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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34 马伯庸(当代)
  不知算不算是奇迹,孔融居然也在这场劫难中生还。坍塌发生的时候,他正站在供奉着郑玄和赵彦灵位的寿龛旁边,寿龛恰好与一块倒下来的厚木板搭成了一个三角,这个可供一人容身的小小三角救了孔融的命。但孔融被严重烧伤,头发、胡子什么的烧了一个精光。他的两个儿子赶来照顾他,但孔融躺在榻上不回应任何人的问话,只是呆呆地望着天空,一直在反复说着一句话: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脸色铁青的荀彧站在榻边,听着孔融一次又一次地喊着这句话,嘴角微微抽搐。这对荀令君来说,可是罕有的失态。
  根据许都卫的调查,这起事故源自于一系列的意外。天花板支柱的敷衍了事、清漆和桐油的肆意乱堆、点燃的素烛,以及孔融为了体现聚儒的严肃性而下令紧锁的大门。这些事情凑到了一起,导致了这一场大灾难。有人惋惜,孔少府为这件事殚精竭虑,结果居然落得这么个结果,实在是命运多舛;也有人幸灾乐祸,说儒家讲究天人感应,这一场飞来横祸,说不定是天不佑德。
  但荀彧知道,这件事并没那么简单。从现场来看,孔融所站的位置是必死之地,距离他数步之外的赵温就直接被砸死了。孔融能够生还,纯粹是个意外。
  这样一来,如果整个大火不是意外的话,就说明孔融根本就是有意殉死。想到这里,荀彧的眼神里投射出迷惑,孔融大费周章把天下儒生聚到许都,却又一把火烧个精光,这实在令人费解。
  “文举,你到底想干什么?”荀彧低声说道,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和昏迷中的孔融听得到。
  荀彧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潜龙观大火这一事件的传播速度,比野火蔓延得还快。荀彧明明已经下达了禁口令,可不知为何还是走漏了出去,诸州郡在同一时间都得到了这个消息。传播者除了极力描摹大火的凄惨之外,总是会带上一个广为流传却不知谁先发起的质疑:
  “聚儒之议若成,今古之争可弭,天下儒学可兴。而今竟中道断折,万千沦为灰骸。曹氏之责,岂不昭然乎?”
  这话里明里暗里在暗示:这场大火的背后,是曹氏!他们唯恐许都聚儒成了气候对古文派不利,进而影响到他们在朝廷的专权,所以派人在潜龙观放了一把火,把反对自己的儒生活活烧光。
  诸州诸郡都派了人前往许都,闻听自己的子弟遇害,无不悲怆,纷纷设祭哀悼。在葬礼上,愤慨的宾客们悄悄议论着这些质疑,让它们进一步发酵。
  偶尔也会有人说,曹公不至于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吧?也许真的只是个意外事故。这时旁边就会有人提醒:曹公天性如此,他当年屠徐州、杀边让,还在鄄城放纵部下吃人肉,如今火烧潜龙观又何足为奇。
  “不是曹公烧的,难道是孔少府要烧死自己不成?”提醒者发出嗤笑。
  一时之间,天下皆惊,谣诼四起。没人相信,这是一个意外。
  潜龙观大火引起的震动,很快达到了一个巅峰:荆州刘表声言要带兵北上,以大儒的身份去许都亲自为那二百余名死难者讨个公道,还要迎回郑玄公和赵彦公的灵位。在袁、曹大战时,刘表一直保持着中立,不偏向任何一方。而现在他居然因为一场大火而改变了想法,决意北上。中原的局势,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在南阳附近的一处清幽草庐里面,二人对坐。年长之人问道:“二弟,有人说,刘表此举,是卞庄刺虎,借机渔利。你对此有何见解?”
  对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说:“刘州牧是一方诸侯,但他也是一位纯粹的儒者。而一位儒者最重视的东西,是乱世之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人,现在已经不多了。”
  年长者忙问刘表所图为何。年轻人笑道:“刘州牧当年号称‘八俊’,乃是太学名流。乱世将始之时,刘州牧就誓言要保全儒学种子,所以他单骑入荆襄,默默地蓄儒图存,以待天时。不然为何那么多中原名流,都纷纷跑到荆州去?他在荆州开立学官,博求儒士,征辟綦毋闿、宋忠等人在襄阳撰写五经章句。世人对这种种用心视而不见,只当他是一方豪强,真是可叹可惜。”
  说到这里,年轻人拿起案上的鹅毛扇,从容扇了几下:“你别忘了,许都烧死的大半是今文一派的儒生——而刘州牧恰好是今文派的坚定支持者。”
  “你是说,刘州牧这次出兵,是真心要为儒林讨个说法?”年长者一惊。
  年轻人道:“无论刘表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如今已经得到了一个足够体面的借口。拯救群儒,中兴汉室,重振古文经典,名次孔孟董郑之右。这种诱惑,对一位拥有雄兵良将的纯儒来说,几乎不可抵挡。”
  “所以我说,孔融这一招,实在是决绝。”
  “等一等……”年长者有点跟不上思路,他尴尬地摆了摆手,一脸茫然,“怎么又扯到孔融身上去了?”
  年轻人浮现出一丝清冷的笑意:“袁曹在官渡胜负未知,唯一能影响中原局势的,唯有刘州牧一人。而若想要把他驱动起来,不施个苦肉计是不成的。”
  “你是说……”年长者眼睛瞪得溜圆。
  “孔少府一无兵将,二无地盘,他所能依仗的,只有自己的声望。在我看来,聚儒许下之议,恐怕是他打算以自己和二百余名儒生殉葬,来真正触动刘州牧的一个局。”
  “这,这怎么可能……”
  “正因为不可能,所以才不会有人怀疑。你看这几个月来,孔融四处渲染赵彦之死,营造出曹氏乱儒的印象。一旦火起,只消稍微推波助澜,天下人就会认为是曹氏的阴谋,再怎么辩白也已无济于事——我甚至怀疑,郑玄之死,都未必那么简单。”
  “那孔融自己岂不是也会烧死吗?”
  年轻人面露钦佩之色:“他根本就没打算活下来。他的性命,是这场大火中最重的砝码。一开始孔融就做好了准备,用自己的命向刘表死谏。”
  说到这里,他直起身来,望着草庐外的花花草草,把杯中的清水倒在花圃中:“原本大家都觉得,孔融只是个腐儒,除了会发发议论别无用处。许都聚儒不过是他沽名钓誉之举。结果那些以中原为棋盘的对弈大手们谁也没料到,百无一用的孔融,居然用了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化身为一个‘变数’,影响到了整个天下的大局。”
  “可他的目的,是什么?”
  “孔融是大儒,他对袁绍啊、曹操啊之类的家伙,根本看不上眼。他拼出性命,就是希望为刘表创造一个契机,让天子重新回到儒林掌握之中——辅佐明君平天下,这是儒者最高的梦想了。”
  “你这都只是猜测吧!根本没有证据。”年长者不甘心地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
  “证据?”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证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接下来还有?”年长者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我来问你,听到刘表北上的消息。袁绍和曹操会如何想?”
  “自然是袁喜曹忧。”
  “错!”年轻人一拍案几,露出得意,“他们谁也不会高兴!对曹操而言,刘表在这时候背后插来一刀,情况恶劣到无以复加;而对袁绍来说,这也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在官渡与曹操死斗,刘表却轻轻松松收割着空虚的荆北豫南,说不定还能拿下许都夺到天子。到那时候,他可真的是辛苦一场,却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年长者也明悟了。
  年轻人把扇子遥遥指向北方:“不错。无论他们之前在布什么局,这一下子都被孔融这个大大的‘意外’给破坏掉了。所以在刘表出兵的那一刻,无论袁绍还是曹操,他们都将别无选择,只能速战速决。我估计,官渡很快就会迎来一场仓促的大决战。”
  说完预测,年轻人把杯中水浇完以后,搁回到案几前,负手长长叹息:“世人皆以为孔融是个狂士,可谁能了解他的真正执著。纵然他知道胜算不大,还是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此。潜龙观的大火,不能挽汉室于将倾,但这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用心,真是我辈的楷模。”
  “哦?你看谁胜谁负?”
  年轻人摇摇头:“无论袁、曹,对这场意外的决战准备都不会充分,谁胜谁负,就得看谁掌握的变数更多一些。这就不是远在荆州的我们所能预料的了。”
  “这么说你是看好刘州牧喽?”
  “不看好。汝南如今有满宠镇守,说明荀彧、郭嘉早有防备。天时究竟应在谁身上,还得看官渡的结果啊——”年轻人故意拖了个长腔,“——谁知道除了孔融以外,还有没有另外一个变数呢?”
  “你整天待在草庐里不出来,这天下大势说起来倒是一套套的嘛。”年长者揶揄道。
  年轻人不以为然地摆了摆羽扇,做了个逐客的手势:“行了,不说了,我要去睡午觉了。明天你过来,我还有个三分之策跟你说说。”
  第十二章 一个结束的开始
  此时月光早已完全被乌云遮蔽,一片尸布般的阴森雾霭笼罩在湿地之上,好似幽冥世界入口的薄纱门帘。张绣伸出手臂在眼前慢慢挥起,动作轻柔,好似要把这层门帘掀开来,看看冥府究竟是什么样子。
  手臂在半空停住,张绣瞪大了眼睛,拼命想看清周围的一切,可目力所及只有深沉如墨的夜色。在张绣的四周,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马,偶尔能听见甲胄铿锵的撞击声和马蹄声,还有低声的叹息。他徒劳地眺望了一阵,回过头不耐烦地问道:“弄好了么?”他身旁的杨修道:“弄好了”。
  张绣、杨修身旁的地面,两名士兵刚刚点起了一堆小火,四面用木盾隔挡,这样可以确保不会被人从远处发现。张绣迅速蹲下身子,就着火光从怀里拿出一份地图,抿着嘴唇认真审视,还不时用手指比量一下。杨修不时轻声说几句话,在地图上指指点点。微弱的火光把两个人的表情映得忽明忽暗。
  对于一支潜行的军队来说,在一个无月的晚上夜半行军是最危险的经历。在一片不辨方向又无法举火的黑暗中,他们随时面临着迷路的危险。
  张绣此时身处的位置,是官渡与乌巢之间的一条小路。说是小路,其实只不过是星罗棋布的湿地沼泽与密林山坳之间的一段模糊缝隙。早在数天之前,曹军的细作已经开始在这条小路上进行标记。可这个工作还未完成,张绣就接到了出击的命令。标记从曹营一直延伸到这里,即告中断。接下来的路,只能靠他自己的直觉、经验以及运气。
  张绣终于大概有了个判断,他收起地图,用脚踩灭火堆,下达了命令:“诸队集合,准备开拔。”林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甚至还有几声坐骑的嘶鸣。这让张绣有些紧张,如果附近有敌人的游哨,恐怕现在已经暴露了。明明叫他们叼草衔枚,可总有人执行不到位。
  “这里距离乌巢还有点距离,袁军应该不会设斥候。”杨修宽慰张绣。
  张绣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跟随他来的不是西凉旧部,而是丹阳兵。这些人刚刚从许都赶到官渡不久,还都算是新兵,所以对他的命令反应有些迟缓,跟西凉骑兵令行禁止的风格差太多了。
  对于自己被突然调离前线以及分派新军这两件事,张绣开始时充满了警惕,认为这是曹公故意排挤自己的手段。但当他接到司空府的一份密令之后,心中彻底释然了。这封来自于曹操本人手书的命令很简单,他让张绣率领这支部队,沿一条指定的小路离开官渡,进袭乌巢,彻底烧毁袁军辎重粮草,还要救出一个人。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的举措。袁曹对峙了这么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曹操已呈不支。这次偷袭乌巢的策略,将是曹氏的一次豪赌,势必要找最可靠的人来执行这个任务。曹公没选择别人,居然选中了张绣,这是一种何其深厚的信赖。要知道,袭击乌巢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但也代表了不世奇功。
  张绣对曹操突如其来的信任,显得有些犹豫。这时杨修带给张绣另外一个消息:这个决策,与前不久刚刚投靠过来的许攸有密切关系。张绣一听到这个名字,彻底放心了。许攸曾经作为袁绍使者拜访过张绣,他身为袁绍智囊之一,所提供的情报应该错不了。
  至于要救的人是谁,郭嘉说等他们抵达乌巢后就会知道。
  于是张绣收拾心情,带着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整军中去。不过他还没整完,出击的命令就下来了。张绣只得带着这支还未完全训练好的军队,换上袁军的旗号和衣装悄然开拔。
  “刚接到探子来报,乌巢城的守军只有两千人,守将是淳于琼。”杨修与张绣并驾齐驱,悄声说道。
  “淳于琼啊……西园八校尉的那个淳于琼?”张绣一愣。
  “没错,那是个恣意妄为的老家伙,据说连袁绍都对他无可奈何。派他来守乌巢,恐怕是嫌他在前线添乱。”
  “这对我们来说,算是好消息?”
  “咱们夜袭乌巢,与其碰到个胆小怕事一有风吹草动就四门紧闭的庸将,不如拼一拼这种不守规矩的大将。”杨修说到这里,发出轻笑,“曹公的赌性,可比我还要大一点。”
  张绣表示赞同。他忽然发觉,贾诩离开以后,自己已经习惯于向杨修咨询意见。虽然这家伙居心叵测,但最近一段时间表现得很安静,不再逼问他宛城之事,一心一意做一个军中谋士分内的事——这让张绣着实松了一口气。
  黑暗中张绣看不清杨修的表情,只隐约能听到骰子在手里转动的声音,像是蝼蛄在草丛中鸣叫。他忽然注意到,杨修经常会把头稍微偏转一点,好像在观察附近的什么。张绣忍不住开口问他在看什么,杨修简单地回答道:“看路。”
  在这两个人的身后,大队的骑兵和步兵正沉默地跟随着。马匹夜不能视物,所以每一名骑兵都有一名步兵牵着坐骑缰绳,引导前路。每一个人都在黑暗中埋头赶路,没人注意到有一骑一步与大部队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那两个人居然还违抗军令,悄声交谈着。
  “我们要跟到什么时候?”步兵嘟囔着,看面相他还是个孩子。
  “等到时机出现。”骑兵在马背上伏低了身体,一方面是方便说话,一方面则是因为他的腿受了伤,不易夹住马背。
  “为什么我们不在官渡的时候揪住他来问呢?”步兵的声音充满了迷惑和不甘。
  “二公子,你想想看,如果贾诩不说,张绣会那么轻易地告诉我们吗?”
  步兵似乎被说服了,可他忽又抬起头:“那现在他就一定会说么?”
  “你觉得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吐露实情?”骑兵反问。
  “心情好的时候?”步兵迟疑地回答。
  “不,是他濒临绝境认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就是这个道理。”骑兵快速转动脖颈,阴森森地朝着面前的浓雾咧嘴轻笑。
  “你是说……”步兵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骑士突然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步兵闭嘴。前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大部队突然停了下来,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来,陛下,请满饮此杯。”淳于琼双手捧起一个酒爵,恭恭敬敬地给刘平敬上。刘平接过酒爵,略沾了沾唇,随手放下。
  这两个人此时正跪坐在乌巢城的府衙内,堂前摆满了珍馐美酒,粗大的蜡烛把里面照得如白昼一般。
  “当年老臣在西园做校尉的时候,还曾远远地见过陛下几面,只是没机会觐见。能像今晚这样,君臣二人在乌巢开怀畅饮,实在让老夫……呃,老臣很是开心啊。”淳于琼豪放地哈哈大笑,把自己的杯子一饮而尽。
  刘平勉强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此时他换了一身杏黄色的蚕丝短袍,这是袁绍为了强调他的皇帝身份而特意赶制的——讽刺的是,这是他当皇帝以来穿得最名贵的一件衣服。
  按照他与袁绍之间的约定,他需要亲身来到乌巢作为诱饵,把曹军吸引过来。现在刘平已经身在乌巢,他的职责已完成大半,接下来刘平只需要再做一件事,就可以老老实实待在城中,静等曹军覆没的捷报传来。
  这可不是刘平所期望的。不过目前时机未到,所以只能耐着性子听淳于琼啰唆。
  淳于琼没注意到刘平的心绪,自顾絮絮叨叨说道:“说到这个西园八校尉啊,陛下你是不知道,当初灵帝陛下为了制衡何进的擅权,把小黄门蹇硕扶成上军校尉,带着袁绍、曹操、我还有其他几个人偷偷在西园练兵。那时候大家伙儿一腔热情,都打算报效朝廷,干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说到这里,淳于琼身体探前,神秘兮兮地说:“——看看如今,两个校尉大打出手,天子反而没人答理。这世上的事情,可真是奇妙。”
  刘平心中一动,这个家伙似乎话里有话。
  “这么说,你对此也有不满?”刘平试探着问道。
  “不满?哈哈哈哈,陛下你错了,我高兴得很!”淳于琼大笑起来,“我这个人,没别的爱好,唯独喜欢乱。世道越乱,越合我胃口。陛下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刘平没有猜测的意思,便挠了挠自己的大鼻子,自顾答道:“因为天道有常,所有的事情都能预测到,实在太无趣了;只有当天道紊乱,谁也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才会诞生出无限的可能性。光是想,就让人觉得激动。”
  刘平哑口无言,居然有这样的变态存在。他开始明白了,袁绍和蜚先生派淳于琼来守乌巢,一方面是让他来看住天子;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希望让天子拴住他。把这么一个无法预测的家伙放入战场,那才真的是个大大的变数。而在乌巢,只要他待在城里就够了。
  仿佛为刘平的心思做注解,淳于琼又继续道:“用不了多久,乌巢就会变成两强相争之地。我主动请缨来守乌巢,就是为了置身这场大战的中心旋涡,亲眼见证,这是何等快意之事!”说完他又吞下一杯酒,脸上开始有酒意涌现。
  刘平忍不住皱起眉头叱道:“你身为西园八校尉之一,就没想过皇恩,没想过百姓?莫非天下大乱你才开心?”
  淳于琼打了个酒嗝,眼神开始有些朦胧:“忠义都是借口,仁德无非矫饰。这天下本来就是由一群混蛋开创的。这玩意不用传承,每个人都可以无师自通。这种世道,与其装腔作势,不如痛痛快快不违本心地做人。我不想变成那样的人,只好喝得醉一点,多多胡闹,尽量让自己开心点了。”
  淳于琼把身子后仰,这在天子面前是很失礼的行为。刘平没有纠正他,只是冷冷看着:“这么说来,你根本是个懦夫。”
  “懦夫?”淳于琼歪着脸,努力揣摩着这个词的含义,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错!无所适从,于是自暴自弃;舍大道而营小利,难道不是懦夫所为?相比之下,孔少府所作所为,可是强出太多了。”
  听到潜龙观起火的消息,刘平立刻知道,这是孔融的反击。这个老人无兵无将,还因为啰唆而被人看不起,他却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做出了表率。这让原来对他不屑一顾的刘平深感惭愧。
  其实刘平应该与淳于琼虚与委蛇,一杯一杯地把他灌醉,这样自己才有可乘之机。可刘平听到这人发出如此言论,实在是按捺不住火气。淳于琼有些恼怒地拍了下桌子,两只眼睛瞪圆,似要把刘平一口吃下去。刘平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两个人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
  末了淳于琼松开拳头,把身子慢慢靠回去,又斟满一杯酒。这次他也不敬天子,自己一口喝光。
  刘平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心浮气躁,大概是大战将至、心中忐忑不安的缘故吧。
  这时邓展走过来:“陛下,时间到了。”刘平重重把酒杯放下,冷哼一声,起身离开。淳于琼一个人兴致勃勃地自斟自饮,连头都懒得抬。
  “当初你在他麾下时,他就是这么一副嘴脸么?”走在路上,刘平忍不住问邓展。邓展与淳于琼当年的恩怨纠葛,他已听说了。邓展想了想,回答道:“那个人啊……从来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今天居然跟陛下您说了这么多话,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刘平愣了一下,旋即摆了摆头。淳于琼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小角色,这时候犯不上为他伤神。
  此时他们正走在乌巢城中,道路两旁到处都堆放着粮草与辎重。乌巢与其说是座城池,倒不如说是一个大号的土围子,除了四面夯土高墙以外,基本没什么防御工事。从河北转运过来的大量补给都杂乱地堆积在这里,彼此之间也没有挖防火壕沟。万一真有人潜入城中投下火把,很容易便会烧成一片。
  邓展把刘平送到乌巢西侧城墙的底端,停住了脚步。接下来刘平自己沿着凿出来的台阶一步步攀上城墙顶端,来到一处向外凸出的拐角边缘。这里只插着一面角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旗杆上,丝毫不为夜风所动。刘平走过去,扶住旗杆,身子朝外探去,极力让身子溶入黑暗。
  过了一阵,刘平听到一个如同风吹沙砾的声音传入耳朵,这声音他许久不曾听到了:
  “陛下,在下徐福。”
  刘平习惯性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徐福的声音似乎又从另外一个方向飘来:“您果然是在乌巢。”
  “不错。曹公的救兵是不是快到了?”
  “是。”
  “很好,接下来的事情,你要记好。”刘平的声音越来越低……
  刘平与徐福重新接上头,这其实要归功于蜚先生。
  蜚先生认为曹操是个非常狡黠多疑的人,他不会轻信任何一条消息。许攸已经告诉他“天子在乌巢”,东山也刻意散布了“天子在乌巢”的消息让靖安曹听到,但这还不足以让曹操下定决心。他希望刘平通过汉室的渠道假意向曹营求救。这样一来,三条不同来源传来同一段情报,由不得曹操不信。
  为了不让天子心怀忌惮,蜚先生还非常大度地允许刘平自由行动,给他充分的空间与徐福联络,周围甚至几十步内都没有哨兵。事实上,刘平无论说什么,蜚先生都不在乎。他的目的,只是让曹军知道天子确实在乌巢,就够了。
  今夜是刘平与徐福的第二次联络,也是最后一次。徐福将亲眼确认刘平的安危,然后回报给奇袭部队,曹军才会发起攻击。对刘平来说,此时他终于掌握了一个优势。蜚先生只知刘平会和郭嘉的使者接头把自己身在乌巢的消息送出去,但他不知道,这个人是徐福——杨彪的忠仆,汉室的一把利剑。
  刘平和徐福的谈话结束得很快,然后刘平一个人走下城墙,神色如常。邓展迎了上去:“如何?”刘平淡淡地指了指天:“人事已尽,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老天爷了。”
  附近的草垛和围墙附近几条人影闪过。刘平知道,这都是东山派来监视自己的人。他佯作不知,向前走了两步,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王越?”
  “自从籍田一别,陛下依然康健如斯啊。”王越不跪不拜,声音如刀。
  刘平脸色有些僵硬。他可没想到蜚先生会把王越放到他身边来。有这个家伙在,自己的计划可要有些麻烦了。杨修给刘平讲过王越和杨家的关系,但也表示这个人特立独行,很难驾驭。刘平这时看到王越,一时也判断不出他是站在哪一边的,便保持着沉默。
  “蜚先生说今夜风寒露重,请陛下早点回宫中休息。”王越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平看了他一眼,迈开大步,朝着乌巢城中心的府衙走去。王越忽然发现邓展也紧紧跟在刘平身后,细一端详,不由得大为意外。
  “你不是那个……”王越回忆了一下,“……跟王服比剑的曹家将军么?”
  “不错。”邓展对他可是没什么好脸色。
  “想不到你也投到这边来了——哼,我弟弟的死你既然也有份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王越眼神闪过一丝寒芒,握紧剑柄。他可不管这人如今是天子护卫还是曹家叛臣,只要有份杀王服的,除了唐姬以外统统都要死。
  邓展却是波澜不惊:“要报仇,也要过了今晚再说。”他转身跟上刘平的步伐,把背部毫无防备地亮出来,似乎对王越的威胁毫不在意。
  “也好,曹氏的血账,今晚要还的可不少呢。”王越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地啧了啧嘴,也跟了上去。
  就在这时,乌巢外围的夜色之中,突然响起一声夜枭啼哭。三人同时停步,抬头望去,表情不一。这夜枭的啼声不大,但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是格外清楚。
  张绣握紧了缰绳,表情僵硬,只有胯下的马匹能感觉到主人的双腿在微微颤抖。在他的面前,是一支三十余人的袁军小队,为首的队长正一脸狐疑地盯着张绣和他身后的军队。
  他们刚一走出湿地,就迎头撞上了这支袁军小队。好在奇袭部队事先都换了袁军的服饰,不至于立刻暴露,但这次意外遭遇还是让包括张绣在内的士兵紧张万分。以他们的战力,消灭这三十多人不成问题。问题是,只要有一个人及时发出警告,整个袭击计划就会告吹。
  张绣正在心里盘算该如何蒙混过关,杨修忽然压低嗓音说了一句:“交给我吧。”然后驱马向前,朗声道:“你们是哪部分的?”
  队长没料到对方先发制人,先是一愣,随即抱拳答道:“我们是高览将军麾下。”
  “口令呢?”杨修严厉地问道。
  队长为难地摘了头盔:“下官刚从黎阳出发,还未入营交接口令。”
  杨修冷冷道:“没有口令,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曹军细作?”队长一听大急:“我等确实不是,这里有高览将军的令牌。”说完他急忙从怀里拿出一块凭信,杨修接过去,却不还给他:“高览将军防区不在这一带,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此时队长哪里还顾得上质疑张绣,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因为军情紧急,我们是连夜行军,没想到中途迷路了——绝不是曹军的细作!真的!”
  原来他们不是本地巡哨,而是迷路的游军。张绣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赞赏地看了杨修一眼。这小子胆量不小,先声夺人诈赌一博,一下子就诈出了对方的底细。看来杨修和贾诩风格大不相同,前者只要看到一点机会,就会大着胆子去下注,比起风烛残年的贾诩更有活力。
  杨修又跟那个队长交谈了几句,以“军情未明”为名,强迫他们跟随自己行动。那名队长乐得有人认识方向把他带出去,不虞有诈,就答应下来。于是,这三十几人被编入了队伍的前列,一起行动,至于高览将军的令牌,则被杨修拿在手里,没有归还。
  这支袁、曹混杂的部队在沿途先后碰到两次游哨,杨修拿出令牌,顺利蒙混过关。游哨以为他们都是高览麾下,队长却以为杨修是为了给他证实身份,大为感激。这支意外闯入的袁军反成了奇袭部队的护身符,一路平安无事地突破了袁军的外围巡哨圈,深入到腹地。
  就这样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张绣发现脚下的路变得平坦起来。恰好这时天上的云层变得单薄了一些,有微弱的月光透射下来。张绣隐约看到远处有一座高大的黑影,脚下的道路一直延伸过去。
  那里应该就是乌巢城了。
  乌巢城的城头星星点点,竖着许多火把,在黑暗中宛如灯塔一般。但火把根本不移动,说明守军没有任何警觉。张绣大为兴奋,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接下来的就是混入城内干掉毫无准备的守军、焚尽粮草辎重而已了。
  张绣刚要发出命令,杨修目光忽然一凛,把他要抬高的手又按了下去。张绣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杨修做了个安心的手势,然后把令牌扔给队长:“前面就是乌巢城了,你们可以进去歇息,我们就送到这里了。”
  “多谢多谢!”队长满是感激。
  “对了,乌巢的守备非常森严,你们是外来的又不知口令,盘问起来会很麻烦。一会城头有人问起,你们就索性说是赶来加强乌巢守备的,也省点唇舌,早点歇息。”
  “好,好。”
  队长揣好令牌,兴高采烈地呼喊自己的部下朝乌巢赶去。杨修让张绣全军尾随其后,但保持一定距离,走到距离城边四百步的地方,就不要靠近了。那是守军在黑暗中目视的最远距离。然后他和张绣寻了一处丘陵的顶端,朝乌巢望去。
  张绣不明白杨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问他为何不趁着那个袁军小队进入城门的时候发起冲击。杨修紧皱着眉头,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住城门。
  他们看到,那支袁军小队走到城门口,仰头喊了几句话。突然之间,城头亮起无数灯笼,无数弓弩手涌上城墙,对着城下疯狂地射起来。那支小队猝不及防,几乎在一瞬间就被全灭,三十多具尸体被射得犹如刺猬一般。很快城头的灯笼三举三落,一波波骑兵冲出来,围着城前的尸体转悠,显得有些迷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绣惊骇莫名。
  杨修脸阴沉到了极点:“趁着灯火还在,张将军你仔细看看。”张绣瞪大了眼睛,终于发觉哪里不对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城墙,而是由数十辆楼车并排组成。楼车的高度和城墙差不多,外面又披挂着漆成城砖颜色的大布。虽然这个布置简陋至极,但乌巢本来就是极小的城池,加上夜里视野极差,偷袭者不抵近观察只靠轮廓很难分辨这两者的区别。
  “快走!”杨修迅速起身。
  张绣立刻意识到,敌人既然设了这么个圈套,周围必然埋有伏兵。若不趁现在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及时行动,恐怕很快就会被合围。
  军令被飞快地下达到每一个人,奇袭部队立刻掉头,朝着来时的路匆忙奔去。他们没走出两里路,就迎面撞见了一支袁军部队。这支部队以弓兵和盾兵为主,显然是为了伏击之用。他们估计是看到乌巢假城的灯光亮起,匆忙赶去设伏,却没料到被伏击的部队这么快就掉头冲了过来。
  “杀!”
  张绣只下达了一个命令。
  张绣麾下的丹阳兵和青州兵军纪涣散,可个人格斗都是好手,最擅长的就是乱战。在黑暗中士兵们无法分辨敌我,他们怒吼着挥动着手里的武器,只能凭借方向来杀敌——甭管什么穿着,只要是跟我面对面的,就是敌人。这支伏兵以远程武器为主,猝然在黑暗中遭遇到近身搏杀,一下子陷入了混乱之中。
  来不及射箭的弓兵被长矛刺穿;盾兵想要举盾掩住身体,却发现周围的同伴被冲散,盾阵的优势荡然无存,阴险的刀刃可以从侧面轻易割开腰部;只有少数刀兵和戟兵还在勉强支撑,但一次斩击却会吸引数倍的回击。
  在这种凶猛而短促的打击下,只是短短半炷香的工夫,这支袁军便被打成了一盘散沙。张绣不敢恋战,带着队伍穿过散乱的阵型,消失在黑暗中。
  “我大概知道袁军是什么打算了。”杨修一边抓紧缰绳一边说。
  “讲。”张绣平时有些懦弱,可一到战场上,那股虎将的气势便强烈地散发出来。
  “这附近没有山坳或大片树林可以藏住大军,所以袁军应该是把伏兵化整为零,分成几十队,以假城为圆心进行均匀配置。一旦我们中计接近假城,他们就会从四面八方群起攻之,迅速结成包围网。”
  张绣“嗯”了一声,心中庆幸不已。如果不是杨修觉察得早,他们将会被合围在城下,承受着来自城头和四周的无尽打击,那将是死路一条。
  “袁军既然这么分散,那趁他们还没合围时我们各个击破,突围不成问题。”
  此后张绣先后又遭遇了两次伏兵,所幸每次都先发制人,击溃了对手,然后不断改变方向,防止敌人追击。他们在黑暗中歪打误撞了许久,最终确认自己已经杀了出包围,但同时也发现彻底迷路,不知身在何处。
  幸运的是,这附近有一条很宽的河流,于是队伍停下来稍事休息。张绣把坐骑撒开,让它自己在河边找野草吃,然后找到杨修。杨修正在清理身上的血迹,那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一名不幸的袁军士兵。那名士兵试图接近杨修,结果被一名用剑的步兵飞快地割开脖颈,喷出一腔热血。杨修的脸上沾了不少血点子,看上去有些扭曲的疯狂。
  张绣走到他身边:“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杨修用溪水扑了一下脸,抖抖手,这才回答道:“咱们刚一踏上那条大路的时候……”杨修道,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乌巢城屯粮极多,过往车马一定频繁,道路应该被压得十分平整。而那条大路虽然平整,但一路上坑洼凹凸之处实在太多,像是匆忙急就而成的新路。”
  张绣也非庸才,听杨修这么一分析,立刻豁然开朗。杨修继续道:“无论是这条路,还是那座可笑的楼车假城,放在白天都是破绽百出。只有对夜晚行军的人,这种伪装才有迷惑性——这说明什么?这是给咱们量身打造的陷阱!他们早就打算在此伏击!”
  “那不对啊。我们一直是按照地图走的,袁绍怎么能未卜先知,在一个错误的地方修路筑城等我们来呢?”张绣还是有点不能接受。
  杨修冷笑一声,指着张绣的胸口道:“如果我说,这张地图本身就是错的呢?”
  张绣哑然。他这张地图,是靖安曹提供的,上面标记着官渡、乌巢、阳武等一些重要地点之间的距离关系。如果有人在上面做点手脚,就会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可是……为什么?”
  杨修道:“张将军到现在还没醒悟么?你是杀曹昂的降将,我是汉忠臣的儿子。咱们不过是吸住袁军注意力的弃子,曹公真正的奇袭部队,恐怕已经摸进真正的乌巢城啦。”说到这里,他狠狠地把骰子扔在地上,第一次露出怨毒的神色。
  之前郭嘉对杨修的各种小动作都很容忍,这让杨修产生了错觉,心中懈怠。没想到郭嘉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要把他和张绣一口气全都除掉。当杨修注意到这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听了杨修的话,张绣霍然起身,心中的震惊无以复加。难怪自己从前线被突然抽调回来,难怪配备的都是没有经验的新兵,难怪一定要夜晚出击。原来这一切,只是让自己去当弃子,就像他们把那一小队袁军当成弃子一样。
  张绣脸色有些发白:“那我们怎么办?”
  杨修俯身把骰子从泥土里捡起来,拍干净,露出一丝狞笑:“他郭奉孝也不是神仙,千算万算,他也算不到会有一队迷路的袁军做了替罪羊,替咱们在楼车城下全军覆没,给咱们留了转圜的余地。”
  按照常理,蜚先生若在此设伏,定会把周围清理干净,不让意外搅局。这队袁军莫名其妙地一头闯进来,说明他们军中的沟通出了问题。也许是孔融的事情刺激到了袁绍,使得这个计划不得不提前发动,以致出现意外。
  “转圜?怎么转圜?”张绣有些烦躁地跺了下脚。
  杨修朝着身后队伍的两个身影投去一瞥:“这就是郭奉孝第二个算不到的地方了。”
  几十条木船在夜幕下的乌巢大泽飞快地前进着,船底无声地割开水面,分出两道浪花,像是锋利匕首在裁着布。这些木船没有船帆全靠划桨,在水中走得飞快,每条船上都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士兵,吃水很深。在远处,一个不起眼的火点正在岸边缓慢地转动,如同夜空中的北斗一样醒目。
  “主公,我军已经接近乌巢。”许褚向身后的人抱拳。他全身披着重甲,像是一头棕熊。
  “张绣那边有消息了么?”声音醇厚,又带着一点点疲惫。
  “靖安曹已看到袁营举火,伏击应该已经开始。”
  “唉,若非仓促,本不必如此牺牲……”声音遗憾地叹息了一声,弹动手指,“就按计划去做吧。”
  许褚肃然道:“属下明白。”
  整个船队在乌巢大泽纵横交错的水道里小小转了个弯,朝着岸边飞驰而去。如果是大白天的话,那么岸上的人就会看到,每一条船的船头都站着一名乌巢水贼。他们不时发出指示,让船只避开过浅的水道或暗礁,以最高的效率接近目的地。
  船队很快就抵达了大泽的某一处岸边,曹军士兵争先恐后地跳下船,在岸上迅速集结。在这些队伍中,有许多张在大泽贼穴里非常知名的面孔,有些人甚至还曾因为奋勇杀敌而被袁绍嘉奖过。这股曹军从下船到整队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而且全程几乎没发出过声音,只有凛凛的杀气逐渐凝集。
  他们登陆的岸边,距离乌巢城的北门只有几十步之遥。乌巢城背靠乌巢大泽,三面陆地都是严兵把守,只有靠着大泽的北面防守相对空虚。在这样一个漆黑无月的夜晚,乌巢城北面甚至连火把都没安放一把。所有人都觉得,曹军在大泽损失惨重,已经被吓破了胆,绝不敢穿越杀机四伏的乌巢水面。
  这股曹军在许褚的指挥下飞快地跑到城墙底下,拿出钩索朝上一抛。十几名腿脚利落的虎卫攀住绳子朝上爬去,不一会儿就到了顶端。他们猫着腰把钩索换成了绳梯,让更多人爬上来。没过一会儿,北门居然就被这些先锋从里面推开了。
  “备火!”许褚发出命令,他身后的士兵们纷纷从身上解下一根缠着白布的粗大松枝,用火引点起火来。开始是十几个火头,然后扩散到几十个、几百个,乌巢城和乌巢大泽之间一下子被无数的火光充满。
  “杀!”许褚大喝一声。
  数千名士兵也随之大喝,连天空的云都为之颤抖了一下。曹军的奇袭部队像一把锋利的戈,狠狠地啄向乌巢城的缺口。曹兵沿着城门冲了进去,然后散开到每一条街道。一直到这个时候,守军才意识到城被突破了,他们惊慌地拿起武器,试图去阻挡。可羸弱的运粮兵又怎么可能是这些精锐的对手,散乱的抵抗几乎没有效果。
  乌巢的街道很狭窄,两侧的空地几乎都被辎重填满。许褚和虎卫们组成了一个圆阵,把中间披挂甲胄的主公保护起来,快速推进,直扑向府衙。开战前乌巢本为曹氏所有,所以城内布置他们都非常熟稔。
  府衙是天子的所在,是这次行动最为重要的目标,甚至比焚粮还关键。只有等到天子到手顺利离开城池,攻占乌巢城各处屯粮要点的士兵才会放下火把,开始焚烧。
  乌巢城并不是特别大,他们很快就抵达府衙门前。这座府衙和其他城市的府衙不太一样,它是一座背靠高墙的石制建筑,分为三层,每一层的建筑外围还有拱形边墙,与其说是个府衙,倒不如说是一个城中要塞。这是当年为了抵御乌巢水贼而修造的,因为不太好拆,所以占领者无论是曹操还是袁绍,都没把它拆毁,留到了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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