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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玉狮子香炉 - 陈舜臣

_8 陳舜臣(日)
正文 九雷溪(25)
黄少校憋了一肚子的火。接手史铁峰的高官们下午就到。原本他就够紧张的了,结果现在又出了张上尉的这档子事,倒也难怪他会如此焦躁。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即将宣告终结。
黄少校转身回屋,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依旧没有消退。他在房门口深呼吸了几口,调整了下情绪,之后大模大样地走到高见身旁,干咳一声,说道:
“高先生,真是给你添麻烦了。之前我以为还得再等上个三四天时间,但那些家伙现在已经坐着飞机过来了。如此一来,我的使命也就此结束,不必再劳烦先生你。估计南京方面的人也会带医生过来的。”
与其说这话是说给高见听的,倒不如说他是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而说的。他自己似乎也对方才那种拿部下撒气的行为感到有些愧疚,脸上略带着几分羞赧。
这是一个怒号的时代。无论是谁,心里都抱有着几分积郁。筠门岭上至今回响的士兵们的呼声,甚至传到了身处此地之人的耳朵里。那些开枪放炮的人,其实根本就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为了什么而战,他们只是被人召集到一起,在战场上浴血奋战。他们每一个人都感觉自己的脖颈上架着把刀,明知根本就无力反抗,却还是忍不住发出怒吼。但这一切,却完全只是徒劳。他们就只能任由他人摆布。
只有极少数的人,才明白这时代的意义和斗争的目的。他们从不吼叫。说起来,他们这些人就是时代的中流砥柱,是处在支配他人这一阶层上的人。显然,史铁峰也是这群人中的一员。从很久之前起,高见就一直有种观点,认为只要能够理解史铁峰的话,同时也就理解了这个时代。但眼前的这个史铁峰,却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这根时代的中流砥柱,靠的就是一股热情,而高见的想要弄清的,也正是这股热情。
毫无疑问,黄少校就是那种整日受人左右、不停抱怨的人。不过,尽管同样是抱怨,一旦上了战场,抱怨声听起来也会更加爽快一些。
高见说道:
“黄少校,你也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回到战场上去了啊。”
黄少校僵硬地笑了笑。
“真想尽快找个可以好好发泄上一番的地方啊。这种既无聊又让人提心吊胆的任务,我算是彻底受够了。嗯,等把事情全都交托给南京方面的人后,我就立刻启程回北方去。”
正文 九雷溪(26)
这其中确实蕴含着一股热情,然而高见所追寻的,却并非这样的热情。
高见开始为史铁峰感到担心。虽然眼下他就只能静静地躺着,但高见却总感觉一切似乎都在以他为中心转动。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在这样偏僻边远的小镇上,不仅驻屯了一个连的士兵,甚至还派来了医生和护士,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他一个人。甚至就连翻译他所写的文章的人也赶来了--
史铁峰却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唯有在咳血的时候,才会稍稍扭动一下身体。
听说今天下午,南京方面还会为他派来官员--
高见心中不禁涌起了无限的感伤。他回到房里,把腿搭到书桌上,沉思了起来--之前史铁峰心中那股炽热如火的热情究竟上哪儿去了?难道说,它已经燃烧殆尽,化为了灰烬?现在就连那些灰烬也失去了温热感,彻底化为了死灰。
不知为何,高见总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他站起身来。
现在的史铁峰,难道就只是一具燃烧殆尽的躯壳吗?死灰的下面,难道就当真连一点儿火星都没有了吗--直到这时,高见才发现,原来自己此行的目的,其实是在确认这一点。可能的话,他还想用那仅剩的火光来照亮自己。
热情燃烧后留下的痕迹--目前为止,高见还未从史铁峰的身上发现这样的痕迹。
7...
南京派来的五位高官刚踏进余家的大门,便立刻和黄少校一起到里屋商讨了一番。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左右,黄少校独自一人从屋里出来,脸上浮现着紧张的神色。他把部下们全都召集到大院外的路上,用比平日更加高亢的声音把三名士兵叫到跟前。
被叫到的士兵上前一步,在黄少校的面前立正站好。
“我有事要找你们三个,跟我来。”
黄少校的声音显得有些僵硬。他丢下那些依旧列队立正的士兵,没有再下达任何命令便迈步离开了。三名被他叫到的士兵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
被撇下的李少尉只得出来号令了声“稍息”,苦笑了一下。
“黄少校大概是有点急得晕头了吧。”他说道。
正文 九雷溪(27)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高见问道。
“他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不过,我倒也大致猜到了几分。”李少尉撇嘴笑了笑,说道。
“怎么个意思?”
“刚才他叫走的那几个士兵,全都是连里数一数二的神射手。”
李少尉回答道。他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在说:我都提示到这地步了,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神射手……”高见喃喃念道。
“要枪毙人的话,其实一个人就足够了。”李少尉说道,“反正都是从最近距离开枪,根本就不可能会打不中。但对行刑的人而言,这样子心理负担也会轻一些。因为如此一来,开枪杀人的就不光只是自己一个了。”
高见早就料到史铁峰这次是在劫难逃,但现在再次听到他会在这里遭到枪杀时,高见的心里还是不禁有些难过。
李少尉是位已届不惑之年的军人。他从一名小兵开始,逐步晋升成下级军官,因此,之前他也必定曾经无数次地彷徨于生死边缘。或许在他的内心之中,对生命的无力与渺小,早就已经再没有丝毫的感伤。
“人这一辈子,是完全无法预料到明天会怎样的。”李少尉淡淡地说道,“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张上尉,如今也已经归了西,再也不能到处拈花惹草了。”
高见赶忙冲进院里。不管再怎样焦急,就凭他的能力,事态也是无法再挽回了。尽管如此,他却也无法茫然呆站着不动。
楼梯口站着两名卫兵,挡住了高见的去路。平日这里不设卫兵,恰巧这时黄少校正带着南京来的人从楼梯口走过。
“这人是干啥的?”
一个戴墨镜的男子看到了高见,扭头向黄少校问道。
“这人是个医生。”黄少校回答道。
“医生和护士不是都在二楼吗?”
“说是医生,其实也只是个助手罢了。”
“现在史铁峰已经不再需要医生了……嗯,也罢。毕竟还得有人去确认一下,他的心脏是否已经停止跳动啊……”
正文 九雷溪(28)
戴墨镜的男子意味深长地一笑,转身向楼上走去。
高见跟在一行人的身后。这一次,卫兵再也没有对他加以阻拦。
从清晨起,天空就一直阴沉沉的。尽管偶尔也有阳光从云层中照射下来,但时间却非常短暂。眼下,天空铺满了黑沉沉的乌云。
监禁史铁峰的房间也令人感觉要比平常更加阴暗,隐隐之中透着森森冷气。
说来也巧,南京过来的五个人全都长得很高,最高的就是刚才发话的那个戴墨镜的男子。似乎他就是一行人的代表。
身形高大的五个人,全都默默地站在史铁峰的床边。虽然五人的衣着并不统一,三个人穿着长长的中式长袍,而另外两人则穿着西装,但衣服的颜色却全都是沉闷的灰黑色。这色彩酝酿出了一种异样的气氛,一身军装的黄少校静静地站在几人的身后。
过了一阵,戴墨镜的男子上前一步,凑近看了看史铁峰的脸。
“史铁峰,睁开眼睛。”
他用阴沉的声音说道。
高见屏住呼吸,从床边仔细观察了一下史铁峰的情形--史铁峰依然没有睁开眼睛。
“是我。你还记得我的声音吗?”
戴墨镜的男子再次用同样的声调说道。虽然史铁峰还是没有睁眼,但他却似乎轻轻地点了下头。
“我们曾经在广州一起共事过。”男子摘下墨镜,说道,“当时国共两党还处在合作时期。虽然我也很希望能够再次同你这样的人携手……”
高见拼命窥伺他的双眸,然而他的目光之中既没有丝毫的怜悯,也不见任何的憎恶。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男子接着说道,“一切都已经晚了。南京方面已经决定了对你的处置……麻烦你站起来吧。”
或许这男子也属于从不抱怨的那类人吧。身为同一类型的人,史铁峰与他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语言的弦外之音。
也许有一天,床上躺着的会是这名戴墨镜的男子,而史铁峰则会在他的身旁叫他站起来。这样的一种场面,毫无任何抵触地在高见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高见不由得为自己的可怕想象打了个激灵。整间屋子里寂静无声,男子对史铁峰说话的声音已然消融在空气之中。
史铁峰终于开口了。
“我站不起来。你就开枪吧。”
正文 九雷溪(29)
声音虽然不高,却很清晰,同时也刺痛了高见的内心。
高见曾经读过许多史铁峰的文章。他的文章之中,蕴含着很多生气跃动、慷慨激昂的文字,字里行间中浓缩着人类炽热迸发的激情。这股能量拒绝接受文字的束缚,随时都会跃然纸上。此刻,他的文章里的那一字一句,全都浮现在高见的脑海之中。尽管那些字句只是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它们却如同拍岸的波涛一般,不停地涌现出来。史铁峰的文章,就是如此令高见陶醉沉迷。
然而史铁峰的任何一篇文章,其分量都远远不及方才的这句话。
瘦高男子重新戴上墨镜,扭头对高见等人说道:
“我实在是不忍心射杀一个躺在床上的人。麻烦你们把他架起来,带到外面去吧。这对医生而言,应该也算是一种应尽的职责……”
高见恍恍惚惚地往前迈了一步,而胡医生也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来。
“高先生您就不必了,还是我来吧……”
听到罗淑芳的声音,高见扭头看了一眼。只见她快步从自己的身旁走过,来到病床边。
医生和护士两人先是合力扶着史铁峰从床上坐起。医生挪动着病人的脚,而护士则小心翼翼地扶起病人的上身。
来到这里之后,高见第一次看到史铁峰把眼睛睁得如此之大,但他却无法看懂史铁峰目光中的深意。他的目光,全都倾注到了身旁的罗淑芳身上。
史铁峰喃喃说道--
“不行,我实在是站不起来。昨天倒也还能勉强起身……”
罗淑芳温柔地点了下头,握住史铁峰的手。恍惚之间,高见似乎看到她的眼里噙着泪花。
“你开枪吧……这样总比躺着要强点儿。”
史铁峰向着戴墨镜的男子说道。这是他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
然而,戴墨镜的男子还是摇了摇头。
“不能在宅子里开枪,这么做对不住宅子的主人,必须得到外边去才行。好了,你们就慢慢地把他扶出去吧。外边举着枪的那三个士兵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正文 九雷溪(30)
史铁峰微微一笑。尽管他那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的脸只是稍稍歪斜了一下,但在高见眼里看来,史铁峰确实笑了。他抬起右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脸颊与手指的骨头碰到了一起。
医生和护士分别架住病人的两肋,把病人轻轻地扶了起来。史铁峰在两人的支撑下,赤着脚在地上走了两步。医生和护士正打算迈出第三步的时候,史铁峰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了下来。
“啊……”
医生连忙伸手想要扶住史铁峰的头,却怎么扶都扶不住。
胡医生略显狼狈地说道。
“病人的情况有点不对劲。”
冲戴墨镜的男子说完之后,他朝护士使了个眼色,合力把史铁峰扶回床上。
医生握住史铁峰的手腕,号了号脉,随后又查看了一下他的瞳孔。
身高体长的五个人全都聚集在史铁峰的枕边。黄少校在他们的身后踮高脚尖,探头朝床上望去。
“他咽气了。”
医生向众人宣布,声音听起来格外地高亢。
8...
史铁峰死了。
医生和护士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了。
高见、胡医生和罗淑芳三人一同坐上了开往安宁方向的卡车。
坐在车上,三个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九雷溪不时地从山后绕到眼前,时而发出激流撞击岩石的隆隆巨响,时而又无声无息地静静流过。不知不觉间,它又突然消失了身影。
卡车不停地晃动,高见心中思绪万千。来的路上,他从九雷溪联想到了史铁峰,回程之时,这条河又让他的心中涌起了对同一个人物的无限悼念。
正文 九雷溪(31)
相较于高声轰鸣的河水,还是潺潺流动的河水更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此时此刻,高见的心中朦胧地涌起这样一种观点。同时,他依旧还在苦苦思索着仙营发生的那桩案子。
为了加油,卡车在一座名叫建明镇的小镇上停了下来。
道路在建明镇一分为二。径直往北的话,就能到达宁安,而另外的一条路则折向西南。
继续北上已经毫无意义,高见再也不想回到福建、江西的那片战场去了。即便回去,也不会再有丝毫的收获。或许那些负责情报的将校们正面带微笑地向众人宣布筠门岭陷落的消息,但这对高见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打算就此拜别,往南经由厦门到上海或者香港去。”
高见对同行的两人说道。
听人说,只要稍微等一等,就一定能遇上开往西南的卡车。
没过多久卡车便已加满了油。临行之际,罗淑芳却迟迟不肯上车。
“我也要到厦门去一趟。”她说道,“胡医生,相处的时间很短,却给您添了不少的麻烦。我再也忍受不了那种乡下的小教会了。您就再找个更加称职的护士吧。”
胡医生盯着罗淑芳的脸端详了良久。之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罗小姐,我有件事想问一问你。”
“什么事?”
“药箱里有瓶剧毒药不见了……”
“啊,您说那事啊。抱歉,那瓶药是我拿走的。”
罗淑芳笑着说道,笑容之中带着几分寂寞与惆怅。她打开小包,从包里掏出一个药瓶,递给胡医生。小瓶上贴着一张红色的标签,里边装着白色的粉末。
“或许里边的药粉少了一些。”她说道。
“是吗?”胡医生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正文 九雷溪(32)
“还有,我擅自拿了两张糯米纸,这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吧?”
胡医生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些不相关的话--
“我总觉得那位病人最后的动作有点奇怪。我们扶着他起身的时候,他似乎用手摸过自己的脸是吧?当时他的指缝间似乎夹着些什么……”
“是吗?”罗淑芳说道。
医生再也没多说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把那个药瓶放进药箱,之后又向着护士伸出了手。
“再见。”
只载着胡医生一人的卡车扬起漫天的尘土,向着北方驶去。
“先把行李寄存一下,一起去散个步如何?”
高见向罗淑芳邀请道。
“嗯,乐意奉陪。”她答道,“不如就去沿着九雷溪的河岸走走吧。天气太过炎热,河边应该会比较凉快吧?”
建明镇附近的九雷溪河面稍显狭窄。虽说还不至于到激流的程度,但却也能够听到潺潺的水声。河面上架着座石桥,桥的前面几处岩石露出水面,撞击到岩石上的流水不停发出着哗哗的水声。岩石附近的水面上泛着水泡,其他的地方却清澈见底。
高见靠在石桥的栏杆上,说道:“史铁峰那波澜壮阔的一生,也就此结束了。你不觉得有些令人遗憾吗?”
“是吗?”罗淑芳呆望着河面上的石块,说道,“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死得轰轰烈烈。哪怕是枪毙,他也想要双脚踏在大地上,堂堂正正地慷慨就义。临死之前,他一直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他这么做的原因,就是在为了迎接死亡而积蓄体力。”
“如此说来,那么如果当时他想要起身的话,应该是能够爬起来的咯?”
正文 九雷溪(33)
“没错。”她用手按住被风吹起的头发,回答道,“但最后他还是没有能够站起来。他实在是太可怜了,以致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他这辈子活得是那样执著,可到头来还是没能像自己期盼的那样死去……”
“所以,你就干脆把药给了他?”
高见说道。
罗淑芳并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耸了下肩。旗袍的衣领,擦到了她的下颚上。
高见也把目光转回到那些逆流伫立的岩石上,倾耳聆听着水流的声音。过了一阵,他深呼吸了一口,说道:“你刚才说,史铁峰为了能够死得轰轰烈烈,一直都在养精蓄锐……如此一来的话,那么他应该积蓄了一些体力。要是头一天没有发生那事,恐怕他就能够脚踏大地地去迎接死亡了吧?你不觉得吗?”
罗淑芳扭过头来。
“头一天没有发生那事?”她两眼盯着高见脸,嘴里重复着高见方才的话,“那就是说……您已经知道了?”
“对。”高见回答道,“我是在卡车上想到的。这趟旅程是如此地乏味,如果不思考些什么的话……一开始是两名搬运木桶的士兵从楼梯上把桶摔了下去。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木桶上的绳子滑动。而那个熟练的老头动手捆上的绳子,又岂有轻易便会松动的道理?”
“居然从这样一件他人所料想不到的事情上抓住线索……”罗淑芳说道。她依旧盯着高见的脸,催促道,“然后呢?”
“所以我想或许是有人曾经解开过那绳索,之后又重新绑了上去。解开绳索的目的,必定是要将绳索挪作他用。那么,那个人究竟要用绳索干什么呢?”
“那您想明白了吗?”
“这件事让我冥思苦想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大致想明白了。”
“您想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吧?”
就像是在看什么晃眼的东西似的,罗淑芳紧盯着高见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
正文 九雷溪(34)
“那些嵌在墙上的石块,其实早就已经松动了。那是间杂物间,连漆水都没有好好涂过,长年受到湿气的侵蚀,那堵墙早就已经破旧不堪了。想要从墙上抽块石头下来,也并非是什么难事。要用绳索绑住石头,从铁栅栏的空缝间扔下去再拖上来,并非什么难事。先把石头塞回原来的地方,之后再把绳子重新绑到木桶上--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就全都恢复原状了。”
“但实际上却还是留下了痕迹,没能恢复得和原先一模一样。”
罗淑芳说道。
“或许吧。”高见说道,“当时张上尉就在那扇窗户下边对吧?石头正巧砸中了他的天灵盖。他在狭窄的堤坝上失去平衡,失足摔进九雷溪中。河水在那附近流动时会发出响声,因此,没有任何人听到张上尉落水时的声音。可当时拖回屋里的石块上,难道就一点儿血迹都没留下吗?”
“您知道的可真不少。”
“石块上的血迹,估计全都已经用脸盆里的水给洗掉了。不光是血,甚至就连石块上的漆水和泥屑也都被洗掉了。在你把水抬到井边倒掉的时候,又恰巧碰到了我。一开始时我以为那些沉在盆底的东西是咳血时咳出的血块,但其实那些东西并非血块。”
“您的观察力可真是犀利,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睛。不过幸好您当时并没有立刻察觉,而是上了卡车后才想明白的。”
“就算我当时就想明白了,我也不会说的。”
“谢谢。”说着,罗淑芳终于把目光从高见的脸上挪开,“张上尉此人正是当时背叛史铁峰、出卖了他的人……您以前曾经翻译过史铁峰的文章,想来您对他应该也有所了解。他向来主张,奴役他人是时代的一种退步。唯有心中燃烧着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底,都一定要为自己的理想不懈奋斗这种执著意念,人类才能够获得解放--我记得他曾经在某篇文章里这样写道。”
“对,是在一本名为《飞曲》的杂感集里。他在文中还写道,丧失意欲的人就是精神上的囚徒。我已经把这篇文章翻译成日文,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发表。”
“没错,就是意欲。”罗淑芳说道。
正文 九雷溪(35)
“史铁峰在肉体上虽然成了囚徒,然而他却至死都没有失去意欲。无论如何,他都要向那些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人报一箭之仇。”
“我能理解。史铁峰以身作则,向天下人展现的这种积极的生活方式和理念,作为译者,我十分地理解。但我却搞不明白……这么说或许又会把问题缩小了,那块石头为什么会不偏不倚地砸到张上尉的天灵盖上呢?退一步讲,他又为何会知道当时张上尉就在那里呢?这一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张上尉当时受了某个女人的邀约,让他在那个时候,到那棵枯杉树下去等着……”
说着,罗淑芳微微笑了笑。
“就算如此……”高见依旧感到有些不解,“也亏得他能没有丝毫偏差地把石块给扔下去啊。那铁栅栏的空隙,可是连头都伸不出去的啊!”
“如果我要替他下手杀害张上尉的话,也能把他给杀掉。”罗淑芳抬头望着天空,说道,“但史铁峰却非要自己动手。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的这种心情……所以,我就把那面带有长柄的镜子留在了房间里。如果从铁栅栏的缝隙里把镜子伸出去,镜面朝下的话,就能看到楼下的脑袋大致在什么位置上。而且在那之前,我们也曾经动手试验过。”
高见回想起刚到仙营那天,自己曾经看到余家二楼的窗户里闪过一下亮光。或许,那就是两人做试验时,镜面反射的光芒吧。
对于在卡车上晃荡了一路的人而言,河面上吹拂而来的风,是如此清爽惬意。
罗淑芳解开了旗袍衣领上的钩子。估计她是想让风也吹进来吧。衣领在风里微微翻动,露出之前一直盖在衣领上的喉咙。喉咙上,赫然有一颗偌大的黑痣。
“我回想起史铁峰的诗中,我最喜欢的那一句。”高见两眼望着她的咽喉,说道,“那是一首他半开玩笑地写给自己情人的诗,其中有一句是‘冰肌幸得毫端点’。”
罗淑芳按住衣领,轻轻地转过身去。
一阵风吹拂而过。
过了一阵,罗淑芳的肩头就像在风中摇摆一样,微微地颤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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