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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

贾平凹(当代)
古爐
  冬 部
  
  1
  狗尿苔怎么也不明白,他只是爬上柜盖要去墙上闻气味,木橛子上的油瓶竟然就掉了。
  这可是青花瓷,一件老货呀!婆说她嫁到古炉村的时候,家里装豆油的就一直是这瓶子,这瓶子的成色是山上的窑场一百年来都再烧不出来了。狗尿苔是放稳了方几的,在方几上又放着个小板凳,才刚刚爬上柜盖,墙上的木橛咔嚓就断了,眼看着瓶子掉下去,成了一堆瓷片。
  婆在门槛上梳头,她的头发还厚实,但全白了,梳一会就要从梳子上取下一些脱发,绕一绕,塞到门框边的墙缝里。墙缝里已经塞有一小团一小团的头发窝子,等着自行车上架着货筐的来声在村口的石狮子前一吆喝,他便能拿着去换炝锅糖了。哐啷一响,婆问:咋啦?狗尿苔说:油瓶掉啦。婆头上还别着梳子跑进来,顺手拿门后的笤帚打他。打了一笤帚,看见地上的一摊油,忙用勺子往碟子里拾,拾不净,拿手指头蘸,蘸上一点了便刮在碟沿上,直到刮得不能再刮了,油指头又在狗尿苔的嘴上一抹。狗尿苔伸舌头舔了。婆说:碎爷呀,就这点油了,你给我打碎了?狗尿苔说:我去闻气味,它就掉下来了。婆说:闻啥气味,哪儿有啥气闻?!狗尿苔说:有气味,我闻到着一种气味。
  已经是好些日子了,狗尿苔总是闻到一种气味。这是从来没有闻到过的气味,怪怪的,突然地飘来,有些像樟脑的,桃子腐败了的,鞋的,醋的,还有些像六六六药粉的,呃,就那么混合着,说不清的味。这些气味是从哪儿来的,他到处寻找,但一直寻不着。
  婆说:你是不是鼻子烂啦?狗尿苔的鼻尖被掀起来,鼻腔里都好,婆擦了一把鼻涕,揩在鞋底上。狗尿苔说:我就是闻着有气味,我以为它是从墙上来的。婆看了看了中堂墙,墙用白土刷得白白的,柜子上方贴着毛主席的像,而旁边就是挂油瓶的木橛,木橛齐根断了。婆愣了一下,却说:闻气味就撞瓶子?狗尿苔说:我没撞,它自己掉的。婆说:你还犟,犟,你给我犟?!笤帚又打起来。婆打一下,狗尿苔跳一下,婆孙俩在脚地转圈圈。笤帚打在狗尿苔的屁股上,狗尿苔用手去护,笤帚就打在手上。猫钻在桌腿下,说:啊疼,啊疼?狗尿苔把猫踢了一脚,没喊疼。婆说:打你你还不跑?!狗尿苔这才往门外跑。婆还撵着打,其实她已经把笤帚朝狗尿苔的腿后的地上打;狗尿苔都跑到巷口了,婆仍在拿笤帚打着院门框子响。
  那一日没再下雪,也没风,几天前的落雪全扫到了巷道两边的排水沟里,雪和泥搅在一起,踏上去嘎啦嘎啦响,并不湿鞋。但院墙的瓦槽沿上挂满了冰锥,时不时有掉下来的,端直戳在泥雪堆上。狗尿苔的腿短,需要用力地甩着胳膊才能跑得快,巷口的杜仲树就剧烈地摇晃了。这是狗尿苔家的杜仲树,他以为是他的身子摇晃才觉得树在摇晃,但刹住了脚步,杜仲树还在摇晃,把天磨得咯吱咯吱地响。
  树下圪蹴着一堆人,有田芽,有长宽,有秃子金,还有灶火和跟后。热得能褪一层皮的夏天过去了,冬天却是这般的冷,石头都冻成了糟糕,他们是担尿水给生产队搅和了一堆粪后就全歇下了,歇下来用嘴哈着手。太阳虽然还在天上,却是一点屁红的颜色,嘴里哈出的热还是一团一团白气,每个嘴都哈了,白气就腾腾起来,人像揭开了锅盖的一甑耙包谷面馍馍,或者,是牛尾巴一乍,扑沓下来的几疙瘩牛屎。
  护院的老婆和行运在山门前吵架,可能是行运在几个月前借过了护院他老婆的一元八角钱,行运说他不久就还给了,护院他老婆说根本没有还,两个人就吵呀吵,已经半天了,吵得没结果。树下的人没有去劝架,其实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总算巷道里谁家的孩子屙下了,大人在喊狗:哟,哟哟,哟——!本来要喊的是老顺家的狗,那是最大最威风的狗,而别的小的丑的狗都耸着耳朵跑动,说着:来了!来了!狗的话很碎很急,就成了一片嗡嗡轰响,行运和护院他老婆的吵嚷也住了声。老顺家的狗踏着步子出来了,它的骨架大,毛皮更大,像披着一张被子,在三岔巷头扬起头,只喊一声:汪——!拖音特别长,所有的狗就闭嘴,夹起尾巴避让了。
  村子里突然间没有了响动,树下的人一时倒觉得无聊,吃烟的吃烟,打盹的打盹,要么解开了怀在棉袄里子里捏虱子。秃子金靠在杜仲树上蹭脊背,先是看着前边巷中一家灶房屋顶的炊烟,烟是蓝色的端端往上长,后来就歪了,软得像水中的草。他也有点昏昏欲睡了。当叽里哇啦地跑过来了狗尿苔,立马快活起来,叫:狗尿苔,呀呀,狗尿苔!
  狗尿苔毕竟是有大名的,叫平安,但村里人从来不叫他平安,叫狗尿苔。狗尿苔原本是一种蘑菇,有着毒,吃不成,也只有指头蛋那么大,而且还是狗尿过的地方才生长。狗尿苔知道自己个头小,村里人在作践他,起先谁要这么叫他他就恨谁,可后来村里人都这么叫,他也就认了。
  秃子金说:狗尿苔,你婆又给你熟皮了?
  狗尿苔睁着半个眼睛看秃子金,他不喜欢秃子金,说:秃子!
  秃子金是个真秃子,头上没有一根毛,秃子金说:你说啥?!
  狗尿苔说:秃子——金叔!
  秃子金不仅是秃头,娶过半香后常喊着腰疼,不知从哪儿听说杜仲能治腰疼,就曾偷割过杜仲树皮做膏药。狗尿苔是骂过他,他不敢再割树皮了,却一有空就来蹭脊背。秃子金见狗尿苔不得不把他叫叔,便得意了,越发使劲地蹭杜仲树。狗尿苔似乎觉得半空中不是什么都没有,是坚硬的墙,把杜仲树磨得疼。他走过去把秃子金往旁边推。
  狗尿苔说:你不要蹭树。
  秃子金说:蹭树又不是蹭你!
  狗尿苔说:这是我家的树。
  秃子金说:我就蹭啦!
  狗尿苔推不动秃子金,拿了头去撞,他的头只撞在秃子金的裤带上。秃子金并没有恼,竟然摸了狗尿苔的头,说:啊狗尿苔呀狗尿苔,咋说你呢?你要是个贫下中农,长得黑就黑吧,可你不是贫下中农,眼珠子却这么突!如果眼睛突也就算了,还肚子大腿儿细!肚子大腿儿细也行呀,偏还是个乍耳朵!乍耳朵就够了,只要个子高也说得过去,但你毬高的,咋就不长了呢?!
  这让狗尿苔更生气了,用力地把秃子金的手拨打到杜仲树身上,说:我不愿长,咋?!
  秃子金说:这碎髁,你凶得很!
  狗尿苔咬自己牙,他一咬牙两只耳朵就动。
  秃子金说:咦,咦,是不是想戴帽子呀你凶?
  秃子金所说的帽子并不是他头上戴着的那顶蓝帆布帽子,也不是牛铃头上戴着的火车头翻毛
帽子,他是在说政治帽子。狗尿苔最忌讳谁说帽子,因为古炉村原本是没有四类分子的,可一社教,公社的张书记来检查工作,给村支书朱大柜说:古炉村这么多人,怎么能没有阶级敌人呢?于是,守灯家就成了漏划地主,守灯他爹一气得鼓症死了,地主成分的帽子便留给了守灯。而糟糕的还在继续着,又查出狗尿苔的爷爷被国民党军队抓丁后,四九年去了台湾,婆就成了伪军属。从此村里一旦要抓阶级斗争,自然而然,守灯和婆就是对象。婆在家里骂爷爷:天杀的老鬼呀,早早挨枪子死了倒好!狗尿苔问婆:我也是伪军属吗?婆说:你没帽子。狗尿苔说:会不会也给我戴呢?婆说:有婆戴哩,我娃不怕。狗尿苔说:那婆死了呢?婆一把将狗尿苔抱在怀里,说:婆不死,婆就不死!
  狗尿苔相信婆永远都会活着,婆也就一直给狗尿苔剃了光头,再冷的天也剃光头,使他见不得了谁戴的任何样的帽子也听不得了谁说任何样的帽子。
  狗尿苔说:你才戴哩!
  秃子金是戴着帽子,他刚刚把帽子卸下来挠头,头上的疮掉了痂,红哈哈的像烤过的柿子。田芽和灶火就嗤嗤地笑,他们全晓得以前的秃子金从不戴帽子,嫌痒,娶了半香后却冬夏要捂个蓝帆布帽子,连晚上睡觉也不卸,因为不戴帽子半香就不让他到枕头上来。
  秃子金便恼羞成怒了,说:你个残渣余孽,我抽了你的舌头!
  秃子金的巴掌要扇过来,长宽把狗尿苔拉过来按在自己身边。长宽吃了一锅烟,弹出来的烟灰在鞋壳里保留着火蛋,又装上一锅烟,拿起鞋对火时,火蛋却灭了,他说:狗尿苔,寻火去!
  村里人一向都是要支派狗尿苔跑小脚路的,狗尿苔也一向习惯了受人支派。他乐意这样,这样了大家才会说他比牛铃勤快。狗尿苔知道长宽让他去寻火是有意要把他支开,免得挨了秃子金的打。但今天是秃子金成心欺负他,他就看着山门下的行运,行运嘴里噙着烟锅。
  行运和护院他老婆在山门下又吵,灶火说,吵髁呀,寻支书去断么!但护院他老婆却在说:你敢赌咒不?行运说:我咋不敢?!护院他老婆就扑沓跪在了山门下,说:太阳光光的,我要是收了那一元八角钱,让五雷击我,击我个火柴头子,不得好死!说完了拿眼睛看行运。行运也在山门下跪了,说:上有天下有地,当中有良心,我要是没还钱,我上山割草滚坡死,死个肉蛋子!说完,两人平静起身,各自分开走掉。
  行运噙着烟锅过来了,白玉石的烟锅嘴儿往下滴口水,狗尿苔就站起来迎上去,说:行运叔,你咋和她赌咒哩?
  行运看了狗尿苔一眼,没理睬。
  狗尿苔说:她说让雷击她,雷真的能击她?
  行运说:这有你说的啥?
  狗尿苔落个烧脸红,他不再向行运讨火了,又不愿意让田芽、灶火他们瞧着他受了呛,他说:让水皮去!
  水皮正经过巷子,拿着一本书,一边走一边看,脚就要踏上一疙瘩狗屎了,田芽叫了一声:看脚底下!水皮猛地受惊,脚没收住,果真踏上了狗屎。杜仲树下一片哄笑,水皮受窘要跑开了,却发现了狗尿苔也在其中,就站住,开始叫:来,狗尿苔,来!
  狗尿苔说:你寻火去,长宽叔让你去寻火!
  水皮似乎全不听见,只是说:我教你字,你会写你名字了吗?
  水皮上过小学,越是人多的地方越是爱显派着要教狗尿苔写字。
  狗尿苔说:我会。
  水皮说:你会?还会啥,会反义词?
  狗尿苔不知道啥是反义词。
  水皮说:我说一个词,你能对出相反的意思吗?
  狗尿苔说:能。
  水皮说:吃饭——
  狗尿苔说:不吃饭。
  水皮说:革命——
  狗尿苔说:不革命。
  水皮说:去去去!
  水皮一脸的鄙夷,不教狗尿苔了,又从巷子里走过。水皮为什么不教狗尿苔了?狗尿苔不明白,杜仲树下的人也都不明白。这时候,一只鸟从头顶上飞过,它屙下一粒粪,偏不偏落在狗尿苔的头上。最早发现这只鸟飞来的是跟后家的狗,这条没尾巴的狗,晚上常装成狼的样子蹲在村外田埂上吓人。它从窑场一路跑下来,经过山门时跳起来大声喊。灶火往天上一看,说:吓,叼了条鱼!狗尿苔也往天上看,立即认为这是住在窑神庙院里的那棵柏树上的鸟,白尾巴红嘴,嘴里叼着一条红鱼。白尾巴红嘴鸟不呆在柏树上,肯定是善人又出去给谁说病了,大家就都捡了石子往空中掷,秃子金还脱了鞋扔上去,全没有打中。秃子金说:今冬州河里的红鱼少得多了。他的话没人接,落在地上就没了。
  水皮的经过和天上的鸟岔开了一场口舌,秃子金也坐下来挠他的秃头,但是,一切归于没事了,大家又彻底地无聊,拿眼睛朝州河那边看。州河上起着雾,镇河塔和塔下的小木屋已经在雾里虚得不完整,河面也不完整,隔一段了是水,水好像不流动,铺着玻璃片子,隔一段什么都没有了,空濛濛一片白。河边的公路上开过着一辆车,一群狗撵着车咬。狗尿苔又闻到了那种气味。
  
  2
  在院子里,在巷道,以及窑场,泉边,树丛,甚或在人和狗的身上,狗尿苔会突然地闻到那种气味,一说出来,所有人总是不能相信。这碎(骨泉),你还有什么谎要说呢?他们拿指头在他的额颅上弹泡儿,(口邦)(口邦)(口邦),像要敲烂着一个葫芦瓢。就连得称,多蔫的一个人,在队部的桌子上记工分的时候,听见狗尿苔在问欢喜:欢喜爷,你闻到啥了吗?欢喜在给牛拌料,一脸的疑惑,得称就把狗尿苔叫来,说:你又闻到什么气味啦?狗尿苔说:闻到啦。得称把手放在自己的屁股下,努一个屁,又极快地把手捂在狗尿苔的鼻子上,说:你闻闻这是啥气味?!
  狗尿苔觉得很委屈,因为他真的能闻到那种气味。而且令他也吃惊的是,他经过麻子黑的门口时闻到了那种气味,不久麻子黑的娘就死了,在河堤的芦苇园里闻到了那种气味,五天后州河里发了大水。还有,在土根家后院闻到了一次,土根家的一只鸡让黄鼠狼子叼了,在面鱼儿的身上闻到了一次,面鱼儿的两个儿子开石和锁子红脖子涨脸打了一架。牛铃把这些事给人散布,牛铃相信着狗尿苔的奇怪,却缠着狗尿苔说:你闻闻,你闻闻哪儿有藏粮的老鼠洞?牛铃去年曾在村南口的土塄上发现过一个老鼠洞,扒开来里边竟藏着半升包谷,后来到处去土塄上挖,却再没挖到过。狗尿苔说:这我闻不来,我能闻出来我也不告诉你。牛铃说:哼,那我也不给你吃柿饼。牛铃的口袋里装着两块柿饼,原本有一块要给狗尿苔的,现在不给了。狗尿苔就去夺,两人在巷道里疯了一般,竟然一个满怀,把从巷口出来的支书撞坐在地上,袖筒里的旱烟袋都摔了出来。牛铃赶紧叫爷,狗尿苔也说:爷,支书爷,我不是故意的。
  支书却笑了,说:知道你也不敢故意的,把你的鼻子撞疼了?
  狗尿苔的鼻子撞在了支书裤带上的那串钥匙上,红得像抹了辣子水。
  牛铃说:哎呀,这下狗尿苔闻不出气味了!
  支书说:啥气味不气味的,不准胡说。
  牛铃说:狗尿苔真的能闻到一种气味哩,他一闻到了,村里就出些怪事。 支书一下子严肃起来,他说:狗尿苔,你出身不好,你别散布谣言啊,乖乖的,别给我惹事!
  狗尿苔再不敢对人说他闻到了那种气味,但他还是时不时闻到了,就去给树说,他觉得树牢靠,树长在什么地方了就永远长在那儿,不像云,总跟着风跑。他说:这是咋回事?树哗哗哗地摇叶子,像鬼拍手。他也问到猪,他喜欢猪胜过了喜欢鸡和狗,猪大多的时候是沉默的,慢悠慢悠地走。但猪听了他的问话,猪仍是一声不吭,额头上挽起的皱纹像一堆绳索。狗尿苔只能悄悄地给婆说,婆就害怕了,她再一次检查着狗尿苔的鼻子,鼻子好好的呀,牛铃一天到黑鼻孔里都流着鼻涕,而狗尿苔的鼻孔里干干净净,这到底是怎样个鼻子啊!她说:是天冷的缘故吧,冬季一过或许就好了。婆是这么说着,但婆也就从那时起,剪了纸花儿不再往窗子上贴,也不再往摆在柜盖上的米面罐儿上贴,而剪了更多的纸花儿要压在狗尿苔的枕头下,装在狗尿苔怀里的兜兜里。她觉得那些花木开得艳了,那是花木显魂,人聪明精干了那是人精,就是那些天上飞的鸟,地上跑的猪狗牛猫,它们也都是有神附体的,她便剪下这些东西的形来,嘴里念念叨叨,要它们来保护自己的孙子。
  狗尿苔依然还是不经意间就闻到了那种气味,他不能说,全憋在肚里,人就瓷了许多。村里人看见他动不动就站在那里发呆了,或是在长长的巷道里,某一个墙头后,他胆胆怯怯地窥视着什么,见有人来,又缩头走开了。狗尿苔走开还是不走开,其实没有人在乎,这就像巷道里走着一只猫,或者是风刮着来了树叶和柴草。只是碰上霸槽了,霸槽就揪他的招风耳,说:咋不欢实了?
  狗尿苔让霸槽揪他的耳朵,揪着不疼,他说:我出身不好。
  霸槽说:出身不好你还不欢实?欢实了给大家跑个小脚路……
  狗尿苔说:我一直跑小脚路的。
  霸槽说:要跑。最近又闻到那种气味吗?
  狗尿苔说:这十几天没有。
  霸槽说:没有,古炉村快把人憋死啦,怎么就没了气味?
  狗尿苔说:真的没有。
  霸槽似乎很失望,伸手把墙角的一个蜘蛛网扯破了,那个网上坐着一只蜘蛛,蜘蛛背上的图案像个鬼脸,刚才狗尿苔还在琢磨,从来都没见过这种蜘蛛呀,霸槽就把蜘蛛的一条长腿拔下来,又把另一条长腿也拔下来,蜘蛛在发出咝咝的响声。狗尿苔便不忍心看了,他身子往上跳了一下。
  霸槽是古炉村最俊朗的男人,高个子,宽肩膀,干净的脸上眼明齿白,但狗尿苔不愿意霸槽这么拔蜘蛛的腿。他跳了一下,想去把霸槽额颅上的一撮头发拨开去,这样可以阻止拔蜘蛛腿,可霸槽的个子高,他跳了一下也没有拨到那撮头发。
  霸槽说:你干啥哩?
  狗尿苔说:你头发把眼睛挡住了。
  霸槽把蜘蛛放开了,理好了头发,却久久地看着狗尿苔,说:你告诉我,怎么你就能闻到那种气味,闻到那种气味了你有啥感觉?
  狗尿苔说:我感觉我爹就来了。
  霸槽说:你爹?你知道你爹?!
  狗尿苔说:不知道。
  霸槽说:我也不知道。听说蚕婆去镇上赶集,赶集回来就抱回了你,是别人在镇上把你送给了蚕婆的还是蚕婆在回来的路上捡到的,我不知道。
  就是霸槽说了这一段话,狗尿苔更加喜欢了霸槽,霸槽还关心他,因为村子里的人从来没给他说过这种话,连婆也说他是从河里用笊篱捞的,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只有霸槽说出他是婆抱来的。
  狗尿苔常常要想到爷爷,在批斗婆的会上,他们说爷爷在台湾,是国民党军官,但台湾在哪儿,国民党军官又是什么,他无法想象出爷爷长着的模样。他也想到父母,父母应该是谁呢,州河上下,他去过洛镇,也去过下河湾村和东川村,洛镇上的人和下河湾村东川村的人差不多的,那自己的父母会是哪种人呢?狗尿苔偶然有过一个想法,自己的父亲千万不要像守灯那样,守灯出身不好,长得那么又高又瘦,他不喜欢,他希望如果像霸槽那样就好了,至于母亲呢,像着谁好呢,不要像面鱼儿老婆那样啰嗦,也不要像秃子金媳妇那样说话占地方,天布的媳妇性子好,但是烂眼子,应该是像戴花,他觉得戴花长得细皮嫩肉,又总是笑呵呵的。
  狗尿苔从此爱去找霸槽,但霸槽的脾气他摸不透,有时见了他,揪着他的耳朵夸他的耳朵软得像棉花,又说又笑,有时却燥了,不让他厮跟。他看见霸槽在收拾着钉鞋的箱子,他说:你真的要去钉鞋吗?霸槽说:不钉鞋谁给我零花钱呀?他说:是去住那小木屋?霸槽说:那盖小木屋干啥?他说:那我跟你去。霸槽说:你是我尾巴呀?他说:我给你跑小脚路。霸槽扛了钉鞋箱子到公路边的小木屋去,他就不远不近地厮跟,直到霸槽拾起一个土疙瘩砸在他脚前,土疙瘩开了一朵花,他仍不走。霸槽说:热萝卜粘在狗牙上甩不掉了?!他说:我就要粘你。霸槽这才笑了,说:好好好,那你寻火去!
  古炉村的男人都吃烟,霸槽也吃烟,别人吃烟都用旱烟锅,霸槽是用纸搓烟卷儿。霸槽让他去寻火,他却不乐意去。他不乐意去是因为他要跟霸槽去小木屋呀,如果回家去取火柴,婆肯定又不让他出去疯跑了,而且,他家的火柴他不愿意拿出来。但是,霸槽问他为啥不乐意去寻火,他没有说真正的原因,他说:跑别的小脚路可以,寻火我不去。霸槽说:我的话你不听?!他赖着说:你在村里谁的话都不听,我学你呀!霸槽说:你得听我的!我告诉你,我和你不一样,我是贫下中农,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出身不好,你就得顺听顺说。让你去寻火,是指教你哩,以后出门除了给人跑个小脚路,你应该随身带上火,谁要吃烟了你就把火递上,他谁再见不得你也没话说你了。
  狗尿苔却说:我是专门给人拿火的?!
  霸槽看着狗尿苔的神情,一下子燥了,骂道:你毬不懂!
  霸槽骂狗尿苔,狗尿苔又不敢了吭声,霸槽给他讲,出门带火有啥丢人的,你个国民党军官的残渣余孽,是个苍蝇还嫌厕所里不卫生?何况这只是让你出门带火。你知道吗,最早最早的时候,火对人很要紧,原始部落,你不晓得啥是原始部落,就是开始有人的那阵起,原始部落里是派重要的人才去守火的。
  狗尿苔说:我能在古炉村里重要?
  这让狗尿苔十分得意了,他觉得霸槽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这个建议好。第二天起,他出门就开始了带火柴,不管在村巷中,还是在地里干活,哪里人多他便到哪里去,观察着谁可能要吃烟,每每谁刚在烟袋锅上装烟末,他就去把火点上了。以至后来,大家出门都不带火,想吃烟了,喊:狗尿苔,火呢?!狗尿苔随叫随到,甚至别人还没有吃烟的意思,他要说:咋都不吃烟呢?但是,火柴在怀里揣久了,火柴盒子常常就烂了,擦火的磷面也磨掉了磷,怎么擦也擦不着。再后来,他竟然掌握了技巧,压根不用鳞片了,只将火柴棒塞到耳朵里暖一暖,再取出来,在墙上,甚至鞋底,猛地那么一划,火柴就着起来。别人要问这是啥窍道儿,他不肯教,双手摭着火焰,火焰像青蛙的小心脏,扑闪扑闪去送到需要火的人面前。再再往后,他又不把火柴装在身上了,觉得火柴是婆掏钱买的,不能太浪费,他就在家里搓火绳,出门把点着的火绳带上。火绳是用包谷缨子搓的,狗尿苔一有空便搓自家的包谷缨子,自家的包谷缨子搓完了,又去别人家讨要,搓出的火绳就一条一条垂吊在檐墙的木橛子上。
  狗尿苔的人缘慢慢能好些,霸槽却越来越脾性怪起来。自从在公路边盖了小木屋钉鞋补胎,手里一有几个小钱,就去开合家的代销店里买酒喝,喝得头重脚轻了,把石子往莲菜池子丢,给狗尿苔说他要让石子在水里长出尾巴。石子怎么能在水里长出尾巴呢?狗尿苔当然不信。石子在水里没有长出尾巴,却把一只青蛙惊得跳了出来。霸槽又说猫头鹰是天上的神,青蛙是地上的神。狗尿苔说:那是为什么呢?霸槽说:你知道女娲吗?狗尿苔说:不知道。霸槽说:你肯定不知道,也不知道啥是神话,神话里说天上有了窟窿了天上漏水……狗尿苔说:啊下雨是天有了窟窿?霸槽说:女娲是用石头补天哩,女娲就是青蛙托生的。狗尿苔说:青蛙能蹦到天上去?霸槽说:我说话时你不要插嘴行不行?!你看见过水里的鱼能在旱地里蹦吗,青蛙是蝌蚪的时候它在水里游,变成青蛙了又能在旱地里蹦。狗尿苔觉得这话有道理。霸槽却说:我可能也是青蛙变的。狗尿苔又不信了,说:你怎么能是青蛙变的,青蛙嘴大肚大,灶火才是青蛙变的。灶火正好走过来,说:说哈哩说啥哩,我见不得谁背后嚼舌根!狗尿苔说:灶火叔,霸槽哥说青蛙是神,他就是青蛙变的。灶火说:他说他是朱大柜你就以为他是朱大柜啦?!霸槽说:朱大柜算个屁!狗尿苔惊得目瞪口呆了,朱大柜是古炉村的支书,霸槽敢说朱大柜算个屁?灶火说:好么霸槽,咱村里马勺是见谁都服,你是见谁都不服!霸槽说:那又咋啦?灶火说:不咋。牛路爱拾粪,整天谋着全村的粪都让他一个人拾,你现在钉鞋哩,我也盼着古炉人的鞋都让你钉!霸槽说:你以为我往后就是钉鞋的?狗尿苔说:还补轮胎哩。霸槽扯了一下狗尿苔耳朵,说:灶火你过来,过来。他开始解裤带,从裤裆里往外掏东西,说:你瞧瞧我这上边长了个啥?灶火说:不就是个痣么。霸槽说:你毬上有?你见过谁毬上有?灶火说:自命不凡啊!冷笑着走了。
  霸槽越是自命不凡,村人越是非议,他也懒得合群,只是到小木屋去的时候,或者从小木屋回来,经过杏开家院门前,就坐在斜对面的那个碌碡上吃烟。杏开家院门外贴着院墙是棵榆树,树上挂着一个钟,杏开他爹是队长,一天三晌要打开工钟。他一坐在碌碡墙上吃烟,院门有时开了,走出来杏开,有时院门开了走出来是杏开他爹满盆,满盆说:你坐在这儿干啥哩?霸槽说:我看树上钟哩。满盆说:钟有啥看的?霸槽说:我看钟声咋样升在半空。满盆说:你钉了这么久的鞋咋还不给生产队交提成钱?一说提成,霸槽起身就走了,满盆要骂一句:啥货吗?!
  牛铃给狗尿苔说过,说不要老跟着霸槽,霸槽的口碑不好,狗尿苔扳着指头给牛铃说:你数数,村里对我好的还只有霸槽么。狗尿苔没说出的理由还有:霸槽是贫下中农,人又长得体面。王善人曾经说过,你见了有些人,莫名其妙地,觉得亲切,那人前世就是你的亲戚朋友,你见了有些人,却莫名其妙地讨厌,那人前世就是你的仇人。狗尿苔就想着他和霸槽前世一定有着什么缘由。他提了一笼子萝卜到泉里去洗,霸槽拉着自家的那头黑狗也要到泉里去,两人经过泉的塄畔上的秃子金家。秃子金的媳妇半香烧了水在院里洗头,院门也不掩,说:霸槽干啥呀?霸槽说:去泉里把狗往白着洗呀。半香说:人都说你怪,真的怪呀,黑狗能洗白?霸槽说:为啥就洗不白?秃子金呢?半香说:他去南山换包谷去了,今儿回来,我得洗洗头发。霸槽小声给狗尿苔说:他回来要日×哩,又不是日头发!狗尿苔嗤嗤笑,替霸槽拉了狗,两人就走。半香说:走啦?你也不看一下我这头发长呢还是杏开的头发长?霸槽说:头发长见识短!半香说:哼,你就只知道个杏开!
  到了泉边,狗尿苔说:她说你和杏开那话,你咋不吭声?
  霸槽说:吭啥呀?
  狗尿苔说:她给你和杏开瞎名声哩!
  霸槽说:那瞎啥名声?
  这怎么不是瞎名声呢?狗尿苔觉得霸槽默认半香的话是故意要张扬哩,他霸槽不顾了脸面,杏开还要名声哩。
  狗尿苔说:杏开把我叫叔哩!
  霸槽说:叫你叔着又咋?
  狗尿苔说:你带累谁都行,你不能带累杏开!
  霸槽回过头来,说:你管我?你也管我?!一下子把狗按到了泉里,狗的尾巴还翘在泉沿上,水面上咕嘟咕嘟冒泡。狗尿苔吓住了,不敢吭声。霸槽把狗提上来了,声音却平静了,说:我燥着时候不让你多嘴你就不要多嘴,你给它洗吧。
  狗尿苔知道黑狗洗不成白狗,但他还是给狗洗。
  
  3
  这一天,刮起了风,刮风的时候云总是轻狂,跟着风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只有树挥动着手足在喊鸡:快进窝去!鸡就从院门槛上翻过来进了窝。树又在喊:收衣服呀,还不收衣服?婆也把晾在院里绳子上的衣服一边收着,一边催督狗尿苔去压自家的麦草集子。
  狗尿苔家的麦草集子堆在村南口的塄畔上,风把集子顶都揭了,狗尿苔忙乱了一阵,用绳子在集子上拉了几道,每个绳头上都拴了大石头。风还在刮着,塄畔下的那片河滩地里土气濛濛,罩得河边的公路也不清亮,隐隐约约看见那里停了一辆卡车,有人在走动着,似乎又在吵吵声很大,但吵的什么,风只把它吹得一团糟,嗡嗡不清。
  田芽的头发被风吹成了乱草,袖着手也往公路上看,马勺提着一笼子灶灰往自留地去,风也就在笼子里掏灶灰,他蹴下来用身子挡风,挡不住,半笼子灶灰没了,田芽就笑起来,说:啥时候不能去地里撒灶灰,选这日子!马勺说:谁想到风这大!是不是霸槽又和人吵上了?田芽说:恐怕和外地人吵哩。马勺说:让外地人收拾他狗日的!田芽说:你咋说这话?马勺说:今早我见了他,好心地问候他哩,我说霸槽你吃啦,他说没吃哩,你给我吃呀?!狗日的嘴里有炸药。我说霸槽你咋这噌的?他说我还想骂他妈个×哩!我说你又骂谁呀?他说我正想哩。田芽你听,哪有这种人?我说总不会要骂我吧?他说溜勾子的我懒得骂。田芽田芽,你说这不是个疯狗么?田芽说:那你溜勾子啦?马勺说:我溜谁啦?田芽说:你溜支书么。马勺说:哎田芽,支书就是咱古炉村的党,你不跟党走?田芽说:我不当会计么。马勺说:你当么,谁都可以当么,谁只要会打算盘就来当么!田芽见马勺急了,就不愿和马勺说了,说:狗尿苔,来,狗尿苔!
  他们在风里说话,狗尿苔并没有过去插嘴,田芽这阵叫他,他让田芽的话叫风也吹没了,只是从那个漫坡下了塄畔。田芽说:叫你哩听不见?你往哪儿去?狗尿苔说:我到小木屋去。田芽说:帮霸槽吵架呀?狗尿苔说:我看热闹去。
  狗尿苔跑过河滩地的土路到了小木屋那儿,霸槽是在和一个卡车司机吵架哩。他们吵得很厉害,捶胸顿足,唾沫星子飞溅。狗尿苔当然要向着霸槽的,如果他们打起来了,他就要上去拉架,先把司机抱住,让霸槽趁机去打。但他们始终还没有打起来,狗尿苔就一直拿眼睛盯着,当司机刚刚往霸槽跟前挪了一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把土就朝司机脸上扔,可土扔出去风又吹过来,没能扔到脸上。司机说:你叫人来啊,你把你们村的人都叫来啊?!
  霸槽恨了狗尿苔,说:你干啥?
  狗尿苔说:我帮你。
  霸槽说:我让你帮?!扇远!
  杏开在叫他,怎么杏开也在这里?杏开是坐在小木屋的门槛上给他招手,狗尿苔走过来,看见了门口还躺着杏开家的母猪。他说:你家的猪身上没红绒么。拿手去提猪尾巴,母猪没有动。杏开说:它死了。狗尿苔这才看到母猪的身上有一摊血,忙说:咋死的?脑子里就嗡地响了一下。
  自从公路从洛镇直接通过来后,古炉村人很不习惯公路上汽车的速度,常常是汽车还离自己很远,就横穿路口,没想还没横穿过去,汽车便碾上了。不到一年,牛铃的叔被碾死了,守灯的本家侄子被碾死了,跟后的媳妇被碾了没有死,一条腿没了。灾难又轮到了杏开家的母猪,可杏开家的母猪怎么就来到了公路上呢?
  杏开在告诉着他,她是拉了母猪从下河湾的配种站回来,卡车就把母猪碾着了。狗尿苔拿眼看杏开,杏开也看了他一下,眼睛就避开了,避开了又看了他一下,发现狗尿苔还在看着她,她说:你死眼着干啥?狗尿苔说:是不是你又来小木屋了?杏开说:来不来咋啦?狗尿苔说:是不是你们只图在屋里哩,让母猪在公路上乱跑哩?杏开说:审我呀?狗尿苔说:你回答我的话!杏开说:凭啥?狗尿苔说:我是你叔哩!杏开说:哈巴狗站到粪堆上了,你算啥叔?哪儿好玩到哪儿玩去!不招理了狗尿苔。
  遭霸槽斥责就斥责吧,但杏开也这么斥责,狗尿苔就觉得委屈。杏开和霸槽相好不相好,他狗尿苔是看见了全当没看见,而村里人老议论着他们,说那么难听的话,他们听不到他能听到呀,他只是要提醒注意些就是了,可他明明从辈分上是杏开的本族叔的,杏开竞这样对待他。狗尿苔也就从小木屋出来,看着霸槽还在和司机吵。
  司机说:谁的责任,我的责任?公路上有猪圈吗?!
  霸槽说:公路上是没有猪圈,可是,我问你,猪身上有公路吗?唼?!
  这话说得好么,这话也只有霸槽能说得出来,狗尿苔啪啪地鼓掌。风开始减弱,土气也渐渐散开,霸槽侧面站在那里,鼻子嘴巴显得那么分明。古炉村人都是肉乎乎的柿饼脸,唯有霸槽脸长长的,有棱有角。他和司机争吵得那么凶,却一直还戴着墨镜,这会儿他把墨镜取下来,用衣襟擦拭,头却颤颤地,又斜视着司机。狗尿苔看见了他脸上有了一个漂亮的微笑。
  司机最后是软下来了,这从脊梁上就能看出,长长地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来,说:我摸了姑姑子的×了!从怀里掏出一把钱来,一张张数,是三十元,放在了小木屋门口的凉茶台子上,算是赔偿了猪钱,然后过来提起了母猪的后腿往车厢里扔。赔偿了钱,死猪当然归于司机,霸槽是没有话再说,但他们跟过来,又极快地从钉鞋凳子上抓起了割掌的刀。
  司机说:你,你要干啥?
  霸槽说:杀不了你的。
  他拽住了母猪尾巴,白光一闪,狗尿苔只觉得刀在母猪的尾巴根轻轻划了一下,尾巴连同猪屁股的一疙瘩肉却掉下来了。
  霸槽在说:你走吧,走吧,猪缰绳就送你啦!
  司机嘟嘟囔囔钻上驾驶室,一声轰鸣,卡车开走了,霸槽说了句:伙计,你不喝茶呀?!哈哈大笑,还没等车开过古炉村的那个路口,就一下子把从小木屋出来的杏开抱了起来,杏开叽吱哇呜喊,但立即没声了,她的嘴被霸槽的嘴堵上。突如其来的变故,狗尿苔不知了所措,走不及身,也闪不及眼,抓了鞋凳子上的围裙,挡住了自己的脸,说:啊流氓!啊流氓!
  小木屋的门并没有关,其实是霸槽抱了杏开进去后用脚勾了一下门,但门是走扇门,门又开了。狗尿苔再没有进屋,站在门外的凉茶台边,听到屋里的咯笑声和什么倒坍的声,一股子水就像蛇一样流出来。那时候,州河里的昂嗤鱼又在呼自己的名字:昂儿嗤!昂儿嗤!狗尿苔希望昂嗤鱼叫得更大些,自己也叫:昂儿嗤昂儿嗤!昂嗤鱼却不叫了。
  公路的上方,有三个人拉着架子车下来,一看那模样,肯定又是来古炉村买瓷货的。狗尿苔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便极力去想瓷货的事。古炉村在很远很远的年代里就烧瓷货了,不了解情况的人只晓得洛镇有朱家窑,可古炉村烧窑的年份比洛镇早,论起来,洛镇的姓朱户还是古炉村夜姓人家的外甥哩。据说姓夜的祖先先来到古炉村烧窑,然后把从山西来的姓朱的外甥接纳了,传授烧窑手艺。但夜姓人家人丁不旺,朱家人却越来越多,以至发展到了有两支去了洛镇,而古炉村的夜姓百十年来人口继续稀少,窑业也逐渐衰败,竟然再做不了艾叶青和天青一类的细瓷了,只专门烧盆烧碗烧些面罐和水瓮。三个人已经走到了镇河塔,他们在稀罕了塔下的那片竹子,竹子都是一出地面就拐弯儿。狗尿苔虽然怨恨着霸槽和杏开,但他不愿意让外人看到他们的荒唐,就大声喊:来生意了,生意来了!先迎过去招呼买瓷货的人,拉架子车的是个前崖颅。
  前崖颅说:这村里烧窑吗?
  狗尿苔说:买瓷货呀?
  前崖颅说:特色!
  前崖颅手搭在眼前,像猴子一样环视起了这个州河上的小盆地:河南边的都是石山,北边的却是土岭起起伏伏地拢了过来,像一个簸箕。簸箕里突兀地隆起一座山,村子就在山根围了半圈。前崖颅又说了句:特色!
  古炉村人说哪个女人长得好时使用特色这两个字,而前崖颅看见什么都是特色,狗尿苔就知道他是从某个山沟里来的买主,有些看不起他了。
  前崖颅说:哇,中间还有座山,这叫什么山?
  狗尿苔说:中山。
  前崖颅说:多好的名字,村子就叫中山村?
  狗尿苔说:你是来买瓷货的,你不知道古炉村?!
  前崖颅并没有上怪,他看着狗尿苔,突然地笑了,说:特色!
  很显然,前崖颅这一次是在对着他说特色了。狗尿苔是长得不好,作践他长相的话他已经听习惯了,但前崖颅用特色来说他,便觉得是一种侮辱,就转过身不理了,却看到霸槽重新坐在了小木屋门口的钉鞋凳子上,戴着墨镜,样子像个熊猫。
  前崖颅又叫了一句特色,端直朝霸槽走去,稀罕地瞧着霸槽在那里钉鞋,旁边还放着一把系着绳子的打气筒,再旁边是一张石板桌子,桌上一个瓷茶壶,三个瓷茶碗。提起壶晃了晃,里边有茶,说:茶水多少钱一碗?
  霸槽说:不要钱。
  前崖颅倒了一碗喝起来,茶冷着,又难喝,就不喝了,而另外的那个男的和那个女的就走近来,霸槽立即发现他们的鞋后跟都磨得一边高一边低,便站起来让座,说:补鞋吗还是补胎?他们架子车的轮胎好着的,鞋也不补,那女的只盯着霸槽看,说:你眼睛不好吗?
  霸槽把墨镜摘下来,放在了石板桌上,女的说:特色吧?前崖颅说:特色!木屋里一声咳嗽,站出了杏开,女的目光从霸槽的脸上滑过 了,说:我们要买瓷货的。
  狗尿苔在霸槽把墨镜放在石板桌上时,他就过去拿了墨镜玩,霸槽喊了一声:脏手!狗尿苔把墨镜放下,他也知道这三个人既然不补胎钉鞋又搅了好事,霸槽有些丧气,才不让他玩墨镜。于是,他要给霸槽示好,就走到架子车前压了压车轮,想偷偷拔掉气门芯,这些人就可以掏钱打气了。但是,前崖颅还一直注意着他,他也没敢拔气门芯,便说:霸槽哥,你背背县志。
  往常公路上有人到了木屋前,霸槽会热情介绍古炉村的情况的,说远在清代这里可是山自麓至巅,皆为窑炉,村人燃火炼器,弥野皆明,每使春夜,远远眺之,荧荧然一鳌山也。狗尿苔最佩服的是霸槽知识要比水皮高,而且背诵这段话时,仰着头走来走去,常常就走到他的面前了,手指头拨起他的下巴,说:你知道不?他立即说:我听不懂。霸槽就说:你当然听不懂,这是县志上的载文。现在,霸槽没有了这个兴趣,说:买瓷货的,你领着到村里去吧。
  狗尿苔无数次地领着外边人进村买瓷货,而这一次他反感了前崖颅,虽然还领着进村,却自个在前边跑起来,有意要让买瓷货人知道他腿短仍跑得快。他跑得真快,买瓷货人拉着架子车,果然就撵不上。进了村道,村道是东西向,朝南朝北是无数的巷子,家家的院墙又都用瓷匣钵和烧坏的缸瓮砌的,路面更是纯一色的瓷瓦片竖着铺成,狗尿苔在买瓷货人不住口的特色中,大声喊:买瓷货了!所有的院墙都回应了,发出铜一样的嗡嗡音。
  在天布家门口的照壁前,那蓬牵牛花叶子已经脱落,狗尿苔遗憾着买瓷货的人看不到牵牛花开的景象呀:那所有的藤蔓上都生触须,上百个触须像上百条细蛇,全伸着头往上长,竟然能从那些竹棍里钻一个格儿往上长,钻一个格儿往上长,而所有的花都张着喇叭口,看着就能听见它们在吹吹打打地热闹。现在,叶子脱落了,藤蔓没有倒,如铁丝网笼在那里,一大群鸡聚在下边,一只黑公鸡在骂一只母鸡:你的公鸡弄我的母鸡就弄啦?我要弄你呀你就上了墙?!双方叽叽咕咕吵架,后就相互掐斗,落了一地鸡毛。狗尿苔说:去,去,去!把它们轰开了,照壁后的院门里又出来一只母鸡,脸色通红,不停地叫:我下了一颗蛋!照壁上还站着个大红公鸡,说:不信,不信!母鸡说:不信你看!大红公鸡歪头往院里看,它的冠十分大,大得竖不起来就垂在一边,像牛铃戴的帽子,帽耳子永远都是一扇翘着一扇耷拉着。狗尿苔也从门口往院里看,天布的媳妇正从台阶上的麦麦窝里捡出了一颗蛋在自己的眼窝上蹭。她一直烂眼角,用热鸡蛋蹭着据说能治好。大红公鸡就说:真个!真个!
  狗尿苔认识大红公鸡,它是支书家的,就问了一句:你大呢?
  大就是爹,古炉村人把爹都叫做大。你为大,我为小,但孩子们却不叫小,叫碎。如果大人们要骂起孩子,孩子就还得配上更难听的(骨泉)字:碎(骨泉)。
  狗尿苔对大红公鸡说:你大呢?又一想,支书怎么是鸡的大呢?还在迟疑着,支书从巷道口的拐角过来了。支书是在给面鱼儿说话。
  支书还是披着衣服,双手在后背上袖着。他一年四季都是披着衣服,天热了披一件对襟夹袄,天冷了披一件狗毛领大衣,夹袄和狗毛领大衣里迟早是一件或两件粗布衫,但要系着布腰带。这种打扮在州河上下的村子里是支部书记们专有的打扮,而古炉村的支书不同的是还拿着个长杆旱烟袋,讲话的时候挥着旱烟袋,走路了,双手后背起,旱烟袋就掖在袖筒里。从巷道口的拐角下来是个漫坡,支书眯着眼,似乎不看面鱼儿,却用脚将路上的一块石头拨拉到墙根了,说:你把包谷煮上啦?
  面鱼儿说:煮上了,四十斤包谷全煮上了。
  支书说:不全煮上难道你还留些呀?!灶盘了?
  面鱼儿说:盘了,盘了。
  面鱼儿一直面对着支书,但是退着身子给支书说话,支书一直在走,他也就一直退着身子说。他背上没长眼,路又是漫下,一个坑儿窝了一下脚,但没有跌倒。
  面鱼儿说:没事。听说给我四十斤包谷别人有意见?
  支书说:那肯定有意见么,霸槽就跳着跳着在村里嚷哩。
  面鱼儿说:他钉鞋补胎哩,我说过他没?别的泥水匠木匠出外挣了钱交提成哩,他从不交我说过他没?没么,都没!他还咬我哩?
  支书说:提意见让提么,我说了,朱大柜光明正大,以后谁家只要能有娃娃出生,生产队里都给四十斤包谷烧酒!
  面鱼儿说:你这么一说,我就能睡踏稳觉了。
  支书说:这我得告诉你,娃娃一落草,就招呼全村人去喝酒!古炉村的好风气得从你这儿开始!
  支书的大衣似乎往下沉,他耸耸肩,然后步子加快了,面鱼儿再没跟上,站在那里还嘴里叽叽咕咕着,狗尿苔就迎上去,说了:爷,支书爷,来生意啦!
  支书没有搭言,眼睛一直眯着,但抬头瞅了瞅狗尿苔身后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妇女,眼里发光了,问:买瓷货呀?妇女说:买十席碗,六席盘子,啥价呀?支书说:公价。妇女说:能便宜了就多买几席。支书说:百货公司有搞价的吗?妇女说:这是来村上买货呀。支书说:是村上,不是我朱大柜的。狗尿苔看见支书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和蔼,似乎一直都在微笑,话一说完,脸却阴沉了,并转身往左边的巷子里走。
  左边的巷子都是漫上坡,一直可以到山门下。山门是窑神庙的山门,从这里能看见窑神庙的门,门口站着两棵柏树,树老得没了树冠,树身扭着像站了秦琼敬德。山门往西是个土场子,土场南第一家是个大院子,院门却是铁的,里边三间上屋是公房,斜着的又是三间牛圈房,院门大开着,院子靠里一排木桩上拴着六七头牛,头都朝西,尾巴朝下。
  支书独自往前走了,买瓷货的人还愣着不动,狗尿苔说:跟上,跟上!他也跟了走。照壁下的大红公鸡也跟了走。支书走上了坡道气不喘,脚步扑沓扑沓响。一家院墙的匣钵砌得缝隙大,狗尿苔靠近去要看院里人做什么,院门咯吱开了,走出来牛路。牛路猛地瞧见支书,就说:支书你吃啦?支书说:没到饭时吃啥哩?你没出工?牛路说:我后跑哩。老支书说:哦,赶紧吃一疙瘩蒜,蒜能岔屙。买瓷货人说:后跑?他们听不懂。狗尿苔告诉了:后跑都不懂呀,后跑就是拉肚子。可是,村里人都是干肠屙不下的,牛路怎么还后跑?买瓷货的说:特色!支书又往前走了,那件大衣还是沉,老往下溜,他时不时耸肩,大红公鸡也是头往前伸着,两个翅膀往后拖着地,也像披了大衣。
  公房院子里的牛并没有因为来了人而挪动姿势,甚至连尾巴也没有甩一下。支书开了公房门,三间屋里一间是摆了一张八仙桌,四个条凳,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和各种大小不一的红缎子做的锦旗,另两间有个小门锁着。支书没有急着去开小门锁子,而觉得一个锦旗挂斜了,走过去重新挂好,掏出旱烟袋,说:吃呀不?买瓷货的说:不会。支书就蹴在条凳上自个吃烟,却把钥匙扔给狗尿苔,让狗尿苔开小门了领买瓷货的点货。
  狗尿苔受到重用,伸了伸脖子,觉得个头高了一截,却后悔今日出门没带上火绳,使得支书把一根火柴划着了就插在烟锅里,然后端了烟袋杆使劲地吸。两间屋里各类瓷货堆了一人高的垒儿,买瓷货的大呼小叫,取了碗碟看成色,敲响声,狗尿苔连说:小心呀,小心!支书哼了一下,却又让他出去了。
  狗尿苔灰沓沓走出公房,欢喜刚从外边背了一捆包谷秆在牛圈房里,叫着他帮忙铡料,而靠近门口木桩上的一头花点子牛打了个喷嚏。这头牛瘦得皮包骨头,眼角趴满了蚊蝇。它的喷嚏声音很怪。狗尿苔说:你笑话我哩?头一歪,脑袋撞在那牛的肚子上。没想另外的牛全大声叫,并且绷着缰绳,过来围住了狗尿苔。牛在说:不要撞它,它有牛黄哩!狗尿苔说:啥牛黄?牛说:你连牛黄都不知道呀!狗尿苔确实不知道什么是牛黄,他看着牛的脸,牛脸都拉得那么长,他说:我啥不知道?你以为我真不知道?!就不寻牛的事了,去帮欢喜铡料。一把镲子摆在那里,像人叉开腿躺着,狗尿苔取了一撮包谷秆喂在铡口,欢喜提了铡刀往下按,铡出的料节就如浪花跳起来。牛圈棚里一股子尿臊味,而墙角的灶台上给牛烧着的调料水开了,咕嘟咕嘟响。欢喜说:你做啥了,牛叫哩?狗尿苔说:我和牛说话哩。欢喜说:咹?狗尿苔说:就是说话么,它们说花点子有牛黄。欢喜嘴张得多大,他的牙掉了,嘴窝着的时候,像是婴儿的屁眼。狗尿苔说:啥是牛黄?欢喜说:牛黄就是牛肝上长了瘤子,那是药,贵得很!牛能给你说话?狗尿苔说:啥都能说话哩。又喂了一撮包谷秆,还想说:你以为只有人能说话?但还没说出口,支书在喊他,喊得不耐烦了。
  支书在公房里收了卖瓷货的钱,用笔在小本子上记账,钢笔写着写着没了墨水,甩甩,还是没墨水,他喊着狗尿苔去马勺家快把墨水拿来。
  马勺是会计,会计家肯定有墨水。狗尿苔急速地跑到马勺家,马勺没在,马勺他妈嘴唇乌青,手捂着胸口在院子里坐着。马勺他妈有心脏病,这是满村人都晓得的,狗尿苔和她说话都得小心,耽怕声一高她受惊,就低声缓气地说支书要墨水哩,墨水放在哪儿他取了给支书送去。马勺他妈手指了指上房屋的柜台,狗尿苔取了墨水瓶,墨水瓶没了盖,走出门。马勺他妈站起来要给他说什么,他不愿意和她多说话,猫了腰小跑,却在巷口打了个趔趄,墨水就洒在地上。墨水瓶里只剩下半瓶了,狗尿苔就害怕了,左右看了看,是没人,忙用脚踢着土遮盖了地上的墨水痕迹,反身到了马勺家,给马勺他妈说:婶,我口渴,桶里有水没?马勺他妈说:吃啥好的了,大冷天的口渴?狗尿苔已进了厨房,忙舀了一瓢水把墨水瓶灌满,出来说:婶,你家水放糖了,恁甜呀?就走了。
  狗尿苔很得意,他觉得只有他才想到了在墨水瓶添水,换是牛铃,甚至水皮,是绝对想不到这点子的。但他再不敢小跑了,小心翼翼地端着墨水瓶,生怕有一点一滴洒出来。
  在公房里,支书用笔吸了墨水,写出的字淡得看不清。支书说:从马勺家拿的?狗尿苔说:马勺不在,他妈在哩,他妈病又犯了。支书就看着狗尿苔,看得狗尿苔心虚了,开始咬指甲。支书说:瓶子这么满的?狗尿苔说:啊满。支书说:你路上栽跤了?狗尿苔说:啊没。支书说:没?你袄上有墨水点子哩,还敢说没?!狗尿苔慌了,一下子把什么都坦白了,支书吼了一声:你滚!
  狗尿苔这才知道添了水墨水就用不成了。滚就滚吧,离开了公房院子,牛笑得集体打了个喷嚏。支书没有说他是在搞破坏,也没有说让他赔墨水,狗尿苔就没有恨支书,他自己恨起了自己,把棉袄脱了,只穿着里边的单褂子,让冻去,一直往东走。
  
  4
  东边的村头有个大碾盘,碾盘上落着苦楝蛋儿。
  古炉村有十多个碾盘和石磨,年代最老的也是纯青石的就数村西头的石磨和村东头的碾盘。支书经常给人讲,姓朱的先人,在这里经管得最兴旺的时候,州河上下十五里地的人都羡慕。有一个风水先生看了先人的相貌,相貌并不是发达的相貌呀,就到古炉村里来看地理,说村西头的石磨和村东头的碾盘虽无意摆设,却恰是左青龙右白虎,但缺乏南朱雀北玄武,仍算不上多么出众,便又怀疑是朱家祖坟坐了什么妙穴。风水先生提出到坟上去看看,先人说等一会再去吧,风水先生说:那为啥?先人说:坟旁边有他家的萝卜地,几个孩子在那里偷拔着萝卜吃,咱突然去了,会吓着了孩子。风水先生感叹了:哦,不用去了,我知道古炉村为啥能兴旺了!
  现在,村西头石磨的磨扇已经磨成了三指厚,上磨扇上压着一个大石头,还继续用着。村东头碾盘上的石磙子早都不见了,旁边长着的那棵苦楝树就往下掉苦楝籽蛋,嘣,掉下一颗,嘣嘣,掉下两颗,都在碾盘上跳。
  两年前的一个黄昏,碾盘北边的坡洼过狼群,家家把院门都关了,老顺家的房子就在碾盘的紧北边,老顺还在碾盘上摆弄烟叶。他把晾好的烟叶一条一条抽去了烟筋,他家的自毛狗就咬起来。狼群每年都要从古炉村过一次,三五一伙,不是走南边的州河石头滩,就是走北边的坡洼地,人们就要噢噢地喊,希望它们能走快些,不要进村。可白毛狗气愤的是这些狼慢腾腾地走,而且走的时候大嘴都闭着,像是在微笑,狗就咬声不停。
  狼群一走过,州河里就涨水。狼群和涨水有什么联系,这谁也不清楚,而两年前的一个月后州河水就涨得特别大。
  一涨水,村里人都去捞柴。老顺是拿了大捞兜站在河堤最上边的石墩头上的,捞到了许多碎树枝、树皮和北瓜茄子。但他为了多捞,将这些树枝树皮和北瓜茄子并没有及时转移到堤上,等再去捞时,水又扑过来将捞出来的浮柴和瓜果冲走了。大家都笑老顺笨,老顺又到镇河塔下的石墩上重新捞,就发现了一根椽斜着漂下来。他是用皮绳一头拴在石墩上,一头缠了腰后下的水,椽上却有一双手,拖着一个女人。老顺说:这死鬼!用捞兜戳着女人,要把她戳下去了再把木椽拉上来,但死鬼的手抓着木椽,怎么也戳不掉,近去用手试试鼻子,竟然还有气,就抱上了岸。所有捞浮柴的人全跑来抢救,压胸膛,捏人中,还驮在牛背上拉着牛转圈,女人就吐出一摊水来活了。这女人就是来回,活过来后并没有走,住在古炉村。婆给她端吃了几碗饭,她跟着婆到家来,叫着:爷婆!婆说:你叫谁呢?来回说:你们不是姓爷吗?婆说:村里两大姓,姓朱的姓夜的,姓夜的发声不叫爷,叫黑。来回说:哦,黑婆。狗尿苔说:也不叫黑婆,我家姓朱,我婆有我婆的名字哩,名字是蚕,村里人叫蚕婆。狗尿苔不喜欢这个来回,她下嘴唇上有一个痣,吃痣,嫌来了吃家里的饭。来回再来他就拿笤帚扫脚地,婆便骂狗尿苔不懂规程,骂出屋去。
  婆想教来回剪纸花儿,来回不肯学,只是老拾着废纸,或者好看的树叶子来让婆剪。婆想把来回和守灯撮合,来回说:支书让老顺来寻过我。婆立即不说话了,开始剪一张柿树叶子,柿树叶子厚敦敦的,还泛着红,树叶子上就出现个牛的头,说:老顺好,老顺是贫农。
  老顺四十多了,从来没娶过媳妇,只养着那只白毛狗,支书鼓动老顺把来回伴了,老顺说:那我是给我捞了个媳妇?支书说:我同意了,她就算是你的女人!
  来回成了古炉村的人,村人就不待她是客了,也慢慢地嚼她的舌根。因为她差不多的夜里都喊,她喊:呜,呜。先是牛铃在一个半夜里经过老顺家的门外,听见喊声,撒腿就跑,以为在喊狼,一边跑一边叫:有狼了,有狼了!谁家的孩子都哭了,村人拿了磨棍铁锨出来,结果没有狼,听到的是来回在叫床,村人就逊了。
  村人逊了来回,来回就什么都不是了,田芽嘲笑着她不会擀面,睡觉打呼噜,能吃。冬日里生产队一部分人担尿水去沤粪,一部分人在打麦场上剔棉花。棉花是秋后拔了秆子堆在打麦场上的,拔秆时上边还有着一些没熟的棉桃,堆了个把月了,没熟的棉桃就干了,里边仍憋出些棉花来,颜色当然不纯,却也白花花的,像是柴堆上的残雪。这些人剔着棉花,嘴里要说是非,说着说着又说到了来回,水皮娘就撇着嘴,说:喊声恁大的,谁没个男人?!半香低声说:你就没个男人!水皮娘是个寡妇,可她听到了,装着没听到,还在说:谁没个男人?谁又不是没有过男人?他老顺就有多能行的,麻子黑,是不是?
  麻子黑说:人穷,腿跛,髁少!
  大家就轰轰地笑,说麻子黑你狗日的髁多,髁多却刷在了墙上。
  狗尿苔回到家没见着婆,而锅里温着饭,他吃罢,以为婆又到村口的路畔扫烧炕的草沫子了,出来找时,没想婆也在打麦场上剔棉花。远远地偷看婆的脸,害怕着婆又要骂他,看星拉了他说:狗尿苔,你把油瓶子打啦?哪一壶不开提哪一壶,狗尿苔说:与你屁事!扭身就走。看星说:走啥的?狗尿苔说:让我婆看见又骂呀?看星却从怀里抓了一把蓖麻籽塞给狗尿苔,说:叔给些蓖麻籽,没油了,炝几颗蓖麻籽,你婆还骂你?!狗尿苔给看星鞠了个躬,说:啊你有跑路的事就使唤我。却听到了麻子黑在辱没着老顺。
  麻子黑也是光棍,长得黑,你觉得他老穿件黑衣服都是身子把衣服染黑的。别人可能不知道,狗尿苔知道,麻子黑其实每晚都去老顺家那儿听动静,月光明明的,来回听见后窗外有响动,老顺说:是老鼠吧。来回听出不是老鼠,就说:噢,你让老鼠进来么。越发颤颤地声唤。气得麻子黑揭了院墙上的瓦片扔到塄畔下的水田里,蛙声也聒到天亮。
  婆剔出了半筐子棉花,棉花没筋丝,一扯就开了。她对麻子黑说:都是姓朱的,本家子么,你不要说老顺。
  婆是好心着劝麻子黑,麻子黑却凶巴巴地说:咋啦,朱家就没有阶级敌人啦?!
  婆当下闭了嘴。
  狗尿苔从看星的身边往过走,护院的媳妇腿伸得很长地坐在那里,她听着葫芦的媳妇逗着婆婆说话,故意干咳着要吐痰,狗尿苔从她腿上跨了过去,她说:你眼睛呢?!狗尿苔已走到麻子黑面前,说:我婆把你咋啦?!
  麻子黑只觉得好玩,身子一起,双腿岔开,从狗尿苔的头上跃了过去。麻子黑经常戏谑狗尿苔,狗尿苔没招理他,没得罪他,只是走路,他要么就挨着狗尿苔,故意弓着腿要和狗尿苔一般高,要么就突然地从狗尿苔头上跃了过去。这回他跃过了,狗尿苔仍看着他,说:我婆把你咋啦?!麻子黑又跃了一次,但狗尿苔在他跃过头顶时朝上一顶,把麻子黑的蛋顶疼了。
  麻子黑说:你算个啥呀?
  狗尿苔说:我是我婆的孙子!
  麻子黑说:你婆的孙子?哪儿来的孙子?唼?!
  婆立即像鹰一样扑过来,把狗尿苔罩在了怀里。有人就在说:麻子黑,和娃们拌啥嘴哩,忙你的去。麻子黑骂了一句:没看看你啥出身么,还咬蛋?!把剔出的棉花拢在背笼里背走了。打麦场上又继续着说话,葫芦的媳妇把一朵棉花别在了她婆婆的头上,让大家看漂亮不?婆婆拧媳妇的耳朵,说:你这鬼,作践我呀!媳妇说:戴个花真的漂亮哩!又把自己的头巾给婆婆包了头,露出了那朵棉花。婆婆这下没有动,让着媳妇去包,说:你是打扮你的碎女呀!大家笑起来,葫芦的媳妇和婆婆也都笑起来。婆婆说:不敢笑,一笑肚子就饥了。媳妇说:黑了回去咱包饺子吃!戴花说:葫芦一锥子扎不出个屁来,娶的媳妇却就会嘻嘻哈哈逗婆婆开心!护院的媳妇说:哼,吃饺子哩,一年吃得上一顿饺子?就会拿嘴哄人!戴花说:孝顺不一定给吃给喝就孝顺啦,让老人高兴,这叫喜孝。婆说:这倒是,这倒是。让狗尿苔把剔过了棉花的棉秆抱到场边去。狗尿苔说:我又不挣工分。婆说:不挣工分就不抱啦,那费了你啥劲?
  狗尿苔抱了一趟棉秆,心里还气着麻子黑。打麦场边是六升家,六升家和猪圈旁长着了三棵槐树,猪在圈里拱土,拱出个萝卜头就咬,却不是萝卜头,是节白塑料管,惹得树上的乌鸦笑。猪就问:你笑啥?乌鸦说:我笑你黑!猪说:你从烟囱里爬出来的,你才黑!乌鸦说:谁黑谁知道!狗尿苔一踹树,乌鸦飞走了。他想麻子黑也是个乌鸦。
  狗尿苔确实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还是在很多年前,水皮家的母猪下崽,下了一个,又下了一个,一下子下出了七个,他们都在那里看。后来他和牛铃为吃几颗桑葚吵起来。古炉村的孩子致起气了,要相互高声叫喊对方父母的名字,似乎这样就是骂得最狠。牛铃他大名字是五福,狗尿苔就喊:福,福,蝙蝠的蝠!牛铃却不知道狗尿苔的父母的名字,连父母是谁也不知道,就说:你是要下的,要下的!狗尿苔不清楚要下的是啥意思,问婆,婆说:这谁说的?他说牛铃说的。婆说:我拧牛铃的嘴!但他问婆他到底是哪儿来的?婆说:捞来的呀。他说:猪都是从母猪肚子里下出来的,我怎么是从河里捞的?直到两年后,他才从村人口中得知自己就是要来的,至于是如何要来的,谁也不直讲,他也不再追问了,可从此身世成了一块疤,不想让谁去揭。别人奚落他也就奚落了,可麻子黑老欺负他,当着那么多人又说他的身世,狗尿苔突然就想到来回了。那一年州河涨水,狗尿苔也在堤上,看着老顺捞人,也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这样从河里爬出来的,当来回在牛背上驮着转圈的时候,他提了杏开的一双旧鞋就跟着,等来回从牛背上下来了给她穿。来回捞上岸就没有鞋,光着脚。
  狗尿苔从打麦场上走开,是一只麻雀把他带到了老顺家门前的椿树下。麻雀像一颗灰石子,先是在狗尿苔面前的地上蹦,狗尿苔走近了它又飞起,飞起来再落在前面的地上蹦。平常碎嘴的麻雀今天什么也不说,就是飞飞落落逗着狗尿苔走到了老顺家门前的椿树下。从椿树下看老顺的家,门开着,门里黑咚咚的,狗尿苔听到了哪儿有沉闷的吭哧声,像谁在挖土窖,却没个人影,白毛狗就卧在屋檐下。狗说:甭,甭过来!他说:我找人。他顺口这么说,又说:人呢?门里走出了来回,来回有一个吹火状的嘴,牙暴得特别长,举个萝卜在啃。咔嚓咔嚓的声音,让狗尿苔听着很香,舌根下就汪出了水。
  来回说:你吃呀不?
  狗尿苔说:吃,吃,不吃,萝卜辣。
  其实来回并没有把萝卜伸过来,一直自个啃,同时有了喂喂的叫。
  狗尿苔听见了吭哧声,也听见了叫声,听出这是老顺的口音,老顺掉过一颗门牙,说话漏气。来回把萝卜放在了窗台上,手在门框上摸,摸出了铜条子钥匙,然后去了山墙边的厕所。狗尿苔一下明白老顺在那边拉屎,让来回给他掏粪了。
  人都说1965年是阴历蛇年,龙蛇当值风调雨顺,虽然麦秋两季收成还好,但人人还是得吃稻皮子炒面才能勉强着吃饭不断顿。稻皮子炒面是冬天里拿软柿子拌搅了炒熟的稻皮子和谷糠,晒干磨出的面。炒面吃着还甜甜的能下肚,却常常是下了肚了就拉不出屎,得拿钥匙或柴棍儿掏。狗尿苔极快地从窗台上抓过了萝卜,美美地咬了一口,嚼着往下咽。狗在叫,叫着咒骂他,他一时舌头调不过来,就背了身嚼。但是,来回从厕所里出来了,说:叫你慢慢屙,你用那么大的劲,你不知道你有痔疮!萝卜咬碎了,疙里疙瘩的还没咽下喉,狗尿苔假装系鞋带,把身子蹴下去。
  来回重新啃萝卜,她没有发觉萝卜已被咬过一口,她说:狗尿苔!
  狗尿苔噎住了,胸口疼,没做声。
  来回说:谁给你起这么难听的名字?村里分救济粮吗?
  不知怎么搞的,狗尿苔却说的是:你是从河里捞的……
  来回说:河里捞的咋啦,河里捞的就吃不上救济粮?
  狗尿苔立马说: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婆说我也是从河里捞的么。
  狗尿苔这么解释着,想着来回就不会误会他的意思了,来回却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捞出来是老顺的,是贫农老顺的媳妇,你……她不说了,脸色突然大变,喉咙里吭啷一下,喷出来的全是萝卜味。但她又说了:我早就听说有人要算计老顺呀,要分救济粮呀就怀疑我怀疑我娘家的成分!去调查么,看我大是不是四清下台干部,调查么,河水把我冲了的,我是从河里爬出来的鱼鳖水怪?
  狗尿苔说:我气着的,你比我还气?
  来回说:我打听啦,古炉村多半人是从娘肚里摸着出来的,这是个啥村吗?!
  狗尿苔说:你别骂古炉村,是古炉村收留了你。
  来回说:不捞我很好,我死了说不定已托生到了好地方!
  狗尿苔后悔自己来见来回了,怨恨自己来见来回为了啥?拧身就走。巷道里一个下坡路,路上立栽的瓷瓦片泛着光,谁把水泼到路上了结了一层冰,也泛着光,一片光。他看着路中间一块半截子砖,拿脚去踢,半截子砖冻住了,没踢开,把脚踢得生疼。一头猪就顺着坡道跑过来,猪后是守灯的本家嫂子。她的猪从猪圈里跑出来,她越撵猪越跑得越快,叫着:狗尿苔,把猪拦住!狗尿苔就把猪拦住了。
  守灯的本家嫂子说:狗尿苔,你和来回在骂人了?
  狗尿苔说:我没骂。
  守灯的本家嫂子说:来回骂了没事,你一骂就给你婆惹事哩。
  狗尿苔说:这我知道。猪咋跑出圈了?
  这女人就使劲打猪,说:人老实的像个鳖一样,咋养了这号猪,老拱圈墙!狗日的你以为你托生在村干部家了?猪趴在地上一声不吭,狗尿苔说:它也是饿匪了,八成呢,我八成哥呢,他不会把围墙加高?女人说:你哥去山里换包谷了。古炉村产稻子,这在州河两岸出了名,可古炉村人碾下米了,筛出的带稻皮角的烂米留下自己熬稀粥,而把好米拿到南山深处的人家那儿换包谷,一斤米可以换一斤八两包谷,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一斤换二斤,就图多吃点。狗尿苔有些生气,说:他说好再去换包谷要叫上我的,嘴都是勾子!女人说:你能钻山呀?狗尿苔说:我咋不能?他使劲伸长身子,连脚也跷起来了。女人说:好,好,狗尿苔长得高了,要撵上牛铃了!却把狗尿苔的头往下一按,狗尿苔又回到了原型,他的头只撞着了八成媳妇的奶。
  
  5
  太阳把中山照白了的时候,山后边的天空就发蓝,蓝得像湖一样深不见底,而南山以及西边的屹岬岭和东边的烽火台,一半的身子却是暗的,暗了的身子里才现出着梯田和梯田塄上裸了叶子的树木。这些树木多半是柿树,柿树在冬季里只有粗桩和细枝,细枝全都斜着往上长,善人不止一次地说古炉村是州河岸上最美丽的地方,瞧么,柿树多像千手观音啊。
  霸槽一大早就在镇河塔前的公路上摔酒瓶子,砰地摔下一个,砰地又摔下一个。他琢磨着善人的话,觉得善人说古炉村美,只是善人眼里啥都是佛和菩萨,而他霸槽能看出山水风光的美了,就能想到这么美的山水,慷慨些,可以赠人么!赠与谁呢?他的嘴张开了,却没有说得出来,口鼻里三股白气就往出冒,白气都很快把他裹住了,他打了个冷战,系紧了棉袄。他的棉袄已经穿过了几个冬天,袄面子破了几处往外露棉花,天布曾经戏谑过他,说他的棉袄在流猪的板油哩。这话让霸槽受刺激,现在一想起来还哼了哼,再把一个酒瓶摔在公路上。拾粪的牛路,站在公路边远远地看了霸槽许久,说:啊霸槽,咋摔酒瓶子?
  霸槽说:不摔酒瓶子,谁的架子车自行车让我补胎呀?
  牛路说:啊?!
  霸槽说:啊啥呀,又拾粪哩?
  牛路说:拾不下么。
  霸槽说:你到公路上拾,汽车不屙屎么。
  牛路说:那你一天能补几个轮胎?
  霸槽说:补毬哩!几天也没一个轮胎被扎破的。
  牛路说:那你不如拾粪呀。
  霸槽说:你就知道个拾粪!
  霸槽又砰地摔了一个酒瓶,再砰地摔了一个酒瓶,七八个酒瓶子全摔了,一片玻璃溅起来划破了他的手背,血就流了出来。他骂:我日他妈!往小木屋去。
  牛路觉得霸槽是真有些怪了,还看不起拾粪,你又能干了啥?说:霸槽霸槽,你不摔了?霸槽回了一句:我去买酒啊!什么地方就有了乌鸦呱呱地叫,牛路朝公路两边看,没有乌鸦,乌鸦在南山上的柿树上。柿树那么多的枝条都伸在空中要抓什么,抓啥呀,抓云吗,云从中山后一朵一朵往过飘,树枝始终没抓到。
  霸槽真的要到村西巷的开合家代销店买酒去,那根猪尾巴是挂在小木屋门后,出门时用猪尾巴的油擦了擦嘴,嘴唇显得厚了,泛着腥光。
  古炉村应该有个代销店其实是霸槽给支书建议的,结果支书让开合办了而不是他霸槽。霸槽从那时起才开始钉鞋补胎,又专门在公路上盖了小木屋。队长认为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应该割的,可村里的木匠、泥瓦匠也常到外村去干活,还有土根仍在编了芦席,迷糊编了草鞋,七天一次赶下河湾的集市,霸槽是个早就觉得他一身本事没个发展处,怨天尤人的,要割他的资本主义尾巴,那肯定要不服的。支书就说:让他去成精吧,只要他给生产队交提成。但是,古炉村的木匠、泥瓦匠、篾匠们却按时交了提成,霸槽就是不交。
  霸槽提了一瓶酒从巷道里走过,差不多的人都看见了,也闻到了一股香气。古炉村人爱喝酒,但喝不起代销店里的瓶装酒,只拿包谷来烧,以往家家都能烧的,而这几年粮食越来越紧缺,连包谷酒也没人敢烧了。看着霸槽又买了瓶酒,他的身后就有人交头接耳,说他今年这是第十次买瓶酒了,而且还常到下河湾集市上买猪肠猪肺猪蹄子吃。甚至说,村里人屙屎都是屙下来风一吹就散了,去小木屋后墙外瞧吧,霸槽的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拾着粘锨,臭味冲得很。
  在院门外空地上碾芦苇的土根说:霸槽,又喝瓶子酒呀!霸槽说:喝么,夜里你拿块豆腐来一块喝么。土根擤了一下鼻,把芦苇在地上铺开,人踩着碌碡碾过去又碾过来,说:我有买豆腐的钱我还不自己买酒喝!却又问:开合还赊账不?霸槽说:别人不能赊,他敢不给我赊?没有我他开啥店的,他一辈子都欠着我哩!土根说:谁都欠着你!霸槽说:可不是?!古炉村敢让我拿事,啊古炉村还能穷成这样?信不?土根说:信么,你说给你个竹竿你能把天戳个窟窿,我信哩!霸槽说:你在嘲笑我?土根说:叔给你说哩,要少喝个酒,就是有钱,也得把钱攒起来成个家,给你大续续香火。霸槽说:你以为我娶不下媳妇还是生不了个娃?你瞧着呀,我要让这州河岸上村村都有丈母娘哩!土根说:啊你行,你行。把碌碡踩到了空地那边,呸了一口,说:你行个屁。
  守灯从窑场上回村,天上正好飘过一朵云,云影子把一片黑罩住他,他走,黑影子也走,他就顺着巷道墙根小跑。霸槽叫他,他不做声。守灯的姐嫁到了省城,他穿着他姐夫退给他的短筒子雨靴,靴子大,穿着咯(口瞿)咯(口瞿)响。霸槽说:我教你哩!你姐夫给你啥靴子,脚后跟都磨出洞了。守灯说:还能穿。霸槽说:是我就向他要双新的!他都到城里了,又娶了你姐,一朵花掐着走了,他会舍不得给你一双新靴子?!土根在远处说:霸槽,你一辈子都记恨人家姐夫!霸槽说:这世事不公平么,有衣服穿的,还有衣服争着抢着去送哩,没衣服保暖的,偏就不来一件衣服。土根说:女人都是衣服?霸槽说:不是衣服是啥?守灯一边走一边说:你拿了人家的墨镜,你还骂人家。霸槽说:墨镜对于他们算个啥,九牛……满盆掮了镢头过,霸槽不说守灯,给满盆笑。
  霸槽说:队长,喝酒不,这酒你拿上。
  满盆说:我喝你的啥酒?你得尽快把钱交给马勺那儿,他要做账哩。
  霸槽说:交什么钱?
  满盆说:你给我装!
  霸槽说:木匠泥瓦匠交钱应该,我钉鞋补胎的出了村啦?我没出村。我在公路上摆摊,出了那么多事故,都是我最早发现和及时帮着处理现场的,这为古炉村办了多少好事,还交什么交?
  满盆说:你别胡搅蛮缠,你这事是队委会研究过的,为啥不交?
  霸槽说:我没钱!
  满盆说:没钱买瓶酒喝,喝尿哩?!
  霸槽说:我就是喝尿哩,喝死了我也不交!他拧开了酒瓶盖,咕嘟咕嘟喝,立马脸红起来,说:就不交,谁要我交我就死给谁!
  他真的拿头往旁边的树上碰。土根扑过来挡,说:你这德性!却没挡住,霸槽头上碰出个包。
  满盆立即走开,说:共产党不吃你这一套!给支书汇报去了。
  这边一吵闹,土根是两头劝,劝声反比吵声大,待霸槽头上碰出个包了,又喊叫着渗血了,鸡毛,快寻些鸡毛粘上!狗尿苔在明堂家的院子里就听到了,不管了善人,跑出来看热闹。
  狗尿苔原本在自留地里摘北瓜,那一窝北瓜蔓子都枯死了,因为是留着种瓜,还一直没有摘。支书也到他家自留地里掐葱,两块自留地挨着,狗尿苔又一次给支书提出能让他出工,给多少工分都行。支书还是那句话:你没尿桶高,能做啥,混生产队工分呀?!狗尿苔心里不美,在饭后,婆坐在炕上剪纸花儿,让他去村口拣些柿叶,说柿叶红红的,剪出来也好看,狗尿苔不搭理,看着猪在拱萝卜窖。
  狗尿苔家的猪圈砌在院子东南角,喂了一头大猪还有一头小猪,大猪时常把头搁在圈墙头张望,趁人不注意就跳出来。它看见狗尿苔坐在捶布石上发呆,就又跳出来了,蹑手蹑脚还去拱萝卜窖。全部的萝卜埋在那个窖坑里,上边还堆了土,鬼晓得猪怎么就知道了,他嗨了一声,猪回头看他,他就招招手,猪懒懒地过来,站在他身边。他说:馋啦?猪说:嗯。他打了一下猪的黄瓜嘴,猪笑了一下,笑得很憨,狗尿苔就拿手在它肚子下一揣,它竟然趴下去,四蹄乍起,舒服得哼哼哈哈。
  婆说:你吃柿子呀不?狗尿苔说:谁拿来的柿子?婆说:叫你吃你就听着了,叫你去拾柿叶就听不见?狗尿苔说:猪拱萝卜哩,我得管么。把猪赶进了圈,却尖锥锥地叫:婆,啊婆,狼把小猪叼啦!婆说:说大话,狼啥时进的村?狗尿苔说:那咋不见了小猪?婆说:我把它抱给铁栓家啦。夏天铁栓给咱买过梿枷和两个尿桶,说好把咱家的猪娃给人家,他嫌猪娃小,我应称喂过秋了给人家。早晨见了铁栓他说起了这事,我就把猪抱过去了。狗尿苔说:咱养那么大了给他,咱划不来。婆说:啥划来划不来的,人家肯给咱垫钱就该领人家的好哩。狗尿苔说:它走了不习惯呀。婆说:大猪是不习惯,刚才还咬圈门哩。狗尿苔说:是我不习惯!
  这小猪最早是托半香从她下河湾的姨家买来的,买来后就半截尾巴。后来面鱼儿老婆给婆说,半香坑了人了,这猪娃生下来尾巴梢是扁的,尾巴梢扁的猪都是狼的菜,迟早遭狼叼的,所以早早把尾巴剁了一截。面鱼儿老婆让婆把猪退还给半香,婆没同意,说既然买来了咋退呀,再说扁尾巴剁了一截,狼也就认不得了。小猪在家里养着,因为是个半截尾巴,狗尿苔格外待它好,大猪占槽的时候,他就把大猪赶走,小猪也像狗一样,他迟早一进院,小猪一听见脚步声就从圈里跳出来,用嘴拱他的脚,尾巴根一耸一耸地动。而每每看见它耸尾巴,狗尿苔心里就难受,却要哄着它说:啊多好看的尾巴,细梢子尾巴!现在,小猪突然不在了,狗尿苔真的不习惯。他抬脚往外走,说我拾柿叶去,并没有去拾柿叶,直脚却到了铁栓家的院口。
  铁栓家的院门锁着,隔着匣钵垒成的院墙,他从匣钵间隙往院里看,小猪是拴在上房的槛上,四蹄趴卧,闭眼不睁。狗尿苔咳嗽了一下,小猪立即站了起来,头四下里拧着瞅。狗尿苔说:我在这儿!小猪看见了,要跑过来,绳子却拉住了它,它突然哼哼哼地冲着狗尿苔吼。狗尿苔知道,小猪在给他发脾气了,而且在骂他:为啥把我送人?咹?咹?!狗尿苔能说婆的不是吗,他不能说,他在安慰小猪:来了你就要乖哩,人家是贫农,光景也好,知道吗,长在他们家有福!小猪不再吼了,哼哼叽叽起来,眼睛里却往外流泪。狗尿苔却不忍心了,他说:反正都在一个村里,我会常来看你的。
  隔壁护院的老婆出来倒药渣子,瞧见狗尿苔趴在铁栓家的院墙上,就说:你干啥哩,人家没在家,谋算着进去偷东西呀?
  狗尿苔说:我啥时偷过人?
  护院的老婆说:你是不偷人,可你和牛铃一起了,牛铃就手脚不干净哩。
  狗尿苔这才不烦护院的老婆了,说:护院伯病好了吧?
  护院老婆说:狗尿苔嘴乖!吃药不济事么,请了善人来说说病。
  狗尿苔说:啊,请了善人!
  就进了院,果然上房门开着,护院坐在一个蒲团上,善人也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他们正说着话。狗尿苔不敢惊动,悄没声地坐在上房台阶上听。
  善人本来不应该是古炉村人,先是在洛镇的广仁寺里当和尚,社教中强制着僧人们还俗,公社就把他分配落户到了古炉村,住在窑神庙里。他不供佛诵经了,却能行医。他行医一是能接骨,平日没事了就坐在那里把一个瓷瓶敲碎,搅拌在谷糠里装到一个布袋去,然后双手伸在布袋里再把瓷瓶复原。二是给人说病。病能用嘴说好,先是狗尿苔觉得奇怪,连村里大多数人也都不信,但后来听说善人真的就说好了许多病。护院在村里算是家境好的,他家的院墙不是废匣钵砌的,清一色的砖,连灶房上的烟囱也不是裂了缝的陶瓷,是青砖。护院在村里就很高傲,和邻居们关系紧张,甚至连家人也处不和,一大家人各自为政,是个苦恼家。他肚里长了一病块,在下河湾医疗站扎针没好,到洛镇卫生院吃中药西药还是没有效,日见沉重,一天吃不进了半碗饭。
  狗尿苔听到善人在说:你的性子是木克土,天天看别人不对,又不肯说,暗气暗憋,日久成病么。你要想病好,就得变化气质。要不化性,恐怕性命难保!你要练习着见人先笑后说话,找人的好处,心里才能痛快,病才能好。护院就说:你到古炉村不长日子,平日咱又不接触,你咋就知道我的习性?善人说:要么我咋能敢给人说病?护院说:我这人没上过学,比不得霸槽和水皮,连守灯也不如,可我却瞧不起他们的本事,甚至支书和队长处理些事,我也不是全都服气,我平素是爱找人的毛病。善人说:我常研究,怨人是苦海,越怨人心里越难过,以致不是生病就是招祸,不是苦海是什么?管人是地狱,管一分别人恨一分,管十分别人恨十分,不是地狱是什么?君子无德怨自修,小人有过怨他人,嘴里不怨心里怨,越怨心里越难过。怨气有毒,存在心里,等于自己服毒药。好人不怨人,怨人是恶人;贤人不生气,生气是愚人;富人不占便宜,占便宜是贫人;贵人不耍脾气,耍脾气是贱人。若是把人比做一棵白菜,生气是受了风灾,抱屈就是生蛆了,耍脾气就是被雹子打了。护院,护院,你听得进吗?护院说:我听得进。但狗尿苔听不进,台阶的石头缝里一只蚂蚁爬出来,摇了摇头上的须,好像在说话,可没有声音,狗尿苔就听不来,却见几十只蚂蚁列队爬出来,都一样的步伐,像是在操练。护院的老婆就坐过来了,手里握着两颗鸡蛋,说:你不给善人煮荷包蛋,白听呀?!狗尿苔说:善人说的是啥?护院的老婆说:他说伦常道。狗尿苔更听不明白什么是伦常道,听到的是有人在吵闹。狗尿苔一听到吵闹,耳朵就动起来,说:像是队长和霸槽吵哩?护院的老婆说:霸槽和杏开耍好哩,他能和满盆吵?是土根声,土根吵哩。狗尿苔又听了听,还是听出是霸槽和队长在吵,便站起来往院外走,身后的善人还在说:你要能认不是,找好处,好好往回归。狗尿苔已经走到巷中,看见一只狗急急跑着,突然停在一棵树下。狗尿苔说:在哪儿吵的?狗却乍起后腿撒了一泡尿。
  狗尿苔转了三条巷子,原来霸槽就在土根家门前的场子上,那里站了好多人,奇怪的并没有队长,土根在和马勺田芽嘁嘁啾啾,一边说一边看着霸槽。霸槽呢,啊霸槽他明明看见了狗尿苔,他并没有招呼,却把刚刚路过的水皮叫住。
  霸槽说:水皮,看啥书哩?
  水皮手里拿着一本书,亮了一下书皮。
  霸槽说:还是那课本?
  水皮说:书要不断地念么。
  霸槽说:哪儿不会,你问我。
  水皮说:我考你,第三十七页有鲁迅,被称为三家,哪些家?
  霸槽说:思想家,文学家,还有什么家?
  霸槽和水皮一说起书上的事,旁观者就都不说话,但狗尿苔不可理解的是霸槽刚刚吵过架,惹得来了这么多人看热闹,他竟然又没事似的。而且,书上是个什么人呀,连霸槽都回答不了!就凑近去,一看,书上是个老汉照片。水皮说:狗看星星一片明吧!狗尿苔却说:我知道,是老人家!
  水皮和霸槽都噗地笑了,笑得唾沫溅了狗尿苔一脸。
  
  6
  牛铃骑在他家的屋脊上拍手。
  他一拍手,山墙边的杨树就摇动,叶子撞着叶子,也都拍手。
  古炉村有忌讳,就是门前不栽桑,嫌桑是丧,屋后不栽柳,怕贼来络,山墙外也不能栽杨,杨树叶子响起来啪啦啪啦的,像鬼拍手。牛铃醒家的山墙外的杨树其实不是牛铃家的,天布把杨树栽在他家的猪圈旁,正好又在牛铃家的山墙边。杨树叶子一拍手,牛铃听见了全当没听见,换了一下腿还在屋脊上,却朝天布家的房子唾了一口。
  牛铃家的房子在天布家房子的后边,牛铃家的房子高,天布他大在翻修旧房把屋基垫高了一尺,这一年牛铃的娘就害病死了,牛铃的大也把屋脊加高了一尺五寸,脊正中还嵌了一块镜子。就是这块镜子,天布他大说是照妖镜,专门照着他家的,两家从此致了气。支书当然要调整,做出了决定:一、牛铃家必须把那块镜子拆掉。二、天布家不能再看儿再加高屋脊,并灌一壶酒,炒三个菜,两家喝酒和好。这一壶酒天布他大喝了一盅,牛铃他大喝了一盅,其余的全让支书喝了。支书喝得头重脚轻,出门时还绊了一跤,但他说:这就好了,只要我还是支书,我不允许古炉村没个秩序!
  这次调解曾得到洛镇公社张书记的表扬,张书记还带领着别的地方的村干部来古炉村学习经验。在张书记他们来之前,支书让石匠在村南口凿了个石狮子,石狮子很威风,嘴里还含着一个圆球。窑神庙门口有两对旧石狮子,石狮子都是脚下踩着绣球,而这个石狮子却嘴里要含着圆球,什么意思,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晓得。面鱼儿说古炉村上辈子好像有这么个说法,说是祖先在这里住下后,南山里有个魔怪总来侵害,有一个神仙就给了族长一颗药丸,说把药丸含在嘴里就变成狮子,狮子能抵挡住魔怪,但药丸不能咽下去,咽下去便永远还原不了人,如果要还原人只把药丸吐出来就是了。那族长就含了药丸,果然变成了狮子,魔怪再不敢进村,却也一直不离开南山,族长就一直不吐药丸,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石狮子蹲在村南口。面鱼儿说他小时候听他爷爷这么说的,但他却在村南口没有见过那石狮子,是根本就没有过石狮子,还是有石狮子而后来被打碎了或搬走了,他不知道。新的石狮子凿好了就放置在村子南的路上,村人都说这石狮子就是支书,或者说支书就像石狮子一样守护着古炉村。那阵儿水皮在村南口的墙上写标语,是支书让他写的,写的是:有困难找党员,有问题找支部。霸槽也在现场,撂了一句:谁屙下的谁收拾!灶火说:啊霸槽,你是说困难都是党员惹下的,问题都是支部造成的?大家都目瞪口呆,霸槽说:我啥时说这话了?我啥时说这话了?狗尿苔,你听见我说这话了?!狗尿苔不知道该怎么说,婆说:你看你这鼻涕,恶心死人,擤鼻去!狗尿苔就圪蹴下擤鼻,没完没了地擤,把鼻涕抹到旁边的树上去,再没敢过来。
  但是,石狮子镇在了路口,只过了半年,天布他大就死了。又过了十天,牛铃他大也死了。他们两家的坟地离得不远,坟地里的柏树上常落一群白嘴鸟和一群红嘴鸟,一到黄昏就掐着吵,坟上老是鸟粪羽毛。村人就说那是两个人又在阴间里对上了,可惜没人再去调解。
  狗尿苔想不到的,是两家大人死了后,牛铃却和天布好了,当然是牛铃巴结天布。天布上火了,嘴角发烂眼窝里糊了眼屎,说:牛铃,到马勺家舀一碗浆水去!马勺娘在村里做浆水做得最好,所有人家要窝酸菜了都去那里讨浆水引子,牛铃就去舀浆水。天布说:谁有烟?牛铃就向腰里别着烟包的人讨烟沫,又寻纸片,给天布卷上一根喇叭状的烟卷。天布也常夸牛铃能爬树,说:这棵树上的鸟巢里有没有蛋?牛铃手脚并用,刷刷刷就爬上树。树下人喊:小心,小心!牛铃爬到最高的枝上,把鸟蛋用嘴噙了,还要双手抓住这枝条荡个秋千。狗尿苔劝说过牛铃不要这样,牛铃说:天布是民兵连长了,他有枪哩。狗尿苔说:他能拿枪打你?牛铃说:我也想将来当民兵呀!
  现在,狗尿苔受了奚落,才从巷道过来,看见牛铃在屋脊上拍手,知道牛铃在笑话他,就有些生气,说:牛铃牛铃,你又要在屋脊上装镜子?
  牛铃说:你个×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狗尿苔说:那你拍的啥手,手痒啊?
  牛铃嘿嘿地笑,看见狗尿苔要离开了,却说:上来不,柿子潮了霜了。
  狗尿苔又站住了。冬天的屋顶上差不多的人家都要放一抱包谷秆,包谷秆里全放着柿子,冬至后柿子一软,经过霜就甜了。狗尿苔家没有柿树,牛铃要让他去吃柿子,狗尿苔就不记恨牛铃了。但他上不了房,牛铃只在房檐上搭了一根椽,他爬不上去。狗尿苔说:你给我撂一个!
  牛铃说:你给我笑一下!狗尿苔一笑,牛铃撂下一个柿子。柿子没接住,落在地上成了一摊红酱。再撂下一个,接住了却是两手红酱。他把十个指头都舔了。
  牛铃就从屋檐上下来,蹴下身让狗尿苔踩在肩上,然后立起,狗尿苔往山墙厮头上爬,爬上墙厮头,仍是上不到房檐。牛铃在上房后,伸手才把狗尿苔拉上去,牛铃在拉狗尿苔时蹲身蹭破了裤裆,露出了黑屁股。牛铃说:笨得很!狗尿苔不愿意承认自己笨,说:你把帽子戴好!牛铃还是在婴儿时候老鼠咬过耳朵,他的左耳朵就缺了一块,冬天里豁豁耳朵受不得冻,柿帽子就得一个耳护子翘在帽顶,一个耳护子搭拉下来遮住左耳。一说戴好帽子,牛铃也自惭了形秽,把帽子移正,耳护子遮好了左耳,不再吭声了。
  房上的瓦棱里长满了瓦松,有几棵瓦松还开着白花。牛铃说:你还真吃柿子呀?狗尿苔说:你说话要算话。牛铃说:你吃五个。狗尿苔说:八个。牛铃说:只能是六个!牛铃吃柿子是拿着柿把儿,用牙轻轻咬开柿子尖儿,猛一吸,把什么都吸走了,然后吹一口气,柿子皮又恢复原状,放在瓦棱上,说过十天半月了还可以再吃柿皮。狗尿苔不想把皮壳留下来,他是把柿子上的灰土一抹,一口一个,柿子汁就顺着嘴角流,伸出舌头舔了,再一口吞下一个。牛铃说:吐核儿,吐核儿。狗尿苔不吐核儿,趁不注意把柿把子塞进鞋壳。牛铃去拔瓦棱上的瓦松,狗尿苔说:这冷的天,不该开花呀。牛铃说:咋不开花,我家的柿子不是你也吃吗?狗尿苔说:今日没风,花都睡了。牛铃说:花还睡不睡的?拔下了一棵,那小米般大的花就又像沙一样散落开,而同时所有瓦松上的花都收敛了,花缩成小球球,白白的像撒了一层盐。牛铃说:你吃了几个啦?狗尿苔说:四个,你看,四个柿把儿。他又吃了两个,其实鞋壳里还塞有四个柿把儿。
  巷道里,面鱼儿老婆提了个升子往过走,这女人胯特别大,上半身和下半身好像是错接在一起,走起来似乎要散了架。
  狗尿苔说:开石他妈屁股那么大,能捂严个缸哩!牛铃说:屁股大了能生娃,才生了开石和锁子,还有兰芳梅芳。狗尿苔说:生那么多,小时候喂奶,是不是她身子这边趴两个那边趴两个?牛铃说:她是母猪呀?!面鱼儿老婆到了房后,他们不敢再说了。面鱼儿老婆去敲后巷里三婶家的院门。
  面鱼儿其实不是古炉村的老户,他是从屹岬岭东沟迁移来的,人迁移过来,东沟里还有他的地,村人就一年去两次种黄豆,收黄豆。古炉村之所以有浆水豆腐吃,而且有名,就因了面鱼儿。但面鱼儿迁移过来时已经三十好几,到了四十岁上还是光棍。这一年,开石的大死了,留下一个老婆和四个孩子,日子艰难,三婶从中撮合,两家走到了一家。又过了十年,开石兄妹都长大了,面鱼儿头发却全花白,腰也驼起来。麻子黑就作践面鱼儿你划不来,为了个×受活嘴上负担却大了。面鱼儿说:胡说啥呀,我就图这些娃娃哩。麻子黑说:那是你的娃?他们叫你大了?面鱼儿说:叫么,咋能不叫?麻子黑说:哦,日了他妈,娃就叫你大哩!
  可牛铃知道,狗尿苔也知道,开石从来没叫过面鱼儿是大的。牛铃和开石打过架,开石比牛铃大,牛铃根本打不过,就骂:鱼,鱼,面做鱼!开石并不生气,还说:你骂鱼,就骂鱼!
  开石的个子也不怎么高,但头大腰粗,白天三顿饭都在屋里吃,晚上就不在家睡,抱了被子跟欢喜在牛圈棚里打铺,见了面鱼儿不说话。满盆教训过开石:你狗日的不敢没良心,不是你面鱼儿大拉扯,你们兄妹四个早死了两对!开石一听这话头就拧到一边。
  面鱼儿老婆拿着升子到了三婶院里,院里的猫卧在那里仰天长嚎,一只帽疙瘩鸡蹑着脚走过去瞧,猫没理它,自管嚎着,嚎着像哭。面鱼儿老婆说:三婶子,三婶子,你得借我一升面哩!三婶在上房台阶上纺线,纺着纺着腿脖子痒,就不纺了,解开裤管上的带子,翻开袜子捉虱,刚捉住一只,听到叫声,手一抖,虱掉下去,虱和土一个颜色,说:这鬼哟,也不敲敲门,进来么,进来么!她从蒲团上起来,拉着面鱼儿老婆手,说:瞧你这手,尽是血裂子,也不戴个手套!不逢年过节的借啥面呀,面鱼儿冒风了滚生姜拌汤呀?面鱼儿老婆说:开石的丈母来啦。三婶说:哦,几时的日子?面鱼儿老婆说:恐怕是初十一、十二吧。三婶说:胎部都好?面鱼儿老婆说:有些不正,她妈才过来看的。三婶说:真是怪了,先前古炉村生娃都是顺生的,这五六年了咋都是横着出来?你要叫马勺他妈给扳一扳。面鱼儿老婆说:扳过。只是反应大,一吃东西就吐,吐得胆汁都出来啦。三婶说:扳过就好,反应大那没事。酒做上了?面鱼儿老婆说:做上了,到时候你一定要过来喝酒。三婶说:哪少得了我?这回支书咋啦,还舍得给包谷让做酒?前年我孙子出来,八月十六日生的,就吃不上全年的口粮,就是多了一天,吃不上。我那儿媳妇不会生,你这儿媳妇会生,倒还多了几十斤包谷!听说救济粮又下来了,不知又要咋评呀,肯定少不了你家的吧。面鱼儿老婆说:评上当然好,评不上我也够了。三婶从上屋搬了个笸篮,笸篮里是面粉,说:院子里亮堂,你能看清这面粉色气,磨麦时没掺一颗白包谷。就拿面粉往升子里装,装平了,再用手抓着面粉一点一点往升子上撒,直撒得升子上出现一个塔尖儿,说:好了!面鱼儿老婆说:我磨了麦子就给你还。双手捧着升子,脚步儿往外走。三婶却返身进屋又跑出来,她抓了一把蓖麻籽,塞在石鱼儿老婆的襟兜里,说:你家肯定没油了,剥几颗蓖麻籽炝炝,不要让亲家笑话咱饭里没油花花。面鱼儿老婆突然眼睛红起来,说:三婶子……你老照看我。三婶说:哭啥哩,有啥哭的,脚底下注意些!
  戴花提了一篮子花椒叶挨家挨户地散,她家的院里种了各种果木花草,靠院墙根是一行椒树,入冬时将椒叶全摘了在红薯窖里存着,时不时拿出让让大家在包谷面窝头里垫了煮在米汤锅里吃。刚到三婶门口,面鱼儿老婆端了升子出来,就给了三婶一把,又给面鱼儿老婆怀里塞了一把。三婶喜欢地说:长宽上辈子修什么福了,戴花人长得好心也这好的!面鱼儿老婆说:咱朱家那么多人,倒不如外姓的好。戴花说:好啥呀,给人家连个娃都生不出来!三婶当下没了话。面鱼儿老婆说:女人还能不生娃的,你是开怀迟。三婶说:就是,就是。洛镇上老人笑话古炉村山也青水也秀,可就是柿子是涩涩,核桃是根根,女子是黑黑,婆娘是墩墩,他们哪里知道仍有稀人哩!撩了戴花的袄襟,露出白花花一截肚皮。一抬头,看见了牛铃和狗尿苔,忙放下袄襟,骂道:碎髁看啥哩,这是你们看的?!
  牛铃赶忙说:我们没看,吃柿子哩!
  三婶说:吃?又吃啦?!把柿子吃完了,拿啥去拌稻皮子呀?
  牛铃说:不拌啦!
  三婶说:放屁!不拌稻皮子你有炒面?没炒面二三月里青黄不接的你吃瓦片屙砖头呀?
  牛铃和狗尿苔就不吃了,牛铃从屋檐前的椽上往下溜,溜得急,仰八叉地摔下去,哎哟哎哟叫。狗尿苔不敢溜,还趴在瓦槽里。三婶在屋后喊:没事吧?牛铃在前院应:没……没事!三婶说:没了大人,娃就会糟踏日子!却又见面鱼儿担了一担土路过巷口,就说:家里来客了,你还担土?面鱼儿说:我在地里壅红薯窝子,听说家里来客了就往回走,顺便捎一担土,猪圈里已经成稀泥坑了。三婶说:那开石、锁子呢,他们不能担土垫圈?面鱼儿说:他们有他们的事么。三婶说:唉,要把你劳成啥了,一把干筋了么!面鱼儿说:吃得不少呀,就是瘦,把猪吆进肚里也胖不了么。脚步并没歇,担着担子先回去了。
  三婶就对面鱼儿老婆说:你要多经管他哩。面鱼儿老婆说:咋经管呀,他就是闲不住么。戴花说:晚上也闲不住?他上年纪了,你别如狼似虎的。面鱼儿老婆说:那事他要是不要,我一辈子想都不想。戴花说:你哄谁呀!干一天活了,夜又长又肚子饥,就图干(口外)(注: ①(口外)事,方言,相当于那个事。)事才睡得着的。面鱼儿老婆说:开石他大在的时候爱耍,摸摸揣揣地逗你哩,面鱼儿是个饿死鬼托生的,要个没完没了,可他一上来就完了,我只是尽女人的份哩。三婶说:他半辈子没沾过腥,可你不敢随他的意。面鱼儿老婆说:我能管住他?戴花说:管不住了,那你就要给他补哩,每晚给他烧一根葱,一根葱硬一冬!三婶说:你这不是越发害他呀!三个人说了一阵,三婶一低头,猫在院门口站着,一边微笑一边抹脸,三婶就不说了,赶紧叫喊牛铃。
  牛铃从前院里跑出来,他的额头上跌出个青色,渗着血,粘上鸡毛。牛铃说:说啥的,恁热闹的!三婶说:说啥的,说你不会过日子!房上的柿子不敢再糟踏了,明日如果天气好,三婶帮你拌稻皮子。牛铃说:就这事?三婶让面鱼儿老婆和戴花都走了,说:你腿儿软,你到三巷道问马勺他娘,她让我给她染布哩,咋还不见人来呢?牛铃说:我以为啥事的,紧天火炮地喊?!歪了头又回到前院,从房上把狗尿苔接下来。
  狗尿苔从屋檐角往山墙头上溜的时候,又闻见了那种气味,就低了头往院子里看,看见了一条蛇从山墙根的石头缝里爬出来,又紧接着爬进另一个石头缝里。冬天里蛇都眠了,这条蛇还能让人看见,真是奇怪。狗尿苔并没有看见蛇头蛇尾,两个石头缝中间的蛇身是那种花红颜色,他就不再告诉他又闻到了那种气味,心里想:蛇在阴冷处修得了那么好的衣裳?
  
  7
  这个晚上,婆的耳朵开始往外流脓。年初婆的耳朵就流过脓,吹了些蛇蜕粉和冰散好了的,没想又犯了。脓从耳孔里流出来,拿棉花粘了,又塞了一疙瘩堵住,疼痛使婆并没有喊出声,她只是一口气一口气吸着,继续在灯下剪着树叶。狗尿苔当然想到了下午看见的红花蛇,他说:婆,要不要再寻些蛇蜕和冰散?婆说:不用。其实夜里到哪儿去寻呢?他就看着婆剪,婆剪的是一群动物。
  在古炉村,牛铃老是稀罕着狗尿苔能听得懂动物和草木的言语,但牛铃哪里知道婆是最能懂得动物和草木的,婆只是从来不说,也不让他说。村里人以为婆是手巧,看着什么了就能逮住样子,他们压根没注意到,平日婆在村里,那些馋嘴的猫,卷着尾巴的或拖着尾巴的狗,生产队那些牛,开合家那只爱干净的奶羊,甚至河里的红花鱼,昂嗤鱼,湿地上的蜗牛和蚯蚓,蝴蝶、蜻蜓以及瓢虫,就上下飞翻着前后簇拥着她。这些动物草木之所以亲近着婆,全是要让婆逮它们的样子,再把它们剪下来的。狗尿苔见婆这个晚上剪了这么多的动物,是让这些动物撵走他夜里的噩梦吗,还是她不停地剪着就减缓了耳朵的疼痛?狗尿苔也就陪着婆,说:剪个猪。婆拿过一张树叶,剪刀一晃,一个猪头就先在树叶的左边出现了,那是送给了铁栓家的那头猪嘛。狗尿苔一看到是送给铁栓家的那头猪,心里就难受了,说:我要鸟,要窑神庙树上的那种鸟!婆就剪了个勾嘴长尾巴鸟。一片一片剪成的树叶铺在了炕上,像是她把红薯切成片儿晒在了麦苗地里。而隐隐地有了一种声音在什么地方响起,狗尿苔支棱着耳朵,说:婆,谁哭哩?
  婆说:狼叫哩。
  狗尿苔吓了一跳,说:是不是谁家的狗又装狼了?
  婆说:是狼,狼进村了。
  狗尿苔看见过后洼地经过的狼群,它们穿着朴素的皮毛,行走时低着头,似乎还一直微笑。但狼身上有一股煞气,任何人谈起来脸都变了,狗尿苔从窗缝里往外看,外边黑得像锅底,他的身上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婆说:不怕,婆在呢。起身要出去关好院门。婆的腿或许是压麻了,起身时打了个趔趄,扶着炕沿说:把拐拐给我。婆是今年以来开始拄拐拐了,狗尿苔把拐拐递给了婆,心想,婆的腿又细又干,就如同两根木棍,人老了腿就慢慢地变成木质了吗?
  婆关好了院门,就把狼声关在了远处,婆又剪了两只狮子,是村南口那个石狮子的模样,压在了枕头下,狗尿苔就睡着了。
  第二天,老顺给人说,夜里他起来要尿,他家的尿桶坏了,他又嫌冷没在厕所,站在炕上想从山墙上安的那个小格子窗往外尿,却模模糊糊看见窗外不远处的大碾盘上坐着面鱼儿。他就低声叫:面鱼儿,恁冷的你坐在碾盘上,开石、锁子又惹你生气了?面鱼儿不动,他又说:狗日的,把他们拉扯大了就这样待见你?你到我家来,面鱼儿。面鱼儿站起来了,却不是面鱼儿,是狼,狼把尾巴扬了扬,慢腾腾地转身走了。村人便在窑神庙旁边的篱笆上发现一撮像荒草一样的毛,天布家的照壁下有了一疙瘩屎,白色的,里边有着鸡毛和碎骨头。狼是进村了,但村里没有失一头猪,也没有失一只鸡,相信狼只是饱着肚子路过罢了。
  到了中午,狗尿苔提了半笼子土豆去泉里刮皮,又路过了铁栓家,想着了那半截尾巴猪,但铁栓脸黑着就站在院门口,看见了他没理会他。
  狗尿苔说:叔,咱那猪,猪好着哩?
  铁栓挑了一下眉毛,说:咱那猪?
  狗尿苔说:狼没来叼吧?
  铁栓突然凶起来,说:狼叼了你!
  狗尿苔后悔话说急了,没说好。唉,如果说:那头猪到你家后乖呀不乖,昨夜里你知道狼进村了吗?铁栓能发脾气吗?他恨自己,想着以后需要他说话了一定要想妥了再说。到了泉里,杏开也正好在那里洗衣裳,杏开用草木灰祛垢甲,使劲搓着,又举了棒槌砸得嘭嘭响。狗尿苔不急,说:洗衣裳呀,我给你打个皂角。杏开说:不打!
  泉在村东头的土塄下,塄上便是秃子金的家,直对着家门口长着一颗大皂角树,树上的皂角还没摘,一嘟噜一嘟噜吊着像吊着无数个蝙蝠。秃子金是逢着下河湾村的集市了摘一篮子皂角去卖的,他家没养鸡,给人夸说:养什么鸡,你们从鸡勾子里掏蛋换盐哩,我有皂角树呀!皂角树是秃子金的钱匣子,他把钱匣子看得紧,不允许任何人摘他家皂角,为这和田芽翻过脸,也和杏开吵过架。
  狗尿苔拿眼睛往塄上看,想着扔上去一个土豆能打下一个皂角,或者有一个皂角正好就掉下来吧。杏开说:不要看!狗尿苔说:看都不许看?杏开说:志气些!狗尿苔就不看了,看杏开洗衣服。
  杏开跪在那里搓衣裳,别的女人跪下来屁股都是三角形,只有杏开的屁股很圆,两个奶在衣服里好像憋得厉害,狗尿苔鼻子里一股香。狗尿苔说:你身上抹了啥香,恁好闻的。杏开说:自来香!狗尿苔就发现了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小香包,他说:自来香?是霸槽给你的荷包!杏开手撩着水溅狗尿苔的眼,狗尿苔不言语了。杏开却又问:你看着我。狗尿苔说:眼里溅水啦。杏开说:把水擦了,看我!狗尿苔揉揉眼,说:脸上长了鼻子眼睛嘴么。杏开说:再看!狗尿苔说:我又不是镜子!杏开说:就要你当镜子!你看我眉毛是不是乱了?杏开的眉毛原先像抹了胶一样紧密的,中间呈现着一条线,现在毛都散开了,但眉形还是弯弯地向上扬,像蝴蝶的须。狗尿苔说:是散开的。杏开说:能看出来?狗尿苔说:散开了是咋回事?塄沿上有人说:散开了就是开处了!
  杏开和狗尿苔都吓了一跳,仰头去看,皂角树下站着半香。
  杏开脸涨红了,说:你胡说,胡说啥?
  半香说:哪有啥呀,桃熟了就要摘的,我像你这般大都开怀了,给妹子一个皂角!
  半香扔下来一个皂角,但杏开端起装衣裳的木盆就走了。还拉着狗尿苔走,狗尿苔只好也跟着走。走到巷里,狗尿苔说:啥是开处?杏开说:开你个头!扔下狗尿苔却不管了。
  狗尿苔说:你把我拉走的你却走啦?提着土豆笼子,没趣地站在那里。两只鸡就缩着脖子跑,边跑边叽叽咕咕,一个说:做啥,做啥,撵我跑?!一个说:公社张书记又来下乡了,你不跑挨刀呀!狗尿苔回头往巷中看看,并没见支书陪着张书记到谁家去,张书记下乡是骑自行车的,也没有听见有什么铃声,但从西头走来了守灯,守灯好像胖了,背着个背篓。
  狗尿苔说:守灯,你们换包谷也不叫我?!
  守灯不让狗尿苔翻动他背笼里的包谷,说:离我远点,离我远点!
  狗尿苔抓了一把包谷,包谷黄澄澄的像玛瑙,丢一颗在嘴里咬了,又把手里的扔到背笼,说:我又不抢你!
  守灯说:你婆呢,婆呢。
  狗尿苔说:甭找我婆!
  守灯并没听狗尿苔的话,匆匆地往狗尿苔家,而狗尿苔钻进一个厕所去尿了。村里人嫌他,自家族里的杏开嫌他,甚至连这样一个守灯也嫌他,狗尿苔一肚子的不快活啊,他把一股子尿射出来,直戳戳地将茅坑里的一窝蛆冲散。当从厕所里出来,巷道里已经有了许多人,议论着守灯是换包谷时中了漆毒了。
  八成去换了一次包谷,竟然在南山的谢沟能一斤米换到了二斤包谷,这诱惑了好多人,守灯就让八成二次进山,领他也去了趟谢沟。谢沟一面坡上尽是碗口粗的漆树,谢沟的人在那里割漆,拿刀在漆树上斜着拉口子,口子下插一个有槽儿的铁皮,让漆汁流下来,然后隔三天去收一次漆,那些树就浑身都是刀痕。守灯是第一次看到漆树,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就抱着树眼泪哗哗地流下来。也就是守灯抱着漆树哭了一场,漆汁粘在了他身上,他中漆毒了。从谢沟回来的路上,脸上生出一层米粒大的红疙瘩,等回到村,脸肿成盆子,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
  守灯寻着了婆,婆是能给人摆治病的,比如谁头疼脑热了就推额颅,用针挑眉心,谁肩疼了举不起手,就拔火罐,这些都不起作用了,就在清水碗里立筷子,驱鬼祛邪。守灯的脸肿成这样,婆说:这得用柏朵子燎。就在院门口喊狗尿苔,要狗尿苔去坟地里砍些柏朵来。
  狗尿苔这才知道守灯不是胖了是中漆毒了,跑回家土豆皮一半还没刮完,当然惹得婆骂了几句,就拿了镰去中山根的坟地里去砍柏朵。他家的坟地里柏树高,砍不着,又到牛铃他大的坟上砍,那柏树上的一群鸟和天布他大坟上的一群鸟又在吵架。他说:吵(骨泉)呀?打架么,打么!但两群鸟却没有打架,反倒全飞过来把屎屙在他的身上。
  狗尿苔用绳捆了一大堆柏朵拉着回来,婆,守灯,还有一伙人都在他家杜仲树下等着,就在那里点着了柏朵。湿柏朵冒起一股子黑烟往上长,狗尿苔从没见过黑烟能长得那么高,好像从地上到天上立了个柱子。旁边人说:让你点火哩,你煨烟熏蚊子呀?!狗尿苔又趴下去用嘴吹,火苗腾地燃起来,把他的眉毛燎了。婆让守灯绕着火堆转,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再从火堆上往过跳,说:我咋说你咋说。守灯说:你咋说我咋说。婆说:你是七(漆)!守灯跳了一下,说:你是七(漆)!婆说:我是八!守灯又跳了一下,说:我是八!婆说:自个说!守灯就反复跳着说:你是七,我是八!
  站在火堆边看热闹的有水皮,柏朵冒黑烟的时候,他连声咳嗽,口罩就在胸前第三颗纽扣那儿掖着,他不戴,只露个口罩系儿。狗尿苔说:用上口罩了你不戴?动手去拽。水皮说:脏手!旁边人说:水皮的口罩从来是不戴的,学洛镇上的人哩,那是斯文!水皮窝了窝眼,他不愿意和这些人拌嘴,就走了。他是内八字,走路像猫一样。
  水皮去的是支书家,支书不在,而支书那在洛镇农机站工作的儿子回来了,还带着他的对象。那对象也戴了个口罩,但口罩在衣领那儿半掖半露,水皮便背过身时将自己的口罩从衣服里往外拉了拉。水皮说:支书爷呢?那儿子说他大陪公社张书记去天布家了。水皮又去了天布家,天布媳妇在厨房里烧火,烟熏得眼睛直流泪,没有注意到他,他也就不打招呼,而上房屋的炕上坐着,支书和张书记说话,天布就蹴在台阶下杀鸡。鸡的脖子已经被拔了毛,刀在脖子上割时,鸡翅膀却扇起来,打得天布脸疼,一松手,鸡跑了,跑在院墙上呱呱地哭。水皮刚要进上屋门,上屋门窗子伸出了支书的头,笑天布你杀不了个鸡!水皮就说:支书爷,支书爷,我给你反映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支书说:支书就是支书,爷就是爷,昨是支书爷?!张书记说:什么新动向?水皮就把守灯在跳火堆时当着许多贫下中农的面说你是七我是八的事说了一遍。张书记说:贫下中农的是七,地主的是八?支书说:你不是说谎吧?水皮说:我哪里说谎,他现在还跳着说哩。支书说:去把狗日的给我叫来!水皮应声要去,支书却说:让天布去,你来杀鸡。水皮说:我不敢杀。支书说:杀去! 水皮嘴里咕咕地唤鸡,鸡偏不下墙头。他从屋里抓了些包谷逗引鸡,鸡就下来了。他一下子扑过去按住,把鸡的两个翅膀往后一提,鸡就不动弹了。鸡看着他,他看着鸡,人眼和鸡眼就对着看了很久。支书就说:你拿过来,拿过来!水皮把鸡给了支书,支书就站在窗里的炕上,对着鸡头,扬手啪啪地扇了两下,鸡眼睛一闭就昏过去了。水皮说:这下我能杀了,让我杀!他把鸡又拿过来,用手就扭,鸡头扭下来了,鸡身子掉在地上。没了头的鸡竟然还能跑,弹着步子跑到了梨树下,碰了一下,倒地死了。
  张书记:你小伙叫啥?
  水皮说:我叫水皮。
  支书说:去吧,去吧,没你的事啦。
  水皮就走了,走到院门口,回头还要看看张书记,但窗子已经关了,没看上。
  不久,天布就回来了,他告诉支书和张书记,巷子里已没了人,是烧了堆柏朵火,他问了看见跳火堆的人都说是说了那话,可那话是驱漆毒的老话,没啥事。支书就对张书记说:我说么,古炉村会有啥事,狗日的水皮嘴里没个实话。然后给天布说:你去炖鸡吧,如果鸡肚子里有软蛋,一定给张书记单另炒一盘。张书记说:一块吃,一块吃。
  其实,天布赶到杜仲树下,守灯还在那里跳着火,天布上去就把火踏灭了。婆问咋回事,天布说了水皮汇报的话,婆哦哦着转身就走,众人也哄地散了。但守灯没走,他还站在那里等水皮。
  水皮并没有再去杜仲树下,他回到了家里,他娘让帮着拽展洗过的被单,一人拉着一头,一松一紧,被单子嘭嘭地响。他娘说:甭太用劲。水皮说:我见着公社张书记了。他娘说:你见到张书记啦?水皮说:张书记耳朵四指长哩。他娘说:当官的都是长耳朵。近来看水皮的耳朵,用手往长里拉了拉。狗尿苔和牛铃抱着未烧完的柏朵过来,刚要说话,守灯也走来了。
  水皮娘说:哎呀,守灯,脸胖成这样?
  守灯说:吃的来。
  水皮娘说:吃啥了?
  守灯说:吃气啦!
  水皮说:他是中了漆毒了。
  守灯给水皮勾手,水皮就走过去,守灯突然一下子抱住了水皮,把自己的脸在水皮的脸上蹭。水皮挣扎,但挣扎不开。守灯的脸在水皮的左脸上蹭了右脸上又蹭,然后一推手,水皮坐在了地上。水皮娘就骂守灯:你中了漆毒了还让水皮也中,你狗日的咋这瞎呢?守灯说:我是阶级敌人我不瞎?!水皮从地上爬起来,但他没有守灯个子高,他不敢动手,跑回屋里拿镜子看脸。水皮娘扑近去抓守灯的头发,一抓一把,像撕下来的草,守灯也要扯水皮娘的脸,已经扯上了,脸皮拉得很长,但脸皮没揭下来。狗尿苔和牛铃赶紧拉架,他们抱住了水皮娘,守灯就走了。水皮娘说:有这种拉架的吗,你们抱住我为啥不抱住他?狗尿苔说:队里来验尿水,验到你家了。
  狗尿苔和牛铃过来时,是看见满盆灶火几个人在挨家挨户验尿水,顺口说了,没想满盆他们竟也正好来了。
  各家尿窖子里的尿水,生产队定期要验等级,一等的一担折合二分工,二等的一担折合一分工,三等的一担折合半分工。验过了就派人来担去搅和从各家收缴的猪圈粪。满盆和灶火他们一来,水皮娘不闹了,端着烟匣子让满盆灶火吃,并催着狗尿苔:拿火绳呀,你那火绳呢?!
  狗尿苔的腰里是缠着一条火绳,取出来了,又从棉袄里边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火柴盒,火柴盒里仅有三根火柴,又舍不得用,让水皮娘用她家的火柴来点。水皮娘说:你火柴有哩么。狗尿苔就取出一根,为了能保险划着,将火柴棒塞进耳朵里暖暖,然后在磷片上猛地一擦,一朵小小的火花就开了。他引燃了火绳。但是,满盆和灶火没有吃水皮家的烟,他们用棍子搅动着尿窖子,看尿水的颜色,闻尿水的气味,末了,没有验上水皮家的尿水。水皮娘翻脸了,说:这是为啥?满盆说:你在尿窖子里加水太多。水皮娘说:验不上一等还验不上二等?满盆说:二等也验不上!
  他们一拌嘴,狗尿苔不便插话,他看见水皮家的窗台上有一团干包谷缨子,就过去拿了。水皮娘一回头,叫道:你干啥?狗尿苔说:你没用么,我拿着辫火绳呀。水皮娘说:没用那也是我的,放好!狗尿苔乖乖把包谷缨子又放下。水皮娘再和满盆纠缠,满盆说:你拍着心口说,加水了没?水皮娘说:谁家尿窖子里是干屎稠尿呀?我加了,把涮锅水倒在了里边。满盆说:你一次涮锅用几担水,尿水就这么清?水皮娘说:人吃的啥喝的啥,尿水能不清?!满盆不和她说了,对灶火说:走!
  狗尿苔已经把火绳捏灭了,又帮着把验尿的长把尿勺拿了走。
  水皮娘一把将狗尿苔推开,说:你掺和啥?
  狗尿苔说:你在尿窖子里掺水!
  水皮娘说:我掺水你看见了?
  狗尿苔说:我就是看见了,昨晚上你担水往尿窖子里倒哩,倒了六七担。
  水皮娘说:你看见算个屁,你有证据?
  狗尿苔噎住了,却说:墙头上站着葫芦家的猫哩,不信问猫去!
  狗尿苔说猫也看见,连满盆都笑了,灶火一拨胳膊,说:去去去,哪儿有太阳到哪儿晒暖暖去!他们就顺着巷子走了。水皮娘气得吭哧吭哧站在那儿,勾了指头,说:狗尿苔,你过来,过来!狗尿苔知道水皮娘要拿他出气了,就往水皮娘面前走,走到面前三尺远了,却哧溜一声拐脚就跑,一下子跑到三道巷口的老榆树下。
  狗尿苔跑起来胳膊腿短,摇得生欢,就像一只蜜蜂嗡嗡地扇翅膀,却飞得不快。但他觉得胳膊腿那么摆动着,如果是在水里,水会起着浪花,这空气应该像水一样吧,是看不见的水,那么就会起风,风要把老榆树的叶子要摇起来。可是,老榆树的叶子没有摇。没风,用手扇了扇,还是没风,一只旱蜗牛悄悄地在旁边的墙上爬。巷子的上空被榆树枝子交叉错落地罩着,太阳裂了缝,好像要散开呀。狗尿苔才想着要骂一骂水皮娘,他知道一骂,三道巷的家家院墙都是破瓦盆废匣钵砌的,那回声就特别大,使很多人在他们家里也能听到水皮娘在尿窖子里加水的事,而谁家又没有在尿窖子里或多或少地加水呢?他突然觉得没意思,不骂了,只努了个屁出来。
  
  8
  守灯的漆毒在三天后开始消肿,水皮却被传染了,虽然没守灯那么严重,整个脸都是米粒大的红疙瘩,像猴的屁股。水皮娘还得请婆来燃柏朵,教着水皮跳火堆。跳火堆是在水皮家里,狗尿苔也去了。狗尿苔是故意要去的,但水皮娘把婆领进屋后,水皮却把狗尿苔挡在院门口。狗尿苔说:我不是来看你中了漆毒,我是要你教我写字呀,还不让进?水皮说:你太笨,不教啦!狗尿苔说:我不笨。水皮说:那我问你,会不会造句?狗尿苔说:啥是造句?水皮说:我说一个词,要把这个词用进去,比如,爱戴,我就造句为:我爱戴毛主席!你造一个。狗尿苔说:我也爱戴毛主席!水皮说:你是啥出身,你没资格爱戴毛主席,重造!狗尿苔的头耷拉了,但他不愿走,他要造句子,就说:爱戴?我就不爱戴帽子。水皮愣了一下,狗尿苔说:我造成了?水皮娘在上房屋喊水皮快来跳火堆,水皮说:你造的屁句子!呼地把院门关了。
  狗尿苔造不了句子这是必然的,但别人可以爱戴毛主席,而他却没资格爱戴毛主席,这对狗尿苔的打击大了。他原本要来看水皮的笑话的,却让水皮羞辱了他呀!离开了水皮家院门口,狗尿苔再不愿意见到人,连牛铃也不愿意见,缩头缩脑去了村东头的碾盘。碾盘子冷得像冰块,冰就冰吧,把屁股冰死去!
  从碾盘上能看到村子南的河滩地,河滩地里麦苗还没有起身,却也没有一处裸土,残雪就这儿一堆那儿一堆,有人在那里叫喊,有狗突然地冲到一个雪堆上,雪堆起了一层雾,狗汪汪地咬起来。
  狗尿苔激灵地挺直了身子,认得那人是霸槽,狗是白毛狗,老顺从他家院门口出来,说:还真很有野兔了?!狗尿苔说:狗撵兔了?老顺说:你没去呀?狗尿苔说:霸槽咋把你家狗吆去了?老顺说:把他的,所有的狗都爱跟霸槽么!
  已经是好几个冬季了,霸槽都会在河滩地里吆狗撵兔,那兔也似乎故意似的,要在约会,总会出现在河滩地里。这个中午,霸槽就发现了河滩地里又有了一只兔子,兔子很大,皮毛发红,像狐狸一样,以前撵兔都是顺便吆喝一只狗就是了,这回带了老顺家的白毛狗,他想得到那张兔皮,红色的兔皮可以给杏开做一条围巾。霸槽和白毛狗撵了一会,却总撵不上,撵不上就撵不上吧,可兔子跑得无踪无影了又会突然出现在远处,还身子直立了前爪摆动,如在招手。霸槽生气了,白毛狗也生气了,就汪汪汪吼了三声,村里十几条狗都跑了来,河滩地里就像摆下了戏台上演的天门阵。兔子在前边跑,兔子的身后是四条狗在撵,兔子转身快,跑着跑着突然拐弯往南跑,后边的狗却还往西撵,全扑倒在地上。但南头就冲过来一两条狗,挡住去路,兔子又往东跑,东头也冲过来两三条,兔子再往北跑。所有的方位都有着狗,兔子总能从狗与狗之间的空隙里跑出去。
  狗尿苔在碾盘上坐不住了,他系紧了鞋带,要往河滩地跑,老顺就叮咛:你告诉他霸槽,让白毛狗去撵兔,撵上兔了要给我分肉哩!但是,狗尿苔没有想到的是,他去了河滩地,狗撵兔却结束了,狗没撵上兔,兔最后跑上了屹岬岭。
  霸槽在大骂着白毛狗,白毛狗就汪汪地叫,又骂别的狗,别的狗就默不作声,被骂得各自散去。
  霸槽到小木屋里喝冷水,喝得喉咙咕啷咕啷响,狗尿苔说:冷水不敢喝,你吃烟不?霸槽不喝冷水了,拿眼睛看着狗尿苔,没有说要吃烟的话。白毛狗却悄无声息又站在了门口,它一直是尾巴像鸡毛掸子一样竖在屁股上的,现在尾巴软下去,夹在了屁股缝里,它说:我能进来吗,能让我进去吗?狗尿苔可怜了白毛狗,他说:进来。白毛狗就进来了,卧在狗尿苔的身边,它一卧下长长的白毛堆得像棉花,眼却朝着霸槽看。
  狗尿苔说:开头不要死撵,围住了逗着兔跑,让兔跑乏了再撵。
  霸槽说:你给谁说话?
  狗尿苔说:我给狗说的。
  霸槽说:是给我上课呀?你这碎髁!我不知道咋撵兔?!
  狗尿苔嘿嘿地笑着,他又埋怨起了狗,说:穿这么厚的棉袄,你能跑动!
  霸槽突然说:过来过来!
  他叫着白毛狗,白毛狗就走过去,他竟拿起剪刀给白毛狗剪起毛来。白毛狗身上的毛有一柞长,他剪了,白毛狗脑袋上的毛长得从耳朵前搭拉下来,他也剪了,毛落在地上一片白。白毛狗原来并不肥,只是骨架大,一下子模样变了,是一条丑狗。狗尿苔有些吃惊,说:这是人家的狗你剪?!霸槽说:它毛是太长了。狗尿苔说:它就凭这一身毛当狗王哩。霸槽说:我就想看看它没长毛了是啥样子。就对白毛狗说:好着哩,好着哩!白毛狗在地上翻了个跟斗,跑出门,在公路上撒欢,它的尾巴又竖在了屁股上了,但不再是鸡毛掸子了,是一根棍。
  别人家的狗毛说剪就剪了,在霸槽的眼里,或许这是玩么,如同在护院结婚的那天,田芽给护院他大脸上抹锅墨,抹得像包公,如同在生产队地里干活,半香戴花她们几个妇女一嘀咕,突然压倒了迷糊,还解开裤带把他的头塞进去。可狗尿苔玩不起,他一玩可能就有阶级斗争的问题了。狗尿苔看着屁股上竖了一根棍的狗在撒欢,他听到了屋后的州河里,昂嗤鱼在自呼了名字后却发出了吱儿(口瞿)的叫声,仔细再听,昂嗤鱼在说:你快离!你快离!狗尿苔说我回家呀,就要离开小木屋。但是,霸槽把狗毛塞进一个口袋里,要捎给杏开,霸槽说:做个小垫子。
  狗尿苔只好提了口袋进了村。到了杏开家,杏开家的院门锁着,他就把口袋往门环上挂,还没挂好,身后有人说:挂啥哩?狗尿苔转过身,守灯在给他笑哩。守灯以前患过面瘫,贴了膏药后,嘴还是有点歪,一笑起来越发歪得明显。狗尿苔虽然从来都不怎么喜欢守灯,但他今天觉得守灯笑得并不难看。守灯说:口袋里装的啥毛?狗尿苔说:你管是啥毛?!守灯却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是件老货,要给狗尿苔。狗尿苔说:给我?守灯说:我感激你么,知道你打碎了油瓶。狗尿苔说:你该不是拿窑上的吧?守灯说:窑上那能烧了瓶子?是我家的。狗尿苔想说说像咱们这样的人能不能爱戴毛主席的话,又不想说了,守灯是个扫帚星托生的,他才不愿意让人看见他和守灯在一起亲热。他说:我收啦,你忙去吧。
  这只瓷瓶没有了油装,但还是挂在了墙上的新木橛子上。
  当天晚上,狗尿苔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坐在窑神庙旁边的那一片树下,树是榆树、柿树、药树、银杏、松和桐树,它们或相依相偎,这一棵斜了身子拉扯着另外三棵,或一棵树从根长出两枝,两枝像仇人一样拱腰相背,或老柳已经老得心都空了,空心里落满了土却又长出一棵铁姜树,满身是刺。他就听见三棵桐树中的那棵最粗的在说:我要走呀。这三棵桐树都得了病,每一枝条上差不多都增生了茸毛,一团一团的,像结着的鸟巢。粗树说完,所有的树没了声响,发黄的发红的树叶子开始脱落,先是一片一片的,后来就纷纷而下。他想捡些红色的叶子拿回去让婆剪花儿,这些落叶竟然把他都埋没了。猛地醒了睁开眼,盖在被子上的棉袄棉裤拥过来捂住了他的头,使他出不出气来,而天已经大亮了。狗尿苔还在梦境里,懵懵懂懂,喊:婆哎,婆!他要问婆是不是他捡回来了许多树叶。婆没在炕上,婆在上房门槛上坐着梳头,说:睁开眼就喊,喊魂呀?狗尿苔说:我给你捡了一夜树叶子哩。婆说:看把你累的!狗尿苔这才完全清醒了,要给婆说他的梦,有人就紧急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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