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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_12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
  “不完全是这样提出来的,的确如此,”和往常不一样,拉祖米欣匆忙而性急地立刻就同意了。“喂,罗佳,你听听,然后谈谈你的意见。我想听听你的看法。昨天我拼命跟他们争,并且在等着你;我还跟他们谈起你,说你今天会来……我们是从社会主义者的观点谈起的。这观点大家都知道:犯罪是对社会制度不正常的一种抗议——仅仅是抗议,再也不是什么旁的,再也不允许去找任何别的原因,——仅此而已!
  ……”
  “这你可是胡说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高声叫喊。看来,他活跃起来了,一直瞅着拉祖米欣笑,这就使后者变得更激动了。
  “再不允许去找任何别的原因!”拉祖米欣情绪激昂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没胡说!……我可以把他们的书拿给你看:照他们的看法,一切都是‘环境所迫’——再没有别的原因!这是他们爱说的一句话!由此直接得出结论:如果社会组织得正常,那么所有犯罪就一下子都会消失,因为再没有什么可以抗议的了,转瞬间所有的人就都会变成正直的人。不考虑天性,天性给排除了,天性是不应该存在的!按照他们的理论,不是人类沿着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向前发展,到最后自然而然形成一个正常的社会,而是相反,社会制度从任何一个数学头脑里产生出来以后,立刻会把全人类组织起来,比任何实际发展过程都快,毋需经过历史发展的实际道路,转眼之间就会使全人类都变得正直和纯洁无瑕!正是因此,他们本能地不喜欢历史:‘历史上只有丑恶和愚蠢’——一切都仅仅是因为愚蠢!因此他们才不喜欢现实生活的实际发展过程:不需要活人!活人需要生活,活人不听从机械的支配,活人是可疑的,活人是反动的!他们那儿所需要的人虽然有点儿死尸的臭味,可以用橡胶做成,——然而不是活的,没有意志,像奴隶一般驯服,不会造反!结果是,他们把一切仅仅归结为用砖头砌成墙,在法朗吉大厦①里配置一条条走廊和一间间房间!法朗吉大厦倒是建成了,可是适应法朗吉大厦的天性还没形成,天性想要生活,它尚未结束生活进程,要进坟墓还早着呢!单从逻辑出发,不可能超越天性!逻辑只能预见到三种情况,而情况却有上百万种!摒弃百万种不同情况,把一切仅仅归结为一个舒适问题!这是解决问题的最简单办法!显然这是很诱人的,根本用不着动脑筋!主要的是,用不着动脑筋!全部生活秘密都容纳在两张印刷页上了!”
  “他突然大发宏论,反来复去讲个没完没了,得制止他了,”波尔菲里笑了。“您想想看,”他转过脸去,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昨天晚上也是这样,在一间房间里,六个人各抒己见,争论不休,而且在这以前大家都灌了一肚子五味酒②,——您想象得出来吗?不,老兄,你说得不对:‘环境’对犯罪的确有重大影响;这我可以向你证明。”
  --------
  ①法朗吉大厦是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一七七二——一八三七)幻想的社会主义社会的宿舍。
  ②一种用果汁、香料、茶、酒等制成的混合饮料。
  “我也知道,有重大影响,可是请你说说看:一个四十岁的男人败坏一个十岁小姑娘的名誉,——是环境迫使他这么做的吗?”
  “这又有什么呢,严格地说,大概也是受环境影响,”波尔菲里说,态度高傲得令人吃惊,“对一个小姑娘的犯罪行为,很可能用‘环境’来解释,甚至非常可能。”
  拉祖米欣几乎气得发狂了。
  “好吧,如果你想听的话,我这就给你解释,”他吼叫起来,“你的睫毛所以是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伊凡大帝钟楼①高三十五沙绳,而且我能解释得明白,确切,进步,甚至还带有自由主义色彩,怎么样?我承担这个任务!喂,要打赌吗?”
  --------
  ①伊凡大帝钟楼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宫,始建于一五○五——一五○八年,一六○○年接高。钟楼高八十一米。一沙绳(俄丈)等于二·一三四米。
  “好,我打赌!咱们倒要听听他怎么解释!”
  “哼,他总是装模作样,鬼东西!”拉祖米欣高声叫嚷,跳起来,挥了挥手。“跟你说话,不值得!他是故意捉弄人,罗季昂,你还不了解他呢!昨天他站在他们那一边,只不过是为了愚弄大家。上帝啊,昨天他说了些什么啊!可他们却高兴得不得了!……可他能这样谈它两个星期。去年,不知为了什么目的,他想让我们相信,他要出家去作修士:一连两个月坚持说,他要这么做!不久前又突然想要让人相信,他要结婚了,结婚的一切东西都已准备就绪。连新衣服也做好了。我们都已经向他道喜了。可是不但还没有新娘,而且什么都没有:一切都不过是空中楼阁!”
  “这你就是说谎了!事先我是做了一套衣服。因为做了新衣服,才有了哄骗你们的想法。”
  “您当真是这样一个善于伪装的人吗?”拉斯科利尼科夫很随便地问。
  “您却认为不是吗?您等着吧,我也会让您上当受骗的,——哈,哈,哈!不,您要知道,对您我要全说实话。由于什么犯罪啦,环境啦,小姑娘啦,由于所有这些问题,现在我倒想起您的一篇论文来了,——其实,对这篇论文我一直很感兴趣。《论犯罪》……还是叫什么呢,题目我忘了,记不得了。两个月前在《定期评论》上拜读了您的大作,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论文?在《定期评论》上?”拉斯科利尼科夫惊讶地问,“半年前,我从大学退学以后,因为看了一本书,的确写过一篇论文,不过当时我是送到《每周评论》报去,而不是投寄给《定期评论》。”
  “可是被《定期评论》采用了。”
  “因为《每周评论》停刊了,所以当时没有发表……”
  “这倒是真的;不过《每周评论》停刊以后,与《定期评论》合并了,所以您那篇论文两个月前就登在《定期评论》上了。您不知道?”
  拉斯科利尼科夫的确一点儿也不知道。
  “怎么会呢,您可以去问他们要稿费呀!不过,您这个人性格真怪!离群索居,像这样和您直接有关的事竟会毫不知情。这是事实,不是吗。”
  “好哇,罗季卡!连我也不知道!”拉祖米欣叫喊起来。
  “今天我就去阅览室,借这一期杂志来看看!两个月以前的吗?日期呢?反正我会找得到!真有你的!可他什么也不说!”
  “不过您怎么知道那篇论文是我的?这篇文章的署名只是一个字母。”
  “是偶然知道的,而且是前两天才知道的。通过编辑;我的一个熟人……我非常感兴趣。”
  “我记得,我是分析罪犯在犯罪的全过程中的心理状态。”
  “不错,您坚持说,犯罪经常是与疾病同时发生的。非常,非常新奇,不过……使我特别感兴趣的倒不是您论文中的这一部分,而是在文章结尾提出的一种观点,可惜,对这一点您只是模模糊糊地作了一些暗示……总之,如果您还记得的话,文章作了某种暗示,似乎世界上有这么一些人,他们能够……也就是说,不是能够,而是有充分的权利胡作非为和犯罪,似乎他们是不受法律约束的。”
  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了一声,因为对他的观点竟这样夸张地故意予以曲解了。
  “怎么?这是什么意思?犯罪的权利?不过不是由于‘环境所迫’吧?”拉祖米欣甚至有点儿惊恐地问。
  “不,不,完全不是这个原因,”波尔菲里回答。“问题在于,在他那篇论文里,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被分成了‘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平凡的人必须听话,没有犯法的权利,因为,您要知道,他们是平凡的人。不平凡的人却有权犯各式各样的罪,有权任意违法,为非作歹,而这只是因为,他们是不平凡的人。如果我没误解的话,您的意思好像就是这样吧?”
  “怎么能这样呢?这决不可能!”拉祖米欣困惑不解地含糊不清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又冷笑了一声。他一下子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想促使他做什么;他记得自己的文章。他决定接受挑战。
  “我的文章里不完全是这样讲的。”他简单而谦逊地说。
  “不过,说实在的,您几乎是忠实地叙述了我的论点,也可以说,甚至完全忠实……(他似乎乐于承认,完全忠实。)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根本没有像您所说的那样,坚持说,不平凡的人一定、而且必须经常胡作非为,无恶不作。我甚至认为,报刊上根本就不会发表这样的文章。我只不过暗示,‘不平凡的’人有权……也就是说,并不是官方给予的正式权利,而是自己有权允许自己越过自己的良心这道障碍……越过其他障碍,而且这仅仅是在为了让他的思想(有时也许是可以拯救全人类的思想)得以实现,必须这么做的情况之下。您说,我的文章说得不清楚;我愿意尽可能给您解释清楚。我认为,您好像希望我这样做,也许我并没猜错吧;那么请您听着。照我看,如果由于某些错综复杂的原因,开普勒①和牛顿的发现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世人所知,除非牺牲一个、十个、百个、甚至更多妨碍或阻碍这一发现的人的生命,那么为了让全人类都能知道自己的发现,牛顿就有权,甚至必须……消灭这十个或一百个人。不过,绝不应由此得出结论,认为牛顿有权任意杀人,或者每天在市场上偷窃。我记得,我还在自己的文章里对此加以发挥,说所有……嗯,例如,即使是那些立法者和人类社会的创始人,从远古时代的,到后来的莱喀古士②、梭伦③穆罕默德④、拿破仑等等,无一例外,都是罪人;单单由于这一点,他们就都是罪人,因为他们都制订了新法律,从而破坏了社会公认、神圣不可侵犯的、由祖先传下来的古代法律,而且,当然啦,如果流血(有时是为维护古代法律英勇献身而流的完全无辜的血)能帮助他们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决不会在鲜血前止步。甚至令人奇怪的是,绝大部分这些人类的恩人和创始人都是特别可怕的、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总而言之,我得出结论,所有这些人,不仅是那些伟大的,就连那些稍稍越出常轨的人,也就是说,就连那些稍微能提出点儿什么新见解来的人,就其天性来说,必然是罪人,——当然,只是在一定程度上。不然,他们就难以越出常轨;而让他们循规蹈距,不越雷池一步,他们当然不会同意,这又是由于他们的天性,而照我看,他们甚至有责任不同意。总而言之,您可以看出,到此为止,我的观点中并没有任何特别新鲜的东西。这些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上千次,人们也看过上千遍了。至于说到我把人分为平凡的和不平凡的两类,那么我同意,这样划分有点儿武断,不过我并没有坚持说,这两类人各有一个精确的数字。我只是相信自己的主要观点。这观点就是:按照自然规律,人一般可以分作两类:一类是低级的(平凡的),也就是,可以这么说吧,仅仅是一种繁殖同类的材料;另一类是名副其实的人,也就是有天赋或天才、能在自己的社会上发表新见解的人。当然,这样的分类,可以无尽止地划分下去,但是区分这两类人的界线却相当明显:第一类,也就是那些材料,就其天性来说,一般都是些保守的人,他们循规蹈距,驯服听话,也乐于听话。照我看,他们有义务驯服听话,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对于他们来说,这完全不是什么有伤尊严的事情。第二类人却都会违法,都是破坏者,或者倾向于违法和破坏,这要根据他们的能力而定。这些人的犯罪当然是相对的,而且有很多区别;他们绝大多数都在各种不同的声明中要求为了更好的未来,破坏现有的东西。但是为了自己的思想,如果需要,哪怕是需要跨过尸体,需要流血,那么在他内心里,凭他的良心,照我看,他可能允许自己不惜流血,——不过这要看他思想的性质和规模而定,——这一点请您注意。仅仅是就这个意义来说,我才在自己的文章里谈到了他们犯罪的权利。(请您记住,我们是从法律问题谈起的。)不过用不着有过多的担心:群众几乎永远不承认他们有这种权利,总是会处决或绞死他们(或多或少地),而且这也是完全公正的,这样也就完成了他们保守的使命,然而到了以后几代,这样的群众又把那些被处死的人捧得很高,把他们供奉起来,向他们顶礼膜拜(或多或少地)。第一类人永远是当代的主人,第二类却是未来的主人。第一类人保全世界,增加人的数量;第二类人则推动世界向前发展,引导它达到自己的目的。无论是这一类人,还是那一类人,都有完全同等的生存权利。总之,我认为他们都有同等的权利,而且——vivelaguerreéternelle⑤,——当然啦,直到新耶路撒冷从天而降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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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开普勒(一五七一——一六三○),德国著名天文学家,现代天文学的奠基人。
  ②莱喀古士(纪元前九世纪),古斯巴达的立法者。
  ③梭伦(约纪元前六三八——约纪元前五五九),古希腊的立法者。
  ④稀罕默德(约五七○——六三二),伊斯兰教的创始人。
  ⑤法文,意为永恒的斗争万岁!
  ⑥见《圣经·新约全书·启示录》:“我又看见圣城新耶路撒冷由上帝那里从天而降”(《启示录》第二十一章,第二节)。这里“新耶路撒冷”的意思是人间的天堂。
  “那么您还是相信新耶路撒冷了?”
  “我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坚决地回答;他说这句话以及继续发表自己这冗长的谈话的时候,他为自己在地毯上选中了一点,一直在看着它。
  “您也—也—相信上帝?请原谅我如此好奇。”
  “我相信,”拉斯科利尼科夫又说了一遍,说着抬起眼来看了看波尔菲里。
  “也—也相信拉撒路复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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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四十——四十四节。
  “我相—信。您问这些干吗?”
  “真的相信?”
  “真的。”
  “您瞧……我是这么好奇。请原谅。不过,对不起,——我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了,——要知道,并不总是处死他们;有些人恰恰相反……”
  “活着的时候就获得了胜利?嗯,是的,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获得成功了,于是……”
  “他们自己开始处决别人?”
  “如果需要的话,而且,您要知道,甚至大多数都是如此。
  一般说,您的评论很机智。”
  “谢谢。不过请您谈谈:用什么来把这些不平凡的人与平凡的人区分开来呢?是不是一生下来就有这种标记?我的意思是,这需要更准确些,也可以这么说吧,要在外表上能更明显地看得出来:请原谅我作为一个讲求实际和有着善良意愿的人极其自然的担心,可是不能,譬如说,不能置备什么特殊的衣服,或者戴上个什么东西,打上印记什么的吧?……因为,您得同意,如果混淆不清,这一类人当中就会有人认为自己属于另一类人,于是他就会‘排除一切障碍’,正如您十分巧妙地所说的那样,那么这……”
  “噢,这倒是经常有的!您的这一评论甚至比刚才的还要机智……”
  “谢谢……”
  “不必客气;不过您要注意到,错误只可能出在第一类人,也就是‘平凡的’人(也许我这样称呼他们很不妥当)那里。尽管他们生来就倾向于听话,但是由于某种连母牛也不会没有的顽皮天性,他们当中有很多人都喜欢自命为进步人士,自以为是‘破坏者’,竭力想要发表‘新见解’,而且他们这样做是完全真诚的。而同时他们对真正的新人却往往视而不见,甚至瞧不起他们,把他们看作落后的人,认为他们的想法是有失尊严的。不过,照我看,这并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真的,您用不着担心,因为这种人永远不会走得太远。当然,如果他们忘其所以,有时也可以拿鞭子抽他们一顿,让他们安于本分,但也仅此而已;甚至不需要有什么人去执行这一任务:他们自己就会鞭打自己,因为他们都是品德优良的人;有些人是互相提供这样的帮助,另一些是自己亲手惩罚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会以各种形式公开悔过,——结果十分美妙,而且很有教育意义,总而言之,您用不着担心……有这样的规律。”
  “好吧,至少在这一方面您让我多少有点儿放心了;不过还有一点让人担心:请您说说看,这些有权杀人的人,这些‘不平凡的’人,是不是很多呢?我当然愿意向他们顶礼膜拜,不过,您得同意,如果这种人很多的话,还是会觉得可怕,不是吗?”
  “噢,关于这一点,请您也别担心,”拉斯科利尼科夫用同样的语调接着说下去。“一般说,有新思想的人,即使只是稍微能发表某种新见解的人,通常是生得很少的,甚至少得出奇。明确的只有一点:必须有某种自然法则来正确无误地确定人的出生规律,正确无误地确定分类和区分他们规律。当然,这个法则目前还不为人所知,不过我相信,这个法则是存在的,而且以后能够为人们认识。广大群众,也就是人类中那些普通材料,所以要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经过某种努力,通过某种至今仍然十分神秘的过程,经过种族和血统的某种交叉混合,最终哪怕是在一千人中能生出一个多少具有独立精神的人来。具有更多独立精神的人,也许一万人里才会出生一个(我是举例说说,说个大概的数字)。独立精神更多一些的,十万人里才会出一个。一百万人里才会出一个天才,而伟大的天才,人类中的完人,也许要在世界上出生了亿万人之后,才会出现一个。总之,我没有窥探过产生这一切的神秘过程。但是某种法则一定是存在的,而且应当存在;这绝不会是偶然的。”
  “你们两个怎么了,是在开玩笑吗?”拉祖米欣终于高声叫喊起来。“你们在互相愚弄,是不是呢?你们坐在这儿,互相开玩笑!你是认真的吗,罗佳?”
  拉斯科利尼科夫向他抬起几乎是神情忧郁的、苍白的脸,什么也没回答。与这张神态安详而又忧郁的脸相比,波尔菲里那种毫不掩饰、纠缠不休、惹人恼怒而且很不礼貌的尖酸刻薄态度,让拉祖米欣觉得奇怪。
  “唉,老兄,如果这当真是严肃认真的,那么……你说,这并不新鲜,和我们看到和听到过上千次的那些议论完全相像,这话当然是对的;不过,使我感到恐惧的是,所有这些议论中真正新奇,——也是真正属于你一个人的观点,就是,你毕竟同意,凭良心行事,可以不惜流血,请原谅我,你甚至是那么狂热……这样看来,这也就是你那篇论文的主要思想了。要知道,凭良心行事,不惜流血,这……照我看,这比官方允许的流血,比合法的允许流血还要可怕……”
  “完全正确,是更可怕,”波尔菲里附和说。
  “不,你发挥得过火了!错误就在这里。我要看看这篇文章……你发挥得过火了!你不可能这样想……我一定要看看这篇文章。”
  “文章里根本没有这些东西,那里只有一些暗示,”拉斯科利尼科夫说。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波尔菲里有点儿坐立不安了,“现在我差不多算是明白您对犯罪的看法了,不过……请原谅我纠缠不休(我太麻烦您了,自己也感到很不好意思!)——您要知道:刚才您消除了我对两类人会混淆不清的担心,不过……还是有各种实际情况让我感到担忧!万一有这么一个人,或者是青年人,认为他就是莱喀古士或穆罕默德……——当然是未来的,——而且要为此消除一切障碍……说他要远征,而远征需要钱……于是着手为远征弄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扎苗托夫突然在他那个角落里噗嗤一声笑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连看也没去看他。
  “我必须同意,”他沉着地回答,“的确会有这种情况。愚蠢的人和爱虚荣的人尤其容易上当;特别是青年。”
  “您瞧,那么怎么办呢?”
  “事情就是这样,”拉斯科利尼科夫冷笑了一声,“这不是我的过错。现在是这样,将来也永远如此。瞧,他(他朝拉祖米欣那边点了点头)刚刚说,我允许流血。那又怎样呢?流放,监狱,法院侦查员,苦役,这一切使社会得到充分的保障,——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请你们去寻找盗贼吧!”
  “好吧,如果我们找到呢?”
  “那是他罪有应得。”
  “您的话是那么合乎逻辑。好吧,那么他的良心呢?”
  “他的良心关您什么事?”
  “是这样,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
  “有良心的人,如果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就会感到痛苦。
  这就是对他的惩罚,——苦役以外的惩罚。”
  “那么,那些真正的天才,”拉祖米欣皱起眉头,“那些有权杀人的人,即使杀了人,也完全不应该感到痛苦吗?”
  “为什么要用应该这个词呢?这儿既没有允许,也没有禁止。如果怜悯受害者,那就让他痛苦去吧……对于一个知识全面、思想深刻的人,痛苦是必然的,既有精神上的痛苦,也有肉体上的痛苦。我觉得,真正的伟人应该觉察到人世间极大的忧虑,”他突然若有所思地补充说,用的甚至不是谈话的语气。
  他抬起眼来,沉思地看了看大家,微微一笑,拿起帽子。与他不久前进来的时候相比,现在他是过于平静了,他感觉到了这一点。大家都站了起来。
  “嗯,您骂我也好,不骂也好,生气也好,不生气也好,可我还是忍不住,”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最后又说,“请允许我再提一个小小的问题(我实在是太麻烦您了!),我只想谈谈一个没有多大意思的想法,只不过是为了不致忘记……”
  “好的,请谈谈您的想法吧,”神情严肃、面色苍白的拉斯科利尼科夫站在他面前等着。
  “要知道……真的,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才比较恰当……这个想法太模糊了……是心理上的……是这样,您写那篇文章的时候,——要知道,嘿,嘿!不可能不认为您自己,——
  哪怕只有一点儿,——也是‘不平凡的’人,能发表新见解,——也就是在您的思想里……是这样吧?”
  “很有可能,”拉斯科利尼科夫鄙夷地回答。
  拉祖米欣动了动。
  “如果是这样的话,难道您会自己决定,——嗯,由于生活上受到某些挫折和限制,或者是为了设法帮助全人类,——就会决定越过障碍吗?……嗯,譬如说,杀人或抢劫?……”
  他不知怎的又对他眨了眨左眼,无声地笑了起来,——
  和不久前完全一样。
  “如果我越过了,那当然不会告诉您,”拉斯科利尼科夫带着挑衅和傲慢的蔑视神情回答。
  “不,我只不过对这很感兴趣,只是为了理解您的文章,只涉及语言方面的问题……”
  “呸,这是多么明显和无耻!”拉斯科利尼科夫厌恶地想。
  “请允许我告诉您吧,”他冷冷地回答,“我并不认为自己是穆罕默德或拿破仑……也不认为自己是这类人物中的任何一个,既然我不是他们,所以我也不能向您作出满意的解释,告诉您我会采取什么行动。”
  “看您说的,在我们俄罗斯,现在谁不认为自己是拿破仑呢?”波尔菲里突然态度非常亲昵地说。这一次就连他的语调里也含有某种特别明显的意思。
  “上星期用斧头砍死我们阿廖娜·伊万诺芙娜的,会不会是某个未来的拿破仑呢?”扎苗托夫突然从他那个角落里贸然地说。
  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声不响,凝神坚决地直盯着波尔菲里。拉祖米欣阴郁地皱起眉头。在这以前他似乎就已经发觉了什么。他愤怒地朝四下里看了看。极不愉快的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工夫。拉斯科利尼科夫转身要走。
  “您要走了!”波尔菲里亲切地说,异常客气地伸过手去。
  “非常、非常高兴认识您。至于您的请求,那毫无问题。您就照我说的那样写份申请书。不过最好还是亲自到我那儿去一趟……就在这两天里,随便什么时候……哪怕明天也行。十一点的时候,我准在那儿。我们会把一切全都办妥……再谈一谈……作为去过那里的最后几个人中的一个,您也许能告诉我们点儿什么情况的……”他态度和善地补充说。
  “您想依法正式审讯我吗?”拉斯科利尼科夫生硬地问。
  “为什么呢?暂时根本不需要这样。您误会了。您要明白,我不放过一个机会……已经和所有抵押过东西的人都谈过了……从一些人那里录取了口供……而您,作为最后一个……啊,对了,顺便说一声!”他高声惊呼,不知为什么突然高兴起来,“我恰好记起来了,我这是怎么搞的!……”他转过脸过,对拉祖米欣说,“不是吗,你老是跟我唠叨这个尼古拉什卡的事,唠叨得耳朵里都长了老茧了……唉,我自己也知道,我自己也知道,”他又回过头来,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这个小伙子是无辜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就连米季卡,也不得不麻烦他一下……问题在于,问题的实质是:当时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请问:七点多钟您去过那里,不是吗?”
  “七点多钟,”拉斯科利尼科夫回答,立刻不愉快地感觉到,这句话根本用不到说。
  “那么,七点多钟您从楼梯上经过的时候,您是不是看到,二楼上那套房子房门是开着的,——您记得吗?有两个工人,或者是不是记得其中的一个?他们正在那儿油漆,您注意到了吗?这对他们非常、非常重要!……”
  “油漆匠?不,没看到……”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在记忆里搜索着什么似地、慢慢地回答,同时他全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痛苦得心里发慌,想要尽快猜出这是个什么圈套,生怕有什么疏忽,说漏了嘴,“不,没看见,就连房门开着的房间也没注意到……不过四楼上(他已经完全明白这是个什么圈套了,于是洋洋得意地说),我倒记得,四楼上有个官吏在搬家……就在阿廖娜·伊万诺芙娜对面……我记得……这我记得很清楚……几个当兵的抬出一张沙发,把我挤到了墙边……可是油漆匠……不记得有油漆匠……而且好像那儿的房门也没开着。是的;没有……”
  “唉,你是怎么搞的!”拉祖米欣突然喊了一声,仿佛醒悟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油漆匠油漆房间,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他却是三天前去那里的,不是吗?你问他作什么?”
  “哎哟!我弄错了!”波尔菲里拍了拍自己的前额。“见鬼,我叫这个案子给搞糊涂了!”他甚至好像道歉似地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要知道,有没有人在七点多钟看到他们在那套房间里,了解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刚才我以为,您也可能提供点儿……完全弄错了!”
  “所以应该细心些,”拉祖米欣脸色阴沉地说。
  最后几句话已经是在前室里说的了。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非常客气地把他们送到了房门口。他们两人走到街上的时候面色都是阴沉沉的,皱着眉头,走了好几步,仍然一句话也不说。拉斯科利尼科夫深深地舒了口气……
  
第06章
  第06章
  “……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感到困惑不解的拉祖米欣反复说,竭力想驳倒拉斯科利尼科夫说的理由。他们已经走到了巴卡列耶夫的旅馆,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和杜尼娅早就在那儿等着他们了。他们热烈地谈论着,拉祖米欣不时在路上停下来,单单是因为他们还是头一次明确地谈起这一点,这就使他感到既惶惑,又十分激动了。
  “你不相信好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漫不经心地冷笑着,回答说,“你一向是什么也觉察不到,我可是把每句话都掂量过了。”
  “你神经过敏,所以才去掂量……嗯哼……真的,我同意,波尔菲里说话的语气相当奇怪,尤其是那个坏蛋扎苗托夫!……你说得对,他心里是有什么想法,——不过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一夜之间他改变了看法。”
  “不过恰恰相反,恰恰相反!如果他们有这个愚蠢想法的话,他们准会竭力隐瞒着它,把自己的牌藏起来,才好在以后逮住你……可现在——这是无耻和粗心大意!”
  “如果他们有了事实,也就是确凿的证据,或者哪怕是只有多少有点儿根据的怀疑,那么他们当真会把他们玩弄的把戏掩盖起来,以期获得更大的胜利(那样的话,他们早就会去搜查了!)。可是他们没有证据,一点儿证据也没有,——一切都是虚幻的,一切都模棱两可,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想法,——所以他们才竭力想用这种厚颜无耻的方式来把我搞糊涂。也许,因为没有证据,他自己也很生气,心中恼怒,于是就脱口而出了。不过也许是有什么意图……他好像是个聪明人……也许他是故意装作知道的样子,这样来吓唬我……老兄,这也有他自己的某种心理……不过,要解释这一切,让人感到厌恶。别谈了!”
  “而且是侮辱性的,侮辱性的!我理解你!不过……因为现在我们已经明确地谈起这个问题(这很好,我们终于明确地谈起来了,我很高兴!)——那么现在我坦率地向你承认,我早就发觉他们有这个想法了,当然,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这只是一个勉强可以察觉的想法,还不敢公然说出来,不过即使不敢公然说出来吧,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们怎么敢?他们这样想的根据在哪里,在哪里呢?要是你能知道我感到多么气愤就好了!怎么:就因为是个穷大学生,因为他被贫穷和忧郁折磨得精神极不正常,在他神智不清、害了重病的头一天,也许已经开始神智不清了(请记住这一点!),他多疑,自尊心很强,知道自己的长处,六个月来躲在自己屋里,没和任何人见过面,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靴子也掉了鞋掌,——站在那些卑鄙的警察局长面前,受尽他们的侮辱;而这时又突然面对一笔意想不到的债务,七等文官切巴罗夫交来的一张逾期不还的借据,再加上油漆的臭味,列氏①三十度的高温,空气沉闷,屋里一大堆人,又在谈论一件凶杀案,而头天晚上他刚到被杀害的老太婆那儿去过,这一切加在一起——可他还没吃饭,饥肠辘辘!这怎么会不昏倒呢!就是根据这个,他们的全部根据就是这些东西!见鬼!我明白,这让人感到愤慨,不过,要叫我处在你的地位上,罗季卡,我就会对着他们大家哈哈大笑,或者最好是啐一口浓痰,吐在他们脸上,越浓越好,还要左右开弓,扇他们二十记耳光,这样做很有道理,得经常这样教训教训他们,打过了,就算完了。别睬他们!精神振作起来!他们这样做太可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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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物理学家列奥缪尔设计的温度计,冰点为零度,沸点为八十度。列氏三十度等于摄氏三十七·五度。
  “不过,这一切他说得真好,”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别睬他们!可明天又要审问了!”他苦恼地说,“难道我得去向他们解释吗?就连昨天我在小饭馆里竟有失身分地和扎苗托夫说话……我都感到懊悔了。”
  “见鬼!我去找波尔菲里!我要以亲戚的方式向他施加压力;叫他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坦白地说出来。至于扎苗托夫……”
  “他终于领悟了!”拉斯科利尼科夫想。
  “等等!”拉祖米欣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高声叫喊起来,“等等!你说得不对!我再三考虑,认为你说错了!唉,这算什么圈套?你说,问起那两个工人,就是圈套吗?你好好想想看:如果这是你干的,你会不会说漏了嘴,说你看到过在油漆房间……看到过那两个工人?恰恰相反:即使看到过,你也会说,什么都没看见!谁会承认对自己不利的事呢?”
  “如果那事是我干的,那么我准会说,我看到过那两个工人和那套房子,”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地,而且显然是怀着厌恶的心情继续回答。
  “为什么要说对自己不利的话呢?”
  “因为只有乡下人或者是最没有经验的新手,才会在审讯时矢口抵赖。稍为成熟和多少有点儿经验的人,一定尽可能承认那些表面上的和无法隐瞒的事实;不过他会寻找别的理由来说明这些事实,硬给这些事实加上某种独特的、意想不到的特点,使它们具有不同的意义,给人造成不同的印象。波尔菲里可能正是这样估计的,认为我一定会这样回答,一定会说,看到过,而为了说得合情合理,同时又一定会作某种解释……”
  “不过他会立刻对你说,两天以前那两个工人不可能在那里,可见你正是在发生凶杀案的那一天晚上七点多钟去过那儿。单是这样一件并不重要的小事,就会使你上当受骗!”
  “而他就正是这么盘算的,认为我一定来不及好好考虑,准会急忙作出较为真实的回答,却忘了,两天前工人们是不可能在那里的。”
  “这怎么会忘了呢?”
  “最容易了!狡猾的人最容易在这种无关重要的小事上犯错误。一个人越是狡猾,就越是想不到别人会让他在一件普通的小事上上当受骗。正是得用最普通的小事才能让最狡猾的人上当受骗。波尔菲里完全不像你想得那么傻……”
  “他这么做,就是个卑鄙的家伙!”
  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他又觉得,作最后这番解释的时候,他那种兴奋和乐于解释的心情是很奇怪的,然而在此以前,他和人谈话的时候,却是怀着忧郁的厌恶心情,显然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不得不说。
  “我对某几点发生兴趣了!”他暗自想。
  可是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感到不安起来,仿佛有一个出乎意外和令人忧虑的想法使他吃了一惊。他心中的不安增强了。他们已经来到了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入口。
  “你一个人进去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说,“我这就回来。”
  “你去哪儿?我们已经到了!”
  “我需要,一定得去;我有事……过半个钟头回来……你去跟她们说一声。”
  “随你的便,我跟你一道去!”
  “怎么,你也想折磨我吗!”他突然高声叫嚷,目光中流露出那样痛苦的愤怒和绝望的神情,使拉祖米欣感到毫无办法了。有一会儿工夫,拉祖米欣站在台阶上,阴郁地望着他朝他住的那条胡同的方向大步走去。最后,他咬紧了牙,攥紧拳头,发誓今天就去找波尔菲里,像挤柠檬样把他挤干,于是上楼去安慰因为他们久久不来、已经感到焦急不安的普莉赫里娅·亚历山德罗芙娜。
  拉斯科利尼科夫来到他住的那幢房子的时候,他的两鬓已经汗湿,呼吸也感到困难了。他急忙上楼,走进自己那间没有上锁的房间,立刻扣上门钩。然后惊恐地、发疯似地冲到墙角落墙纸后面藏过东西的那个窟窿那里,把手伸进去,很仔细地在窟窿里摸了好几分钟,把墙纸上的每个皱褶,每个隐蔽的地方都一一检查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这才站起来,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刚才已经走近巴卡列耶夫旅馆的台阶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不知有件什么东西,一条表链、一个领扣,或者甚至是老太婆亲手做过记号的一张包东西的纸,当时可能不知怎么掉出来,掉进哪儿的一条裂缝里,以后却突然作为一件意想不到和无法反驳的物证,摆在他的面前。
  他站在那儿,仿佛陷入沉思,一丝奇怪的、屈辱的、几乎毫无意义的微笑掠过他的嘴角。最后他拿起制帽,轻轻地走出房门。他心乱如麻。他若有所思地下楼,来到了大门口。
  “那不就是他吗!”一个响亮的声音叫喊道;他抬起了头。
  管院子的站在自己的小屋门口,正在向一个身材不高的人直指着他,看样子那人像是个小市民,身上穿的衣服仿佛是件长袍,还穿着背心,远远看上去,很像个女人。他戴一顶油污的制帽,低着头,好像是个驼背。看他那皮肤松弛、布满皱纹的脸,估计他有五十多岁;他那双浮肿的眼睛神情阴郁而又严厉,好像很不满意的样子。
  “有什么事?”拉斯科利尼科夫走到管院子的人跟前,问。
  那个小市民皱着眉头、斜着眼睛瞟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凝神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番;随后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就走出大门,到街上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拉斯科利尼科夫大声喊。
  “刚刚有个人问,这儿是不是住着个大学生,并且说出了您的名字,还说出您住在谁的房子里。这时候您下来了,我就指给他看,可他却走了。您瞧,就是这么回事。”
  管院子的也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不过并不是十分惊讶,又稍想了一下,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去了。
  拉斯科利尼科夫跟在小市民后面,出去追他,立刻看到他正在街道对面走着,仍然不慌不忙,步伐均匀,眼睛盯着地下,仿佛在思考什么。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久就追上了他,不过有一会儿只是跟在他后面,最后走上前去,和他并排走着,从侧面看了看他的脸。小市民立刻看到了他,很快打量了他一下,可是又低下眼睛,他们就这样并排走着,一言不发。
  “您跟管院子的……打听我了?”最后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可是不知为什么,声音很低。
  小市民什么也不回答,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两人又不说话了。
  “您是怎么回事……来打听我……又不说话……这是什么意思?”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声音中断了,不知为什么不愿把话说明白。
  这一次小市民抬起眼来,用恶狠狠的、阴郁的目光瞅了瞅拉斯科利尼科夫。
  “杀人凶手!”他突然轻轻地说,然而说得十分明确、清楚……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他身旁走着。他的腿突然发软了,背上一阵发冷,有一瞬间心也仿佛停止了跳动;随后又突然怦怦地狂跳起来,好像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们就这样并肩走了百来步,又是完全默默不语。
  小市民不看着他。
  “您说什么……什么……谁是杀人凶手?”拉斯科利尼科夫含糊不清地说,声音勉强才能听到。
  “你是杀人凶手,”那人说,每个音节都说得更加清楚,也说得更加庄严有力了,而脸上仿佛露出充满敌意的、洋洋得意的微笑,又对着拉斯科利尼科夫苍白的脸和目光呆滞的眼睛直瞅了一眼。这时两人来到了十字路口。小市民往左转弯,头也不回地走到一条街道上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却站在原地,好长时间望着他的背影。他看到那人已经走出五十来步以后,回过头来望了望他,他仍然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从远处不可能看清楚,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好像觉得,这一次那人又冷冷地、十分憎恨地、洋洋得意地对他笑了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双膝簌簌发抖,仿佛冷得要命,有气无力地慢慢转身回去,上楼回到了自己那间小屋。他摘下帽子,把它放到桌子上,一动不动地在桌边站了约摸十分钟的样子。随后浑身无力地躺到沙发上,虚弱地轻轻哼着,伸直了身子;
  他的眼睛闭着。就这样躺了大约半个小时。
  他什么也不想。就这样,一些想法,或者是某些思想的片断,一些杂乱无章、互不相干的模糊印象飞速掠过他的脑海:一些还是他在童年时看见过的人的脸,或者是在什么地方只见过一次,从来也没再想起过的人的脸;B教堂的钟楼、一家小饭馆里的台球台,有个军官在打台球,地下室里一家烟草铺里的雪茄烟味,一家小酒馆,后门的一条楼梯,楼梯很暗,上面泼满污水,撒满蛋壳,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星期天的钟声……这些东西不停地变换着,像旋风般旋转着。有些东西他甚至很喜欢,想要抓住它们,但是它们却渐渐消失了,他心里感到压抑,不过不是很厉害。有时甚至觉得这很好。轻微的寒颤尚未消失,这也几乎让他感到舒适。
  他听到了拉祖米欣匆匆的脚步声以及他说话的声音,闭上眼,假装睡着了。拉祖米欣打开房门,有一会儿工夫站在门口,似乎犹豫不决。随后他轻轻走进屋里,小心翼翼地走到沙发前。听到娜斯塔西娅低声说:
  “别碰他,让他睡够了;以后他才想吃东西。”
  “真的,”拉祖米欣回答。
  他们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掩上了房门。又过了半个钟头的样子。拉斯科利尼科夫睁开眼,把双手垫在头底下,仰面躺着……
  “他是谁?这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人是谁?那时候他在哪儿,看到过什么?他什么都看到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当时他站在哪儿,是从哪里观看的?为什么只是到现在他才从地底下钻出来?他怎么能看得见呢,——难道这可能吗?……嗯哼……”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想,身上一阵阵发冷,一直在发抖,“还有尼古拉在门后拾到的那个小盒子:难道这也是可能的吗?物证吗?只要稍有疏忽,就会造成埃及金字塔那么大的罪证!有一只苍蝇飞过,它看到了!难道这可能吗?”
  他突然怀着极端厌恶的心情感觉到,他是多么虚弱无力,的确虚弱得厉害。
  “我应该知道这一点,”他苦笑着想,“我怎么敢,我了解自己,我有预感,可是我怎么竟敢拿起斧头,用血沾污我的双手呢。我应该事先就知道……唉!我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吗!
  ……”他绝望地喃喃低语。
  有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呆呆地只想着某一点:
  “不,那些人不是这种材料做成的;可以为所欲为的真正统治者,在土伦击溃敌军,在巴黎进行大屠杀,忘记留在埃及的一支部队,在进军莫斯科的远征中白白牺牲五十万人的生命,在维尔纳说了一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就这样敷衍了事;他死后,人们却把他奉为偶像①,——可见他能为所欲为。不,看来这些人不是血肉之躯,而是青铜铸就的!”
  突然出现的另一个想法几乎使他大笑起来:
  “一边是拿破仑,金字塔②,滑铁卢③,另一边是一个可恶的十四等文官太太,一个瘦弱干瘪的小老太婆,一个床底下放着个红箱子、放高利贷的老太婆,——这二者相提并论,即使是波尔菲里·彼特罗维奇吧,他怎么会容忍呢!……他岂能容忍!……美学不容许这样,他会说:‘拿破仑会钻到‘老太婆’的床底下去!唉!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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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拿破仑。一七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拿破仑在法国南部的土伦击溃了敌军;一七九五年十月十三日拿破仑血腥镇压了巴黎的保皇党起义;一七九九年十月拿破仑为了夺取政权,把一支军队丢在埃及,偷偷地回到巴黎;一八一二年拿破仑在俄国被击败后,曾在波兰的维尔纳说过这么一句话:“从伟大到可笑只有一步之差,让后人去评判吧。”
  ②一七九八年法军与埃及统治者的军队在埃及亚历山大港附近距金字塔不远的地方作战。战争开始时,拿破仑对士兵们说:“四十个世纪正从这些金字塔上看着我们!”
  ③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拿破仑在比利时的滑铁卢村附近与英普联军作战,大败;拿破仑被流放到非洲的英属圣赫勒拿岛。
  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说胡话:他陷入了热病发作时的状态,心情兴奋极了。
  “老太婆算什么!”他紧张地、感情冲动地想,“老太婆,看来这也是个错误,问题不在于她!老太婆只不过是一种病……我想尽快跨越过去……我杀死的不是人,而是原则!原则嘛,倒是让我给杀了,可是跨越嘛,却没跨越过去,我仍然留在了这边……我只会杀。结果发现,就连杀也不会……原则?不久前拉祖米欣这个傻瓜为什么在骂社会主义者?他们是勤劳的人和做买卖的人;他们在为‘公共的幸福’工作……不,生命只给了我一次,以后永远不会再给我了:我不愿等待‘普遍幸福’。我自己也想活着,不然,最好还是不要再活下去了。怎么?我只不过是不愿攥紧自己口袋里的一个卢布,坐等‘普遍幸福’的到来,而看不见自己的母亲在挨饿。说什么‘我正在为普遍的幸福添砖加瓦,因此我感到心安理得。’哈——哈!你们为什么让我溜掉呢?要知道,我总共只能活一次,我也想……唉,从美学的观点来看,我是一只虱子,仅此而已,”他补充说,突然像疯子样哈哈大笑起来。
  “对,我当真是一只虱子,”他接着想,幸灾乐祸地与这个想法纠缠不休,细细地分析它,玩弄它,拿它来取乐,“单就这一点来说,我就是一只虱子,因为第一,现在我认为我是只虱子;第二,因为整整一个月来,我一直在打搅仁慈的上帝,请他作证,说是,我这么做不是为了自己肉体上的享受和满足自己的淫欲,而是有一个让人感到高兴的崇高目的,——哈——哈!第三,因为我决定在实行我的计划的时候,要遵循尽可能公平合理的原则,注意份量和分寸,还做了精确的计算:在所有虱子中挑了一只最没有用处的,杀死了它以后,决定只从她那儿拿走为实现第一步所必须的那么多钱,不多拿,也不少拿(那么剩的钱就可以按照她的遗嘱捐给修道院了,哈——哈!)……因此我彻头彻尾是一只虱子,”他咬牙切齿地补上一句,“因此,也许我本人比那只给杀死的虱子更卑鄙,更可恶,而且我事先就已经预感到,在我杀了她以后,我准会对自己这么说!难道还有什么能与这样的恐惧相比吗!噢,下流!噢,卑鄙!……噢,我对‘先知’是怎么理解的,他骑着马,手持马刀:安拉吩咐,服从吧,‘发抖的’畜生!‘先知’说得对,说得对,当他拦街筑起威—力—强—大的炮垒,炮轰那些无辜的和有罪的人们的时候,连解释都不解释一下!服从吧,发抖的畜生,而且,不要期望什么,因为这不是你的事!……噢,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我决不宽恕那个老太婆!”
  他的头发都被汗湿透了,发抖的嘴唇干裂了,呆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母亲,妹妹,以前我多么爱她们啊!为什么现在我恨她们呢?是的,现在我恨她们,肉体上能感觉到憎恨她们,她们待在我身边,我就受不了……不久前我走近前去,吻了吻母亲,我记得……我拥抱她,心里却在想,如果她知道了,那么……难道那时我会告诉她吗?我倒是会这么做的……嗯哼!她也应该像我一样,”他补上一句,同时在努力思索着,似乎在和控制了他的昏迷状态搏斗。“噢,现在我多么憎恨那个老太婆!看来,如果她活过来的话,我准会再一次杀死她!可怜的莉扎薇塔!她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进来呢!……不过,奇怪,为什么我几乎没去想她,就像我没有杀死她似的?莉扎薇塔?索尼娅!两个可怜的、温顺的女人,都有一双温顺的眼睛……两个可爱的女人!……她们为什么不哭?她们为什么不呻吟呢?……她们献出一切……看人的时候神情是那么温顺,温和……索尼娅,索尼娅!温顺的索尼娅!……”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觉得奇怪,他竟记不起,怎么会来到了街上。已经是晚上,时间很晚了,暮色越来越浓,一轮满月越来越亮;但不知为什么,空气却特别闷热。人们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着;有一股石灰味、尘土味和死水的臭味。拉斯科利尼科夫在街上走着,神情阴郁,满腹忧虑:他清清楚楚记得,他从家里出来,是有个什么意图的,得去做一件什么事情,而且要赶快去做,可到底要做什么,他却忘了。突然他站住了,看到街道对面人行道上站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他穿过街道,朝那人走去,但是这个人突然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低下头去,既不回头,也不表示曾经招手叫过他。“唉,算了,他是不是招呼过我呢?”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可是却追了上去。还没走了十步,他突然认出了那个人,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刚刚遇到的那个小市民,还是穿着那样一件长袍,还是那样有点儿驼背。拉斯科利尼科夫远远地跟着他;心在怦怦地跳;他们折进一条胡同,那个人一直没有回过头来。“他知道我跟着他吗?”拉斯科利尼科夫想。那个小市民走进一幢大房子的大门里去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赶快走到大门前,张望起来:那人是不是会回过头来,会不会叫他呢?真的,那个人穿过门洞,已经进了院子,突然回过头来,又好像向他招了招手。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穿过门洞,但是那个小市民已经不在院子里了。这么说,他准是立刻上第一道楼梯了。拉斯科利尼科夫跑过去追他。真的,楼上,隔着两层楼梯,还能听到均匀的、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奇怪,这楼梯好像很熟!瞧,那就是一楼上的窗子:月光忧郁而神秘地透过玻璃照射进来;瞧,这就是二楼。啊!这就是那两个工人在里面油漆的那套房子……他怎么没有立刻就认出来呢?在前面走的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了:“这么说,他站下来了,要么是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这儿是三楼,要不要再往上走呢?那里多静啊,甚至让人害怕……不过他还是上去了。他自己的脚步声让他感到害怕,心慌。天哪,多么暗啊!那个小市民准是藏在这儿的哪个角落里。啊!房门朝楼梯大敞着;他想了想,走了进去。前室里很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好像东西都搬走了;他踮着脚尖轻轻地走进客厅:整个房间里明晃晃地洒满了月光;这里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几把椅子,一面镜子,一张黄色的长沙发,还有几幅镶着画框的画。一轮像铜盘样又大又圆的火红的月亮径直照到窗子上。“这是由于月亮的关系,才显得这么静,”拉斯科利尼科夫想,“大概现在它正在出一个谜语,让人去猜。”他站在那儿等着,等了好久,月亮越静,他的心就越是跳得厉害,甚至都跳得痛起来了。一直寂静无声。突然听到一声转瞬即逝的干裂的声音,仿佛折断了一根松明,一切又静下来了。一只醒来的苍蝇飞着猛一下子撞到玻璃上,好像抱怨似地嗡嗡地叫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出,墙角落里,一个小橱和窗户之间,似乎一件肥大的女大衣挂在墙上。“这儿为什么挂着件大衣?”他想,“以前这儿没有大衣呀……”他悄悄走近前去,这才猜到,大衣后面仿佛躲着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掀开大衣,看到那儿放着一把椅子,这把放在角落里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老太婆,佝偻着身子,低着头,所以他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这是她。他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她害怕了!”他心想,悄悄地从环扣上取下斧头,抡起斧头朝她的头顶猛砍下去,一下,又一下。可是奇怪:砍了两下,她连动都不动,好像是木头做的。他觉得害怕了,弯下腰去,凑近一些,仔细看看;可是她把头往下低得更厉害了。于是他俯下身子,完全俯到地板上,从底下看了看她的脸,他一看,立刻吓呆了:老太婆正坐在那儿笑呢,——她止不住地笑着,笑声很轻很轻,几乎听不见,而且她竭力忍着,不让他听到她在笑。突然,他好像觉得,卧室的门稍稍开了一条缝,那里似乎也有人在笑,在窃窃私语。他简直要发疯了: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砍老太婆的脑袋,但是斧头每砍一下,卧室里的笑声和喃喃低语的声音也越来越响,听得越来越清楚了,老太婆更是哈哈大笑,笑得浑身抖个不停。他转身就跑,但穿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楼梯上一扇扇房门全都大敞四开,楼梯平台上,楼梯上,以及下面——到处站满了人,到处人头攒动,大家都在看,——可是都在躲躲藏藏,都在等着,一声不响!……他的心缩紧了,两只脚一动也不能动,好像在地上扎了根……他想高声大喊,于是醒了。
  他很吃力地喘了口气,——可是奇怪,梦境仿佛仍然在继续:他的房门大开着,门口站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凝神细细地打量他。
  拉斯科利尼科夫还没完全睁开眼,就又立刻把眼闭上了。他抑面躺着,一动不动。“这是不是还在作梦呢,”他想,又让人看不出来地微微抬起睫毛,看了一眼。那个陌生人还站在那儿,仍然在细细打量他。突然,他小心翼翼地跨过门坎,谨慎地随手掩上房门,走到桌前,等了约摸一分钟光景,——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目不转睛地瞅着他,——于是轻轻地,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坐到沙发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把帽子就放在身旁的地板上,双手撑着手杖,下巴搁在手上。看得出来,他是装作要长久等下去的样子。透过不停眨动的睫毛尽可能细看,隐约看出,这个人已经不算年轻,身体健壮,留着一部浓密的大胡子,胡子颜色很淡,几乎是白的……
  约摸过了十来分钟。天还亮着,但暮色已经降临。屋里一片寂静。就连楼梯上也听不到一点声音。只有一只大苍蝇嗡嗡叫着,飞着撞到窗户玻璃上。最后,这让人感到无法忍受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突然欠起身来,坐到沙发上。
  “喂,您说吧,您有什么事?”
  “我就知道您没睡,只不过装作睡着了的样子,”陌生人奇怪地回答,平静地大笑起来。“请允许我自我介绍:阿尔卡季·伊万诺维奇·斯维德里盖洛夫……”
  
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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