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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的拇指

_3 道尾秀介(日)
  楼宇清扫公司的面试结束,武泽再度返回车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了。武泽打算再去职业介绍所寻找新的招工信息。不过因为肚子有点饿,想要先回家一趟,他便径直向家里走去。然而远远就听见消防车的警笛声。
  武泽的家在燃烧。
  浓浓的黑烟从碎掉的窗户玻璃里冲出来,里面可以看见橙色的火焰。斑驳闪烁的灰烬在天空中飞舞,像是要把整个房子包裹起来一样。消防员们叫喊着什么,拼命向房子浇水。许多人站得远远的在围观。
  武泽的全身没有半分力气。烧起来了。雪绘曾经忙得手脚不停的厨房,沙代得了银奖贴在墙上的图画,武泽珍爱的家庭三人合照,全都烧起来了。武泽发出无声的叫喊。与此同时,房顶的一处发出巨大的声音,向下面掉去。里面随即喷出迄今为止最为凶恶的黑烟。
  “武泽先生!”
  邻居家的主妇发现了武泽,赶了过来,双手像是抓着自己的胸口一样。
  “还好啊武泽先生,沙代在学校——”
  对了,沙代不在家里。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武泽回望起火的房子。是那些家伙干的。无动于衷之中,武泽确信。这是那些家伙的报复。恐怕是火口下的指示,手下人放的火。说不定只是想放把小火。说不定是不小心烧大了。
  武泽最担心沙代。不知道那些人会干什么。在学校的时候应该没问题,放学的时候就危险了。要和女儿取得联系。越早越好。武泽掏出手机。但直到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不知道小学的电话。身边的主妇呼吸急促,好像一直无法冷静下来似的。武泽转头问她知不知道小学的电话号码,她的儿子应该也上同一所小学。主妇飞快点头,一路小跑离开,很快拿了一张记事贴跑回来了。上面急匆匆地写了一串电话号码。
  胸口里心脏怦怦直跳。
  武泽心中隐约对某件事很不安。但到底不安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带着这种奇怪的感觉,武泽用手机按照纸上写的电话拨过去。接电话的是个中年男子。武泽报了自己的名字,请他紧急去找女儿来接电话。男子应了一声,把电话设成保留走了。雪绒花的音乐声持续了很久,武泽望着燃烧的家,一直等待着。终于音乐声消失了,电话那一头传来安然的声音。
  ——喂?
  不是沙代。是个年轻女性的声音。
  ——是沙代的父亲吗?我是沙代的班主任野木。
  ——啊!
  ——您现在是在公司吗?
  武泽怔了怔,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对方继续说:
  ——正巧我也在找您。实际上一个上午都在给您打电话……
  对了。武泽终于想起刚才的感觉从何而来了。今天早上在公园里的时候,.福哇txt小说.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和这个号码一模一样。
  ——但是怎么都拨不通。沙代到学校之后不久就说头痛——
  武泽眼前一黑,有什么东西仿佛小小的烟花闪烁。
  ——让她去医务室休息,但是又开始发烧。好像是感冒了。所以我想和您联系……
  ——然后呢?
  武泽打断对方的话问。女教师似乎有点不太高兴,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下去说:
  ——让她先回去了。
  周围的景色刹那间消失了。
  ——沙代说她有钥匙,一个人能回去。她现在是在家里休息吧?
  周围的景色再度显现。围在左右的人群。火焰。接近的火焰。不断迫近的火焰。武泽跑起来,撞开前面的人。烟与火以及焦黑的家,在眼前上下颤动,越变越大。脸上吹来强烈的热风,顺着呼吸一直灼烧到咽喉。有人在旁边一把抱住武泽的腰,奋力拽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
  武泽拼死挣脱扑过来的消防队员,用灼烧的咽喉发出嘶喊。
  ——放开我!
  ——不行!
  ——里面有人!
  ——冷静点!
  房顶又塌了一处。就像炸弹爆炸一样,闪烁着红黑色光芒的灰烬,一齐在家的周围飞舞,然后慢慢盘旋而下。那时的颜色,至今还在武泽的脑海里燃烧。抬头望着灰烬,武泽所感到的是恐惧。也许将要失去女儿的恐惧——不,是已经失去女儿的恐惧。
  就这样,人形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倒了。空虚的两臂抱着空洞的胸口倒在地上,被身后倒来的无数自己紧紧压住,死了。
  根据消防署的解释,因为房子完全烧毁,火灾原因很难调查清楚,不过可能是由于电线短路,或者插座冒出的电火花引起的。也可能是家里的沙代不小心引发的火灾。总而言之,不管怎么解释,原因还是“不明”。武泽去警局报案,认为火灾是组织的报复。但是因为消防署的解释当中没有包含故意纵火的可能,警察不接受火灾与高利贷事件有关的说法。
  沙代下葬的那一天,一辆底盘很低的白色轿车停在葬仪堂前面。从车窗里窥探的,是一个和火口有几分相似的年轻男子。那双三角眼和武泽的目光接触的刹那,本来毫无表情的脸忽然笑了。然后轿车便那样开走了。
  那天晚上,武泽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公用电话”。按下通话键,把手机放到耳边,一个从没听过的男性声音低低地说:
  ——还没完哟!
  然后便挂了电话。
  沙代的吊唁结束之后,武泽在新宿街头找了一个倒卖户籍的人,从他那儿买了别人的户籍,然后和周围切断了关系。他厌恶所有的一切。他想逃走。从那些家伙的手中逃走。从更可怕的报复中逃走。从死亡的回忆中逃走。为什么自己会做那种事?像个白痴一样,一本正经地偿还超过借款数十倍的金额,还老老实实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直到逼死一个女人——最后还偷走组织的文件,由此导致自己最心爱的女儿死亡。太较真了,那种想要纠正错误的想法。那到底算什么啊?善良、正义、正直,这些玩意儿有屁用啊。
  在这个拿正直当傻子的世界,武泽决定,转生化作新人,一切重新来过。但是这一回不傻了。这一回不输了。被失败和后悔压烂的人形多米诺骨牌的最后一张,捡起断掉的手脚安在身上,奋力重新站起来。
  ——那是七年前的事。
  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我是无赖。武泽每天都这样告诉自己。他就这样活着。他知道,不这样的话,自己又会被丢到失败的一侧去。他知道,就像陀螺一样,一旦转得慢了,立刻就会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想飞啊,老铁曾经这么说过。虽然武泽不可能完全理解老铁说这话的意思,但在那时候,武泽确实也有同样的感觉。
  “老武——这次的火灾,你觉得也是那个高利贷组织干的?那个,叫什么井口的,和他有关系?”
  “火口。”
  武泽首先纠正了老铁的错误,然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唉,我觉得没关系吧。”
  武泽想这么觉得。
  “但是刚才你说,世上到底还有万一。”
  “是啊,到底只是万分之一啊。”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年。到了今天,那个组织的报复又开始了——武泽并没有把这个想法当真,不过看到公寓冒出黑烟的瞬间,那种强烈的不安猛然攫住武泽的胸口也是事实。那时候被逮捕的家伙,现在恐怕也该释放了吧。其中的某个人——说不定就是火口——找到了武泽的住处,然后便和七年前一样,纵火烧他的房子——这样的可能性并非绝对不存在。在豚豚亭的店主那边打听武泽的那个高个子男人,到底是谁呢?会不会就是曾经在那个被武泽一手颠覆的高利贷组织工作过的人?或者,就是火口本人?
  ——还没完哟!
  那声低语,至今还在武泽的脑海中回响。
  “对了老武,明天怎么过?”
  老铁抬头望着白茫茫的天空。慢悠悠的声音,让武泽稍稍有些安心。
  “怎么过呀……做生意用的衣服道具什么的,全都烧了啊。”
  “只能从头再买了吧,按照紧要顺序一点点来。还好西装咱们两个都穿在身上……啊,不对,买衣服之前先要找到住处。老武,首先得找个住的地方,然后才谈得上从头再来啊。”
  “从头再来吗……”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抽了抽鼻子。
  “老铁,我是无赖吧?”
  突如其来的一问,老铁用快要睡着般的眼睛看了武泽半晌,然后才说:“我觉得是。”
  二
  第二天天气很好。
  “喂,老铁,起来了。”
  武泽摇醒睡在旁边的老铁。拿英语辞典当做枕头的老铁,在射入天鹅肛门的朝阳中翻了个身,不情不愿地支起上半身,皱着眉说:“好疼……老武,你背后不疼吗?”
  “疼啊。不知道这样子还要多少天。早点找个住处吧。”
  “找到地方之前,至少找个旅馆住吧。”
  “手边的钱不多,别那么奢侈。”
  “打倒奢侈!对了老武——”
  老铁的海豚嘴大大张开打了个哈欠,一边哈气一边伸懒腰。
  “打算在哪边找住处?”
  “还没决定——嗯,还在这附近的话不太好吧。突然碰上公寓的房东可不好办。火还烧着就跑掉了。”
  “是啊。而且弄不好还会遇上更可怕的家伙。”
  “谁?”
  “井口。”
  “火口。”
  武泽尽力不去想这件事,打断老铁的话,站起了身子。老铁也站了起来。两个人钻出天鹅的肚子,在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面包和罐装咖啡。
  “老武,这次去荒川那边怎么样?靠近河边的地方。”
  “哪边?”
  “喏,足立区南边。有好几条电车线。”
  “哦,那边啊。”
  那边也不错吧。房租好像也比较便宜,是常盘线还是京成线来着,反正不用转车就能到上野了。对于挣零花钱来说,上野是个很不错的地方。
  “先去看看吧。”
  两个人商量着,吃过早饭,立刻乘上电车,稍稍绕了点儿路,首先去了上野,然后换乘常盘线。下行电车很空。武泽把皮包放在膝盖上,老铁把工具箱、杯子和英语辞典都抱在怀里,跟着电车摇晃。过了隅田川。开满樱花的隅田川河岸尽情承受春天的朝阳,那幅景色简直可以直接拿来做成明信片。
  “哎呀,真像是旅行啊。”
  两人在北千住站下车。这个站名经常听到,总觉得会有很多不动产商的感觉。
  车站里面,上班族、OL等等一个个争先恐后,像在赛跑一样。武泽他们选了个不妨碍上班族的地方,总结了一下对住处的需求。租金八万以内。带浴室马桶。马上可以入住。合同上要填的工作单位之类的信息全都只能乱写,所以需要尽可能选择审查松懈的不动产商。如果没能通过检查,就换下一家。
  “对了,这次要用老铁你的名字借房子了。”
  武泽手上的中村某某已经不能再用了吧。有过公寓火灾的经历,不晓得再用的时候会遇上什么麻烦。反过来说,如果是老铁的名字,就没什么问题了。在搬进那所公寓的时候,老铁并没有特意把住民票从原来的住所迁过来,所以谁都不知道老铁和武泽、或者说老铁和中村某某的关系。武泽这么向老铁解释,老铁点头不已,好像完全没有意见。
  “不动产商是咱们两个一起去吗?”
  “嗯,我想想啊……分头行动效果更好吧。然后再把各自找到的房子汇总,你看怎么样?”
  “好,就这么办。”
  “中午的时候还是在这儿碰头?”
  “嗯,中午在这儿。”
  武泽感觉老铁好像总有点想要甩开自己的意思,便装成离开的样子,偷偷潜回来窥探老铁的举动。只见站前广场的一处角落里,在一张刚好照到阳光的长椅上,老铁抱着膝盖像只鸡蛋横躺着,仿佛很幸福地闭着眼睛。
  “老铁!”
  “啊……”
  武泽朝老铁怒喝了一声,然后再次离开车站,去找不动产商了。
  上午武泽基本上没有什么成果。跑了五家不动产商,看了八处房子,没有一处满意的。要么墙太薄,要么距离路口的警局太近,都是不方便做生意的房子。
  过了中午返回车站的时候,老铁已经在那儿站着了。
  “你一直就站这儿的吧?”
  “我可是刚刚才到,跑了不少地方。”
  “开玩笑的,别当真。”
  老铁有点不高兴。武泽问了问情况,他看的房子数目和武泽差不多,但情况更糟。
  “第一家房子只有一扇窗户,正对着旁边一家的窗户,只有四十厘米的距离。你知道窗子里能看到啥吗?是个肥肥的中年男人,只穿了件背心,大声打哈欠,伸懒腰,隔一会儿擤一下鼻子。绝对是故意的。不想让人搬到窗口正对的房子里住。第二家更糟糕,地上全是死蟑螂。一个个肚皮朝天,跟花样游泳似的。第三家只是从黑蟑螂变成大蟑螂而已。第四家最糟糕,连想一想都——”
  武泽双手拦住越说越激动的老铁。
  “还有下午。咱们先找个地方填肚子。”
  站前大道的前面有个中华料理的招牌,两个人朝那边慢吞吞地走过去。
  “对了,老武,昨天那场大火,报纸上只写了五行字。”
  “那场火也没烧太大吧。”
  “嗯,好像只烧了那一间房子。”
  武泽稍微放心了点儿。
  “起火的原因是怎么写的?”
  “这个啊,好像还没弄清楚。只写着‘调查中’……不对,好像是‘检证中’。”
  【在日语中,“检证”为法律用语,而“调查”没有这层含义。】
  “是吗……”
  武泽低着头,盯着脚下的柏油马路往前走。一片片樱花花瓣袅袅飘落。抬起头,只见樱花花枝正探出一家小冰激凌店的矮墙。
  “对了老铁,你在哪儿看的报纸?”
  “在不动产商那儿。店主去拿车的时候,放在事务所杂志架上的。”
  说完这句,老铁似乎有点儿生气。
  “你又觉着我偷懒了?”
  “明明早上不是偷懒的吗。”
  “我那只是打算休息几分钟。”
  “嘿。”
  两人走到中华料理店“马马亭”的门前。隔着玻璃门,可以看见店里面的人算不上多也算不上少。大概是和店名描述的一样,价格和味道都是马马虎虎吧。武泽和老铁在角落里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拿起放在一次性筷子旁边的菜单看了看,上面用大号手写字写着“特制豆芽面”,两个人便都点了这个。
  “对了,老武,来点儿酒?”
  “别说蠢话。”
  武泽喝了一口端上来的水,大大吐了一口气。走了一上午路,脚底板痛得要命。桌子下面的架子上放着一本周刊,武泽把它拿起来翻了一会儿。
  “轻信的老总啊,巨款被骗向谁诉?”——这个标题一下吸引了武泽的眼球。遭遇建筑材料订货诈骗的建筑公司社长,以怒火满腔的语调回答记者的采访。不知道是不是感觉露脸很羞耻,社长照片脖子以上的部分都被遮住了,一眼望去简直像是诈骗犯的照片一样。被骗总额约六千万。
  “世上还真有人能干出大事业啊。”
  订货诈骗的手法很简单。先提走订货,然后人就玩消失。具体做法也是基本固定的。开始几次少量订货都是现金支付,取得对方的信任,然后再以票据形式订购大量货物。接着赶在票据兑现日之前,把订购的商品全部换成现金。如果有伪造文件的手段,即使一个人也干得了。
  “我们也得干点这样的大事业才行啊。”
  武泽把杂志放到桌上,扭扭脖子。
  “是啊。不过,大事业需要有大经验啊。”
  “是吧。经验,还有胆量。”
  “啊,不过仔细想想,老武,咱们说不定也能行啊。你看,半年前的时候,不是也有新闻报道过某公司被骗了好几千万吗?那个好像也是家建筑公司吧。这一行说不定还真有下手的机会。咱们也干他一笔——”
  “说的就是那件事。”
  武泽把杂志的封面拿给老铁看,手指指向印在下面的出版日期。正是半年前。
  “你傻了吧。”
  “哦……”
  气氛变得有些沉重。顾客的说话声。碗筷的声音。粗声咳嗽。
  武泽偶然一瞥,看见桌边的墙上有张小小的海报,拿透明胶粘了四个角贴在上面。看起来很便宜的黑白印刷。好几个人排成一排的照片。照片下面写着日期、时间,还有电话号码。看起来像是剧团公演的宣传海报。照片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看得出来七个男人一个女人。女人很年轻,五官端正,长得很是好看。相比之下,男人这边就是群魔乱舞了。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满脸横肉的肌肉男,大眼睛的矮子,大脸男人,高个子,还有个脸长得像是冰激凌勺一样的无精打采的老头。海报最上面,用粗大的横排圆字体写着“Con游戏”。
  “老铁,‘Con’是什么意思?”
  “Confidence的缩写。就是设套骗人的意思。”
  老铁凑近海报。
  “写了剧目的内容啊。‘有着黑暗过去的诈骗犯。悲哀旅途的尽头,与首次信赖自己的朋友不期而遇。一个和他们命运与共的美女。此刻,为了清算各自的过去,战斗开始了!’——哈哈,这故事似曾相识啊。”
  “是么?”
  “特别是前半段。”
  “我倒是期待中盘的美女。”
  “特制豆芽面。”
  店主端上来两个散发着蒸腾热气的大碗。这个店主和豚豚亭那个形成鲜明对比,是个脸颊消瘦、鼻子下面留了一撮小胡子的男人。店主朝墙上的海报撅了撅下巴,打量了武泽他们几眼,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兴趣,就开始自顾自说起来。
  “那是个小剧团。说起剧目内容,因为有点超现实主义,一直没什么人气。不过我是很喜欢啦。那场戏昨天公演结束,也很有趣……不过没什么观众……那个剧团快解散了吧。”
  店主抱起穿着罩衫的胳膊,盯着海报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
  “您二位也不妨去看看吧。”
  “我们可没有那个时间看人家诈骗。”
  老铁一本正经地回了一句。店主显出有些吃惊的表情,点头不已,但似乎心中不以为然,转身回厨房去了。
  “嗯,是啊。”
  武泽也点点头。的确,自己可没有欣赏他人诈骗的闲暇。“游戏”这个词也不喜欢。自己干的可不是游戏。
  两个人各自取了筷子。特制豆芽面的味道果然一般般。
  原本以为遥遥无期的找寻房屋,却在这一天下午早早结束了。老铁找到的一处破旧房子,武泽非常喜欢。租金七万八千块。带浴缸马桶。当场入住。并且不是公寓套间,而是房子西侧有个小小斜坡的两层独栋。
  三
  老铁签了租房合同。虽然必须预付三个月的房租,不过乱编的工作单位和胡写的保证人都没人看。
  “不动产租赁行业相当不景气啊。他们也想尽早把空着的房子租出去吧。”
  拿百元店里买来的扫帚扫着新家的地板,老铁很是高兴。
  “是吧。”
  拿百元店里买来的抹布擦着门框的灰尘,武泽也笑逐颜开。
  “这里是不是因为邻居很吵才这么便宜啊。”
  “啊,说不定啊。对小偷来说正合适。”
  “哟,一语双关嘛。”
  “不服气吗。”
  有了住处,果然比什么都开心。这份心情,只有经历过无家可归的人才能理解。
  之后的三天,两个人都在附近的商店转悠。买了换洗衣服,二手洗衣机和电视,肥皂牙刷等等。之前买的哑铃丢在公寓了,武泽想要再买一只,不过这次一定要买不容易撞到脚趾的。每次去商店街的时候,走在西面斜坡的混凝土台阶上,武泽都是兴高采烈。
  但是,这样的心情仅仅持续了最初的三天。
  第四天早上,武泽正和老铁对坐在一起吃着便利店买来的饭团,手机忽然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03”开头的未知号码。
  “——不接吗?”
  老铁抬起头。武泽有点困惑。谁的电话呢?
  “接接看吧,要是奇怪的电话,挂了就是了。”
  “嗯,是啊。”
  武泽按下接听键,慢慢把手机贴到耳边。
  “喂?”
  低低的男子声音,似乎上了年纪。武泽没有说话,等待对方继续。
  “喂……喂……中村先生?”
  武泽不禁舒了一口气。称呼自己为“中村”的只会有一个人。武泽一只手捂住电话,向老铁点点头。
  “公寓的房东。”
  “哦,是房东啊。”
  之前的公寓是用中村某某的名字借的,所以房东一直以为武泽是叫中村。武泽只见过房东几次,那是个有点驼背的老人家,性格温和。但是此刻透过电话机传来的声音完全没有温和的感觉。
  “嗯,我是中村。”
  武泽想,就照老铁说的,要是麻烦的话,挂了电话就是,于是应了一声。房东立刻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中村先生,你怎么样了?突然不见了。”
  “啊,那个什么——”
  “可不是‘那个什么’哟,你可给我找了不小的麻烦啊。记你电话号码的纸,找起来花了不少时间,所以到现在才给你打电话——你到底干了什么呀?昨天警察问了好多,我和老婆都很头疼啊。”
  “警察?”
  武泽的心里隐隐生出不安。
  “因为纵火的事,纵火啊。中村先生,您没干过什么事吧?”
  纵火,武泽低低重复了一声。老铁猛然抬头。
  “是啊。警察说,是从门上的报纸投寄口倒了灯油之类的东西进去,点着了火。另外据说起火之前,公寓附近有不三不四的人转悠。纵火的有可能就是那个人,警察这么说。”
  不三不四的人——
  “而且我家里也接到好几次奇怪的电话。那个人说话带着嘶嘶的声音,非要我告诉他你在什么地方。当然我和老婆都回答不上来就是了,本来我们也不知道啊。那个人管你叫武泽,不知道又是怎么回事。是弄错了吗?你是中村吧?”
  “名字?”
  “啊?”
  武泽从干涩的喉咙挤出声音。
  “那个人的名字?”
  “我是在问你的名字……啊,他倒是说过,要是和武泽联系上了,就把名字告诉他。叫关口还是井口什么的……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名字。因为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没仔细记住。”
  “火口?”
  武泽小心翼翼地问,对方沉默了半晌,好像是在回想。在等待回答的期间,武泽用力握着电话机,拼命祈祷。请说不是。请说不是。请说不是。
  “喂……我说,喂。”
  武泽听到对面传来这样的声音,然后隐约又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两个人开始说起什么。伴随着女人“啊”一声,传来“啪”的拍手声。
  “喂……喂,中村先生?我老婆记在纸上了。是的是的,是一个叫火口的人给我家打了电话。中村先生,你赶紧去找警察,好好跟他们解释,虽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们可不想被卷到什么麻烦事里头。只是,那个修理费花了很多钱——”
  武泽挂断了电话。
  “还没完哟!”
  沙代下葬的那天武泽听到的那一声低语,此刻又在耳朵里回荡。
  本以为樱花盛放,今天却又是乍暖还寒。冷风飕飕地往牛仔服的胸口里钻。
  真寻沿着白天的寂静小巷向公寓走,一只手提着塑料袋,另一只手在里面翻出“美味海苔”的小袋子,撕开封口。咯吱咯吱嚼着细长的海苔,真寻回想起和海苔一起买的另外一个东西。
  那个长方形的盒子也在塑料袋里,但是多包了一层素色的纸袋。其实白色塑料袋并不是透明的,从外面本来也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但是便利店也好、药店也好,必定都是这样多包一层,不晓得是为什么。从买家的立场上看,这么做反而像是卖家更觉得羞耻一样。拿它当一般商品一样对待不就好了么?胸口挂着“店长”牌子的那个便利店中年老板,在收银台一边把东西放进纸袋,一边偷瞟真寻的超短裙。接过真寻递出的两张千元纸币的时候、给她找零钱的时候,一直都在看。某个玩意儿戴着这个,在那里……店长细细的双眼里,几乎可以看到那份猥琐的想象化作了可以触到的景象。
  吞下第二枚“美味海苔”的时候,真寻走到了公寓门口。公寓的名字叫做“Dream足立”,是个很无趣的名字。进入房间以前,真寻先打开楼梯旁边的邮箱门,往里面看了看。今天没有装现金的信封,取而代之的是好几张传单。其中有一张吸引了真寻的注意,上面印着上野车站前一家珠宝店的名字。
  真寻站在原地,把传单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这个不错啊……”
  过了一会儿,真寻打开玄关的门,把避孕套盒子扔进厨房,立刻又关上门,离开了公寓。她一边走,一边把手提包里的皮夹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去上野站的车费。只要够去就行了——回来的时候,皮夹也许就鼓起来了。
  真寻走向车站。
  天空阴沉沉的,一点不像春天。
  CUCKOO
  一
  “不用担心,老武,这个地方他们绝对找不到。”
  老铁从卧室的窗户抬头望向早晨阴云密布的天空,小口喝着茶杯里的茶说。
  “找不到啊……”
  武泽也在喝茶。
  窗户和围墙之间虽然没有可以称为庭院的地方,不过毕竟还有点空隙。不知什么时候有谁在那儿种了一株瑞香。树上的花还在,只是已经枯萎了,昨天武泽他们还去闻过,香味已经没了。
  “就算是刚才的电话,也没和房东说这儿的地址吧?”
  “没说。”
  “是吧。所以放心吧,没人知道老武你住在这儿。”
  “嗯……”
  这天气算是乍暖还寒吧。眼看已经是赏樱时节,今天却又有点凉飕飕的。身上只穿着运动服,盘腿坐着,膝盖有点冻得疼。
  “不过那个手机还是别再用了,最好关机,不然说不定会有人打过来。而且要是警察开始找你,包括那个纵火的事——”
  “开着不行吗?”
  “开着的话,所在地会被发现啊。”
  武泽把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电源关了。
  “但这样子对工作也不方便啊。”
  “买个新的吧。反正这个电话也用了五六年了吧?去上野附近转转,有那种不用身份证就能买的预付费手机。”
  “外国人卖的那种?”
  “对对,去买吧。”
  “……去吗?”
  武泽轻轻叹了一口气。
  喝完杯子里的茶,两个人一齐站起身来。
  “顺便做笔生意吧。生活费也快用完了。”
  “做什么生意?”
  “上野有不少当铺——”
  “做那个?”
  “嗯。”
  “哦,我去拿衣服。”
  老铁心领神会,立刻回卧室去取衣服,在包里装了和服和木屐回来了。那是前几天趁着打折的时候在商店里买的便装和服。
  【便装和服,男性穿的式样较为简略的和服。】
  两个人坐常盘线一路晃到上野。时间是上午十一点。进了阿麦横路,钻进一条通向后面的小巷慢慢晃悠着,里面好些外国人不停地打量他们两个,眼神都像是在探寻。武泽一个个凑过去问:“手机?”问了三个人都摇头。第四个人是个下巴突出的外国人,终于应了一声“对”。
  【日文为“アメ横”,东京上野地区的著名商业街。】
  “新品。五千块。能用九十天。”
  “能打能接吗?”
  “都能。这个七千块的还能发消息。”
  外国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给武泽看。纸上印着手机的照片,手机上有S公司的LOGO。
  “消息我不发的。”
  武泽虽然这么说,对方却不肯罢休,撅着下巴争论说“绝对需要”,最后武泽只好让步,同意多花两千块买这种。外国人把武泽他们带去更加偏僻的一条小巷,巷子里有几个看上去同是一个国家的人正在哈哈大笑。外国人把刚才那张纸递过去,一个人接过来,在背后的背包里掏出一部手机,和纸上的照片一样。武泽付了七千块,拿过电话,和老铁一同离开了。
  “老铁,你会发消息吗?”
  “哎呀,这个有点……”
  “那这功能还是没用啊。”
  不管怎么说,这样子算是有新手机了。
  老铁看了一眼手表。
  “做生意之前,去上野公园散个步怎么样?”
  “赏花吗?好啊。”
  两个人在京成上野站对面爬上台阶,进入公园,经过西乡隆盛的铜像,向樱花盛开的地方走去。空气中逐渐带上了酱汁烧烤的气味。虽然天气阴沉有点可惜,但即使如此,果然还是上野公园的樱花漂亮。要是前一天没有下雨,应该更好看吧。两个人在露天摊位上买了章鱼烧和杂碎汤,并排坐在长椅上吃起来。
  “我记得小时候的章鱼烧比现在的大太多了。”
  老铁用牙签戳起章鱼烧,灵活地蘸上积在泡沫塑料盒底下的酱汁。
  “感觉有棒球那么大,穿成一串。”
  “小孩子本来就是看见什么都觉得大。”
  武泽一家三口只去赏过一次花。不是上野这么有名的地方,而是住处附近的公园,规模要小得多。当然也没有卖章鱼烧和杂碎汤的。开花那一侧的天空比今天还蓝,樱花花瓣一片片看得很清楚。武泽大口吃着雪绘做的饭团和土豆色拉,抬头眺望樱花。当时四岁的沙代则在吃一个有点奇怪的饭团。她那个饭团里放了三种料。原本雪绘是想做三个小孩子吃的小饭团,可是沙代非要和武泽雪绘吃同样的东西,怎么劝都不听。雪绘说,要是那么大的话,沙代的小肚子最多只能装下一个,菜也只能吃到一种了哟。这下沙代当然又不乐意了,结果最后做出来的就是这么个古怪饭团——对于武泽和雪绘来说,只算是普通尺寸的饭团,对于那时的沙代来说,一定是相当大的食物吧。十二岁死的时候,沙代是不是已经感觉饭团小了呢?还是说,对她而言,饭团一直都是很大的食物?
  和那个时候比较起来,自己的相貌一定变得凶恶了很多吧,武泽想。不然可不好办。不管怎么说,自己已经是无赖了,长相也要跟着变凶才行。武泽摊开手掌,抚摩自己的脸颊。
  “老铁,我长得凶吗?”
  “没有哦。”
  老铁吃掉了最后一个章鱼烧。
  “长得太凶,生意也做不成的吧?”
  “是吗……”
  不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各自吃光了自己的东西,从长椅上站起身。接下来要开始干活了。老铁提着包去了公共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穿上了深蓝色的和服,脚上也穿了木屐。说起来他这副扮相倒是有模有样。老铁的角色是“嗜好瓷器的大款”。这种打扮好像是在搞笑,但其实是很认真的。这种夸张的扮相很有效果。正所谓人靠衣装,不管什么人,到底都是看外表的动物。
  “我来拿包吧。”
  “不好意思。”
  两个人来到商店街,先进了瓷器店,打量了半晌放香炉的架子,武泽选了个奶油色的狮子形瓷器,价格两千八百块。狮子的肚子下面有个“无x”的印记。第二个字太模糊了,认不出来。
  “老铁,起个什么名字,烧这玩意儿的人?”
  “无……叫什么好呢。”
  “无斋怎么样?比方说,小野无斋。听上去很有范儿吧?”
  “嗯,这个不错。”
  出了店门的两个人,瞄准了一家规模较小的当铺。老铁用布把刚买的香炉包好,向当铺入口走去。
  “记住了,老铁,不是演那种人,而是要真的变成那种人。不然的话,这种生意可没法做好。”
  “不用每次都说,我都知道。好了,我去了。”
  老铁一只手提着包悠然走进店里。武泽在稍远的地方等着。差不多过了五分钟,老铁从店里出来了。包袱里面什么都没有。
  “怎么样?”
  “能行吧,我觉得。”
  两个人又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接下来换武泽上场。他仔细整理过自己的西装,向同一家店走去。
  “欢迎光临。”
  店主看起来颇有些乖僻。武泽轻轻颔首示意,在店里转悠起来。他在陈列餐具类的架子前面颇有兴趣地挑眉探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带着略显遗憾的表情走开了。他知道,店主正在里面高出一头的座位上观察自己的表情。武泽向店主走过去。
  “您这儿好像不大收瓷器啊?”
  店主点点头。
  “那东西不好定价。”
  “是吧。”
  武泽显出略带轻视的眼神,店主似乎感到有些无趣,移开了目光。武泽打量店主的周围。矮脚桌、账本、几片口香糖、没套笔套的圆珠笔,矮脚桌的旁边——
  有了。刚才的香炉就那么随随便便放在榻榻米上面。武泽朝香炉探出身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个香炉……是卖的吗?”
  店主露出怪讶的神色问了一声:“香炉?”一并顺着武泽的视线望过去。
  “啊,这是香炉吗?刚才那个人说是烟灰缸什么的。”
  “是卖的吗?”
  武泽又追问了一次,几乎是抢着店主的话说的。店主摇摇头。
  “不是。还不是卖的。”
  “什么叫还不是?”
  “嗯,其实刚才的客人说是想卖,放在我这儿的。我说不是厂家的东西没办法标价,可那客人还是说想要早点出手,非让我买,要我无论如何先想个价格,然后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那位客人为什么要把这东西出手?”
  “说是会想起过世的夫人什么的。那个男的最近好像再婚了,新夫人不高兴,不让再放家里了。”
  “啊哈哈……”
  武泽又一次探头仔细观察香炉。
  “还有这种好事,真有点不敢相信啊……能帮我看看吗?狮子的肚子下面,是不是有‘无斋’什么的印记?”
  “哦。”
  店主把香炉翻了个身,隔着老花镜端详了一会儿。
  “无……什么的字,好像有……”
  “哎。”武泽从咽喉深处发出一个声音。
  “请让我看看。”
  武泽从店主手中接过香炉,翻来覆去观察了好一阵。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特别是印字的部分,更是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嘴里时不时还在低声念叨“无斋”、“小野无斋”什么的。
  终于,武泽抬起头,直截了当地问店主:
  “二十万怎么样?”
  “……啊?”
  “这东西二十万卖给我行吗?”
  店主望着武泽目瞪口呆。武泽向他解释说:
  “江户后期有位美浓烧的名匠,叫做小野无斋。虽然不是世界级的知名人物,但在瓷器收藏家的圈子里却是非常热门的人物。这东西肯定是无斋的作品没错。黄濑户狮子形香炉。狮子的右眼比左眼大了一点,应该是他晚年的作品。”
  “啊,是……这样吗……”
  “二十万怎么样?”
  “哎呀,这个,还不是卖的东西……”
  店主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武泽知道他的鼻子已经闻到金钱的气味了。他的眼神不再沉稳,在武泽和香炉之间徘徊了半晌,终于试探着提了个方案。
  “刚才那位客人说,过了中午还会再来一趟,您等到那时候行吗?”
  “哎呀,接下来我要赶紧去益子那边。有个陶瓷器振兴协会的会议。所以,最好现在就——”
  【益子,木县东南部小镇,以出产瓷器“益子烧”知名。】
  武泽做出要从西服内侧口袋掏钱包的架势,店主赶紧摇头摆手拦住。
  “这个,嗯,到底只是为了估价放在这儿的,还没办法卖……”
  武泽做出遗憾的表情,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就只能费点工夫了,协会会议结束之后,我再来一趟。要是在那之前有别的客人说要买这个香炉,请务必给我电话。让我直接和他交涉。”
  武泽借了便笺和笔,随便乱写了一个手机号码。店主看着武泽,脸上微微带笑,表情中既有困惑又有欣喜。武泽写完,向店主微微颔首,出了店门。他回到刚才的地方,老铁好像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样?”
  “应该能行。”
  接下来就是再等一阵,然后老铁进店去问“能卖多少钱”就行了。店主知道自己手边的香炉能卖二十万,自然会出相应的价格把它买下来。五万?十万?——具体多少要看店主的贪心程度。出五万的话,店主能赚十五万。出十万的话,店主能赚十万——当然,武泽不会再去那家店了。老铁一拿到现金,立刻就和那家店拜拜。
  两个人在便利店买了茶水和饭团,躲到背人的小巷里,一边吃一边打发时间。一过中午,老铁便再次向当铺走去。和刚才一样,武泽在稍远的地方等着他。
  最多十分钟就能拿着钱从店里出来了吧,武泽想。但是老铁半天都没回来。
  “真慢啊……”
  看看表,武泽忽然有点不安。老铁进店已经十五分钟了。莫不是这个把戏露馅了?老铁被店主抓住了,正在接受盘问?武泽偷眼打量周围,顿时吃了一惊。人行道上的混杂人流中,出现了一个警察。那警察的去向正是当铺。
  “喂喂……”
  武泽的腿下意识地退了半步。是该转身逃跑,还是再观察一阵?
  ——幸好警察只是从当铺门前经过,继续向前走去。好像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虚惊一场。
  又过了几分钟,老铁终于从店里出来了。穿着和服朝武泽慢悠悠走过来的老铁,像是圣德太子一样,带着装模作样的奇怪表情。看到那个表情,武泽终于放心了。每次要忍住心中得意的时候,老铁必然都是那种表情。
  来到武泽面前,老铁向武泽偷偷展示了和服袖子里的现金。用眼睛数数,一共八张一万元的纸币。
  “嘿,还算不错嘛。”
  “那可是个贪得无厌的店主,一开口就说六万。明知道能卖二十万,那个浑蛋。”
  “是啊。赶紧跑吧。”
  两个人并肩离开当铺附近,混进人群里。
  “出来那么迟,我挺担心啊。”
  “从六万磨到八万,费了不少嘴皮子。”
  “说起来老铁,小野无斋还是不错的嘛。不管怎么讲,听起来很唬人吧。”
  “而且还有意义。”
  颇为得意地说了这一声,老铁报出八个英文字母。ONOMUSAY——原来如此。
  “明摆着告诉店主这玩意儿很便宜了啊。”
  【ONOMUSAY是日文“小野无斋”的拼写,反过来是YASUMONO,日文“便宜货”的意思。】
  “对头。”
  两个人朝车站走去。
  二
  看到那个“搞怪警察”,就在做过当铺的生意之后。
  距离上野站很近的地方,通向大路的人行道正当中,那家伙正在往前走。当然,“搞怪警察”是虚构的人物,不可能是真人,只不过长得很像。
  【搞怪警察,がきデカ,日本漫画作品的主人公。】
  “看起来很有钱嘛。”
  “会走路的现金啊。”
  似乎很高级的西服。LV的皮包。袖口里面隐约可见金色的手表。说起来还真是奇怪,有钱的家伙好像都对金色情有独钟。
  “再做一笔生意吧。”
  “怎么做?”
  “先跟着再说。”
  似乎是因为当铺的生意做得不错,老铁情绪很高,很难得地充满了干劲。
  “科隆香水的味道一直飘到这儿了。”
  “像是在茅厕里一样。”
  甜得过火的气味让人皱眉。武泽两个人若即若离地跟在“搞怪警察”后面。
  “哎哟,老武你看,进珠宝店了。那家伙果然有钱啊。”
  “搞怪警察”推开玻璃门进去了。武泽和老铁靠在墙上,头碰头地商量。
  “开个作战会议吧。”
  “好。”
  但是两个人还没商量出个结果,“搞怪警察”已经从店里出来了。他一只手拿着手机,正在和什么人讲话。武泽做了个禁声的手势,竖起耳朵偷听。
  “哎呀,没剩下什么好东西。才过中午……嗯……好看点儿的上午全卖光了。因为今天刚好打折……嗯……嗯……嗯……哎呀,没关系没关系,肯定给你买个可爱的。”
  听起来像是在和女人说话。“搞怪警察”一边慢慢沿着人行道往前走,一边在电话里不断许诺。武泽和老铁跟在后面。电话那头好像说了什么笑话,“搞怪警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然后忽然换成很肉麻的声音。
  “啊?……嗯?……好好,知道了。下午正好没事,我去看看别家就是了。”
  武泽他们正打算继续跟踪,突然——
  “……啊,对不起。”
  在武泽他们前面几米远的地方,一个穿着牛仔服的少女惊叫了一声。少女留着齐肩的茶色头发,荷叶短裙下伸出两条雪白纤细的大腿。手上的可丽饼里装着满满的冰激凌。然后,走在她面前的那个“搞怪警察”,西服背后也全是冰激凌,上面还沾着一片香蕉。那片香蕉在西服上一点一点向下移动,移动,移动——最后“吧嗒”一声掉在地上。“搞怪警察”转过身。
  “……对不起。”
  少女又一次道歉。消瘦的身子有点僵硬,像是很害怕的样子。“搞怪警察”这边好像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愣愣地盯着少女拿在胸前的可丽饼。看到可丽饼上半部一塌糊涂的样子,好像才终于反应过来,猛然扭头,想要查看自己背后的情况,然而这种事情连瘦子都做不到,更不用说他这么肥的人了。“搞怪警察”急躁地脱了西服,看到正中间盛大展开的白色冰激凌,细细的双眼一下子瞪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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