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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里的星星1、2(完整版)

_10 独木舟(当代)
就在此刻,他的手机响了,有人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飚车。
他想了一下,说好。
电梯出了点问题,他决定走楼梯下去,他之前吸食的药物开始发生反应,他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他没有想到,他这次出去之后,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开车从来不系安全带,车开得太快了,太快了,他就以这样的急速冲向了他生命的终点。
当他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那辆的士而将方向盘打向左之后,他整个人从车窗里飞了出来之后,那一瞬间,他脑袋里想起的,是程落薰的脸。
她看着他,无声而剧烈的哭泣的脸。
在最后的意识丧失之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用流着血的手摁下了快捷键“2”,电话响了两声之后,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声告诉他,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候再拨……
没有稍后了,他永远都不可能再拨打这个号码了……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一直都是爱她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4]从前的长沙,是一张彩色照片,以后的长沙,是一张黑白照片。
赶到医院门口就看见林逸舟的几个朋友,他们刻意避开了我转向李珊珊,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我什么都听不到。
在李珊珊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有一种急速下沉的感觉,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了。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他用到那个阴森残忍的字眼。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我宣判他的生命消逝这个事实。
李珊珊每走一步,我就往后退一步,我很想大声地叫喊,或者是痛哭,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她冲上来抱着我,早已经泣不成声。
过了很久很久,她说:“落薰,落薰,你要挺住……我们来晚了……”
在所有人担忧的目光中,我推开她,轻声但是坚定地说:“再晚也要见一面吧。”
他们都拉着我,所有的人都来阻止我去见他,我不知道跑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挣脱他们,甩开他们,那些人又一哄而上,想要拦住我……我很委屈。林逸舟,这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准我见你?
林逸舟,我只是想见见你,为什么不可以?
没有人拉得住发疯的我,最后我听见一个声音说:“让她去吧。”
在所有人缩回手的那一刻,在我拔足狂奔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看这个人一眼。
我永远也不能明白他当时的心情,许至君,他站在万人中央,在这一刻,寂寞如雪。
躺在太平间的这个人是谁?
当医生问我是以何种身份进去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已经完全疯了,我身边这些人也疯了,没有人纠正我这个荒唐的说法,包括许至君,他站在人群的最外面,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一个人走进这间阴冷的大房子,我什么都不怕,我跟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吵醒他。
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等到天亮了,他就会醒来,继续跟我吵吵闹闹,也跟别的女孩子眉来眼去。
我要自己记得他的一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的刺青,所有所有,都不能遗漏。
我跪在地上,整个世界在我身后轰然倒塌。
是这样吗?林逸舟,没有了你,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意义。
从前的长沙,是一张彩色照片。
以后的长沙,是一张黑白照片。
你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吗?
我劝过你那么多次,叫你不要玩那些新型毒品,叫你开车不要开那么快,你总是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你总是以为你还年轻,就应该张扬,应该跋扈,应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现在好了,你永远都不会苍老了,你将永远这么年轻下去。
可是我呢,我怎么办?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就是我们的写照。
可是你知道吗,没有了你,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在我晕倒之前,我做了最后一件事。
我把他左耳的那枚耳钉取了下来,插进我的耳蜗里。
林逸舟,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你能不能够看着我的眼睛,说一次?
只要你说一次,多久的等候,我都可以承受。
只要你说一次,再痛,我都可以忍住不哭。
只要你说一次,好不好?
接下来的事情我全然不知,林逸舟的父母什么时候赶回来,他们在医院里互相指责是对方不关心儿子才会酿成这样的大错,他的母亲几度昏厥,父亲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躺在许至君的小公寓里,脑袋里像是灌了又稠又烈的岩浆,我哭,我呕,我迷迷糊糊,我就是醒不过来。
他一直守着我,根本不敢闭眼,康婕和谭思瑶轮番来看我,陪着我,可是他就是一步都不肯离开。
是夜,我迷迷糊糊爬上窗台,看着远处的湘江,楼下的行人,我想跳下去。
他从客厅里冲出来,极其野蛮而粗鲁地把握拽下来,我懵懵懂懂地看着震怒的他,我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他好不容易压住心头的怒火,沉重地说:“你冷静一点!”
我打断他:“你有刀吗?”
我不知道我此刻像个什么样子。可是他严重那些心痛毫发毕现,他摁住我,轻声说:“落薰,你别闹了,人死不能复生……”
他真是奇怪,谁死了?,每个人都好好的地活着,有谁死了?
我不理他,又爬回床上去躺着,他跟过来在床头坐下,一直看着我,我不管不顾地拉起被子蒙住头。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他轻轻关门的声音。
我蒙在带着清香的被子里,狠狠地哭了起来。
还可以哭出来,多幸福。
曾经听人说,能够痛哭便是好事,代表着伤口在痊愈。
没有用的,其实都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人能痛哭之后或许真的能够放下包袱继续前行,但是那绝对不是我。
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那么多的长夜,那么多的不安,那么多的创伤,我永远都不可能痊愈了。
不要对我说生命很长,世界很大,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了。
不要告诉我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不要告诉我世上同一个类型的男生还有几万个,不是这样的,有些人,永远无可替代。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林逸舟了。
他就像一片土地,从我们相识的那天开始,那片土地上的炎寒冷暖都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我的心里。
我那么执拗地认为自己就是他的守望者,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拼劲生命最后一口气想起我的时候,我居然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摁掉了他的电话。
我就是这样守望他的吗?
我想起我曾经那么恶毒地诅咒他,你迟早会死在这辆车上……
我不敢想象,将来我在路上看到跟他同款的车的时候,我会不会当街崩溃。
我不敢再去他曾经居住的那个地方,我不敢再踏入那间承载着我们记忆的公寓,那里记录着我们自始至终的全过程。
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关于回忆的软件,它将画面渲染,去色,定格,特写,淡入淡出……每一帧我都不忍卒读。
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他对于我来说何尝又不是?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互相伤害,伤害到体无完肤的地步?
我恨我自己的犀利狷介,我也恨他的漫不经心,我们补钙指望对方以我们自己所期许的方式来爱自己,我们不该妄想向对方索要同样的感情。
我恨他,我也恨许至君,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得想要杀死我自己。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看到许至君,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好,他也不会知道我到哪里去了。
事实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杀死我自己呢?
我茫然地在路上走着,我踉踉跄跄,也跌跌撞撞,我的视线很清晰,可是我的心里很糊涂。
我去文具店买了一把美工刀,很精致,一看就知道很锋利,我想这样很好,越快越好,这样我就不会太痛。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江边,天色渐渐晚了。在血色的夕阳之中,我坐在石阶上抽了支烟。
身旁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绿色高草,泥土的芳香此刻显得那么真实。
我脱下脚上白色的匡威,拾阶梯而下,光着脚去天堂的话会比较轻松一点吧?
我一步一步在暗蓝幽深的水里艰难地、缓慢地前行。
黄昏的天空,夕阳瑰丽逶迤,光线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掌。
我的喉咙里好像落满灰尘,江水温柔地包裹我,像是迎接远归孩子的母亲。
我全身沉浮于水里,脚下渐渐失去了依托,用那把美工刀划开手腕的时候,我不觉得疼。
鲜红的血液在水里一圈一圈地洇开,像盛开在水里的蔷薇。
我的头终于也埋在水中,江水灌入我的眼耳口鼻。
在水中起伏之间,我恍惚地看到,记忆里所有人的面孔重叠起来。
所有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轰鸣声在我的头顶炸开,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无声地说一声,再见。
再见,那些回不去的过去。
再见,那些不可预知的未来。
再见,那些匆忙路过我薄凉的生命,斑驳的青春,却留下那么多印记的,人们。
在幽深暗蓝的水底,消失了的最后一线光芒。
当我再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许至君临窗而立的落寞背影。
★[5]给我戴过绿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个,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
从林逸舟的葬礼回来之后,我整天就在昏沉暗淡的房间里与我的回忆作斗争,不用任何人提醒我,我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论我去到何处寻找他,全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他了。
许至君放下他所有的事情陪着我,他还特意去买了一套Bose音响回来放轻音乐和爵士乐给我听,这个牌子的音响特点是高音清亮纯净,音质细腻。
可是我记得林逸舟用的不是这个牌子,他用的是Boss,浑厚有力的低音效果最适合用来听流行音乐和重金属摇滚。
当时年少春衫薄,我永远记得我们背靠着背一起听Linkin Park的那些日子,它们在我这断壁残垣的生命之中闪闪发光。
许至君说他那天把我带回来,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给我幸福。
哦闹革命如他总认为人的一生一定不会缺乏幸福的机缘,可是他不明白,如果我过得不幸福,不快乐,并不是他给不了我这些,而是我不要。
我曾经以为幸福的标准都是一样的,可是当我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拿走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之后,我对这个词语的理解已经变得十分模糊。
对于明天,我已经丧失了一切憧憬。
许至君有一天忽然间同我说:“你做一下这份测试。”
那是一份明尼苏达人格测试,其实很早以前我自己就说过了,那还是我跟周暮晨分手之后不久,当我发现自己总是用自残来发泄内心阴郁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了。
我不知道怎么向那些觉得我有神经病的人解释,我的自残,其实是为了疗伤。
许至君正色:“落薰,我觉得你有抑郁症。”
我拒绝他带我去医院检查的要求,我又哭又闹,这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让他疲惫不堪,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憔悴的样子,我都后悔我为什么没有彻底杀死自己。
或许,我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了。
可是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应该值得更好的爱与被爱。
做人其实不应该太自私吧,不应该像林逸舟那样,用最霸道的方式——死亡占据着我的余生,用最决绝的方式赢得我的爱与怀念。
我是不是应该安静地离开,还给许至君一片安宁的空白?
在我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自拔也不愿自拔的时候,另外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意外又发生了。
许至君接到康婕的电话,阴沉着脸色走过来,对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珊珊。”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他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他帮我披上外套,不容拒绝地握住我的手,那双手那么温暖,曾经给过我那么多的力量。
可是那个夜晚是一个分水岭,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对他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很多次我都想,如果他没有摁掉那电话,我也许还能听见林逸舟对我说些什么。
不管他会说些什么,我会开心还是难过,起码我还能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许至君深深地看着我,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他把自己脖子上那枚翡翠,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说:“程落薰,拿出你以前的勇气来。”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下楼,上车,开了很远很远,我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的勇气,用光了。”
是不是人越长大,阅历越丰富,受过的伤害越沉重,勇气就会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殆尽呢?
当初死皮赖脸央求周暮晨跟我重新开始的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当初怀着矛盾而忐忑的心情去看望亲生父亲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当初为了要给林逸舟一个惊喜咬着牙让文身工具的针头扎进胸口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形还在,神已碎。
我是一片渐渐凋零的梧桐树叶,虽然茎脉依然清晰可见,但我知道已暮气沉沉走向了枯萎。
就像此刻我眼里的长沙,它还是那么喧嚣,这么嘈杂,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它成为了一座荒芜的城?
许至君到康婕家门口接了她之后,她含混不清地向我们说了一下大概的状况,其实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她就知道宋远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这天,怎么越来越凉了,这座城市,怎么越来越陌生了?
对于很多人来说,它是希望之城,但是对于我来说,它是绝望之城。
我得到的都是侥幸,我失去的却是人生。
第一次看见孔颜的时候,我和康婕双双怔住,当然,孔颜的反应跟我们也是如出一辙。
忽然间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时光倒退,我们依然是年轻而倔犟的一群孩子,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感情问题摆出了一副誓死也不能退却的姿态。
加深尴尬的是周暮晨的到来,他气喘吁吁地从楼梯口跑上来,看到面前这三个沉默者,目光里却充满了敌视的女生,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许至君停好车上来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还僵持着没有动,最后还是他先上前去敲门,宋远打开门的时候,我差点惊叫出来。
这个形容憔悴双目无神的男孩子是宋远吗?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面孔有些扭曲,好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我不会说话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我听见康婕轻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就是在许至君把我从湘江里捞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昏迷着的时候,李珊珊来看过我之后就回家了。
李总收回了那套公寓,他最后跟李珊珊说:“给我戴过绿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个,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
她苦笑着问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她没有意识到,她还有一张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脸。
那天晚上她和宋远一起回他们租的那间小房子,在楼下的时候,宋远想买点水果,她就一个人先上去了。
那是一间破旧的老房子,自从他们两个人都失去经济来源之后,便只能住在这种连楼道里都没有灯的地方。
她摸黑把钥匙插进锁孔,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就在她回头的那一刻,一种本能的直觉让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住了迎面泼来的那些液体,可是仍然有一部分泼在了她的脸上。
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皮肤被烧焦的气味,她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稍后赶来的宋远在楼梯口被那个仓皇逃窜的男人撞倒,太黑了,他没有看清楚那个男人的长相,只隐约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手臂上有一条很大的文身。
文身的形状,很像是一条龙。
宋远他哆嗦着嘴唇,无限哀伤地看着我,说:“珊珊,被毁容了。”
我从他的瞳孔里看到同样无限哀伤的我自己,我想起那次喝了酒,李珊珊抱着我跳舞的时候,嘟嘟囔囔地说:“我知道我要付出代价的,但是我觉得值得”,顷刻间,我忍不住落下泪来。
我紧紧地抱住宋远,任何语言的安慰在此时都是匮乏的,我想一个拥抱的力量也许强过一万句苍白的宽慰的话语。
康婕在他身边坐下来,她也开始流泪,许至君呆呆地站在旁边,也忘记了言语。
我的余光之中看见站在客厅里的孔颜和周暮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孔颜会出现在这里了,她毕竟还是李珊珊的姐姐。
他们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我没有去看他们的表情,到了这个时刻,我什么都不想计较了。
我只祈祷那个躺在卧室里的女孩子,她以后的人生,再也不要有任何的波澜。
孔颜忽然轻声说:“男人最大的幸福是肉体有时可以和感情彻底分开,女人最大的不幸是肉体有时可以和金钱联系起来。”
在寂然无声的房间里,再轻的声音都显得尖锐和突兀,我们都将目光投向她,她脸上是一抹凄厉的笑。谁没有开口之前,我走上前,一个耳光扇到她的脸上。
我清清楚楚地说:“这个耳光不是为了珊珊,是为了我自己,几年前你扇我的,我现在还给你。”
孔颜捂着脸,怔怔地看着我,周暮晨去拉她,她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我和康婕,忽然笑了。
我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是那件成功离间了我和康婕的往事,在这个时候,又成为了她的武器。
康婕走过来扶住我,她现在总是经常皱着眉头,好像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她开开心心大笑的事情了。
消失的不仅是曾经一腔孤勇的程落薰,消失的还有曾经神经大条的康婕,曾经洒脱率性的罗素然们曾经刻薄毒舌的李珊珊,当然……还有曾经风流倜傥的林逸舟。
孔颜指着我们,摇摇头,轻蔑地笑着说:“真是姐妹感情好啊,啧啧。”
一直没有说话的周暮晨,终于忍无可忍地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恶狠狠地说:“孔颜,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提了,今天我们是来看你妹妹的,你搞清楚状况好吗!”
我说过,孔颜跟我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我们的不识时务,就像这一刻,她明明应该静默,可是她没有,她嘴角那丝轻蔑的笑始终没有消除,她逼视着周暮晨:“你心虚什么?当初做得出来,今天就不要怕人说。”
周暮晨终于忍无可忍了,他把孔颜摁到墙壁上,喉咙里发出低吼般的声音:“孔颜,够了,你非要逼老子说出来,当初老子根本没有碰她!”
此言一出,我跟康婕互相望了一眼,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像孔颜那样大笑一场。
这出荒唐的闹剧,居然要等到若干年后的今天才真正揭开真相。
时光倒回去,我们才可以清楚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周暮晨在我跟孔颜之间最终选择了孔颜的那天晚上,喝了很多很多酒,他从来都不是懂得克制和自律的人,喝起酒来也没个分寸,后来孔颜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当时高三的他醉成那个样子,自然不能回家,所以就随便找了个酒店开了房间,在他洗澡的时候,孔颜翻看着他的手机,而当时他的手机的壁纸还是我的照片。
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孔颜发了很久的呆,最后,她做了一件事。
她用周暮晨的手机给康婕发了一条信息:你能不能来陪我聊聊天?
康婕去酒店之前在做的事情,就是陪我喝酒。
我的酒量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显山露水了,而且我永远是越挫越勇,当时我那个样子,就算来十个男生都要被我放倒了,何况区区一个康婕。
她凭着残存的意识把我弄回去,我还面不改色地跟我妈妈说是同学生日所以喝多了点,回头我就直接倒在床上鼾声大作。
在我沉睡的时候,她背着我去见周暮晨。
就像一个连环局,我不知道她背着我做了什么,她不知道孔颜背着她做了什么,而孔颜又不知道周暮晨其实知道她做了什么。
周暮晨在那个时候,真的是很爱孔颜,他了解这个女孩子的不甘和骄傲,也了解她的惶恐和脆弱。
他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仅仅是要彻底断绝他跟我之间最后一点可能性。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周暮晨跟康婕真的发生了什么,那他就不可能再和我有什么。
就跟孔颜曾经在博客里写的那样: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知道,想要得到的东西,全得靠自己想尽办法去争取,哪怕有时候,争取的方式不那么光明磊落,也没有办法。
她没有别的办法,当初的我或许不明白,可是当我遇到林逸舟之后,我彻底明白了。
从某种意义伤上来说,我跟孔颜的际遇其实是相似的,然而我们的天性不同,我们对爱的理解与诠释也不同。
我认为我跟林逸舟没有未来,所以我选择离开,这是爱。
她笃信周暮晨兜兜转转总会回来,所以出此下策,这也是爱。
爱的方式有千百种,却没有一个标准可以来衡量是非对错,所以,李珊珊没有错,康婕没有错,罗素然没有错,孔颜没有错,封妙琴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我们都没有错,但是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因为爱受到了伤害?
也许不过只是因为,我们都爱得太笨了。
孔颜是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康婕进电梯的,她看着电梯那个数字不停地上升,最后停在了周暮晨所在的那一楼,那一刻,她知道,周暮晨跟程落薰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然而她并不知道她离开之后,那间房里发生的状况。
周暮晨不是傻子,他很明白康婕为什么会突然跑来陪他聊天,他没有说明那条短信并不是他发的。
他想,如果孔颜非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加强自己的安全感,那么,就成全她吧,毕竟,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那个人。
康婕因为喝得太多,迷迷糊糊地聊了几分钟就睡着了,他把她扶到床上去,替她盖上被子,空调打到二十五度,自己在沙发上一个人看了一整晚的球赛。
电视很吵,他心里却很瓶颈。
是在那个晚上,他终于弄清楚了自己对于孔颜来说有多么重要,他不敢说以后再也不会遇到别的女孩子,不敢说自己不会再为了别的美丽而动心,可是孔颜是一个港湾,他走得再迂回,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来。
有了这个把柄,孔颜也许就不会再想东想西,他不会忘记那天夜里,她因为酒精中毒躺在医院里那张苍白的面孔。
所以次日,他决心赔上他和康婕的名声,用一个谎言去成全孔颜,他对她说:“我喝醉了,不知道怎么就发了一条信息给程落薰最好的朋友,我们上床了。”
除了他,只有上帝看到一切,知道一切,原宥一切。
然而,多年后,拆穿这个谎言的人,也是他,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对她吼:“老子受够了。”
孔颜那双美丽的眼睛此刻空洞得没有一点光彩,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周暮晨,嘴唇微微张开,她好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取 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和康婕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们,就像前几分钟他们静静地,静静地看着我们一样。
康婕忽然开始笑,不是从前那种没心没肺的笑,而是一种苍老的,无可奈何的笑,我也跟着她一起笑出来,这是林逸舟离开之后我第一次笑,居然是为了这么荒诞的事情。
宋远打开门,对他们说:“不好意思,你们还是先走吧,别吵到珊珊了。”
孔颜忽然笑了,就像我最后一次见林逸舟的时候的那种笑,突兀,急切,令人毛骨悚然,她边笑边说:“真是有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忽然冲到李珊珊的卧室门口,对着里面狂喊:“你知道是谁告诉宋远他姐姐你是个不要脸的情妇吗?哈哈,就是我,我就是看不惯你又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你凭什么呢,小贱人,我就是看不得你们好,我就是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去死!”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宋远看上去像要冲上去掐死她一样,如果不是许至君和我拉着他,他一定就这样做了。
接着,房间里传来李珊珊的叹息:“姐姐,我们哪一个人,又真正过得好呢?”
李珊珊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声音了,孔颜呆呆地看着那扇门,忽然之间,哑口无言了。
★[6]是吧,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交给命运,这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吧。
一直到离开,孔颜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明显地感觉到她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锐利消失了。
她还是那么美,这些年来,我不曾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孩子。
周暮晨紧紧跟着孔颜一起准备走,忽然又转过来直直地看着康婕,可是康婕背过身去,不肯看他。
我没有动,他的目光从康婕的诶应转移到了我的面孔,我们隔着时光对视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冲过去抱着他哭。
这个人,他到底是我第一个爱过的人,不是最好,却是最初,他代表着我生命中一段澄澈的,干净的,再也回不来的时光。
我静静地落泪,关门之前,他轻声说:“对不起。”
晚了,晚了,他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可是为什么,我竟然不忍心去责怪他。
年少的时候,我们都是任性妄为的孩子,我们并不知道日后伤害别人的人,比被伤害的人,更加可悲。
忏悔比受伤,更令人不可承受。
我看着康婕的背影,她的肩膀很小幅度地抖动,我不想走到她的正面去,我不想知道那张脸上是因为释怀而微笑,还是因为悲怆而泪流满面。
李珊珊在卧室里叫我的时候,我匆匆忙忙擦掉了脸上的泪水,深呼吸,看了许至君一眼,他坐在沙发上抽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了一个烟不离手的人。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回来,那眼神竟然如此疲倦乏力,我心里一酸,急忙走向卧室。
我不敢问他,许至君,你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我吗?
卧室里弥漫着李珊珊常用的那款许愿精灵的香味,安娜苏官网上说:这是一款花果木质麝香调的香水,让你拥有精灵般神奇魔力,将你所有的愿望一一巧妙地实现。
那么,珊珊,你想许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她的左边脸颊上蒙着厚厚的纱布,右边的脸颊上也有一些细小的疤痕,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想哭了,可是我咬着嘴唇,死命忍住了。
这个有着跟孔颜相似的五官,性格却大相径庭的女孩子,曾经在我有难的时候,她两肋插刀地陪伴我,安慰我,还无数次帮林逸舟做说客,我曾经很天真地想,我跟林逸舟如果有幸能够结婚,我一定要她做我的伴娘。
我想嫁的那个人,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要她做伴娘的这个人,容颜尽毁。
我不知道命运为什么从来不肯善待我们。
我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纤纤细的,白皙的手,什么颜色的指甲油都没有涂,但我却觉得非常非常漂亮。
我努力地抑制了我的哭意,微笑着看着她,我正在组织我的语言想要安慰一下她,她反而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可是在我听来这点沙哑却透着小性感,她说:“刚刚你们在外面说的,我都听到了,落薰姐,你要坚强一点。”
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为了证明她青春无敌,硬是要叫我落薰姐,后来混熟了,我很不要脸地强迫她改口叫我小甜甜,无奈她誓死不从,就跟着大家一起叫落薰,今天她突然叫我落薰姐,这声称呼一出口,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真想抽死我自己,明明需要安慰的是她,我反而“喧宾夺主”在这里大声哭了起来。
宋远一听到我的哭声就冲了进来,李珊珊对着他摆摆手:“不要紧张,没什么事。”
许至君靠在门边看着我,他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炙烤看着我的灵魂,过了片刻,他转身静静走开。
我哽咽着对李珊珊说:“珊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真的。”
她轻声笑:“落薰姐,我十几岁出来玩,什么好吃的我没吃过,社么好车我没坐过,什么好化妆品我没用过,还有什么道理我不明白吗?我早就说了,我肯定要付出代价的,可是我觉得值得。”
“落薰姐,我越长大,反而越相信感情,真的,一个个人啊,即便是锦衣玉食,可是要是没有爱,那还有什么指望?以前看别人背LV,我就要买LV,真正买了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包而已。”
她说:“你相信吗,虽然我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但是我觉得值得,用这个代价来交换自由,我心甘情愿。”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宋远,他的目光始终没有半点偏离地看着李珊珊。
宋远一直没有多说什么,他那张漂亮的脸上一点哀愁都没有,我看到的全是坚定和坚毅,我曾经以为他只是个小孩子,是个比许至君和林逸舟都更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现在,我觉得这个孩子已经长成一个男人了,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
昔日的小树苗,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经历了什么。
我注意到,他们的手指上都戴了一枚新戒指,不是从前李珊珊喜欢的卡地亚,蒂凡尼,也不是施华洛世奇,谢瑞麟。
是很普通很普通的海盗船,我对那款戒指之所以记忆深刻,是因为它的名字。
永不分离。
两个环,生生相扣,永不分离。
就像,我面前,这两个人。
离开的时候,李珊珊忽然叫了我一声,我看着她,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用嘴唇做了个口型,可是我一下子就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了。
她说,节哀。
我凄苦地笑了笑,这哀怎么节?
那不是生离,那是死别。我不敢去想那个人,我一想起他,我就会窒息,心脏就会很痛很痛很痛。
康婕直到下午都没有再说话,我也不晓得还可以跟她说蛇呢么,自始至终,她最无辜,那些被误解的时光,不是轻轻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弥补的。
许至君握住我的手,轻轻说:“给她点时间。”
我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我的手。
是吧,把一切都交给时间,交给命运,这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吧。
我永远记得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将来谁先结婚,另外一个人就做伴娘,谁先生宝宝,另外一个就做干妈。
那些真心的、痴心的话,就像破败青春里永开不败的花。
第二天李珊珊要去医院复诊,宋远打电话叫我一起去。
医生检查完李珊珊的伤口之后叮嘱了很多的注意事项,宋远在一旁一直点头,明显比李珊珊自己还要用心,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我们出来的时候,会看见那辆无比熟悉的奶白色甲壳虫。
从车上下来的罗素然,小腹已经微微突起,她看着眼前的我们,完全惊呆了。
很明显,她是来做检查的,她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自己的弟弟,以及被她曾经深深唾弃的弟弟的女朋友。
我很自觉地跟她打了个招呼之后就走了,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让他们冰释前嫌了。
我突然很想我妈,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许至君的公寓里,偶尔回去吃一餐饭就找借口出来了,其实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怕万一没有控制住情绪,会被我妈看出什么端倪来。
有好几次,我突然就开始流泪,她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想她心里一定是有很多疑问的,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问我。
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她。
电话刚接通,她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开始骂:“女大不中留啊,你快点回来把户口本偷了去办结婚证吧!”
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头,泪流满面,可是我的声音是笑着的,我说:“妈,我今天就回家。”
在许至君的公寓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一直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不知何时,我们已经到了相对无言的地步。
除了沉默,我们不知道还可以做什么。
当我收拾好最后一件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我一下子就哭了,因为我听见他很轻声很轻声地问我:“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相信他许至君从小到大都不曾卑微地去请求过谁,可是对我,他是真的费尽了心思。
其实他是多么好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他那么善良,那么沉稳,那么讲义气,那么豁达宽容,我多希望我最先遇到的人就是他啊,我多希望我还是一个孩子,我多希望我还是一张白纸,可是有一个人,他用死亡横亘在我们之间,构成了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要善待爱情,我不要连累爱情。
最重要的是,我只要一看见他,我就会想起他生日的那个晚上,是他亲手摁掉了林逸舟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
我不能,我无法,原谅他。
我最最不能原谅的,其实是我自己。
许至君一直抱着我,我泣不成声地去提行李袋,他过来跟我抢,他的力气比我大,我抢不过他。
他就那么看着我,用一种孩童般委屈无辜的眼神,无声地谴责我的薄情,我终于忍不住发脾气了,我说:“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还是那句话:“落薰,不走好不好?”
我说:“我只是想回家而已,我想我妈妈了。”
他看着我,还是那种眼神,那个眼神的意思就是:“你骗我”。
他说:“那天我一直跟在你的身后,我看见你往江里走,你那么毅然决然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你留恋。”
他说:“是因为林逸舟不在了吗?落薰那一刻我问自己,如果那天晚上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么痛苦,你会不会也想要去死?”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涨起了潮水,可是他依然淡淡地笑着。
“我想,你不会。”
我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我狠狠心,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
“许至君,我们分手吧。”
他看着我,又过了很久,他开始笑,笑着笑着,眼睛就红了。
他说:“这些天我一直都有种预感,我知道你迟早要说出这句话的,但是我没想到这一刻来得这么快。”
他说:“程落薰,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我觉得这句话不是挂在嘴上说说的,但是我已经尽我所能来爱你了。”
他说:“我不怪你,也不怪命运,但是如果可以重新来过,我不会摁掉那个电话。”
他说:“程落薰,你想清楚,我不是那种你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男人,你今天做了这个决定,以后就没有机会反悔了。”
他从来都是敏于行,讷于言的那一类人,我听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是感觉有一把锋利的刀在凌迟我的灵魂,一刀,一刀,再一刀。
我的灵魂,被凌迟至死了。
我沉默地取下我脖子上那枚翡翠观音,放在他的手掌中,我轻轻说:“至君,原谅我的懦弱,以后每一年,你的生日都是他的忌日,我想笑,不能笑,想哭,却也不能哭,我不想受这样的折磨。”
而我另外一句没有说出口的是,许至君,你值得更好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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