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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狮子香炉 - 陈舜臣

陳舜臣(日)
书籍介绍:
  本书为陈舜臣的代表作《青玉狮子香炉》(中篇)和《方壶园》(短篇小说集)的合集。
  一九二三年紫禁城一场大火,点燃了青玉狮子香炉的生命,袅袅萦绕着李同源一生一世的执著。
  在诡谲多变的时局里,狮子香炉成为李同源生命灵魂的寄托与依归。当烽火连天,神州变色,故宫珍宝辗转南迁,青玉狮子香炉行踪成谜时,心灵深处已幻化为青玉狮子香炉的李同源顿失了一切精神的依靠。寻找狮子香炉,寻找远扬的灵魂,李同源,能否再一次与青玉狮子香炉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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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陳舜臣について
他是生于日本的华裔作家
他是日本家喻户晓的大师级人物
他一生充满传奇,获奖无数
他是一位实力派作家
他深受柏杨、司马辽太郎的推崇
他的作品风行日本四十年
他著述等身落落大满百余种
作品风靡销量多达两千万
推理小说、历史小说、随笔游记
无一不举重若轻娓娓写来
他是第一位囊括直木奖、江户川乱步奖
和推理作家协会奖的推理小说家
所获主要奖项
江户川乱步奖:日本推理小说界“登龙门”的奖项
推理作家协会奖:日本推理小说最高奖项
直木奖:日本文学最权威的奖项
吉川英治文学奖:日本大众文学领域的重要奖项
读卖文学奖:日本文坛门类最齐全的奖项
大佛次郎奖:日本优秀散文作品奖项
正文 内容简介
本书为陈舜臣的代表作《青玉狮子香炉》(中篇)和《方壶园》(短篇小说集)的合集。
一九二三年紫禁城一场大火,点燃了青玉狮子香炉的生命,袅袅萦绕着李同源一生一世的执著。
在诡谲多变的时局里,狮子香炉成为李同源生命灵魂的寄托与依归。当烽火连天,神州变色,故宫珍宝辗转南迁,青玉狮子香炉行踪成谜时,心灵深处已幻化为青玉狮子香炉的李同源顿失了一切精神的依靠。寻找狮子香炉,寻找远扬的灵魂,李同源,能否再一次与青玉狮子香炉重逢?
青玉狮子香炉
1
北京正阳门外的西边,有个地区叫“琉璃厂”。
以前,建造宫殿用的琉璃瓦就在这里烧制。从前通西山的河道就在旁边,对搬运烧制琉璃用的原料土来说有地利之便,所以,就将官窑设在该处。后来,官窑荒废渐渐形成市街,而成为书肆、文具、书画古董店林立的文化地区。
清末,夏仁虎在《旧京琐记》记载:
琉璃厂为书画、古玩商铺萃集之所。其掌各铺者,目录之学与鉴别之精,往往过于士夫。
1920年,琉璃厂新开了一家卖工艺品的润古堂。这种店在这一带有很多,因此,这家新开的店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况且,这家店像是刻意躲着四周的眼光似的悄悄地开张了。
王福生是润古堂的主人。他原非商人,而是从事翡翠与玉加工的雕刻匠。店铺的出资者是一名叫野口什么的日本人,王福生不过是形式上的店主,几乎是个傀儡。
辛亥革命推翻清朝,建立中华民国,时值日本大正元年。许多满洲旗人和宫廷官僚都失去了俸禄,而不得不依靠典当度日。他们纷纷卖掉祖传之宝和皇帝赐予的宝物,这对收藏家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
那名叫野口什么的日本人,是个在日本拥有几个有力收藏家客户的古美术中介商。他为了采购中国美术品而投资开设润古堂,并以具备工匠诚实性格和鉴定眼光的王福生为名义上的店主。
王福生的寡欲也是野口选中他的理由之一。但是,这仅限于金钱方面,对于工作,几乎没有人比王福生更加热衷的了。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2)
王福生愿意受雇为店主,是因为收入固定和时间自由。他想做的不是礼品用的工艺品,而是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技术并遗留后世的不朽作品。在此之前,他虽在工艺局工作,但是,无论在经济还是时间方面,都不是那么的充裕。
最反对他接受做润古堂名义上店主的是儿媳妇素英。
王福生有个非常优秀的儿子,以公费生的名义赴日本留学时,在东京与同是留学生的程素英结婚。回国后,他们参加革命运动,而年轻的夫君因为操劳过度,病死于广东。成为遗孀的素英,带着丈夫的遗骸返回北京,并在女子学校教书,自力更生。
时值五四运动的翌年,全国年轻人热衷于投身在这个为了民族的光荣运动中。素英插手夫家的事,在做法上虽有逾越之嫌,但她仍以相当严厉的言词表示反对。
反对的理由是,新开的店铺,目的在使中国的文化遗产流失到日本去。她认为,这是不可原谅的。
“我既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要留下什么?能留下的也只有依赖本领做出来的上等好玉罢了!如果留在工艺局,是不可能做到的。我年纪也一大把了。这份工作既能保障生活,时间又充裕,对我而言,真是求之不得呢!”
经王福生这么一说,素英也不吭声了。尽管不是她的责任,但老工匠的独子、她的丈夫死了,且没留下一儿半女也是事实。
--就算公公不接受,总还是会有人扮演这个角色的。
素英如此一想,便放弃了劝说。她是个才二十一岁的年轻遗孀。
开始经营润古堂时,王福生把在工艺局工作的爱徒李同源挖了过来。李同源才二十岁,可是,雕刻玉器的功夫,连师父都不免折服。
“自有记忆以来,就在雕刻玉器了。”
李同源经常如此说道。
李同源很聪明,于是工艺局的书记就教他读书识字。所以,他虽然没有上过学堂,却拥有相当于中学生程度的学力,也懂得会计。
王福生当上润古堂的主人后,便将店务交给李同源,自己则完全投入玉器的雕刻之中。找到自己喜欢的玉以后立刻买进,一有空闲就把玩这些玉器。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3)
王福生相信玉是有生命的。不曾被雕刻刀雕琢过的玉,只能算是沉睡着的玉。他认为,将睡着的玉唤醒是自己分内的工作。
另外,据他的说法,玉如果要真正地展现生命力,就必须吸吮人肌肤的精髓,而且必须是女人的肌肤。他让女人怀抱着正在雕刻中的玉。不但如此,工作时,他还让女子坐在一旁,但不是用来充当模特儿。即使他雕狮子狗、龙的时候,也是如此。
年轻时,他让自己的妻子担任这份工作,但是,从很早以前开始他就说道:
“老太婆衰萎的皮肤,已经没有精髓可让玉吸取的了!”
因此,他找了别的女人替代。
开始经营润古堂的时候,他找了个附近卖糖果的寡妇,是个年过三十、散发着成熟韵味的女人。
王福生嗜酒,喝醉了,就经常抓着李同源说醉话:
“的确,你玉雕刻得很漂亮,这个呀!我也承认。不过,如果让我来评断,我的作品有……有人间的温暖,是你雕刻的玉所没有的,可惜呀!”
老实的李同源恭敬地聆听师父说话。可是,无论再怎么说,他还是不让女人抱着玉,工作时也不让女人待在身边。
(师父刻出来的玉,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暖意,属于人的……)
李同源比谁都清楚这个事实。但是,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师父作品中的暖意,是因为吸取了女人肌肤精髓的缘故。
(一定跟技术有关。)
新一代的匠人李同源,打心底里否定师父异想天开的想法。
玉有硬玉和软玉两种。云南和缅甸生产的翡翠等硬玉,都太坚硬而无法施以精细的雕刻。雕刻玉器用的通常是昆仑(新疆)生产的软玉。但是,即使是软玉,也还不如做印章的青田石和寿山石来得软。
玉的光泽,自古以来即为中国人所憧憬。常见的宋瓷,即是以其特质接近于玉而经常被拿来创作。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4)
软玉只有新疆生产,所以,即使再怎么垂涎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这和国力的消长也有关系。控制西域的力量一旦消失,那么中国内陆也会失去玉的供给。
清朝时,昆仑山脉玉的开采属于国营,不仅严禁民间开采,对于玉的买卖也作了限制。乾隆年间,兵部侍郎(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高朴,对盗采和走私玉者判处死刑。然而,即使施行死刑,走私仍然无法杜绝,这足以说明人们对玉是何等地憧憬了。
关于玉有许多迷信的说法。让死者嘴里衔玉,可以防止尸体腐烂即是一例。药房收购雕刻玉后留下的玉的屑粉,是因为能卖给罹患重病的病人家属。生于旧时代的王福生,对玉拥有奇特的信念并非不可思议的事。
1923年春天,经常来兜售书画的宦官郭祥,带着几张相片出现在润古堂,向王福生下了一份订单:
“能不能做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香炉?”
清朝覆亡以后,逊帝溥仪因优待的条件,被允许保有尊号,并可留用以前在宫内的侍从人员。在同一个条件的第三项中,逊帝本应移居到北京的西郊,但溥仪却未遵行而仍继续居住紫禁城内。因此,还有四百七十名宦官和一百多名宫女住在城内,侍奉着被废除了的皇帝。郭祥就是其中之一。
“这是件做得相当精美的玉器!”
看着相片,王福生说道。
相片有好几张,是从各个不同角度拍摄的同一个香炉。包括底部及内侧都拍了。香炉的底部雕着铭文:
乾隆三十四年
--正值1769年。
这是一座三足的火钵型香炉,盖子上雕有一只蹲着的狮子,两侧把手则仿龙头而造,亦即双龙耳。
“能做吧?这里有尺寸。”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5)
郭祥从怀里掏出写了尺寸的纸片。
王福生接过去,核对着相片看了一会儿,说道:
“高三寸……不过,不知道是什么颜色?”
虽然同样是玉,但是,颜色从乳白色一直到带有蓝色、绿色、黄色都有,而且还有深浅的差别。相片是黑白的。
“颜色我记得,你那里应该有各种原玉吧?嘿,让我瞧瞧!”
李同源和素英也在场。
(莫非要答应下来?)
两人凝视着王福生的脸。
郭祥要求制造赝品。
2...
“我想看看真品!”
王福生回答。
“有真品的话,我就用不着那么费心了!就是因为手边没有,所以才把照片带来。”
郭祥不安地说道。宦官失去了男性化的表情,像个神经质女人似的扬起眉毛,声音也提高了。
李同源想起流传在琉璃厂一带的谣言。
--溥仪身边虽然不乏愚忠愚诚的遗臣,但是,欺骗逊帝、盗取财物的人也不少。不知道溥仪是否稍微察觉到了,他宣布最近要清点宫廷内的收藏品……
大家都恐慌了,琉璃厂内不断接到顶替用的赝品的订单。
“真品究竟在哪里?”
王福生问道。
“东西在哪里,和你无关吧!”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6)
“不说,我就不接这个订单!”
王福生斩钉截铁地说道。
郭祥太阳穴的青筋浮起,唇边微颤了一会儿后说道:
“卖给美国人了,在华盛顿!”
“所以不在国内?”
“对,哀求了半天,才终于把照片寄来了。”
“好!订单我接下了,你来看看原玉!”
原创品不在中国的事实,诱发了王福生创作的欲望。
在工作室的里面,有一个混杂了一百块以上大大小小的玉的收藏处。润古堂开张的时候,王福生把野口给的大部分经营资金都拿来买玉了。
郭祥物色着原玉。一个个仔细地端详着,好像是在和自己记忆里的香炉颜色比较似的。终于,他指着最角落那块带有蓝色的玉,说道:
“就是它!这个色泽最接近,就用这个做吧!”
在那一瞬间,王福生闭起了眼睛。李同源不由得和旁边的素英面面相觑。
那是王福生最钟爱的青玉。他经常抚摸着它说道:
“我将用这块玉创作留名后世的玉器。我的生命可说是为它而活的!”
用如此珍爱的玉制造仿制品,王福生到底有没有想清楚?
李同源屏息盯着师父。
短暂的冥想后,王福生终于睁开眼睛,说道:
“好!就用这块玉做!”
郭祥走后,素英激动地说道:
“父亲,这不是你为了要做传世之作,而特地留下的青玉吗?”
王福生耸耸肩膀,在手掌中吐了口口水说道: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7)
“差不多了,想流传后世的工作也该开始进行了。等拖到想要动手的时候,双手可能已经不听指挥了!年纪大了,这可是个好机会呢!”
“可是,父亲,这只不过是仿造一百五十年前不知是谁做的东西,难道这就是您想传名后世的工作?”
曾经参加过革命运动的素英很单纯,她无法理解王福生的想法,为什么要选择做赝品作为这辈子工作生涯的总成绩。
“素英,你不了解……”王福生说道,“我的工作不是制造形体,而是将灵魂注入玉这个有生命的东西里……不怪你不懂。哪,同源,你应该懂吧,形体次要,灵魂才是最重要的……听好,我要做的东西和乾隆时代的那个香炉完全不一样。对不对,同源?”
“是……是,是的。”
李同源慌张地回答。
3...
然而,王福生终究不得不放弃一心一意想留名后世的工作。
就在郭祥拜访后的第三天,王福生因脑溢血而倒了下来。生命无甚大碍,但半身不遂,根本无法再握雕刻刀。
郭祥委托的工作,可是当务之急的问题。中风之后,王福生无法开口讲话了。
“要拒绝吗?”
妻子这么问了以后,他的脸微微往旁边颤动了一下,像是否定的意思。此时年轻的素英比糟糠老妻的反应来得灵敏:
“那么,让同源来做吗?”
素英从旁问道。
王福生缩起下巴,表示同意。
毕生的夙愿摆在眼前,却遭此挫折,他一定感到相当懊恼。但仍然有意把记挂着要做的工作交给接班人。
--王福生的心情一定是这样。
素英发问了以后,李同源往后退缩,结结巴巴地回答说:
“这……这不行!不是,我……那块玉,是师父……”
“父亲已经无法再雕刻玉了,现在只能交给值得信任的你。”
素英激励着退缩的李同源。
面对师父不寻常的信赖,李同源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8)
--接手的是师父毕生的工作,材料是师父钟爱多年的名玉。他虽然暗地嗤笑师父那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是,确实也感受到师父对那块玉的执著。师父病发至今,说不定对那块玉的感情已因未能完成夙愿而变成怨恨了。
想至此处,李同源不寒而栗。
素英凝视着他,静静地说道:
“让我来抱那块玉,你工作时,就让我坐在旁边吧!”
让李同源下定决心制作香炉的就是素英这番话。从此以后,每天早上他都从素英那里接下玉,那块一整晚被她抱在怀里的玉。
他终于理解了师父那种陈旧的精神主义者的做法,已不是他当初认为的滑稽吓人的符咒了。
(师父其实是迷上了拥着玉、坐在一旁的女人。)
喜欢的女人在身边时,男人的心会感到兴奋。这是很人性的感情,一旦将这种感觉导入创作中,那么持续燃烧着的人的温暖,自然而然地便会表现在作品之中。
吸取女人肌肤精髓的不是玉,而是创作者的精神。这种精神正是通过玉表现出来。
李同源觉得自己做的香炉,应该会比师父想做得更好。因为,他相信比起师父迷恋妻子和卖糖的寡妇,他更深刻地爱着素英。
李同源对素英的单恋,会视情况而有所起伏。
素英学校里的同事,有个历史老师叫庄念伟,经常到润古堂来和她闲聊。他像是被年轻貌美的寡妇素英所吸引了。他具有南方人的气质,是个潇洒、有礼的青年。
每当庄念伟来访时,李同源的心就会莫名地震荡起来,面对玉的时候,心中的火焰便会疯了似的燃烧起来,因此,疲倦的时候,心中的火焰自然而然地也变得非常微弱。
有一天,工作怎么都不顺手,他频频嘟起嘴唇轻轻地叹气。
--不想让一旁的素英察觉似的。
但是,她还是发现了。
素英对着李同源说道:
“今天好像没什么进展?”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9)
“对,怎么都使不上力气,可能是累了。”
“请拿出热情吧!”
李同源错愕了。
“热情”常在他心里翻腾,但却从没有透露过。原以为被密封在自己的内心,却突然从外被人揭发,他感到很狼狈。
素英站起身来,将手放到旗袍领口的纽扣上。她到底想做什么?李同源一时糊涂了。
领口的纽扣解开之后,她的手指很快地向下滑动,继续把右肩锁骨旁的纽扣和下面右腋的纽扣都解开了。
接着,她伸出手,执起李同源的手腕朝自己的胸部探了进去。
李同源的手指触到素英的乳房。
“怎么样?激动吗?”
素英问道,她的表情依旧。
事情太突然了,李同源没做声。
“还是不觉得激动?”
素英抓着李同源的手腕又问了一次。
“是!”
李同源连自己都感到意外,回答得很自然,声音也没有颤抖。
素英松开了他的手。
吸了一口气,他静静地将自己的手从她的胸口抽出。
“开始工作吧!”
素英若无其事地坐回椅子,将扣子扣好。
李同源再度开始工作,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已经渗透到玉里面了。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玉就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虽然还年轻,但他自认和玉已结下了深缘。可是,触摸了素英的乳房后,他才感到自己第一次了解了制作玉器的方法。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0)
不仅如此,他同时察觉到自己连玉的本质都没掌握。
因为太熟悉了的缘故。在尚未体验热烈情感的兴奋以前就接触了玉,是遗憾的。而一味紧张地使用手指的工作经验,徒然令他羞愧。
--以空虚的心情工作,对玉而言是难以原谅的亵渎。
玉如果缺乏光润的色泽,不算是上乘作品。带给玉色泽的是超越技巧的东西。
基于这份领悟,青玉狮子香炉终于完成了。
表现狮子繁多鬃毛的重复线条,因没做线条的分解而完成。露出的牙齿采用的是玉的性质中最锐利的一面,与此相对的是鼻子周围,以玉最温润的一面来表现。
透过素英肌肤浸润过的玉,被李同源满怀着对她的思慕而精心雕刻、琢磨着。所以香炉可说是他呕心沥血之作,自是舍不得割爱。
他甚至感受到了肉体上的痛苦。玉里那乳色的血管和自己体内的血管相连,仿佛被撕裂着。
--和香炉别离的痛苦,也只能以这样的字眼表达一二。
几次梦里挣扎着。睁眼看见自己黄色皮肤下,蓝色血管像没事似的潜藏着,反而令人感到害怕。如此安稳,可以吗?狮子香炉即将被撕扯掉了!
但是,反过来想,狮子香炉将被收藏在紫禁城内。虽说是顶替的赝品,却也是以国宝的身份,被慎重地收藏着。
他似乎已能了解师父答应郭祥的委托,而忍受着制造赝品的屈辱和心情了。
(对素英小姐的爱慕,也借由这项作品而得以永远留存下来。)
他交出了香炉,祈祷似的如此想着。
“呵,真像。这下子不用担心了,这个香炉就让它摆在颐和轩吧!”
郭祥说道。
这一年(民国十二年)的六月,紫禁城发生了火灾。
被城墙和壕沟包围的大宫殿范围广达三五公里,即使距离再近,从琉璃厂仍无法看到紫禁城失火的情况。李同源四处打听消息,得知火延烧至中正殿及其周围后,火势就控制住了。
他放心了。
中正殿是位于紫禁城外西路有喇嘛供佛的宫殿。听说他做的狮子香炉放在外东路的颐和轩。这栋建筑与火灾现场正呈相反方向。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1)
(香炉平安无事……)
他心想,就算紫禁城全部烧毁,只要狮子香炉完好无事就行了。
1924年(民国十三年),中正殿失火的第二年夏天,王福生的妻子还在世,卧病数天后,很快就辞世了。可能是看护病人太劳累的关系。
不知是否因老妻的死而沮丧,王福生日渐衰弱,十一月以后,病情恶化到濒临生死的关头。
十一月五日,紫禁城的北门神武门,谣传有战事发生。
天安门是外门,神武门是紫禁城的内门。明朝时称玄武门,到了清朝,为了避讳康熙帝玄烨名字中的“玄”字,改称“神武门”。
神武门一带因为戒严而无法接近。
当时,既没有收音机,也没有新闻号外,在正阳门外的琉璃厂完全不清楚状况。人们对流言飞语感到害怕。
即便是卧病在床、看来已失去意识的王福生,恐怕也感受到四周非比寻常的气氛。当天下午,即因病情加重而过世了。
那时,事情也真相大白了。
到目前为止,北京的统治者都是北洋军阀的保守派人士,对清朝王室还算尊敬。每当逊帝生日时,都会携带祝贺的礼物前往“谒见”,甚至还有人携着逊帝送的许多礼品回去。
根据当初国民政府对清室开出的优待条件,清帝本来应该离开北京市移住西郊的万寿山,可是,溥仪并没有前往,而依然住在紫禁城内。
直隶第三军总司令冯玉祥,由于和张作霖作战而奉命出兵至热河,但暗地里却和奉天军缔结和约,并返回北京发动军事政变,这是十月二十三日发生的事。
直系统帅吴佩孚讨伐冯玉祥,在杨村吃了败仗后,搭乘军舰逃往南方。
冯玉祥控制了北京。外国人称他“基督将军”,他对南方革命军的情势完全了如指掌,是个以进步著称的人物,对逊帝的态度自然是无所忌惮。
杨村之战胜利后的第三天,他派遣警卫司令鹿钟麟,将逊帝溥仪赶出紫禁城。
神武门的骚动,即是因为鹿钟麟的部队,命令护城河营房警察(相当于皇宫警察)四队四百八十人解除武装的关系。
在没有任何的抵抗之下,中午即完成了解除武装的工作。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2)
鹿司令向宫内大臣绍英要求逊帝即刻出宫。
皇室辩称,十三年前,在该退出紫禁城时,由于国民政府并没有指令,所以才会继续留下来。此外,亦以搬家时,整理行李需要时间为理由,要求宽延几天。
交涉的结果,国民军虽认可整理东西需花时间,但要逊帝即日出宫的要求则不变。
逊帝溥仪在十几名亲近的陪伴下离开紫禁城,搭乘汽车前往醇亲王的府邸,这是当天下午四点过后的事。
溥仪退出的时候,将两方玉玺交给鹿司令以表示恭顺之意。其中一方刻有“皇帝之宝”,另一方则刻着“宣统之宝”。
就这样,北京的局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琉璃厂的润古堂也因主人的死,上演了一出简单的世代交替剧。
真正的经营者野口,另行物色了一名傀儡替代王福生。
“我要去上海,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个日本人表示你可以留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被素英这么一问,李同源也很想跟着去上海。可是,他没有在陌生土地上生活的信心。
他虽身怀技艺,但是狮子香炉把他的魂魄完全摄走了。香炉完成之后就再也没有好好地工作过了。并非怠惰,实在是再也无法专心工作了。
“哎……”李同源把手插进头发里,说道,“不知道该怎么做,想听听你的意见。”
“如果换成我,就不会再待在这里了。这种把中国的东西卖到日本去的事,我是不会帮的!……不过这是你的事,必须由你自己决定。”
素英这么一说,他也不好说还要继续待在润古堂了。
“我辞职!”他说道。
“不过,可得找份新差事,你有头绪吗?”
“没有,完全没着落!”
“真伤脑筋……对了,我来替你想办法,我有个门路。”
润古堂的经营权就在隔年正月转让给新店主。李同源当时已将账簿和商品整理完毕。
野口选了小古董店的掌柜做后继者。他是个专做赝品的人物,即使没有素英的劝解,李同源也无意在这种人的手底下做事。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3)
旧历年底,李同源搬到崇文门外的租处居住。在此之前,素英帮他找到了工作,过完新年就上班,工作的地点是“清室善后委员会”。
溥仪退走后,国务院从紫禁城内许多财物中,整理出像是私人的物品,归还爱新觉罗家,公家的物品就交由清室善后委员会处理。
委员会由政府派出七名、清室派出四名委员所组成。汪兆铭和蔡元培均是政府委员中的成员,曾经逃亡日本的罗振玉,也在清室委员之中。成立委员会的目的是,要迅速清理城内的收藏品后,早日设立图书馆和博物馆。
然而,担任实际工作的职员,大部分都对古书和古代美术一窍不通,经常连标签都会贴错。错把鼎误认为香炉,将尊(盛酒容器)写成痰盂,使得“清点物品”的工作不时地延误。因此,委员会很想引进对古物有相当知识的职员,李同源在这方面的资格,可说是完全符合的。
“待遇不高!”
素英虽这么说,李同源还是立刻答应了。
由于李同源在创作狮子香炉时,投注了全副的心力,以致目前还暂时无法从事雕刻玉的工作。不过,只在古董品上贴标签则是轻而易举的差事。
如果是清点紫禁城的收藏品,或许有机会和青玉狮子香炉相遇。被深深地禁藏在宫内的香炉,怀有他对素英的情愫,曾经以为再也见不到而死了心。
--如今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更让他振奋的了。
“庄念伟老师辞去了学校的教职,到委员会工作,他请我帮他找具有专业知识的人。”
李同源答应之后,素英加上了这一句。
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失望。
(可是,素英小姐不久就要到上海去了。庄念伟再也无法纠缠她了……)
他如此想着,忍耐着。他对庄念伟不具好感,并不只是对方接近素英的关系,还有本能上的厌恶感。
和讨厌的人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令人心情沉重。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4)
但是不悦的感觉,与再见到狮子香炉的愉悦心情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他怀着一颗雀跃的心,开始到紫禁城内的“清室善后委员会”上班。
北京全城沸腾着。除夕夜,众所期待的孙文在市民的热烈欢呼声中抵达北京。溥仪退出紫禁城和孙文进入北京,宣告中国的新时代已经来临。
外界如此的狂热,和李同源内心兴起的兴奋毫无关联。如同逊帝溥仪被驱逐,不如在同一天素英的父亲死去那样来得重大--
出身学校的庄念伟,在办公室的地位自然比李同源高。二十四岁的李同源以“工人”的身份被雇用。
“李先生对玉非常了解,就由他负责玉器的工作。”
庄念伟向上司建议。
进入紫禁城,让李同源吃惊的是,那些古物的数量多得令人惊愕。他原以为来到这里就能立刻和狮子香炉相会,然而此刻则深感自己就像是不知大海之深的井底之蛙。不过,既然被推荐为玉器专家,那么再会的可能性一定很大。
“小伙子,好好干!”
庄念伟说着,手搭在李同源的肩膀。李同源感到有种黏黏的东西从肩膀淌下,仿佛要堵住胸口似的。
李同源并没有立即邂逅狮子香炉。
清点工作首先由乾清宫展开。这里是历代皇帝召见军机大臣、决定重要国务的场所。其次是坤宁宫。
由于是先从重要的宫殿逐步展开清点工作,因此只典藏着新玉的颐和轩不知要等到何时才会轮到。
一般称宋代以后的玉器为新玉,和以前的古玉相比,工艺更为精巧,但古董性的价值被认定为较低。
在这段时期,由于人手增加,终于能够分头清点各宫殿了。
“颐和轩好像有很多玉器,可能的话,请派人去那里清查。”
李同源提心吊胆地向主任提出要求。
虽然如愿了,但仍由庄念伟担任调查颐和轩的组长。
“小伙子,就看你的了!”
庄念伟说道。
李同源是自己主动要求参与的人,所以,庄念伟当他是自己人。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5)
任何组织都会产生派阀。庄念伟是出身学校的中坚干部,等在他面前的,是未来即将设立的博物馆的重要职位,而进一步升迁的大门也敞开着。因此,他必须掌握住许多有能力的部属。他原本和父母属意的女子结婚,但夫妇俩的感情并不好。由于家庭不和的反弹,致使他将斗志转向工作。
李同源满脑子只有狮子香炉。年轻的他是个仅接触了狭窄的世界,且只躲在那个天地里的人。至于为了当领袖而让部属就范的庄念伟的心理,早已超过他所能理解的范围,他对于想接近自己的庄念伟,总觉得没来由地厌恶,而多了份戒心。
(把我拉近之后,可能会用爪子扑杀我吧?)
李同源的警戒心态,可说是几近于动物性的反应。如此深的怀疑,来自对对方的厌憎,想来对方也是一样的念头。
委员会的各组人员共有十名左右。各组编派了一名国民军和一名警察。由于处理的是贵重物品,因此还身兼着监视的工作。进入宫殿后,立即换穿工作服,一律集体行动,不得擅自离开。
清点工作的程序,是先决定收藏品的名称,然后记在总账簿里,贴上纸签,再重新核对一次。
虽然是严冬寒冷的季节,但宫殿建筑里严禁点火。无人的宫殿静悄悄的,寒气格外逼人。记录员用毛笔登录,一个不留意,笔尖就会冻上,只好不停地用嘴呵气暖笔。职员们一面跺脚一面搓手,以取得少许的暖意。
李同源被雇做工人,搬运物品、贴上纸签是分内之事。但是,碰到玉器时,几乎都是由他决定名称。组长庄念伟虽自称专攻历史,考古学造诣也很深,但在李同源看来,他连入门知识都有待商榷。例如,将黄玉说成玛瑙,将水晶错认为玻璃。
“虽然写的是青金石仙人像,但其实是用蓝草染的染蓝色石!”
他毫不客气地指摘组长的错误。
庄念伟的脸色很不好看。
(又种下一个被怨恨的种子。)
李同源这么想着。
他并没有想要利用这个组织出人头地的欲望,也就没有必要讨好任何人。
在颐和轩里,他终于和青玉狮子香炉会面了。青玉狮子香炉和其他玉器,一起被装在箱子里。
--再会时不可以慌张。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6)
他压抑焦虑的情绪,把箱子里的玉器全部拿出来,排列在地板上。然后,蹲在狮子香炉前,聚精会神地凝视着。
他安静地咀嚼内心升起的喜悦,看着看着更加心满意足。是一种澄明的没有量感的深深的恍惚。抚摸素英乳房的情景,突然涌现脑海,终于形成一滴水滴,滴落在心底,形成波纹缓缓地逐渐扩大--
“那里面有珍品吗?”
庄念伟从背后发出声音。
“有,这个!”
“嗯!……”
庄念伟瞄了一眼,就走了。
李同源的眼睛望着天花板,直到庄念伟的脚步声消失,再将视线转回香炉的时候,感到素英的面容悄悄地来到自己和香炉之间,不一会儿,即和香炉融为一体。间隔消失了,素英的幻影,宽容地包裹着和香炉成为一体的他。他已陷入陶醉的境界。
庄念伟的声音再度打破他的陶醉。
“要看到什么时候?看来好像很中意。”
“是极品呢!”
“是吗?……”
庄念伟伸出一只手,漫不经心地举起香炉。
李同源闭上眼睛。
“原来如此……是乾隆三十四年的。新玉还是乾隆年间的最好。”
庄念伟拿着香炉,从各个角度检视着。
感到香炉被放到自己的跟前时,李同源睁开了眼睛。
“快点登记吧!”
庄念伟说道。
“让我来写纸签。”
“好。”
把登记员写的纸签贴在物品上,是工人的工作。但是,因为特殊字太多,李同源有时候顺手就写了。因此,庄念伟一点儿也没有起疑,这就遂了他的意。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7)
--青玉双龙耳狮子香炉
李同源用向登记员借来的笔,一面呵着气一面在纸上如此写道。手在发抖,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的关系。
“把纸签贴在把手的龙头上吧!”
庄念伟说道。
“不,这得贴在底部。”
李同源用力地摇头答道。
“嗯!……也好。”
由于李同源很难得如此认真地主张,庄念伟以为是有什么专门的理由,就照着他的意思做了。有关玉器,他多半都会让李同源处理。
李同源将纸签贴在香炉底部,然后,反复地抚摸着香炉。
如同师父王福生所言,他制造的并非仿制品,而是重新创作的秀拔的玉器。虽然不是出于负疚的心理,但是,只有那刻着乾隆三十四年的铭文,成为他内心的污点。已经雕上的文字并不容易消失,但至少可以借由贴上的纸签隐藏起来。
清室善后委员会的清点工作进行着。从事这项工作的人们仿佛逐渐着了魔似的。在他们之前,负责处理紫禁城收藏品的只限于丧失男性机能的宦官们,这些人大多是精神不健全的人。对于身心健全的人们而言,在初次接触到令人眼花缭乱的无数秘密宝物时,是既感动又害怕。所以,气氛变得不一样自是无可厚非。
“这里面充满了覆灭王朝的怨恨,这些怨气一定会附到咱们身上来的。”
有人这么说。
“不,这里的收藏品是长年从人民身上榨取来的,是民脂民膏!让咱们这么激动的,恐怕是藏在每件宝物里,那无依无靠的人民的怨叹吧!”
也有人如此反驳。
“不是!也许这是因为帝王所拥有的文物,都是由民众制造的。伟大民众创造力的结晶就在里头!这才是触及我们的内心,让我们感动的东西。”
也有人持这种看法。
--这个机构开始有了朝气。
四十年后,一名还活着的职员在回忆录上如此记载。
朝气指的是跃动清新的气氛,是所有人员在兴奋状态下的产物。
正文 青玉狮子香炉(18)
但只有一个人远离旋涡之外,他就是李同源。
在他眼中,只存在一件美术品--那就是他亲手做的青玉狮子香炉。即使进到秘藏宝物的宝山,他也只看到这一件。
那一年(民国十四年)的三月十二日。孙文在北京铁狮子胡同的国民党本部去世,结束了六十年的人生生涯。
清室善后委员会里大多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年轻人,他们全部都沉浸在悲哀里,中国的救星陨灭了。听到孙文死讯的当天,连庄念伟都流下了眼泪。
(这人也会哭?)
李同源不可置信地盯着庄念伟的眼泪。而他自己却没有任何伤感的感觉。对他而言,孙文不过是远远的标语牌上的名字,全部都是遥远景物--除了青玉狮子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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