:灶火!灶火!灶火还是往前冲,媳妇就端起台阶上一盆水哗地泼在灶火头上,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灶火不往前冲了,看星一家人就推着灶火出了院门,又推出了巷子。
  灶火毕竟气不过,去找磨子,磨子说:这事我知道了,咋弄呀,我有啥办法,人家这是文化大革命哩。灶火说:文化大革命就是他姓夜的文化大革命啦?磨子想了想,破四旧的差不多是姓夜的,他说:哦。灶火说:你才哦呀?你当队长,当的毬队长,让姓夜的就这样欺负姓朱的?!磨子说:你以为我爱当这个队长,不是支书让我当,我当这个队长没毬事干啦!磨子老实,一急起来口舌没了连贯话,自己打自己巴掌,说他不干了。灶火一看,就蔫了许多,说:你再不干,古炉村就没咱姓朱的世事了,要被姓夜的灭绝了。磨子说:那你说咋办?灶火说:姓夜的文化大革命哩,姓朱的就不能文化大革命了?他们砸咱们的房,咱也组织人去砸他们的房呀,咱又不是没人啦,你承这个头!磨子又迟疑了,说:这 我找老队长去,他虽然病着,但脑子清醒,十几年和姓夜的人打交道呢,请请他的主意。
  几个人就来到满盆家,满盆听了一下子出了一身汗。杏开说:我大啥都不是了,又病成这样,寻的我大干啥呀?!灶火说:杏开你姓朱不姓朱,你还向着霸槽?他霸槽能今天这样,我看都是你惹的,他这是报复姓朱的嘛!杏开一听就燥了:你胡拉被子乱拽毡,这与我屁事?你有本事去咬霸槽么,咬不下了咬我?!满盆就骂杏开:这有你说的啥,你给我避远!杏开坐到厨房里去哭,一声一声哭她娘。满盆就让磨子把他背着去见支书。满盆块头大,浑身又使不上劲,磨子背不动,灶火也背不动,卸了页门扇,抬着去见支书。杏开一看,心里放不下,还是跟了来。
  半路上经过天布家,天布和媳妇和泥搪照壁,已经搪到照壁顶了。天布说:啊老队长不行了要送医院呀?满盆在门扇上说:我好着哩。磨子说:你搪照壁?天布说:好着就好。这照壁裂了缝,我拿泥搪搪,要不就倒啦。灶火说:恐怕不是裂缝了,担心破四旧砸照壁吧,你这照壁上有砖雕的蝙蝠。天布说:不是不是。灶火说:天布你是民兵连长,你是没力气还是没胆,可怜地就这样保护照壁哩?!天布说:那咋办呀,运动来了么。哎,你们抬着老队长干啥呀?灶火说:找支书呀,他再不管,这样砸下去,姓朱的头就被姓夜的砸了!天布说:我也去。
  一伙人往支书家去,逮住风的人也都尾随着去了。狗尿苔和牛铃原本一直跟着看霸槽他们砸房上的屋脊,到了砸第三家,瞎女跑来又向狗尿苔要红薯片吃,狗尿苔说:给你吃了一回,你咋母猪寻到萝卜窑了,老寻我?牛铃说:你是他干大嘛!狗尿苔说:我把干大让给你,你回家给瞎女再拿些红薯片。牛铃才要走,这一家屋脊上的吻被敲掉了,里边有一个鸟窝,水皮将窝里三个雏鸟扔下来,雏鸟死了一个,两个还活着,就拾了要养活,去莲菜池要捉几条小细虫给雏鸟喂。那时候天正暗下来,一伙人急促促往支书家走,天是从南山哗哗哗地暗下来的,好像是撵着那伙人,后来像黑纱布一样把他们罩住。
  牛铃说:他们去干啥呀?
  狗尿苔说:给支书告姓夜的状吧?
  牛铃说:要告告砸屋脊的事,咋是告姓夜的?
  狗尿苔说:你没看砸的都是姓朱的家吗,你没看这去告状的都是姓朱的吗?
  牛铃说:你说能不能告成?
  狗尿苔说:你想叫成还是不想叫成?
  牛铃说:告成了就热闹了。
  狗尿苔说:那咱就让他热闹。
  狗尿苔使劲地摇着火绳,希望那伙人能看到他,让他能和牛铃一块去,但那伙人没有看他们,看见了也没有让他们过去的意思。狗尿苔就对瞎女说:你给咱屙泡屎。瞎女说:我没有屎。狗尿苔说:没有也屙一下,屙了给你吃红薯片。瞎女提提开裆裤蹲下来,而狗尿苔拉长了声音吆喝:哟——哟——哟!这么一吆喝,老顺家的狗就打着喷嚏跑来了,所有的狗都跑来了。老顺家狗毛已长好,又是威风凛凛,别的狗都退在一边,看着老顺家的狗吃了瞎女屙的屎,又舔了瞎女的屁股。狗尿苔说:哎,把狗都领上,去支书家!老顺家的狗说: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不去!狗尿苔说:我去。老顺家的狗说:那好。牛铃看见的是狗尿苔汪一句,老顺家的狗汪一下,就笑了,说:你俩咋不咬一仗哩!狗尿苔没理他,拉了瞎女往支书家走,牛铃也跟着,而牛铃看到的是老顺家的狗领着十多条狗也跟在他们后边,越走狗越多,那些鸡也来了,猫也来了,一哇声地叫,村巷里嗡嗡一片。
  到了支书家门口,门口涌了很多人,狗便在门前树下一排儿摆开,全都卧着,前腿直立,头扬得高高的。狗尿苔和牛铃往里挤,狗尿苔挤进去了,牛铃却被挤在了外边。有人说:你来干啥?牛铃说:我不能进?那人说:你姓夜,姓夜的滚远!牛铃就尖声喊:支书,支书——爷!
  院子里,也站满了人,但支书就站在中间,他的气色很好,任凭着灶火、磨子怎样高喉咙大嗓门地发牢骚,咒骂,他都笑笑的,还扭着头说院子小,来的人自己寻地方坐呀。灶火说:人多,你不招呼。支书说:人就是多,咋狗咬得这么凶?狗尿苔应声说:全村的狗也都来了!磨子却拨拉开了狗尿苔说:这里没你的事,想到哪儿玩到哪儿玩去!气得狗尿苔说:我都挣工分了,我是社员,玩啥呀玩?!支书又笑了一下,说:牛铃叫我?牛铃也来了?让牛铃进来么。牛铃进来了,手里拿着两只雏鸟,把鸟交给了狗尿苔。
  支书说:我这房上雕的那些山水人物飞禽走兽,我自己早早就砸了,牛铃你家屋脊上的东西是谁砸的?牛铃说:霸槽和秃子金砸的。支书说:看看,并不是只砸姓朱的人家么,牛铃家不是也被砸过?灶火媳妇说:霸槽只砸了牛铃家房上的那个镜子,那算啥呀,牛铃家前边天布家的屋脊,你知道砸成什么样了?天布媳妇说:把我家屋脊砸了个稀巴烂!牛铃说:你家屋脊应该砸,修得那么高,压着我家风水么!支书说:什么风水,风水是四旧!牛铃的后襟不知被谁拽着,就被拽出来了。这时院外的狗一个声地咬。磨子又给支书诉苦:我这队长管不了,你这支书还治不住?你再不管,这队长我也就不干啦,干不成了么!支书说:你别给我撂挑子,这个时候,你好好抓生产。磨子说:抓他妈的×哩还抓生产?我不给破四旧的人记工分,你让记的,现在砸房子的不但有霸槽,水皮,他迷糊也去砸,秃子金也去砸,砸了还记工分,那咱就都砸吧,姓夜的能砸姓朱的房,姓朱的也能砸姓夜的房!支书说:这是你说的话吗?你别给我胡来,闹得鸡犬不宁!磨子说:已经鸡犬不宁了,支书!你看看连狗都来了么,你啥时见过几十条狗涌到你门上的?狗尿苔悄悄给牛铃说:一会儿鸟还来哩。牛铃说:胡说哩。狗尿苔说:你去把支书上房门脑上那个窝里的燕子提来,我就能让鸟儿都来。支书家上房门脑是有一个燕子窝,窝里是住着一只燕子。牛铃说:吹吧!却趁着人乱就去把一个背篓翻放在上房门口,自个站上去摸燕子,燕子竟然不动,捉来了,狗尿苔叽叽咕咕说了几句什么,一扬手燕子就飞走了。支书说:磨子,这满盒也知道,我当支书十几年了,我啥都没怕过,就怕古炉村姓朱的姓夜的还有杂姓之间不团结。这么多年安安稳稳都过来了,现在咋就两姓成了对头?祖先是舅和外甥的关系,现在是人民公社社员,如果窝里斗,互相掐,那对谁好呀?!满盆说:这都是霸槽起的事,啥货色呀,以前是刺儿头,溜光棰,咱还能压住,现在是尿窑子啦,天一热蛆就活泛啦!支书说:没酵子面不发,我看这是那个姓黄的在这里边搅哩。灶火说:他搅他妈的×哩,凭啥呀,在古炉村吃哩喝哩搅哩?!磨子说:谁让他来的,拿着介绍信?天布说:拿着一张嘴,×嘴能煽!支书说:狗尿苔,狗尿苔!牛铃说:鸟咋没来呢?狗尿苔往天上看,天上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支书又说:狗尿苔!牛铃说:叫你哩。狗尿苔慌忙说:在这!从怀里掏出火绳给出支书拿过去。支书说:谁要火绳?!去,把霸槽叫来,我和他谈谈。
  狗尿苔刚出了院门,一群鸟就飞来了,先是一群燕子,打头的就是他家的那只,紧接着是扑鸽,黄鹂,百灵,黑嘴子,麻溜儿,但没有见到山神庙白皮松上的那几只红嘴白尾。这些鸟在空中飞了一阵,落在了上房和东西厦屋的瓦楞上,人们觉得奇怪,都抬头看,突然间空中出现一片碎石头,而且极快地扔下来。人哄地散开,连磨子也拉了支书就往屋檐下跑,院子空了一块地,那碎石就扔下了,扔下了却是一群灰雀。灰雀落地从来都不是这样坠着下来的啊,而且这群灰雀灰得发黑,是那么小,小得像鹌鹑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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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尿苔在村里跑了一圈,没有找着霸槽,出了一身水。在树下坐着打草鞋的跟后叫他,他就过去了。水渠工地上停了工,跟后没了事,把鞋耙子拿到树下来编鞋,树荫不停移动,他也跟前树荫移,已经从树左边移到树右边了,说:天咋这闷热的,浑身像是有筛子眼,汗出得不断!你疯跑啥哩,热得还不燥?!狗尿苔说:不燥,你把唾沫往奶头头上抹些,心里就不燥了。跟后瞪了狗尿苔一眼,以为说诓话。狗尿苔没有笑,脸定得平平的,他觉得他是瞎女的干大,和跟后就是亲家,哥儿们兄弟,他说:真的,你试试。跟后把手指蘸了唾沫往衣服里的奶头上抹,果然一股凉气。狗尿苔说:人都到支书家告状了,你咋没去?跟后说:我去做啥,天坍下来有高个子哩,我去做啥?!狗尿苔说:那你见没见到霸槽?跟后说:你一会去支书家,一会又找霸槽,狗尿苔,咱屁股底下有屎哩,咱别两头蹭呀!又说:这话是我对你好才说的。狗尿苔说:我知道。是支书要我叫霸槽哩。跟后说:刚才我看见他带着善人去水皮家了。狗尿苔说:带的善人,善人没啥事吧?
  黄生生在八成家房上砸屋脊,下来时从院墙上往下跳,崴了脚,水皮背了去他家,霸槽就叫了善人。善人当然是一叫就到,查看了伤情说没有伤着骨头,用热手巾敷一敷,歇上一半天就好了。水皮妈便烧水,善人在铜脸盆里换着泡湿的毛巾给黄生生敷。黄生生脚疼呢,嘴却闲不住,和水皮你一句我一句说个不停。屋里还有秃子金迷糊开石几个人,霸槽在那里洗脸,一盆水哗啦啦溅得只有半盆,还叫开石用瓢再舀水给他头浇。狗尿苔去了后,一时给霸槽传不了话,秃子金迷糊开石没有和他说话,他也不愿意和他们说话,就站在一边看着黄生生和水皮的嘴,嘴多亏不是瓦片,要不早烂了。水皮说:整个州河八十里上下的五个盆地,有的盆地或许美丽,有的盆地或许富饶,唯独古炉村这个盆地里美丽富饶。黄生生说:不可能!你省城都没去过,你是一孔之明,井蛙之见,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富饶,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美丽!水皮说:你老家是哪儿人?黄生生说:县北边。水皮说:哦,我们这儿人称南山猴,你们那儿人称北山狼,你到过黄花岭吗,黄花岭是分水岭,北边的水流到黄河去,南边的水流到长江,古炉村是长江流域,站在州河里尿一泡,尿就流到上海去了。黄生生说:不可能!你知道上海在什么地方?水皮当然没去过上海,就又说:我去过你们北边,北边的房子都是墙高檐短,瓦是黑的,屋脊上没有砖雕泥塑,一律涂着白灰。我们这儿的房子还是结实耐用。黄生生说:结实耐用那不可能!水皮说:但比你们那儿的房子造型壮观么。黄生生说:不就是多些砖饰泥塑,四旧么,一砸还有啥壮观的?房子砸了那些砖饰泥塑好比人没了耳朵眉毛和鼻子,没了耳朵眉毛和鼻子的脑袋就是个葫芦,就是个毬!水皮说:这还不是你让砸的。黄生生说:不是我要砸的,是文化大革命要你们砸的。没话说了吧?水皮妈说:水皮你说不过他,他捂住半个嘴你也说不过他,我给你们做一顿拌汤疙瘩吃。水皮说:我妈做的拌汤疙瘩那是天下最好吃的饭了!黄生生说:不可能,天下做拌汤疙瘩最好吃的是我妈!水皮妈脸上就没了光彩,还说:你将就吃,将就吃。黄生生说:有黄豆了就再煮些黄豆,黄豆……
  黄生生突然不说了,拿眼睛往门脑上的暗窗看,暗窗沿站着三只麻雀,叽叽喳喳也在说话。狗尿苔就插了话,说:麻雀在说吹吹吹,胡吹么!大家都笑了,开石说:以前我听过说玄话,说的是竹竿上边顶老碗,老碗里边盖牛圈,牛圈里两个犍牛正牴战。狗尿苔以为开石在嘲笑他,说:真的麻雀在说吹么吹么。黄生生却嘘地一声,不让大家说话,抓起一个笤帚猛地打上去,一个麻雀就掉下来。狗尿苔立即过去捡了,麻雀并没有死,扑棱着翅膀。水皮说:打得准,我曾经一挥手抓住过苍蝇。黄生生说:不可能!你给我打一个麻雀下来?!拿过来,拿过来。狗尿苔把麻雀给黄生生,黄生生却把一个柴棍儿捅进了麻雀的屁股里,像是古炉村人插了柴筷子烤包谷棒子,竟然也就在火堆上燎。麻雀还在动着,羽毛燎着了,还在燎,燎到黑了颜色气,就转着柴棍儿啃着吃麻雀肉。他这一举动看得所有人都呆了,善人不换湿毛巾了,狗尿苔叫了一下。黄生生说:叫啥哩?你们不吃麻雀肉,麻雀肉好吃哩!继续转着柴棍儿啃,他那吹火嘴暴着牙齿,啃得仔细又迅速,一会儿就将麻雀啃得只剩下一疙瘩内脏。善人不敷湿毛巾了,起身去厕所,连开石和秃子金也咧着嘴往出走。黄生生说:狗尿苔,你寻个竹眉儿,我剔剔牙。狗尿苔却给霸槽招手,霸槽问啥事,狗尿苔拉他到门外了,说:黄生生就这样吃麻雀,这不是人么。霸槽说:我也没见过这样吃肉的,啥事?狗尿苔说:支书让我来叫你呢。霸槽说:叫我?你回话说,我忙着哩!狗尿苔说:支书叫你哩,你还忙着?霸槽说:为啥他叫我,我就不能忙着?!
  狗尿苔没能叫动霸槽,狗尿苔也就不敢去给支书回话。但是,霸槽晚上去见了支书,他之所以选择晚上去,他要提醒着支书:不是你要我来我就来,而是我想来了我才来的。他并没有问支书有什么事,开口就提出村里应该给黄生生解决吃饭问题,老在他那儿吃,他已经负担不起了,该实行像镇干部县干部下乡那样到各家吃派饭。如果不能吃派饭,村里就拨些粮给他,他做饭给黄生生吃,柴禾他不用村里解决。支书不同意,说这没有先例,镇上县上干部下乡,那是先有文件下来的,黄生生来古炉村,他没有收到任何文件,如果给派饭或拨粮,那谁都可以来要吃派饭和拨粮了,粮食这么缺贵的,他不敢违法乱纪。霸槽就变了脸吵起来,还拍了桌子。支书从来没人敢对他拍桌子,即便上次,他阻止霸槽在牛圈棚地上挖坑,霸槽也没敢拍桌子。他说:你给我拍桌子?!霸槽说:这是你逼着我拍桌子么,如果黄生生饿死在古炉村,后果你得负责!支书哼哼地笑了两下,却软了口气说:霸槽呀,黄生生吃了你几天饭你负担不起了,让黄生生吃别人的饭,别人就负担得起了?你要是支书,我让你给一个外村人管饭分粮,你咋处理?你霸槽不出工就不出工,你要出去钉鞋就钉鞋,你不交提成款,也就不交,我饶过你了没?饶了!因为你毕竟是古炉村人。可黄生生他不是古炉村人么,我不反对他搞文化大革命,他做啥事我都受了,这些天你们破四旧,村人都起了吼声,你还要给他管饭拨粮,这我没这个权力。要么,明日再开个社员会,社员们说管饭拨粮,我立马安排管饭拨粮,你说呢?霸槽说:那就开社员会,这会上我要讲话。支书说:行,行,我召集人,会上我一句不说。
  送走了霸槽,支书就到了满盆家,又让杏开去把磨子、灶火叫来,支书把霸槽要求给黄生生派饭或拨粮的事说了,满盆磨子灶火齐口骂:狗日的,砸了那么多姓朱人的屋脊,还没寻他的事哩,他还要派饭拨粮?!灶火的意思是明日根本用不着开会,你支书太软了,怎么能允许开会,如果会上霸槽一煽火,即便有姓朱的反对,但还有那么多姓夜的,姓夜的人家大多没被砸过房,要同意了怎么办?支书说:这不是我软,我什么时候软过?对待霸槽硬不得呀,他是上无老下无少光棍一条,我呢,是支书,得顾着一村人啊!大家一时都不说话了。满盆在炕上坐了一会,坐不了,就躺下,说:既然都这样了,那还说啥呢,明日就等着开会吧。磨子说:那把我叫来做啥?屋里热得蒸笼一样,我到打麦场上睡觉呀!把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拿烟袋包了在烟锅杆子上缠,准备着走人。灶火说:你走,咱都走,姓朱的就是些软柿子,让人家捏吧!磨子说:谁是软柿子?灶火说:支书是软柿子,你比支书还软,软得稀溜哩!磨子说:你硬,你只会门背后硬,人家砸你房哩你昨不硬?!灶火说:不是我媳妇死抱住了我,看我卸得了狗日的腿?!支书说:吵啥的!就不会坐下来商量商量事?磨子你要走呀?磨子没言传,把缠着的烟袋包儿又解下来在烟锅里装上烟,凑近炕头墙上的煤油灯去点火,烟锅却把灯芯子撞灭了,屋里一片漆黑,窗口外的月光在炕上跌出一个白色方块。满盆喊杏开把火柴拿来,杏开在厦子屋她的房间里坐着纳鞋底,听见喊叫,拿了火柴上来。支书在黑暗里说:我思量了,如果仅仅说谁家房子砸了,谁家房子没砸,或许姓夜的人家还向着霸槽,可派饭拨粮,这是向每个人嘴里掏食,恐怕就没人愿意干了。满盆说:嗯,嗯。灶火说:那咱就把他轰走?杏开划了火柴把灯点着了,说了句:谁你都敢轰?!灶火说:有啥不敢的?杏开说:支书爷之所以没管,是没办法管么,爷,是不是这样?支书说:杏开看着不声不吭的,心里有道数么。灶火哼了一声,说:有道数事情到了这一步?杏开就不爱听了,说:说话要想着说,不要抢着说。灶火说:是我让满盆病了?你大不当队长了他霸槽才在混乱中横了起来,他不横起来哪还会有个姓黄的?杏开说:你厉害呀,厉害成这样子了咋不收拾住他霸槽?他横你也横呀!满盆说:你闭上嘴,这里有你说的啥?!杏开就出去了,她不再纳鞋底,坐在了上屋门外的台阶上。天上尽是星星,有一颗从村上空划过去,亮亮一道光,又有一颗划过去,星星咋不就落在古炉村,落在这院子?!磨子说:能不能轰,咋个轰呀?灶火说:我明日以别的理由寻事,我和他霸槽黄生生打一回架,打个血头羊,你支书就好出来管了!支书说:我不管。灶火说:你不管?支书说:你就是打得缺胳膊短腿,你就把他轰走啦?灶火愣在那里了,磨子却说:我知道啦。起身就走。灶火说:你知道啥啦?磨子说:我找天布去,这事还得天布。支书说:灶火,你跟磨子一块走,跟磨子学着。灶火迷迷怔怔,还是起身跟了磨子。
  杏开坐在台阶上,腿长长地伸在那里,灶火往出走,她也不收腿,灶火侧身跨过去,说:杏开,我不是要说你是非的,我是心急,见不得提说霸槽和姓黄的,一提就上头啦。杏开哼了一声。
  磨子和灶火嘀嘀咕咕说着出了院子,杏开却听见在院外他们和明堂说话。磨子说:明堂,还没睡?明堂说:屋里闷得睡不成,到打麦场睡呀。灶火说:不睡啦,跟我们转转户。明堂说:查户口呀?磨子说:明日要开社员会,解决姓黄的事呀。明堂说:不文化大革命啦?灶火说:你知道不,姓黄的要分大家的口粮,要到各家吃派饭,吃派饭不给粮票也不付钱,还得一天三顿吃稠的。明堂说:这咋行,咱都吃不饱,他给咱×了亲孙子啦,给他吃?磨子说:是么是么,大家起来就得轰他!灶火说:明堂,我要和他打开了你得帮我。明堂说:你那么大力气还用得着我帮?我给你帮腔吧。灶火说:没彩!杏开站起来要叫住明堂,他们的脚步声就远了。一只猫悄然从院子树下向院门口走,杏开猛地看见,吓了一跳,弄不清这是谁家的猫,又是什么时候进了她家院子。满盆在上屋里说:杏开,杏开!杏开应道:哎。满盆说:你拾掇些饭,你支书爷还没吃晚饭哩,我们再说说话。杏开说:噢。
  杏开在厨房里往锅里添水,心里突然急迫起来,想着磨子和灶火今夜各家各户串通好了,明日会上那灶火故意寻事,若霸槽和黄生生骂不过口打不还手,那还可以,若一还口还手,群众就发了漫水,起了吼声,不但黄生生在古炉村呆不住,说不定黄生生和霸槽就被打得趴在地上。想着想着,把一桶水都添到锅里,猛地发觉了,又往出舀,却对霸槽生起气了。为什么要把个黄生生叫到村子来,又一天到黑钻在一起,对她也待理不理了。她知道霸槽是伏卧得太久了遇到机会就要高飞,可能跟着黄生生高飞吗,砸了山门砸了石狮子砸了那么多家的屋脊能不惹众怒吗,轰就轰吧,轰走了也活该!杏开就去拿面瓢去瓮里舀包谷糁,她要做包谷糁稀饭煮土豆,可突然寻不着了面瓢,在锅项里寻,没有,又到瓮里寻,也没有,急得出了汗,才要出厨房到上房屋去寻,才发现自己手里就拿着面瓢么,气得低声说:都是你害的!恨着霸槽,却又担心村人打了黄生生再把黄生生轰走,霸槽肯定要出面保护的,霸槽也要挨打吗?即便不挨打,走了黄生生,霸槽就没了依托没了靠山,是狗没了尾巴,是鸡没了翅膀,要遭村里人耻笑和诽谤了。唉,霸槽是一口钟,钟在空中才鸣响的,而不是埋在土里,这谁能理解呢?杏开就做不下去饭了,她把包谷糁放在了锅台,写了个纸条,就悄悄出了院门,她想很快找到狗尿苔。
  狗尿苔家的院门没关,灯还亮着,但杏开不能进去,怕婆问她什么她不好回答,正站在黑影地里作难,狗尿苔夹着草席和被单出现在院门口,婆还在上房屋里说:能热个啥?有狼哩你跑!狗尿苔说:打麦场上人多哩。婆说:你倒是啥野物托生的,在屋里就果不住?!后半夜了天凉,把肚子盖好!狗尿苔说:知道,知道。狗尿苔已走出院门口了,二返身又进去,在屋檐墙上取了挂着的一根火绳,还点着了,火绳就摇着圈儿出来,头不拧地往巷外走。杏开便蹑手蹑脚尾随着,快到巷口,说:嗨。狗尿苔吓得往前跳了一下,站住了,回头说:谁?杏开说:以为你死胆大,原来也怕鬼么,摇火绳!狗尿苔见是杏开,说:鬼没吓住,你把我吓死了!杏开说:到打麦场去睡呀?狗尿苔说:你咋知道?杏开说:你那一点心思我啥不知道?狗尿苔就好奇了,说:那你知道我这阵想啥哩?杏开说:想去找霸槽呀!狗尿苔说:错了!其实狗尿苔在想他刚才睡在炕席上,热得汗在席上印出了一个人形,那个人形就是他狗尿苔还在睡着,而另一个他又出来了。但狗尿苔没有把这想法说给杏开,他说:我才不去找霸槽呢,他现在肯定也不在打麦场上睡。他文化大革命哩只和水皮好了。杏开说:那你现在就去把这个交给他。纸条塞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给你送信呀?我不去!杏开说:为啥不去?狗尿苔说:你俩已经不好了,你还给他写什么信,不嫌丢人。杏开说:你晓得个屁!你得去,现在就去!狗尿苔就软了,说:信上写的啥?杏开说:写的啥给你说呀?狗尿苔说:你要还和他好,这我不送,我得为你负责哩!杏开说:你为我负责?你还会说负责这话?!信上我是骂他哩,快去!狗尿苔说:那你叫我叔!杏开说:狗尿苔叔,好了,不要让任何人看到你,你要哄我走到半路上又不去了,你可小心着!狗尿苔摇着火绳走了。
  狗尿苔到打麦场上转了一圈,打麦场上有好多人在睡着,果然没有见霸槽,而磨子却在和几个人在低声说什么,他一走近,却不说了。他把草席铺下来,冯有粮说:睡到场那边去!狗尿苔说:我和你们睡在一起,不怕狼来。冯有粮说:狼吃不了你!把他的草席扔开了。狗尿苔只好把草席拿到打麦场北边,在三个碌碡中间铺了,心想狼来了有碌碡挡着。看看大家并没注意他,就悄悄离开打麦场去小木屋了。
  走在塄畔下的那一段土路上,两边水田里的青蛙都在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说:不要喊!还跺了一下脚。青蛙就不喊叫了。但青蛙不喊叫,狗尿苔又觉得害怕,会不会前边就有了狼呢?扭头四处看,远近没有发绿的光,今夜没狼。有没有鬼呢,鬼突然从水里出来,拉住他头往泥水里戳?鬼是怕火的,他就使劲地把火绳在头顶上摇,却想着杏开给霸槽的什么信呢,是在骂吗,怎么骂的?突然他栽了一跤,一只鞋没见了。鞋呢,我的鞋呢?他回过身在地上寻,又害怕了起来,就盼望着青蛙喊叫,他说:喊叫,喊叫呀!青蛙立即一哇声喊叫。狗尿苔终于寻着了鞋,穿上就拼命地往公路上跑。
  小木屋里,灯亮着,只有霸槽和黄生生,黄生生已经睡下了,霸槽还在盆子里洗刷着那顶军帽。霸槽看了纸条,脸色霎时变了,叫着:黄生生,你起来,你起来!狗尿苔说:你报复杏开呀?霸槽说:你说啥?狗尿苔说:杏开骂你,你不要给黄生生说杏开的事。霸槽说:好了,你回去吧,以后你就给我们送信。狗尿苔说:我恁贱呀?!霸槽却从太岁盆里舀了一缸子水让狗尿苔喝,说:慰劳一下你,行了吧!狗尿苔喝了太岁水,回到了打麦场上才安然睡下。
  第二天,几乎所有的人都集中在古炉村山门前的场子上,磨子、灶火已经准备好,却迟迟不见霸槽和黄生生来。灶火就问水皮:你那姓黄的呢?水皮说:咋能是我那姓黄的?应该说咱们古炉村的黄同志呢。灶火说:姓黄的是古炉村的?古炉村的户口册上有姓黄的吗?水皮不吭声了。灶火又问:村里姓朱人家的房子都砸完啦?水皮说:还有两家。嗯,咋能是姓朱的人家的房子都砸啦,破四旧还分姓朱的姓夜的?灶火说:那你咋不砸霸槽家的房子?水皮说:你这啥意思?灶火说:没啥意思。你们砸,我们也砸,咱就都砸,把古炉村砸他个稀巴烂!水皮说:这可是文化大革命呀,灶火,说话要注意点!灶火说:我不会说话,我管他文化革命不革命,我告诉你,不管谁家房子,你要再砸,我就一把火把你家房点了!你家里独儿寡母,要打我想我也打过你!吓得水皮说:这不关我的事,我上头有黄生生哩。灶火说:你去叫姓黄的,让他立马到会上来!
  水皮就去叫黄生生,但是,小木屋门却锁了,黄生生没在,连霸槽也没影了。
  会没有开起来,就散了,而古炉村安生了下来。一安生了就有出工的钟在响,有土根又在打麦场上碾芦苇,谁家孩子屙下了在哟哟哟喊狗,有公鸡在巷道里撵母鸡,母鸡跑不及就卧下来,公鸡很快跳上去又很快地跳下来,大声宣告它的成功,善人又提了水桶从泉里过来,水淋淋洒了一路。三婶在巷道里遇着了面鱼儿,三婶说:不文化大革命了?面鱼儿说:恐怕不文化大革命了。
  于是,被砸了屋脊的人员开始上房,虽然那些砖雕、木刻、泥塑没办法恢复了,但都在补瓦。而灶火最早去公房里拿回了收去他家的那一对旧烛台,后来所有的人学样儿也去拿,一个上午就全拿完了,有人在山门下的灰堆里翻搅,什么也没翻搅出来,开始日娘捣老子的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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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里没下雨,狗都不咬了,卧在阴凉处吐舌头,只有知了树上喊:热呀,热呀,热——男人们就开始穿不住上衣,额角上还贴了薄荷,裤腰里垫上一圈儿的核桃叶。婆去三婶家要些药粉,因为三只鸡身上生了一种虫,老是脱毛,脱得脖子是光的,屁股是光的,得用药粉毒毒。一进三婶家院子,铁栓他妈也在,光着个上身,背上背着孙子,孙子哼哼唧唧闹,三婶就把铁栓他妈瘪着的布袋奶拉到肩上,让孩子吃奶头,她自己也脱了上衣,满院里撵鸡。婆说:啊看你两个,能有多热!三婶大声说:在自家院里,又不出门。老了没羞丑了!铁栓他妈说:你声恁大的!三婶说:他婆耳朵笨,说低了她听不见。铁栓他妈也高了声,说:啊他婆,耳朵又发炎了?婆说:天一热,又流脓么。铁栓他妈说:那你得好好治治,别成了聋子!婆说:聋了也好,啥听不见了清省。正说着,院外有脚步声,婆赶紧去闭门,巷道里往过跑的是狗尿苔,婆就来了气,说:又到河里去啦,水鬼咋没把你缠去?!狗尿苔手里拿了几张麻纸,说:你不让,我没去么。婆说:你过来,你过来!狗尿苔过来,婆在他光脊梁搔了一下,立即出现几道白印,说:你还说没去,没下水有这白印子?狗尿苔赶紧说:老诚说让给支书捞些昂嗤鱼,我只下水了一会儿。铁栓他妈说:老诚他妈风湿得腰都伸不直,也不见他给他妈寻些野蜂窝砸膏药,倒给支书去捞昂嗤鱼?三婶说:鱼恁腥的,能上了锅?狗尿苔说:当药吃么。婆看见了一只跳蚤在脚面上蹦,眨眼又不见了,说:你院里有跳蚤!支书病还没好?三婶说:不知道么,腥鱼还能治了病,那腥得咋上锅么。拿眼看着巷道,巷道都晒软了,白花花地冒着气,一丝一缕,像是水里长出的草,摇晃不定。
  三婶到底没撵上鸡,鸡不愿意三婶每天逮住了用指头在它屁眼里塞着拭蛋,天热得哪儿会有蛋,逃脱了就从前巷跑到后巷,又跑到了东巷。支书拿了药罐在路口倒药渣,八成看见,说:支书病好了?支书说:嗯。八成就过来踢了踢药渣,说:把药渣踢散,再不会病了。支书并没有和八成说话,将药罐子顺手放在一家的后窗台上,顺着巷道往前转去了。他还是披着黑褂子,里边的白衫子洗得干干净净,手抄在背后,右手里握着烟袋锅子,长长的杆子就塞在袖筒里。在山门下,两个烧过的灰堆已经被人铲了,当肥料施到了地里,面鱼儿在那里骂狗,狗是老顺家的狗,它顺着横巷追一只老鼠,面鱼儿骂:你多管闲事呀!狗停下来向着他恨,老鼠就钻进墙根的石头缝里。面鱼儿跺着脚吓唬狗,狗依然不动,支书一过来,狗跑了。面鱼儿说:势利狗!支书吃啦?支书说:没吃,请我饭呀!面鱼儿就嘿嘿笑。支书说:看把你吓的!开石呢,开石媳妇还没怀上?面鱼儿说:这话我不好问,看样子还没怀上。支书说:你要让开石抓紧么!不要整夜跑得不着屋。面鱼儿脸红起来,说:支书,开石是不成器,让你……支书说:咋不成器,比起麻子黑,开石是个好青年么。面鱼儿越发紧张着,头上都出了汗,说:支书,这我要给他妈说…一支书眼睛却盯着窑神庙那边的漫坡路,路上走下来的是守灯,心想守灯看见他了没有避开,是不是要找他?但他却不看了守灯,对面鱼儿说:没啥,面鱼儿,你不是又给猪圈担垫土啦,你看这天,日头油盆子大嘛!
  守灯果然是来找支书的,他给支书说,窑神庙里那些收缴的东西别人都拿走了,他去拿他的那一对纱罩的灯笼和青花瓶子,但那里没有,迷糊说收起来了。守灯说:别人的东西可以取回,我家的东西不能取回,是不是有这政策?支书说:应该有这政策。守灯说:政策都是给我们这类人定的,那好,书是烧了,灯笼我也不要了,可是那三个青花瓷瓶得给我,我烧窑得参考哩。支书说:多年了你都说要烧青花瓷的,咋还烧不出来?!守灯说:颜色上老拿不准。再是,摆子和冬生就那点本事却把持着烧窑,尽让我干些运坩土的事。支书立马严肃了,说:让你运坩土是我的指示,在窑场首先是改造,然后才是烧瓷!守灯一下子又蔫了。支书说:要研究参考的话可以到窑神庙里去看么。守灯说:不是已经不文化大革命了吗?支书说:是文化大革命还是不文化大革命,与你都一样的。
  说完,支书耸耸披着的黑褂子,转身走了,他知道守灯还站在那里,但他再没有回头,一直走到了村口,狗尿苔和他婆是看着那个石狮子剪纸花儿。
  婆向三婶要了些药粉回家在鸡身上抹了,狗尿苔就把拿着的麻纸给了婆,说这纸是支书让婆能给他剪一个石狮子贴在门口。婆当时是吃了一惊,不知道支书怎的心血来潮要她剪石狮子,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呀。婆当然得听支书的,婆孙俩就顶着日头去了村口。
  石狮子的身形笨拙巨大,凿出的石纹里,经年累月,长满了苔藓,现在苔藓绿着,仍还有发白的发黄的,混杂着却像长着的鱼的鳞片,又像是披挂着铠甲。可惜的是嘴被砸坏了一半,嘴里的那个石球没有了。婆绕着石狮转,寻着从哪个方位看着能把石狮子剪得更好,头一仄,耳朵里又流出脓水来。她就坐在那里,一边让狗尿苔用树叶给她擦脓,一边剪起来。支书指令的活儿,她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剪,但一剪开了,又立即浸沉在了剪刀自如的走动中,她深深地吸一口气,鼻里口里就像火燎,却也闻到了村口塄畔下那些包谷苗子和水田里秧苗正在生长着的清爽,这清爽是泥土,草木,鸡屎牛粪混合的味道,潮潮的,还辣呛辣呛。一头狮子就先出现了后腿,后臀,腰身,狗尿苔喜欢地说:出来了!出来了!狗尿苔见过牛生牛犊,牛生牛犊就是这么生的,但是,牛犊一旦出来了后腿和后臀,接生的人就拉着牛犊后腿往出拽,扑地一声,牛也出来水也出来,而婆却迟迟不再剪了,说:啥出来了?狗尿苔说:狮子生出来了!婆说:婆是母狮呀?!婆孙俩就笑着,笑声像皮球在冒着白气的地上蹦跳。
  当一头狮子完全地被剪了出来,支书来了,他看过了说:狮子嘴呢?婆说:嘴被砸坏了,你不是要让照着石狮子剪吗?支书说:我哪儿让你剪没嘴的狮子?重剪,重剪,要把嘴剪上,要把嘴里的那个球剪上!你知道那个球是什么吗?狗尿苔说:绣球!支书说:绣球在脚下踩的,能含在嘴里?是药丸!狗尿苔说:药丸?支书说:你不懂,你婆知道。
  婆当然是懂的,凡是在村口立石狮子,民间就有传说,说是很早以前,这山里生了一个妖怪,常出来伤人害畜,村里有一人决心要出外学艺为民除害,有天夜里他家来了一位白胡子老人,老人经过询问,见这人心意已决,就拿两个球形的药丸告诉了他说:既然你有此决心,我送你两颗药,如那妖怪再来你先吃第一丸,吃了之后你会变成一个狮子,可以将那妖怪一口吃掉。再之后你吃下第二丸便可变回人形了。说罢老人就不见了。又一天那妖怪果然又出现了,那人就吃了第一丸药,瞬间变成了一头威猛的狮子向妖怪冲去,妖怪一见吓得逃回山林再也不敢出来了。这人将另一丸药放进嘴里就要咽下时,突然想,我如变回人形,那妖怪再来作害时怎么办?为了镇住那妖怪,他决定不咽下那药丸,就一直站在村口照看着,后来慢慢变成了一头石狮子,嘴里始终含着那药丸。婆将这传说告诉了狗尿苔,又告诉了古炉村以前有没有过石狮子,她不知道,或许是有过,后来又什么原因毁坏了吧,反正她嫁到古炉村时听过石狮子的传说,并没有见过石狮子,是土改那年,那时的支书让人凿了石狮子放在了这里。婆把这一切告诉了狗尿苔,婆也明白了支书让她剪石狮子的用意,狗尿苔也明白了霸槽为什么破四旧首先就砸了石狮子的嘴的原因。
  婆重新在剪石狮子的时候,支书从塄畔的便道走了下去,河滩地里,种的包谷苗已经绿茵茵有四指高了,而稻田里栽下的秧还没缓过色气,黄蔫蔫的。他蹴在那里吃了一锅烟,再走上塄畔,婆已经剪好了,是头威猛的狮子,狮子的嘴里含着药丸,他满意了,把纸花儿收起来,装在了白衫子口袋,还按了按,然后去了磨子家。
  秧苗还没缓过色气,支书心里着急,磨子心里也着急。田里需要水,渠是修好了,但水流量不大,他们安排了劳力到渠入口的河道上垒一道石堰,把河床水位抬高,保证水流进来白天晚上浇地。水灌进地里要专人经管,磨子琢磨来琢磨去派谁去好,先考虑面鱼儿,但面鱼儿眼睛不好使,白天还可以,晚上连轴转,怕吃不消,就想到迷糊,迷糊在欢喜死后喂牛,他没欢喜经心,喂牛时间不是早了就是晚了,而且牛圈里不好好垫土,老是稀泥咕咚,大家意见很大,就决定让面鱼儿替了他喂牛,让他去稻田里浇水。但给迷糊一谈,迷糊不愿意,说他瞌睡多,如果让他去,夜里他要是在稻田边睡着了,水灌得打豁了渠,他不敢保证。磨子说:你在家成夜打草鞋哩,咋没瞌睡?迷糊说:还不是为挣几毛钱?我年纪大了,爱钱了么。磨子说:就是年纪大了爱钱怕死没瞌睡么。迷糊说:瞌睡少是少,爱发迷登。磨子说:给你派个狗尿苔去,你要迷瞪了让狗尿苔叫你。迷糊再没理由,却要求先派别人和狗尿苔去,他才和牛有感情了,让他再喂几天,三天,只三天。磨子只好先让马勺和狗尿苔去稻田浇水。
  狗尿苔和马勺没有多少话说,白天就那么过去了,一到晚上,他就叫牛铃陪他,马勺却拿了个草簾子在稻田与莲菜池中间的路上睡觉。马勺他妈死后,马勺也有了心慌病,身子就沉,总是让狗尿苔跑来跑去察看水灌得怎么样了,铲开这块田的水道子,又堵上那块田的水道子。狗尿苔说:把我累死了!马勺说:你小娃腿软和。狗尿苔气得也坐下来。马勺说:你个碎(骨泉),你跟霸槽时跑前跑后你咋不累,我就指挥不了你啦?!狗尿苔说:让咱俩浇水哩,又不是让我一个人浇水呀,你咋不干?马勺说:我这几天身子不美,胃口不开……狗尿苔说:是到了厕所见啥都不想吃啥?!马勺拿他的鞋就砸过来,狗尿苔一闪,鞋掉在水里。这么一打闹,狗尿苔又没走了,还得把鞋从水里捞出来给他。狗尿苔说:好,好,你就睡在草簾上给我说笑话。但马勺并不是会说笑话的人,他睡在草簾子上就睡着了。睡着了就睡着了,全当那里睡了头猪,偏偏马勺又睡不稳,他心慌,一会儿就醒了,嫌狗尿苔和牛铃在地那头高声说话,吵了他。狗尿苔和牛铃说话声就低了,牛铃说:咋让你和马勺来浇水?狗尿苔说:再有两天他就走了,让迷糊来哩。牛铃说:那才是懒狗!草簾上睡着的马勺要拉屎,屁股蹶在水田里拉嫌水溅了他,竟然摘了一片莲叶铺在草簾上就拉了,拉毕,提起莲叶四个角,啪地甩在稻田中去,一股臭气就顺着风吹过来。牛铃说:你应该包回去放到你家自留地呀!
  第三天,狗尿苔就给磨子反映:马勺成夜只图睡哩,与其让马勺浇水,不如只派他和牛铃。磨子说:明日迷糊就去了。但是,磨子也没想到,就在这个下午,牛圈棚里那头患病的花点子牛死了。
  牛死的时候,狗尿苔并不知道。下午死了牛,当下磨子让长宽去杀牛,长宽晓得这头牛有牛黄,剖开肚子后小心翼翼把牛黄取了,好多人都来看牛黄是什么样儿,老牛就是有了这牛黄才死的。长宽说:牛可怜,辛苦了一辈子,它死呀还给人留一笔钱的。秃子金说:牛黄是牛的肝病,那面鱼儿会不会给开石也攒些钱?大家拿眼睛看面鱼儿,面鱼儿正扛了自家的梯子,又拿着锤子和木橛,准备着牛皮剥下来了就钉到墙上,听了秃子金话,没有做声,弯腰系脚上草鞋,他的草鞋已烂得没了后跟,用草绳把草鞋又缠在脚面上。长宽双手是血,抹了一下秃子金的嘴,低声说:哪壶不开你提哪壶!面鱼儿却说:我这肝上能生牛黄也就好了。说得大家一时倒没了话。
  牛皮开始剥起来,大家发现就在牛左侧肋条那儿凝了一大片黑血,就疑惑了:这是被殴打的,谁这么打了牛,可能是被打后才致死的。磨子也过来看了,立即喊迷糊:这牛是咋死的?迷糊说:早上我喂了一遍料,它就卧在地上不起来,吃过中午饭,我给圈里垫土,它还卧着,我说起来起来,一看,它死了。磨子说:这么大片的淤血是咋回事?迷糊说:这我不知道。磨子说:你喂牛哩你不知道?你打没打它?迷糊说:它老卧着不起来吃料,我用棍子吆着它起来么。磨子说:你用棍子吆它哩,你就这样把它吆死了,你咋不死么,你让牛死?!迷糊说:你咒我死?论辈分,你该叫我叔哩,你咒我死?磨子也火了:你是个毬!你滚吧,现在就滚,永远不要到牛圈棚来!迷糊说:你让我滚?我是支书指派的!让我滚?!磨子冲进牛圈棚旁边的那间土屋,将屋里迷糊的一床破被子扔了出去,还扔了他拿来的鞋耙子,鞋耙子在院门外的石头上跳了跳,三个齿儿就断了。迷糊扑上来和磨子打,依然使用他抓卵子的办法,但一低头刚扑过来,磨子一脚就把他踢远了。
  磨子是队长,竟然打了迷糊,在场的人就都呆了。他们把迷糊拉开,迷糊还要往前扑着,秃子金说:你能打磨子呀,把被子和鞋耙子拿上回去,回去!就陪着迷糊回,迷糊抱了被子和鞋耙子往回走,说:我是打了牛,它是该死呀,凭我打几棍就能打死?他磨子脚那么重地踢我,我咋没死?秃子金说:反正是病牛,又干不了活,死了就有肉吃啦。迷糊说:就是么,谁不想吃牛肉,他磨子不想吃?却不回去了,要秃子金陪他去找支书告状,说磨子把他裆踢着了,踢得现在起不来,要断子绝孙呀。秃子金说,你没老婆,就是能起来,还不是断子绝孙的。迷糊又骂秃子金,秃子金笑着说:要去你去。自己就退了。
  牛铃一直是在杀牛的现场,他很积极,长宽剥牛皮,他过去帮忙拉牛腿,拉牛腿的人多,不让他拉,他就拽着个牛尾巴。牛的左眼还睁着,像个铜铃,右眼闭着,眼皮子已经烂了,眼下却有一道发黄的印痕,他知道这是牛流过泪,伸手去按左眼,想让眼皮能合下来,但合不上,牛眼就一直瞪着他,他扇了扇趴在那里的苍蝇,从长宽头上取了那个小草帽盖在了牛头上。长宽说:干啥呀?牛铃说:牛看我哩。长宽说:去,拽着牛鞭!牛铃这才知道牛鞭在牛肚子里还有那么长一截。牛鞭割下来了,秃子金拿着要挂在牛棚房的柱子上,几个妇女已经背了大环锅进来,准备起灶烧水,问秃子金:那是啥?秃子金说:好东西,男人身上也长着的东西。妇女说:男人身上也长着的东西,那女人就没有?秃子金说:有时有,有时没有。男人们就哈哈地笑。面鱼儿说:秃子金你瞎说啥哩,把那东西挂在阴凉处,阴干了将来做碾杆套绳。水皮说:做套绳可惜了,给支书留着泡酒。秃子金说:咦呀,水皮,你脑袋瓜这灵的!水皮说:灵人不顶重发,我还灵呀?没想,一句话没落点,老顺家的狗一下子扑过来叨住了牛鞭。老顺来的时候,他家的狗也跟了来,但谁也没留神,等狗突然叼了牛鞭,反应过来,一片惊叫,狗已经跑出院门了。大家就撵出来,用棍要打,急得脱了鞋扔过去打,狗顺着山门前的漫坡跑,谁也撵不上,只有牛铃仍还在撵。
  牛铃撵到了村西口,又下了土塄,他也撵不上了。虽然牛鞭让狗吃了,而牛铃没有生气,反觉得特别兴奋,他就没有返回牛圈棚,直接去河滩的水田来见狗尿苔。
  狗尿苔灌好了一畦的水,堵了进口,又扒开另一畦进口,牛铃就从畦堰上跑过来,告诉了死了牛的事。狗尿苔说:死的哪头牛?牛铃说:有牛黄的那头牛。狗尿苔噢了一下。牛铃说:吃牛肉呀你不高兴?狗尿苔说:高兴么。牛铃说:早上起来,我嘴里忽地流了一口涎水,没想还有的有口福了。你吃过牛肉没?狗尿苔说:没有。牛铃说:我也没吃过,听说牛肉好吃得很,有嚼头,越嚼越多!远处地头的柳树下,因为天热,又有树挡着,马勺光溜溜仰躺在草簾子上。狗尿苔不让牛铃声太高,免得马勺听着了。牛铃说:分牛肉肯定人人有份,马勺也能吃上。狗尿苔说:就是先不让他知道!马勺却突然尖声叫喊,爬起来在那里跳。两人跑过去,原来是蜂蜇了他那东西,已经红肿得像个胡萝卜。狗尿苔说:呀,咋蜇得恁怪的!马勺说:快擤些鼻涕!蜂蜇了抹鼻涕能止痛,他自个先擤了鼻涕抹了上去,狗尿苔和牛铃也就擤鼻涕。狗尿苔说:你睡哩咋不趴下睡?马勺说:底下有老婆哩我趴下睡?!狗尿苔说:人常说该死的毬朝上……将擤出的一把稠鼻涕抹上去,抹得大腿根都是。马勺又骂:这哪儿来的蜂,日他妈的蜇我哩!
  狗尿苔在地上找,蜂蜇了人蜂就死了,果然找着了一只死蜂。但蜂是黄颜色,身子短短的,很胖,这不是中山坡的槐树林子里的野蜂,狗尿苔说:这是牛路家养的蜂。马勺也过来看了,就骂:牛路牛路我×你妈!古炉村很多人都患风湿病,而牛路妈的风湿是全身的关关节节都疼,疼得两腿变形,手指没一根是直的。牛路的舅家在下河湾,舅舅抱来了一箱蜜蜂,蜜蜂当然酿蜜,牛路妈也给狗尿苔吃过蜜,但牛路妈却是每日都要捉三只蜂用刺蜇身上的痛处。马勺骂了牛路把蜂箱不关好,让蜂蜇了他,狗尿苔就说:蜂是采花的,咋能寻着你那臭地方?马勺气得说:蜂是四类分子么!穿上衣服要回家去,扔下一句:好好浇水着!
  狗尿苔和牛铃一心惦记着杀牛的事,不知道牛杀好了没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分牛肉,可稻田浇水不敢耽搁,直到了天麻碴碴黑了,将水灌进那最大的一畦稻田里,就往牛圈棚那儿跑。牛圈棚的院门却锁了。狗尿苔说:不在这儿杀牛?牛铃说:明明就在这里杀牛么,杀好了把肉拿到别处了?是不是人在院里?狗尿苔说:人在里边院门是关着的,现在门锁着呀!两人就蔫下来。牛铃说:不会不给社员分牛肉吧。两人怅怅地走开,狗尿苔却说:哎,我闻着有肉香哩,两人就皱着鼻子闻,分明有肉香味,牛铃就趴院墙,从厕所墙上趴到院墙上,看见就在支书已经买下的那三间屋里亮着光,里边有几个人正一个拿一个煮熟的肉块子吃哩。牛铃溜下来,说:他们偷吃哩,咱们翻墙进去,看他们敢不给咱吃?!狗尿苔说:我不敢翻。牛铃说:那你不吃啦?狗尿苔说:想哩,可我出身不好。正商量着,院子里有了脚步声,两人蹴在厕所不吱声,就见院门拉了拉,拉出个缝儿,有手从缝儿伸出来开锁子,门就打开了。一个人说:秃子金你狗日的能,还把门反锁了!秃子金说:要是关着,别人一看不就知道有人吗?说着嗝地一下。说话的是天布,天布说:别嗝地那么大的声,让人知道你吃肉啦!秃子金说:一个牛头有多少肉么,要放开吃,那个牛腿都不够哩。煮肉哩,还不能蹭几口,谁钻进肚里看呀?最后走出来的是支书和长宽,支书手里提着一块肉,长宽又把什么塞给了支书,支书说:这是啥?长宽说:你拿上。支书接了,对磨子说:我把我的一份先拿走啦,你去招呼社员们分肉。告诉大家,吃着牛肉要想着这头牛,辛辛苦苦耕了一辈子地,死了还把肉给咱们吃。磨子说:嗯。支书又说:把屋里收拾好,不要让人看见在这里生过火,影响不好。支书就走了,磨子也走了,长宽就大开了院门,又进去把汽灯拿出来挂在牛棚房柱子上。天布就大声问秤锤呢,秤锤在哪儿?
  狗尿苔和牛铃从厕所里出来,悄悄跑到巷子,狗尿苔说:我还以为咱吃不上牛肉哩!牛铃说:我只说村干部为人民服务哩,原来狗日的也偷吃!狗尿苔说:这话不敢说!牛铃说:谁把我逼急了我要说哩!狗尿苔说:那我可没看见呀。牛铃说:你身份不好,不让你作证。却鼻子朝狗尿苔身上闻,说:咋臭臭的,你踩了屎啦?狗尿苔低头看鞋,鞋上是踩了屎,就在地上蹭,说:你说一个人能分多少?牛铃说:管他,反正一会分了,连夜我就吃呀。你家有没有萝卜?狗尿苔说:要萝卜干啥?牛铃说:牛肉切成丝和萝卜丝炒在一起,萝卜丝也就成牛肉丝啦。这时候磨子把门前的钟敲了。
  钟的声音并不大,但人人听着如同天上滚了雷,巷道里嗡嗡作响,院子里孩子们哇地欢呼了,有喊大的,有呼爷的,似乎所有人都支棱着耳朵,一直在等待着钟响,然后都拿着盆盆从家里出来。在下午,差不多的人已经知道死了牛,而且正在杀着,都跑去看,后来是磨子他们说要切肉清洗下水,让大家全回去,等着晚上分肉。现在人们站在巷道里是那样地兴奋,一边手敲着盆盆,一边又议论着这头牛能杀出多少肉,按头分又能分多少。狗尿苔小跑着回家,一进院就喊:婆,婆,分牛肉啦!婆好像并没有在屋,屋里煨了湿柴草在熏蚊子,烟呛得一连打了几个喷嚏,当他从柜盖上取了那个瓦盆,又嫌瓦盆小,换了个大的盆子,才看见婆就坐在小房屋的炕沿上。狗尿苔说:婆,要分牛肉啦!婆还是没做声。狗尿苔走近去,婆在流眼泪。他说:分牛肉啦,婆!婆说:看把你高兴的,你婆死了你也这高兴?!狗尿苔瓷在那里了。婆一定是知道牛死了,也知道要分牛肉了,但他不明白婆怎么说这话。婆说过了,看着狗尿苔,却把狗尿苔搂在怀里,说:也好,有牛肉吃也好,你去分牛肉吧,分回来了婆给你炖着吃。狗尿苔说:牛铃说用萝卜丝炒着吃,咱给他一个萝卜?婆说:好,好。
  狗尿苔拿着瓦盆到了老公房,院子里站满了人,那盏汽灯被一群飞虫在外边围成一个黑圈,磨子点着各户主的名字,点着一个了,看天布在切肉,切出来的肉放在秤盘上由长宽称。一个人是三两肉,那肉就切得多了少了,秤高了低了,天布再切些牛肝牛心牛肚添上去或减下来。本来家人口多,切了一块牛肉,又搭了一堆牛百叶,本来说:咋给我这么多牛百叶?天布说:正肉和下水搭配着。本来说:半香咋没搭下水?半香立即说:你眼睛呢,我搭了个骨头你看见没?天布说:胡咬啥呀!本来说:我胡咬?不公平还不能说啦?天布就燥了,啪地放下刀,说:你公平你来分,你来!众人说:天布分,天布分。天布说:大家都拿眼看着的,我有啥不公平?!牛路就把本来推走了。院子里又热闹开了,有人说一人三两肉这咋做呀,做好了塞牙缝!有人就说:你牙不好,你不要吃了。那人说:一个牛才杀了这点肉,是那个大黑犍牛就好了。磨子听到,说:你放屁哩,你盼生产队的牛都死了,你犁地呀!众人说:打嘴打嘴!那人就自己打自己嘴,大家就又笑了。马勺也来了,他走路一跛一跛的,立即几个人都在说:马勺,听说被蜂蜇了?马勺看见了牛路,就骂:牛路你得给我赔!牛路说:赔毬呀?!旁边人就起哄,说:这得问问马勺的老婆愿意不愿意?回春,回春!马勺的老婆叫回春,大家喊回春,来回说:回春没来。秃子金说:回春没来,你说让牛路代替马勺行不行?老顺拉了一把来回,说:听这瞎(骨泉)胡说哩,甭招理他。但分给老顺的肉时长宽把秤压低了,老顺说:这是咋啦,秤杆子上了年纪,往下滴溜呀?大家又笑,说:秤杆子学你哩。老顺只在对天布说:再加些,加上舌头。长宽说:不能加舌头,你家的狗叼了牛鞭,一个牛鞭要多重的,你还不知足!老顺还要说什么,后边人把老顺拨开,但来回却扑过来说:长宽,狗吃了那是我们吃了?长宽说:你说那狗是不是你家狗?来回说:我们家还有老鼠哩,老鼠吃了地里的庄稼,你也少给我们分粮?你算个干啥的,让你掌个秤,你就拿捉人了?!长宽说:我不算个啥,你算个啥,不就是从河里爬出来的么!来回就又往前扑,说:你揭我的短?!要抓长宽脸,长宽一闪身,秤杆子撞着了汽灯,汽灯摇晃着,顿时四面墙上人影乱动。有人喊:来回有羊癫疯,羊癫疯要犯呀!磨子吼了一声:嚷啥哩?!人群当下静了,磨子将牛舌头用刀切成三截,一截放在秤盘上,说:好啦,拿走吧,拿走吧。
  轮到牛铃,牛铃是分到了一个牛鼻子,牛铃说:这不是肉么。天布说:这不是肉是啥?磨子说:娃一个人,多给些。天布把牛舌头取过来又切了三分之一,也不过秤,放在了牛铃的盆子里,磨子高声说:咱明事明干,谁只要是孤寡老人,是孤儿,咱都多照顾一点。狗尿苔就挤上来说:这好!他的话好像谁也没听懂,筐子里的正肉已经不多了,天布拨拉过来拨拉过去,最后抓起来的是些牛百叶。狗尿苔说:就这些?!他身后站着水皮,水皮说:后边没分的还都是贫下中农哩。天布说:牛百叶好吃哩。狗尿苔说:我要吃那一块肉。排在水皮后边的是守灯,守灯说:给狗尿苔切块好肉,我要牛百叶。磨子说:你先不要分。守灯说:我不是社员?磨子说:让你最后了再说,你还犟嘴呀?狗尿苔看了看守灯,他也不再说什么,天布就把牛百叶放在了秤盘上。称过了,狗尿苔不走。长宽说:你咋还不走?狗尿苔说:我婆是孤寡老人。长宽瞅磨子,磨子没吭气。狗尿苔说:我也是孤儿。磨子还是没哼气。水皮说:你想让照顾呀,你家明明是婆孙两个,咋能分开说。狗尿苔说:我婆没儿没女,我没妈没大。水皮说:照顾四类分子呀?把狗尿苔拨到了旁边。
  狗尿苔那个气呀,抿着嘴咬牙子。他突然想到了霸槽,霸槽再不是人,霸槽还能护他,如果霸槽还在,水皮也不至于这么嚣张,嚣张了也不至于没有一个人不给他帮腔!狗尿苔这么作想,竟脱口一句:霸槽让我代他领他那一份肉。还加了一句:霸槽是贫农!
  天布立即说:你说啥?牛才死了,霸槽啥时给你说的代领牛肉?
  狗尿苔脸一下子烧了,说:他走时说村里分什么东西了,让我代他领的。
  天布说:他走时你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狗屁苔越解释越不清了,支支吾吾起来,说:这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我天打雷轰。
  磨子说:他把古炉村祸害成啥样了,他还想分肉呢,分屎去!下一个,下一个!
  狗尿苔不敢再说话了,端着牛百叶盆子站在了一边,但他没有走。他看着一个人一个人都分过牛肉了,牛圈棚里那些牛都没有睡,也看着分牛肉的人群,那张牛皮,摊开很大,就钉在了墙上,而被煮过的牛头成了一个骷髅,就在灯下的桌子上放着。终于分完了,院子里还剩下守灯和牛铃,磨子在拍打着放肉的筐子,捏着几粒碎骨屑吃了。守灯说:肉没了。磨子说:没了。守灯说:那就没有我的肉啦?磨子说:那些骨头我特意留给你的,骨头砸了,骨髓多得很,可以熬一锅油萝卜。就对牛铃说:你咋还不走,牛铃说:我等狗尿苔,去他家拿萝卜。磨子就对狗尿苔说:你这碎髁,我本来要长宽给你再切一点牛舌头的,你说那些话干啥呀?狗尿苔说:你说过要照顾的。磨子说:好,好。把骷髅头提起来放到了狗尿苔的盆里,说:上边没肉了,看着心里就算吃了肉了。
  
  38
  这是个不眠之夜,古炉村被香气浸泡着,被欢声笑语浸泡着,所有的人家都在生火炒肉,所有的狗、猫、鸡都没有进圈进窝,趴在厨房门口,而孩子们则在巷道里骑着竹棍儿或扫帚跑马,尽情地蹦呀闹呀,要把肚子腾得空空的,准备着一顿吃喝。狗尿苔端了盆回家,他给婆诉说着没有分到正经牛肉,婆没有说话,只将骷髅牛头取出来放在了柜盖上,然后在灯下默默看着。狗尿苔也就记起磨子的话,想象了煮熟了的牛头上的肉,比如那脸、鼻子、耳朵和舌头,嘴里也真是汪出了涎水。婆却说:肉都分完啦?狗尿苔说:分完啦。婆又说:骨头呢?狗尿苔说:也分了。婆说:牛皮钉在墙上啦?狗尿苔说:在老公房的墙上。婆说:哦,只剩下这个头骨了。狗尿苔说:就这个头骨。婆说:好,这是好事,你去院墙角挖个坑,咱把牛头骨埋了。狗尿苔就去院墙角挖坑,可不明白婆为什么要把牛头骨埋在自家的院子里,又怎么说这是好事呢?坑挖好了,婆把牛头骨放进去。狗尿苔说:婆,他们欺负咱,给咱个骷髅头就是让咱埋吗?婆说:这牛就和咱在一起了么。
  埋完了骷髅牛头,婆开始切牛百叶,婆的刀功很好,平时从不用礤子礤土豆丝,而是刀切,切出来的土豆丝又细又长。牛百叶切完了,放在盆子里,狗尿苔看见了屋梁上有老鼠在往下看,老鼠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绿光。他并不去吆赶,把盆子就放在屋梁下的地上,假装着什么也不知道,一只老鼠顺着挂在屋梁下的笼子的绳儿往下溜,而另一只老鼠则从屋梁上直接往下跳,它的目标就是掉到盆子里,但就在老鼠快要掉到盆子里了,狗尿苔用脚把盆子一挪,老鼠叭地掉在地上。婆在案上又切萝卜丝儿,说:你干啥哩你?狗尿苔并没有去打老鼠,摔昏的老鼠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了厨房门。狗尿苔说:婆,咱一顿吃了呢还是分几顿吃呀?婆说:你说呢?狗尿苔说:咱一顿吃美!婆说:好,吃伤你!锅里倒了一摊油,油烧焦了放进牛百叶,嗞啦一声,雾气腾上来,搅动着牛百叶,再添了些水,加入了三个萝卜切成的丝儿,然后放盐,放辣子,放茴香。婆说:有大葵就好了。狗尿苔说:要花椒不?我去长宽家要几颗花椒籽。婆说:三更半夜的到人家要花椒?狗尿苔说:那有啥呀,放进花椒好吃么。婆说:那你快去,把咱的萝卜给他家拿两个。
  狗尿苔去长宽家要了十颗花椒籽,往回跑,路过牛铃家,忍不住要看看牛铃是咋样做牛鼻子的,在门口喊:牛铃牛铃,要花椒籽呀不要?牛铃出来,嘴里噙着水,没有说话,咕咕嘟嘟响着,把水咽了,说:险些让我把水吐了,正涮牙上肉末哩。狗尿苔说:我这里有花椒。牛铃说:我都吃了。狗尿苔说:你都吃了?牛铃说:我没上锅,拿回来就先尝一口就礤萝卜,尝一口止不住又尝,后来干脆全拧着吃完了。狗尿苔不愿意说他还没吃的,他怕牛铃跟了他来,就说:噢。脚步不停走了。
  牛肉和萝卜丝炒在一起,讲究的是要炒干,狗尿苔先吃了半碗,这半碗狼吞虎咽的,觉得肚子里有一只手,这手已经从喉咙里伸出来,牛肉和萝卜丝一到口就被抓住了。婆是看着狗尿苔吃,说:香不?狗尿苔说:香。狗尿苔把半碗吃净了,才意识到婆还没有吃,就给婆盛了一碗,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锅里也仅仅只有了这两碗。婆要给狗尿苔再拨些,狗尿苔坚决不要,婆孙俩就面对面坐了吃,狗尿苔这才分清了哪一条是牛百叶丝,哪一条是萝卜丝,他说:牛百叶嚼不烂。婆说:牛百叶是顽,慢慢嚼,越嚼才出味。这一碗他们吃了很长时间,每一口都是成几十次地咬嚼,直咬嚼得不知不觉溜进喉咙了,再来另一筷子嚼起来。后来婆站了起来,去锅里添水烧汤。等狗尿苔去锅里盛汤要喝时,发现了锅项里婆的碗里还剩了少半碗牛百叶和萝卜丝。狗尿苔说:婆,你咋没吃完?婆说:我饱得吃不动了,明日你吃吧。狗尿苔立在灶边,叫了一声:婆!婆拿过瓦盆把那只碗扣了,又在盆子上压了另一个盆子,便到院子里吆喝鸡,说:鸡咋还不进棚?!
  院门外有一阵零乱的脚步声,谁在叫天布。狗尿苔听了听,是灶火。灶火说:天布,肉吃了没?天布说:吃啦。灶火说:全都吃啦?天布说:就那一疙瘩肉还不全吃啦?!灶火说:没吃够了,喝酒呀来我家喝。天布说:你还有酒,咋舍得的?灶火说:我大腿疼泡的药酒,他一高兴把酒罐子开了,吃肉哩能不喝酒?来么,来么。狗尿苔突然哎哟一下,问婆:我那褂子呢?婆说:我咋知道你那褂子?狗尿苔就说:我到河滩地去。婆说:浇地呀?!出来却见狗尿苔的褂子就搭在院子里的扫帚上,而狗尿苔已经没了人影。
  狗尿苔是猛地想起他是把渠水放进那块大畦中回来的,畦里肯定灌满了。急到田里,马勺也没有在那里,大畦里的水溢了出来,打豁了畦堰往下边的一片沙石滩流去,而畦边的几行秧也被水冲走了。狗尿苔吓得就去铲泥堵堰,堵不住,又跑到上渠的进水口把水堵了,马勺这时才来,一看就说:你放了水你就跑啦?狗尿苔说:我忘啦。马勺说:吃肉你咋没忘?狗尿苔说:你没忘你咋才来?马勺说:你还犟嘴?我告诉你,我忘了也就是个忘了,你忘了那就是成心破坏!两人好不容易补好了堰,但那些冲走的秧苗没了,而且这是在畦边的,有没有秧苗过路人一眼就看得到的,狗尿苔不知道该怎么办,马勺却又坐下来吃烟了,说:来给我点烟!
  马勺的烟袋杆子长,他吃烟是要先在烟袋锅里插个柴棍儿,把柴棍儿点着了,再去使劲吸烟袋杆的玉石嘴儿,昨天中午还给狗尿苔排夸这玉石嘴儿,水皮说是四旧,应该交上去,他就是没交,现在却叫狗尿苔给他点烟。
  狗尿苔没有动,说:没了这十几窝秧,你说别人能发现吗?马勺说:除非别人都是瞎子。狗尿苔说:那队长要扣工分的?马勺说:当然扣工分!点烟呀,点了烟我给你主意。狗尿苔给他点烟,眼泪花花。马勺说:去,去谁家自留地拔些秧补在这儿。这倒是个办法,可到谁家自留地拔去?狗尿苔说:河滩里没有我家的自留地。马勺说:到守灯家的地里么,拔他家的没事!狗尿苔到守灯家的地里拔了十窝秧,问拔十窝够不够,马勺说十三窝,但狗尿苔又只多拔了一窝过来补了。马勺说:好了,我先回呀,好不容易吃了点肉,让你这一折腾肚子又饥了。你再往堰上铲些泥,今黑来就不再浇了。记住,这事给谁也不要说,守灯就是再骂都不要应声!
  马勺又走了。狗尿苔在堰上加固了一阵泥土,突然秧田里哗啦一声,吓了他一跳,放眼看过去,月色下有秧苗的水田里一片碎玻璃光,什么鸟飞起来,又飞不高,几乎是两只脚还踩着水。狗尿苔不害怕任何鸟,却担心了如果河滩里要过狼了怎么办?他嚎嚎地叫起来,叫过了更显得空旷寂静,他不敢停了,就一声又一声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了多少声,后来越叫越急,越叫声越多。
  其实狗尿苔已经不叫了,是秧田里的所有青蛙在叫,狗尿苔还以为是他在叫。在这热闹得像锣鼓喧天的鸣叫中,狗尿苔往回走的时候,想着心亏了守灯,守灯晚上没有分到肉,只能是回去砸了骨头熬萝卜吃,而自己还在人家自留地里拔了秧苗,他就又从生产队的秧田中间拔了八窝秧,重新给守灯家的地里补栽了。等走出堰,叫声仍在此起彼伏,才醒悟自己早不叫了是青蛙在叫,想起了他曾在雨夜里站在门口尿尿,尿完了还站在那里错把屋檐水以为是自己还在尿,狗尿苔在月亮地里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路过灶火家,灶火家的院门掩着,上房屋里有着喝酒划拳声,他听见了有灶火声,也有秃子金那公鸡嗓子,还有磨子。酒肯定喝多了,他们的声都变了腔,笑起来像滚着一疙瘩一疙瘩雷。狗尿苔想进去也热闹,可推门时他又不想进去了。他们这几个人煮肉时都是偷偷多吃了的,现在又在一块喝酒,就恨起他们给守灯了些骨头,也只给了他一些牛百叶,如果他进去,酒肯定是不会让他喝的,而只会使唤他跑小脚路,谁要是喝醉了还不是让他扶着送回家呢?狗尿苔小声呸了一口,就走过了灶火家的院门口。
  这条巷子在土塄畔上,别的巷子都是门对门或这一家前门对着那一家的后窗,只有这排人家沿塄畔盖了房,门口不远处的塄畔下便是泉。就在那棵皂角树往东三四米,塄坡有个之字形土路,土路口秃子金盖了个厕所。厕所里架着两页板,人蹲上去拉了粪,粪就掉进了塄坡上砌出的尿窖子。大家都指责过秃子金不该把厕所修在这里,因为人们去泉里挑水,上到之字形土路上常常就听见有人在厕所里将粪掉在尿窖子里的声响。狗尿苔往过走,小心翼翼,耽怕一步踏滑了掉到尿窖池子里去,却突然有人说:哎,哎。他回头看看,并没有人影。重新要走,又一声哎,厕所里冒出个头来,是守灯。狗尿苔说:你咋在这?守灯一把把他拉进去,低声说:甭吭声。按住狗尿苔的头,拿眼盯着秃子金家的院门。狗尿苔不明白他在干什么,守灯小声说那些狗日的给了他些骨头,他气得也没熬萝卜,拿了席在打麦场上睡了一觉,枕着的砖头垫得头疼,回家要取枕头,路过灶火家听人家喝酒哩,才从院门缝往里看,听见院里起了脚步声,他不愿让人看见就闪身到了厕所,他只说出来的是秃子金,秃子金一定是喝了酒要回去睡呀,可出来的却是天布。天布出来后掩了门往天上看,他也往天上看,天上是七斗星就在头顶上,天布又往左右看,他也往左右看,左右月光朦朦的没人,也没风,他只说天布要来上厕所尿呀或者呕吐呀,才要咳嗽一下提醒着厕所里有人哩,天布却到秃子金家门上,拾了个小石头扔给院里,一会儿院门开了一个缝儿,门缝里的人看不清脸,说话声是半香,天布说:你在门轴里浇了水了?就挤进去,门又关了。他就一直蹴在这厕所里看着。
  狗尿苔说:天布也在灶火家喝酒?他去秃子金家干啥?
  守灯说:能干啥,日×么!
  狗尿苔说:不会吧,都在一块喝酒哩,天布是不是来借啥东西?
  守灯说:借东西能借这长时间?半夜里借啥呀,鸟借窝呀?!
  厕所里的蹲坑是搭着的两页木板,木板上还干净,不至于踩上屎,可木板下的尿窖子不停地咕嘟,散发着热腾腾的酸臭气。不卫生这都能忍受,可恨的是蚊子,蚊子很快就叮得两腿火辣辣地痒。他们一眼一眼看着那院门,院门关着。一只猫从院门下的水眼道钻出来,探头探脑,狗尿苔吹了一下口哨,猫朝这边看,狗尿苔再嘘嘘嘘吹,猫说:妙呜!却走了。远处灶火家的屋里依然还是划拳声,灶火在大声说:秃子金,你狗日的不喝不行!你狗日的砸我的房哩,是别人会和你结三世冤仇哩,我请你喝酒,你还不好好喝?!秃子金说:我喝,喝么,砸房那是黄生生和霸槽的主意,我只是跟着挣工分么,吱儿!灶火说:说话!说话!秃子金一定是把酒喝在嘴里不下咽,在灶火的逼迫下,终于把酒咽了,说:狗日的这辣!你以为我不行了吗,喝,往死里喝!灶火,你以后于啥,我也跟你干,你说支桌子,我支桌子,你说关后门,我关后门,你说×谁我就×谁!灶火说:我×你!秃子金说:嘿嘿,我不是女的么。磨子说:喝不了就不要糟踏酒,就这德性,甭说啦,甭说啦!吵闹声突然停下来。狗尿苔实在坚持不住了,说:咋还不出来呢,咱管他干啥呀?!守灯说:他们总是人模人样的欺负咱,好不容易逮住机会了,咱不管?你去叫秃子金去!狗尿苔说:咋去叫呀?守灯说:你去给秃子金说,他老婆叫他哩。狗尿苔说:我不去,我背着鼓寻槌呀?!守灯说:不叫也行,你给我点烟。他掏出烟卷儿,狗尿苔就掏出火柴划着了,要给他点时,守灯手一挥,火就被弹到了厕所的草棚子上,草就点着了。狗尿苔忙要扑灭,守灯却拉了他立即从之字形土路上往下走到泉边,顺路又从另一条路上走到了打麦场。
  狗尿苔说:草棚子会着火吧?守灯说:就让它着哩,着了秃子金就出来了,这可是你点的火!狗尿苔惊得眼睛都大了,说:不是我!守灯说:不是你是谁?你的火柴,你动手划的。狗尿苔害怕了,急得要哭,守灯却说:点了就点了,厕所的草棚子算个啥?狗尿苔说:你不是个好人!守灯说:谁把我当过好人?我咋能当好人?守灯要狗尿苔晚上就和他一块睡打麦场,狗尿苔不睡,就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听见了秃子金家那儿乱哄哄一片吵闹。
  这后半夜里,狗尿苔没有睡着,他害怕着村里这些人,更害怕着守灯,倒是越发怀念了霸槽,觉得霸槽才是厉害,他砸四旧时水皮是跟着的,秃子金迷糊是跟着的,磨子天布灶火虽然不满,不满又怎么着,人家不在了才背后里骂他咒他,而守灯见了霸槽更是眼睛都不敢抬。唉,霸槽走了就不回来!天明,狗尿苔反倒睡着了,一直睡到婆做好了饭才把他叫起来。马勺就来了,训斥着他为什么还不去稻田看水?狗尿苔哄着说他吃了牛肉喝了冷水后跑了,他已经会说谎了么,不说谎学着就会了么。狗尿苔到了河滩地,他什么也不打问,直到马勺告诉他,昨晚上天布和秃子金磨子等人在灶火家喝酒,喝到一半,天布去了秃子金家和半香私通哩,秃子金连知道都不知道,也是天意,一颗流星从天空落下来,偏不偏落在秃子金家的厕所草棚上,草棚就着火,秃子金来救火时看见天布从他家出来,就和天布吵起来,天布说他喝多了,走错了门,坚决否认和半香干了什么事。秃子金不行,把支书叫来,还是支书把火山压倒了。
  马勺说:这事你不知道?
  狗尿苔说:不知道。
  马勺说:村里啥事你能不知道?
  狗尿苔说:不知道。
  马勺说:哦,霸槽一走,你这蝌蚪没鱼跟着浪了?却拧着狗尿苔的耳朵,说:以后就跟着我!说,跟着我!
  狗尿苔说:我不跟你。
  马勺说:你这碎髋,啥人寻啥人,跟守灯呀!
  狗尿苔说:我才不跟守灯!
  马勺又拧了一下狗尿苔的耳朵,狗尿苔挣脱开来,说:你拧了我两下,你记着!
  马勺说:记着哩,你打我呀?
  狗尿苔说:我打不过你,有人能打过你。
  马勺说:谁?
  狗尿苔说:霸槽!
  马勺哈哈大笑了,说:麻子黑回不来了,霸槽也回不来了!
  
  39
  马勺说支书把秃子金和天布的火山压住了,其实并没有压住。支书是半夜里被叫去后,秃子金和天布吵得不可开交,天布说他没干,秃子金说你肯定干了,你那号人能不干?天布说你可以验你老婆么。秃子金说那是萝卜地,拔了萝卜留坑儿?天布说你没证据就少栽赃!秃子金说那你敢不敢喝老浆水?古炉村人一直传说,干了那事不能喝老浆水,口再焦,焦得起火,也不能喝老浆水,否则就得痨病。秃子金从瓮里舀了一大碗老浆水,天布不喝,秃子金说你不敢喝,你心虚不敢喝,啊,你真的干了,就嚎着嗓子哭。支书端了灯,把天布叫到了秃子金家的柴草房里,让天布把裤子脱了,天布一脱,那东西昂着,支书用柴棍儿在那口日上一粘,拉出了一条丝来,支书变了脸,拿脚蹬了天布的屁股,然后端灯出了柴草房。在柴草房外,支书把秃子金叫过来,又叫水皮,让水皮把口袋里的钢笔给他。水皮说:你要审问了?我记录。支书却拿过钢笔,把笔身子给了秃子金,自己拿了笔帽,让秃子金把笔身子往笔帽里塞。秃子金不明白,这是干啥,去塞,笔帽一晃,再塞,笔帽又一晃,就是塞不进去。支书说:塞不进去吧?男女关系就那么容易呀?!秃子金说:那笔帽子要不动,笔身子就塞进去了!支书说:那你还寻天布啥事?!便大声对围观的说:啥事都没有,有啥事哩?!古炉村真是撞邪了,闹腾着不嫌丢人吗,还嫌不乱吗?各回各家去,以后也不要聚众酗酒啦,自己有酒自己喝去,酒把你们变成乌眼鸡啦!说完,他自就回去了,披着的褂子溜下来了三次。
  支书一走,围观的人并没有走,他们都吃了牛肉,浑身燥热着,虽然都在劝秃子金,却说:算了,秃子金,喝了酒的人么。秃子金又跳起来,说:喝了酒就往我家跑呀?唼,唼?!他在地上寻,寻着一页砖,众人忙去夺砖,夺不下,天布却站在那儿不动。秃子金并不是天布的对手,秃子金心明肚知,在别人夺砖时他趁势就把砖向天布掷去,天布顺手把砖接了,朝地上轻轻放下,说:我就是醉了,跑错炕了,认不清人了!秃子金返身进院就骂半香:他狗日的认不清人了,你也认不清人了?!一拧身,腰疼又犯了,靠在了门上。
  第二天,村里差不多的人,老毛病都犯了,看星咳嗽,喉咙里像装了一台风箱,吭哧吭哧着就没气了,吓得人赶忙掐人中,气又上来了。老诚的老婆有瘿瓜瓜,瘿瓜瓜比往常大了一倍,能看见上边的血管黑紫黑紫的像趴着蚯蚓。支书胃疼,长宽胃疼,铁栓后跑得提不起裤子,得称腰疼得伸不直,一手撑着,一走路往一边斜,斜得撞在了树上。
  田芽在吃完牛肉的当夜,就开始打嗝儿,先还以为是打饱嗝儿,没想嗝儿打得后半夜没睡,又打到第二天。在巷道里遇着善人,善人背了一背篓攀得高高的柴禾,田芽让把柴禾背篓就墙角靠着放了,赶紧说:你快给我说病,嗝儿。善人说:你这是咋啦?田芽就说打嗝儿,打得快神经了,是不是又撞见了鬼?!说着又连打了几个嗝儿。善人看着她,说:你借我的钱啥时还呀?田芽突然眼睛睁大,说:我借你的钱?我什么时候借你的钱?!善人说:你看还打嗝不?田芽说:我借你的钱?上次你给我说病,三元钱我是给你了,鸡蛋也让你吃了,你做啥还借你的钱?!哎,就是不打嗝儿了。善人说:打嗝儿不算啥,岔开注意力,一惊,就好了。田芽:哦,你在说病!那这回给你几个钱?善人说:我不要你一分钱。田芽说:你就是要,我今日也没钱。田芽嘿嘿笑着,却又说吃了牛肉村里人咋那么多的都犯了病?善人说:啥原因?不该吃么。那是头耕牛,为古炉村耕了一辈子地,它得病了,为了得它的牛黄,村人都不给它治,迷糊还打它,打死了它,它一身的冤气,村人把它的坟墓又修在自己肚里,冤气能不散发吗?田芽说:你说得害怕!这牛既然已死了,不吃肉,把它扔进尿窖子里沤肥吗?善人说:你没见牛死了村人那个兴奋劲儿,如果说活牛也允许吃,那些牛一夜就杀光了。世人真没良心!从小吃他妈的奶,大一点靠他大养活,稍有能力,抛大弃娘去养活妻子,有了生产队,人人都依赖生产队,缺吃的要吃的,缺穿的要穿的,以为是应该的,必到把家产用光或分光,才各自东西,像一群小蜘蛛把大蜘蛛吃光了才肯散去。善人说毕,去背柴禾背篓,胳膊套进背篓攀儿里,却怎么也站不起身,田芽去帮着把背篓往起抬,力不均,一下子倒把善人和背篓翻倒在地上。旁边就嘎嘎嘎地一堆笑。
  笑着的是狗尿苔。狗尿苔从稻田里回来,在地堰上采了一把津刚刚花,津刚刚花有长长的茎,上边的花柄吃着甜甜的,经过跟后家院门口,院门开着,喊叫瞎女,要给瞎女吃。瞎女没喊出来,在斜对面的树下,三个猪在那里用嘴拱土,拱出来了个白菜根,哇哩哇啦争夺着,一头猪听见喊叫却跑来,狗尿苔认得是送给铁栓家的那头猪。狗尿苔说:哦,又长了一截子么!猪说:你老不来看我!狗尿苔说:你是人家的猪了,一看你了我就又舍不下你。想我啦?猪说:嗯。卧在狗尿苔的脚下。狗尿苔用手抚索着,看见脖子上拴着个铁丝圈儿,铁丝圈儿上还挂着一条红带子,一边说:你挣断缰绳出来的?把红带子取下来给猪的耳朵上缠,竟然扎成了一朵花的样子,就把津刚刚花也插上去,说:乖!起来要走。猪却一翻身又跟上来。狗尿苔说:不跟我,我回呀,婆在家等我哩。猪说:我也去看看婆。狗尿苔说:那好,看一下你就回人家家去,婆昨天还念叨你哩。狗尿苔和猪一前一后走过来,碰着了善人和柴禾背篓倒在地上,就笑着他笨。
  善人还坐在地上,田芽说:瞧这古炉村尽出怪事,你狗尿苔给猪头上还扎花呀! 狗尿苔说:这是我家的猪,去年冬天给了铁栓家,它能懂人话,我才给它扎的。
  田芽说:都说你一天和猪呀狗呀混呢,你还真是这样?你叫它给我让路,我瞧瞧!
  狗尿苔就对猪说:遇到歪人啦,咱得让路,你跳跳到那个树下去。
  猪便跳过去了。
  田芽说:咦,这是猪成精啦,还是你就不是人?!
  善人却笑了,说:哎呀你狗尿苔行!猪的性里有愚火,性执拗,你把它的愚火性化了。
  狗尿苔说:你说的我不懂。
  善人说:不懂不要紧。但我告诉你,你过来,别让猪听到了。狗尿苔走过去,善人悄声说:这猪很快就得死了。
  狗尿苔说:你咒它死呀?它还小的,就是到年根它还不到杀的时候。
  善人说:这猪去年冬天里就该死了,但它欠你家的债,所以才顶钱去了铁栓家半年,你不要再领它回你家,你再领回去,它又欠你家债,它不是更苦吗?你化了它的愚火性,它已经脱离畜生道的苦了,也算你没亏了这猪。
  狗尿苔半信半疑,就看着猪,眼泪流下来。
  善人说:哭啥的,你这狗尿苔!
  狗尿苔没有把猪再领回他家,又转身去了铁栓家,放猪进了院,说:你好好呆着,顿顿多吃点呀,乖!猪还要跟着走,狗尿苔把院门拉闭了。回家的路上,一直想着善人的话,不知道猪会病死呢还是会被狼叼去,还是猪圈墙倒了要坍死,这么想想又觉得善人是不是在哄他,就在心里说:胡说的,善人胡说的!
  牛铃在巷道里截住他,说他肚子饥了,没想到吃了牛肉还是不耐饥,而且平日不吃肉也就想肉的滋味,吃了一回肉,嘴就馋起来,见鸡想吃鸡,见猪想吃猪,黄生生能吃麻雀,咱也吃吃是啥味道!
  狗尿苔是坚决不吃麻雀的,但牛铃的话使他有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可以把霸槽小木屋的太岁割一些煮着吃呀,而且,他还萌生了想法:一旦吃太岁肉,舀一瓢太岁水就让铁栓家的那猪喝,猪喝了太岁水也不至于很快要死吧?狗尿苔把主意告诉了牛铃,牛铃说好,狗尿苔壮了胆,两人就商讨着怎样去小木屋,拿出了太岁在哪儿煮,霸槽会不会就回去,回来发现太岁被割掉会发生什么情况呢?但是,他们竟由太岁说到了霸槽就争辩起来。
  狗尿苔说:不管你咋说,古炉村谁比霸槽有本事,谁?
  牛铃说:有本事咋不当支书,还被人赶走了?
  狗尿苔说:他不是被赶走的,是他自己走的。
  牛铃说:你咋知道不是赶走的?
  狗尿苔说:我当然知道,我报信干部开会说村人要赶黄生生,他才陪黄生生走的。
  牛铃说:是你报信?你咋知道干部开会的?
  狗尿苔打自己嘴了,后悔了,赶忙说:我,我这是哄你哩!
  狗尿苔不敢看牛铃,看着巷道的瓷渣路,瓷渣路上明光万点。在那一瞬间,狗尿苔有点瞧不起牛铃,长得高了点,成分好了点,可知道什么呢,什么都不知道!他想起了那个晚上,也就是在前边的那棵树下,杏开让他去小木屋传信的情景,他给树笑了笑,树无风却摇起来,口里不觉念叨了杏开。
  牛铃说:杏开?
  狗尿苔又说漏嘴了,转了话头,说:你说杏开好不好?
  牛铃说:多事精!
  狗尿苔不高兴了,说:多你的事啦?你在别人面前说她我管不着,你不能在我面前说她不是!
  牛铃说:为啥?
  狗尿苔说:我是她叔!我就……
  狗尿苔突然嘴张着合不下来,因为他说着杏开,杏开正从瓷渣路上过来。杏开看见了他们,站住了,身后背着光,整个人都像是透明的。
  杏开说:狗尿苔,你……
  狗尿苔说:叫叔!
  杏开说:你见到善人没?他咋不在窑场也不在山神窑里?
  狗尿苔说:叫叔!
  杏开沉了脸,说:给你说重要事的,你流里流气!
  狗尿苔正经起来,老实地说:刚才我看见他背了一背篓柴禾哩,你寻他?
  杏开说:让他给我大说说病。
  狗尿苔说:病又重啦?
  杏开说:他几天不吃饭么,他能吃的,他就不吃,牛肉分回去我给他吃,他也不吃。
  满盆病成那样,又不吃饭,这不是寻死吗?去小木屋的行动自然先搁置了,狗尿苔让牛铃和他一块去找善人。两人也是去了一趟窑场,还去了山神庙,仍是不见善人,再返回村里,去了田芽家,田芽家院门口放着柴禾背篓。原来善人和田芽走到田芽家门口,看星的老婆口里流着涎水,拦了善人让给她说说病,善人说:又和婆婆闹不到一搭了?看星的老婆说:你瞧瞧我嘴,吃了牛肉后嘴里老是流涎水,流得恶心人么。善人就又坐在田芽家给看星的老婆说起病来。狗尿苔和牛铃进去,听善人说的并不是流涎水怎么治的事,而在说自己以前的事。
  善人说:在我出家前三年,是个正月,有一天,家里人向我说:牛又跑了。我说:丢不了,它准是又回老自家去了,因为这牛是从白家买来的。吃完晚饭,再去找它。晚饭后,我到了老白家,老白说:牛跑来了,你放心吧。你来得正好,有个善人正住在我家,每天讲善书,你也听听吧。我说,好呀。那个晚上,善人讲的是忠孝节义,善恶报应的故事,劝入学好。我一听很有趣,心里很乐。第二天,白家叫人把牛给我送回家去,我就住在白家听善书,反正那些年我害疮痨,在家里也不能做重活。有一天,他讲“双受诰封”,讲到东人在学房里,听同学说三娘并不是他生身之母,他放学回家后,晚间照例要背书,就故意不好好背诵。三娘督促他,他就冷言冷语讥刺三娘,说:你并不是我的生身之母,若亲娘在,我哪能受你的冤枉气呢!三娘昕了这话,一怒之下,就把织布的机头割断。家奴老薛宝听他母子吵闹,出来问明了原委,便向小东人说:三娘为着教养你读书,日夜织布,望你长大成人,光宗耀祖,你万不该恶言相加,赶紧头顶家法,请娘来责罚。于是小东人便跪在三娘面前,认罪说:孩儿年幼无知,忤逆娘亲,请教训孩子,打儿几下。三娘说:儿快起来,是我不会做娘,不该和你一般见识,来动肝火。我听着,心里很奇怪,他们娘俩不是在吵嘴么,怎么又都各自认不是呢?想来想去想明白了,怪不得人家是贤人,贤人争“不是”,愚人才争理呀!自感到哗啦一下子心里亮啦!我有个兄弟耍钱,我就是生他气得了病的,立刻跑到院子里,呵斥自己:就算人家耍钱不对,你生气就算对吗?弟兄耍钱,你可劲生气,气出病来,他们就不耍钱了吗?心想,怪不得我是个愚人,愚人争理呀,接着哭起来,哭一阵子往回家走,一面走,一面数说自己:你专看人毛病,那怎算对?人家不对就生气,那怎算对?一直数说到家。夜里还自己问自己,问来问去,问得自己也笑起来。第二天早晨,觉得肚皮痒,一看,多年的疮痨一夜功夫竟结了疤,以后完全好了。
  善人说到这儿,停下来问狗尿苔:寻我有事?狗尿苔说:你先给人家说病。善人说:这说完了。狗尿苔说:你光说了你自己。善人说:我最初给人讲病的时候,就告诉人家,若能把自己的过悔真了,就能好病。这种方法,就是从我自身的经验上得来的。你寻我啥事?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给他大说病。田芽说:满盆病加重了? 狗尿苔就说了满盆不吃饭的事。善人说:这满盆将来能跟了我学。田芽说:这话咋讲?善人说:我以前也要饿死,有过他这种情况。狗尿苔,我人就不去杏开那儿了,我说说我的事,你听着,听了转说过满盆,满盆肯定能吃饭的。狗尿苔说:那我是你徒弟了。善人说:我不收徒弟。霸槽没在,他如果在就要说我说病是四旧,我要犯错我自犯,我不连累你。狗尿苔说:霸槽也不是让你说过病?善人说:以前没有文化大革命,现在文化大革命了么。
  善人就又说他自己经过的事,他说我病好以后,在清明节时,就又开始种地。一面做活,一面心思所听过的各段善书,有一篇“训娘词”,说女子有七出之条。我就用心一再地仔细考察,我们村所有女人,从村东头数到村西头,就没有一个犯七出的。回头又考察男人,也没一个尽孝尽悌的。因此,我觉得活在这个污浊的世上,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又想,怎么死法呢?吊死吧,太难看。抹脖子吧,又没做坏事,死后怕人议论。想来想去,到底想出办法来了。若是不吃饭不就饿死了么?我就开始不吃饭了。那时正是四月底,家里人晓得后,都着急起来,百般劝我吃饭,我偏不听。他们知道我和村里教书的郭先生讲话投缘,就去请他来劝我。我向他说:像这样男不孝悌,女不贤良的万恶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活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说:活着就是活着,找什么头呢?我说:若是没有头,我就不吃饭。一连饿了五天,我的灵魂不知不觉地出了窍,不用腿走,离地不高,飘飘摇摇任意飞行,轻快极了,片刻之间,已经到了县城。正赶上过端午节。家里杀猪,远远的听到猪叫的声音,很细微。灵魂到底是灵!一听到猪叫声,就转身往回走,到了院里,看到他们正忙着杀猪,我还说:你杀它,它杀你,循环不已,真是可怜!进屋看见自己的身体,还自笑说:你还是这个样子啊!说完灵魂入窍,便又活过来了。睁开眼看家里人,一个个都是愁眉不展的。我心想,他们是愁什么呢?又想我睡这里干什么呢?一点一点的我才明白过来,我不是要饿死吗?又自己问自己:你死了你的老人依靠谁呢?你为了世上污浊要饿死,难道说你饿死了,世界就会变好了么?自答:不能好。又自问:那么活着为什么?又自答:先孝顺老人,等到老人过世了再去劝化世人,才能改变世风。我想到这里,便叫家人给我做稀饭吃,我不死了。
  善人说:狗尿苔,我说的话你记着了?狗尿苔说:记着。善人说: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话说给满盆听。如果他满盆和我有缘,他能听懂我话的,他就吃饭了,他能吃饭了,他的病也能好,将来还能给我当徒弟。狗尿苔说:如果他和你没缘,听不懂你的话呢?善人说:那我也没办法。
  狗尿苔和牛铃就去了满盆家,但他们没进屋,把杏开叫出来,转达了善人的话。狗尿苔在复述善人的话时,不停地问牛铃:有没有漏的?牛铃说:对着的。狗尿苔就对杏开说:你记着了?杏开说:记着。狗尿苔说:你原原本本把我的话说给你大听,如果你大和我有缘,他能听懂我的话,他就吃饭了,他能吃饭了,他的病也能好的。牛铃说:咋能是你的话,那是善人的话。狗尿苔就给杏开笑了笑,但杏开没有笑,只是说:那不进屋坐啦?狗尿苔说:不啦。杏开说:也不喝口水?狗尿苔说:不啦。杏开说:那就走啦?狗尿苔拉了牛铃就走。走出巷子了,牛铃骂杏开吝皮,为她大的事跑了一身汗,不给打荷包蛋吃吧,也给个笑脸呀,没个笑脸。狗尿苔一声没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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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的中午,老顺替换了马勺来经管浇水,老顺干活踏实,不让狗尿苔来回地跑着去放水口子,关水口子,狗尿苔念叨着老顺好,老顺却扔给狗尿苔两个笼子,让去莲菜池里给他家的猪捞浮萍草。浮萍草猪爱吃,可生产队早有规定,不准下莲菜池捞浮萍草,因为去捞浮萍草容易踩折莲秆,踩折一棵莲秆就会坏一窝莲藕的。狗尿苔不敢去捞,老顺说你不敢我还不敢?我家的猪就是吃浮萍草长大的。狗尿苔就去捞,怕人发现,还摘了一片荷叶盖在头上,才捞了半笼,被路过池边的磨子撞着,磨子骂了一顿,声明要罚狗尿苔一天的工分。狗屁苔过来埋怨老顺,老顺却骂他笨,为什么不钻到莲菜池中间去捞,即便听见有人来了,为什么不捏住鼻子没到水里去?狗尿苔憋了一肚子气,中午饭时回家,看见了他家的那只燕子,他也没打招呼,又碰着了杏开,杏开明明看见了他,仍是不理他,他就也不问满盆吃饭了没有。杏开已经跑过了,却又回头说:快叫婆,快叫婆来!狗尿苔说:你都知道叫婆哩不会叫个叔?!杏开却哭起来,正好巷子里过来了土根,就拉着土根往她家跑去。
  狗尿苔回到家,婆做好了饭,在台阶上坐着剪纸花儿,抬眼看见狗尿苔嘴噘脸吊的,说:锅里有饭,自己吃去。狗尿苔盛了一碗面糊糊,面糊糊里煮着土豆,土豆没切,吃起来嘴张大,眼睛也睁得像铜铃。婆说:老顺和你浇水啦?狗尿苔让土豆噎住了,不说话也出不了气。婆说:老顺老实。狗尿苔还噎着。婆不见狗尿苔回话,再看一眼,赶忙过来给狗尿苔捶脊背,堵着的土豆下去了,婆说:谁和你争呀,吃得恁急!狗尿苔说:老实么,担粪不偷吃!重新吃土豆,脸还吊着。婆继续剪纸花儿,说:脸吊得恁长,吃下饭要生病哩。狗尿苔才说:那我给你说件事,你不要着急。婆说:嗯?狗尿苔要说磨子罚他一天工分的事,话到嘴边却不说了。婆说:啥事?狗尿苔说:你得答应不要急。婆说:不急。狗尿苔说:杏开让你去她家的,可能和她大又招嘴致气了。婆说:要是招嘴致气了,杏开能让人去,是不是她大病厉害了?狗尿苔说:这我不知道。婆放下剪刀就要出门。狗尿苔说:你说不急,咋不吃饭就去呀?婆说:病了还不急,你连个来回话都说不清!
  狗尿苔被婆数说着,心里更不高兴,他现在不是怪婆,怪杏开,杏开真是牛铃说的多事精,不但惹得霸槽名声坏了,满盆病了,而且每次他只要碰上杏开也是少不了生回气。院墙角的丁香树,摇呀摇呀地摇叶子,狗尿苔瞪了一眼,叶子也不摇了。狗尿苔端着碗发愣。
  门外有了叫卖离锅糖的,声音很细,是村口碾盘子那儿传过来的。来声只要进了古炉村,一经过大碾盘就吆喝。现在,他的吆喝没让狗尿苔兴奋,仍泥疙瘩一样还坐在那里。婆出了门,却说:来声来了。狗尿苔没有动。婆返身在墙缝掏头发窝子,掏出一堆,说:你不吃离锅糖啦?狗尿苔说:我不吃!婆说:咦,我孙子有了脸了,屁都不敢崩一下了!去吧,快去!被婆推着,狗尿苔拿了头发窝子出了门。
  来声已经从碾盘那儿顺着斜巷到了长宽家门口的土场上,土场上是三个麦草集,那是长宽家的一个,也有八成家和明堂家一个,来声的自行车就撑在那儿,人吃着旱烟,眼睛却盯着长宽家的院门,吆喝:烂铜烂铁头发窝子换离锅糖哟——!院门一直紧闭了,门口蹲着一只猫,猫像老虎一样龇牙咧嘴。
  周围并没有人,狗尿苔说:今日没带猪蛋吧?
  来声的自行车后架上,套着两个大竹筐子,里边有黑线白线,有发卡顶针,有镜子梳子,也有挠痒痒的竹孝顺,鞋留子,红头绳,剃头的刀子,扎裤管的带子,围裙子,洗脸的胰子,抹脸的雪花膏。车子前边吊一个布袋,装着离锅糖。车把上插了一根铁丝,弯了几道弯儿,顶上缠着一溜红布条,那标志着他还可以阉猪。
  狗尿苔问来声没带猪蛋吧,那是故意说的,因为上一次来他就要给戴花猪蛋的。狗尿苔问话的时候拿眼看长宽家院墙头上的蔷薇,一朵红花就颤活活地开了。
  遂即长宽家的院门打开了,戴花出来,戴花头上顶了件格布帕帕,抬头看到了来声也看到了狗尿苔,她走过来便不再看来声,也不再看狗尿苔,直走到麦草集跟前了,才说:哟,狗尿苔你偷了你婆啥东西来换糖了?狗尿苔说:不是偷的,是我婆的头发。麦草集下三只鸡吃食,它们扬着头用脚扒拉麦草,然后再低了头在麦草里啄。戴花说:腾场没腾净?就撵走了鸡,竟跪在那里把麦草抖擞了一遍,再把半长不短的麦草再抖擞了,掬起来往下撒,天上没风,用嘴吹气,一些麦粒就落在地上。她说:来声,有没有带洋碱?来声说:有哩,有哩。来声并没有把洋碱给戴花,却收了狗尿苔的头发窝子,连称也不称,就从布口袋抓了一把离锅糖给了狗尿苔。狗尿苔说:就这点?来声说:你要多少呀?!狗尿苔嘟囔着来声吝皮,拿了糖坐在麦草集根去吃。离锅糖粘牙的,但粘在牙上了不至于一下子吃下肚,就用舌头一下一下搅着牙,慢慢地享受那一股呛呛的甜味。来声在麦草集的那边说:香不香?狗尿苔说:香。来声说:闭上眼睛你慢慢舔才香哩。狗尿苔说:嗯。知道他们要说话,他们果然在说话了。先是听来声说:哪能拣几颗麦呀?一阵麦草响,戴花说:你……狗尿苔。她在叫狗尿苔,狗尿苔吃着离锅糖就可以把什么都不理会了,他没有理戴花。后来来声转过来看狗尿苔,狗尿苔真的把眼睛就闭上了,来声轻声说:你睡着了?他又到了麦草集背后,又是一阵麦草的刷刷声。戴花说:你贼胆大,狗尿苔……来声说:碎(骨泉)睡着了。戴花说:他人小鬼大,哪儿会这么快睡着。来声又轻手轻脚过来,狗尿苔装着真睡沉了,头歪在一边,手松松地摆在那里。来声将一块糖放在狗尿苔手上,要试试狗尿苔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但狗尿苔立即把糖攥住了,睁开眼说:你们要干多大的事,就一块糖把我打发了?!来声当下愣在那里,戴花说:狗尿苔,他干啥事?你过来帮我捡捡麦!狗尿苔没帮她捡麦,从来声的布口袋里又拿走了一块糖,说:我不给你捡麦,我要接我婆呀!就走了。狗尿苔没有跑,猜想来声不会跑过来从他手里夺走那块糖的,来声果然没有再撵他。
  但是,戴花却说了一句:你婆到哪儿去了?狗尿苔说:到杏开家去了。戴花说:满盆喉咙里的肉掏出来了没?狗尿苔说:掏肉,谁从人家喉咙里掏肉哩?戴花说:你不知道?来声也说:听说你们村死了牛,家家都分了肉?戴花说:可不都分了肉,差不多人家前天晚上就把肉吃了,杏开却是今早才给她大炒肉哩,她把肉切的疙瘩大,想着疙瘩大了有嚼头,她舍不得吃,她大吃的时候她就到泉里去担水,满盆是坐在炕上吃着,也是肉煮得不烂,切的疙瘩又大,咬呀嚼呀没咬嚼烂,吐出来嫌可惜了,就往下咽,结果就卡在了喉咙。等杏开担水回来,肉还卡着,满盆脸都憋红了。杏开用手掏没掏出来,就来叫长宽去帮着掏了。来声就笑了,说:还能让肉把人卡住?拍拍后背,噎住个铁疙瘩都下去了。戴花说:狗尿苔你吃肉没噎住吧?狗尿苔说:没。戴花说:人一病人就瞎了,这满盆几十岁的人了,又当过队长,见了肉比狗尿苔还馋么!来声还在笑,说:啥怪事都出在古炉村了!吃肉还能卡在喉咙让人掏,那掏出来了是不是又切小了再吃下去。狗尿苔心里却一阵慌,右眼皮嘣嘣跳,他用手搓了一下,还是跳,说:右眼跳是不是来灾?来声说:这眼看了不该看的事了吧?碎髁,人要天聋地哑,不该看的不能看,不该说的不能说!狗尿苔瞪了来声一眼,想如果长宽都去帮着掏肉了,为什么杏开还是那神色让他叫婆去呢,会不会那肉还没掏出来?狗尿苔说:那掏不出来咋办?来声说:哪有掏不出来的,真要掏不出来,憋死了,那是吃死的。啥时候也让我吃肉吃死去!
  但是,满盆就是那疙瘩肉到底没能掏出来,人就憋死了。
  消息在村里传开,先是谁也不相信,以为是说笑话,还作践说满盆得了病后一心想死,用一根头发吊死过,在棉花包上碰死过,吃糖甜死过,结果都没死成,就又要吃肉吃死呀。而证实了满盆确确实实是肉卡在喉咙憋死了,就都往满盆家跑,边跑边说:天,咋有这事,咋有这事?!
  狗尿苔赶了去,村里人几乎全站在杏开家的屋里和院里,支书和磨子已经在商量着后事安排。按照风俗,人死了第三天就得下葬,但满盆没病前壮得如牛,年纪又不大,根本没有想到死亡,所以没有预先做棺材和拱墓,病了后,家里又没多余人,杏开也想不到她大很快要死,父女俩仍是你生我的气,我生你的气,就这么过着。三婶没事了过来陪满盆说说话,也曾提醒过杏开,说八成家的后院里有一棵桐树,一搂粗了,曾经说过要卖的。杏开说:他卖了也好,不卖了也好。似乎无动于衷。三婶说:如果价钱合适,你应该给你大买下,你大这身子……。杏开还有些不高兴,说:我大才多大岁数,在你面前还算是娃哩,再说他任务没完成呢。三婶说:他还有啥任务,中山上都建成窑场?杏开说:他不当队长了还建什么窑场,他是还得和我致气几十年哩!三婶说:你这娃!杏开笑着说:我大是头晕,走路不行,可肚里没病,能吃能喝的。但满盆就是在吃喝上没了命,一下子措手不及。磨子作了主,买了八成家的桐树,让八成就伐,湿着做棺材。让跟后带人去后坡拱墓,就在满盆家的老坟地里,用不着再看风水。跟后说拱墓要砖,用砖还得去下河湾村去买,就是买了还得两天拉砖。磨子便让秃子金开手扶拖拉机去,跑两趟就可以了,哪里要两天?磨子又扳指头算,棺材做得再快也得三天,还要上漆,又得两天,这就不能在第三天下葬,如果多放几天,帮忙的人一天三顿饭,杏开的粮食就踏扎得多,而且天热,尸体也放不了那么久。还是支书最后拍板,那八成家的桐树就不伐了,把他自己做好的棺材先济给满盆,拱墓也不去拉砖了,从窑场拉些废匣钵或破罐烂碗作墓墙,古炉村人修院墙都可以用废匣钵、烂碗破罐,墓墙咋不能用,何况满盆生前对窑场的事最上心,他死了住在那些匣钵碗罐的阴宅里,灵魂也安妥了。当下,磨子让人把摆子从窑场叫来,问窑场有没有废匣钵,摆子说有是有但不多,支书说那就拆满盆家的院墙,满盆家的院墙全是废匣钵垒起来的。事情就这样安排了,支书对磨子说:这几天你就在这儿经管着,你掇是凶死的,村里没好好办丧事,满盆毕竟是老队长,咱要给他办得体体面面。再说古炉村现在形势不好,人心乱着,趁这事把大家心性拢一拢。磨子说:你把你的棺材都让出来了,这事无论如何都要办好,老队长生前得罪了一些人,我挨家挨户让所有人都要来烧纸,能帮活的都来帮活。支书说:那好。我胃里烧烧的,先回去歇着,有啥事就给我说。但支书临走又去上房屋看了看满盆。满盆还在炕上,三婶叫田芽拿水给满盆净身子,而杏开还扑在他大身子上,叫喊着我大没死,大,大,她大叫不应,她伸手在被单下摸她大的手,说手还热着,又摸脚,说脚还热着,又哭着说:我大没死,我大没死!三婶也用手去摸,说:都凉得森人手哩,杏开。杏开就嚎啕大哭。三婶说:不敢哭,杏开,这阵不敢哭,烧了倒头纸再哭。你咋还不烧倒头纸呢?纸已经有人从开合的代销店买了来,狗尿苔在院门口就从买纸人手里夺了跑来给杏开。杏开跪在炕前要烧纸,三婶说:狗尿苔,纸用钱打了没有?狗尿苔说:我没打。三婶说:你慌慌张张的,不打哪是钱啊?!但狗尿苔身上没有人民币,拿了纸到院里问谁有钱,而院子里的人不是没钱就是只有五分,一角,最多是长宽装有两元钱,葫芦说:支书有五元的票子哩,用五元打纸,给满盆多送些钱。马勺说:哄鬼么,还那么认真,要是烧纸真顶钱,人一死都成县长呀?!狗尿苔不听马勺的,要到厦屋房里找支书,支书却从厦屋房里出来往上房走,狗尿苔就要了支书的那张五元票子,把纸整沓铺在地上,把五元票一反一正顺行在纸上拍,嘴里说:一五,一十,十五,二十……数到八十五,数糊涂了,就不念叨了。
  支书到了上房里的炕前,看了看满盆,说:这嘴咋没合上?用手去按着要让合起来,但满盆的嘴就是合不上。三婶说一直给掏肉哩,嘴没合上,人一僵就合不上了。等停在灵床上,把枕头垫高些,脸往下窝着,就不明显了。支书说:啥时穿老衣哩?三婶说:没备老衣,他蚕婆在西头屋子里正给纳着。支书说:噢,长宽呢,让长宽快布置灵堂么。狗尿苔把打过钱的纸拿进来,杏开就在炕前点了烧,烧了几张,杏开就放开了声哭,狗尿苔也哇哇地哭。支书就对狗尿苔说:你不要哭了,去叫水皮,让他拿些白纸在灵堂上、大门上写挽联,再叫人到我家去抬桌子,我家有长条案桌哩。
  狗尿苔出来,院子里有人在垒灶,垒成七星灶,牛铃帮着有粮在和泥,泥里要加些麦草,有粮就骂着牛铃把麦草拌不匀,旁边的马勺说:不敢骂牛铃,要不将来你也不在了没人给你垒灶。有粮说:我指望他呀,瞧他那样,我死了喂狗也不指望他!狗尿苔就过来拉牛铃,说支书让你去叫水皮哩,支派开了牛铃,他和锁子去支书家抬长条案桌。
  院子的东面墙,老顺和灶火开始拆废匣钵,就在院墙外,站着五只狗,奇怪的是狗都没咬,坐在那里看着。
  狗尿苔和锁子抬长条案桌,个头小,腿老碰着桌腿,又把案桌翻过来抬着桌面,巷中有一段漫坡路,他在前头双手朝后抓着桌沿,又抓不紧,喊:歇下歇下,手要脱了!锁子在后边往前一拥,狗尿苔手没有脱,人却跌倒在了地上,一颗门牙就磕掉了。狗尿苔在地上拾牙,锁子骂:你毬高的个子能抬?!狗尿苔不拾牙了,说:谁毬高?锁子说:你毡高!狗尿苔跳起来往锁子脸上唾,还没跳起来,锁子就一口痰唾在了狗尿苔的脸上。恰好跟后经过,赶紧说:锁子,锁子!狗尿苔见是亲家,觉得没了体面,又跳起来唾锁子。跟后说:锁子咱俩抬。两人抬着走,狗尿苔唾沫没唾上,立即脱了鞋在锁子的屁股上打了一下。
  狗尿苔想,以前麻子黑爱欺负他,麻子黑是谁都要欺负的,这也罢了,可锁子在村里啥都不是,竟也欺负他,他就气不顺了。太阳在当头照着,照出他的影子是那么小,他挪了挪身子,影子还是那么小,骂了一句太阳。狗尿苔不相信他就不长,路边的那棵梧桐树上天布曾经刻过他在春天的身高线,就走过去再量,将手摸到头顶后在树上刻,回头一看,他听见梧桐树在说:还是没长!狗尿苔丧气了,离开时,却对树说:你长啦?你也没长!
  面鱼儿老婆和开石的媳妇从莲菜池那儿回来,一人提了一个笼子。面鱼儿老婆的笼子里是浮萍草,说:狗尿苔你和谁说话哩?狗尿苔见是锁子妈,说:我恨哩!面鱼儿老婆说:恨谁呀?狗尿苔说:恨你哩!面鱼儿老婆说:我没惹你,你恨我?狗尿苔说:我恨你生了猪狗儿子!开石的媳妇说:你骂谁?!狗尿苔说:我没骂开石,我骂锁子。开石的媳妇说:谁是你骂的?!狗尿苔就不骂了,说:啊你们下莲菜池捞草了,生产队规定不准下池,你们捞浮萍草了?!面鱼儿老婆说:我是站在池边捞的又没下池。开石媳妇说:嚷嚷啥?我去挖了些水葱。开石媳妇的笼子里是有着一撮子带根带泥的水葱。狗尿苔说:能挖水葱还没下池?开石媳妇就燥了,说:你算个做啥的?就是下池了,把莲菜踩坏了,你给队长说去!面鱼儿老婆阻止了媳妇,走过来说:狗尿苔不会嘴那么长的,你嫂子病了,还是你婆给说的土偏方,让挖些水葱熬汤喝,哪里就踩坏了莲菜?!狗尿苔听说过开石的媳妇生过孩子后有了病,是啥病,他不知道,但人瘦得眼窝陷下去,颧骨突出,和他说话,也都坐在路边石头上歇息,狗尿苔就不说了。
  面鱼儿老婆和儿媳走到打麦场边,六升的媳妇在那儿站着,狗尿苔听着她们说话。六升的媳妇说:村里人都到哪儿去了,我等不着个人。面鱼儿老婆说:都去满盆家了么,你没去?六升的媳妇说:我走不开身呀。面鱼儿老婆说:六升病还没回头?六升的媳妇说:人家说是肾病,要喝黄鼠狼子血呢,托南山人捉了黄鼠狼子,一个黄鼠狼子要换二斤半米的,都喝了三只了。今早又送来一只,我正愁得没人,你娘俩儿来帮我杀杀。面鱼儿老婆说:这咋敢杀?叫狗尿苔,那碎髁死胆大!六升的媳妇说:瞧他脸吊得能挂个葫芦,怕不肯来呢。面鱼儿老婆说:咦,只要叫干事,他就高兴啦!狗尿苔心想:她这了解我?六升的媳妇就喊:狗尿苔,狗尿苔!狗尿苔假装刚才的话没听见,回头说:哎。六升的媳妇说:你能杀黄鼠狼子吗?狗尿苔就走过去,说:狼都能杀哩,还杀不了黄鼠狼子?!一抬头却给面鱼儿老婆笑了。面鱼儿老婆说:看,看,我没说错吧,高兴了吧!狗尿苔说:都是你家锁子欺负我!开石的媳妇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对我们恶声败气的!锁子咋欺负你啦?狗尿苔说:他作践我个子小……开石的媳妇说:那他就不对了么!狗尿苔多高大的,过门你低着头,别碰了门框!面鱼儿老婆说:你这嘴!把儿媳拉走了。
  
  41
  黄鼠狼是装在一个小铁丝笼子里,身子大得像个小猫,毛色发黄,尤其嘴边的几根胡子黄得成了褐色,从铁丝笼的格子里伸出来。狗尿苔说:年龄不老倒胡子这长!用手去拔胡子,没拔住,黄鼠狼子的爪子抓得笼子嗤喇喇响。六升的媳妇说:不要伤了胡子,黄鼠狼子皮能卖的,听说这胡子就做毛笔哩。狗尿苔就打开笼子上一个小开口儿,想在黄鼠狼子头一伸出来就拿手卡住它的脖子,可黄鼠狼子就是不出来。他取了把剪刀去逗,黄鼠狼却一口噙住了剪刀,它在咬剪刀,咬不下,也不吐,狗尿苔竟然抽不出来。六升的媳妇说:这不行,你不敢再卡它脖子的,卡不住就咬你了。狗尿苔说:黄鼠狼黄鼠狼,长得是老鼠却像狼一样恨!一直躺在炕上的六升说:像霸槽么。狗尿苔说:霸槽可没惹过你哇!六升说:那倒是。我知道你和霸槽好,这话你别给他说呀。狗尿苔说:我说的。六升说:你这狗尿苔,我只是句玩笑话么!哎,你知道不知道霸槽现在干啥哩?狗尿苔说:文化大革命哩。六升说:还文化大革命呀?!我家中堂上的对联他都烧了……。六升家墙上以前是挂着一副对联,他大早年过世时,守灯的大给灵堂上写了十个字:一生劳苦人,满襟仁义风。当时埋他大时本应把灵堂上的东西都要烧的,可六升的媳妇说这两句话说得好,要作为家训就挂在中堂的。六升说:别人收去的东西都拿回了,对联烧了再没有了……。说着呼嗤呼嗤喘气。六升的媳妇说:你不要说话,静静躺着。烧了就烧了,当年我不留下还不是烧了,再说,恐怕是你大想要那对联哩。就拿出一个小布袋来,说把布袋剪出一个小口子,对着布袋打开笼子,让黄鼠狼子钻进了布袋就好动手了。六升说:文化大革命就文化大革命么他烧我家对联?六升的媳妇说:你别嘴里胡说!六升说:他霸槽来家里多凶的,他咋就在古炉村呆不住了!六升的媳妇说:让你甭说你偏要说,你知道霸槽成啥人呀?下河湾的李双林小时候多浪荡的,人见人恨,可后来出去跟上队伍背枪,谁能料到现在是县武装部部长!土改时大柜也是整天跑得不落屋,斗地主哩,分田地哩,不是当了支书!你能料了霸槽的前程?!狗尿苔说:就是!把布袋张开对着铁丝笼,黄鼠狼子一钻进布袋,立即扎紧了口袋,越扎越小,等着黄鼠狼子的头从剪出的小口子伸出来,就连布袋和黄鼠狼子的脖子一起扼住。但黄鼠狼子拼命挣扎,狗尿苔就扼不住了,用膝盖压住,让六升的媳妇拿了刀在黄鼠狼子的脖子上割,黄鼠狼子一直在动,无法割,就是割开口子,那血就全洒了,接不到碗里去。狗尿苔终于想出一个主意,找了块木板和绳子,把布袋里的黄鼠狼子连同木板一块绑住勒紧,黄鼠狼子被固定了,只是头还在动。狗尿苔又用剪刀逗,黄鼠狼子又咬住了剪刀,脖子拉得老长,六升从炕上下来,拿刀割脖子,血流下来,六升的媳妇接了小半碗。直到一滴血都流不出来了,黄鼠狼还咬着剪刀,但同时很响地放了一个屁。
  黄鼠狼子的屁很臭,和血腥味搅在一起,熏得狗尿苔头都晕了,他把绳子解开,从口袋里掏出黄鼠狼子,说:你还叫南山人捉这东西,去年八成家的三只鸡就被黄鼠狼子叼了,你给我个鸡,我给你捉!六升说:你能逮住?你是想自己吃鸡了吧!六升的媳妇端了血要六升喝,六升端着碗,却喝不下去。六升的媳妇说:趁热要喝。六升喝了一口,从嘴里取下几根黄鼠狼的毛,恶心得要吐。六升的媳妇忙拿过碗捡血里落下的毛,说:不敢吐,忍住。这当儿,有了锣鼓声。狗尿苔立即耳朵乍起来,说:咦,做啥哩?!六升的媳妇把碗又端给六升,六升说:你们都出去,没人了我喝。六升的媳妇和狗尿苔就到门口,六升的媳妇说:是不是给满盆请了响器?狗尿苔知道过红白喜事有请响器的来吹吹打打,下河湾就有个响器班,家伙好,人也吹打弹唱得好,但请响器都是女婿掏钱雇的,满盆就杏开一个,杏开还没出嫁呀。六升的媳妇说:听说杏开定了亲,没过门的人家就来雇响器了?狗尿苔说:那门亲没成。六升的媳妇说:没成?那和霸槽还黏糊着?六升,喝了没?六升在屋里说:喝了。两人回到屋里,六升果然把血喝了,嘴上一圈红,却说:我就想不通,杏开是看上霸槽的啥了么,是不是睡过觉就离不开啦?!狗尿苔说:把你嘴擦擦!锣鼓声越来越大。
  来的并不是响器班,这是一支由五个卡车组成的车队,在公路上的小木屋门口停了,车上的人像饺子一样往下跳。最先跳下来的是霸槽,胳膊下夹着一大捆白纸,跑前跑后张罗着来人集合,而集合在最前边的都拿着大鼓小鼓,锣儿铙儿就一起敲响。古炉村似乎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树有些摇,房也晃了一下,莲菜池里的水原本平平整整像块玻璃,玻璃在这一刻碎开了,一群青蛙跳到莲叶上大呼小叫。支书的老婆刚刚给支书打了几颗荷包蛋,把蛋皮扔到院前树下,一群鸡正鹐着,忽地全飞上墙头。支书的老婆就看见了公路上黑哇哇聚了一堆人,打头的是霸槽,忙进院给支书讲了。支书在椅子上坐了吃荷包蛋,吃噎住了,看着老婆没吭声,老婆说:霸槽回来了!支书指着心口,老婆过来捶后背,又说:霸槽咋又回来了?蛋黄下了食道,心口不堵了,支书说:他是古炉村的不回古炉村能回哪儿去?说毕,拧过头来,说:你看清是他?老婆说:咋不是他?!你听锣鼓响成啥了!支书说:是给满盆雇的响器?你把水皮给我叫来。老婆出了院子,但支书站起来了又坐到椅子上,把荷包蛋碗里的开水喝完。
  很快,水皮就来了。
  支书说:霸槽回来干啥了?
  水皮说:这我不知道。
  支书说:你不是跟着他吗?
  水皮说:……我跟支书!
  支书说:这可是你说的呀!霸槽回来了就回来了,你给磨子说,如果回来是雇了响器的,什么话都不要说,让给满盆灵堂前吹吹打打去,如果回来不是雇响器的,一个人回来,还是百二八十的人回来,也什么话都不要说,咱只好好地给满盆办丧事,办大,办美!
  水皮说:我知道啦。
  水皮一走,支书就把院门关了。水皮却没有把支书的话转达给磨子,他在村口塄畔上看见公路上的人开始往古炉村的土路上来,势派很大,他也朝土路上走去。迷糊也是看见了这支队伍,也朝土路上跑,跳过一个土坎儿,裤裆挣破了,也不嫌丑,跑过了水皮前面。水皮说:扑着死呀?!土路上有个过水渠,原先绷着石板,可以过架子车,浇地的时候,水渠堵了,是马勺和狗尿苔揭了石板挖下边的淤泥,石板再没绷上,而只是搭了几根柳树棍,柳树棍没有用绳扎,走上去容易滑脚。迷糊看着那队人快到水渠了,就疾速地往前跑,还从路上捡了两块石头提着。跑到了水渠边,突然那队人中冲出两个人来,才弯腰去支柳树棍的迷糊就被压住,一人扼住了迷糊的头,一人搂迷糊的屁股,迷糊的裆破了,手指头竟然抠住了迷糊的肛门,迷糊一下子被掀翻了,扔进了路下的水田里,骂道:干啥?想干啥?!吓得水皮立住脚不动了。
  霸槽就跑过来,说:咋啦,咋啦?那两个人说:他要抢走资源!迷糊从水田里爬起来,一身泥水,他不知道什么是走资派,他说:霸槽,霸槽,我是来支渠上的柳树棍的,他们打我?!霸槽说:谁让你支柳树棍啦?迷糊说:我怕你们滑跤么。霸槽就对那两个人说:误会啦,他是要给咱们支渠上的柳树棍的。那两个人说:哦,模样这凶的,还以为他要抢人打架呀。迷糊说:长得凶人就凶呀?那两人给迷糊笑,迷糊也就笑了。霸槽招呼着水皮,介绍说:这是县无产阶级造反派联合总部的同志!水皮嘴里哦哦着,却看着迷糊,说:骚情么,咋不骚情?!那两个人说:你不知道联总?水皮说:知道,知道,是霸槽回来了,古炉村就文化大革命了。那两个人说:你屁都不知道!霸槽就说:我说古炉村是死水一潭,你们还不信的,现在看到了吧。他叫水皮,还是古炉村的文化人哩。水皮说:不行不行。霸槽说:这会咋谦虚了?拉到一边,又说:外边的文化大革命闹得可厉害啦,如火如“茶”的。水皮说:应该念如火如荼吧。霸槽说:你个(骨泉)人,只会抠个字眼!现在不仅是学生造反啦,是革命群众造反啦,县上已经有了两大群众组织,一个是无产阶级造反联合指挥部,一个是无产阶级造反联合总部。水皮说:都是无产阶级造反派?霸槽说:联指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联总是保皇派。水皮说:咋不一样?霸槽说:一时给你说不清。今日联指来游斗张德章就是发动咱古炉村群众造反的。水皮说:游斗张德章,就是公社书记?游斗张书记呀?!霸槽说:他是咱们公社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水皮这才往那队人中瞅,张德章是戴了一顶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一个木牌子,上边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又被红笔打了个×。水皮就对那两个人说:啊欢迎,啊欢迎,热烈欢迎!
  这个中午,太阳还是油盆一样焦,却有着风,风吹在人身上有火,霸槽领着外来的人进了古炉村,沿途发散着传单。古炉村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的纸张,所有的人凡是见了传单,就拾起来,他们绝大多数不认字,看了又看,上面的字像一片蚂蚁,就掖在怀里或折叠了压在鞋壳里。牛铃从杏开家跑出来已经捡了厚厚一沓,仍见了人就索要他们捡到的传单,大人们不愿意给,说要拿回去能包盐,包辣子面,又哄骗那些孩子,将自己的传单叠成纸包在地上拍,等孩子们把传单给他了,又眼看着一个个纸包叠成,在地上拍了一会,就拿着所有的纸包跑走了。那些人最后集合在了山门前土场上,白纸写成的横幅立即贴在山门上,锣鼓更是震天动地,遮盖了杏开的哭声,也遮盖了所有的狗咬。在杏开家办理丧事的人陆陆续续也出来,看见了霸槽已经不是只戴个军帽的霸槽,而是一身黄军装,甚至脚上也是一双黄军鞋,一会站在药树下和一高一低两个人说什么,手不停地做动作,时不时还仰面朝天的笑,一会儿就过来招呼起围观的村里人。村里人看着霸槽在招呼他们,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就嗤啦笑笑,说:回来啦?霸槽说:我又不是在外工作的干部,不存在回来不回来。往前站呀,都往前站呀!有人就挪了步往前去,不知道要干什么,也不再询问。那个黄生生,他们并不去理他,或者是更不好意思再理人家,黄生生好像也不怨恨他们,他始终在张德章旁边,张德章企图用手去抱住胸前的大木牌子,使挂绳不至于在脖子上勒得太重,他就拿脚踢一下张德章的腿,张德章的手就垂下了。他们开始戚戚啾啾说话,纳闷着张德章犯了什么罪,往常老虎豹子一样的人竟然一下子这么老实。
  狗尿苔是从六升家出来就往杏开家去的,他要看看到底是谁雇了响器,但在山门前发现他的猜测全都错了,而是霸槽领了那么多人回到了古炉村,第一个念头就是霸槽回来报仇呀!他想去杏开家告知磨子,让磨子不要出来,却见明堂从泉里担了一担水,他便让明堂去给磨子传话,自己却替明堂担了水摇摇晃晃过来。他估摸那些来人肯定都口渴,而他担了水去霸槽必然就注意了他,也不至于他要主动去见他霸槽的。
  霸槽指挥着开石去拿凳子,又指挥着迷糊把一个大喇叭往树身上绑,迷糊说不用绑在树上,他能扛,而且他比树活泛,扛上喇叭能走动。他就抱着大喇叭,大喇叭有线绳子连着一个机器,他走动的时候几次被线绳子绊倒。狗尿苔担着水从旁边过,立即就有人跑过来要喝水,先是脑袋趴在桶沿上,可桶沿上趴不下几个脑袋,便有人用手在桶里掬。狗尿苔说:莫急莫急!从树上摘叶子,摘一个叶子叠成个小勺儿给一个人,再摘一个叶子叠成小勺儿给另一个人。他说:甜吧?古炉村的泉水又凉又甜的!霸槽果然就和那个低个子人过来,霸槽还拍了狗尿苔的头,说:狗尿苔是造反派!狗尿苔说:我没炒饭给他们吃,我给担水。霸槽哈哈笑起来,说:是造反,不是炒饭,狗尿苔!狗尿苔还是听不懂,说:这次回来不走吧?霸槽说:这次没人敢赶了。狗尿苔害怕霸槽说出上次是他通报要赶他的消息,而让村里人知道了,忙岔话:你喝水!霸槽说:这怕啥呀,让支书磨子他们来赶么,怕他们如今没这个胆儿了!朱大柜呢,朱大柜没来?狗尿苔看看人群,说:没见支书人。霸槽说:你去把他叫来,就说张德章游斗到古炉村了,他能不见见老上级?!狗尿苔不想去,霸槽把头上的军帽摘下来,扣在了狗尿苔头上。狗尿苔说:给我啦?霸槽说:帽子去就代表我去了!狗尿苔又说:给我啦?霸槽说:给你戴一晌午!
  能戴一晌午也行,狗尿苔就去叫支书。他在半路上重新把军帽戴好,军帽是太大了,他跑着跑着帽檐就转到了脑后,但他非常非常地兴奋,路上没有镜子,连一潭水也没有,无法看见自己戴了军帽的样子。他家的燕子去莲莱池那儿吃小虫子,吃饱了回来在土根家院墙头上歇息,他看见了说:看我是谁?看我是谁?燕子猛地没认出他,歪了头在肚子上擦嘴。他说:戴了军帽你就认不得啦?!燕子立即欢叫着在他头上飞,他就和燕子一个在空中一个在地上往支书家去。
  在支书家,支书在水盆里拧着毛巾擦身子,问狗尿苔抬长案桌时没在路上碰吧,摆灵堂的桌子还不够?狗尿苔说长案桌子没有碰,摆灵堂的桌子可能是够了,他来是霸槽让来的,来传个话。支书说:你又黏上霸槽了?狗尿苔说:不是我黏上他,是他要黏我。支书说:哦,是不是?狗尿苔说:是呀是呀。支书说:是你个头!狗尿苔不吭声了。支书把毛巾扔到了柜盖上,说:传啥话?他有啥话让你传?狗尿苔就把霸槽的话说了一遍。狗尿苔说话的时候,他并没看支书的脸,因为他一低头,盆子的水里有了他戴着军帽的影儿。从来不戴帽子的光头,戴了帽子,而且戴的是军帽,狗尿苔就睁大了眼睛,或者故意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或者噘嘴皱着鼻子,他觉得水中的他并不那么难看呀!支书的老婆进来端水盆,听了狗尿苔的话,看见支书一下子坐在椅子上,脸像土布袋摔过一样颜色灰暗,她就急了,把狗尿苔从水盆前拉过来,问霸槽为啥就回来了,回来带了多少人,回来要于啥,那张书记是如何被戴着纸糊的帽子和挂着牌子,现在山门前要开着什么会?问的是那样仔细,简直有些哕嗦,而且问过了一遍还要问一遍。狗尿苔说:你给我寻个针。支书的老婆说:要针干啥?狗尿苔说:这帽子太大,我折一下用针别住。狗尿苔希望支书和支书的老婆能注意到他的军帽,但他们没有说帽子,一句说帽子的话都没有。
  支书老婆进了卧屋寻针,狗尿苔跟进去,她到处却寻不到针,翻了翻针线笸篮,却说:你让我寻啥呀?狗尿苔说:寻一个针。她说:噢,噢,那针呢,针呢?狗尿苔看见了就在墙上的那个年画上别着一个针,他取了把帽檐打个折别上了。出了卧屋门,支书竞立在中堂的毛主席像前喃喃地说:毛主席,毛主席,我给你当了十几年的支书了,我现在咋不知道咋当呀,怎么张书记都游斗了?这是咋回事呀毛主席,毛主席……。狗尿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支书的老婆也从卧屋出来,说:他大,你不要去,张书记都被批斗呢,你还敢去?狗尿苔你去给人家回个话,就说你爷不在家。支书说:我去,是啥场合我得去看看。支书老婆说:那把你也批斗上了咋办呀?支书说:要批斗我也得看看批斗我啥么?支书的老婆就呜呜哭,骂起了霸槽:霸槽霸槽,你是啥货呀,古炉村咋出了个你这个货么?!支书有些上火,说:不要骂,也不要哭!不管我咋了,你不要去会场,也不要在人面前抹眼水子!他和狗尿苔出来,顺手把院门上了锁,还是披着褂子,步子走得狗尿苔撵不上。
  一到山门前,支书就在漫坡道上站住了,他看见张德章就立在凳子上,好像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人几乎成了马虾,两条腿在抖,汗水滚豆子一样从脸上流下来,掉在地上。黄生生在大声说:张德章交待得老实不老实?那些外来的人喊:不老实!在山门柱子根坐着的那个高个,太阳晒得头上流油,他脱了鞋搓指头缝,可能那是脚气犯了,越搓越痒,一直是低着头,别人都喊过了不老实,他才也喊了一句:不老实!站在外边一圈的是古炉村人,就笑了。黄生生没有笑,他又大声问道:老实不老实?眼睛盯住了古炉村人,古炉村人还是没有喊。霸槽就站在前边,举着手说:大家都要表态!张德章交待的老实不老实?外来的人喊:不老实!接着,迷糊喊了一下:不老实!水皮喊了一下:不老实!这时候,所有的古炉村人才喊了:不老实!一旦喊了不老实,却就又止不住了,连续地喊:不老实!不老实!狗尿苔在大家喊着不老实时,他并没有喊,扭着头看老诚的嘴,老诚的嘴里掉了两颗门牙,一说话就漏气,把不老实喊成了扑老鼠。狗尿苔又看得称,得称腰病,身子伸不直,喊叫时唾沫星子就溅在了开合他叔的光头上,开合他叔回过脖子说:给我擦!开合他叔嘴唇子短,一说气话整个牙床就露了出来。得称给开合他叔擦后脑勺,却给狗尿苔说:看啥哩!你咋不喊?狗尿苔也顺口喊了一句:不老实!黄生生的手往下按了按,大家不喊了,黄生生说:不老实怎么办?这下狗尿苔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古炉村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哑了口,眼睛骨碌碌瞪起来。而外来的人却齐声喊: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狗尿苔还糊涂着啥是无产阶级专政,人群中出来了两个人,都是五大三粗,裤带上系着一串麻绳,麻绳唰地甩开来,说:把水桶提来,把水桶提来!狗尿苔以为要喝水,就去提放在药树下的水桶,水皮却已经把水桶提了去。那两个人把麻绳在水桶里蘸了,又是一甩,空中溅了一道白亮亮的水花子,就把张德章从凳子上揪下来,按倒在地上捆。古炉村也是经常开批斗会的,也是有过被批斗的人不老实交待,可从来没有被麻绳捆过,而张德章当众被捆起来,古炉村人着实吓了一跳,人群发出哦的一声,往后退了一步。那两个人看了人群一眼,似乎要给示范,先是把麻绳搭在了张德章的脖子上,然后一人抓住张德章一条胳膊就缠,缠好了双手在后捆在一起,绳头子又从后脖子上的绳圈里一掏,猛地一拉,张德章哎哟一下,头扬起来,人就成了一疙瘩,又提着放在了凳子上。黄生生就挥胳膊喊口号,他的口号一个接一个,旁边敲锣打鼓的人就一起敲打,而外来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喊着口号经过张德章面前,停下来,唾上一口。狗尿苔觉得喊口号很新鲜,也想喊,但黄生生的口音重,分不清他到底喊了些什么,就问水皮:他喊的啥?水皮没理他,自个喊:打倒走资派张德章!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狗尿苔说:呃,喊的是这。外来的人都列队转了一圈了,黄生生说:跟上,跟上!古炉村人就跟上了,他们虽然听到了水皮的口号声,但那些词很生疏,不顺口,嘴里就胡乱吱哇了算是喊了,也朝张德章唾一口便走了过去。轮到水皮了,水皮唾了一口,轮到迷糊了,迷糊大声咳着,咳出一口痰来,唾在了张德章的下巴上。张德章闭着眼睛,满脸唾沫,迷糊的那口痰就在下巴上吊着。站在狗尿苔后边的是行运,行运说:到你了。狗尿苔站在张德章面前,唾了一口,只有几个星子溅在木牌子上。行运说:跳起来,跳起来唾!狗尿苔跳起来时张德章的眼睛睁开了,他吓得没唾出来。
  支书一直在那里站着,不知什么时候,他没有再披褂子,褂子就掉在了地上,他不敢到人群里去,他又不敢走开,直到多半的人都在张德章面前喊了口号,唾了唾沫,他轻轻叫着霸槽。霸槽完全可以看见他,也完全可以听到他叫,但霸槽就是没回头看他。一群鸡,有公鸡也有母鸡,也站在支书旁边的道沿上,这一个说:这就是张德章呀?!另一个说:瞧嘴多大,他吃了咱好多鸡哩!这一个说:人不胖么。另一个说:先前可胖啦,现在瘦了。这一个说:咱去不去鹐他一口去?另一个说:我不去。这一个说:怕啥,他还能再吃咱呀?!鸡叽叽咕咕说话,支书呼不懂,他蹴下来,汗水把眼睛都迷住了,他又叫了一声:霸槽,霸槽。鸡群骚动起来,似乎要从道沿上跳下来,支书一挥手,把鸡赶散了,嘎嘎嘎地叫,他再叫了句霸槽。霸槽终于回过头了,先是把鸡轰远了,才说:噢,你也来了!支书说:我早来了。霸槽说:是吗,早来了?你没和张德章打个招呼?支书说:这,这,都是熟人,我就不去了吧。霸槽,我要问你个话呢,张书记是犯了啥罪了?霸槽说:他是走资派!支书说:什么是走资派?霸槽说:文化大革命在深入进行,凡是当权的都是走资派!支书说:噢,噢,都是走资派。那……。霸槽却走开了,他去跟一个低个子的人说了些什么,就在水桶里舀水喝,那低个人便走过来,说:你是古炉村的支书?支书说:我是。那人说:还在当?支书说:当着的。那人说:文化大革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捂着古炉村的盖子,要把古炉村变成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独立王国?支书又是一层汗,说:这,我没,同志。那人说:没?听说你们就轰赶过造反派?支书说:没呀,古炉村没有造反派呀。那人说:赶没赶过黄生生和霸槽?!支书说:这我不知道呀,同志,霸槽是造反派?那人说:你以为呀?!我告诉你,我们联指革命群众这次游斗张德章是第一次,以后还要来,还要游斗更多的走资派。走资派如果还要走,张德章就是下场!支书说:是的,是的。那人说:张德章是你们这些村支书的头儿,你不去看看他?支书说:我去,要去的。他走了两步,却腿一软,扑沓下去,人虚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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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来的人在下午就撤走了,他们押着张德章去下河湾批斗,霸槽没有走,他留下了带来的笔墨纸张,还有一面印着造反字样的旗子和几捆毛主席的语录本。旗子插在了霸槽老宅屋顶上,在风里很欢,啪啦啪啦响。本是要做一个木牌子的,就像洛镇上所有的公家单位门口挂着的那种牌子,但一时寻不到那么长的干透了的木板,就临时用墨在门扇上写了:古炉村联指。字是让水皮写的,水皮说写古炉村联指不妥,准确应该是县联指古炉村分指,霸槽坚持按他的意思写,就是联指,古炉村的联指。古炉村联指的发起人,而水皮也就成了参加古炉村联指的第一人。
  水皮一加入,领到了一本毛主席语录。毛主席的书以前村里有好几本,但都是大的,硬纸皮儿,现在的语录本很小,却是红塑料封面,村里就有人来瞧稀罕。一来人,霸槽和水皮就教唱《国际歌》。霸槽和水皮以前在学校都学唱过《国际歌》,多年不唱了,已经忘了曲调,霸槽在洛镇重新学唱后,教给了水皮,又让水皮给来人教,来的人总是学不会,水皮就不教了。霸槽就批评着水皮,给水皮讲唱歌的重要意义。也就是这一席话,水皮对霸槽刮目相看,而且佩服得五体投地。霸槽在说共产党夺取政权的法宝就是掌握了枪杆子和笔杆子,笔杆子就是宣传,唱歌是宣传的方式之一。为什么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就是共产党会唱歌,而国民党不会唱歌。从历史上看,凡是事弄成的都是注重唱歌,比如《诗经》,《诗经》是什么,就是歌谣么,比如刘邦和项羽的垓下之战,刘邦的军队都唱歌,这才使项羽听到了四下里都是歌声而自杀的。水皮惊讶地说:呀,你咋就懂得这些?!霸槽说:你以为他们是把我赶跑的?我是去洛镇学习去了!霸槽到底还学到了什么本事,水皮没敢多问,自此便真的是有人来就教唱《国际歌》。迷糊来了,说霸槽走后,村里干部们欺负过他,把他当奴隶哩,歌里说起来呀奴隶,他就要起来。但水皮怎么教他歌,他都学不会。迷糊加入后,接着是秃子金,是开石,是行运和跟后。消息传开,在杏开家帮忙干活的人就议论开了,说参加了有啥好处?是不是参加了就可以砸别人家的屋脊门匾,而别人砸不了自家的屋脊门匾?立即有人说:反正自家的屋脊已经被砸过了,还参加它干啥?而那些还没被砸过屋脊门匾的人心就慌了,但又叽咕着参加的都是对支书、队长有意见的人,担心自己如果也参加了,支书、队长会不会也认为自己对人家有意见?便对着磨子说:磨子,我可是拥护你的!磨子在院门口解那棵伐下来的桐树桩,桐树伐下来了一时做不了棺材但得把桩解开板放着,树桩就斜着支在一张方桌上,他站在上边,灶火站在下边,两人扯锯。磨子说:拥护我哩,那你刚才干啥去了?那人说:我只去瞧会热闹。冬生就过来说:磨子,狗日的跟后咋也参加了?人这肉疙瘩真是认不清!磨子说:你也去参加么。冬生说:看看那都是些啥人么,我才不参加!磨子就说:灶火,你就不会用点力?灶火说:我咋没用力,吃奶的劲都用了,你还燥,燥毬哩?!冬生说:磨子心里不美,灶火你少说两句么。磨子说:我有啥不美的?!冬生说:啊,美,美!就替了灶火拉起锯来。一时院子里没了人说话,拉锯的声音很大:嘶啦,嘶啦。狗尿苔和牛铃在把从院墙上拆下来的匣钵垒到一起,狗尿苔悄声说:你听锯在说话哩。牛铃说:说啥哩?狗尿苔说:我——日他妈!我——日他妈!牛铃听了,果然是这骂声。
  在窑神庙后的山根,一伙人给满盆挖墓坑。别的墓坑在挖时都是黄沙土,而满盆的墓坑挖下去两米深就出现了红沙石板层,镢头下去,只是一个白楂窝儿,又不能揭块,进度就非常慢。长宽在坑沿上坐着吃烟,手里拿着直角尺,拿得好好的,突然就掉下去,掉下去直角尺竟断了三截。大家都觉得这事奇怪,说满盆的墓穴风水这么硬的!马勺就问长宽:风水硬了这好还是不好?长宽说:这谁知道呀,霸槽他大那墓穴当年挖的时候,虽然不是石板层,却尽是斗大的石头,锛坏了两把镢头,也就是硬。马勺说:哦,风水硬了好,后辈出歪人哩。长宽,你不去参加联指?长宽说:你咋不去参加呢?马勺说:他霸槽没给过我吃的喝的,我又没恶过支书、队长,我参加啥呀?长宽说:你狗日的奸么,站在河岸看水涨哩。马勺说:不奸不行么。长宽说:我可给你说,你为啥一身本事在村里却啥都不是,你就是啥事都不出头么!马勺说:那你说霸槽还真要呼风唤雨呀?话刚落点,他过来要拿长宽的烟袋也抽一锅,身子一斜跌到了墓坑里。长宽说:给满盆挖墓哩不要提说霸槽。马勺吓得脸色苍白,说:对对对,满盆见不得霸槽,不说了,不说了。
  从这个下午到晚上,古炉村的人一伙在杏开家,一伙在霸槽家,他们都忙碌着。霸槽从小木屋搬回了所有的东西,那盆太岁重新换了水,原来的水给迷糊、水皮、秃子金他们每人喝了半搪瓷缸,就全站在老宅屋门前看屋顶的旗子。霸槽突发了奇想,再次上了屋顶把旗子取下来,说他要每天清早升旗,每天晚上降旗。取下了旗子,却又说在山门那儿建一个能张贴大字报的栏子吧。建栏子需要席和木椽,他就把自己炕上的席揭了,让迷糊去牛圈棚的梁上拿几根椽来。牛圈棚的梁上架着许多椽,迷糊一去抽椽,灰串子哗哗往下落,满圈棚的牛就叫起来,面鱼儿给牛担饮水进来后,问:迷糊你干啥哩?迷糊说:你长眼睛出气呀?!面鱼儿说:抽的椽干啥?迷糊说:你不管。面鱼儿说:我在这儿喂牛,你拿牛圈棚房里东西我能不管?迷糊站在梯子上,面鱼儿抱住他的腿往下拉。迷糊说:联指要用椽哩知道不?面鱼儿说:啥联指不联指,我只认支书队长,支书队长让拿了你拿,没支书队长的话谁也拿不走!迷糊就下了梯子,说:好呀面鱼儿,你是可怜人,我不打你,你去给磨子说吧,一会儿你亲手把椽拿到山门前,也省得我出力!
  面鱼儿也就真的去杏开家找磨子,磨子一听就训面鱼儿:你说给不给?他要拉牛呀你让不让拉,他要杀你呀你让不让杀?!当下给灶火说:你清点一下人,看谁没来,这几天来干活的,明日出殡的,来的都记工分!面鱼儿从杏开家出来,再到牛圈棚房,迷糊已经在老公房台阶上睡着了,面鱼儿也不叫醒,悄悄把牛圈棚门锁了,对迷糊说:我惹不起你,我躲呀。也到杏开家来帮忙。
  霸槽等着迷糊拿木椽,等不来,让秃子金去看咋回事。秃子金在路上碰上半香,半香拿了自家的一个筛子去杏开家,让秃子金也去杏开家帮着往墓地运匣钵,秃子金说:你没看我忙着吗?半香说:你忙着能吃能喝?队长发话了,去杏开家干活都记工分哩。秃子金说:拿死人对抗革命’呀?!正说话,天布的媳妇掮了一只条凳,条凳上反着放着另一个条凳,也到杏开家去。巷道窄,天布的媳妇往地上唾了一口。半香也随即往地上唾了一口。秃子金脸上不是个颜色,等天布媳妇走远,就不让半香去杏开家,半香说:我去埋满盆呀,又不是埋那个烂眼子!秃子金拽她胳膊,拽不动,秃子金眉毛竖起来说:是不是又去见天布呀?半香说:见了咋?就是去见呀,咋?!秃子金再横,半香却能治住他,他气得自己扑挲着胸口,去了牛圈棚院里,见迷糊在台阶上睡着,一阵脚踢,把迷糊踢醒,两人再去抽椽,牛圈棚门锁了,返回来给霸槽发火,霸槽就去找支书。
  支书是在晚饭后又去了杏开家,他左右太阳穴和后脖子上拔了火罐,留着紫黑色的印子,好多人关心着他的身体,支书说天热,他有些虚脱,现在没事了,就询问墓拱得什么程度了,寿衣缝好了没有,然后对磨子说霸槽那儿要搭大字报栏,需要椽,让面鱼儿抽几根给拿过去。另外,记工分的时候,这边帮忙的人记工分,那边的人也把工分记上。磨子不同意,两人吵了起来,磨子说:你硬气了一辈子咋现在软成这样?他打你右脸你给右脸,打你左脸你给左脸,他要上你脖子你也让在头上拉屎拉尿?支书说:你没看是啥时候么,磨子。磨子说:那好吧,要失塌古炉村咱都失塌。
  磨子骂了一阵娘,到底还是让面鱼儿去牛圈棚取了椽掮到山门那儿,又着人从支书家把棺材抬到杏开家。然后叫杏开到一旁,商量着明日中午下葬,早晨给村人做些包谷糁糊汤吃,送葬回来再吃一顿米饭,末了问:你准备了多少米?杏开说:碾了五十斤米。磨子说:五十斤米不够。杏开说:这我没办法呀。磨子说:那这样,咱不做米饭了,吃米粥,多放些红白萝卜圪丁。有多少萝卜?杏开说:有白萝卜,没红萝卜。磨子说:没红萝卜饭没颜色,我给你背一筐来。杏开就哭起来,说:磨子哥,磨子哥……。磨子说:你甭这样,你磨子哥是粗人,但我知道知恩图报,我就是不干这个队长,我也要把你大的后事办好,办完了这事,谁要当队长谁当去!就拿了个背篓回去装红萝卜了。
  磨子前脚走,霸槽后脚却到了杏开家。
  霸槽是胳膊下夹着一沓纸,不是从开合的代销店买的麻纸,是他带回来的白光纸,一进了杏开家的那个短巷口,他就哇啦哇啦地哭。古炉村的风俗,如果死了母亲,她的儿女直呼着妈呀或娘呀地哭,本族的或村里的晚辈要哭就按着辈分去呼着哭,但如果死了父亲,不管儿女或是族人村人的晚辈一律叫喊着大的。霸槽在巷口吼着:大呀!大呀!声音一传到杏开的院子,大家就说:这是谁呀,谁会一进巷口就这么哭呢?杏开也有些吃惊。三婶说:杏开,杏开,来客了,你到院门外去接接。杏开跨出上房屋门槛,立即听出这是霸槽的哭声,嘴里吁了一句:天呀!拧身就坐回到她的睡屋里去了。
  田芽把灶膛灰铲了一笼子提出院去倒,急忙忙跑回来,说:是霸槽,霸槽来了!拿了柏朵子垫棺材底的人说:说天话,他霸槽能来?你想让霸槽来呀?!但霸槽的哭声越来越近,大家都不言传了。看星说:这要挡不要挡?就喊杏开,杏开在她睡屋里也没吭声,戴花说:你咋挡呀?他应该来的,你听他哭得蛮伤心么。
  霸槽就从院门进来,他并没看院子里忙活的人群,只是在哭着。上房檐下挂着的汽灯白光一团,人们看见霸槽头上戴着的是一顶更好看的军帽,军帽里边垫了纸,使帽子前边隆起很高,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啊多大的一个像章呀,经汽灯光一照,立即有长长短短的光芒。他似乎很悲痛,步子踉踉跄跄,直接往上房的灵堂去,过门槛时甚至趔趄了一下。灵堂前的老顺接了他的纸,又从灵桌上取了三根香交给他,他把香在蜡烛上点燃了,高高举过头顶,拜了三下,插在香炉里,就扑倒在灵堂前要磕头。老顺把一个蒲团用脚拨过去,意思是地面太硬,把膝盖垫上。霸槽没用蒲团,跪在地上一边磕头一边哭。在满盆倒头咽气后,灵堂上放声哭的只有杏开,村里来烧纸磕头的大多流几股眼泪,发几声叹息,而哭的除了能听出大呀大呀这话外也就含糊不清地干嚎,能放声哭,又能清晰地叫着大,说你怎么就走了,你不等我回来咋就走了,我想你了找谁呀,勤劳能干的大呀,也就是霸槽。三婶便过去拉霸槽,说:霸槽,不哭了,老队长知道你的孝心了,起来,起来。杏开,烟呢,把烟给霸槽。霸槽也就起来,是不哭了,却大声地擤鼻涕。
  杏开从睡屋出来,她并没有拿烟,靠在灵桌那儿又嘤嘤地哭。霸槽问:人是几时老了的?杏开说:两天了。霸槽说:也不告诉我。杏开说:你在村里?霸槽说:唉,我回村了他却走了。后事都准备停当了?杏开说:差不多了吧。灵堂上的两根蜡烛突然扑闪着,三婶用手去护,烛蕊还在扑闪,三婶喊:把院门关上,有风哩,把院门关上!院子里的田芽说:没风呀!但蜡烛还是灭了。上房里顿时一片漆黑,有人在说:火柴呢,火柴呢?可能是他在柜盖上摸火柴,脚下撞倒了小板凳,哐啷哐啷响。三婶就把霸槽拉出上房说话了,杏开说:火柴在墙上灯窝子里。别人还是摸不着,喊:狗尿苔!火呢,火呢?!狗尿苔从怀里掏出火柴就往上房去,蜡烛重新亮了,杏开又扑在满盆的灵床上放声哭起来。
  霸槽在院子里和大家说话,大家都在忙着,话就说得有一句没一句,他也是插不上手,问老顺明日几时出殡,老顺说老规矩么,太阳端的时候就得人土。霸槽又问抬掮的绳索杠子和抬掮人都安排好啦?老顺说:龙头杠村里有,两个抬杠和四个吊杠都备齐了,绳索有了三条,再找一条就全妥了。霸槽就看见了狗尿苔,让狗尿苔跟他去他家拿绳,他家有一条皮绳哩。他骂狗尿苔:你到处跑哩,这里缺绳你也不来给我说?!
  这一夜,好多人都没有睡,杏开在灵堂的草铺里守夜,帮忙的人实在困了,轮流着也到草铺上打一会盹。磨子把红萝卜背来,田芽和戴花又把红萝卜拿泉里去洗,刚洗毕,听到谁又在哭。田芽说:是不是去请灵啦?在埋亡人前,家里人要捧上亡人的灵牌去祖坟里烧纸,请回所有灵魂,让它们迎接着新的亡人去。戴花说:昨这早请灵?不像是杏开哭么。两人又侧耳听了,觉得不对,从泉里上了塄畔,往远处的滩地望去,包谷苗已经很高了,黑苍苍一片,哭声就是从那里传来的。戴花说:是狼?!狼常常会学着人在野地里哭哩,田芽一下子头发都奓起来了,撒腿就跑。戴花担了两笼红萝卜也跑,叫着田芽,田芽,田芽却跑得没了影,她便丢了笼筐,吱哩哇啦叫唤。长宽和老诚扛了镢头从墓地回来,听见喊动,跑过来问咋啦,戴花说塄畔下的地里有狼哭哩,长宽说:狼是白天学人哭哩,这个时候哪儿有狼哭!戴花还捂着心口,喊叫心蹦出去了,心蹦出去了,又说红萝卜笼筐还在塄畔路上的。长宽和老诚就在拿红萝卜笼筐,果然塄畔下的滩地里还有哭声,听了听,长宽说:又是八成家的狗装狼哩!话一落点,哭声就歇了,果然跑过来是八成家的狗。长宽举了镢头就打,狗在地上翻了个跟斗跑走了。
  三个人担了红萝卜再往杏开家来,田芽已经领了一伙人出来要撵狼,听长宽说是八成家的狗,虚惊了一场,就骂八成养的什么狗呀,装神弄鬼的,上次学狼叫被吊起来打了一顿,这回又学人哭?!说说话话,天就越发黑了,黎明前天都是黑得像瞎子,大家就说快到草铺上眯一会。刚坐到草铺,三婶在院子里看管着粮食和菜,怕老鼠来偷,却说:咋下雨了?大家又都出来,天上果然叮里吧嗒落雨星。田芽说:要埋满盆呀,狗哭哩,天也掉眼泪。磨子却愁起来,说:可不敢下雨,下了雨路上滑,到坟上就费劲了。忙招呼在院子锅灶上搭雨棚。雨棚还没搭起,雨又驻了,天就慢慢放亮,磨子心放下来,去自家门前树上敲钟,敲过了又在巷道里喊话,要村里的男劳力早饭都到杏开家去吃,吃了饭谁也不要离开,抬棺下葬呀。
  但是,在家里睡的人起来往杏开家去,经过山门前,发现那里新搭了一个席棚栏,栏上张贴了几张白纸。大多数人不识字,看见白纸上有黑字,字一行一行,伸胳膊蹬脚的,就让能识字的念。念出的是“十问”,一问古炉村是共产党领导下的古炉村还是个别人把持的独立王国?二问古炉村执行的是社会主义政策还是个别人为所欲为?三问村干部为什么都是一族的人,别的姓的人难道都死了,死得净净的了,还是别姓的人是白痴瓜蛋?四问生产队的公房为什么要卖,是为集体谋利益呢还是变法了占为己有和给地主分子买架子车?五问瓷货一共收了多少钱,从来没公布过账目,钱都干啥去了?六问谁安排地主分子去的窑场,是让他去劳动改造还是以烧瓷货的名义逍遥法外?八问……。念的人越念声越小,再不出声了。旁边人说:还有啥?还有啥?念的人说:这是针对支书么。转身就走了。而得到消息仍又有人往栏下跑,老远喊:还真有大字报了?上边有支书啦?!自己又念起来,念过“八问”, 说:这是在说谁?听的人都不说是谁,却说:往下念,看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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