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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

_9 张悦然(当代)
  我猜想也许纪言已经察觉了我和小杰子私下有往来。他仍在一步一步地远离着我,可是我却不能再做什么了。
  漫长而多事的暑假就要结束了。我想也许很快很快,纪言就会走过来对我说,他和唐晓打算回学校去上课了。他知道我是不可能抛下小沐回去上课的,我不能。所以如果是那样,我只好看着他和唐晓双双离开,那会不会是我们之间最顺其自然的终结?从此断了这好不容易牵在一起的线?
  小杰子仍旧来“照顾”小沐,在我和小沐面前装得什么也没有发生。每当小沐睡去,他就会立刻换了一副谄相,用眼神命令我随他到病房外面去,如果我不从,他就会强拽。他的动作越来越粗暴,他会一把搂住我的腰或者用手抚过我的脸。他仍旧发着牢骚,仍旧要求我和他一起离开。这样无望的生活让我一直踩在崩溃的边缘,唯有小沐灿烂的笑容和越来越红润的脸颊能带给我些许欣慰。
  终于在长久的苦闷和绝望之后,上帝又播撒下一点新的希望——医生说小沐病情已经得到完全控制,可以动手术了。手术的成功率是非常高的,之后小沐就可以彻底摆脱心脏病对她长达21年的折磨。
  那一刻我想,也许这就是生命吧,在一个人经历了太多不幸,最终陷入彻底的绝望的时候,上帝总是有办法给他一丝希望,让他牢牢地抓住,坚持着把生命延续下去。就是在我已经不再对生活抱有任何幻想的时候,小沐居然能动手术了。这让我重新对上帝怀着感恩的心。
  我们大家都很高兴,因为医生已经决定,三天之后就给小沐动手术。只有小杰子用一种凶狠的眼神看着我。等到小沐午睡的时候,小杰子竟然不顾纪言和唐晓都在病房里,冲过来,粗暴地一把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就大步向外面走去。我挣脱,想甩开他的手,可是他的力气太大了,我用尽全力还是无法挣脱。
  我和小杰子又站在了后花园。有莲花池子和美丽金鱼的后花园在这段时日里已经成了一个令我十分恐慌的地方。
  “我再也不忍受了!现在她已经好了,你可以跟我走了吧?”小杰子冲着我大吼。
  “现在还不行,手术还没有动,正是最紧要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走。”对他说话的时候,我总是侧着头,不看那一张令我心悸的脸。
  “你现在就跟我走!”他命令我,用他那大钳子一般的手掌紧紧扣住我的手臂。
  他的专横粗暴使我怒火中烧,我一阵冲动,真想狠命挣脱他的手,大声吼出我对他的全部厌恶和仇恨。但是,小沐,小沐,她还有三天就要动手术了。我必须忍耐,只能忍耐。
  “你来照顾小沐,让她好起来,是救了她的命,求你把好事做到底,让她顺利做完手术吧,到那时我们再……”
  他立刻打断我:
  “你不要再骗我了!你在拖延时间是不是?等到段小沐完全好了我就毫无价值了是不是!到了那个时候你还会跟我走吗?”
  我不回答他。
  我预备好了他会暴怒,对着我大发雷霆。可是事实上他表现得非常平静。他不再说话,充血的眼睛里两道冷峻的寒光,穿透了我。太过冰冷的僵局是这样难捱,我情愿他对着我大发脾气。
  过了一会,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下来,声音也变得异样,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空洞虚弱的声音:“你一直都在骗我,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
  我忽然懂得他对我是动了情。先前我曾以为他是个太过贪玩而气盛的孩子,我于他,不过是一个想要得到的玩具,越是得不到越是变得可贵起来。所以他一直都想要征服我,让我像小沐对他那样温顺。也许到了那一刻,我便没有价值,便可以像一件旧袄一样地被丢弃。他对我只有欲,没有情。可是在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我对他的判断过于简单了,眼前的他分明是一个被爱击垮了的软弱男孩,被喜欢的人一骗再骗。我的鼻子陡然一酸,每个人都有拘囿自己的桎梏,都有无法释然的纠结,连我一直那么厌恶的小杰子也不例外。
  沉默又持续了一会,他怯怯地说:“你不能离开我,你是我的人了,我不能没有你。”
  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我,心中从未愈合的伤口被撕扯开了,压抑多日的羞辱和愤恨一下子爆发出来:“混蛋,恶魔,你对我和小沐都是魔鬼!我是一直在骗你,从未想过要和你一起走,我永远不会跟你走!你见鬼去吧!”
  看到一张痛苦中扭曲的脸,我忽然得到了一种快感。一种终于可以折磨他的快感。
  他定定地站立了几秒钟,忽然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迅速转身,走出几步,又转过脸来,对着我说:
  “你会后悔的。”他的语气凶狠而哀怨。我吸了一口清凉的空气,挺直了身子,看着眼前这一片开始凋残的荷花。它们是不是也在备受摧残的之后绝断了所有的心念呢?
  我独自在后花园站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沐。小杰子会做什么?想到这个我就立刻变得无比恐慌。我飞快地向病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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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绝念,新希望(2)   病房里小沐坐在床上,身前放着一只乳白色椭圆形的长柄篮子,里面装满了鲜红欲滴的大樱桃。挨挨挤挤的,像是节日里飘浮在城市上空的一团红气球。我想那一定是管道工买来的,已经过了樱桃成熟的季节,它们看起来格外珍贵。纪言和唐晓站在窗子旁边说话,我看了他们一眼,径直走到小沐的床边。
  我蹲下来,把手放在小沐的手旁边。小沐拣了最红艳的一颗樱桃递给我。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一团红色,很容易让人沉迷。我把它放在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液让我苦涩干燥的口腔异常爽快。小沐看着我把樱桃吃下,就兴高采烈地说:
  “宛宛,我想起在郦城的东面,从前我自己坐车去看小杰子的那次,曾看到过茂密的樱桃树。可是我和你一道去的时候,却不见了。你说那里到底有没有樱桃林呢?”
  “有的吧。” 我因为一心想着小杰子的行踪,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嗯,我也觉得是有的,因为我常常梦到那里。”她坚定地点点头。
  “是吗?”我柔声问,心里仍是想着,小杰子到哪里去了。好在小沐并没有察觉,她完全沉浸在对那一片樱桃林的向往中:
  “初夏的时候,那里长满了大片大片的红色果实。像红色的云彩一样好看。等我的病好了,明年我们去那里摘樱桃好吗?真想睡在樱桃树下,一定能做个很美的梦。一直睡,直到被掉下来的果实砸醒。那该是多么愉快啊。”她充满憧憬的目光仿佛已经看进了未来,看进了我们一起在樱桃林的那一时刻。那是一张任谁都会动容的充满幸福容光的脸,把我也带到了那片樱桃林。恍恍中真有大团的红色祥云在我的头顶绽放,果实的芬芳在我的周围流淌。所谓幸福,大概就是这样。
  我把手叠在她的手上,轻轻地点头:
  “好,当然好。等你康复了,我们去摘好多樱桃。吃很多天都吃不完。”
  她听了我的话感到非常满足,不再说话,枯瘦的手指放在篮子里,慢慢地抚摸着那些果实。
  我仍旧六神无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来:
  “呃,小杰子刚才来过吗?他去哪里了?”话一出口,我就感到了纪言投过来的目光,一种忍无可忍的目光。他还是在乎着我的吗?
  “来过的。他说他这两天得陪他朋友去一趟落城运一批木材。他们现在合伙做木材生意,好像一直都在赚钱呢。”小沐天真又得意地说。天下对于小沐来说,最令她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小杰子安安份份地做点事情。
  我终于放下心来,还好,他没有对她讲实话。我说:
  “那么小沐,你就好好地等着做手术吧。手术好了我们就可以去樱桃林了。”我盼望手术快些结束,我想带着小沐离开郦城,我想让她去落城,住到我们家去,我们便可以永远摆脱小杰子。
  我还站在那里,忽然间感到纪言已经站在我的身后。他露出久违了的诚恳的表情:
  “我们单独谈谈好吗,宛宛。”
  我点点头。我们同时转头去看了一眼唐晓。唐晓很窘迫,立刻说:
  “我去超级市场再买些水果来。”
  于是我们三个都走出病房,管道工也去给小沐做晚饭了。
  “小沐,你休息一会儿吧。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我给小沐关门的时候说。
  “知道啦。”小沐回应我,她脸上如春水般波光滟涟的微笑渐渐被合在了门里。
  我们三个默默地低头走路,一直走到长廊的尽头。然后我和纪言向左走去,而唐晓径直穿过路口,向前走去。我知道她一刻也不想和纪言分开。
  我和纪言一起走了一段路,都是沉默无话。一直走到这条马路的尽头,我们都停了下来。纪言忽然开口对我说:
  “学校要开学了。等小沐动完手术,我们就得回去了。”
  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不知道他所说的“我们”指的是谁。是不是还包括着我?
  可是我仍是点点头,表示理解:
  “你和唐晓先回去吧。我留下来等到小沐出院。”其实我早就知道事情终究会是这样,他和唐晓一起离开。那是我不能挽留的事情。然而我还是想逃避它。我已经麻木的心里还是隐约地念着:
  纪言,纪言,不要离开我。不要丢下我。我现在有多么恐惧,你知道吗。
  他张开嘴还要说什么,我却抢先说:
  “纪言,我想去幼儿园看看,听说那里要拆掉了。”我不想让他再说什么,只是希望好好地珍惜这和他还能相聚的片刻。
  纪言的眉毛轻微地动了一下,表示同意。
  于是我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去了幼儿园。事实上在郦城,我和纪言并没有太多可以凭吊往事的地方,我最先能想到的,就是幼儿园。
  幼儿园,这个荒废了的小型游乐场,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还是让我们非常吃惊。满眼都是高得令人窒息的草,纤细而坚硬,横七竖八地生着,把眼前的幼儿园分割得支离破碎。我已经找不到跷跷板了,它也许隐没在高草里面,也许早已被丢弃了。滑梯还在,却已经缺失了爬上去的梯子,尴尬地杵在那里,像个一无是处的废人。唯有秋千,不论草有多高,远远看去还是老样子。我向它走过去,跨过高草。高草隐没了我的小腿,和我的裙子轻轻摩擦着,一片沙沙沙的声音。身后的纪言没有动,可是我感到他在看着我。我走到秋千前边,慢慢坐了上去,却发现因为周围的草太高而茂密,把秋千紧紧地包围起来,秋千根本无法荡起来。我坐在上面,秋千却只能前后轻微地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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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绝念,新希望(3)   这是十四年后,我和纪言再次站在幼儿园的两端,面对着面。我记得儿时的他站在这里看着小沐流血,看见我的凶残,掉下了眼泪。现在他长大了,他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表情和我对视,我想他可能再也不会为我掉下眼泪来了。
  周围的空气在凝固,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像音乐,又像祈祷,能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声音吗?我真想向他跑过去,穿过这重重高草和漫漫十四年光阴,能不能,能不能打通他那已经听不到爱的耳朵?能不能打动他坚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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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杀(1)   小杰子是在天黑下来的时候悄悄又回到医院的。他并没有走远,他是要回来的。
  他从窗台看到里面没有灯光,猜测段小沐应该在睡觉,没有其他的人。于是他轻轻地潜进段小沐的病房。他打开灯。
  段小沐没有睡熟,感到了耀眼的灯光,就睁开了眼睛。
  “小杰子,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看到他就微笑着,支撑着坐了起来。
  小杰子一步一步走向她,他的表情像森然的白骨,带着彻绝的寒冷。他一步步走向她,终于有几个字从他的牙齿中间蹦出来:
  “你为什么还不死?”
  段小沐扬脸看着他,看着他的头发,看着他的眉眼,不应他。她被吓坏了,她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言语和思维。
  “你早就该死了。你活着只会拖累人。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我怎么会喜欢你呢,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大头针!你是个瘸子啊。我来照顾你只是因为我和杜宛宛说定只要我来照顾你,她就跟我好。等你死了,她就跟我走!现在你懂了吧,你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杜宛宛其实早和我在一起了。”
  她一动不动。
  “你听懂了没有?你傻了吗?你被骗了,我从来都不喜欢你,杜宛宛早就和我在一起了。她已经和我上了床!”他看见她迟缓的表情,于是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又提高了。
  段小沐听到这句话,一行清冽的眼泪流淌下来。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满眼却都是放弃了挣扎的杜宛宛,平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像一只扭曲的口袋似的打开着,独自吞下所有的苦痛。不,不,不要。段小沐拼命地摇着头:
  “是你逼她的对吗?以此作为交换,所以你才会来照顾我,对吗?”
  “我没有逼她,她很自愿。”
  “为什么?小杰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那么多年的努力,为什么我换不到你的一点真心?”肝肠寸断的疼痛,那么多年的付出可以结束了,无果而终。眼前的男子是铜的是铁的,她试图温暖他,用了十几年,可是他身体里流淌的血液还是冰冷的,冰冷,就像她将要去的地方一样。
  段小沐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用一种凄绝的眼神。这是多少年以来,一种一直跟随着段小沐的表情,在她每次面临灾难,在她每次置身绝境的时候。
  三岁的段小沐,在母亲死于意外事故之后,出现在电视台的屏幕上,一双茫然的大眼睛,那个时候她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六岁的段小沐,坐在火箭般抛向天空的秋千上,忍受着心中波翻浪涌的疼痛和杜宛宛对她的欺骗,脸上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十四岁的段小沐,向李婆婆做最后的道别,风吹动了李婆婆身上盖的那片白布,她看到她已经没有血液流动的干硬的手臂,脸上显露得是这个表情。
  终于又走到了绝境。段小沐感到这一次当她再次来到绝境面前的时候,已经千疮百孔。童年和少年时候的坚忍已经全都耗尽了。没有更多的可以支付。
  多么短暂的幸福,多么残酷的真相呵。
  她感到终于走到了尽头。一个不能再越过的绝境。那些已经渐渐远离她的疼痛在这一刻全都回来了。所有的疼痛,像越聚越多的蜜蜂,一起踊过来,一圈一圈地缠住她,仿佛结茧似地把她困在了狭促而无法呼吸的壳子里。或者不是蜜蜂。是蝙蝠。很多只,黑色的,衔住她,张开翅膀,把她带上了天空,飞去一个没有尽头的隧道。她和她曾经所有的念念不忘,都被洋洋洒洒地抛上了天空。在这曾生活的城市,终于不再有她的痕迹。一切都被抛向天空,就像十四岁那年她被李婆婆的儿子赶出了李婆婆的那间小屋子,她的衣服,水杯和所有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被扔了出来。她被隔绝在了那间她赖以生存的小屋之外。而这一次,这一次她被隔绝在了这个城市之外,人间之外。
  宛宛,此刻你在哪里?是否也感到了疼痛?我知道,是这样的疼,像是被揉碎了,像是被紧紧地捏在没有缝隙的大手里,渐渐失去了所有承载的水分,变成一把风干的粉末。对不起宛宛,我又把疼痛带给了你,但是我想,这将是最后一次。再也没有疼痛,我们就像两颗连体的樱桃,我是溃烂的我是破损的。对于你而言我是溢满疼痛的发源地。现在上帝把我剥离了,我们彻底分开,没了我的你也可以和所有的疼痛绝缘。何尝不是值得庆祝的事情呢?
  小杰子看到她躺在白色床单上,做着最后的挣扎,他要置她于死地,他仍旧在说: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希望你活着,你怎么还不死?”
  没有人爱你,没有人希望你活着,你怎么还不死?她抽搐了几下嘴角,头像被炸开了一般的,这句话一直在她的耳边如一架直升飞机一般地起起落落。眼前的事物变得越来越模糊,焦黑色,全都像长出了毒蘑菇。喉咙却像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洞口,没有一点声音可以逃逸出去。
  渐渐地,飞机毒蘑菇都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她不再有丝毫的挣扎,完全舒展地躺在这张承接和目睹过多次死亡的医院病床上,白色的床单如硕大的叶片一般托着她,这迅速消亡的花朵。她所有记忆中的东西正在疾速地流失。渐渐不再知道自己曾爱过谁,和谁有过不分开的承诺。她渐渐都忘却了,嘴唇边挂着一个夕阳西下的微笑,平静地谢幕,天鹅躺在再也没有疼痛的水面,像一朵睡莲一般优雅地入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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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杀(2)   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再也没有人会嘲笑她是个孤儿,是个跛子,再也不用为了心脏病的事情忧心——多少年来,段小沐几乎每天都会想到,自己将死于心绞痛,像条虫子一样蜷缩成一团,脸变成苍紫色,抽搐着抽搐着就死过去了。她今天终于可以安心了,原来只需要这样短的时间,就可以穿过这一切,再也不用受苦。她的离去,也意味着杜宛宛得到了释放。她那可怜的小姐妹,日日夜夜都守在她的病榻边,还为了能带给她最后的欢愉,把自己送给了不爱的人。这个小姐妹身心备受的煎熬,此刻都可以结束了。让她回到她的爱人纪言的身边吧,让以后漫长的岁月填平所有凹陷下去的伤疤,让所有的,都呼啸而过吧。
  让她好好地去见亲爱的妈妈,去见慈祥的李婆婆吧,——她们拿着最暖和的毛衣和最华丽的旗袍在天国等着她,还有还有她无所不能的在天上的父。也许见到他们会先好好地哭泣一场。因为她太久太久都没有好好地哭泣一次了,她一直宽容地接纳着这个世界给予她的一切,纵使她不爱的,纵使她想要抗拒的,她都接纳下来,并感恩,相信这样的安排肯定有着它的道理。可是现在她真的要卸下来这一切好好地休息了。
  已经没有丝毫疼痛了,再也没有疼痛。她看到天使们已经来到病房的窗户外面。他们来接她了,绯色的脸颊比所有黄昏的彩霞还要好看,眼睛比玻璃弹珠还要浑圆剔透。此刻他们正把脸贴在窗户的大玻璃上,一丝不苟地观察着里面的情况。他们大约是在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刻把她带走。多么奇妙,她现在是闭着眼睛的,平躺,可是她能够感到窗外的精灵在迎候着她。她甚至没有移动分毫,可是她知道她在渐渐把手伸向他们。
  就要去了吧,我们的小沐,就要被接上去了吧。她敞开身体,等待着被带走的一瞬。她以为自己已经心无杂念,专注地等待着那一瞬。可是忽然,她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空旷的脑海里飞进了一只鸟,它低低地盘旋,飞进飞出。哀伤的鸟,凄厉地鸣叫着,嘴里衔着一缕未消尽的记忆。这仅剩的一点无法被揩尽的记忆是有关小杰子的。他仍旧出现,仍旧不断地涌上来,哪怕是在她弥留的时刻。她用尽最后的所有的力气,缓缓地睁开眼睛,最后一次看看他。
  小杰子正要走,背离段小沐而去,不顾她的死活。她用最后的力气看着她的爱人走了,她爱恨了一辈子的那个人,大步走了,他不会对她有任何怜悯任何不舍。他不会记得10岁的时候他们玩“捉媳妇”的游戏,他轻浮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她恐慌地看着他,她从此幻想以后做他的“媳妇”。他不会记得,他在每次激烈的“奋战”之后去找段小沐,段小沐给他细心地包好伤口,心疼的表情比自己受伤难过许多倍。他不会记得,赌博输掉了所有的钱,段小沐架着双拐歪歪扭扭地站在乌烟瘴气的屋子门口,怯怯地和债主说话,最后带走他。他也不会知道,是因为他拿走了她所有的钱致使她被赶出了她唯一可以落脚的小屋,变得无家可归。他更永远也无法体会,她对他的爱是多么深沉。纵使是走到了这一刻,他要她死,她就要死去了,她也无法对他怀恨。她把最后的一丝力气用来再看一眼他。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此刻他正甩开他的右手背向她走去。她想抓住那只手,她是玩偶,那是一生都牵着玩偶的挂线的手。千丝万缕的线终于都断了,他的背影,像隐没进无边的茂密森林里的树,消失在涨满整个森林的浓烟和暮霭之下,没有给她留下一片叶子。
  她用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来看他一眼,所以她再也没有力气把自己的眼睛合上。她不得不跟上天使的脚步上路去了。回身去看冰冷的手术台上自己的躯体,——她已经轻轻地收敛了呼吸。
  段小沐那个茫然若失睁着眼睛的表情,被永远地留了下来,挂在她的脸上,像一扇半掩的窗户,呼啸的风可以从这里经过,从这里到那里,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
  35.说再见,我的亲爱
  我知道那不是一场完全意外的猝死。我知道的,小杰子去见过小沐,他一定告诉了她所有的事。
  那一时刻我正和纪言站在幼儿园的高草里。我们面对着面,我的脚是踮起来的,也许下一刻就向他奔了过去。秋千已经被这蓬勃的草包围了,它再也不能飞上天空了。所有的这些都老了,都不能再回去了。也正如我也许可以跑到纪言的面前,但是我们却跑不回从前的光阴里。
  时间最好可以在此刻停止。我和纪言就站在这里,我们不远不近,不用道别不用回首。
  可是我忽然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竟然连站立也不能。我跌倒在草地上。比从前任何一次心绞痛都更加严重,像是有什么无比锋利的东西在我的心上打洞,一排一排一串一串地打洞。绿色的高草和我的纪言都在眼前消失了。我像是被提了起来,飞向漩涡般的黑暗隧道。仿佛每一次心跳里,那些冲进心室的血都变成了黑色,浓烈的沥青般的黑色,它们是如此粘稠。已经不能再流动。渐渐地,它们在我一起一伏的呼吸中降温,板结,铺展在血管壁上。
  草丛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纪言在向我奔跑过来。我已经不能开口对他说话,我的声音被那些疼痛紧紧地拘住了,无法得到释放。我是想说,一定是小沐出事了。我可以看到,她此刻正在疼痛里挣扎,她的内心很痛苦。那一定不是一种简单的生理上的痛苦,因为我隐约听到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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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杀(3)   不,不,不……
  她一定出事了,纪言。我们要去救她,纪言。她要死了,纪言!我在心里大叫,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我真想把自己的身体打碎,把那些声音放出来。于是我开始捶打自己,我的嘴大张着,眼睛看着纪言。可是我只能看到一大片黑色的沥青凝结住了,我仍旧无法发出声音。
  纪言那一刻一定感到震惊。这女孩在高草里翻来覆去地滚动,表情是这样痛苦,大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像是中了邪,像是被恶魔缠上了身。我隐约感到他抱住了我,他问我:
  “你怎么了?是心脏又在疼了吗?是小沐的心脏病复发了吗?”他是明白的,他明白我们的息息相通。于是他抱起了我,飞快地在高草中奔跑,带我离开,带我去挽救小沐。
  时光没有在我们面对着面,把过去和未来掂在左右两只手上的时候停止。时间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纪言抱着我在夏天末尾茂密的草丛中奔跑。而我感到一切慢了下来,心绞痛,小沐的叫声,一种和我息息相关的东西正在我的身体里流失,逃逸出去,永远离开了我。
  终于停息了。再也没有了小沐的声音,一切回复宁静,而和我息息相关的声音,呼吸,心脏病,还有那个生命,都被收走了。从此我是我了,我是我自己了。我是孤独的我了。
  不不不,小沐,不不不,小沐,你等等我,纪言正带着我赶去看你,你等着我。
  纪言仍旧抱着我奔跑,他一边拦道路中间的车,一边向前跑。他还不时低头看看怀里的我。
  在拦下车的那一瞬,他低头看到,我已经不再挣扎,不再疼痛,不再张大嘴巴企图告诉他什么。我的眼角淌下了一行眼泪。
  是的,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小沐的眼神,她睁大的眼睛像不断有星星落下来的天空,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无光。终于再也没有一颗星辰,世界被她轻轻地从手中放走了。她太累了,甚至没有力气再把自己的眼皮合上,让自己死得安详一点。
  我知道她走了。
  这是一次漫长的睡眠。期间甚至没有任何成型的梦。可是我醒来的时候觉得耳朵被很大很大的雨淋湿了, 它们在早已漫过的洪水中搁浅,像沉在海底的轮船一般,被裹在一片死寂的水流中。
  再也没有了小沐含混的呼吸,沙哑的声音在耳边。没有了另外一个心脏的跳动。没有了那根这么多年来一直扯住我拉紧我的绳索。现在我是单独的,自由的, 可是却松松垮垮,像个把骨架抽走了的无骨人儿。我终于知道,过去的时间中小沐在我的生命中存在的意义:她是我的支撑——我不知道别人心里是不是也需要一个支撑,可是我的心里有那么一个支架,它使我感到心不会无度地沉下去,堕入寂寂无声的山谷,它让我的心总是能在平坦的高处。纵然再多的不幸降临,我从未像此刻这样绝望。因为我的心没有了依持,她走了。
  我醒过来,可是我不愿意睁开眼睛。因为我知道她已经走了,天又亮了。我如果此刻睁开眼睛,我便不能再像个小孩一样躲在缅怀里,不能再好好地和她呆会儿。我多想再和她呆会儿,我知道她现在还没有走远。在附近,在周围,在我这里。
  小沐,我想到一些从前的事情。我想到初见你的样子。你有着苍紫色脸颊和杏核一般的大眼睛,穿一件像面口袋那样大而松懈的连身裙。你站在我们幼儿园活动室的门口,靠着门,规矩得一动不动。……你只是喜欢看着我,你后来和我说,你是多么喜欢看着我呵。 我不懂得你的来意——我是说,我并不知道为什么你要来到我的生活里,我并不知道你总是在的,从前就在,一直都在。我不知道幼年耳朵里面海和贝壳的声音是你传达给我的,我不知道喃喃的说话声音和殷殷的祈祷是你传达给我的,我不知道心脏的疼痛是你身上去不掉的顽症……
  我不知道,我们是双生的花朵,如果我可以早些知道,早些相信,多么好,那么我早已坐上回程的火车,我早已回到这里。我将一直陪着你。我会和你去你喜欢的樱桃林。我们要摘很多很多的樱桃,把自己像个公主一样地围簇在中央。我们要在樱桃树下睡觉,做天鹅绒一般光滑没有皱褶的好梦。不醒,一直不醒,直到被树上掉下来的果实砸到……
  可是为什么我还要醒来。为什么我还要睁开眼睛再去看人间,那些于我已经都失去了意义。
  带我一起离开吧。我知道天使正衔起你,你像晨雾里的云雀,我仿佛听到你最清亮的歌声了。那是唯一的声音,我除此再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求你,带我走吧。
  事实就是,在这个夏天的末了,我永远地失去了小沐。她没有带走我。九月开始了,大雨不停。
  小沐死去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脸色青灰,表情非常痛苦,正如我在纪言的怀里看到的那样。我轻轻地帮她合上了眼皮,在她的耳边轻轻地唱歌。那是从前在教堂做礼拜的时候常常唱起的歌。给人希望和力量。尽管我唱得十分无力,尽管我完全看不到任何力量任何希望,可是我还是很卖力地唱,希望小沐走得安宁快乐一点。
  出殡的时候,大家不停地往她的脸上涂胭脂和粉,还是遮不住藏青的底色,后来管道工抱起小沐偷偷跑到一个小屋子里去哭,他拿了一只小号的水粉排笔一遍又一遍地往小沐的脸上刷着粉嫩嫩的颜色,涂完了再涂口红,指甲,他把最后的小沐画得像个歌剧院的女歌唱家。是的,小沐穿着一件蓬蓬的大百褶裙,上面还有她生前自己绣过的堇色花朵,裙子是收腰的,腰间和领口袖口都有藕荷色的缎带。鞋子也是一双玫瑰色的舞鞋——这一切都是管道工精心置办的,他知道那个一直站在两根拐杖中间的女孩多么渴望跳一回舞。这样,让她穿成这样走去天堂,她就可以立刻跳上琉璃的舞池完成一个优美的舞蹈,毫无困难,令众人羡慕。不过我觉得也许小沐更喜欢穿着李婆婆给她做得旗袍走。所以我把旗袍给她穿在了大裙子的里面,贴着她的身体。她被我们这么一层一层包裹起来,一定不会再感到寒冷。让她穿着所有人的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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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杀(4)   出殡那天只有寥寥数人,没有几个花圈,没有人群和车辆,孤零零的担架上躺着一个穿着奢华的大裙子、缎带舞鞋的瘦小女孩,她脸上化着浓妆,仿佛要赶赴一个热闹的舞会。
  管道工的情绪一直无法平复,他固执地闯进了焚化间,他说他要站在那里守着她,送她离去。他恳求焚化工人,他说他一定保持冷静,他只是想最后看着她离去。最终他还是获得了许可,站在焚化炉的旁边。然而他却没有依照他的承诺去做,他在看到女孩子美丽的舞鞋最后消失在焚化炉前的时候,就开始号啕大哭。他叫着她的名字,无法停止地大声恸哭。他想奋力挣脱几个人的阻拦,冲向前去。此刻他身上爆发出的蛮力如此之大,以致那几个男人差一点儿被他拽倒。最后,他在两种力的作用下跌倒了。他的脸紧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手臂直直地伸向前方,好像是要全力抓住那个他始终没能贴近的灵魂。
  小沐和一本掉了封皮、经年累月的圣经一同烧掉了。
  这整个过程我都很平静,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她。我只能看到她的舞鞋,想象着她的面容。小杰子也来了,站在我的旁边,他的表情很平淡,让人无法洞悉他内心的情感。我的身体一直在发冷,我的眼睛的余光一直在他的身上游移。因为这几日里,一直有一种可怕的直觉左右着我。小沐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在我的梦里和小杰子搏杀。他掏出明晃晃的刀子对着她。救我救我!宛宛,救我!小沐冲着我大喊。我总是在这个时候惊醒。坐在能看到一角夜空的床上,我觉得小沐就在天上,她在和我对视,她在用梦告诉我一些什么。
  也许是我的直感,也许就是小沐在冥冥中的呼喊,向我昭示着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小沐的死亡一定和小杰子有关。小杰子一定去见了小沐,把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告诉了小沐。在小沐弥留的时刻,她的绝望和伤心我都深切地感觉到了。我的耳朵里,也仍旧在重复着她的那句“不,不,不”。小沐最后的死不瞑目,含恨而终……我肯定,这一切是小杰子造成的。他逼死了小沐!
  可是我又能怎么做呢。谁会相信我的话?当我去对别人说,我能感到小沐的内心,我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知道小杰子是逼死她的凶手,别人会不会觉得我是疯了?他现在就若无其事地站在我的旁边,他如此镇定,他以为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曾潜进小沐的病房,对小沐说过那些话。他以为那些都随着小沐的死归入尘土,成为永远不能掘出的秘密。然而他错了。我知道这些,并且我绝对不会放过他,是他害死了小沐。
  他毁了我,害死了小沐。我不会放过他,我发誓。
  可是我要怎么办?谁会相信我的话呢?
  除了管道工以外的我们四个人,都站在火葬场的一块淋着大雨的空地上。小杰子和我站在一边,纪言和唐晓站在一边。小杰子笑嘻嘻地把他那张令我厌恶的脸凑过来,大声说:
  “现在我们走吧。”我知道他是故意说得那么大声,好让纪言听到。我恨不得伸出双手掐死他。
  我要怎么办呢,我究竟应该怎么办呢?我不断地问自己,忽然慌乱的目光和纪言的目光相撞。纪言从那天抱着我回到医院之后,没有再和我说什么。小沐死后我们又疏远了许多。好像我们这十几年的爱一直是围绕着小沐展开的,现在她死去了,我们中间那些牵牵绕绕的线全都被剪断了。
  可是当我看到了纪言的一刻,还是感到了些许的温暖。一小撮的希望仿佛被点燃了。纪言,是的,纪言是知道我和小沐的息息相通的。我要说给他这个真相,他一定可以明白。也许我应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他是我最后的依托。我还是这样地相信他,我还是无法把一分一毫的爱从他的身上移开。我想这个时候我是多么迫切地想要诉说。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诉他,我仍是多么地爱他,我的远离,我的“背叛”仅仅是因为我想换得小沐最后时刻的幸福。可是我失败了,我太傻了。小沐的最后时刻一点也不幸福,她死都不能瞑目。所以我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毫无意义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希望我能完整地告诉他,是小杰子害死了小沐,小沐在最后时刻有多么痛苦,她一直在喊“不,不,不”。
  我要把这些告诉纪言,我要问他,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做,怎么对付这个混蛋。
  于是我一步一步,非常慢非常专注地向纪言走过去。纪言用一种沉重而复杂的表情看着我。我全然不顾唐晓就在他的身边,对他说:
  “纪言,我有话要对你说,你跟我走。”我抓住纪言的手臂。
  纪言却还是以原来的姿势站着,一动不动。我抬起头,迷惑地看着他。
  他又停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你现在满意了吧?小沐死了,你可以毫无顾忌地和小杰子在一起了。你应该很开心吧。”
  我盯着他的脸,无法相信这是纪言说的话。他不知道真相,他误会我,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他居然说,小沐死去我会开心。他以为我一直对小沐付出的感情都是虚假的吗?他否定了我一直以来的真心。他对我已经没有爱了,他把我想象成了一个如此居心叵测的女子。
  此刻我终于懂得,再也,没有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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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杀(5)   两行泪刷地掉落下来。我点点头,不停地点头,脚已经站得不稳了。我开始笑,不停地笑。我笑着对纪言说:
  “没想到我的计谋早就被你发现了。是的,现在我很开心。非常开心。”我转身就走,走到小杰子面前,我对他说:
  “现在我们可以走了。”
  小杰子很高兴,扶住我,把我搂在怀里,我们就这样离开了。
  我在那个混蛋的怀里,背向着我的爱人,一步一步远走。再见,纪言。我一直在心里和你说再见,你能听到吗?今生今世我都会感到遗憾,我们相聚的时光是如此之短。如此让我沉迷让我无法忘怀。我一直都很珍惜你的爱,你带着我,穿过了我从前的莽撞和跋扈,把我带回了小沐身边。你使我重生,这种爱早已超越了平凡的情爱。我懂得它的可贵。纪言,我会永远把那些我们的回忆放在心口的位置,在每一个思念的时刻,可以立刻把它们拿出来,像抚摸最心爱的乐器一般地触碰它们,和它们说话。它们是不死的树木,会和我一起成长,长得枝繁叶茂,也会悄悄在我的心里开一片烂漫的花朵。花香足以温暖我的余生。纪言,我会一直看着它们守着它们。我会的,你会吗,你也会这样做吗?
  唐晓,我的表妹,让我也向你道别。你总是那么美好,让人忍不住要祝福你。现在我就是要祝福你。我知道幸福总是会眷顾你的,但愿那幸福来自纪言。我是个糟糕的表姐,从前总喜欢跟你发脾气,后来又夺走了纪言。可是我从没有为此向你道歉。现在我把所有的抱歉都化作祝福,于是那会是非常丰富的一份祝福。我永远都爱你,亲爱的表妹。
  说再见吧,我的爱人。说再见吧,这所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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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她的声音(1)   我告别了所有曾经恋恋不舍以为永远都不能离开的。我真的跟着小杰子走了。离开了郦城,也没有回落城。没有再和任何人联络,爸爸妈妈,纪言,唐晓,管道工。学校开学了,我也没有再回去上课。我就像一串纸花,在小沐的葬礼上被一并烧掉了,从此他们再也找不到我。
  站在郦城的月台上。我想起曾经在想念纪言想得不行的时候,跑到这里来,痴痴地坐着。结果没想到最后真的把他等了来。那天他还给了我一枚至今我仍戴在手指上的戒指。可是那已经什么都不能代表。
  已经是秋天了。月台旁边落满了梧桐树的叶子。秋风里哗啦哗啦地响,一片寥落。从前我总是很喜欢秋天。喜欢在秋天的时候去写生,也总是能看到一些感动我的东西,于是就努力地把它们留在我的画布上。然而这一年,我忽然长大了许多。竟然对秋天完全没了好感。其实又何止秋天呢。一切于我都毫无意义。我感到身体里所有流动的跳动的东西都在趋于缓慢,越来越慢,我知道它们最终将停止。像一架咯吱咯吱旋转的纺车,终于在一个黄昏里,在布满蜘蛛网的阁楼上,戛然而止。那一天应该很快就要来到了。
  我们踏着落叶坐上了去一个陌生小城的火车,去过一种小杰子所谓的“崭新”的生活。
  谷城的火车站很小。整个城市也很小。来来去去只有那么几条马路。可以说谷城是一座因为开采石油而新建的城市,这里的强壮男人大多在相隔不远的油田工作。小杰子对我说:
  “在这里还怕活不下去吗?大不了我去做个采油工。”
  但是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他唯一可以适应的状态就是无所事事。我不是小沐,我从来不会相信他的信誓旦旦豪言壮语。最终我们还是用了我身上剩下的钱租了一间非常小的屋子。那是一座非常破旧而危险的楼房,只有三层,楼道口放满了煤块,啤酒瓶之类的杂物。我们对面住着一个非常肥胖的女人,她听见动静就从门里打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们把一些买来的二手家具搬进那件屋子。
  我还是把它弄得很像一个小家的样子。给旧沙发做了一套暗红色格子布的沙发套。同色的桌布和床罩。窗帘是星空蓝的,缀着几朵没有根茎的小花。玻璃茶几上还放了一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因为小巧反倒和这房子很相称。我把厨房也整理得很干净,开始在煤气炉上用慢火煲粥。
  整理好这一切,已经是第三天了。小杰子对于谷城感到非常新鲜,这几日他每天都以出去找份工作为借口,到处闲逛。
  这是第三天的黄昏。我很早就做好了一桌子饭菜。小杰子还没有回来。我一个人站在屋子的中央,环视着这间温馨的小屋。在我的一生里,这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自己的小家。和所有平凡女子一样,在这些日渐长大的日子里,我也无数次幻想过我的小家。它要有半圆形的阳台,要有阳光充足的画室,三面墙的书架,摆满了昂贵而珍奇的画册。应该是上好的木头地板,赤脚走在上面,看被风吹得起起伏伏的窗帘,长颈的玻璃花瓶里放着一枝冰静的马蹄莲。那曾是我梦里家的模样,再也不会实现了。人生真是可笑。当我背着我的画板走在我的大学校园里,为了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忧愁的时候,我又怎么会想到,在未来的某一天里,我会和这个世界上我最痛恨的人一起丢下从前的一切私奔掉了。我怎么能想到我会在一个从前我不知道的石油城,租下一套20多平米的小房子,柴米油盐地做起了饭呢?
  我靠在窗台旁边,看见夕阳西下。又是一天要过去了。这几天里,我常常梦到小沐。我感到她还在我的周围。活在我身边的每一寸空气里。当我进入睡眠的时候,就会有强烈的感觉,她并没有走远,而是在近处看着我。她不和我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那是多么心酸的笑容,她狭瘦的脸颊,她苍紫色的嘴唇。每一次梦醒,我都以泪洗面。白天的时候会想起纪言。想他和唐晓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学校上课了。他们那支可爱的乐队应该又开始排演了吧。纪言还是那个最高贵的鼓手。唐晓会是最恬美的女主唱。他们一起站在台上会是多么美好。在这样完满的生活中,他还会偶尔想起那个曾经带给他很多痛苦的女孩吗?他会猜测她的去向,担心她的安危吗?
  我靠在窗台,一直看着夕阳,看下面的行人。他们交错地走着,擦肩而过,永远是陌生的,谁也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对面走过的人怀里揣着怎么样的故事。我想其实我和纪言也是这样,仅仅是我们这个擦肩而过的时间太长了。长达十几年的一场擦肩而过,我们撞到了彼此,伤到了彼此。然而我们最终还是会擦肩而过。纪言也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怀揣了怎样的故事。
  我终于看到小杰子从下面经过。他穿着那日我们买下的T恤和牛仔裤,手抄口袋,脖子上有粗黑的绳链,看起来是非常英姿飒爽的城市男孩。谁又会知道他那光彩奕奕的皮肉下面那颗不断溢出毒汁的心。那一定是一颗黑得溃烂的心。我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他。
  我们一起吃了晚饭。芹菜,鸡肉还有鲫鱼汤。我还给他买了一瓶白酒。他很高兴,把酒喝了个精光,然后打着饱嗝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我坐到了沙发的另外一端。也看着电视。我们不说话,电视里在播放《豆子先生》,小杰子频繁地发出笑声。渐渐地,他困了,斜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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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她的声音(2)   看他睡熟了,我才站起来,走到窗前,关上那扇窗。有几只鸽子就停在窗外,察觉到我来了,就抖动翅膀刷地一下都飞上了天空。我看着它们,洁白的它们带着自由的翅膀,消失在黯蓝的天空底线。我嗅到外面有海棠花的清香,还有谁家做饭的炊烟。于是我贪婪地多吸了几口这凡尘的味道,然后紧紧地合上了窗户,拉上了窗帘。我又走到镜子的面前,我看着自己。好好地再看看自己。镜中姑娘有黑黑的眼圈和一直深锁的眉头,头发凌乱。她忽然叹了口气,对镜中女孩说:
  你看,你都老了。
  她又拿起梳子,好好地给自己梳梳头。然后她尽量开心地安慰镜中姑娘说:
  嘿,女孩,不要害怕,很快就会过去了。
  然后我走到厨房,关上那里的窗户。最后,我扭开了煤气开关。随着一股刺鼻的煤气味道的涌来,我回到沙发旁边,安静地躺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浑身瘫软,甚至没有了抬起手臂的力气。我的头仿佛是被从中间锯开一般地疼痛,仿佛有个翻江倒海的核在一边捣碎头脑里面的东西,一边扩张,膨胀。我的每一下呼吸都变得那么艰难,肺好像已经被什么绳索紧紧地捆绑住了,成为纤细的一条,连稀薄的气息也无法容纳了。身体的颜色开始变得越来越深,脸不断地肿胀,抽搐。我告诉自己,不要挣扎,很快这些都会过去,很快很快,一切就都过去了。
  我看了一眼小杰子,他还在浑然不觉的睡眠中,看起来非常地安详。他再也不能施于我们任何伤害了,小沐。他再也不能大声咆哮不能耀武扬威了。这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浓黑的心脏可以结束跳动了,那些罪恶的血液可以不必继续沸腾了。
  我平躺在那里。轻轻地合拢双眼,任凭整个身体仿佛被放在一个越来越狭小的气囊里一般地受着挤压。呼吸越来越细微。我在心里轻轻地给自己说话,让自己保持平静,我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很快就过去了。
  再次回到幼儿园。我看到女孩还是六,七岁时候的模样。她穿着桃红色的小裙子,亮皮子的小皮鞋,扎着一头的花辫子。她把大把的糖果放在小裙子的口袋里,太满了,要涨出来了。那么多的甜蜜。她的嘴角还留着没有擦干净的牛奶,她飞奔着就来到了幼儿园。她穿过大门口,看到了上面画着的害羞的刺猬,她就冲着小刺猬笑。她那时候在想,这只刺猬多么好看啊,我将来要当了不起的画家,在所有的大门上画画。让每户人家的门上都是杜宛宛的画。她想到这里就感到很满足。她径直跑到秋千旁边。又见秋千。再次看到碧蓝色的秋千像一根插入云朵的簪子一般,是天空里最无暇的饰物。男孩纪言安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快乐地在天空飞舞。那时候他还是那么小,瘦小的身体顶着一个不太相称的大脑袋。他为她唱了一首歌。他那时候想,他将来要成为最好的音乐家,在有八角玻璃灯的大剧场演出,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他的观众。
  然后我看到小沐走过来。她的脚还是好好的,走路稳健。她也向秋千走过来。她走过来了,即便我不睁开眼睛也可以感觉得到。她活在我的心里,远远近近,喜喜悲悲,这些我都能感觉得到。她站在那里,我总能感到有格外明媚的光自她的身后发出,她是神看顾的小孩。所以她永远都有一种让人愉悦的恬淡。她对我说:
  “我现在还不能飞,但是迟早有一天,我会飞上天空的。”
  我和纪言都使劲地点头,我们都相信,她是个纯洁的小天使,迟早,飞上天空。
  ……我躺在充满毒气的房间地板上,身体已经渐渐僵硬。再一次,我热泪盈眶。她终于飞上了天空,这一次她不会再摔来下,不会再被折磨,再受苦难。他们都会紧紧地抓住她,给她在人间没有享有的幸福。
  那是春天的幼儿园,小草还是嫩芽,丁香花的浓郁香气到处洋溢。我们都在。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嫌怨,没有任何的伤痕和断裂。
  我对于最后还能回到我童年的幼儿园,还能和他们一起,感到很满足。我想我要走了。我不知道小沐会不会来接我去天堂,她会不会携起我的手,带着我飞起来。
  就是这一刻了吧,我要走了。
  可是小沐忽然在我的耳边对我说话。她用那种一贯的最轻细柔和的声音唤着我:
  “宛宛。”
  我百感交集。我想她终于来带走我了。我说:
  “你来带我走了吗?”
  “不是。你不能死。你要活下去。”她坚定地说。我看不到她,她仿佛是我脑子里的另外一个意识,和我如此清晰地对话。
  “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力气和勇气。让我和你一起去吧,不要丢下我。”我恳求她。
  “你不能死。你要为了我活下去。你要代替我活下去。我们是心灵相通的姐妹,我们是两生花。我虽然死去了,可是我却不会因此和世间隔绝。因为你活在人间,你和我息息相通,我仍旧可以感到人间的事情。”她对我说。
  “你是说你没有离开吗?”我有些迷惘地问。
  “没有离开,不会离开,一直活在你的身体里,你的头脑里。在你失意的时候给你打气,在你欢乐的时候和你一起开心。我一直都在。”她无限温柔地说。
  我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只是不断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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