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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吉本芭娜娜

_2 吉本芭娜娜(日)
"你不管管他?"
"他當不了小說家的。"
"我總是不放心啊。"
"他是我們家第一個男孩啊,我會看著他長大的。"我說。
"真由去世以後,你摔了一跤,接下來就是他,我總覺得家裡從來就沒有太平過。"母親說道,"這孩子,好像被什麼東西迷住了,正在埋頭寫稿子呢。"
"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我點著頭,本能地體會到這句話的含義:"母親好比是燈塔,因為亮得過分耀眼,所以過往的船隻都產生了混亂,各種奇妙的命運都聚到一起來了。"我覺得某種魅力依靠它本身存在的能量,會一味地尋求變化。母親對此隱隱有所察覺,並受到了傷害。因此,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家裡發生什麼事,就一定會變得像三島由紀夫的《美麗的星星》1那樣。這不是很好嗎?應該高興才是。"我這麼說道。
{1 一部科幻小說。地球人對核武器氾濫將會毀滅地球的事態熟視無睹。大杉一家四口各自目睹到飛碟以後,分別認為自己是火星、木星、水星、金星的外星人。他們齊心協力與自認為來自天鵝座第61號星這顆未知行星、堅信地球人沒有生存資格而企圖徹底毀滅地球的三人團體進行了搏鬥。這部小說確定了三島由紀夫作為作家的世界性地位。以後我才知道,這話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被我說中了。}
母親聽了我的話,笑了。
"明後天我去試探一下由男吧。"
"你一定要問問他。我知道你會理解我的苦心的。"
"有那麼可怕?"
"簡直像變了一個人啊。"
☆ 第二部分第二部分 8.甘露(18) ☆
母親還有些放心不下,但臉上的表情比剛才舒展了許多。我想看來沒有問題了。
深夜獨自待在廚房裡,會讓人的思緒永遠閉塞。在廚房裡,時間不能待得太久,也不能將母親和妻子封閉在廚房裡,那裡是掌管家庭的重要場所,大開殺戒的地方,同時也出產美味佳餚和酗酒的家庭主婦。
我最近才深切感受到,人是那麼一個肉球,看上去很結實,其實非常脆弱,被什麼東西稍稍扎一下或者碰一下,就輕而易舉地被毀了。
脆弱得好比是一個鮮雞蛋,今天還安然無事地發揮著它的功能,營造著生活。我認識的人,我熱愛的人,大家直到今天都還操持著各種能輕易毀滅自己的工具,卻安然無恙地結束一天的生活。這真是一種奇跡呀……
頭腦裡一旦浮現出這樣的想法,便思緒聯翩,怎麼也無法止住。
直至今日,每次有熟人去世的時候,每次看見周圍的人悲痛欲絕的時候,我心裡就會暗暗地想:這世上真會有如此殘酷的事情嗎?同時我又會覺得:現在還活著,這真是一種奇跡,相比之下,死亡是無可奈何的事。於是,我便會有一種眼看就要窒息的感覺。
宇宙啦,熟人啦,熟人的父母,還有他們愛著的熟人。無數的命運中有著無數的生與死。令人毛骨悚然的數值。我在這裡凝視著永無止境地接近永恆的種種命運。
我坐在廚房裡,頭腦一片混亂。
那天,初秋時節的九月二十三日。朋友之間稱之為我"墜下石階的日子"。
我匆匆地趕去打工。想抄近道,便沿著後街那個陡峭的石階奔跑下去。我平時很少走那條路。那段石階因為陡直而聞名,又寬又長,地處一所中學的背後,因為危險,下雪天時還被禁止通行。
傍晚,天已經全黑了,四周沉澱著濃濃的暮色。我留意著昏暗的街燈燈光和懸掛在天空的金黃色的殘月,不料腳底下踩空,我摔了下去,腦袋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昏迷過去,被抬進了醫院。
剛醒來時,我還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腦袋疼痛難忍,像被牽拉著似的。我伸手去摸,頭部綁著包紮帶,於是石階上的情景、摔倒時的疼痛和驚嚇,在我的腦海裡甦醒過來。
有一位漂亮的中年女性站在我的面前。
"朔美。"
中年女性喊我。她的年齡已經不小,何況又是到這樣的地方來陪我,所以我猜想大概是我的母親。
這是我惟一的感覺。我認識她,但不知道她是誰,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與此有關的信息。她之所以在這裡,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或是與我非常親近的人……這個人很像我嗎?我即使這麼想,也無法回想起自己的面容。
如果因為她是我的親人所以才在這裡的話,我不能讓她傷心。
我正這麼想著,感到不知所措的時候,一個記憶忽然閃現在我的腦海裡。
是母親在家裡哭泣時的記憶(我努力回想著我的家在哪裡,是哪個角落裡的什麼樣的建築物)。記憶如一泓透明的湖水,有關眼淚的記憶,電影的回顧場面,像過濾器一樣從記憶的水面浮現出來。祖父死的時候的確是那樣的,人的眼淚真的會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打濕我的面頰,滾落在地上……
然後,我想到了妹妹。
☆ 第二部分第二部分 9.甘露(19) ☆
妹妹的名字,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但一個非常可愛的孩子的形象,和"妹妹"這個概念一起浮現在我的頭腦裡,所以我認定這個孩子是我自己想像出來的妹妹。然而那的確是真由的身影,是妹妹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的背影。
我在獨自生活的時候,因為戀愛失敗,在打電話時忍不住哭了。當時,母親驚訝地喊道:"不得了了!朔美哭了!"
因為我是一個不大愛哭的孩子。
對了,看來沒錯啊,她真是我的母親?……我不能傷害她。
我告誡著自己不能傷害她,腦海裡惟有這樣的想法。這一念頭昏昏沉沉地像咒語一樣折磨著我疼痛的大腦。
她以為我還沒有從麻醉中清醒過來,見我安然無恙地睜開了眼睛,她那眼圈已黑的柔潤的瞳子裡便充滿了歡欣的水分。
……我明白了。因為她如此為**心,我才總算撿了一條命。我想起了另一位我不太熟悉的"朔美"這個人的人生。然而,我醒悟到這裡也只是在今天才想起來,以後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
"媽媽。"我喊道。
母親緩緩地點點頭。她喜不自禁地、由衷地點著頭,像出嫁的新娘一般燦爛地笑了。我如今只是說了一個人們在降臨到這個世界上以後最先知道的、也是這人世間最感溫馨的單詞,卻總覺得像是騙婚的小流氓一樣,心裡感到虛怯。我的頭部很痛,痛得就好像"母親"這個概唸經過極度濃縮變成濃汁滲透到我的腦汁裡一樣。但同時,"媽媽"這個詞的發音,在我的左胸下部微微形成了一個發燙的熱團。這是什麼呢?
我睜眼望去,看得見明亮的病房和窗外耀眼的天空,就像我的記憶一樣空空蕩蕩的,一片透徹的湛藍。
記憶漸漸甦醒過來,就像用明礬水在烤墨紙上塗抹出來的字畫,用火一烤便慢慢顯現出來一樣。好比在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之間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玻璃上就像手錶玻璃罩蒙上了水汽一樣沾著水珠。儘管並無大礙,儘管我沒有在乎。
翌日,我白天打工,傍晚下班回到家,興沖沖地敲響弟弟的房門。家裡竟然發生了這麼有趣的事,我只能去拜訪他。
"請進。"傳來由男的聲音。我打開房門走進屋裡,弟弟正躬著腰趴在寫字桌上。我湊上前去一看,弟弟正用細筆在B5大小的稿紙上奮力地寫著。
"聽說你想當作家?"我問。
"嗯。"弟弟心不在焉地答道。
"感覺就像赤川次郎那樣?"我問。我知道不久以前弟弟還在拚命地讀著推理小說家赤川次郎的書。
"不,要像芥川龍之介那樣。"他說,眼中流露出執著的目光。我覺得他是被什麼迷上了,感覺和我一樣,內心悄悄地潛伏著以前未曾有過的嶄新的衝動。
"像真由的那個阿龍那樣不行嗎?他也是純文學作家呀。"我說。我是指妹妹活著時與她同居的龍一郎,要說作家,我們只認識他一個人。
"是啊,我很崇拜他,他才是真正的作家!"
提起龍一郎,我忽然想起那些抽像性的難以理解的作品。
"那些作品,你看得懂它的意思嗎?"我問。
☆ 第二部分第二部分 10.甘露(20) ☆
"不太懂,但全神貫注地閱讀就會產生一種很美好的感覺。可以說,整本書裡都散發著幸福的氣息吧?"
"呃?"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只感覺到文體晦澀,簡直不知道作家在追求什麼。
"很像真由的笑臉。"弟弟說道。
對了,這麼說我就能夠理解。我點點頭。作品裡有著一種完美無缺而孤傲的美,隱含著非常複雜的含義。它包容著一切,語義精微,文辭奧博,因此有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哀傷。某種純樸的東西包含著天然的水分,還散發著一種甜蜜。
我懷戀著妹妹的那副笑臉。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夢見她。
我很想能夠看一眼她那幅笑著的面容。
"你寫出好的小說,先讓姐姐看看。"我說。
"嗯。"由男點著頭,露出成人般的表情。
"不過呀,我……"我說,"我還是希望你能夠成為一個很棒的男子漢。我更希望你能成為一個有人緣、體面、又會寫文章的人,不要成為那種落魄的人,雖然能寫一手好文章,生活狀況卻很糟糕。"
"我會注意的呀!"
"不過,到底是怎麼回事?你怎麼突然像大人一樣聰明起來,想要寫東西了?對我,你要說實話呀,我會對母親保密的。"
我笑了。他露出一副認真的表情。
"是我的頭腦裡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有個神仙似的全身發光的人出現在我的夢裡,對我說了什麼,以後某種東西發生了變化,腦子裡就怎麼也停不下來。人每天要吃喝拉撒睡,毛髮會自然生長,幾乎絕對不可能停止,才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會記住以前的事,還要為今後的事擔心。我覺得不可思議,感到很神秘,要把我那樣的感覺講出來,就只有創作故事。在寫著各種人身邊發生的各種事情的時候,我才能領悟到自己感受到的事情。"
他的想法實在是無可非議,我很欽佩。
"我非常理解你,我會支持你的。不過,我們兩人的年齡相差很大。我把我的理想告訴你,你先要記住啊。那就是,到你讀高中的時候,我攢一些錢,陪你去日比谷的專賣店,為你的女朋友挑選一件禮物,然後在賽利納咖啡店裡喝咖啡。姐姐很細心吧。你出生的那天早晨還下著雪,當時我就在心裡想,那樣的理想如果能夠實現該有多好啊。"
"我記住了。"弟弟說道。
我放下心來,在地上坐下,順手拿起一本書,是《世界真實推理100》。
"這是本什麼書?"
"這本書很有意思的!"弟弟終於露出了孩子般的神情。
"嗯……"我隨意地翻著那本書,無意中發現有這樣一段。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1.甘露(21) ☆
居住在得克薩斯州的瑪莉?黑格特(四十二歲)自從遇上車禍以後,便擁有了兩份記憶。她有兩個孩子,丈夫在高中當老師,原本過著平靜的生活。一天,她在駕車去接丈夫的途中,與迎面開來的汽車相撞,負了重傷,但腦部沒有受損。
然而,兩個月以後出院時,瑪莉?黑格特發現自己擁有了與以前的記憶截然不同的另一份記憶。那份記憶是居住在俄亥俄州一位十七歲時患肺炎死去的瑪莉?索頓的。
因為記憶中有瑪莉?索頓上學的學校名字和她母親的名字以及所有瑣碎的細節,所以瑪莉?黑格特下決心將此事告訴了丈夫。
丈夫見她的另一份記憶十分合理,於是對此進行了調查,證實在俄亥俄州確實有一個叫"瑪莉?索頓"的人,在瑪莉?黑格特遇上車禍的三年前,就因肺炎去世了。
據說,擁有前世記憶的人極其罕見,像這樣擁有一份他人記憶的情況,更是聞所未聞。兩者之間的關聯只有"瑪莉"這個名字,但"瑪莉"這個共同的名字並不足以說明這一現象。"這本書很有趣啊。"我說。
"是嗎?"由男沾沾自喜道。
我合上了書。
"走了。"我離開了房間。
我心想,這孩子還沒有變得乖僻,看來沒什麼問題。冬天的走廊裡十分幽靜,到處瀰漫著夜的氣息。他的房間離我的房間有兩米遠,這之間的窗玻璃有著一種光澤,幽幽地映出我的面容,和所有已經忘卻的一切。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怪異的夢。
我坐著觀賞風景。天空藍得可怕,深邃得眼看就要把人吸進去似的,以一種井然有序的濃淡層次從天頂一直伸向一無遮攔的地平線。那濃淡層次活像湛藍的果凍一般,整齊得讓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下。乾燥的空氣,乾旱的大地。稀稀落落的建築物在這浩瀚的景色底下輪廓清晰,像是模型。
這樣的景色,我出生以來從沒見過,感到震悚。坐在木凳上,帶著沙塵的風兒盡情地吹拂著我,我默默地遙望著這樣的景色。一位女性坐在我的身邊,夢中的我對她非常熟悉。
莫非是得克薩斯州?
不,那地方什麼也不是,只是寥廓的天際和曠寂的大地相接之處,夢幻與夢幻相遇的地方,那裡刮著香甜而乾燥的風。
"瑪莉小姐,關於你的記憶,你如果想到什麼,請告訴我。我好像真的很牽掛呢。"我說道。
她的瞳仁呈藍色,是眼看就要融化在藍天裡的顏色。四周瀰漫著同樣的色彩,我感到悲愴起來。難道是因為那種顏色包容著兩個人的人生?那樣的顏色宛如記憶的海洋,往事如拍打著岸邊的濤聲一般洶湧地向我湧來。
"我想不起來那個只有我一個人的我是一個什麼樣的我,這好像是在做文字遊戲。"她用很輕的聲音說道。
我望著她那深深刻進眼角里的皺紋。
"在廚房裡準備著晚餐,或者呆呆地眺望著晚霞,或者像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候,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地傷感起來,好比無法排泄的傷感突然闖進我的胸膛一樣。那樣的時候,我總是會想,這也許是另一個瑪莉的記憶。就是說,如今她的記憶已經如此這般融入我的人生了。她早已對人生沒有依戀,與她相比,我還是更加珍惜自己的人生。因為某種緣分,她突然闖進了我的體內,我絕不想疏遠她。"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2.甘露(22) ☆
"何況你根本還沒有體會到有沒有'只有我一個人的我'這種感受呢。"
我望著遠方,用商量的語氣繼續這樣交談下去。
"我知道這樣的想法是不會有任何收穫的,只是常常會難受得要死。無論眺望著天上的星星,還是凝望著自己的弟弟,我都非常愛,我愛一切。我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
瑪莉默默點頭,凝視著我微笑。
我突然醒悟,與我這樣的人相比,眼前這個人算是有著死亡瞬間的記憶。我想像著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感到害怕,就連視野裡的景色都因為過分深邃而令人無法釋懷,何況我還知道死亡的體驗早晚會再一次降臨。
"也許會這樣,然而我……開始的時候非常煩惱,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吧。但是,我覺得兩個靈魂依偎在一起,正通過我的眼睛眺望著這壯觀的景色。"
她一副很幸福的模樣。
天空中突然落下了水滴。
"是太陽雨。"我說。
雨從碧藍天空的那片潔白得像要融化的雲層中,隨著陽光傾注下來。我還以為是陽光的碎片呢。
雨水不斷地打濕大地,也傾注在我們的頭髮上,傾注在我們兩個人黑色和金色的頭髮上。
雨在溫暖的空氣中傾瀉著,艷麗奪目地落下冰涼的影子。它靜靜地下著,像用探照燈照射這美麗的景色似的,在光的領域裡一閃而過。
一切都閃爍著光芒,顯得非常柔美,風景被滋潤著,我還以為自己面對著這份感動和耀眼的美景在流淚呢,其實只是天上掉下的雨滴打濕了我的面頰。
"也許現在總共有四個人的人生在注視著天空、地面、雲層和太陽雨。"我說道。
瑪莉平靜地點點頭。
醒來後,我久久地懷戀著夢中的景色和從無垠的天空落下來的閃光的雨。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夢。我不知道夢境意味著什麼,但我看見了令我感動的東西。
我這麼想。2. 幽靈日
朋友舉行婚禮的那天,老天從一大清早就下起了大雨。
為了去參加朋友的婚禮,我不得不在八點鐘就起床作準備。清晨,我穿著睡衣,沿著被雨聲封閉的幽暗的走廊下樓去廚房。
我還以為今天是星期天,家裡人都沒有起床呢。推開廚房的門,不料干子在裡面。
她是我表妹,寄宿在我家裡的大學生。
大概是天亮才回家的吧,她剛洗完澡,頭髮濕漉漉的,一副睏倦的神態,背靠著陰沉的窗玻璃坐著,肘部支著桌子。
"你起得這麼早啊。"干子招呼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問。
"七點鐘。我正想睡覺呢。"她回答。
我喜歡她的面容。她的眼睛、鼻子和嘴,都長得小巧而秀整。她是母親的妹妹的女兒,母系家族中凡是我喜歡的那種感覺,她全都具備。血緣的延續竟會如此顯著,真是神妙莫測。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3.甘露(23) ☆
我打開了電視。
電視裡正好在播放天氣預報,主持人輕描淡寫地談論著這場大雨。我聽著電視裡的播報,聽著窗外傳來的淅瀝的雨聲,總有一種封閉的感覺,彷彿是在地底深處看著秘密的節目一樣。我感到很厭倦,全身懶洋洋的,覺得自己在這裡已經待了很久,雨會永遠地持續下去。
"朔美,你怎麼又這麼早起床了?"干子問。
"要去參加洋子的婚禮呀。"我回答。
"哦,對了。是洋子吧,她是和長谷川君結婚?"干子問。
"是啊,拖了一個漫長的春天呢。"
"哦,她現在還在上班?"
"是啊,是服飾方面的工作,所以聽說婚紗都是她自己縫製的。"
"真了不起!"
{1 日本的傳奇性樂團,是"日文搖滾樂運動"的先鋒之一。樂團前身為1972年組建的蜜蜂派樂團,1975年正式改組成Moon Riders樂團,日本搖滾樂界重量級人物鈴木慶一身兼主唱、鍵盤和吉他等職務,他為北野武的《座頭市》製作的電影音樂榮獲2004年日本奧斯卡電影獎音樂獎項的肯定。"她在電話裡說,為了縫製結婚禮服,差不多每天都在熬夜,說自己是一個非常放得開的新娘,還說絲毫也感覺不到新婚的甜蜜氣氛,在婚禮的前一天甚至還要去看Moon Riders1的演唱會呢。交往的時間長了,就會不當一回事吧。"我說道。}
"真厲害,她還是這麼讓人猜不透啊。"干子感慨萬分。
洋子和我是高中同學,我們兩人曾經因為喜歡上同一個男孩而鬧過彆扭(最後是我贏得了那個男孩的感情),也曾住在她家裡通宵聊天。她家裡養著一條名字古怪的大狗,我時常撫摸那條狗的肚子。回家時,她弟弟常開車送我。她母親製作的鹹鱈魚子意大利面非常爽口,可以說是極品。
我每次到她家去玩的時候,洋子總是坐在桌邊做針線活,她的手非常靈巧,真正是巧奪天工。無論她有多麼煩惱或多麼無聊,她的手總是潔淨而柔美,按照一定的節奏像變戲法似的活動著,就像在教堂裡常常見到的聖母馬利亞的手那樣潔白光滑。不高興時,她總是毫不掩飾地緊繃著臉。在家裡時,因為用不著與外人接觸,總是戴著一副舊的銀框眼鏡。就連那種蠻幹時的憤恨表情,都顯得格外可愛。在那樣的情景中,有著一股永遠不會失去的強大力量。呆呆地望著這情景,就會感到無比幸福,儘管我決不會對她本人提起。
"洋子那一段趣聞是什麼?……"干子回想著說。
"什麼時候的事?"
"你幫我想想,就是和那個醋味十足的男子交往啊……我們一起喝茶時,她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嗎?"
"噢,我知道了,是大猩猩吧。"我笑了。
干子也回想起來,哈哈大笑。
"她一副凝重的表情說:'他只是想把我像籠子裡的大猩猩一樣關起來呀。'"
"不能這樣比喻吧。"
"她自己肯定是想說'籠中小鳥'的。"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4.甘露(24) ☆
我們笑了一會兒。雖然事隔久遠,但這樣的記憶總讓人感到很甜蜜。因為睏倦和雨聲,回憶變得很遲緩,所以片刻間我和另一個我融成了一體,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覺了。
干子笑著,給水壺點上火,茉莉花茶那種濃濃的香味在廚房裡蕩漾開來。
在一個雨天的早晨,我和另一個我在這裡,有現在,有過去。房間裡瀰漫著醇厚的茶香,我感覺非常沉靜。
"外面很暗啊。"我說。
"說現在是凌晨三點鐘,我也會相信的。"干子說道。
"有沒有什麼吃的東西?"我問。
"小甜餅乾和醬湯吧,還有昨晚吃剩的糖醋裡脊。"
"那麼我把B和C當作飯吃,把A當作餐後點心。"
"不是說要去喝喜酒嗎?"
"喝喜酒之前還要舉行婚禮啊。"
"這麼說肚子會餓的,吃點東西再去不是很好嗎?陪我一起吃一點。"
"那好吧。"我回答。
干子從冰箱裡取出蓋有保鮮薄膜的器具,放進微波爐。
每次看見有女人在廚房裡忙碌,我總會產生像要回憶起什麼的感覺。會莫可名狀地悲傷起來,胸口陣陣緊縮。那種感覺一定與死亡有關,與以往的生活有關。
"殺人的事,你聽說了嗎?"干子背對著我,忽然問。
"呃?你說什麼?"我很吃驚。
"昨天附近的人都在談論那起殺人事件。"她一邊回答,一邊給醬湯鍋點上火。這件事太突然,我感覺就像在噩夢裡聽到的一樣。
"我打工回到家裡,大家都已經睡了,沒有聽說啊。"我說。
"住在拐角的那個宮本,殺了一個男人。"干子說。
"是她?"
我認識那個女人。經常在附近的路上遇見她,感覺極其樸素,卻長得非常漂亮。我每次和她打招呼,她總是嫣然一笑,說"你好"。平時她總穿藏青色毛衣,胳膊上鑲有兩條白色線條,令我想起江戶時代罪犯的墨刑。
"她又怎麼了?"我問。
干子在我前面的椅子上坐下,神秘地探出身子。
"怎麼了!聽說她有點精神病,和她交往的男人為此向她提出分手,她就用刀捅人家。她父親幾年前就去世了,好像當過什麼鎮長。父親去世以後,她和母親兩人生活。宮本自己也想割手腕自殺,但還沒來得及死,她的母親就回來了。"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5.甘露(25) ☆
"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我忍不住笑了。
"是姨媽告訴我的。"干子說道。
"果然是她。"
我母親最喜歡打聽這一類事情。
微波爐發出"叮"的聲音,我站起身來,一邊掀去蓋在糖醋裡脊上那燙燙的保鮮薄膜,一邊問:"那男人有多大?"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脫口提出這樣的問題。但是,干子的回答卻正確地領會了我提問的含義。
"你猜有多大啊?才二十一歲呀!宮本快四十歲了。"干子說道。
"這事聽了真讓人受不了。"我說。
早餐端上桌子以後,我們兩人默默地吃著,久久不說話。我有一會兒還回想著宮本的事情,思考著宮本的人生。
即使是同樣一個街角,她看在眼裡的感覺也一定與我這個顯得輕佻的人不一樣吧。
"最近沒有看到她啊。"
"干子,你不知道,這位大姐以前是附近一帶公認的美人呢。"
"準是哪裡出了什麼差錯。"
"人生真是叵測。"
仔細回想起來,在我小時候,我頭腦中典型的"鄰家漂亮的大姐姐"就像漫畫書裡的田螺姑娘那樣,自然就是宮本。在我的腦海裡還有另一個圖像,就是以前經常看到宮本和她父親挽著手臂一起走路的身影。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但當時我還是一個小孩,心裡悄悄地想,如果我長到像宮本那麼大,父親會和我一起出去嗎?
我想起當時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還抬起頭來望著父親的下巴。那時我還不知道這樣的嚮往會那麼快就從這世上消失,就像宮本也不知道今天會發生這種事一樣。
真是不可思議。
"在下雨的日子裡,你會不會有一種孩提時的感覺?"干子冷不防改變了話題。
"啊,我知道那種感覺。"
她的問話與我的內心不謀而合,我不住地點頭。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大概有一段時期並不討厭下雨。那個時候,覺得下雨非常新鮮,總是以喜悅的心情注視著這個與平時截然不同的世界。
"會感到很懷戀吧。"干子說道。
而且,"懷戀"這個詞本身就含有令人陶醉的情愫。
"呃?你是朔美?給人的感覺完全變了呀!"
"真的?"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6.甘露(26) ☆
"不仔細看,都快認不出來了!"
"我還以為是新郎那邊的親戚呢。"
金碧輝煌的婚宴會場裡,花團錦簇塗脂抹粉的女人們都讚不絕口,我的感覺也變得怪怪的。
就好像天界的仙女們都對我羨慕得不能自已一樣。
"變化真的有那麼大嗎?"我很驚訝。於是大家都顯出一副同樣的表情不住地點頭。
"你們是說我變得漂亮了吧?"我開玩笑道。
"不是這個意思啊。"大家又異口同聲地說道。
於是,我悶悶不樂起來。
"是感覺變了呀!"
"是嗎!"我沒有再說話。
我打量著圓桌旁那些老朋友神采飛揚充滿希望的表情。美麗和年輕只有在那樣的地方才顯示出它的未來。那些人舉止優雅、超然物外,顯得很陌生,但如果熟知她們平素落拓不羈大大咧咧的模樣,又覺得比任何人都親近。
新娘已經入席,神情顯得非常乖巧。新郎注視著自己的手,也是一副相當老實的樣子。我非常瞭解他們兩個人,知道太多並非一本正經的一面,所以感覺很奇怪。他們就好像那些在旅遊勝地拍攝的紀念照片一樣,只有腦袋出現在畫面上。
但是,我還是覺得很了不起,她身上的婚紗是手工製作的呢。
多半是帶著憤恨的表情,坐在那張小桌邊縫製的。
想到這裡,我今天才第一次突然被感動了。
在第一次乾杯之前,會場裡一片肅靜,因為正在宣讀冗長的致詞。肚子餓得快要叫起來,穿在身上的衣服又顯得非常拘謹,我感到興味索然。正在走神時,我忽然好像要想起什麼。
是什麼呢?我凝神思索著。
是當時無聊得簡直懷疑自己會死去、以後回想起來又喜歡得要發瘋的記憶。
我馬上就想起來了。是和今天在這裡參加婚禮的人同窗共讀的時候,上課打瞌睡的事。
伯父正在宣讀那令人乏味的致詞。他的致詞和竊竊私語聲,以及這些聲音在高高的天花板底下迴響的下午上課時的情景,同時在我腦海裡反覆閃現。
在陽光明媚的教室裡熟睡著,猛然睜開眼睛,驟然間會不知道自己身置何處,然後才發現老師仍在繼續講課,老師講課時的音量就和剛才從腦海裡漸漸消失的音量完全一樣。除此之外,沒有一丁點兒聲響,就好像事先集體商定要體驗這無聲的場景似的,只能感覺到乾燥的木頭氣味、燦爛四射的陽光和窗外的綠色。學校裡的同學,相處和睦的同齡摯友,下課時猛然顫動的空氣。筆套上反射出來的陽光在天花板上躍動著,大家期待著十分鐘後響起的鈴聲。
這樣的奇跡是大家共享的,一旦離開學校,就一輩子再也不可能有了。在這個空間裡,就像微微散發的清香一樣,包含著所有那樣的信息。那樣的感覺。滲透在內心裡的光的記憶。
不久開始用餐,混著喝香檳、啤酒、紅葡萄酒,我完全醉了。新娘穿著禮服,在客人間不停地穿梭往來,我只是呆呆地望著屢次在我眼前的地板上拖曳過去的婚紗下擺。婚紗非常漂亮,無數的珠片閃著光芒,還有細膩的刺繡。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7.甘露(27) ☆
新娘的父親一副微妙的表情。
那副面容既不像是哭,也不是陰沉,而是凝視著遠方。
這時,宮本的影子又掠過我的心頭,其實我與她並不熟悉。
我已經沒有父親了。
如果父親還活著,對我從石階上摔下來的事、真由夭折的事,他會怎麼想,會作出一副什麼樣的表情?
我冥思苦索,但依然一無所知,於是我沒有再去想它。
只有死者那和善的面影,在我的心裡蕩漾開來。
但是,那不是本人的面影。雖說是以前的事,卻更加遙遠了。極其遙遠,遙遠得已經快要看不見了。我揮動著手,笑著,然而卻看不分明。
我回到家裡,睡了片刻。
醒來時,雨已停,天已黑,昏暗的房間裡有些淒涼。
這樣的時候,我的心情總會變得怪怪的。不知不覺已是黑夜。我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對什麼人講過什麼,卻都忘了。
我躺了很久,好像被浪尖打到岸上的魚一樣,直挺挺地躺著望著窗戶。接著,我起床打開房門,不料撞上了弟弟。
"今天晚上是吃純子大媽做的拌飯,大家先吃了。"弟弟說。
"最近小說寫得怎麼樣了,還在寫嗎?"
"現在我在寫日記。"弟弟說。
"今天的主題是什麼?"我問。
"今天我一直在回憶以前的事。"
"是很小的時候的事情?"
"嗯。我在回憶父親,還有阿朔姐頭部撞傷以前的事。"
"你怎麼又想起這些事了?"我感到很驚訝。
"可能是因為下雨吧。"弟弟說。
"你雖然還是個孩子,卻很善感啊。"我笑了,"你的主題和我今天的完全一樣啊。"
弟弟有些害羞,卻很高興。
"不過,腦袋受傷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你喜歡哪一個?"
我知道向孩子提出這樣的問題不會有答案,但我卻是真心的。我覺得"答案"能夠格外輕易地得到。我並非要得到弟弟的答案,而是要通過弟弟得到什麼。
"那時我還很小,沒記住。"弟弟回答得很乾脆,我頗感失望。
"說的也是。"我說。
"我一直和現在的阿朔姐在一起。"弟弟說。
是啊,果然如此。
我覺得我們的思路是同步的。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8.甘露(28) ☆
信息像電波一樣以某種形式通過我的睡眠,從某一個地方闖進他的頭腦裡,急不可待地將這孩子幼稚的思考當作工具使用。也許我和弟弟,還有那些陌生的人,以及宮本,全都連在一起,不是在同一個房間裡,而是在雨中,在一個睡眠的宇宙裡往來穿梭著。
"我明白了,我應該把由男看作大人了,下次我們一起去夏特喝茶吧。"
"太棒了!"弟弟喜不自禁。
我說"走吧",便走下樓去。
作息時間沒了規律,所以感覺有些奇怪。早晨應該是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卻惟獨清晨廚房裡的場面會使我的頭腦變得異常清醒。婚禮是一個喜慶的場合,所以思緒才有些走神。
總之,早晨是純子在廚房裡。感覺和干子在時一樣。
"哎,現在就起床了?"她親切地問。
"我是來吃拌飯的。"我說。
"還剩很多呢。"純子說。
"媽媽呢?"
"去約會了呀!"
"是嗎?"
我點點頭。純子開始為我準備飯。我漫不經心地從電視機下面的書架裡取出影集。
在記憶最混亂的時候,我常常深夜來這裡,獨自在廚房裡翻看影集。
越是翻看那些影集,懷念和焦急的情緒越是忽近忽遠地變成焦躁向我襲來。我心想,這樣的感覺,就像是拜訪前世的故鄉。
長著我的面容的另一個我,笑得比我自己更像我,或者是已經去世的妹妹拉著我的裙子下擺:就是那樣的感覺。
我感到惆悵,簡直就像有個無形的世界在現世間遙不可及的地方悄悄地喘息著。
前不久,我還用那樣的目光注視著這本影集。然而,今天夜裡有些不同。
我在尋找我的父親。
我和真由的父親因腦溢血猝然倒下,他昏迷以後就沒有醒來,在我的眼前嚥氣了。這是一種習以為常的生離死別,儘管這樣的說法有些離奇。總之,父親非常忙碌,而且充滿愛心,在感覺上是一個離"後悔"這個詞最遠的人。父親留在我腦海裡的,只有好的印象。
我望著在公園的沙池裡做遊戲的父親和我,回想起那天空氣裡潮濕的氣味。我還看到了父親和母親,以及我和真由一起在陽光明媚的沙灘上玩耍的照片。
已經屬於過去的往事一切都沒有變,然而在那些往事裡瀰漫著的空間的色彩,卻栩栩如生地向我逼來。
我想起今天夜裡也許以和我同樣的心情在翻閱著影集的宮本。往事留下清晰的痕跡,"現在"沾滿往事的痕跡在半空中飄浮著。在這一點上,我也與她很相似。
照片上留有父親的筆跡。
還有真由的塗鴉。
這些,全都是幽靈。
此時此刻,我在這裡注視著它們。
"好了,快來。"純子將熱騰騰的拌飯和醬湯放在我的面前,於是我合上了影集。
"真香啊。"我讚歎道。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9.甘露(29) ☆
純子笑了:"做拌飯我是最拿手的呀。"
純子因為婚外情而失去了家庭。她和丈夫的朋友陷入了戀情,那段戀情結束的時候,純子離婚了。她有一個女兒,現在住在丈夫家裡。據說,她朝思暮想的,就是有朝一日將女兒領來一起生活。
"你在看影集?"純子問。
"是啊,今天不知為什麼又想起了父親。"
"是啊。"純子點點頭,"影集只會勾起人的悲傷吧。他們去世時都還年輕。"
"是啊。"我說道。
"我和你的母親她們,讀女子高中時留下很多照片呢,半夜裡偷偷地溜到外面喝酒時的照片,還有修學旅行時睡著的照片。我想起現在就感到不可思議,我怎麼會這副模樣在這裡?有時會忽然感到很驚訝,我不是指離開家這一類的事情。你母親一旦用以前那副清純的表情露出笑臉,我心裡就會咯登一下,不得不感覺到歲月的沉重。"
"我覺得我能理解你。"我說道。
簡直就像旗幟在風中呼啦呼啦地飄揚著一樣,過去與未來在母親的面容裡套疊在一起,有時相互摻雜著讓人分不出過去與未來。
--嘿,你瞧,我還在這裡呢!--
這日子過得很奇怪。
我只要一睡著,往事就會在我頭腦裡窺現。
也許是因為這街上有人死了,空間有些傾斜的緣故吧。
也許不是。
今天晚上,全世界又會有多少人死去,多少人在哭泣。
到了深夜,我依然毫無睡意。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因為傍晚已經睡過了。
心想去買一本書回來看看吧,便起床走出家門。
這時是凌晨兩點。附近有一家書店會開到三點鐘。書店裡有一半是出租錄像帶的。
我買了幾本雜誌和新出的書,便離開了書店。
外面瀰漫著隆冬的氣息。
冷空氣裡混雜著寒意,預示著真正的寒冷即將來臨。這種寒意滲透到我的體內。枯萎的樹木在昏暗的天空下襯映出骨架似的剪影,漸漸缺損的月亮在遙遠的天際發出明亮的光。
我哼著歌在小巷裡走著。有個人迎面走來。我漫不經心地正要擦肩而過,卻不由猛然停住了腳步。
是宮本的母親。
她那理所當然地特別沉重的表情在路燈的照射下顯露出來的時候,我不知為什麼突然覺得避之不及。我不知道這樣的時候該怎樣做才能表現出我的"誠意"之類的情感。
結果,我像平時那樣,然而卻以與平時截然不同的複雜的情感招呼道:"您早。"
宮本的母親已經年邁,她靜靜地鞠了一躬,習慣性地作出一張微笑的臉,與宮本一模一樣。
這讓我想起真由去世時母親的模樣。同樣的苦澀。
☆ 第三部分第三部分 10.甘露(30) ☆
我們沒有交談就分別走開了。
我轉過身去,久久地望著宮本的母親用同樣的速度在黑暗裡平靜地、平靜地走去。平靜得就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和我擦肩而過。我不知道在這個時候她會去哪裡。難道是因為家裡徘徊著往事的幽靈,她為了換口氣才從家裡逃出來的?
"今天是從談論宮本開始,又以宮本結束的。"
我在月亮、街燈、黑暗、穿過小巷的貓、住宅區的黑影中,忽然產生這樣的感慨,雖然很不禮貌,但的確是這樣的。
我覺得,事情就是這樣被封進記憶的數據庫裡永久保存的。3. 母親和苦惱的健康
母親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我和母親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卻還不太瞭解她。
她皮膚微黑,眼角上翹,身材小巧。如果說她像是縮小了一圈的松岡吉子,母親準會發火的,但確是那樣的感覺。
母親是個極普通的有點清高的女性,平時容易惱火,一碰到什麼不愉快的事情,馬上就亂發脾氣,有時也會直言不諱地發表自己的見解,反應極其敏捷。
但是,這恰恰是母親令人信服的優點。
每當母親發表高見時,她目光率直,語音親切,顯得非常神聖。她發音清晰,充滿自信。這是一種財富,是在充滿著愛的環境裡長大的姑娘所擁有的財產。她的神情既不是傲慢的,也決不軟弱,有著一種寬容的心所擁有的偉大的力量。
比如,我到國外去了幾個星期,在異國他鄉的天空下回憶著母親的面容時,不知為什麼,母親既不溫和,也沒有笑容。母親一生坎坷,她生下我,生下真由,又失去丈夫,然後再婚,又生下由男,再離婚,又失去真由,經歷得比別人更多。對此,她既沒有怨天怨地,也絲毫沒有流露出悲悲慼戚的樣子。然而,她的眼裡卻透著不甘服輸的發奮的目光,有著女人特有的幽幽的宇宙,是遭受命運捉弄的憤懣和戰勝命運的驕傲混雜在一起的宇宙,一副像站在佛壇上的印度神那樣的神情注視著遠方。
我對母親,就是這樣的感覺。
其實我回到國內,一看到母親,母親便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禮物啦、我出門時發生過的那些無聊的事情啦,一邊還哈哈大笑著。母親實際上是很隨和的,但是一離開母親的身邊,我的內心裡就是那樣的印象。
她讓我覺得,母親在內心裡有一塊秘密的領地。
興許父親也是這麼感覺的。愛過母親的男人,興許都會是那樣的感覺。
在晨曦中,我睡意矇矓的腦袋之所以會耽溺於這樣的遐想,是因為看見母親穿著高跟鞋在家門口那條筆直的小道上"登登"地遠去的背影。她那一頭棕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飄動著。
母親是因為弟弟由男無故曠課好幾天而被學校喊去的。上周的週四。
"呃,他還沒有去過?"母親在接電話,對著話筒失聲喊道。
這時是下午兩點左右。我剛剛起床,還在睡眼惺忪地看著電視,聽到母親的話,嚇了一跳,頓時完全清醒了。我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是在說由男的事。
這小子真笨!我心裡想。我沒有想到他竟會笨得明目張膽地逃學,一曠課就敗露。
我有意無意地聽著母親輕聲地打電話,某個在我頭腦裡已經忘卻的情景突然非常清晰地浮現出來。
☆ 第四部分第四部分 1.甘露(31) ☆
那是我在讀中學的時候,我第一次向學校請假,和一個年長的男人約會。此事我已經幾乎忘得一乾二淨,所以對方的面容,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以前我也有過請假不去上學的情況,但像這樣有著明確的目的故意逃學,那是第一次。
我們看電影時相互牽著手,趁著放預告片的昏暗接吻,大白天旁若無人地逛街,在落地玻璃窗的咖啡館裡喝茶。
雅致的桌子,精巧的銀勺,微微散發著檸檬香味的透明的飲料。
意大利濃咖啡和西式甜點。
我們閒聊著,眼望窗外。大街對面有家娛樂中心,大白天裡也開著霓虹燈,隱隱地傳來娛樂中心的喧囂。
我打心眼裡感到後悔,覺得自己的年齡還這麼小,和他約會,還不如在娛樂中心裡好玩呢。
在娛樂中心玩,要比接吻、躲在廁所裡偷偷換校服有趣得多。
我猛然回想起來了。
原本都已經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太記得以前的往事,所以有時會回想起昨天的事情,卻體會不到昨天的感情,有時非常遙遠的事情,卻會像現在正在發生一樣突然映現在我的眼前,並能夠非常清晰地感受到當時的氣氛、心情和場景。
那是一種非常痛苦的感覺,甚至只能認定那些遙遠的往事此時此刻就發生在我的眼前。
回憶十分逼真和生動,致使我的頭腦會產生混亂。
每次與人見面,我都會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會回想起與對方交往的歷史,從中感覺到自己的以前,而且在這些點滴的信息中,我會感到欣慰。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原因,與對方分手時,我常常會感到一種莫名的不安,有時覺得自己簡直快要發瘋了。
甚至有一次傍晚時分,與一位很久沒有見面的女友見面,談起了往事,結果我因為害怕分開後自己會很孤獨而不願意與她分開,她就一直把我送到家。
我正要與她分別時,忽然無意識地打量了一下街道,夕陽如火,披著霞光的大樓高高聳立著,喧雜的人流在商店的櫥窗前不停地流淌,我竟然一瞬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該回到哪裡去。
我想要回去的地方,難道真會是我現在頭腦裡想著的地方嗎?我打工的地方在哪裡?家裡有幾個人?今天早晨剛剛離開家,然而總覺得是那麼的遙遠。我的頭腦裡產生了混亂,我感到很驚慌。感覺中一切都離我遙不可及,就像是什麼時候在夢中看見的一樣。而且,只有我自己一個人被孤零零地拋在那個空間,所有的一切都同樣地離我非常遙遠,我伶仃孤苦、顧影自憐。
這樣的情形經常發生,而且只有幾秒鐘。片刻以後,這種猶豫便霍然消失,我又沿著回家的路走去。
當時就好像依依不捨的戀人一樣,我忍不住眼淚汪汪的。女友頗感意外,吃驚地問我出了什麼事。我說出自己的感覺,女友便義不容辭地把我送回了家。
女友勸我應該再到醫院去檢查一次。
我們在我房間裡說著話,吃著乾酪點心,喝著咖啡,感覺很輕鬆。
在這樣放鬆的時候,我會有一種現實的感覺,因此我也由衷地想,也許應該去檢查一次。但是,我害怕檢查以後,醫生說不定會對我這種奇異的現象作出某種定論,所以沒敢去。
我不願意回到頭部撞傷之前的狀態,那會很寂寞,也很無聊。
我喜歡現在的我,永遠喜歡。
☆ 第四部分第四部分 2.甘露(31) ☆
我絕不會去羨慕那些完美無缺的人。我覺得我的孤獨是我的宇宙的一部分,而不是應該祛除的病灶。
就好像我母親那樣。母親的命運被扭曲著,但她依然很歡快。
母親在打電話時還看了看時間,估計學校要她去一次。我害怕她打完電話後會找我商量,覺得麻煩,趁她還沒有打完電話,我便悄悄地離開了家。
這條街不算大,我馬上就能猜出弟弟可能在什麼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在車站前商業街的娛樂中心裡,由男在昏暗中玩著遊戲機,顯示屏的光照射著那張入迷的臉。
"不合適吧,年齡這麼小就對寶石感興趣,不行啊!"我招呼他道。
弟弟吃驚地停下手,抬起頭來。
"阿朔姐,你怎麼來了?"他驚訝地問。
"你們學校來電話了。"我笑笑。他結束了遊戲。
"這裡的畫面很漂亮,我很喜歡。"弟弟說著,看看從形似彌勒佛的布袋裡傾倒出來的色彩繽紛的假寶石,"媽媽發火了?"
"我不太清楚。"
"朔美姐,你現在去打工?"
"是啊。"
"帶我一起去,行嗎?"
"不行,連我都會被母親罵的。"
"我不想回去嘛。"由男央求道。
他這種鬱悶的心情,我也經歷過,所以我非常理解,而且還感到有些懷戀。我切身地感受到培育孩子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儘管我還沒有生過孩子。
"算了,我們先去吃點什麼吧。對了,去吃燒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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