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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_7 亦舒(当代)
  "你可以上岸走走。"
  "最终还不是要回来。"
  余求深懒洋洋举起双臂,放到颈后枕住。
  清流可以看到他腋窝,本来不过是身体一部份,沙滩及运动场上时时见到,但是清流忽然别转头去。
  余求深又说:"像不像生命?无论走到哪里,始终要回家。"
  清流问:"你有家吗?"
  "我无家,你呢?"
  "我连居所也没有。"
  "那可巧了,两个没有家的人。"
  清流忽然站起来,"你不见刘太太算了。"
  "你急什么?"
  "她怪可怜。"
  余求深嗤一声笑出来,"你只有比她更窘。"
  "你口中没有好人好事。"
  "我才不会替她担心。"
  清流走到房门口,他忽然跳起来推上门,低头凝视清流。
  清流近距离看清楚了他的面孔,真想伸手去抚摸那漂亮到极点的眉眼。
  终于,她自他臂弯钻过去,打开门,回到甲板上。
  世上许多好东西,都需要付钱,才能带回家呢。
  她同珊瑚说:"我找不到他。"
  珊瑚却说:"她睡了,我同她说,那人待地睡醒了才来。"
  "何苦骗她。"
  "你也知道那人一定会来。"
  "不过是为了她的钱。"
  "当然,谁不是,不然,谁会在这条船上载沉载浮。"
  清流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鬼故事:一只幽灵船恒久在海中飘浮,乘客约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无奈地被逼吃喝玩乐,翩翩起舞,永不到岸……
  清流打了一个冷颤。
  "我想上岸。"
  "谁不想。"
  "不,珊瑚,我指双脚踏上陆地。"
  "我也是。"
  真没想到一下子就闷了,船在下午到了尼斯,著名的翡翠海岸,欧洲最时髦的度假胜地。
  珊瑚说:"上去走走吧。"
  "刘太太醒来怎么办?"
  "有我呢。"
  清流换上便服走上岸去。
  一整条海滩大道上都是名贵的珠宝及服装店。
  有人前来搭讪:"小姐,你可想做电影明星?我可以搭路。"
  清流心想:先处理你自己吧!皮条客。
  忽然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差些尖叫起来。
  "不怕,是我。」
  看清楚了,清流松口气,"天生,是你。"
  "我看见你下船,追着上来。"
  "我刚预备回去。"
  "为什么?"
  "我荷包空空,走不动。"
  "吸口新鲜主气总还免费。"
  清流笑了。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清流十分意外,"我?"
  "不是想在船上工作?我们正聘请侍应生。"
  清流苦笑,"没有比较不吃苦的工作?"
  "好歹也是一个开始,凡事从头起。"
  "你说得对。"
  "这是公司应征地址及人事经理姓名。"
  清流贴身收好。
  "上岸之后,你可是住亲友家"
  "我没有亲友。"
  他担心起来,"生活没有问题吧。"
  清流老实回答:"很有问题。"
  "不怕,路是人走出来的。"
  清流听到这句老话,笑得弯下了腰。
  任天生尴尬地看着她,不知说错了什么。
  清流把手圈进他的臂弯,"来,让我们到处走走。"
  棕榈树下,是谈天好地方,萍水相逢,毫无牵挂,才是说话话对象。
  谈到抱负,清流慨叹,"一个自己的家,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半晌,转过头来问:"你呢?"
  "一盘小生意。"
  都不难做到,可是也许穷一生之力也难达成愿望。
  那天傍晚,刘太太醒来,照样由清流帮她妆扮。
  她兴致很好,忽然问:"你猜世上最难能可贵的是什么?"
  "健康。"
  "咄,谁说这个。"
  "真爱。"
  "嗯,是得到意中人。"
  清流失笑,"也得两情相悦呀。"
  "男欢女爱。"
  说到这里,一老一小齐齐叹息。
  珊瑚在背后咪咪笑。
  清流将一枚羽毛形大钻石别针扣到刘太太鬓边。
  老太太非常满意,忽然想起来,"余求深到什么地方去了?"
  门口有人应道:"在这里。"
  这小子总算出现了。
  刘太太硬是要自轮椅上挣扎下来,由他扶着,一步步走出去。
  清流吃不下大菜,独自走到咖啡室,掏出自备的龙井茶叶,泡了一杯茶喝。
  正低头沉思,鼻端闻得一阵香气。
  唐清流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灰绿色蝉翼似钉亮片纱衣,戴副长长翡翠叶子耳环,不请自来,坐到她对面。
  她笑笑开口:"你是唐清流小姐?"
  清流好不意外,"我正是。"
  "我是马星南的姐姐红梅。"
  清流立刻意味到有点不妥,提醒精神,打起笑脸。
  "马小姐你好。"
  马红梅说:"星南一直要邀请你同桌吃饭。"
  "不敢当。"
  红梅却笑了,"有什么关系,同台吃饭,各自修行。"
  马星南的一举一动被看得牢牢靠靠。
  "唐小姐你一定在想,马星南好似没有什么自由。"
  清流赔笑,"我想什么,无关重要。"
  红梅又上下打量她,"好会说话。"
  彼此彼此。
  "你是刘巽仪太太的私人秘书?"
  "正是。"
  "日常负责什么工作?"
  清流不卑不亢地回答:"十分琐碎,不足为外人道。"
  "不会是服侍上床下床吧。"马红梅似笑非笑。
  清流气定神闲,"照顾老人家份属应该。"
  马红梅收敛笑意,"我索性把话说明了吧。"
  "马小姐,究竟什么事?"
  "我们反对你与星南来往。"
  "来往?我与马星南君毫无接触。"
  这下子连红梅都一楞,"他说要在行程结束后请你到家来小住。"
  真是意外。
  清流惊讶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红梅毫不放松,"你会不会来?"
  "当然不会,非亲非故,陌陌生生,怎么上门?"
  "可是,我打探得你的底细,你没有永久地址。"
  清流变色。
  来了,来了,总有人会仗势欺凌弱女穷女。
  "星南比较天真,他不懂得应付复杂的人心。"
  清流冷笑一声,有你帮忙不就行了。
  正在这个时候,背后忽然有人咳嗽一声,"谁说唐清流无家可归?"
  两个年轻女子齐齐一惊,转过头去,发觉刘太太站在身后,不知怎地,她竟一个人跑了出来。
  接着,刘老太太又郑重地说:"唐清流离开这条船,就住在我的家里,她永远是我的私人秘书。"
  清流呆住。
  她不相信刘太太会维护她,不禁鼻子发酸。
  从来没有任何人站起来为她说过一句半句话,这些年来,她的自尊,任人践踏,只凭个人机智闪避,躲不过时只得忍痛牺牲。
  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人对她好,清流险些流下泪来。
  马红梅十分忌惮,站起来执晚辈礼,唯唯喏喏。
  还有下文,刘太太不放过她,继续说:"我也打听过了,你们家少爷顶爱享受,听说整个下午泡在车行里挑跑车的颜色,不愿上班开会,我还未批准唐清流同他约会呢。"
  这个时候,马红梅一步一步退后,含糊地说声再见,一溜烟逸走。
  刘太大呼出一口气,"吓!"
  清流连忙扶她坐下。
  脸颊一凉,原来终于还是落下泪来,她匆匆用手绢抹去。
  刘太太疲倦地挥手,"不必谢我,我是替自己出口气。"顺手取起清流的龙井喝一口,"看到你,似看到昔日我的影子。"
  她惆怅了,当年,也是这个年纪,沉不住气,想出人头地,无论如何要争口气,叫那些踩过她的人齐齐来拜她,于是,把握住机会,嫁一个比她大三十五岁的男人,承继了他的权势,扬眉吐气。
  她喃喃地说:"十足我当年的遭遇——"
  忽然累了,垂下头。
  接着,珊瑚赶来,着急地说:"怎么在这里,余求深呢?"
  余求深也找了来。
  两人七手八脚把刘太太扶了走。
  只剩下清流一个人,仍然坐在咖啡座里。
  半晌不动,她像是想聆听自己的一颗心想说些什么,可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乏,又可能是嚅嚅不敢说些什么,清流什么也没听到。
  她回到房间去。
  顺手缓缓帮刘太太卸妆。
  刘太太问:"你喜欢马星南吗?"
  清流偏偏嘴,一笑。
  "很有志气,那么,你可喜欢任天生?"
  "天生绝对是个好朋友。"
  "是,说得不错。"
  清流轻轻梳通了老太太头发,头顶有一处秃得相当厉害,露出粉红色薄嫩的头皮,十分异样,清流特别小心。
  刘太太咳嗽一声,"你喜欢的是余求深吧。"
  清流的心突然大力一跳。
  是被说中心事了吗?
  刘太太低声说:"他不是你的对象。"
  清流赔笑,"我想都没想过。"
  "这样就聪明了。"
  这么说,她并不糊涂,她也知道余求深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以为我不知道?"
  她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忽然咧开嘴笑了,牙齿疏落腊黄,清流别转头去。
  人老了什么都发黄:脸皮、牙齿、眼白……本来白中透红、白中带蓝,白得发亮,经岁月侵蚀,统统又旧又残,有洗不净的迹子。
  "这回下船,到纽约去看医生,你陪着我。"
  清流知道刘太太要看的是矫形医生,那真是一项大工程,需要维修的地方还真不少,天下真有那样神乎其技的医生?
  她安排刘太太睡了。
  半夜,她听到哭泣之声。
  清流知道那是谁,可是,东家不叫她,她也只得佯装没听见。
  在哭声中地隐约觉得有一只手轻抚她裸露的肩膀,这样大的船照样在海中微微荡漾,永远有种颤动的感觉。
  清流惊醒。
  梦中的手属于谁?
  哭声已止,再也无从追究。
  清晨,老太太已经醒来,坐在窗前,看海景。
  她说:"船要到那不勒斯了。"
  清流忙着替她张罗早茶。
  她忽然问:"清流,你猜我几岁?"
  这是天下最不好答的问题。
  但是,也有准则,十八岁以下,加三岁总能讨得欢心,十八岁以上,减三岁也得同样效果。
  非得替刘太太减寿不可。
  "你有五十八岁了吧。"起码减了十年。
  谁知老太太还不满意,半晌才说:"上了年纪,人人都看得出来。"
  清流连忙赔笑,"也许,是因为近年来心境不大好之故。"
  "谁说我心情不好?"
  清流不敢再出声。
  "你说得对,可不已经五十八岁了。"
  那么,就五十八岁好了。
  其实,清流知道珊瑚收着刘太太的护照,只是,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干什么呢。
  她喜欢几岁就几岁好了。
  刘太太诉起心事来:"过去十年八年,不少人向我求婚。"
  "是。清"流忍不住惊讶。
  珊瑚也过来了,这番话,她像是听过多次,充耳不闻,忙着替主人打点起居。
  刘太太说下去:"我都没答应。"
  清流把她当天要穿的衣裳取出。
  "其实,有人陪着说说笑笑,日子容易过些。"她似有丝懊恼。
  珊瑚服侍她漱口,捧着小瓷盘,让她吐在里头,一切像自来水咙头尚未发明似。
  清流觉得她足足有一百岁。
  "最近,机会又来了。"
  清流的寒毛忽然全部竖起来。
  这样年纪,如此身份,孜孜地谈婚论嫁,实在突兀,叫清流害怕。
  她低着头,不想刘太太看到她僵硬的表情。
  "你说,该怎么办。"
  清流含糊地答:"你可得考虑清楚。"
  老太太又问珊瑚,"你说呢?"
  "啊,"珊瑚说:"那你得听从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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