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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35 马伯庸(当代)
  许褚没有立刻冲进去。天子既然在乌巢出现,那么他的周围一定有袁军护卫据险抵抗。在清剿干净之前,他可不想让主公冒风险进入。他正考虑如何分派人手,忽然一名虎卫发出一声叫喊,许褚疑惑地朝另外一个方向看去。他看到,在火把和灯笼的映照下,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很快青烟转成了黑烟,愈加浓烈。
  “这是谁擅自先动手了?”许褚眉头一皱,大为不满。
  “是我。”
  一个嘶哑而得意的声音从府衙上方传出来,在场的人同时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裹青袍的怪人站在府衙的第三层高处,以手凭栏,用一只独眼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们,如同一只挂在树上的夜枭。原本只是遍布血丝的眼球,今夜竟是格外血亮。
  “蜚先生?”许褚仰头大叫。
  “用心良苦哇。”蜚先生高抬起双手,语气有些感慨,“你们跟乌巢贼们演了那么久的对手戏,牺牲那么多条性命,只是为了让我相信大泽水路已是险途,不加防备。又把张绣弃掉,诱走我的重兵。用心良苦啊,用心良苦。”
  “苦你姐姐!”许褚拿起一把手戟,猛然投过去。蜚先生闪身避过,他浑身脓肿,动作却是不慢。手戟砸在石栏上,溅起几块碎石。
  “你们是不是觉得,乌巢已是你们的天下,成功近在咫尺?”蜚先生的腔调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狂热。许褚决定不去理他,专心攻打府衙。这家伙显然只是恰好在乌巢城里待着,结果被曹军围了个正着,走投无路之下,才在这里装腔作势。等杀到三层把他揪下了,看这个癞蛤蟆还能嚣张到哪里去!
  蜚先生停顿片刻,把身体稍微前倾,把视线投向许褚的身后。那个全身披挂甲胄的中年人被虎卫团团围住,也仰望着府衙顶端。他腰间悬着一把华美长剑,蜚先生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名剑“倚天”。
  “曹司空大人,难为你亲自造访乌巢。”蜚先生高声叫道,口气得意非凡,“让我想想,用什么东西招待您,才符合您的身份呢?”蜚先生歪着头想了想,忽然咧开嘴:“比如说,濮阳?”
  随着他的话音一起,四周顿时有数十道黑烟扶摇直上,许褚面色大变。
  六年之前,曹操与吕布在濮阳曾经有过一场大战。濮阳大户田氏假以投降为名,将曹操诱入城中。然后四方火起,把曹操困在城中。吕布带人四处搜杀,几乎逮住了他。最后曹操顶着熊熊大火从东门跃马而出,这才侥幸生还。若以凶险而论,此战犹在宛城之上。
  如今蜚先生提起濮阳,显然是要把他们困杀在乌巢,重现濮阳噩梦。
  “我军如今遍布乌巢,你的主力远在别处。想让濮阳重现,根本是痴心妄想!”许褚大骂。蜚先生一撩青袍,哈哈大笑:“痴心妄想?”他一挥手,身后一支鸣镝飞上夜空,很快从四个方向传来隆隆的声音。许褚等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一定不会是好事。
  “别激动,那只是我事先吊在城门上的四块断龙石罢了。”蜚先生得意道。
  断龙石一落,城门便会被阻断。如果这时候城内火势大起,除了个别人可以从城头吊下绳索逃走以外,大部分人只有死路一条。
  肉眼可见的火光已经开始在城内显现,隐隐传来喧哗。这些囤积在城内的粮草辎重事先被浇了油,非常易燃。曹军可以占领乌巢,但不可能清除所有东山埋伏在城内的人。只要一处火起,就会迅速蔓延全城。曹军虽然目的是焚粮,但绝不是让自己和粮草同归于尽。
  “你这个疯子,你这么干,自己不也要死吗?”许褚吼道。
  蜚先生深沉地看了他一眼:“我就没打算离开,我要亲眼见到曹氏的覆亡,亲眼见证郭嘉的事业坍塌……”他说到一半,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那一只血亮的独眼瞳孔陡然缩小,映照出那中年人摘下头盔以后露出的沧桑面孔。
  说来奇怪,那腰悬倚天剑的中年人沉默地盯着蜚先生,就像是盯着毕生的仇敌。但蜚先生肯定自己之前从来没见过他。
  “你不是曹操!”蜚先生的声音有些惊怒。“没人说那是曹公,一切只是你一相情愿罢了。”队伍里另外一个声音传来。他摘下扣在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犀利而自信的脸。
  “郭嘉!”蜚先生发出野兽般的吼声,他没想到,这个朝思夜想的宿敌居然离开官渡出现在自己面前,身体因为毫无心理准备而战栗起来,独眼红得发亮。
  郭嘉走到中年男子身边,啧啧叹道:“张辽将军和曹公的身高差距那么大,你也能看错。看来仇恨不光会蒙蔽一个人的眼睛,也会扭曲一个人的智慧啊。”
  “原来是张辽。”蜚先生看了他一眼,但还是不明白,为何这人对自己充满了怨恨。
  “我今日到此,不是以曹氏将军的身份。”张辽缓缓开口,双手紧握倚天高举过头,唇角在微微抖动,“而是以吕姬丈夫的名义,向你们复仇。”
  蜚先生何等心思,只稍微转了转,便猜出个八九分。吕姬之死,显然是被郭嘉栽赃到了东山头上。这样一来,本来是郭嘉希望在乌巢借重张辽的武力,却变成了郭嘉给了张辽一个报仇的机会。以张辽对吕姬的感情,一定会拼出死力,而且还会对郭嘉充满感激,无形中打破了杨修的拉拢。
  真不愧是郭嘉式的人尽其用,蜚先生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过他不打算对张辽解释,解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东山也不惧怕与任何人为敌。
  更何况,他如今处于优势。
  “郭奉孝,你就装吧!曹操虽然没来,你不是一样落入我的圈套!你终究还是输给我了!你不是天下第一谋士么?!现在题目划出来了,用出你的计谋来解呀,来破局呀!”
  相比起蜚先生的疯狂,郭嘉冷静得像一块冰,他只是抬起一根指头:“我不用做任何事,就可以打败你。”
  蜚先生把身体向前探,青袍一展,突然狂笑起来:“也好!如今乌巢四门已封,我看郭嘉你的大话能说到几时!”
  就像是为了给他的话增加说服力,乌巢城内又是十几道烟柱升起来。火势逐渐大了起来,映得半个城池都红亮起来,府衙前的人隐隐能感觉到热浪在远处奔腾。
  “杀了他们!”蜚先生大叫,枯枝般的手指一压,数十条黑影从他身后蹿出去,朝着郭嘉刺去。这些人的速度极快,皆是东山最精锐的杀手。许褚立刻挡在了郭嘉身前,虎卫们一涌而上,与东山杀手战成一团。张辽高举着倚天剑,冲在了最前面。
  至于郭嘉,他平静地负手而立,保持着仰望的姿态,一点也没因为自投罗网而惊慌,四周的血腥杀戮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影响。
  “我今日到此,不用做任何事情。”郭嘉的声音在热风里飘荡。远处的火光,将他颀长的身躯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郭嘉说这句话的同时,在府衙内的刘平也缓缓站起身来,迈出了一步。
  该是天子出手的时候了。
  “德祖,你这是什么意思?”张绣一头雾水地瞪着他,“郭奉孝第二个没想到的是什么?”
  杨修狡黠地摆了摆手指:“张将军,容我先给你变个戏法。”他叫来几名士兵,耳语几句。士兵们点点头,转身离开,没过多一会儿,他们把两名士兵揪过来绑住双手,扔在地上。然后杨修下令让所有人都退到几十步之外,没有命令不得靠近。
  “这是……”张绣还是糊涂。
  杨修点起一节松枝递给张绣,张绣拿起火把一照两个人,不由得双目圆瞪,松枝啪地落在了地上。他可没想到,一直藏在自己队伍里的,居然是这个人!
  “二……二公子?”
  张绣下意识要去扶,可手伸到一半,曹丕已经咬牙切齿地喊出声来:“杨修!你出卖我!”杨修蹲下身子,笑眯眯地对曹丕道:“二公子,我可没出卖你。你不是一直想问张将军宛城的事么?如今正是时候。”
  一听到“宛城”二字,张绣又是一颤:“德祖你……”
  在火光的跃动下,杨修的表情显得阴晴不定,格外诡秘:“张将军,曹公怕杀了你坏了他爱才的名声,所以故意派你来送死;贾诩那么聪明,会看不出这一点?可他提醒过你一句没有?如今曹家二公子又开始追究宛城之事。张将军,你如今可是穷途末路、四面楚歌啊。”
  张绣的嘴唇不争气地颤抖起来。这些事情他早就隐约猜到,只是不愿意去证实,如今被杨修一语点破,他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垮了。张绣颓然地坐在地上,嗫嚅道:“文和,文和他不会这么做的,他一定还有后手救我……”
  “后手?你仔细想想,从你投曹开始,贾诩可做过一件对你有利之事么?正相反,你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被除掉——胡车儿是怎么死的?”
  面对杨修的质疑,张绣哑口无言。杨修低下身子,放慢语速,带着那么一丝诱导:“我知道贾诩让将军把宛城之事烂在肚子里,可这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你好,还是为了他好?你想不通不要紧,可以说给我听,我来帮你分析来龙去脉。若将军你还是执迷不悟,闭口不谈,咱们可全都要冤死在这大泽之地了。”
  说完杨修双手一摊。张绣脸色煞白。当他意识到贾诩也可能出卖自己的时候,最后固执的信念终于崩塌了。
  “可是……”张绣看了曹丕一眼,颇有顾忌。杨修道:“二公子好不容易从北边回来,又亲身涉险跟着咱们出来,不就为了弄个真相么?让他跟我们一起听听也无妨嘛。”他拍了拍曹丕的头,轻松地说:“不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岂不是太可怜了。”
  张绣像被雷劈了一下,全身僵直地看向杨修,仿佛不认识这个人。杨修狐狸般的面孔浮现出一丝狰狞:“反正没人知道他尾随你到此,若还放还回去,岂不是大大的祸害?你反正已经杀了一个曹家子弟,多一个又何妨?这时候,就该赌一赌了。”
  张绣紧张地看了眼曹丕。出乎他意料的是,曹丕此时居然不是面露恐惧,而是死死地盯着他。这孩子对真相的执著,已经超越了生死。
  现在张绣才明白,为何贾诩反复告诫他,要做一个单纯的武人。他只是稍微多想了一点点,就被逼到了如今的局面。张绣抬起头,天色漆黑如墨,自己这支弃军置身于黑暗之中,茫然不知所措,就连身处何地都不知,与自己的境遇又是何其相似。
  “好吧……”张绣长长地叹了口气,一瞬间像是老了许多岁。
  张绣就这么站在黑暗中,开始缓缓地讲出宛城之夜的真相。其实,真相也并没有那么多,许多细节,许攸都已经为曹丕推测过了,如今只是从张绣口中证实罢了。
  一个自称魏蚊的人,请求贾诩和张绣为他完成一件事,趁曹公在宛城时发动一次叛乱。这起叛乱要伪装得像是袭击曹公,但真正的目标,却指定是曹昂。在一开始,张绣觉得这想法十分荒谬,可当贾诩吐露出这个人的真实来历时,张绣却不得不陷入沉思,最终不得不答应下来。接下来的事情——正如天下所知的那样——胡车儿亲自带兵围攻,曹昂战死,而曹操、曹丕却在贾诩的刻意安排下侥幸逃脱。
  “你就没想过得罪曹操的下场?”杨修忍不住问。
  “贾先生开始不是这么说的,我们本来是打算投靠袁绍。他告诉我的是,宛城乃一石二鸟之计,既可以完成魏蚊的嘱托,也可以在投靠袁绍时多一份功绩。要不然我是不会答应的。”
  “结果等到袁绍的使者许攸抵达,贾诩却突然变了脸,把使者叱走,反过来劝将军降曹?”杨修看到张绣郁闷地点点头,继续道,“让我猜猜,他对你说的是袁强曹弱,投袁公不过是锦上添花,无甚前途;曹公正在用人之际,非但不会计较,反而会大大重用,对不对?”
  “始有大疑,方有大信。我那时已不能回头,只能相信他。”张绣吐出一口气来。
  “贾诩真是好手段,诱以虚利,带着你一步步走下来,等到你惊觉时会发现已身陷泥沼别无选择——难怪人家说,郭嘉是螳螂,贾诩是蜘蛛。”杨修大为感慨,话题一转,“可我有个疑问,魏蚊究竟许了贾诩什么好处,让他甘心做出这等大事来?他到底是谁?”
  张绣的面颊肌肉抖动了一下,他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贾诩不可能会告诉他。张绣知道的,只是一个名字罢了。杨修似笑非笑瞥了曹丕一眼:“其实要猜出他的身份,倒也不难。只要看看宛城之乱谁得利最大,幕后主使便昭然若揭。”
  张绣一愣:“袁绍?”杨修无奈地摇摇头:“张将军,你仔细想想。宛城死者中最有价值的,是曹昂。而曹昂死后,曹家发生了什么事?”本来卧在地上的曹丕开始挣扎,脸色越发苍白。杨修没等张绣回答,自己掰着手指道:“曹昂乃是刘氏所生,亲母早死,他被正室丁夫人抚养长大,不出意外的话,他将是曹公毫无争议的继承人。曹昂在宛城这一死,让丁夫人悲痛万分,与曹公决裂离异,不复相见——”
  说到这里,杨修伸出了三个指头:“没了曹昂,曹氏的继承人只能是从卞夫人的三个儿子:丕、彰与植中做出选择;没了丁夫人,曹公只能把卞夫人扶正,所以……”他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但灼灼的目光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放屁!!”曹丕大嚷起来,整个面部肌肉痉挛,让他看起来格外狰狞。杨修蹲下身子,盯着他的脸:“我问你,魏蚊是什么意思?”曹丕下意识地答道:“琅琊开阳附近山中生长着的一种蝎子。”
  “你母亲又是哪里人?”
  “琅琊开阳……”曹丕的声音逐渐低沉,可他突然又爆发出来,“这两者只是巧合罢了!我母亲不是那样的人!”
  杨修和蔼地摸摸他的头:“傻孩子,为了你,她可是什么都肯牺牲。看,母爱是多么伟大啊。”杨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居然有一种快意。他这话一出口,曹丕呆在了原地,胸膛起伏,一颗心脏几乎要挣破胸腔。
  “原来,竟是……卞夫人?”张绣的震惊一点也不比曹丕小。杨修冷笑道:“如果是她的话,我一点都不意外。那女人本来是徐州的一个舞姬,如此低贱的出身,居然能把曹公迷得神魂颠倒娶回家去,如今还擢为正室,手段实在是了得。”
  “然后我们怎么办?”张绣问,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意思是该不该动手杀人。
  杨修伸开修长的指头,优雅地摆动一下,然后蹲到了曹丕身前,抬起他的下巴:“知道真相以后,我忽然有点舍不得杀你了。我很想赌一赌看,把二公子你放回去,你会怎么做?”
  曹丕面色惨白,一言不发。杨修犹嫌不够,言辞温和地唠叨着:“你去揭发宛城秘辛,张绣、贾诩固然完蛋,卞夫人也一样下场堪忧;可如果不揭发呢?你不惜以身犯险追到乌巢,如今知道凶手却不敢说,之前所作所为岂不成了笑话?是顾念兄弟之情,还是为亲者所隐?大哥之仇和母亲之命,你到底怎么选?”
  杨修的一句句话刺入曹丕的耳中,把他试图隐藏的刺一根根地挑起来,血淋淋地亮在面前。戾气在逐渐升腾,太多太大的冲击涌入少年的心灵,让他不知所措,不同的思绪在同一具躯体里拼命地厮杀。曹丕的牙齿开始颤动起来,发出酸涩的格格声。最终这场风暴达到了巅峰,曹丕猛然仰起头来,半直着身子疯狂地吼道:
  “不要说了!”
  这一声吼连远处的士兵都听到了声音,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张绣有点紧张,起身要动手,杨修却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退后了几步,露出玩味欣赏的神情。
  那一声吼耗尽了曹丕全部的力气,他身子晃动了一下,头深深地垂了下去,双肩在剧烈抖动。他身前的泥土,被大滴大滴的泪水所浸湿。就在张绣和杨修以为他行将精神崩溃之际,曹丕身旁传来一个阴沉的声音:
  “二公子,就是现在!”
  他身旁一直被人遗忘的黑影猛地跳起来,用头撞向杨修。杨修猝不及防,只得矮身去闪,张绣一看不妙,踏前一步挡在杨修面前。黑影一头顶撞在甲胄上,反弹回来,被张绣一拳打翻在地。
  就因为这一下迟滞,曹丕趁机双腕一挣,竟把绳索挣断,双腿飞速地奔向在河边吃草的张绣坐骑。因为天色太黑,士兵们又留在几十步开外的位置,一时间不及拦阻。曹丕翻身上马,狠狠踹了一下马肚子,马匹嘶鸣一声,朝着远处跑去。
  张绣要去追,却被杨修拦住了:“来不及了,张将军你看他逃去的方向。”
  这时候张绣才注意到,曹丕逃去方向的远方地平线,正隐隐透着红光,连那一片天空都被映得彤红。那里才是真正的乌巢城,正熊熊燃烧着的乌巢城。它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火炬,逐渐照亮了整片大泽与原野。
  “我们去追的话,可能会和曹军的主力碰上。”
  “可是他知道我们这么多事情……”张绣急道。杨修望着曹丕逐渐远去的背影,眉头先是紧皱,然后舒展开来:“普通人听到这些事,就算不疯也要方寸大乱。而曹丕居然还有这么强的求生欲望,说明他保持着清醒。而一个清醒的人,他会做什么选择,并不难猜。”
  杨修的话并不能让张绣释怀,他忧心忡忡地走过去,看到自己刚刚打倒的人躺倒在地,身下还压着一只熄灭的松枝。张绣这才恍然大悟,刚才自己把火把掉在地上,居然被这小子偷偷用身体压住,趁谈话之际偷偷烧断了曹丕手腕的绳索。
  “这是谁?曹丕的跟班?”张绣问。他对这小子有点佩服,聪明不说,还忠心得很,舍弃自己也要救曹丕的命。
  杨修端详了一下这个躺倒在地的年轻人,说出了他的身份:“这是河内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懿。”
  “你居然认得我。”司马懿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杨修道:“司马家于汉室如此重要,你们家上上下下,我可是都关注过。”
  两个人四目相对,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有不知内情的张绣有些诧异,司马家怎么会和曹丕扯上关系?他一下子有些犹豫,不知此人该如何处置才好。这时杨修又问道:“你不在河内待着,跑来这里做什么?”
  司马懿道:“司马家向曹公输诚,我要陪伴二公子左右,这个理由你们喜欢么?”说到这里,他转动脖颈,朝着远处的乌巢城看了一眼,“跟随你们潜入乌巢,这是我的主意。我告诉过他,只有在人最绝望的时候,才会吐露真相。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张绣眉头一皱,觉得自己似乎被耍了,不由得疑惑地看了杨修一眼。杨修对司马懿的话有点恼火,他冷冷说道:“你把曹丕骗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方便他追查真相。你只是骗那个小孩子,想创造个机会进入战场,去救天子罢了。”
  “什么?天子?”张绣发现自己有点跟不上了,怎么又和天子扯上关系了?
  对于杨修的质问,司马懿不置可否,杨修又道:“如果我猜得不错,曹丕刚才朝着真正的乌巢城跑,就是得自你的叮嘱吧——天子,就在乌巢?你对他倒真不错,宁肯牺牲自己性命,也要去想办法示警。”
  司马懿高傲地看他一眼,闭上眼睛淡淡答道:“你推断得倒不错,就是反应太慢了。总是等到事情发生了,才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话音一落,杨修登时脸色阴沉下来:“你我皆是汉室忠臣,何必这么说话。”
  “你是为了刘协,而我是为了刘平而来。咱们俩不是一路人。”司马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从一开始,司马懿就对怂恿刘平去做各种事的杨修一点好感也无,而杨修对这个天子时时挂在嘴边的好兄弟,也有一种本能的厌恶。
  杨修眼神闪过一丝狠戾,他还从来没被人这么挤对过,即使是郭嘉,也从没如此嘲讽过他。而司马懿还在继续:“我看就算是汉室,在你眼里也不是效忠的对象,它不过是你参与天下这一铺大赌的赌本罢了——如今天子就在乌巢,你手里这么多兵,为何不赶紧去勤王?”
  “我会去的,不过在那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情。”杨修从张绣身上拔出长剑,“刷”对准了司马懿的脖颈。这家伙的嘴实在太毒了,杨修可不想再听到从他嘴里出来的任何声音。司马懿被剑顶住脖颈,身子不自在地扭动几下,仍在嘲讽道:“你我皆是汉室忠臣,你现在倒要动手了?”
  “天子身边只要一个辅弼之臣就够了,我要清君侧。”
  杨修沉声说道,手中用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枚石子破空飞来,杨修一下子握不住剑,被直接弹飞。
  “谁!徐福?!”杨修环顾四周的黑暗,厉声喝道。飞石击剑,只有徐福才有这种手段。张绣也惊恐地左右张望,这一连串事情让他的脑筋完全不够用了。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附近传来:“杨公子,既知司马是天子亲近之人,为何不肯留手?”杨修的五官有些扭曲,他不顾张绣还在旁边,昂首发出一声怒吼:“你是我杨家之人!为何要帮外人?”
  “杨太尉一心酬注汉室复兴之道,他可不愿见你走入歧途。”
  “如今我父亲已经退隐,杨家我说了算,汉室由我来做主。你只是一个刺客、一条狗,却越俎代庖来教训我,是何道理?”杨修激动得手都在抖。就像他刚才把曹丕心中最深的刺挑出来一样,徐福现在挑的,也是他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黑暗中半晌没有声音。杨修冷哼一声,提剑又刺了下去,结果又被石子弹开。徐福的声音再度传来,这次腔调里多了一丝感情波动:“杨公子,收手吧。杨太尉曾叮嘱我,说若见到你走的路不对,要出言劝阻,免得杨家都被连累。”
  “我走的路哪里不对了?”
  “司马家乃是天子最重要的外援。你执意要杀司马懿,不知有何解释?”
  杨修被说破了心事,冷笑道:“我的事,不用一条狗来教。我今天偏要杀他。有本事你十二个时辰一直盯着。看你的石头多,还是我的剑快!”他把剑捡起来,重新对准司马懿,狭长的双眼扫视着黑幕,恨不得把徐福揪出来碎尸万段。
  “杨公子,你太让我失望了。杨太尉的担心,果然没错。”
  徐福不提还好,一提杨太尉,杨修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发了狂一般虚空乱劈,像是方士在驱鬼一样:“杨太尉,杨太尉,你们全都天天念叨杨太尉!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谁,呸!我呸!一群搞不清时代的老狗,还来教我!”
  张绣看到杨修一改往日的淡定从容,像是一个赌输了的赌徒一般红着眼睛发泄,想过去劝一句。不料杨修猛一回头,张绣看到这人的面孔已扭曲得像是个来自九泉的妖魔,不由得吓得倒退了好几步。好在夜色深沉,不然被士兵看到这一幕,还不知如何收场。
  黑暗中,徐福的话仍在继续:“我不是杨家的狗,我原本也是士林中人,只因年少轻狂闯下大祸,才被杨太尉庇护至今。如今既然杨公子已不需要我,我想也到了辞行的时候。”杨修听到徐福居然提出离开,愣了一下,歉疚之情刚刚浮现,就被愤怒淹没:“哼,趋炎附势,想去抱郭嘉的大腿?”
  “不,我会去荆州,远离中原。脱下这身刺客的黑衣,做回到儒林士人。”徐福的声音有一种被伤害的痕迹。
  “哈!滚吧!杨家不需要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还赖在这里做什么?”
  声音又长长叹息一声:“保住司马懿的性命,是我为你们杨家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保住他。”
  杨修高声发出命令,四周几十名士兵带着武器匆匆地围了过来。
  第十三章 如何杀死一只螳螂
  刘平站起身来,向外迈了一步。府衙里的三个人,同时抬起了头。邓展是淡然,王越是疑惑,而淳于琼喝得酩酊大醉,两只眼睛看起来有些浑浊。
  “陛下去哪里?”王越问。
  “出去看看。”
  “外面正在打仗,陛下还是安坐于此比较好。”王越抱着剑说道,“等到蜚先生一到,我们就从密道撤退。”
  虽然天子是诱饵,但无论袁绍还是蜚先生都不会真的把一位天子置于死局之中。他们在乌巢府衙内早挖好了一条出城密道,只待曹军进城,就从这里脱离。
  “蜚先生呢?”
  “我刚才出去看过了。他那边出了点状况,不过问题不大。东山精锐都集结于此,杀不得公敌,总报得了私仇。”王越说着,把身子挡在皇帝面前。
  刘平皱眉道:“我若是坚持要出去呢?”
  王越轻蔑地扯动嘴角:“那就要赦臣不敬之罪了。”刘平身边只有一个邓展,他连王服都打不过,更别说王越了。两个人抵近对视,刘平忽然发现,他的气色踉从前相比没那么锋芒毕露了,脚步略显虚浮,似乎是受了伤,不过他掩饰得很好,不仔细看不出来。
  “难道他受过伤?可谁又能伤到他?”刘平暗想。府衙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想来是蜚先生的东山精锐与曹公的亲卫对上了。时间正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刘平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已经趋于夭折。
  “听着,朕必须要离开这里。这对你没有半分坏处。”刘平的语气趋于强硬和焦虑。王越却丝毫不为所动:“目前的状况,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我不希望出现什么变数,所以陛下你还是回去吧。”
  “不行!”刘平激动地又朝前踏了一步,“你难道不是汉室忠臣吗?”
  “不是。”王越回答得很干脆,“我对那个没兴趣。”
  “你是虎贲!是拱卫天子的虎贲!守护汉室不是你的本分么?”刘平声音又大了一些。王越有些不耐烦,他是做过虎贲,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这个皇帝居然拿那么久远的人情来说事,未免有些可笑。他想把天子推回去,刘平却突然含怒出手。
  刘平在这个年纪的人里,算是武艺比较好的,温县能打败他的人都不多。可在王越眼里,这和小孩子的撒娇差不多。他只是轻轻扭转手臂,就抓住了刘平的拳头,然后一下折回去。刘平控制不住身体,往后倒退了几步差点摔倒,幸亏被邓展扶住。
  “我是做过虎贲不假,但谁会记得那么久远的职责。”王越说,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个穷途末路的皇帝。
  “我记得。”一个苍老而含混的声音忽然从王越身后传来,和声音同时抵达的还有一柄长长的刀。王越反应极其迅速,可是受伤的身体却慢了一拍,只听嘶啦一声,那把刀割破了王越腰间的衣物,在他的身上留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王越跳开数步,看到淳于琼站在那里手握长刀,嘴角还沾着酒渍,眼神却清明无比。别说是他,就连刘平和邓展都被这意外的转变所惊呆了。淳于琼持刀又扑了过来,不知是否喝得太多了,他的身形飘飘忽忽,即使是王越一时都无法适应,被他完全压制。
  “你要干什么?”王越大喝道,不知道这个袁家大将到底犯了什么毛病。淳于琼却嘿嘿一笑,继续抢攻。这个大鼻子酒鬼平时昏昏噩噩,这个时候却显露出不逊于王越的剑击之术,而且全是不要命的狠辣打法。交手了三四回合之后,淳于琼的刀指向王越的小腹,而王越的剑也横在了淳于琼的脖颈上,两个人的动作一下子都停住了。
  “淳于……将军?”刘平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邓展也瞪大了眼睛,他也算是淳于琼的老部下了,可也搞不懂他此时的举动。
  “陛下,你可知道灵帝陛下为何组建西园八校尉?”淳于琼拿刀顶住王越,突然问了个古怪的问题。
  刘平愣怔片刻,随口答道:“不,不知道……”
  大概是酗酒过多的关系,淳于琼的声音有点嘶哑:“那全都是为了陛下啊。”
  “为了我?”刘平看起来更加迷惑了。
  “何后的独子刘辩是长子,可灵帝一直认为陛下您才是他真正的继承人,这才成立了西园八校尉,指望他们剪除何皇后和何进外戚的羽翼,好扶陛下登基。灵帝临终之时,特意召见八校尉的领袖上军校尉蹇硕,要他与我们七名校尉一起效忠陛下。可惜蹇硕无能,其他校尉又是貌合心离,以致最终还是让刘辩登基,咳,我们辜负了灵帝期望啊。”
  刘平没想到当年的西园八校尉与自己还有这一段渊源,他看到淳于琼脸上闪过一丝羞惭。
  “只可惜当年老夫人轻言微,只能随波逐流,无能为力。一直到后来陛下阴错阳差登基为帝,老夫才觉得放下了包袱,决定痛痛快快过完此生,肆意妄为。至于汉室如何陛下如何,却由不得我操心了。”淳于琼用平静的口气叙说道,始终警惕地望着王越,让后者不敢轻举妄动。
  “其实一直到刚才,老夫都不愿跟陛下重提旧事——但如今陛下发出那一声质问,却让老夫回想起久远以前天子交付给我的职责。”淳于琼的眼神忽然变得温和起来,“这西园八校尉,本来就是灵帝为陛下所设的亲卫。我们最初的职责,就是要成为陛下手中的利剑。”
  在他身上,刘平居然感觉到了与杨彪类似的气息,那是一种强烈的忠直之气。
  “那你打算如何?”王越冷冷发问,他还是第一次被人逼到动弹不得,杀气越发凛冽。
  淳于琼歪了歪头:“臣不知陛下为何要在这时离开,亦不知陛下有什么打算。但旌麾所指,利刃所向,乃是西园校尉的本分。老袁老曹他们忙着互相争斗,就让我来为陛下尽忠吧。”
  “可是,你这么做,袁绍该如何交代?”刘平迟疑道。
  “哈哈哈,若老臣直觉不错,陛下这一走,袁绍那边没什么机会交代了——邓展,代我照顾陛下。”淳于琼沉声道。
  邓展听到这个要求,不由神情一滞。刘平知道这不是犹豫的时候,他示意邓展拉开逃生通道的入口。这个通道位于席榻下方,是一个可容两人并行的大洞,可直通城外。刘平一猫腰钻了进去,然后招呼邓展也赶紧下去。
  邓展半个身子已经跳进密道,又回过头来,目光复杂地望着淳于琼。这个人是他的上司、是他的仇人、是他的恩人,还是敌军的一名将领,可现在邓展却无从定义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
  “老夫已经老了,但你们还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一个混乱的世界,才是老夫最喜欢看到的东西,好好干吧。”淳于琼呵呵说道,然后他目光突然一凛,手中大刀用力一戳,“扑哧”一声刺入王越小腹。王越没想到他居然想同归于尽,又惊又怒,挥起剑来,砍入了淳于琼的脖颈。
  邓展闭上眼睛,矮下身子把通道的盖子关好,不想看到那血淋淋的结局。
  “上面发生了什么?”刘平问。
  “陛下,不要辜负了淳于琼的忠义。”邓展答非所问。刘平咬了咬嘴唇,终究没有掀开盖子回去看个究竟,他必须要习惯于这种牺牲。
  这条通道是草草挖就的,四周洞壁都还留着一段段铲子痕迹,入口还算宽阔,越往里爬却是越窄。刘平和邓展手脚并用,弓着腰在里面爬行了不知多少时间,忽然发现前面的路没有了。邓展伸手去摸,摸到了一个藤牌。他用力去推藤牌,只听哗啦一声,藤牌向外倒去,清新的夜风从外头涌入密道。
  “谁?”密道口有人喝道。蜚先生既然安排了密道,自然也会安排了把守密道入口之人。说时迟,那时快,邓展飞扑出去,用手臂扼住守卫的脖子,用力一扭,守卫立刻软绵绵地躺倒在地,气绝身亡。
  其他几名守卫猝然受到袭击,都惊慌地跳起来。邓展先夺下一人的兵器,然后大砍大杀,转瞬间又放倒了三人。刘平也从通道里跃出来,捡起死者兵器与邓展并肩作战。邓展用余光看到一人转身跑开,大叫刘平赶紧去截住他。刘平纵身去追,看到不远处的林边拴着五匹西凉骏马。那人跑过去一刀斩断拴马的绳套,还用匕首狠狠地插刺马臀,让马匹们惊慌失措。这个东山的守卫显然接到过命令,如果情况不对,就赶紧把这五匹马放跑。
  刘平见势不妙,加快脚步,一剑刺穿了这名守卫后心,可他却来不及阻止那五匹惊马四散而逃。只是一个瞬间,那些骏马就嘶鸣着消失在黑暗中,只听到逐渐远去的蹄声。
  刘平无奈地直起腰来,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离乌巢城不远的一处小山丘旁。从这里回望乌巢城,刘平看到整个城内火光冲天,烟雾滚滚,在这么远的距离都觉得有些发呛。“这么大的火,恐怕曹操一定会死在里头吧。”刘平心想。
  这时邓展解决了其他守卫,跑了过来。他一听说马都跑光了,不由得一愣:“那陛下你的计划……”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实在不行,我跑着去。”刘平说着,语气却没什么自信。他这才知道,谋略这种事真的是需要天赋,一个小细节没有算到,就可能导致灭顶之灾。郭嘉、贾诩、蜚先生他们的工作,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正在这时,刘平听到远处的黑暗中有马蹄声传来。他以为是某一匹马又折返回来了,大喜过望,瞪大了眼睛去找。结果他就着火光,看到远远的有一个人骑在马上,正朝这边奔来。那人影看着十分熟悉,刘平连忙高举着双手,冲着他大喊起来。
  那骑士听到呼喊,朝这边望了一眼,然后拨转马头,疾驰而来。邓展看到身影逐渐逼近,眉头一皱,闪身躲进了树林的阴影里。骑士很快跑到刘平身前,两个人都面露喜色。
  “二公子?”
  “陛下?”
  自从邺城一别,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刘平看到曹丕脸颊雪白,眼睛却有些病态地泛红,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不对劲,弥漫着一种掺杂着焦虑和愤怒的复杂情绪。
  “司马公子猜得果然不错,陛下你果然是在乌巢!”曹丕翻身下马,语速快得惊人。
  “仲达?他也来了?”刘平一喜。
  曹丕神色一黯:“为了掩护我逃走,他落到了张绣和杨修的手里。”他说完这句,却发现刘平的神情如释重负,微微有些恼怒。曹丕以为刘平是天性凉薄,却不知他是知道杨修和司马懿都是自己人,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过曹丕无暇顾及这些琐事,他一扯衣襟,急火火地问刘平道:“你知道怎么进城吗?”
  他原本以为乌巢大火是曹操奇袭的成果,可跑过来以后却发现四门紧闭,城内喧腾,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担心父亲中了敌人圈套被关在城里,就像当年在濮阳一样。刘平沉吟片刻,一指那小山丘:“这里有一条密道,可通城内府衙。我就是从那里出来的。”
  “城里什么情形?”
  “不知道,我一直被关在府衙里。不过听动静外面打得很厉害。”
  曹丕把马匹缰绳塞到刘平手里,说:“陛下,你快乘马走吧,我要去救我父亲。”然后朝那密道入口跑去。刘平一愣,说:“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用?”曹丕猛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语带苦涩地回答:“我要代人赎罪。”
  刘平完全没听懂他的话,曹丕也无意多做解释,瘦小的身子一晃,在洞口消失。他离开以后,邓展才从林中阴影走出来,平静地看了眼密道,对刘平道:“陛下,你我就此别过吧。”
  刘平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他们只有一匹马,为了确保速度,只能让刘平一个人骑乘。更何况,心灰意冷的邓展在官渡战场上已别无所求,他不会反曹,也不会助曹,跟随在自己身边只会徒增烦恼。
  “好好欣赏这场大战的结局吧,希望那些异乡之人会喜欢。”
  刘平翻身上马,冲邓展一抱拳,双腿一夹马肚,飞快地冲入黑暗之中。等到天子离开以后,邓展把几具东山守卫的尸体拖入密林,用树枝盖住,然后走到密道入口,把藤牌盖到上面再覆以泥土和野草,确保外人看不出破绽。他忙完这一切,向着熊熊燃烧的乌巢城叩了一个头,这才悄然离开。
  曹丕并不知道邓展在这一头替自己掩饰,他俯下身子正飞快地在密道里爬行,嘴里还不时发出低吼。整个人现在滚烫得如同一块火炭。宛城的真相和杨修的挑拨让他陷入极其痛苦的境地。他感觉只有把自己投入到极端的环境中,激发出更加强烈的情绪,才不会被这股矛盾的痛苦火焰所烤化。
  他猫着腰,埋头朝前冲去,突然脑袋砰的一声撞到了什么,身子停止了前进。在黑暗中曹丕什么也看不到,只能伸手去摸。这一摸,让他摸到了一块冰凉的金属,很窄,而且很薄,边缘非常锐利,差点割伤了曹丕的手指——这是一把剑!而且刚刚杀过人,刃身上还残留着粘腻的黏体。
  密道里有人!而且这人还握着一把剑。他从府衙进入,和曹丕逆向对爬,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结果两人撞到了一起。
  “哼……”对面传来一声被强行压抑住的呻吟。曹丕本来火炭般滚烫的身体陡然变得冰凉,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是曹丕梦魇的根源——王越。曹丕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漆黑、狭窄的密道里碰到他,一下子心慌意乱起来。这里无法闪避,只消王越轻松递出一剑,就可以取走他的性命。
  “果然最终我还是死在他的手里吗?”曹丕闭上眼睛,濒死的绝望像是冰凉的井水泼在篝火堆里。可他等了一下,对面仍旧没什么动静。曹丕睁开眼睛,感觉到地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流淌,伸手一探,手感和剑刃上的液体差不多,滑腻中还带有腥味。
  “难道王越受伤了?”曹丕心中一惊,谁能让这个剑技无双的大侠受伤?而王越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要爬进密道追击,他到底追的是谁?难道是天子?曹丕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刘平技击水平很高,但绝不是王越的对手,弄伤王越的一定另有其人。
  无论如何,王越显然是受伤不能动弹了,爬到这里已经是他最后的力量。曹丕想到这里,眼中散出戾气,眼下是个绝好的机会,可以让自己终结梦魇。可他身体稍微往前探了一点点,立刻被那冰凉的剑刃顶住了咽喉。
  “是谁?”王越微弱的声音传来。曹丕把心一横,脱口而出:“曹丕!”他已经厌透了隐瞒身份,希望这件事能够有一个直截了当的结束。他甚至隐隐希望,这么做能让自己不再承受宛城真相的痛苦。
  这个答案出乎了王越的意料,他沉默良久,却没有对这个仇人的儿子动手,反而开口道:“跟我说说,史阿和徐他是怎么死的。”王越的语气,就像是师父吩咐自己的弟子一样淡然和蔼,没有丝毫敌意。曹丕咬咬牙,简单地把他们两个的事说了一遍。王越叹道:“游侠兴于非命,死于非命,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
  曹丕没有接茬,他感觉压在自己脖颈的剑又增加了几分力道,死亡的预感像一根死人冰凉的手指缓慢地划过脊背,他浑身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于情于理,我该把你在这里斩杀。可如今王氏快剑只剩你一个传人,偏偏又在这个时候来到我面前。我不知道老天爷这是什么意思,是让我报仇,还是让我交代后事?”王越的口气里也带了一丝迷茫,贴在曹丕脖颈上的剑被悄然撤回数寸,可曹丕知道,那剑尖在黑暗中仍旧对着自己。
  “你现在心很乱,贴着剑身我就能感觉到。”王越的声音变得虚弱,但语调依然笃定,“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惧怕死亡,担心亲人的安危,还是因为见到我,让你的梦魇变得壮大?——还是说,你接触到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变得无所适从?”
  “别再说了!”曹丕低吼起来。
  “呵呵,刚才说的那些事,我一样不少,也全部都经历过。每一把王氏的快剑,都是被无数负面情绪淬炼而成的。那些疯狂和失落,那些仇恨和惶恐,都将汇成一往无前的戾气,附着在你的剑上。”
  “我宁可不要……”黑暗中的声音异常疲惫,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
  “你没得选择。从你学了王氏快剑那一刻开始,就注定要与这些情绪纠葛一辈子。你的亲人会因此而痛苦,你的兄弟会因此被折磨,你的朋友会与你决裂背叛,你的敌人无时无刻不掀开你的伤口,你的梦魇将跟随你直至死亡。”
  “不!我不要!我宁可现在就去死!”曹丕疯狂地大叫起来,他大哭着弓起身子朝前扑去,前方是王越的剑尖,可以帮他结束掉这一切噩梦。
  黑暗的密道里,响起“噗”的一声,这是金属刺入血肉的声音。曹丕瞪大了眼睛,保持着扑击的姿势,两片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发现自己撞到的不是剑尖,而是剑柄。王越不知何时将那把剑倒转过来,把剑尖对准了自己。曹丕这一撞,恰好将其撞进了王越的身体里。
  这是曹丕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刻,但他却毫无快意,反而有种不祥的预感。王越剧烈地咳嗽起来,可以想象他的嘴里满是涌出的鲜血,可他仍旧挣扎着发出声音:“很好咳咳……戾气十足,你已得到王氏快剑的真传了,就这样渡过你的余生吧咳咳……”
  王越的声音低沉下去,很快密道里陷入死寂。这位最著名的游侠在临终之时,把剑法的精髓传授给了最后一位传人,同时也让他的梦魇之种悄然发芽——传承和对曹氏的复仇在同一个人身上完成,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呜咽声中,曹丕流着泪,双臂抱着头,惊恐地在密道里蜷缩成一团,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他有点安全感。曹丕就像是只受惊的幼猫,只能无助地喃喃自语道:“妈妈,妈妈,妈妈在哪里,丕儿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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