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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_10 亦舒(当代)
  "你——也不会一无所有吧。"
  "放心,一早讲好条件,我已经得到我要的东西,一点也不吃亏。"
  老程说得对,刘太太的确是个慷慨的人。
  "也许,这样只有轻松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诚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后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笔丰富的奖金。"
  真没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这时,虚掩的门外一声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声音。
  余求深扬声,"进来。"
  老程推开门。
  余求深说:"我立刻收拾东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见你。"
  余求深说:"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说:"不用麻烦,画蛇何必添足。"
  他开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问:"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获不浅,人在巴黎,也该轻松一下了。"
  清流轻轻说:"后会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脸,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运。"
  他取过外套,潇洒地开门出去。
  余求深头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轻轻抚摸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见清流惘然若失的样子,挪揄道:"世上这样的汤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过头来说:"不,他是他们当中很特别的一个。"
  珊瑚冷笑一声。
  不久,刘太太证实了这一个说法。
  她尖声问:"你们让他走?"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刘太太走进卧室,嘭一声关上门,把自己反锁在里边。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几个人,收拾客厅里残局。
  看看时间,才九点半。
  有人按铃,原来是送结婚蛋糕上来。
  清流从来未见过那么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层高,全是各式各样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块淡黄玫瑰花瓣,放进嘴里。
  啊,尝到甜头了。
  珊瑚咕哝道:"白花费。"
  老程却说:"钱不是问题。"
  真没想到侮婚的会是刘太太。
  纯银相架上还留着她与余求深的欢乐时光。
  茉莉上来问:"都收拾掉吗?"
  老程点点头。
  "我去唤人来把钢琴抬走。"
  稍后,清流听到古董钢琴发出铮宗乐声,有人在弹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来是刘太太,既未更衣,也没化妆,在那里弹琴呢,像只苍白的魑魅,不过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动了。
  看到清流,颓然问:"他有无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刘太太低下头。
  清流不忍,轻轻问:"设法去叫他回来?"
  刘太太摆摆手,"他从来不属于我。"
  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种关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愿意留在身边即可。
  她伸出手,想弹完那首曲子,终于颤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务,她抽噎起来。
  清流吃一惊。
  她从未见过刘太太哭,还以为她已成为化石,没想到还会流泪。
  客厅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声问一次:"可要找他回来?"
  刘太太再次摇头。
  清流扶她进寝室休息。
  然后,她打开了大门,学余求深那样走出去。
  但愿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边走过去,只见车水马龙,整个城市笼罩着一阵烟霞,游客如过江之鲫,肩擦肩,日本人众多,都往道旁时装店挤。
  这个名都见面不如闻名,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深深怀念余求深。
  如果他还在刘宅,情况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会建议到南部租别墅度假,摘葡萄,酿酒,又会拉队到海滩晒太阳,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们的敌人,又是他们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为不可缺少的生活调剂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刘家就像没了灵魂。
  不知为什么,刘太太到最后一刻居然清醒过来,真正可惜。
  清流看过地图,知道罗浮宫就在前边,步行二十分钟可到,但不知怎地,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
  清流踯躅回公寓。
  黄昏,华灯初上,道旁已有穿细跟高统子鲜红色漆皮靴子的流莺出动。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没有家。
  清流叹息一声,回忆到极小极小的时候,每日下午放了学,母亲在操场等她,领她回家,只有那时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泪来。
  她终于站起来,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问:"我们还回到船上去吗?"
  "那真要问过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轻轻推开门,看到刘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双目半瞌半闭。
  清流吓一跳,连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谁知刘太太猛地一挡,推开她,吆喝一声:"干什么?"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虫。"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人没人,叫你来干什么,度假享福?"
  一切恢复正常。
  "老程先生说,我们还回到船上不?"
  "那么局促,不去了。"
  那"么,去何处呢?"
  "在巴黎终老,要不,到伦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伦敦住过半年,几乎自杀,天天下雨,不见天日,每日三时天黑,整晚逼着大家陪她做三千块拼图游戏,我忍不住要辞职。"
  半晌清流说:"是该让她结婚的。"
  "结了婚,那小白脸还如何有好脸色。"
  老程瞪眼,"这是什么话?"
  珊瑚立刻噤声。
  电话铃响,老程去听了回来说:"唐小姐电话。"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惊又喜,"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要找一个人,总会找得到。"
  清流长长叹口气,"又累苦,想回家乡。"
  任天生笑出来,"很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轻轻说了几句近况。
  "原来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驶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历山大大帝的家乡。"
  "你对历史有点认识。"
  "船上诸事平安?"
  "若干客人预备上岸乘坐东方号快车返回巴黎。"
  "多会享受。"
  他忽然说:"清流,极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们认识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载。"
  "清流,我有话说。"
  "请讲。"
  "我郑重向你求婚。"
  拿着电话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响。
  "我可以给你一个舒适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说下去。
  "我打算转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准时回家吃晚餐,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清流轻轻的笑,轻轻落下泪来。
  "我们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声。
  "你可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清流终于答是。
  "两天后我再找你。"
  他把时间拿捏得很准,四十八小时已经足够。
  也许,命运安排她跟刘太太乘不羁的风,就是为着替可怜的她安排一个家。
  温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准时回来,将来,还可以养儿育女……
  清流看着天花板,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机会吗。
  珊瑚过来,看她一眼,说道:"还未是时候。"
  
不羁的风--六

  清流一怔,"你说什么?"
  她笑笑,"水晶灯缨络上虽然有尘,但是暂时还不需抹。"
  "你不是说这个。"
  "是吗,你以为我在说别的事?"
  "你觉得我该找个归宿吗?"
  珊瑚坐下来,"还不是时间,才廿一二岁,可会甘心长远打理家务,刻苦耐劳,永不抱怨?一个家除出准时回家的男主人以外,总得还有其它吧。"
  清流吃惊,"连你都那样说。"
  忽尔听得一声叹息。
  原来是老程先生,他说:"错过了码头,就得像我这样,终身孤苦了。"
  珊瑚没好气,"你也来发表意见,叫清流何去何从?"
  老程摊摊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没有选择。"
  "咦,怎么说?"
  "我只想找个栖身之所。"
  "别说得这样凄凉。"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
  "那对任天生不公平。"
  "不会的,"清流微笑,"他也会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气,"那你步刘太太后尘。"
  "嘘,刘太太所获惊人,富可敌国。"
  "谈论东家,声音小一点。"
  老式电梯轧轧声上来,清流去拉开大门观看,她希望是余求深回来了。
  原来是杂货店替邻居送食物来,除了水果与酒,还有一整条鲑鱼,全放在纸盒内,鱼眼瞪老大,使清流别转了头。
  楼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门出口,用铁闸拦住。
  不见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内。
  老程告诉她:"太太说,明日叫你们一起上船。"
  清流点点头。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来,准备行李转飞机上船。
  在飞机上刘太太吵闹不休,用杯碟掷向侍应生。
  副飞机师出来同清流铁青面孔说:"请你控制令祖母,这是一辆美国飞机,袭击服务人员属刑事案件,联邦密探会在飞机场等候你们。"
  清流无奈,喂刘太太服药。
  她嫌苦,一口水直喷到清流脸上。
  邻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难服侍。"
  清流不出声,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亲也不会那样老。
  刘太太终于静下来,清流到卫生间清理脸容。
  她看进镜子里去,已经决定答应任天生了。
  她叹口气,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刘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问珊瑚:"上了岸,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辞职,薄有节蓄,想开一个小店,做点生意。"
  "刘太太少得了你吗?"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佣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么生意?"
  "衣物干洗店。"
  这是好主意。
  珊瑚说:"不必担心存货滞销,货色过时腐坏,货源出问题,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几架先进机器,服务诚实可靠即行。"
  "知会了刘太太没有?"
  "我会早一个月通知她。"
  "幸亏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没告诉你吗?"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点巧。"
  "刘太太没人照顾——"
  "那么,你留下来好了。"
  "别取笑我。"
  "放心,老程会替她找到应当人选才走。"
  清流累得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
  听到刘太太发出梦呓,没有叫名字,也没有具体句子,只是一种痛苦挣扎之声。
  她梦见了什么?
  是过去出卖自我的岁月吗,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够能力收买一切的自己?
  侍应生过来说:"已准备好轮椅,飞机即将抵达。"
  清流点点头。
  "华人真孝顺祖父母。"
  清流忽然说:"她不是我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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