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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

_8 张悦然(当代)
  “回家去。”他轻松地回应我。
  “什么?你要走?你答应小沐了,你要守在这里不走啊。” 我焦急地说。
  “我答应你来看她,我现在看也看了,她也睡着了,我为什么不能走呢?”他反问道。
  “可是,可是,”我一时语塞,“你答应了她的啊,你走了她怎么办呢?她醒来看不到你,又会变成原来那个样子的!”他仍旧大步流星地向前走,我一边紧紧跟上他的步伐,一边把道理讲给他听。
  他耸了耸肩,摇摇头:
  “我可不是什么救世主。”
  他终于把我惹怒了。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叫道:
  “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知道吗?你走了她就完了啊!”我狠命地拖住他,不让他前行半步。我的吼叫使周围所有经过的人驻足观看。我又重新是童年时那个暴戾的杜宛宛了。可是我已经无暇顾及这些,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他走。放过他就等于放掉了小沐的生命。
  他忽然停下来,用很小的声音,轻轻地在我的耳边说:
  “你说过答应我一件事情,算数吗?”他的声音忽然极尽温柔,和刚才的冷漠判若两人。我愣了一下,点头。
  “好吧,我们去后面的花园慢慢说。”他以迷人的微笑示我,又示意我松开紧紧抓着他不放的手。
  我们去了后花园。
  “小杰子,你告诉我,你究竟想让我做什么呢?”话刚出口,我的心中立刻浮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喜欢你。”他双手忽然按住我的双肩。我感到像是被一张迎面袭来的庞大的蜘蛛网罩在了下面。一时错愕,不知如何应对。这个男孩的眼神,从第一次和他见面,我就感到那是一种危险。我知道那眼神在跟随我,剖析我。可是我宁愿相信那仅仅是因为他对陌生女孩感兴趣,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他说他喜欢我,如果这让小沐听到,小沐会多么难过啊。
  “求你不要这样,我们是毫不相干的人。你现在应该好好对小沐,医生说她只能活一个月,只有一个月了,她在这人世,你知道吗?好好照顾她,给她快乐,求你了!”我费劲全身的力气,说出这些话,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再也不能出什么乱子了,要把他这些念头都遏制住,压下去。
  “可是我没有义务这样做,不是吗?”他淡淡地说,与己无关的表情终于再次让我怒不可遏。怎么会有他这样的人呢,先给了小沐片刻的温暖,现在却要狠心地抛下她离开,置她于更深的寒冷中。他完全没有道义没有良知。他是个冷血的人。他不配得到小沐的爱!可是现在我在这里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爱是无法收回无可撤销的。对于病入膏肓的小沐来说,唯一有益于她的就是给她爱,让她可以好好地抓着这份爱,继续沉溺于这份爱。
  我气得发抖,说:
  “你到底要怎么样呢?”
  “很简单,我喜欢交易。我们来做笔交易。”他双手抱住肩,叉脚站在那里,眉毛上挑,一副非常自信的模样。
  “什么交易?”我立刻问。我感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无尽高的悬崖前面,抑或是一个不可知的陷阱的边缘。
  “我陪你演好这出戏,直到段小沐死。可是——你得跟我在一起。她死了之后你要跟我走。”他声音并不大,却字字清晰。这不是一个玩笑,没有人在笑。他早已收起了那张嘻笑的脸,现在他异常严肃。他的眉头仍是开的,看不出一丝凶险,可是张开嘴说出的却是这样可怕的话。
  我们就站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后花园,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女人在我们的身边经过,拒绝打针的小孩躲进妈妈的怀里哭闹起来。我们之间是一阵旷野里的死寂,我看着他的脸,和他的眼睛对视。
  “好。”我说。听到自己的回答,我也感到震惊。我以为自己会给他一个耳光,可是那又会怎样呢?交易是在我和他之间,交易也是在小沐的生死之间。如果小沐醒过来,她看到一切都是一场空,什么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或者说,一切都完全结束了,她会怎么样?一个还有不到一个月生命的心脏病人,再次全然失去了生命的希望,她会怎么样?
  在当初去找小杰子的时候,我选择了自己去,没有告诉纪言,我隐约预感到小杰子不会欢迎纪言。现在更加无法让纪言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会打起来,事情只会越弄越糟。
  但是,现在我最想做的就是冲去找纪言,不向他解释任何事,甚至不必说话,就拉起他的手,让他带我离开这里。带我回到落城去。是的,落城,带我走吧,带我走吧,纪言,我们早就不属于这个城市,也许我们早就该回去了。我和纪言离开,让小杰子再也找不到。可是这里有小沐,垂死的小沐。她还有一个月可以活。她是和我生生相吸的小姐妹。她的呼吸和我相连,她的心跳和我相连,她的喜怒和我相连。我和纪言如果就这样走掉,我便能摆脱这一切吗?她的呼吸仍旧会在我的耳边,她的哭泣,她的叹息。她在弥留之际所有的挣扎都会清晰地在我眼前心底出现。六岁那年的事,一直是我的心结。每每看到小沐萎缩的右腿,看到她架着双拐走路的艰难样子,我就不能遏制对自己的厌恶。无论是年幼无知,无论是心绞痛的折磨,所有的理由都无法减轻我的罪过。为此我曾跪在耶稣像前发誓,今生今世,我都将好好照顾小沐,来赎我曾犯下的罪过。现在我知道,所谓“今生今世”,不过只是一个月的光景了,我又怎么能丢开所有的誓言一走了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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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一场交易(2)   她是我的小姐姐。我要为了她而答应他。
  在答应他的那一刻,我的脑子里乱极了,我只是不断地安慰自己,很快会好的,我不会真的跟他走,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我非得兑现这个承诺,我会向纪言坦白这一切,我要纪言带我离开。是的,真的到了那一步,纪言会把我带走的,他不会让我被别人带走。
  “好,就这么说定了!”小杰子丢下一句话,然后走回病房去了。
  我还站在花园里,仲夏的傍晚,有很多病人走出来散步。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袍子,脚底下轻飘飘的。他们都像失魂的幽灵一般地在我周围游走,一遍又一遍和我擦身而过,带着粘乎乎的冷漠表情。轻微的风一层一层地吹起我的头发,眼前的水塘里有泱泱的荷花,荷叶涨满了整个池子,几乎要溢出来。
  我蹲下来,在水塘的前面,我看见有孤单的小鱼,在清透的水底回转,游弋。我把手放在水里,想抚摸它冰凉的脊背。
  我不知道是怎样走回小沐病房的。打开门,我看到纪言在,小杰子也在。
  小沐已经醒了,她斜躺在小杰子的怀里,小杰子用手臂环住她,双手削着一个苹果,切下薄薄的一片,放在小沐的嘴里,小沐柔顺地张开嘴,吃下去。她眼睛还是看着他,始终对着他微笑。
  纪言走过来,非常兴奋地附在我的耳边,轻声说:
  “宛宛,这个小杰子真有办法。他来了之后,小沐就吃东西,也会笑,也说话了。”
  我定定地看着纪言,他脸上的喜悦那么真切。我也看到小杰子悄悄地给了我一个得意的眼神。
  我再次看见段小沐的脸像温润的桃花一般一层一层地绽放开,她的眼瞳吸附了这夏日黄昏的所有余晖,如此明亮。
  纪言拉着我的手走出病房,他抱住我,抚抚我的头,说:
  “小沐真会好起来的,你哭什么呢,傻瓜,应该高兴才对啊!”
  我把头紧紧地埋在纪言的怀里,不停地点头,是的,应该高兴。此刻我是如此贪恋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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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隐情(1)   段小沐的病情渐渐好转,现在的她,也许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病人。小杰子每天都在这里,从早到晚,陪在她的床边,喂她吃饭,哄她睡觉。他甚至还和她讲起他从前和几个兄弟“打拼”的事迹。他一直都在,直到晚上哄小沐睡着才离去,第二个早上又照例坐在她的床边。她的床边已经放上早餐和沾满露水的百合花。
  饭和鲜花都是管道工带来的。管道工终于懂得他再也不能强求什么。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和小沐的相逢就已经发生得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他没有充足的时间来让她了解自己,亲近自己并爱上自己了。
  可是他仍旧怀着感恩的心,感谢上帝把这仙女般善良的女孩带到他的生命里。于是他不惜一切地挽留她的生命。他给她买最好的补药,每日清晨就开始给她炖鲜美的汤,跑去花市买最新鲜的百合花。然后他默默地走到病房门口。他低着头,悄悄地用哀伤的眼睛看着他的女孩,——她依偎在别人的怀抱里,世界仿佛只有她和她的爱人,她决不会把眼睛从小杰子那里移开,也更不会,看他一眼。他把花和饭菜套盒递给杜宛宛。杜宛宛再递给小杰子。小杰子小心翼翼地把饭盒打开,拿起调羹,一勺一勺地喂进段小沐的嘴里。段小沐像柔顺的小猫一般,喂饭间,她的额头和他的下巴轻轻地摩挲着。管道工站在穿堂风过来过去的病房门口,身后是黑漆漆的走廊和运过来运过去的担架病床,点滴盐水瓶。他忽然觉得段小沐和小杰子很相配,是的,此刻,他们都被蒙在明媚的日光里,他们像童话末尾的男女主人公,一切无可挑剔,他们多么相配呵。管道工看着看着,热泪盈眶。
  纪言也觉得这是非常让人欣慰的一幕。他这样一路看着段小沐走来,他深知这样的幸福对于她是多么可贵。他相信一切都在好起来,直到他发现了那件不可思议的事。
  那天他回落城去取些衣服,原本和杜宛宛说好,他会坐次日清早的火车回来,可是他取完衣服,心里十分想念杜宛宛,于是就坐当日傍晚的火车回到了郦城。他没有打电话给杜宛宛,只是径直来到医院。天已经黑了,他推开病房门,发现里面只有已经入睡的段小沐一个人。于是他从病房退出来,穿过门口那条树影斑驳的走道。左侧有个通向医院后花园的门,他在经过它的时候,忽然想走到花园里透口气。于是他转了个弯,到了花园。
  花园的门正对的就是一个小池塘。他闻到了荷花的清香觉得心情愉快极了。他向着荷花池继续走过去,忽然他听到右边不远处传来了杜宛宛的声音。天是漆黑的,他不能看到她,可是他知道那是她的声音。
  “请你不要这样。你应该回去好好看护着小沐。她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看到你不在她会很不安的。”
  随后纪言就听到了小杰子的声音。这让他感到内心重重地震了一下。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小杰子说:“我不能二十四小时守着她。我已经守着她那么久了。现在应该是我们两个独处的时间。”他奸险的笑声让人一阵不安。他们两个的独处。钻心的疼啃噬着纪言的心。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快去照顾小沐,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好吗?”纪言听见杜宛宛的声音近乎于一种哀求。他不曾听到过杜宛宛这样和别人讲话。她总是个抱着自己的矜持傲慢不肯放的姑娘。然而此刻她用这样一种低声下气的声音和小杰子讲话,这让纪言感到心如刀绞。他半转过身体,面向着传来他们声音的方向。他不能透过夜幕看清他们,但是他可以感觉得到,他们站得很近。
  “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小杰子焦躁地低吼了一声。
  “求你了,你现在快跟我回病房去。小沐可能已经醒过来了,她看不到我们会急疯的!”杜宛宛再次哀求,她在他的面前显得毫无自尊。
  纪言感到他们走动起来,脚步声越来越远,终于恢复了静寂。他们应该是回了病房。
  纪言没有立刻跟随他们回病房。他从池塘边坐了下来。她的话犹在耳边。她对小杰子说:别的事情以后再说好吗?
  什么是她所谓的别的事情呢?她和他还有些怎样的别的事情呢?纪言手里拿着一根纤细的木枝在地上轻轻浅浅地写着杜宛宛的名字,心里不断地想着她说的“别的事情”。
  他那天没有回病房去。他在很晚的时候独自离开了,打算明早再来,没有人会知道他改变了行程,早回来了半日。纪言感到自己像在光滑冰冷的井底一般地无可攀援寻究。他内心不断地涌出各种各样,好的坏的猜测,他不能决定究竟哪一个是真相。但是他可以肯定,有些事情杜宛宛隐瞒了他。
  他次日早晨来到病房的时候,杜宛宛,小杰子都在。小杰子照旧怀里抱着段小沐,给她喂热乎乎的玉米粥。杜宛宛照旧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可是此刻纪言竟然有些怀疑,杜宛宛的目光究竟看的是谁呢?究竟是段小沐,还是小杰子呢?他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这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管道工照旧站在没有人会察觉的门边,大部分身体被隐没在走廊的黑暗里。一切都和每个早晨一样。是这样平静而安宁的早晨。这是第一次,纪言站在门口,认真地环视着每个人,他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他们每一个人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他们各自都在思考一些什么,又真地盼望着渴求着什么呢?他把目光定格在杜宛宛的身上。她也和从前的每个早晨一样,表情沉静地站在那里,带着关切和期待注视着小杰子给段小沐喂饭。可是纪言此刻忽然怀疑她的诚意。他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她,一眨不眨,他希望可以看穿她,看进她的内心去。他知道猜忌对于相爱的情人来说简直是最浓烈的一剂毒药,可是他不能阻止自己那样去想。他甚至想现在马上就跳起来,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问她,问她究竟有什么事情隐瞒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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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隐情(2)   他和杜宛宛后来一道走到花园。他们相对站着。他想了一下,终于还是问:
  “昨天我不在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吧?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吧?”他用试探的语气问她,希望她能主动地说起昨天的事情。他希望可以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让他终于可以把这个死死扣住他的心结解开。
  “嗯,一切都好。”她几乎连想也没有想,很快地回答道,微笑着。
  “那么,好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说什么。
  转眼段小沐住院已经有20天了。她的心脏病好转了很多。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架着拐杖走路了。她喜欢去花园看荷花,喜欢小杰子就站在她的身后,那时候她就会想,这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幸福的生活了。她默默地感谢神,让她在许多年后,终于得到了她一直渴求的这份爱情。
  医生再次检查了她的身体。她显得一点也不紧张,她对自己的生命充满了信心,她知道她会慢慢好起来,她也会努力让自己尽快好起来,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做,她要和小杰子一起去旅行,她没有很宏伟的目标,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去落城的游乐园。她曾多次听纪言和杜宛宛提起,那里的过山车像个大烽火轮一般风驰电掣地转着,所有的人都叫着,笑着,像一场天空中的盛宴。她知道,心脏病人是不能够坐过山车的。所以她希望自己快快好起来,和小杰子一道去坐过山车。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偎在他的怀里,一起笑和叫。还有摩天轮,她知道无数美丽的童话都发生在摩天轮上。男主角把女主角带去夜晚的游乐园。在摩天轮上俯视缤纷的城市。然后男主角终于鼓起勇气向女主角求爱。那是多么美妙的时刻,段小沐常常想着想着就能开心地笑出来。那是她愿意用生命去换的一个时刻。她为了等待那个时刻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个检查完身体的下午,杜宛宛,小杰子,纪言还有管道工都聚在医生办公室里,听医生对段小沐的病情进行分析。医生说,一切忽然变得好极了。出人意料。病人的病非但没有恶化,而且渐渐好转。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死掉了?”杜宛宛非常开心,连忙问。
  “可以这么说,她的病情现在看来很稳定。而且还再渐渐好转。”
  “那么是不是可以动手术了呢?”管道工也显得兴奋极了,他立刻问及手术的问题。
  “目前还不行。要再观察一段时间看看病人的情况。如果继续好转,过些日子就可以动手术了。”
  医生这样说,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纪言注意到小杰子的表情有些异样,当医生说病情好转的时候,他很快地和杜宛宛交换了一个眼神。纪言隐隐约约感觉到,小杰子似乎并不希望段小沐康复。
  他们重新回到病房。段小沐已经入睡了。纪言猜想这是一个小杰子想要和杜宛宛说话的时刻。他想把这个时刻留给他们,他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谋划什么。于是他对他们说自己有些头痛,想回他一直暂住的管道工家休息一下。杜宛宛心疼地看着他,关切地问他:
  “你没事吧,纪言?”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头痛,休息一下就好了。”
  “嗯。那好,你自己当心身体。我晚些去看你。”她柔声说。可是现在在纪言看来,这只是说说而已的话,一点诚意也没有。说来也真是可怕,自从那日他听到她和小杰子的谈话之后,他就开始对她失去了信任。
  于是纪言和管道工离开了病房。他们穿过过道的时候,纪言忽然说,他忘记了和杜宛宛说一件事情,让管道工先走,他随后去他家找他。他支开了管道工,自己又折身回来。
  这次他径直去了花园。他有强烈的直觉,他们一定会在那里说话。果然,他走到花园门口的时候,就看到了他们还站在上次的地方。他悄悄地绕道走到他们身后的冬青树丛边,在这里,他可以比较清晰地听到他们说话而不被他们发现。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好笑,像小说里常常出现的整日担心妻子给自己戴绿帽子的丈夫一般,悄悄地跟踪妻子。可是他太想知道真相了,他顾不得自己像贼一样去偷听。
  “不行,我不要再忍耐下去了!什么时候到头呢?你听到医生说了吗?她没有事了,她的病全好了!”小杰子正在大嚷大叫,看起来情绪非常激动。
  “你现在不能放弃她,她刚刚好起来。你不能这样做。”杜宛宛仍旧是乞求的语气。
  “够了!我受够了。每天让我像个丫头一样伺候一个瘸子!我不想再演戏了。我现在就去告诉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我喜欢你!宛宛,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你要和我一起走的,我们现在就走吧!”小杰子声调更高了,周围几个经过的人都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话让纪言猛然一惊。
  是的,这就是他想知道的真相了。在纪言的无数种猜测中,当然也有这一种。这是最坏的一种,杜宛宛和小杰子他们是相爱的。他们在背着所有的人密谋远走高飞。多么不幸的事情,最坏的一种猜测竟然是真的。他的女孩要和别人远走高飞了,他却毫不知情。他的脑子乱极了,已经不能好好思考究竟她和小杰子的爱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又被隐瞒了多久。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等她再好些,动了手术,我们再说这个好吗?”杜宛宛的回答并没有否定她和小杰子要离开这一回事,这让纪言对她彻底失望了。他和段小沐都是傻瓜,这么多天里他们都被这两个人欺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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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隐情(3)   纪言不能再听下去。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他担心自己会大吼一声,从冬青树丛里冲出来。他猛然举起紧紧攥着的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腿上,迅速转身离开。武力和非理性都不能挽回什么了。事实上,无论如何做,都不能挽回什么了。已经背离他的心,是再也不可唤回的。
  纪言走进一家酒吧。震耳欲聋的音乐和喧闹撞击着他的神经,酒精开始渗入血液,抚慰他的心灵。他本来一直是个理性的人,向来不喜欢借酒消愁。可是自从他的生命里,杜宛宛再度出现之后,他就总是为她牵肠挂肚,为她喝醉。他规劝她回到段小沐的身边,回到郦城,为此他做了各种努力。她不辞而别,他跑遍了落城的各个角落找寻她。在那些日子里,几乎每个夜晚他都要去酒吧。他喝完酒就念着她的名字睡过去。次日醒来继续去寻找她。终于在郦城,他们重逢了,两颗心再次贴近,更加贴紧,他感到重生般的快乐。他以为他们之间所有的波折终于过去,他以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把他们分开。
  然而现在看来他一直最宝贝的爱情却只是一场幻觉。他自说自话的幻觉。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他何必非要把她带回段小沐的身边呢?如果不回到段小沐身边,那么她永远都不会碰到小杰子。
  可是这本就是一场纠结不清的宿命。本就是和幸福毫不相关的一场劫数。太早太早就已经开始了。早在他还只有六岁的时候,仓皇失措地站在幼儿园的秋千旁边,看见那个凶狠的小女孩狠命地摇晃着荡绳,把另外一个小女孩推下来。早在那个时候,她就进入了他的生命。他记住了她冷漠而充满控制欲的表情。他觉得她其实是一阵无孔不入的风。早在那个时候,就钻透了他,进入了他的身体里。他再也不能摆脱她。他变得软弱,午夜梦徊常常想起那一场秋千上发生的血腥事件。他觉得内心有很大片阳光照不亮温暖化不开的阴影和寒冰。后来段小沐的右腿跛了,他觉得自己是不可原谅的罪人,可是追根究底,一切的根源还是她。他觉得那个凶残的小女孩毁掉了他本应该纯洁无邪的童年,夺去了他缤纷的快乐。她要补偿他。
  直到他再次见到她,她变得更加冷漠,像坚硬的大冰块一般不断向周围散发着寒气。起初他看到她的时候,他想要感化她,这就像一场负气的赌。他有很强烈的欲望想要征服这个像小野马一样刚烈的姑娘。于是他怀着要驯服她的目的走近她。可是,在这个驯服小野马的过程中,蹩脚的猎人爱上了小野马。万劫不复,万劫不复。
  他最后被她征服了。这就是一场无法抗争的宿命。没有人安排它是通向幸福的,只有他自己一直傻傻地坚信。他是个傻瓜。小野马现在跑走了,去征服更加威猛的猎人。
  他又一次喝醉。酒吧打烊了,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感到了无生趣。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用颤抖的手指找到内置的电话簿,翻看上面的号码,想随便找个人诉说。他浏览着那些号码,忽然就看到了唐晓的名字。他的心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有多久没有见过唐晓了?一个月,也许还要久,从他不辞而别,离开了落城来郦城找杜宛宛,他再也没有和她联络过。而她几次拨了他的电话,他看到是她的号码,就任凭电话响着,不去接。渐渐地她不再打电话。只是发来短信:告诉我,纪言,你在哪里。
  这一个月里,她几乎天天给他发来短信。只有那么一句话:
  告诉我,纪言,你在哪里。
  他在这一刻看着她的名字,几乎没有犹豫地按键,拨了她的电话。
  午夜时分,她应该已经睡了。电话响了三声。他想如果再响一声没有人听他就挂掉,断了打电话诉说的念头。可是就在这时,电话那边,她轻轻地说:
  “喂?”
  他听到她的声音惊了一下。沉默。
  她听到这边是沉默并没有再问是谁。她仿佛已经意识到是他了。她也沉默了。他们都能听见彼此的鼻息,此起彼伏。
  仅仅一个月过去,可是却有那么多事情发生,时过境迁。
  终于,他打破沉默,说:
  “是我。”
  然后他听到那边缓缓地传过来那个无比柔和的声音:
  “告诉我,纪言,你在哪里?”
  次日清晨他接到她的短信。她说昨晚她挂掉他的电话就坐上了来郦城的火车。现在她已经到达郦城火车站了,你来接我吧,纪言。
  纪言没有想到他酒醉之后的一个电话,竟然让唐晓立刻赶了来。他去火车站接她。一个多月没见,她瘦了那么多,太瘦了,他担心她是得了病。可是她的精神看起来却很好,穿了黑色的吊带紧身上衣,久未接触阳光的臂膀露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动人。
  他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带她到哪里去。于是他领她漫无目的地乱逛,直到不知不觉带着她走到了小时候的幼儿园。他从幼儿园门前经过却不动声色,也不对她提起。他们过了路口,走到了那家杜宛宛喜欢的冷饮店门口。他终于停下来,对她说:
  “我们进去坐一会儿吧。”
  纪言和唐晓坐在冷饮店透明的小桌子两端。他给唐晓要了一份杜宛宛喜欢吃的三色冰淇淋。前些日子他在郦城找到杜宛宛,和她言归于好,他们的确有一段甜蜜的日子。她常常拉着他来这个冷饮店,只要这种三色冰淇淋。她喜欢上面的樱桃,她把樱桃放在小勺子里面,轻轻地摇晃,迟迟不肯把它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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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隐情(4)   “我总觉得樱桃是非常奇妙的东西。”杜宛宛仔细地盯着小勺子中滚圆通红的樱桃,这样对纪言说。
  “为什么?”纪言当时问她。
  “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看到它就这样觉得了。”杜宛宛咯咯地笑了。张开嘴,把小勺子送到嘴边,把樱桃吞了下去。
  可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不是她,而是唐晓。唐晓非常小心翼翼地吃着冰淇淋,她显然对这种不够新鲜的樱桃丝毫没有兴趣。她把三颗樱桃都拨到了小碟子的一边,不再去碰它们。——纪言忽然想起,他曾经也是这样处理碟子里的樱桃的,然后被杜宛宛看到,大叫一声:
  “你不吃不要浪费啊,快给我吃。我喜欢的。”
  以后再来吃冰淇淋的时候,纪言就会把冰淇淋上面的樱桃先给杜宛宛,让她吃掉。于是每次,杜宛宛都可以吃到六颗樱桃,她为此感到幸福和甜蜜。
  可是现在在他对面坐着的不是她,而是唐晓。他发现自己还是在一刻不停地想着她。
  唐晓看着他轻轻说:
  “和表姐吵架了吧?”这并不难猜出,他那么难过和潦落,一定是为了她。
  他低头吃自己的冰淇淋,今天没有人和他抢上面的樱桃了。他把樱桃缓缓送进嘴里,不甜也不酸,只有浸泡后软软的感觉。果肉里的汁水在牙齿间流过,慢慢地由远及近地经过。冰凉凉的,应该是血液一般的红色。他想着,忽然想起杜宛宛说樱桃是充满奥妙的东西,觉得确实如此。
  唐晓看他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也不再多问,只是关切地看着他,把话题转向别处:
  “乐队其他人都很想你。乐队没有你不成的。”
  “他们还好吗?”他问。其实平心而论,这些日子以来,他竟很少想起他曾那么热爱的乐队。他几乎也忘记了自己的理想,做个出众的鼓手,站在最顶尖的舞台上演奏,眼睛紧闭,身体震颤不已,把自己完全融入激动人心的音乐里,下面是喝彩不断的人群。他们是这样喜欢他。
  这些日子以来,他竟全然忘记了自己曾经的梦想。
  “不大好。你走了之后大家就很少再排练。已经错过了7月那场学校组织的义演。”唐晓忧愁地摇着头,看起来乐队确实糟透了。
  “杨兵不能代替我吗?你们怎么能错过那么重要的演出呢!”他忍不住责备她。他确实感到了心疼,乐队还是揪起了他的心,他仍旧那么在乎。
  “不行的。谁,也无法代替你。”唐晓看着纪言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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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劫不复的伤(1)   当我后来又想起这段重新回到郦城的日子时,我常常觉得那种相聚的欢愉是多么地短暂,无论是和纪言,还是和小沐。很快我就像踏上在大水中将沉的木筏,每时每刻都是这样的不安。我常常做很短很短的梦,比一朵昙花的时间还要短:梦里小沐紧闭双眼,她激烈地挣扎,像是被人压住了胸口。她像一只搁浅的小鱼一般地翻腾摇摆。我觉得她就要死掉了,就要死掉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做这样的梦,明明知道小沐的病情好转了。当我从医生那里知道小沐不会有生命危险,正在渐渐康复的时候,我是多么开心。我幻想着她可以以现在的速度康复起来,那么不久就可以动手术,她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可恶的心脏病再也不会困扰她和我。然而小杰子始终是我的隐忧。他一次一次地发脾气,跟我说他再也不演下去了,他要带着我离开这里。他不能接受小沐病情好转的现实,这无疑意味着他还要留下继续照顾小沐,这是他不能忍受的。他恨不得小沐马上死掉,他便彻底解放了,他以为那样他就能带着我走了。
  我是多么地厌恶他,多少次,在他冲着我发火发牢骚的时候,我都想结束我的忍耐和妥协,对着他大喊出来,告诉他,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我喜欢的是纪言,我讨厌他!可是那样他一定会丢开小沐再也不管。小沐刚刚好转的病情肯定会恶化, 那么我的恶梦就会变成现实。所以我不能掉头就走。所以我唯有忍耐着小杰子,几乎已经到了对他百依百顺的地步。这样的日子对于我,是完全看不到尽头的,像是一根越绷越紧的弦,每时每刻都有一种要离弓飞去的感觉。纪言是迟早会发现的,我难以想象当他发现的时候的表情。他会不会听我解释,他会不会相信我,相信一切只是我不得已的一场戏。他会不会原谅我,带我离开。
  太多的困惑围绕着我,我想我就要不能坚持了。
  然而就在纪言从落城取衣服回来的第三天,他照旧在清早来看小沐,站在门口,和管道工轻轻地说话。可是这一次我看到,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女孩——唐晓。我久违了的表妹唐晓。她紧紧地跟在纪言的身后,像离了他不能生存的寄生动物。她瘦了很多,穿黑色的吊带衫和一条绣满藤蔓的牛仔裤,看上去清新极了,不再是从前那副泄愤似的妖艳。她手里抱着大束的紫色勿忘我,有点怯怯地看着我。我不见她的这一段时日,她又成长了,现在更加妩媚动人了。我不禁感慨上帝的偏心,给我的青春是这样的短,仿佛此刻我早已跨入了冬天一般漫长无边的中年。我在迅速的老去,在迅速的失去水分和热情。可是唐晓却仍在一种给人欣慰的上升过程中,坦白说,看到她还是使我有些感动的,因为她使我知道了这个世界并没有因为小沐的病,因为这一段纠缠不清的假扮与矫饰而黑下去,世界还在别的地方放晴着,阳光还是照旧射在唐晓的额头和肩膀,只是我已经感觉不到。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地睡一觉,吃一餐了。甚至没有好好的抚摸自己的肌肤,好好地看看镜子。
  当然,再看到唐晓,我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她和纪言站在我们的房间中央亲吻。房屋里新鲜的夏日青草味道,抖动着的,被情欲撩起的窗帘轻轻扬起。他们站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在阴暗下面,一切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万里无云之下。那一刻我感到他们是本应在一起的,而我是多余的,我是应该动身离开的。于是我决定离开纪言。那也是后来为什么我来了郦城,再后来和小沐团聚。
  不知道是否应该对唐晓心存感激,如果不是她对他的一吻,我也许根本不会回到郦城,根本不会回到小沐身边。如果我没有回到小沐身边,一直到小沐病情恶化,离开人世,我们都不能再相聚。那一定是我终生的遗憾。
  可是也许我也应该记怨唐晓,如果不是她的一吻,我不会来郦城,那么我永远都不会和小杰子相遇。那么我永远都不会跌进现在这个无边的泥沼里。
  “唐晓。”我唤着她的名字,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爱恨交加。我相信血缘可以是比其他任何一种感情都更加的无需道理无关理智。夏日的和风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我想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上苍,赐给我一个如此可爱动人的表妹。
  她走到我面前,很快地解释到:
  “纪言给我打了电话,我忍不住就来了。”
  一句话令所有人都瞠目。我转脸看深深地看了一眼纪言,他仓惶的表情像一只没有来得及躲进地洞的鼹鼠,恰好被我捕捉。我感到一阵心酸——这些日子我整日都守在病房里照顾小沐的起居,几乎没有一个时刻可以和他好好的独处,他寂寞了吗?于是他打了电话给她,他对她诉说他的苦闷。她怜惜了心疼了她赶来了。是这样的吗,她其实一直都隐没在他的生活深处,等待着一个重新突透出来的时刻。
  现在这个时刻来到了吗,我是不是,是不是应该退场了呢?
  我知道情人之间不应该有这样的猜忌,多么伤人。可是我无法自控,我一旦想起这些,绝望,悲哀,猜忌就像连绵不断的云霞,一点一点晕染开,覆盖了我的整个天空。
  我对着唐晓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从她的手里接过那捧浓艳而拥挤的紫色花朵,转身去换摆在小沐床头的大束开始枯萎的百合。我左手拿着花瓶,右手拿着这束勿忘我,从唐晓和纪言的身边擦过,走到外面的走廊去——我发现唐晓那只背在身后的手,是微微曲着的,纤长的食指向后伸直,轻轻地勾住纪言的衣襟。我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们。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水槽边,旧的百合还没有完全枯萎,微微泛黄的边缘卷曲起来,像是想要保护好自己。我把它们从浸着的水中拎出来,犹豫了一下,就把它们扔进了水槽旁边的垃圾篓。新的花朵趾高气扬地入住八角的长颈玻璃花瓶。花朵如人,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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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劫不复的伤(2)   唐晓没有离开郦城。她一直都跟在纪言的身后,纪言在每个早晨来的时候身后总是跟着她,下午纪言离开的时候她也跟着他走出去。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纪言没有跟我解释,他几乎不对我说任何话,偶尔的寥寥几句大约也是关于小沐的病情。这是多么可悲又残酷的事实,两个曾那么相爱的人却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每次我站到他的面前,可以和他说上几句话的时候,我都想说,纪言,我们不能再这样了。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你离我越来越远了,我不能感到你了。我只能感到你要被唐晓带走了。可是我没有机会这样说了。他的身后永远站着温驯的寄生小动物,而小杰子也在不远处洞悉着我的一举一动。
  之后发生的事情,使我再也不能向纪言诉说了。我失去了原本一直握在手里的底牌,失去了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退路。
  那天有暴雨。傍晚时分我撑了伞去医院对面的超级市场给小沐买新鲜水果。翠绿的梨子和黄艳艳的杏,沉甸甸的拿在手里。这让一整天守在病房里的我心情忽然好了许多。我走出超市门的时候才感到天气已经渐渐凉了,夏天走到了尾声。炎热僵持的一季应该告终了,新的一季清清爽爽地来到了每个人身边。我又撑起伞,正要走入雨中,后面有个人扶住了我的肩。那是一只非常有分量的手,我心中一惊。
  果然,是小杰子。
  他显得烦躁不安,情绪并没有因为这场久旱之后的暴雨有所好转。他用一只手盖住了我握着伞把的手,说:
  “陪我出去一趟吧。”
  “怎么?”我一看到他就心慌。
  “我们去商店逛逛吧,我想买件新衣服。”
  “唔,我买了水果给小沐,得赶回病房。”我连忙说,举起水果让他看见。
  “很快就回来。你瞧,我这段时间一直守在这里,整天都穿这一件破衣服,你不心疼我,段小沐还心疼我呢。”小杰子拽拽他的衣角,露出一副可怜的样子。
  “啊,小沐说了什么?”我问。
  “她责怪我怎么也不换衣服。说要陪我去选衣服呢。”小杰子看着我的表情说。
  我脑子里很乱,已经不能辨别他说了实话还是谎话。我点点头:
  “我这里还有些钱,你拿去买吧。”
  “不行,”小杰子板着脸,“要你代替段小沐陪我去挑才对啊。”
  我和小杰子坐上出租车去了郦城市中心的百货公司。他试了几件好看的T恤,还有像打了一层盐霜一样旧的牛仔裤。看起来他都很喜欢,我就买下来送给他。我们走出百货公司的时候雨下得更大了,好几个小时已经过去了,现在是夜晚。我们等了一会儿终于上了一辆出租车。他坐在前面。我在后座发了一会儿愣,车子就停了。他喊我下车。我以为到了医院,于是就下了车。暴雨中,我撑起伞,车子已经开走了,我才发现,我们并没有回到医院,而是到了一条狭窄的小胡同。小胡同里是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两旁开着很多间小的发廊和旅店,红红绿绿的招牌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明亮,在黑夜里像一双双不安的眼睛。而我们现在就站在一间门面很小的叫做“亚美”的旅店门口。
  这么多年的离开,我不记得郦城有这样一条小胡同。旅店或者发廊门口倚着疲倦而脂粉满脸的女子,她们用漠然的眼神注视着这场泄愤一般的大雨,间或擦着一根火柴点燃一根劣质香烟。
  “这是哪里?我们来这里做什么?”我感到恐慌,想马上离开这里,四面望去却没有任何经过的车辆。
  “我要拣一件新衣服送给一个哥们儿,他住在这里。”小杰子说,他已经拖着我进到了“亚美”的门里面。门里面就是一个小的吧台,一个烫着大卷穿红色紧绷绷的连身裙的女子在那里听广播节目。此刻她正跟着广播里的音乐唱着:
  “甜蜜蜜,甜蜜蜜,你的笑容那么熟悉,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吧台的旁边就是狭长的楼梯,那么陡峭,看不到尽头。
  我说:“好吧,你去送衣服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摇摇头:“这里哪有落脚的地方啊?你跟我一道上去吧。这么大的雨,我们喝杯热茶再走。”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里的确太狭窄了,卷发姑娘凶狠地看看我,我想她很不高兴我站在这里听她唱歌。可是我看到那道楼梯,它延伸到未知的黑暗里,像一道凛冽的伤疤,触目惊心。于是我还是摇摇头:
  “不了,我站在门外好了,你快去快回。我们已经出来太久了,小沐看不到你会很担心的。”
  “知道了,知道了。”他不再勉强我,很不耐烦地应了我两声就上楼去了。
  我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站到这旅店的外面去。我又撑起了伞,去雨中等待。
  透过玻璃窗我看到卷发姑娘拿起一只血艳艳的口红为自己补妆,身体还在轻轻地随音乐晃动。
  我等了很久,小杰子都没有下来,小巷子里也没有任何出租车经过。我感到很不安,这巷子两端都看不到头,只是无尽的红绿招牌和打着呵欠迎候在门口的慵懒女子。我想立刻离开,这样的环境让我感到压抑,几近窒息。可是我甚至不知道向什么方向跑去。何况我必须把小杰子带回去,小沐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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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劫不复的伤(3)   我只好继续等待,雨越下越大,我的裙摆完全湿透了,冰冷的裙子贴在我的腿上。我的头发也淋湿了,小水珠一串一串地沿着我的发梢跌下来,碎了。手里提着的装满水果的袋子被灌进了很多雨水,越来越沉重。
  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已经到了深夜。他还是没有下来。卷发姑娘已经唱得疲倦了,她伏在桌子上打起了盹,新擦的口红抿在了赤裸的手臂上,像扣上了一个邮戳。我终于无法继续等下去,推门又进了“亚美”旅店。我轻轻地扣着那张卷发姑娘趴着的木桌,把她唤醒了:
  “对不起,你知道刚才那个人去了哪个房间吗?”
  她睡眼惺忪,不耐烦地说:
  “你自己上去找找啊!”
  于是我只好走上楼梯。木板的楼梯,走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摇摇欲坠。终于走到了楼梯的尽头,二楼是一个长廊,闪烁着暧昧的暗红色灯光。我只好一间一间地走过,看小杰子是不是在。当经过左边第三间的时候,我看到门是开着的,里面有一张床,床上放着几件衣服,正是我刚才陪小杰子选的衣服。可是房间里看不到人。我在门口叫了几声他的名字,没有人应我。
  我犹豫了一下,觉得他应该在里面,还是决定进去找他。我必须带他回去。
  我轻轻走进了那个房间,房间是狭长的,里面还套着一间,我缓缓走到了房间的中央,床的旁边,除了那些衣服,没有别的东西,也没有人住在这里的痕迹。
  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有门合上的声音,非常轻。我猛然一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小杰子已经站在我的身后,门的旁边,是他轻轻地把门合上了。
  门合上了,猩红色的地板上飞舞起很多尘埃。我和他站在这间散发着情欲气息的房间里。在那一刻,在他出现在我身后,门被合上的一刻,脑中忽然闪过一种可怕的预感,我的心头一阵紧缩。
  小杰子一步一步走近我。我开始哀求他:
  “你不要再过来!你放掉我吧。”
  他不理睬我,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过来。他赤裸着上身,穿着一条肥大的短裤,身上像涂满了油一般地光亮,如一个打手一般强壮。
  “你走开!我要喊人了!你走开!”我向后退,嘴上发狠地叫着。可是事实上我已经感到绝望了。我掉进了他设下的陷阱,我逃不掉了。
  “嘿嘿,你叫吧,”他得意地笑,“这里的女人都喜欢叫,人们都懒得理会你。叫吧叫吧。”
  我退到墙根,靠着沾满污秽的窗帘。我摸到了窗户就想把窗户推开,向外面喊,可是窗户怎么推也推不动。我用手中的伞向着他靠过来的方向胡乱地挥去。他用他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伞,狠命地一扭,伞把弯了。我拼命抓着伞,不让他靠近。他再一用力,就把伞夺过去了,狠狠地把伞摔在地上。我又抡起另一只手中提着的水果袋子向他砸去。他灵活闪过,突然蹲下,从床下面拿出了一根铁棒,还有长而粗壮的麻绳。他用铁棒向着我手中的袋子抽了一下,袋子碎了,水果滚落了一地。
  他早已预备好制服我的武器。
  “我对你说过,我一定要得到你!你最好听话些,不然我就只能对你动粗了。”
  我被逼到了墙角,看着他,这个凶狠如野兽的男人。他赤裸的上身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情欲和暴力的寒光。我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心中所感到的隐隐的不安。那是一种女人特有的预感吗?他是我无法逃过的劫数。我的脸上滑过两行冰冷的眼泪,我在心里对小沐说:
  “小沐,这就是令你爱得那么痴的男人吗?”
  对小沐的痛惜已经压倒了我自己的恐惧。极度的愤怒使我的全身快要炸开了,我疯狂地抡起拳头,抬脚猛踢。他向旁边闪身躲过,扔开手中的铁棒和麻绳,飞快地抓住我手臂,用力一甩,我就被重重地摔在床上。壮硕的身子覆盖住了我的整个身体。手指像吐着芯子的毒蛇似地缠住了我。什么时候停止了挣扎,什么时候坠入漆黑的海底,我全然不记得了。我只清楚地记得,在被波浪吞没的一刻,我用尽全身的力气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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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4.绝念,新希望(1)   从那天之后,以前那种急于向纪言诉说实情消释误会的念头渐渐淡去。就像一个人坐车穿过长长的隧道,隧道太长了,隧道太黑暗了,长得让他忘却了阳光的模样,丧失了对阳光的渴望,黑暗使他习惯了麻木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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