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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_4 亦舒(当代)
  她掩脸悲泣。
  清流叹口气,刚想站起来,老太太却伸手来抚摸她的面孔,这次,在她脸颊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苦苦忍住。
  她掩住脸平静地说:"人总会老,曾经年轻过,漂亮过,理应心足,应该庆幸才是。"
  说罢,推着老太太进屋。
  直到上床,脸颊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来两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轻力壮,也做不了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稳,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点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来了?"她朦胧问。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帮着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训起老太太来。"
  清流赔笑,真像吃了豹子胆。
  "她特别听你,换了是别人,花瓶杂物早住你头顶飞来。"
  清流愣住,"真的?"
  "黄柱石大律师就这样叫她砸得头破血流。"
  清流骇笑,"他说了些什么?"
  "他叫她多做运动,少发牢骚,四十年老友就那样撕破脸。"
  清流低下头,过片刻才说:"船今日泊岸了。"
  "记住,你是来工作的,别老挂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气,"刘太太今年贵庚?"
  珊瑚笑,"你说呢?"
  "有无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变成老寿星了?"
  "六十?"
  "东家发粮晌给你就是了,你管她几岁。"
  "是,是。"
  "叫人了,还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读报纸给她听。
  先是头条新闻,再是副刊上的专栏,接着,是娱乐新闻。
  在这方面,清流的聪颖表露无遗,一眼关七,先约略看过标题,值不值读呢,然后以轻快,或沉重,或感慨的口气读出。
  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
  清流真怕读得太好,她会令她读三五十万字一本的言情小说,那还不闷死人。
  老太太缓缓喝茶,慢慢伸懒腰。
  清流放下报纸,"我陪你散步可好?"
  "我还未梳洗。"她不愿下床。
  "我扶你在房中走走。"
  老太太似笑非笑,"你想改变我生活,抑或,想指挥我?"
  "不敢,但是——"
  "对你有益的事,未必有利于我,你出去。"
  清流懊恼,真多此一举,应知都那么大年纪了,固执如牛,推土机都不能转移她旨意。
  她出去吃早餐。
  有人招呼她:"唐小姐,这里可以看得见游泳池。"
  清流一抬头,意外地笑道:"你怎么无处不在?"
  招呼她的正是任天生。
  他迅速替她取来英式早餐。
  "老太太今日精神好吗?"
  清流笑了,她对东家任何琐事都不予置评。
  有人一早出来游泳,清流看了一会儿,问:"这船上怎幺没有孩子?"
  "客人多数是经济恍较有基础的退休人士,子女早已成年。"
  "怪不得。"
  "想听幼儿的欢笑声,那真是要到迪斯尼的大红船上去。"
  清流问:"你喜欢小孩?"
  "是,你呢?"
  清流微笑,"可是怕没有足够能力照顾他们。"
  像母亲,临终时多么不放心她,清流别转面孔。
  任天生忽然轻轻问:"唐小姐,请问你几点钟下班?"
  清流一时未有领会,只叹口气据实答:"我廿四小时当更,因贪图薪酬丰厚,故此心甘情愿。"
  任天生笑了。
  清流问:"你呢,工作时间可长?"
  "一更八小时,今日下午二时即可休息。"
  "那多好,需要受过严格训练吗?"
  "公司要求颇高,但是却难不倒有心人。"
  "餐厅或咖啡室可要用人?"清流盼望地问。
  "唐小姐取笑了。"
  "真的,我需要一份包食宿的工作。"
  任天生说:"我可帮你留意,如果有刘太太的推荐书更好。"
  "我找机会同她说。"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人,清流一早便看到他,不知怎地,喉咙有点干涸。
  那英俊硕健的身形属于余求深,一般是年轻人,比起他,任天生显得木讷。
  他走到清流面前,"一早已经出来了。"
  顺手取起清流吃剩的烤面包,涂上果酱,就吃了起来。
  这亲昵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清流哪是对手,蓦然涨红面孔,并无作贼,却无端心虚。
  珊瑚出来寻人,朝清流招手。
  清流连忙跟着她进去。
  珊瑚问:"那是谁?"
  "咖啡室领班。"
  "不,另外一个。"
  "他说他姓余。"
  "姓却不重要,什么身份?"
  "单身游客。"
  珊瑚哼了一声。
  清流知道她见多识广,一定有独到见解,于是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珊瑚冷笑,"总而言之,不适合你,避之则吉。"
  清流不服,但不想争辩。
  她们在谈他们,他们也正说她们。
  那余求深,一边喝咖啡一边问:"对唐小姐有意思?"
  任天生显然也认识他,可是与他谈不拢,低头整理单子,不去搭腔。
  "漂亮女孩要多少有多少,小任,你说是不是。"
  任天生仍然不出声。
  "我不会同你争,你放心,我的目标并非唐小姐。"
  任天生忽然松弛下来。
  余求深说下去:"她只不过是个私人秘书,换句话说,是随身丫环,这种角色,留给你好了。"
  任天生忍不住喉咙咕一声。
  余求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若想进展迅速,大可告诉她,你是大少爷,这条不羁的风是你家族生意,不过,老父逼你从头做起,做此实习侍应生涯。"
  任天生为之气结。
  余求深哈哈大笑,走远了。
  任天生从头到尾没说过半句话,要是清流知道这种事,一定会欣赏他。
  在舱房里,清流忙得不可开交。
  老太太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半晌才说:"你要不是有这副手艺,早就轰你下船。"
  指的是化妆吧,连清流自己都觉得意外,老太太仿佛十分欣赏她的用色及手段。
  "经你一做,年轻十年。"
  清流不敢自满,只是唯唯喏喏。
  "可是,对我来说,年轻五十年才有用呀。"
  她忽然抓住清流的手臂,"把你的活力精血输给我好不好?"
  手越收越紧。
  这次,清流生气了,她冷冷看着老太太,不动声色,用力推开她干瘦的手指。
  她说:"我去替你拿披肩来。"
  力气还要用来服侍她呢,怎么可以给别人。
  珊瑚都看在眼内,她不出声。
  一天还早,这个月的薪水不易赚。
  清流把老太太推出去吹吹海风。
  立刻有一帮男人围住她说个不停。
  "刘太太,今年我是儿童医院主席,望你慷慨捐输。"
  "卑诗大学奖学金可也靠你。"
  "我们一班朋友在搞贫童资助计划,刘夫人必需鼎力帮忙。"
  清流走到一边。
  无意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那是她女儿吗?"
  "怎么会,年纪不对,即使是亲人,也是孙儿,她不过是她的佣人。"
  "坐船都带两个工人,排场真不小。"
  "你希望做她吗,一把年纪,孤苦零丁。"
  "不不不,我情愿用脚走路,少戴几颗钻石不妨。"
  清流愣住,这不是在说刘太太与她吗,没想到高贵的轮船上的客人并不特别高贵,一样爱说是非,同菜市场里的三姑六婆毫无分别。
  清流忽尔觉得安慰。
  "你在这里。"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他总找得到她。
  他坐在她身边,扬声说:"嘴巴专爱乱讲,会不会受到惩罚,日后生疔疮?"
  清流失笑,原来他也听到了闲言闲语,帮她出气呢。
  那两位太太立刻噤声,过一分钟,站起来离去。
  余求深仍然守着飘逸的白色长袖衬衫,笑笑问:"你怎样报答我?"清流也笑问:"你说呢?"
  又自觉似同人打情骂俏,绯红了脸颊。
  "这样吧,介绍我给刘太太认识。"
  清流一怔,"呵,这个容易,请跟我来。"
  清流把他带过去,向刘太太报上他的名字。
  余求深立刻蹲到刘太太面前,絮絮地说起话来。
  一阵风吹来,清流的背脊有点凉,忽然之间,她明白了。
  余求深是什么人,企图些什么,为何对她如此殷勤。
  清流讪笑,冷眼旁观。
  只见刘太太像是忽然年轻了,视觉听觉仿佛灵敏许多,她咧开嘴正笑呢!
  清流暗暗好笑。
  这私人秘书的职位,应由余求深担任才是。
  珊瑚在清流身后出现。
  "我可说得是?"
  清流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半仙。"
  "不敢当,这种舞男,我见得多了。"
  清流偷偷叹口气。
  "每只船里都挤着十个八个,专伺单身女士落了单有机可乘捞一笔。"珊瑚甚为不屑。
  "都满载而归吧。"
  当"然,困在船中,动弹不得,是最佳机会。"
  "成本不便宜。"
  "小财不去,大财不来。"
  她们两人相视而笑。
  清流心中释然。
  不然!余求深还会冲着她来?一个连替换衣裳都不多一件的穷女孩,拿什么出来见人。
  不要说是他,连她也不愿随便找一个人来牛衣封泣。
  "既有舞男,交酬花也少不了?"
  珊瑚笑笑,"那自然,有花蜜之处,哪里少得了蜜蜂。"
  闹半晌,大家进饭厅去,见船长。
  忽然发觉推轮椅的已是余求深。
  清流掩嘴骇笑。
  她索性走到角落躲懒,叫了一杯橘子水大口喝下。
  "为何一个人在这里?"
  清流以为是任天生,低头苦笑,"笨人躲起来比较好。"
  那人笑了,"不要紧,有我这个一样笨陪你。"
  清流忽然发觉那人不是任天生,吓一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粗眉大眼,十分可爱。
  
不羁的风--三

  这也不稀奇,反正全船都是陌生人。
  那年轻人伸出手来,"马星南。"
  清流也说:"唐清流。"
  "好名字。"
  "谢谢。"
  "一个人?"
  "不,陪刘太太来,我是她秘书。"
  他说:"我与大哥陪父母。"
  "呵,应当珍惜这种团聚机会。"
  他笑笑,不语。
  "你有心事?"
  "你也看得出?"
  如此憨直,不会不是好青年。
  他说:"爸妈一向不喜欢我,他们喜欢大哥。"
  "不会,只不过你大哥懂得迎合,所以得到更多笑脸,其实在他们心中,你俩地位同等。"
  马星南笑,"你怎么知道?"
  "亲生父母,不会偏心。"
  他改变话题,"嗳,在船上怪无聊,今晚一起跳舞如何?"
  "我试试请假。"
  "七时在三楼星光甲板上等你。"
  "好。"
  清流大胆上前向刘太太请假。
  老太太正与余求深喁喁细语,她爪子似的手搭在他宏厚扎实有弹性的肩膀上不放。
  老太太根本没听清楚清流说些什么,心不在焉地挥手,"去,去。"像赶一只苍蝇似。
  清流见目的已达,那里还顾自尊,一溜烟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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