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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28 马伯庸(当代)
  “被我戳破了吧?”
  甄宓“扑哧”一声被曹丕的表情逗笑了,她捂嘴笑了一阵,敛容道:“我告诉你。我帮吕姐姐,那是我同情她,却不是义务。你们这一群来路不明的奇怪家伙,我更没相信的理由。若真有心要谈生意,总要有个令我心动的价格。”
  曹丕低头想了半天,把琴头重新整了整,一字一句道:“我弹的那首《凤求凰》那么难听,难道你不想指导一下么?”
  “喂,真的是……”甄宓无奈地摇摇头,“不是在谈生意吗?怎么又开始谈情了?”
  “这也是生意的一部分。我请你做我的琴技之师,修束就是你的自由。你那么喜欢《凤求凰》,总不至于放任这曲子为庸劣之弦奏吧?”曹丕理直气壮地回答。
  甄宓像是欣赏珍禽异兽一样端详曹丕半天,突然大笑道:“这个价码也太无赖了吧?”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伯牙不出,奈子期何。”曹丕简单地说了十六个字。
  这个请求,是曹丕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决定破釜沉舟——要么甄宓被气走,要么被打动。
  华佗的人分五品论,曹丕也从郭嘉那里听说过。人之所欲,分为五品,由简入奢,循次递增,只要搞清楚对方真正要的是哪一品,便可拿捏自如,洞彻其心。
  像甄宓这样的小姑娘,用谎话是骗不过的,也不可能靠风雅来打动她。从刚才那一系列关于蔡昭姬的议论里,曹丕能感受得到,她其实对自由、婚姻什么的,也不是特别在乎。她最渴望的是认可,是对自己才能的肯定。这么聪明的一个女人,一定心中自负得很,渴望能一展才华。
  甄宓听到这十六个字,怔了怔,一时竟没说出话来。曹丕知道自己赌对了。甄宓和任红昌,其实都是一类人,她们有着自己的想法,不愿依附于男人。这大概就是任姐姐为什么不在许都陪着郭嘉,而是自己独立抚养着几个孩子的原因吧。曹丕心想。
  甄宓用指头戳了戳下巴,眼波流转,露出一丝笑意:“你可真是讨厌,这句话可真是打动我啦。”曹丕却没上当,追问一句:“我们这算是谈成喽?”
  甄宓伸出双臂,环在曹丕脖子上吹了口气:“这得看我们谈的是什么……”曹丕拼命忍出脸红耳热,绷紧着脸问:“不是说好谈生意么?”甄宓双手环得更紧,两人的鼻尖相距不过半寸,彼此能感受到呼吸。正当曹丕有些忍耐不住时,甄宓却突然松开手,站开几步。
  “你还好意思说是生意?人家是有夫之妇,就这么跟你走了,我岂不是成了淫奔之女?我可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曹丕一口血差点喷出来:“难道你还想找个媒妁不成?”
  甄宓微微噘起小嘴:“得有个名分才好,哎,你结婚了没有?”曹丕摇摇头。甄宓眼睛一亮:“这样就好办啦。你是司马相如,我就是卓文君。我在袁府听了你的琴声,决定跟你走。嗯,嗯,这样不错!这样传出去,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为了重演《凤求凰》才毅然私奔,只会传为美谈,说不定还能记到史书里呢。”
  曹丕看着神采飞扬的甄宓,不由心想,你真是一心想咒袁熙死啊……说帮她出逃,她不乐意;说带着她私奔,她倒甘之如饴——这女人的想法,他实在是无法捉摸。
  甄宓看曹丕面露不豫,以为他不情愿,拍了拍肩膀道:“我父亲当年可是上蔡令呢,你娶了我,也算是光耀门楣了。”曹丕暗暗腹诽,心说你若知道我什么身份,哪里还敢这么说。
  这时门外传来声音,甄宓朝后退了几步:“你快把琴弹起来,不然外头的侍婢会心生怀疑。”曹丕连忙续了根弦,随便挑了首曲子弹起来。就在琴声掩护下,甄宓道:“副印放在刘夫人的寝室,守备森严无比,就不要想把它盗出来了。不过若你们有什么文书案牍,我倒是可以试试进去盖上大印。”
  曹丕点点头,表示听到了。甄宓又道:“自从我上次出逃失败,如今他们看得更紧了,我在袁府里可以随意走动,但不能出门一步。外围还有我二哥甄俨亲自带兵守卫。他虽然不够聪明,但为了甄家安危,可是会不遗余力地堵截我。怎么把我和吕姬弄出袁府,你们可得仔细想想。”
  曹丕道:“任姐姐自有办法。”
  甄宓笑道:“那咱们就这么约定了。不过我得要你一件信物,才好行事。不然我怎么知道你不会骗我?”曹丕摸了半天,想不出身上有什么信物。甄宓歪着头想了一下,伸手抓住曹丕衣襟拽到跟前,忽然凑脸过去。曹丕顿觉一阵馨香扑鼻,还未说什么,被甄宓一口咬在脖颈一侧,留下两排牙齿印。曹丕疼得想要大叫,却被甄宓的眼神所阻止。
  她咧嘴露出那一颗小虎牙,得意道:“我的牙齿生得很有特点,这两排牙印几天都不会掉。如果你辜负我,我就到审配那里去举报,说你意图侵犯我,被我咬跑了。”
  曹丕无语,他自命算是聪明人,可面对这么一个表面文静却有无数疯狂想法的丫头,却是束手束脚。他摸摸生疼的伤口,只能虎着脸答应。甄宓摸摸他的脸颊,轻轻亲了一下,算是安慰,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忽又回首柔声道:
  “我要走了,你说咱们现在算谈的什么?”
  她的眼神里,此时涌动着柔情蜜意,如同望着自己最心爱的情人一样。曹丕知道这只是她的演技,可四目相接之时,心中还是一热。还没等他想好怎么回答,甄宓一旋身消失了。
  曹丕独自跪坐在小棚之中,呆愣了半天,手摸在伤口上,心想我这算是完成任务了?应该算是吧,可总觉得哪里的味道不对。
  这一天一大早,邺城新城的居民们感觉气氛和平时不太一样。在各个里显眼位置的木牌上,都出现了一张大告示,旁边还站着一名小吏,给围观的人大声宣读。告示的内容写得四骈六丽,小吏的工作就是将之转成人人皆懂的白话。
  告示说最近各色流民蜂拥而入邺城新城,忠奸难料,良莠不齐,长此以往,必生祸患,如今前方激战,为防曹军细作生事,从即日起将整肃城防,清查户籍,闲杂人等一律清除出城。落款是大将军幕府的血红大印。有懂行的人一望便知,这是审配借了袁府的副印,表达了邺城高层对这件事的重视。
  仿佛为了证明这张告示的严肃性,不时有大队的卫兵轰轰地开过街市,设卡查验,甚至挨家挨户拍门搜查。邺城新城虽说是进城管制严厉,但一干官吏望族的日常生活需要有人伺候,一些城中的脏活累活也需要劳役来做,每日开放的那些人数根本不够用,所以利用各种关系偷偷进来的人着实不少。
  在这一场大整肃中,这些人被一一揪了出来,用绳子捆成长长的一串,由骑兵拽着往城外走。有人上前求情,但平常收了贿赂就抬手放行的卫兵们,这次却毫不通融,冷着脸用长枪横在身前。一群群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就这样被拖曳过街,跌跌撞撞,求饶呼喊声此起彼伏。街边有一间馆舍,临街是一个大敞间,此时这敞间里聚着三十余名学子,他们或跪坐或站,目光凝视着外面,神情严峻。
  柳毅一拍桌子:“审配这个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孟子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他竟在堂堂大城中肆意欺凌百姓,这和当年董卓屠戮洛阳有什么不同!”
  他的话引来学子们的议论纷纷,大家纷纷引经据典,有的举夏桀,有的说商纣,还有的说是赢政。刘平在一旁端着酒杯,没有说话,只是冷眼旁观。
  别看这些人在这里为邺城百姓鸣不平,其实他们愤懑是另有原因的。
  审配的这次整肃,也波及了这些非冀州的学子们。他们个个出自大族,到邺城来也是摆足了排场,每个人都从家里带了十来个仆役,伺候起居住行。可邺城卫的人刚刚到了馆驿,宣布了两件事,一是将所有非冀州籍的学子都搬出馆驿,重新安置在一处临街的大院,这里虽也叫馆驿,但条件比之前差远了;二是每个人只能留两个贴身仆役,其他人必须离开新城。
  这两个决定掀起了轩然大波,气得柳毅、卢毓等人嚷嚷着要去衙署抗议。好在辛毗从中斡旋,据理力争,说馆驿搬迁工程浩大,如果太早遣散仆役,恐怕会多有不便。审配这才松口,给了他们三天缓冲的时间。如今这些士子的仆役们在两处馆驿之间来回搬运着东西,而闲来无事的士子们则坐在敞间里对着街上怒气冲天。
  柳毅骂得口干舌燥,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刘平道:“哎,刘兄,怎么你今天这么沉默啊?平时你可都是骂得最精彩的几个人之一啊。”
  刘平捏着自己的杯子,微微动了下嘴唇:“我在想一些事情,只是还没想通。”他的眼神变得锐利而深沉,似乎想到了什么。
  “哦?刘兄在想什么?”卢毓问。他在这群人里算是沉静的,但对刘平这份镇定也颇为佩服。
  “我在想,审配在这时候颁布这个命令,有些蹊跷。事情没那么简单,大家要少安毋躁。”
  柳毅跳起来叫道:“刘兄,你只带了一仆一妾,自然不肉疼!我们可是一下子十停里去了八停啊。你想,我们都是远道而来,若不多带些人,岂不事事不方便?他审配倒好,一张薄纸就想撵走这么多人,分明是针对我们这些不是冀州的士子!”
  柳毅说了实话,大家也都索性放开了,纷纷表示不满。卢毓也问刘平:“刘兄,你说这事不简单,莫非还别有隐情么?”
  刘平笑道:“隐情什么的,我可不知道。不过从这一张告示里,倒是可以看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我有些推测,不知诸位是否愿意听听……”其他人一听他这样说,都围过来。刘平环顾四周,一指外头:“我这也只是猜的,未必猜得准。你们听听就罢了,不要当真,也不要外传。”柳毅拍拍桌子,竖起手掌发誓道:“今日刘兄之言,若泄与无关人知,我柳毅甘愿五雷轰顶。”众人见他带了头,也都纷纷起誓。
  刘平不缓不急地啜了口酒,转了转酒杯,抬头对柳毅道:“柳兄,你可还记得告示原文是什么?”
  过目不忘是读书人的基本功,柳毅张嘴就开始背了起来。当他背到某个特定段落时,刘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诸位,听到了么?告示这一段说,邺城不稳,亟需整顿,闲杂人等一律驱逐出城云云。”
  诸人交换了下疑惑的眼神,都不明白刘平的意思。刘平敲了敲桌面,沉声道:“这告示说要驱逐闲杂人等,可这闲杂人等究竟是谁?怎么界定?却没提及,没有规章可循。换言之,他审配指谁是闲杂人等,那谁就是。今天他可以说你们的仆役是闲杂人,赶出城去;那明天万一说到你们也是闲杂人等,你们如之奈何?这一句模糊的话,就是审配的手段。”
  众人俱是一愣,他们倒没想这么多。可刘平这么说,似乎又颇为在理。卢毓道:“审配再偏袒,也不至于驱逐我等吧,难道他想把幽并青几州的世族都得罪光?”
  刘平冷冷一笑,没回答这个问题,又继续说道:“你们可去看过告示原文?那落款处有个大红印,乃是大将军的专印。”柳毅道:“审配代袁绍掌后方,这又怎么了?”
  刘平道:“整顿邺城,只用邺城卫就够了,审配何必多此一举用大将军印?要知道,正印已被袁绍带去官渡,副印在袁府深藏。审配要用印,还得跟刘夫人去借。”
  这一句质疑一出,堂内登时一片寂然。所有人都不期然地皱起眉头,陷入了思考。审配这个古怪行为,殆不可解,于是大家都把目光投向刘平,等他揭秘。刘平徐徐起身,右手向外一点:“前日寿宴你们也去了,那些杂耍艺人表现不俗,得了刘夫人不少赏赐,好多官吏请他们府上献艺。可如今这告示一颁布,这些艺人居然都被清出邺城了,审配为何要急匆匆地赶他们走?”
  “只怕这里面鱼龙混杂,有曹贼的奸细混入吧?”一人试探着说。
  刘平的指头一敲桌面:“不错!你会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大家都这么想——但这恰恰是审配让我们这么想的。”他负手在堂下来回踱着步子,不时伸展右臂,用力挥舞,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手势。
  “若只是为了对付杂耍艺人,审配下一道命令就是,何必大费周章搞整肃清城?可他却发了告示,还用了大将军的副印。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审配的用意,根本不是这些窃居邺城的流民,而是另有所图!这个图谋还相当得大,已经超越了邺城卫的能力范围,所以他才会用大将军印镇在那里,以便未来有事的时候,可以随时代表袁绍的意志。”
  刘平这么一分剖,卢毓忍不住问道:“那刘兄所谓大事,究竟是什么?”
  刘平把酒杯举起来,一下将其中酒水泼在地上,抬眼逐一把众人扫过去:“审配的真正用意,正是在诸位身上。他搞这么一出,是打算不动声色地把你们与仆役之间隔离开来。这些仆役一离开新城,你们身边只剩寥寥数人,届时审配便可随心所欲,你们只能听之任之,没有半点反抗之力。”
  士子们听到这一句,无不色变。他们带这么多仆役来,表面上是照顾衣食住行,实则是有保镖之用。这些人都是家族选拔出来的好手,危急关头可以起码做到自保。若按照刘平的说法,审配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把他们这点最低限度的武装解除,那他的用心可就真的要深思了。
  卢毓道:“刘兄,兹事体大,你可确定么?”
  刘平道:“虽无明证,但咱们被赶来这个旧馆居住,岂不就是个先兆?”柳毅瞪大了眼睛,促声道:“你是说……”刘平淡淡道:“把冀州与非冀州的人分开,自然是方便他们办事喽。”
  “办什么事?”柳毅沉不住气。
  刘平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把泼光了酒水的杯子掷到地上,“啪”地摔了个粉碎。
  之前的馆驿是混住,冀州与非冀州的混杂一处。可这一次迁移,搬家的却全是非冀州籍的士子,早就有许多人心怀疑惑,刘平这么一解释,他们顿时恍然大悟。他摔杯的动作,犹如向滚烫的油锅里扔入一滴水,激起无数议论。
  刘平注视着激动的士子们,心情却异常平静。
  他刚才的那些推断,若是细细想想,都是牵强附会、不成道理。但他的听众已经对审配先入为主,他只消用一些反问与疑问,不断把不相干的论据往审配身上引,听众自然会补白出他们最想听到的结论。他们对审配怀恨已久,只要稍微一煽动,审配做什么他们都会认为是处心积虑。
  其实馆驿搬迁之事,是刘平向辛毗建议的,审配只是批准而已。但刘平刻意隐瞒了这个细节,夸大了审配在其中的作用;而那一则告示的内容,其实是司马懿代审配起草的,用大将军印只是因为审配这个人好名,以幕府之名落款显得威风。两处关键,均与士子无关。
  正如卢毓所言,审配再看不起外州人士,也断不会对这些士子动手,得罪诸州世族。这些浅显道理本来一想就通的,可众人为刘平言语蛊惑,竟无一人醒悟。
  这就是司马懿所谓的补白之计,刘平小试牛刀,却发现效果惊人。
  刘平见众人的情绪越发激动,弯起指头磕了磕案沿:“诸位莫要高声喧哗,若被人听见,便不好了。”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他无形中已成了这些人中的权威,令行禁止。柳毅搓了搓手,一脸激愤道:“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刘兄,你说如何是好?”
  刘平闭上眼睛沉思,旁人也不敢惊扰他,都焦虑地等待着。过了一阵,刘平“刷”地睁开眼,沉声道:“危机迫在眉睫,诸君若想活命,唯有离开邺城,或有活路。”
  卢毓道:“审配布了这么大的局面,岂会容我等随意离开。”
  刘平道:“辛先生不是帮我们争取了三日么?这三日里,诸位不妨以搬迁为借口,把自家仆役都集中起来,尽量不要分开。你们每人都带着十来个仆役,三十几人都聚到一起,也有三百之数,可堪一战。”
  最后四个字说出来,如同一把大锤在每个人的心中重重砸了四下。可堪一战,这就要说,要跟袁氏彻底撕破脸了?这些人虽对审配极度不满,可要让他们公开与河北袁氏决裂,却实在为难。何况这里是袁氏腹心,他们这三百人,能有什么用处?
  刘平看出了他们的犹豫,顺手拿起一副竹筷:“一根竹箸,一折即断;三根竹箸,纵然能折断,手也要疼一疼。投鼠忌器的道理,诸位都明白。审配为何搞邺城整肃,还不是忌惮你们聚在一起的力量么?这三百人夺城不足,若真心想出城的话,他们却也拦不住。”说到这里,他放缓了语速,“人为刀俎,你们就甘心做鱼肉么?”
  “可走去哪里呢?各自回家吗?”卢毓满面忧色。如果就这么回去,家族势必会招致袁绍的怒火。刘平胸有成竹,一指南方:“不,去许都。”
  这个建议提出来,大家都是一愣。去许都?许都不是曹操的地盘么?柳毅狐疑地瞪着刘平:“刘兄,你是让我们去投曹?”
  “诸位莫要忘了,许都又不止有曹操,尚有另外一人可以投效。”刘平淡淡说道,然后虚空一拜,“当今皇帝,汉家天子。”
  众人面面相觑,一人失笑道:“刘兄,你说别的在下都很认同,可这个未免玩笑了。天子如今是怎么境况谁不知道,自己尚且寄人篱下,哪里还有投效的价值。”另外一人道:“我听说董承败亡以后,汉室急着向曹家示好,把能给的朝职都封了曹家人,咱们过去,怕是连个议郎都当不上啊。”另一人道:“说不定天子还得跟你借仆役呢。”
  大家一齐哄笑。刘平心中苦笑,用极细微的动作摇了摇头。老一辈的人曾感受到过汉室天威,心中尚存敬畏;而这些年轻人生于末世,长在乱世,心目中的汉室早就成了一个大笑话。观一叶而知秋,从这些边陲世族士子的态度,便知天下人心所向。
  所谓汉室衰亡,实际上就是汉室逐渐为人淡忘的过程。这个趋势是否可逆,自己的努力会不会只是缘木求鱼?一个疑问悄然钻进刘平心中。
  这时,卢毓突然一拍桌子,叫了一声“好”!柳毅问他怎么了,卢毓大笑道:“我等乱了方寸,竟然没体察到刘兄苦心。这南下投天子,可真是一步妙棋。”
  这下别说其他人,就连刘平都愕然地望向卢毓,不知他何出此言。
  卢毓道:“大家不要忘了,咱们待在邺城的理由,是同去许都聚儒。我们出城南下许都,不过是提早几日离开罢了,审配就算气疯了,也挑不出毛病。”
  一人疑道:“可是许都是曹氏地盘。如今袁曹开战,袁绍万一打胜了,咱们家族岂不惨了?”卢毓拊掌笑道:“许都是曹氏盘踞不错,但毕竟打出来的是汉室大旗。袁绍又是汉家的大将军,我们公开宣称是去效忠皇帝,便不必与他彻底撕破脸,家里也背不上通曹的罪名。投汉不投曹,这就是刘兄之计的精妙之处了。”
  大家一听,轰然叫好,看向刘平的眼光又多了几丝敬服。刘平怔怔呆在原地,他原本的目标,只是煽动这些士子的情绪,没想到卢毓居然在不知觉的情况下,分剖出这层深意,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倘若这些人能够进入许都,汉室局面应该也会为之一变吧。刘平暗暗攥了下拳头,想要不要把计划修改一下。
  曹丕恭敬地垂手等在刘府门口,望着紧闭的朱漆大门。在他与大门之间,有五名卫士排成一条线,彼此相隔数尺。最中间的那一位壮汉神色阴郁,披挂齐全,手中还握着一把佩剑。
  曹丕现在知道了,这人是甄宓的二哥甄俨,名义上是专门负责刘府的安全,实则是为了看守他妹妹。他的铠甲披挂整齐,连绦带都束得一丝不苟,应该是个认真谨慎的人。曹丕偶尔抬头,看到对方正盯着自己,便回一个茫然的微笑,然后低下头去。
  甄俨盯了一阵曹丕,又把视线转移到即将靠近大门的一辆木轮车上去。其实无论是曹丕还是那木轮车,甄俨都不认为是个威胁,但他不敢掉以轻心——他太了解自己的妹妹了,那简直就是“匪夷所思”四个字修炼成了人形。她总能想到一些荒唐又疯狂的办法,甄俨自认在想象力上无法与妹妹相比,只好用最笨拙的办法去杜绝一切可能性。
  甄俨根本不想做什么刘府的护卫,这对一个校尉来说实在是大材小用。他的实职是邺城卫的统领,管理着整个邺城的城防。可审配告诉他,甄宓是你们甄家的人,理应由你来亲自解决。甄俨知道这是审配想架空他,但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甄宓逃出邺城,那家族的声誉就全毁了。为了甄家的前途,甄俨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来,不能假手他人。
  这时府门发出一声响动,旁边校门开了半扇,一名衣着华美的女子提着篮子从里面走出来。甄俨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心情紧张起来。他认识这女人,她叫貂蝉,是邺城一位士子的夫人,如今是刘府最受欢迎的人,可以来去自如无须通报。据说前几天让这些卫士疲于奔命的寿宴献艺,就是出自她的建议。
  不知为什么,甄俨一看到貂蝉的身影,身体就莫名激动。他早已婚配,也知道貂蝉嫁了人,可一看到那道曼妙的身影,还是控制不住有些口干舌燥。
  任红昌走出门来,撩了撩额头的头发,把篮子伸向甄俨,妩媚一笑:“甄校尉,你可辛苦了,检查一下吧。”甄俨忙不迭地把篮子接过去,随手翻了翻,篮子里都是些鲜果布帛,想来是刘夫人的赏赐。甄俨把篮子还回去,交接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在任红昌的手背上蹭了一把。
  这是何等滑腻细嫩的手啊,甄俨一瞬间有点迷醉,然后又紧张起来,这可是唐突之极的行为。不料任红昌面色如常,把篮子接过去,向甄俨道谢后就离开了。甄俨长出了一口气,抬起自己的手在脸颊上蹭了蹭,那种滑腻感让心头一阵荡漾。
  任红昌走到曹丕跟前,说咱们回去吧。两人并肩而行,慢慢走到一处河道旁。邺城新城为了追求风雅,在城内修了数条纵横河道,道旁还遍植垂柳,石基垫肩,是个幽静的去处。尤其是大战开启以后,来的人就更少了。
  任红昌走到一块平整的大石旁坐下,打开篮子把里面的瓜果都拿了出来,摆满了石案。曹丕安静地站立一旁,一言不发。远远望去,还以为是一个侍女一个童子在忙里偷闲地赏春。
  篮子拿空了水果以后,任红昌从底下一个垫层里抽出两张折好的麻纸文书,递给曹丕。曹丕打开一看,落款都盖着殷红的大将军印,条印分明。他赶紧将其揣在怀里,还左右看了看。
  见文书收置妥当了,任红昌长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这都是甄宓的功劳。那姑娘可真是个奇才。她想出来的办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曹丕把文书重新折叠好,放入怀里,没动声色。任红昌眨了眨眼睛,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这男孩的表情,促狭道:“这么聪明的姑娘,你都能靠一曲《凤求凰》勾搭上,也算是个奇才了。”
  曹丕苦笑一声,脖颈处的牙印隐隐做疼。父亲曹操年少时和袁绍是亲密好友,他绝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儿子居然会去勾引袁绍的儿媳妇私奔。
  “对了,她还让我问问你,有没有好好练琴。”任红昌揶揄道。
  “我哪有那种匈奴时间。”曹丕有点恼火地嘟囔了一句,脸色却有些泛红,“如果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任红昌身子却没动,她软软靠着石案,欣赏着河道旁已经翠绿一片的垂柳,秀容浮现出几丝难以名状的寂寥。她轻轻磨动红唇:“真羡慕你们啊……”
  曹丕惊讶地看向任红昌。在他的印象里,任红昌虽然形象多变,可从来都把自己的内心裹得严严实实,从不袒露心声。刚才那一声轻叹,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任红昌转过头来,对曹丕道:“你是否觉得我水性杨花、不守妇德?”曹丕吓得连连摇头。任红昌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不必掩饰了,男人根本不懂遮掩自己的心思。你纵然不说,心里也一定在嘀咕。我从前追随吕布,后来做了郭祭酒的宠妾,又来做皇帝的侍婢,岂不是淫乱得很?”
  一时间曹丕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任红昌拿起一片小石子,扬手丢入河道里,泛起几丝涟漪:“我羡慕甄宓。我应该如她一般率性而为,轰轰烈烈地谈一段情,才不枉费此生。甄宓说她心羡卓文君,我又何尝不是——”她的声调陡然提高了一点,“哪怕像普通女子一样,学学女红,读读《女诫》,寻个如意郎君,相夫教子,终老一生也好。甄宓避之不及的人生,对我来说也是奢求。”
  “生逢乱世,皆有不得已之事吧。”曹丕笨拙地劝解道。一抹苦涩与坚决同时出现在任红昌的脸上:“你说的不错。我有我不得已的责任,我舍弃了这么多东西,就是为了完成这份责任——二公子,你会帮我么?”
  曹丕以前也知道,任红昌不是中原人氏,她来这里是想寻求支持,以求复国。他不知道那个国家在哪里,也不清楚任红昌的打算。但一接触到她忧郁的眼神,曹丕热血涌上,一拍胸脯道:“我一定帮你!”
  他对任红昌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感,既不同于对母亲的眷恋,也不同于对伏寿的迷恋。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描述的话,应该是“大姐姐”。曹丕有姐姐,可他几乎见不到她们。身为弟弟的体验,他要从黄河被救起时才觉醒。这一路北上,曹丕在任红昌身上感觉到了来自姐姐的呵护,这让他感到温馨,同时也激起了他的保护欲。
  面对曹丕的慷慨激动,任红昌笑了笑:“曹家公子的承诺是很贵重的,不要随意许诺啊。”曹丕道:“怕什么,有郭祭酒在呢。”一听到这个名字,任红昌面色一黯,却没多说什么。
  曹丕见任红昌似有疑虑,抬起三指对天发誓:“我曹丕在此起誓,必助任姐姐复兴国统,子孙亦然。如有违背,天雷共劈。”
  任红昌摸摸他的脑袋,用力揉了一下:“有你这句承诺我就放心了。”她站起身来,递给曹丕一个果子,说你把文书带回去给陛下和司马先生,我还有点别的事情。曹丕一楞,问她去哪里。任红昌嫣然一笑:“我去找甄宓的哥哥谈谈心,大人的事,你就不要问了。”
  曹丕脸色一红,赶紧转身离去。任红昌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以后,仰望东方的天空,忽然轻轻叹了一声,把头发绾起一个蛇鬓,又返身朝着袁府走去。
  曹丕怀揣文书,朝着馆驿走去。他现在身上也带了一块随行的腰牌,所以也不担心沿街搜捕的卫兵。他怀里的这两份文书,都是司马懿亲自拟定的,一份是城防调令,还有一份是模拟袁绍笔迹的书信,后者是为了进入许攸私宅而准备的。许攸被软禁在家,任何人不得进入,唯一可能接近的办法,就是伪造袁绍的手令。
  他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右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的文书,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一个小小的念头悄然从曹丕的意识深处爬出,像春天的毛毛虫一样,顽强而坚定地向上攀缘,很快就爬到了心尖。
  “文书既然在我这,为什么我不自己去呢?”
  这个念头一想出来,便无法抑制。胡车儿想要通过徐他转达给许攸一句话,而这句话与当年宛城之战密切相关。曹丕来到邺城,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许攸,搞清楚当初在宛城到底发生了什么。直觉告诉曹丕,这件隐秘很可怕。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能单独去见许攸。无论是任红昌还是当今天子,都最好不要插手宛城之事。
  而此时,正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曹丕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这么做有点背信弃义,可他别无选择。他朝前走了三步,又后退了五步,脚尖一转,眼神变得坚定,整个人朝着右边毫不犹豫地走去。
  许攸的宅邸不算是秘密,他们一早就已经打听好了。这是一座位于西城区的深宅,许攸一家都在这里住。门口有大将军幕府直属的卫兵看守,这些人连审配的面子都不卖,唯袁绍命令是从。平时一日三餐都由幕府派人送到门前,再由卫兵送进去。
  曹丕把自己的仆役服脱掉,从成衣铺里买了一套成人的旧短袍换上。他的身材不低,这套短袍并不显宽绰。他又用炭笔在嘴边淡淡地扫了几笔,让自己起码看起来年长了五岁。曹丕准备停当以后,忽然又想到什么,就地打了一个滚,沾了好多灰尘在衣服上头,径直朝着许攸深宅走去。
  “干什么的!?”一名卫兵看到曹丕走过来,端起钢枪大吼一声。曹丕毫不畏缩,一直走到快顶到枪尖才停下脚步。没等卫兵再次发问,曹丕先低声做了一个手势:“东山来人。”然后亮出一块木牌。
  那块木牌是蜚先生赠送给刘平的,代表了东山身份,在他们逃离白马的过程中起了关键作用。现在曹丕又把它拿了出来,打算故伎重演。卫兵拿起木牌检验了一番,面露疑惑。这牌子是东山颁发的无误,但东山的活动范围一直是冀南,邺城是不允许他们的势力进入的,而且,眼前这个家伙未免太年轻了吧?
  东山在普通袁军士兵眼中,多少带点神秘色彩,里面充斥着奇人异士。所以卫士对曹丕的疑心稍显即逝,东山的人嘛,古怪一点也很正常。
  曹丕注意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官渡急报,主公有密事与许先生相商。”然后他把司马懿伪造的袁绍手令递了过去。卫兵接过手令,打开来看,确实是袁绍手笔,说见信如见人沿途不得阻挠云云,落款大印鲜明无比。
  曹丕道:“我可以进去了么?”卫兵犹豫了一下,身体却没动:“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不允许任何人与之接触。你可以把信函给我们,我会转交给他。”
  曹丕眉毛一挑,把怀里的另外一份公函露出个边:“主公在手令里说得明白,这函干系重大,必须亲自交到许攸手中。在许先生亲手拿到这封密函拆开之前,我不会允许任何人碰它——你想把它拿走么?”
  卫兵没敢接受这种挑衅,他胆怯地后退了一步道:“可我们也是奉了命令……”
  “你在质疑这份手令是假的喽?”曹丕低声吼道,把袁绍手令扔到他脸上,“官渡战事正急,若因为你而耽误,这责任你敢承担么?!”
  卫兵没有回答,可还是没动。曹丕冷笑道:“很好,我这就去回禀主公,可不是我没把密函送到,而是有人不太想让主公在官渡获胜,所以在此许以阻挠。”曹丕说完,转身要走。
  刚才那句话太诛心了,卫兵一听吓得脸都白了。曹丕这一走,就等于坐实了他里通曹操,这个罪名扣得实在太大。他连忙把曹丕拉住,解释说自己也是照章办事。曹丕道:“我对你的解释没兴趣。我只想知道,凭着主公的手令能不能进去?”
  卫兵这次不敢再阻拦了,但要求必须有人跟随。曹丕也没坚持,就让两名卫兵跟在左右,亦步亦趋地往里走去。卫兵们把守的位置,是在许家宅邸外围的里坊,再往里走上二十几步,才算是许家宅邸的正门。
  卫兵敲了敲门,从里面走出一个侍婢。侍婢以为是来送饭了,把上次吃剩下的食盒拿了出来,卫兵一挥手,表示不是为了这事。侍婢一愣,连忙放下食盒,放他们进来。
  院子里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正趴在地上玩着沙土,一名姿色还算不错的女子在一旁照顾着他。女子看到他们,连忙别过脸去,用袖子挡住。曹丕心想,这大概就是许攸的家眷了吧。他没有多做关注,继续朝前走去,来到一间青砖铺地的瓦房前,许攸就在里面。
  曹丕迈步上前,要去敲那扇房门。他看到卫兵也跟了进来,眉头一皱:“你要干吗?”
  “你递送密函的时候,我必须在场。”
  曹丕冷冷道:“笑话,你都说是密函了,还要在场?等下我呈递完密函,还要等许先生给主公回书,才赶回官渡。这等军机大事,你区区一个小卒也配参与?”
  “我必须确保许先生安全。”卫兵还在坚持。
  曹丕转向他,高举双手,不耐烦地喝道:“你可以搜一下,看我是否带着什么凶器!”卫兵检查了一番,除了胸前那封密函,别无可疑之处。卫兵没办法,只得悻悻退了下去,却不肯离开,站在院子当中等着曹丕出来。
  曹丕敲敲门,大声道:“东山来人,主公密函!”屋里传来一个声音:“进来吧。”这声音尖细锐利,好似铁枪尖在铜镜上摩擦的声音。曹丕轻轻推门迈进去,把门顺手带上。他一抬头,看到堂前一人在伏案奋笔疾书,背后堂中还挂着一把长剑。这人头发花白,脸形极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锥子。
  他对曹丕的进入恍若未闻,也不抬头,继续在写。直到这一页纸都写满了墨迹,他才心满意足地吹了吹气,把毛笔挂起来,用旁边的丝绢擦了擦手,向堂下的曹丕望去。
  “东山来人,主公密函。”曹丕重复了一遍。许攸看看窗外,问道:“卫兵没为难你吧?”曹丕道:“有主公手令。”许攸“哦”了一声,却不急着追问,他走到窗前,对院内的妻子挥了挥手:“我要谈主公的要事,你们都站远点,别在这里碍事。”
  他妻子连忙扶着孩子进了隔壁厢房。那名卫士本来不想走,可许攸一双三角眼一直盯着他,也不说话。他实在顶不住,只得又退到院门的位置。
  许攸把窗户关好,回到案几前跪定。他用胳膊肘支在案几上,身子前俯,似笑非笑道:“曹阿瞒好胆识,竟敢把自家公子送进邺城。”
  第九章 鼎镬仍在沸腾
  许攸这一句话声音不大,听在曹丕耳中却如晴天霹雳,连心脏都登时慢了半拍。许攸看到曹丕脸色煞白,捋髯笑道:“你有胆子冒袁绍之名来找我,却没胆子被我说破?”
  曹丕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许攸也不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仿佛在鉴赏一件刚烧制好的土俑。过了半晌,曹丕才缓缓问道:“您,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许攸把身体后仰,颇为得意:“我怎么会看不出来,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曹丕一怔,许攸当年和袁、曹都是好友,来往颇多,许攸见过他不足为怪。但事隔数年,他还能一眼认出曹丕,这份眼力可真是不凡。
  再回想许攸刚才把闲杂人等赶散的动作,曹丕可以确认,他一进屋子就被许攸看穿了——这可与他想象的开场不符。曹丕有些窘迫地把视线挪开,然后觉得不能露出怯懦,又鼓足勇气挺直胸膛,却遮掩不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这一切都被许攸看在眼里,捋髯不语。
  曹丕把心一横:“那许伯伯您打算怎么办?喊人来抓我么?曹家的世子可是值不少钱的。”
  许攸听到这话,不禁失笑:“世侄哇,我若想抓你,你一进门我就喊卫兵进来了。你不必强作镇定,也不用故作坦诚。你放心好了,我现在把你献出去,可是个赔钱买卖。”
  曹丕眉毛一挑。这人果然和风评一样,是个商贾性格,无论什么东西,在许攸眼中都是囤货居奇的道具。对此,曹丕又是放心,又是担心。放心的是,只要开出一个令他满意的价格,他会做任何事;担心的是,到底是多么高昂的价格,才会让这个人满意。
  “请问为何是个赔钱买卖?”曹丕问。
  许攸朝南方轻描淡写地瞥了一眼,稀疏的胡髯一抖:“如今袁、曹在官渡已经撕破了脸皮,成了不死不休之局,胜负难料。袁胜则曹死,留你一个败族孑遗毫无意义;曹胜则袁死,你爹阿瞒还要跑来找我报仇。这买卖赚则是蝇头小利,赔却是身家性命,谁会去做?”
  曹丕心中一动,听许攸的口气,似乎对袁绍的前景不是很看好,这与其他人大相径庭。他试探着问道:“您觉得官渡之战胜负如何?”
  许攸用左手比了一个六,又用右手比出一个四。曹丕道:“我父亲胜算四成?”许攸摇摇头:“不,是六成。”
  曹丕闻言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无论田丰、逢纪还是公则,最多只是在战略上有分歧,但对袁绍取胜都信心十足。许攸是唯一一个看好曹操的袁家高层谋士。
  许攸看出曹丕的惊疑,摸了摸他锥子般的下巴:“袁绍若是只带一个策士去,曹公必败——但他手底下能人太多了,嗓门一个比一个大,袁绍又是个多谋寡断之人。九头之鸟,各飞一方,只会落在尘埃里。只要阿瞒犯的错误比袁绍少,就大有胜算。”他说到这里,拍拍后脑勺,自嘲道,“你以为我为何会被软禁?还不是因为多说了这么一句话嘛。”
  曹丕注意到,许攸谈到自己父亲时,用的是“曹公”或“阿瞒”,说袁绍时则直呼其名。这个微妙的细节,是许攸向他表明了态度。曹丕想到这里,抱拳道:“许伯伯果然深谋远虑。”许攸突然眯起眼睛,细细哼了一声:“你小子年纪不大,阿瞒的精明狡猾可是全学会了。你敢孤身来找我,自然是算定我不会把你献出去,又何必惺惺作态?”
  曹丕被说破了心事,也不尴尬,朝前走了几步,郑重其事拜了三拜:“小侄身在敌营,深自戒惧。此自保之道,万望许伯伯谅解。”
  许攸摆了摆手:“阿瞒当年对我还不错,他儿子登门拜访,我岂能不念故人之情。”曹丕一听他的口气颇有含义,连忙顺坡下驴道:“我父亲时常提起您呢,您什么时候能去许都一叙就好了。”
  “去许都啊……你做得了主?”许攸斜眼瞥向曹丕,目光锐利。这个话题太敏感了,若对面不是曹操的儿子,许攸可不会轻易谈这件事。
  曹丕对他的目光毫不躲闪:“我父亲求才若渴,以先生的高才,到许都何愁不被重用。如若小侄猜测不错,您在邺城,不正是在等待这么一个契机么?”
  许攸闻言大笑,一拍案几:“不错。成事之道,乃在待价而沽。在最正确的时机把最合适的东西卖给最需要的人。等到你父亲需要我的时候,我自然会去。如今时机未到,我投去做什么?”
  “您何时有意,小侄愿为作保。”曹丕拍着胸脯,补了一句。
  曹丕知道许攸这人眼中只有利益。此时自己开不出太好的价钱,索性用自己的身份去给个承诺——曹操儿子做引荐,这个推荐的分量足够了。许攸听到他许下诺言,赞赏地点了点头,却没做回应。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曹丕在心里飞快地消化着,许攸居然有投曹之心,这可真是个意外收获。如果不是有事拖着曹丕,曹丕真想立刻赶回官渡,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和郭祭酒,为胜利添加一份力量。许攸则铺开一张新纸,不紧不慢地研磨着墨。
  等到墨研好了,许攸往砚台里浇了一点点清水,眼睛看着滴壶,口中说道:“阿瞒想跟我叙旧,一个使者足矣。贤侄亲自到来,恐怕还有别的事吧?”
  曹丕面色一凛,抱拳沉声道:“许伯伯目光如炬。其实小侄今日到此,是自己主张,为的只是向您求证一句话。”
  “哦?”这个古怪的要求令许攸颇为意外。
  曹丕咽了咽唾沫,一字一顿道:“这句话是一个叫胡车儿的西凉将领说的,只有七个字:魏蚊克大曹于宛。”许攸听到这一句话,纵然掩饰再好,眼神也掠过一道惊骇的目光,半晌才缓缓开口道:“贤侄你为何要追查此事?”
  “我乃是宛城亲历者,九死一生才逃出来。此事若不搞清楚,小侄寝食难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曹丕双眼中的戾气陡然爆发出来,像是一只凶猛的野兽。
  “魏蚊”这个名词,曹丕已经从淳于琼那里知道来历,是琅琊附近的一种毒蝎。董承临死前留下“魏蚊”二字,意义不明,或指在许都的籍贯琅琊之人。而从胡车儿这句话来看,这个人不光牵扯进了董承之乱,还与宛城之变密切相关。
  宛城是曹丕心中的一根刺,他大哥战死沙场,他也九死一生。曹丕一想到在许都还藏着这么一个时刻打算置曹家于死地的恶毒之人,就难以抑制杀意。他冒险潜入邺城,就是试图抓住这唯一的线索,把这只毒蝎揪出来。
  许攸把手一摊,无奈道:“宛城之战发生的时候,我还在南皮呢,一个月以后我才知道。贤侄你不去问贾诩、张绣,反而来问我,可真是问道于盲。”
  “您一定知道什么!”曹丕不顾礼仪,几乎冲到许攸跟前,“不然胡车儿不会临死前,要把这句话传到您这里!”
  “可我确实不知道啊。”
  “若您想待价而沽,尽管开个价,不然小侄可就要得罪了。”
  曹丕缓缓把视线移到许攸身后,那里正悬着一把佩剑。许攸一贯自诩游侠,喜好把剑搁在明处。曹丕脸色阴沉地说出那句话来,同时跪坐蜷缩着的双腿慢慢挺直。
  许攸可没想到前一刻曹丕还言辞恭谨地请他去许都,一提到宛城却突然变得杀意十足。他盯着曹丕疯狂的眼神,身子也想挪动。曹丕却冷冷道:“我师从王越,许伯伯以为如何?”
  许攸的动作一僵。曹丕的话是不是虚张声势,他不知道。但他已经许久没摸过剑了,等一下真打起来,可未必打得过这个气势惊人的疯子。他懊恼地回到案前:“如果我今日不说,你小子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吧?”
  曹丕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小侄死了,还有两个弟弟可为子嗣,所以为了宛城,小侄纵然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凡是精于利益计算之人,必然怕死。死亡对他们来说,是最不可接受的条件。曹丕想到从前郭嘉的教诲,一试之下,果然拿住了许攸的命门。
  许攸被曹丕逼得走投无路,拍了拍膝盖,无奈叹道:“贤侄啊,这件事我确实所知不多。”曹丕道:“只要您知无不言,小侄就心满意足了。”
  “你先别看那剑行不行?”许攸嘟囔了一句。曹丕这才把目光收回来,平静地看向许攸。
  许攸整理了一下思绪,慢慢道:“宛城之乱发生以后,天下皆知张绣与曹公彻底决裂。当时河北正在筹备南下,袁绍认为这是个拉拢张绣的好机会,就派了我前往宛城,设法与张绣缔结盟约。本来我跟张绣都快谈成了,结果贾诩突然半路里插了一脚,把我骂了回去。袁、张结盟的事,就此告吹。”
  曹丕点了点头。在张绣投靠曹操以后,这段往事被刻意宣扬过,以证明贾诩对曹公的识人之明。
  许攸道:“在我准备离开宛城的前夜,有一位将领偷偷拜访了我。这个人,就是胡车儿。”
  曹丕眼睛一亮,知道开始进入关键部分了。
  许攸道:“胡车儿告诉我,他听说贾诩骂走我的事,心中觉得很不安。他认为张将军投靠袁绍是个好选择,不明白贾先生为何那么做。我也想不明白,就问他贾诩是个怎样的人。胡车儿连连摇头,说他本来对贾诩十分信服,可自从宛城之后,他越来越觉得贾先生是个危险人物。我很好奇,问他为什么有这种感觉。胡车儿却不肯开口了,言谈间对宛城之战颇有悔意。我说如果你有意的话,可以跟我一起走。胡车儿拒绝了,他说不会背叛张将军。我便与他做了约定,倘若有一日他在张绣军中待不下去,可以投奔袁营,我保他一个前程。而胡车儿也答应,到了那一天,会把他的疑虑全数说给我听。”
  “就这样?”曹丕看起来很失望。
  “是的,我从胡车儿那里听来的,就这么多。再接下来,就是你告诉我,胡车儿临终之前留给我的话:魏蚊克大曹于宛。”
  “不可能……您一定还知道别的事情?!”曹丕有些失态地喊道。
  许攸道:“我刚才只说我从胡车儿那里听到那么多,可没说我只知道这么多。我刚才想到了一些推断,与我之前的揣测颇可印证,你到底想不想听?”曹丕立刻闭上嘴,死死盯着许攸,像是盯着自己的杀兄仇人。
  许攸也不想太过刺激这个家伙,瞥了眼门口,把声音又压低了些:“胡车儿让你带给我的那句话,是一把钥匙。有了这把钥匙,许多事情就可以想通了。想想看,魏蚊克大曹于宛,这句话什么意思?是说一个叫魏蚊的人——这也许是名字,也许是代号——是他在宛城杀死了曹昂。”
  一听到这名字,曹丕眼圈立刻红了。许攸没看他神情的变化,继续侃侃而谈:“张绣军中,没人叫这个名字,我也不认为这个魏蚊代表的是张绣军中的人物。张绣那时候是反曹的,如果是张绣麾下的人,没必要把名字遮掩起来——也就是说,这个特意用代号的人,是宛城以外的人。胡车儿特意强调这点,是在告诉我们,整个宛城之战的起因,实际上跟张绣甚至贾诩都没关系,是源自于一个叫魏蚊的外人的策划。”
  曹丕沉吟不语,仔细消化着许攸的话。许攸继续道:“我一直很好奇宛城之叛的起因。你仔细想想。当时张绣已经跟你父亲谈好了条件,你父亲亲自去受降。这么好的形势下,以张绣那种胆小谨慎的性格,为何降而复叛?这对他明明一点好处也没有。”
  “我听说,是我父亲让张绣叔父张济的遗孀陪床,导致张绣不满。”曹丕有点惭愧地说,不知为何想到了甄宓和伏寿。他们老曹家对别人家的妻子,一向情有独钟。
  许攸发出一声嗤笑:“张绣肩负数万人的命运,岂会为区区一个女人动怒,这不过是找个反叛的借口罢了。我看,张绣的叛变,八成是贾诩撺掇的。”
  “您的意思是,贾诩就是那个魏蚊在宛城的傀儡,两个人联手,劝说张绣借婶母之名发起叛乱?”曹丕反应很快。
  “贾诩那头老狐狸,不会受制于人。但胡车儿既然说魏蚊乃是宛城之战的谋策,这件大事没有贾诩的配合是不可想象的。”许攸说到这里,干枯的脸上浮现起阴冷的怨恨:“接下来,就是我出使宛城,被贾诩搅黄了结盟之事。贾诩此举,实在是莫名其妙,他先怂恿张绣叛曹,又回绝了袁绍的邀约,到底想做什么?”
  “贾诩很快就带着张绣投靠我父亲,剿灭了董承的叛乱。我父亲为了给天下人做个表率,宣布不再追究他杀子之罪,还升官进爵。”曹丕叹了口气。
  “不错!这才是最蹊跷的地方!”许攸一拍案几,眼睛发亮,“张绣先叛曹,再拒袁,然后居然又主动加入曹军,这岂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么?他当初老老实实地待着不就好了么?”
  “贾诩怎么会这么老糊涂……”曹丕说到这里,自己先笑了。如果贾诩都糊涂,那天下恐怕就没聪明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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