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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27 马伯庸(当代)
  杨俊还没答,郭嘉先说道:“还不是我这身体的毛病嘛。须得用我老师华佗的药方,才能缓解。只是这药方所需药材都比较稀罕,合药不易。我前一阵有点忙,把带的药丸都吃完了,只好让荀令君再弄点原料来。”
  “原料?”
  “是啊,华老师的药方,只有他和他的弟子懂得调配,旁人都不懂,我只好亲力亲为。”郭嘉拍了拍榻边,那里搁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锦盒,想来都是各类珍稀药料。
  “你是怕东山的人给你下毒吧?”杨修挑衅似的说,语中带刺。郭嘉哈哈大笑,抓起一个锦盒放在鼻下嗅了嗅,不屑道:“能害到我的人,只有我的老师而已,余者皆不足论。”
  郭嘉这是话里有话,杨修脸色一僵。杨俊赶紧打圆场道:“郭祭酒真是全才,谋略不说,居然还精通岐黄之术。华佗能有你这样的弟子,也足以自傲了。”
  郭嘉摇头道:“华老师若见了我,非杀了我不可……不过回想起当年那段时光,可真是幸福呀。每天除了背诵《青囊经》、采药合药以外,什么都不用想,心无旁骛地玩玩女人,踏踏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飞快地就过去了。”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浮现出感怀,把手里的杯子转了几转。
  杨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身子道:“说到这个,在下来官渡的路上,遇见一位仙师,自称是郭祭酒你的同窗,说华老师给你的药方未臻化境,尚缺一味药引。他给了我一个锦囊,中藏药引,说以此合药,药力更胜从前。”
  郭嘉看了他一眼,笑意盎然:“我的同窗,都是我的仇人,恨不得食我骨、寝我皮。谁会特意给我送来延寿的药引?”杨俊一脸坦然:“那位仙师头戴斗笠,面容看不清楚,也没留下姓名。我只答应代他转交,至于这锦囊内有什么,还请郭祭酒自己决断。”
  说完他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巧的紫线锦囊,递给郭嘉。郭嘉接过锦囊,端详片刻,眼神愈加明亮起来。他在手里把玩了一番,随手揣入怀里。杨俊一愣:“您不打开看看么?”郭嘉道:“不必看了,光靠闻就能闻得出,这确是好药无疑,合在药丸内——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呐。”郭嘉一边念诵着,一边拍打着膝盖。
  “这末尾四句,是出自曹公的《步出夏门行》吧?曹公的诗作,实在是精妙。”杨俊感叹道,这不是恭维,而是真心实意的夸赞。曹公虽然政治上名声不太好,但文学上一直被时人所称赞。
  郭嘉撇了撇嘴,举杯道:“你们知道么?曹公其实是两个人。”
  这一句话出口,杨俊与杨修心中俱是一凛,表情登时都不太自然。郭嘉难得地长长叹息一声:“他们一个是枭雄,一个是诗人。曹公为枭雄时,杀伐果断,有霸主气象;可他有时还是个诗人,诗人都是些什么人?任性妄为,头脑发热,行事从不考虑,根本就是胡闹。你们说对不对?”
  杨修觉得这种对话继续下去,走向实在难以捉摸,赶紧岔开了话题:“咦?贾文和呢?他怎么没来?”郭嘉道:“文和去找许校尉了。许仲康在乌巢刚回来,得有个人帮我去参详参详。我太忙了,顾不上。”
  杨修一愣,言外之意,乌巢这盘棋,郭嘉放手交给贾诩去处理了。郭嘉嘲讽地拎起锦囊,用小指头敲了敲:“这东西其实不该给我,应该给贾文和啊。他才是最需要灵丹妙药的人。”
  杨俊又寒暄了几句,看了杨修一眼,躬身离去。杨修知道,杨俊如今嫌疑颇大,还被许都卫骚扰过。这次北上,也是孔融出于保护他的目的。
  等到帐篷里只剩两个人,杨修冷脸问道:“郭祭酒把我叫过来,应该不只是与杨公叙旧吧?”郭嘉漫不经心地给自己又倒满一杯酒:“如今有件麻烦事,还得请德祖你帮忙。”
  杨修警惕地望着他。郭嘉道:“你知道么?关将军很快就要离开了。”
  “关羽?”杨修一惊。
  “不错。当初他归降时就与曹公约好了,只要刘备出现,他就一定会离开。”
  “这么说,刘备没死?”
  郭嘉无奈地摇摇头:“是啊。前几日靖安曹得到消息,刘备居然被袁绍派往汝南。结果关羽一听说,立刻跑来向曹公辞行。”说到这里,他感慨地用手指敲击酒壶的侧边:“这个玄德公,就连我都很佩服。关羽杀了颜良、文丑,我本以为这人一定会死在袁绍手里。可他非但没死,反而说服了袁绍,高高兴兴跑去汝南了——这家伙的运气,未免太好了。”
  郭嘉的郁闷可想而知,他原本打算借白马、延津两战杀死刘备,让关羽死心塌地留在曹营;杨修更郁闷,他本来计算得很好,等到刘备一死,把郭嘉的计策透露给关羽,让他诚心为汉室所用。结果这两个人苦心孤诣,却都低估了刘备的狡猾。
  郭嘉还好,关羽只是他计划中的一个捎带的小小成果,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而对杨修来说,关羽这一走,汉室非但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让张辽也去掉一个大制约。等于是一条潜在的胳膊被斩断。
  杨修强抑住心中失落,探身问道:“关将军要走,那曹公什么意思?”郭嘉撇了撇嘴,语气有些埋怨:“曹公还能有什么意思?他说了:‘各为其主,随他去吧。’哎,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曹公一会儿是枭雄,一会儿是诗人。当初玄德公在许都的时候,也是曹公一念之仁,把他放走,才有了徐州之乱,现在又是这样!都是诗人惹的祸。”
  “那么,需要在下做什么呢?”杨修试探道。
  郭嘉略一抬眼:“斩颜良、诛文丑时,你都与关羽合作过,他对你一定没什么警惕心,这个任务交你去完成最适合。”
  杨修何等聪明,已经猜到郭嘉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关羽若与刘备会合,我军南方将不复有宁日。所以德祖,你和张绣将军带些精锐潜伏起来,关羽一离开曹营,就设法把他干掉。我得下一剂猛药,治治曹公的诗人病。”
  第八章 邺城假日
  邺城里最豪奢的地方,莫过于袁绍的宅邸。这是一个七进的大院,正厅宏大,台阶有四重之高。这一天入夜时分,正厅前的院落点起了二十余枚大白蜡烛,照得如白昼一般。袁府上下家眷二十余口都聚在正厅中,以袁绍的妻子刘氏为核心环跪而坐,边吃着糕点,边朝院落里望去。
  院落里用一匹白绢铺在地上,上头搁着七个朱漆盘。忽然环佩叮当,众人先觉几缕熏香飘入鼻中,馨香几醉。再定睛细看,看到一名女子缓步走进厅来,走到白绢之上。
  这女子头梳双髻,身穿圆领长袖舞衣,下着绿膝襕裙,双脚红丝绣鞋,脸上略施黄妆,眉心一点浓黛,双眸若星,实在是漂亮极了。这女子站在绢上,两脚分开,右脚踏上一只浅盘,身体后倾,摆开起舞姿势。
  珠帘后头的诸乐师琴声缓起,她随乐而起,穿梭七盘之间,高纵轻蹑,红鞋巧妙地踏在盘子边缘,与地面不时相磕,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是兴于宣帝时的七盘舞,民间极为盛行,各地舞姬都会,只是跳得好的不多。这种舞讲究的是用脚踏盘叩地,叩出明快清脆之声,合于鼓点。此时这女子可算是个中翘楚,踩踏之余,不忘长袖挥若流云,飘逸不停,恍如仙子下凡,妙艳无方。袁家的家眷,不时发出惊叹声。就连不少侍者都偷偷站在檐下屋角,希望多看上几眼。
  一曲终了,称赞声此起彼伏。刘氏格外喜欢,拊掌赞叹道:“这位舞姬跳得真好,我当年曾在长安欣赏过一次宫中的七盘舞,也只那次可与之比拟。这是哪里找来的?”旁边一位管事道:“她是咱们邺城一位儒生的侍妾,从前就是倡家,在弘农颇有名气。”
  “想不到这儒生和曹阿瞒的性子倒是差不多。”刘氏乐呵呵地说。
  曹操的侧室卞夫人也是琅琊的一位舞姬出身,当初曹操娶她的时候,还颇惹起了一阵物议。那时候袁绍和曹操还是极好的兄弟,因此刘氏对这段典故颇为熟悉。
  “那人是一个狂生,择偶自然也是与众不同。”管事应和道。刘氏“哦”了一声,吩咐说给她些赏赐,请她再跳一次。管事应命而去。刘氏环顾院落,袁家家眷个个欢声笑语,让她十分欣慰。刘氏对丈夫那些事都不懂,家庭和睦对她来说,就是最大的胜利。
  可当视线最终落在她的正厅的角落时,刘氏不由得敛容叹息了一声。她的二儿媳妇甄氏此时正跪坐在那里,双手托腮,一脸无聊。在她身旁,剑眉星目的吕姬闭着眼睛,一副倔强的表情,双手居然还被镣铐锁住。在她们二人身后,站着四名侍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这个甄家的小丫头似乎从没看过什么《女诫》,更不知什么叫做妇道,满脑子里都是些古怪的想法。自从她嫁来袁家以后,肆意妄为,莫名其妙,与袁府其他人格格不入。可是二儿子袁熙对她却是百般宠爱,任由她胡闹。刘氏是个慈祥懦弱之人,唯恐对甄氏处罚重了,搞得家中不和。于是她只是偶尔训诫,不敢严管。
  在一个多月之前,沮授前来拜见刘氏,说要送一名姓吕的女子来府上暂居。刘氏把她送去与甄氏为伴,结果她万万没想到,这两个人凑到一起,竟合计着一起私逃。
  袁家是什么身份,四世三公的大族,如今却闹出这种笑话,这让河北士族怎么看?刘氏问她为什么出逃,她又不肯说,又不能打她一顿。刘氏没办法,只得去求审配,要来一支精锐卫队专门负责盯着袁府外围,府内还安排几个侍婢,亦步亦趋地跟着,不离半步。就这么盯着,前两天还是又跑出去了一次。
  “等到熙儿回来吧,他这个媳妇,我可管不了。”刘氏摇摇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到院落里。
  这时舞姬已经开始了新的一轮舞蹈。她手持两截带叶的桃枝,时而高举过顶,时而掩在身前。她忽然身子趋向正厅,双臂一动,把这两截桃枝抛向家眷们的席位。
  这桃枝有个名目,叫做“桃瑞”。据说若有女子接到这枝条,怀孕产下的子嗣,前途贵不可言。大户人家家眷观舞,都会安排这么一出,以示吉祥。所以一看到这桃瑞被抛出来,厅中已婚未孕的女子都起身想接,大呼小叫。可这桃枝却如同被什么无形的手托住一般,悠悠在半空飞了一段,落到了甄氏的手里。
  一下子整个院子的目光都集中在正在发呆的甄氏身上。甄氏开始没明白怎么回事,她一低头,看到“桃瑞”正落在自己身前,“哎呀”一声捡起来,两眼放光。刘氏在远处看着,微微点头,心想她再顽劣,毕竟还是知道女人最重要的责任是什么。
  “我与这位姐姐可真有缘,不如留下来叙话如何?”甄氏开口说,一脸期待。
  这个要求着实有些鲁莽,刘氏不由得皱起眉头。舞姬款款走下白绢,向刘氏和甄氏下拜:“夫人厚爱,小女子原应不辞。只是夫君初来邺城,走动不便,若不回返,难免见疑。”
  甄氏歪歪头,面露失望。在一旁的吕姬望着舞姬,呆在了原地。刘氏虽和善,却不是傻子,一下就听出了弦外之音。按时下规矩,即便是倡家,嫁人以后也不该抛头露面重操旧业。那个弘农的狂生肯让她来袁府跳舞,那就是存了交好袁公亲眷的心思。如今这舞姬婉拒,只不过是想为她夫君争取些好处罢了。
  不过这舞姬舞跳得着实不错,言谈也颇有规矩。若她能借着桃瑞的事,规劝甄氏收心,未尝不是一件美事。于是刘氏笑道:“夫君那边不必担心,等下我派人去告诉他一声便是。我这宅邸里没有男眷,你不妨留宿一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舞姬再拜:“贱妾叫做貂蝉。”
  到了次日一早,一架轻便马车把任红昌送回了馆驿,她的精神很好,只是眼睛略微发红。
  “情况怎么样?”曹丕迎上来问道。
  任红昌用手帕蘸着井水擦去脸上的脂粉,回答道:“一切顺利。袁绍的老婆刘氏很好说话,跳上几段舞,说上几句家和妻贤的吉祥话,就能哄得她眉开眼笑——跟曹公的几位夫人可真不一样。”曹丕尴尬地撇了撇嘴,不知这句算不算是对自己母亲的夸奖。
  “任姑娘,你到底还有多少个身份啊。”刘平真心钦佩。任红昌就像是一个千面人,当你自以为了解到她的真面目,她扭身一变,又露出另外一张面孔。娇媚的宠妾、慈祥的养母、霸气的大姐,现在又成了一位技惊四座的舞姬,层出不穷。
  “人在乱世,不得不多学些技艺傍身。”任红昌淡淡回答,“现在我算是取得了刘夫人的初步信任,这几日我多走动一下,很快便可自由出入。”
  “我就说仲达的策略不会有问题吧?”刘平略带得意地说道。袁府这根线,是所谓“一石四鸟”之计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司马懿说袁府是邺城的核心所在,也是最薄弱之处,牵其一发,便可引动邺城上下。
  “至少目前没有问题。”任红昌始终对那个阴森森的家伙没有好感,但又不得不承认,他做事确实有章法。她能够被引荐入袁府,是司马懿暗中操作的,却没人把她和司马懿联系到一起。
  “对了,你看到吕姬没有?”刘平问。
  任红昌感慨道:“吕姬和他父亲一模一样,顽强得像块石头。她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可见尝试了不少次逃走都失败了。寻常人早就认命了,可她从来没放弃过。见到我以后的第一个手势,就是问怎么逃走。”
  “这么说来……上次那起马车事故,不是甄家小姑娘要私奔,而是吕姬要逃走?”刘平问。
  “没错。甄家的那个叫甄宓的小姑娘对吕姬着实不错,一直护着她。昨天晚上我刚把刻字桃瑞扔给她,她立刻就领会了我的意思,开口相留,我才有机会接近吕姬——不然起码也得花上十几天工夫来培养感情,才有机会留宿。”
  曹丕听到甄家小姑娘,难得地失神了一下,脑海里不期然地回想起那姑娘的容貌,赶紧晃了晃脑子,把她的影像从伏寿身边驱散。
  “前几天那次出逃,正是甄宓出的主意,要助吕姬离开邺城。若不是碰到二公子,她们几乎成功了。甄姑娘昨天晚上可是没少埋怨你。”任红昌有意无意地看了曹丕一眼,看得他面色一红。
  “这么说来,她也是自己人喽?”刘平道。
  “不见得。”任红昌难得地露出头疼神情,“这姑娘极有主见,很难被别人言语所影响。她是要帮吕姬脱困,但她只按自己的想法来,对其他人都有排斥。我昨夜试探着说服她,都失败了。这姑娘无法捉摸,若驾驭不了她,她只会对整个计划造成阻碍。”
  刘平疑道:“甄宓为什么要帮吕姬?她不是袁家二媳妇么?怎么帮助外人?”
  任红昌露出一丝奇妙的笑意,还带着点困惑:“甄宓这姑娘啊,可真是个奇葩。你说她傻,其实聪明得很;你说她聪明吧,有时候却疯疯癫癫的,有无数荒唐念头。”
  “是怎么样的话?”曹丕突然插嘴,一脸好奇。
  任红昌道:“我也问她为何要帮吕姬。甄宓的回答是:她最讨厌的就是束缚,她已经在邺城被关了太久,艰于呼吸,渴望能自由自在地奔跑,帮吕姬就等于是帮她自己。我问她莫非不喜欢这段婚姻。你们猜猜她怎么回答?她居然说:父母之命都是虚妄,媒妁之言尽为胡说,择偶须要凭自心喜好,方是上品。”
  “这可是真有点离经叛道了,难怪刘夫人和你都要头疼。”刘平说。
  “这还不算什么。她居然还说,虽然如今嫁了袁熙,也不见得一世跟他。说不定这世上还有个司马相如,在等着与她这卓文君相见的呢。”
  刘平和曹丕听了,顿时无语。
  司马相如是汉景帝时的辞赋大家,曾在临邛卓王孙的宴会上,以一曲《凤起凰》打动了卓王孙的新寡女儿卓文君。卓文君不顾家里反对,与司马相如私奔到了成都,成就一段佳话。如今甄宓以卓文君自命,那是巴不得自己丈夫早死了……他们对袁熙虽无好感,但他这媳妇居然天天惦记着这种事情,可真是太令人同情了。
  “其实这话,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男子讲究唯才是举,女子怎么不能讲究唯才是嫁呢。”曹丕道。
  他说完这句,忽然发现任红昌和刘平都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刘平道,“我忽然有了个主意。”任红昌说:“我也有了个主意。”
  刘平转过脸来,笑眯眯地看着曹丕:“二公子,听说你学问不错,还能跟田丰聊上一宿呢。”曹丕登时紧张起来,手里冒出汗来:“那又怎么样?”
  “论起文才、学识,你也算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说你一句相如再世,并不算过吧?”刘平道:“袁府是咱们行动中的重点。如今任姑娘已取得刘氏信赖,若再能将甄宓控制在手,成功可能就又会大上几分。”
  “有任姑娘不是足够了么?”曹丕心慌意乱,连连摆手。任红昌很有默契地摇了摇头:“甄宓从小就有女博士的称号,才貌双全,这样的小姑娘,不能动之以理,只能晓之以情——后者我可不擅长。”刘平也附和道:“甄宓是计划的关键所在,何况你也不吃亏嘛。”
  曹丕快被这两个人逼得走投无路了,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如蒙大赦,飞也似的跑去开门。他打开门,看到原来是辛毗站在门口。辛毗对这书童的古怪神情没多留意,直接问道:“你家主人呢?”
  “正在屋中。”
  曹丕把辛毗带过去,然后借口打水一溜烟跑了出去,任红昌也避去了内室。
  辛毗看着任红昌的背影,劈头就对刘平喝道:“你小子好利害的手段。”刘平一脸茫然,辛毗冷哼一声,把一面腰牌扔过来。刘平接过腰牌,发现这是块铜制的熊罴纹牌,上头刻着“随行”两个字。
  “有了这牌子,你就可以随意在邺城内外活动,不受盘查——你小子行啊,我不过是压了你几天,你居然打通了府上的门路。”
  辛毗的口气充满了埋怨。他最初把这位狂士放入城内,本打算挫挫他的狂气,然后再收为己用。可没想到这才几天,人家就搭上了别的关系。
  刘平把乱发往后披了披,无奈地解释道:“刘夫人喜欢歌舞,开口相求,在下又怎好拒绝。”
  辛毗冷笑:“都说你狂,我看你比谁都精明。献妾求觐,好光荣啊?”他停顿了一下,把刘平拽得近了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底细。荀谌是我的老朋友,他可从未收过你这样的徒弟。”
  这个把柄,辛毗本来打算留到最后用的,但眼下这个狂士眼看就要脱离掌控,他只得亮出要挟。果然如他所预料的一样,“刘和”一听这话,连忙惶恐地跪倒作揖,说他被司马懿欺负得狠了,一时气愤,才想到献妾的办法,并非与辛毗作对。
  辛毗态度缓和了些,拍了拍他肩膀:“我那日偏袒司马懿,实是因为他是审配面前的红人。审配这人气量狭小,我若帮你,你必会被他报复。年轻人多抄几卷书,权当做学问了,我这也是保护你。”
  辛毗的话里暗示颇为明显。他一直在拉拢非冀州籍的儒生,如今刘平在儒生中人望颇高,属于必须握在手里的人。刘平心中暗笑。这一切果然和司马懿预料的一样,他把任红昌往袁府这么一献,辛毗立刻就坐不住了。
  “刘和”连连点头称是。辛毗又道:“现在你既有了随行的腰牌,走动就方便多了。还有什么需求,跟我说一声就是。”
  刘平觉得时机差不多成熟了,又深鞠一躬:“其实我正有个不情之请,想请辛先生帮忙。”然后他凑到辛毗耳畔,细声说了几句。辛毗抬了抬眉毛,一直到听完刘平的话,他的眉毛也没放下来。他沉声道:“我考虑一下”。然后转身离去。
  送走了辛毗,刘平穿戴整齐,也走出门去。卢毓和柳毅几个人凑过来,拉他出去喝酒。刘平挺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没那么拘束,有点当年在温县跟司马家几个兄弟吃喝玩乐的感觉。他们找了个酒肆,卢毓掏钱把场子全包下来,他们的仆役都站在门口,黑压压的一片。
  邺城不是前线,粮食充足,并不禁酒。于是这些人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酒酣耳热之际,这些人又开始拍着桌子大骂审荣为首的冀州士子。这几乎已经成为他们每次聚会的必备话题。柳毅哇啦哇啦又说了许多琐碎的事情,从守城士兵的态度到大将军幕府的政令,审配几乎是处处为难他们。卢毓屡次提醒他声音小点,刘平也出言相劝。柳毅醉醺醺地嚷道:“刘兄你这样的人,怎么也畏惧不言?不是被司马懿整怕了吧?”
  刘平不屑道:“趋炎附势之徒,岂配让我相惧,只不过君子不立危墙罢了。”
  “哈哈,刘兄你说这邺城是危墙啊?”柳毅大笑。
  刘平道:“审治中把咱们拘在邺城,不许离开,图的什么心思?打的是聚儒旗号,我看咱们不是游学,不过是人质罢了。眼下袁、曹打得正热闹,万一官渡有变,或者咱们各自家族有变,这危墙可就会哗啦一声倒下来,把咱们砸个粉碎,说实话——早知邺城如此险恶,我根本就不来。”
  酒肆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柳毅还不依不饶地追问:“可刘兄你已经在这了,又该如何?”刘平答道:“人必自助而后人助之,而后天助之。”
  在座的都是学子,都知道这是出自《易经》的话。刘平语气一转,举杯笑道:“我这只是随口乱讲,荒唐之言,无稽,无稽,咱们接着喝酒。”这些非冀州士子彼此交换了眼神。他们此前也都有预感,只不过没人敢像刘平说得这么透罢了。酒肆里的喧嚣声顿时变得小了,卢毓连忙道:“刘兄,你醉了。”
  刘平顺势站起身来:“确实喝得有点多了。你们先喝着,我出去走走。”
  离开酒肆以后,刘平本来涣散的眼神一下子恢复清明,这点酒对他来说,根本不成问题。他信步而行,沿途的士兵看到他的随行腰牌,都不敢过问。就这么七拐八绕,他很快转入一条僻静的内巷,这条巷子的侧面是一座破旧的土地庙,香火已废,罕有人至。
  他才一进去,司马懿就闪身从泥像后钻出来,把头上的蜘蛛网扯掉,一脸的不耐烦。
  “你到得可真晚。”
  刘平咧嘴笑道:“被那些士子强拉着喝了几杯。不过也没白喝,我的话,他们都听进去了。”
  他和司马懿在明面上是敌对关系,邺城馆驿人多眼杂,不能直接来往,都是靠曹丕传递消息。可有些话,是连曹丕都要瞒着的,所以他们只能到城里的某隐秘处碰头。
  司马懿道:“进展如何?”刘平道:“很顺利,任姑娘已经顺利打入袁府,随行腰牌也拿到了。刚才我还跟辛毗谈了一下,他说会考虑。”司马懿“嗯”了一声:“我这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不过我说你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么?一石五鸟啊。”他伸出五个手指头,在刘平眼前晃了晃。
  刘平咬了咬嘴唇,却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仲达,这件事我不会同意。”
  “在邺城杀掉曹丕的话,对汉室可是好处良多。”司马懿不甘心地游说道,甚至忘了摆出身段。他当初定计之时,就对刘平说可以顺手杀掉曹丕。曹丕如今是曹公的嫡子,嫁祸给袁绍,后续可选择的手段便会很多,腾挪空间会很大。可刘平却一直不同意,这让司马懿有些起急。
  “迂腐兄,你是肩负着汉室复兴之任,可不要又来什么妇人之仁。”司马懿愤愤道。
  刘平闭上眼睛,此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是曹丕在黄河里向他伸出的援助之手。作为政敌之子,刘平承认曹丕之死颇有价值;可这孩子是因为相信自己而来到官渡战场的,又在关键时刻救过自己的命。对刘平来说,这么做不是打击敌人,而是出卖同伴。这样的选择,不是他的道。
  “曹丕对我们,还有价值。”
  刘平缓缓开口道,把甄宓的事情说出来。司马懿听完以后,先是一脸怒气,可转瞬间突然敛起怒容,手指灵巧地弹了弹,恢复到云淡风轻的笑意:“你说的也有道理,如果曹丕能把甄宓控制住的话,对我们的计划,将有极大的助益。”
  这次反而轮到刘平起疑了。他这位兄弟勃然大怒时,意味着暴风骤雨;而当他没来由地露出笑容时,却往往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来吧,咱们来说说细节。”司马懿压根不给刘平质疑的机会,拽着他盘腿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刘平不好意思打断他,只得耐心地倾听着,那个疑问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司马懿面色如常地说着,心中却在勾勒着另外一幅图景。他和刘平有一点是相似的:绝不会害自己兄弟。只不过究竟什么算是害,什么算是帮,两个人的理解略有不同罢了。
  这一天,袁府上下人声鼎沸,都在忙着为刘夫人庆贺大寿。刘夫人本来表示前线正在打仗,不必大操大办。但那个叫貂蝉的舞姬,脑子里有各种奇妙的主意。她在邺城外转了一圈,请了大约两百余名民间艺人,在袁府内外支起了二十多个小场子。
  这些艺人有跳折腰的,有弄鼓的,还有些杂耍与驯兽,甚至还有个西域人会表演吞火,各展其能,精彩纷呈。所有的场子,要演足三天。在这三天内,邺城的居民只要说句祝寿的吉祥话,都可以聚到袁府外面来看外围演出——当然,真正精彩的小场都设在袁府内,只有祝寿的宾客才允许进去观赏。
  这些艺人在城外都是饥民,能给口饭吃就心满意足了,而邺城居民很少看到这种允许全民参与的庆典,祝一句寿又不破费什么,都纷纷涌过去看热闹;袁家主母的生日,各级官吏谁也不敢不来。于是这次寿宴办得热热闹闹,风光无比,花费又不多,让刘氏大为高兴,直夸貂蝉真是能人。
  在这一片喧嚣之中,审配手持酒杯,面无表情地踱着步子。周围的各色奇景根本激不起他的兴趣,也没有人敢来打扰这位邺城最高的统治者。说实话,这样的场景,只会让他感到心烦,庄严的邺城这两天快变成市墟了,什么贱民都敢放肆地四处游走。若不是碍着刘氏的面子,审配早就下令禁绝了。
  “那个叫刘和的是个狂生,他这个侍妾倒真有些手段。”审配的侄子审荣小心地陪在叔叔身旁,兴奋地四处观望。
  审配冷笑一声:“哼,什么狂生,献妾求宠罢了,这等人也只有辛佐治看得上。对了,荣儿,我听说你还派人去对付他的书童,结果冲撞了甄夫人的车驾?”
  审荣脸色变了变,只得承认。审配没怎么生气,只是淡淡提醒道:“以后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不要给人留下把柄。这次若不是仲达出手够快,我得费上一番手脚。”
  “叔叔教训得是。”审荣乖巧地答道,顺手擦擦冷汗。
  “你暂时也别在邺城待了。眼下官渡那边两军对峙,等到下批辎重过去,你也一起去,在战场上有些资历,将来也好在主公面前留个名。”
  “袁公兵力占优势,为何不一口气打过去呢?”审荣问。
  审配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现在跟曹阿瞒决战,纵然赢了,损伤也会不小,还给了四边野心勃勃之辈乘时而动的机会。多拖上几个月,等到曹军粮尽自溃,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下许都,大军留着元气,南边和西边可都用得着呢。”
  说到这里,审配忽然问道:“田丰在狱中如今情绪如何?”审荣道:“和原来一样,情绪很平静,偶尔骂人。”
  审配道:“他好歹也是冀州派的巨头,在邺城盘根错节的势力不小。记得吃喝优待,只是不许与人接触。”说完以后,他忽然发出一声感慨:“田丰如今被囚,沮授也失宠,冀州派正是群龙无首之际。若是官渡能胜,咱们南阳派可就彻底出头了。”
  这两人正说着,看到司马懿迎头走来。他看到审家叔侄,连忙过来施礼。审配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仲达,你怎么也跑来看这种东西?”司马懿回答道:“我是来给刘夫人祝寿的,正要离开。”
  虽然司马懿是河东人士,但审配对他十分欣赏,时常叫过来谈话,完全把他当成冀州人看待。审荣对司马懿也很亲热,尤其是司马懿果断杀了几个泼皮替他灭口以后,更是尊重非常。
  三人闲话了一阵,司马懿忽然问道:“听说大人您还为这次寿辰,特批了几百张入城状?”审配道:“不错,都是那个叫貂蝉的舞姬从城外游民中招募而来的,这次若非刘夫人寿辰,他们根本没资格入城。”
  “我叔叔手底下的书吏,可是忙了足足半宿呢。”审荣笑道。
  “不过您的辛苦,也算物有所值啊。这办得多热闹,刘夫人也很高兴。”司马懿环顾左右的小场,乐呵呵地说道,“之前都没注意过,咱们邺城附近可真是藏龙卧虎啊。”
  这句话听在审配耳朵里,登时让他的表情阴沉下来。司马懿这句话,意味十分深长。这些流民会舞蹈杂耍,邺城根本没人知道;那么,这些流民也许还会些其他特别的技能,邺城就更不知道了。而几百个这样不知底细的人,如今却在邺城的中心袁府活动。再往下推演下去,审配突然不寒而栗。
  这时候,他看到“刘和”和卢、柳等人簇拥而来,府外黑压压的一片,都是各地学子的仆役,表情更是有些难看。
  “辛佐治那天来找我,说邺城馆驿已经不够了,建议把非冀州的学士搬出去。仲达,这建议你怎么看?”
  司马懿道:“辛先生人是好的,只是太过软弱。不过此举可行,那些学士通宵达旦酗酒玩闹,惊扰得四邻不安,冀州学士早有怨言。再者说,两者混处,不若有所区格。邺城分新旧之后,秩序井然,民众各安其位,就是一例。”
  审配沉吟不语。司马懿看到审配表情有异,连忙请罪。审配摆了摆手,表示他没说错什么。他把酒杯里的残酒倒在地上,杯子扔到审荣怀里,说我还有事先走了,然后转身离去,剩下不明就里的审荣和一个表情有些诡秘的司马懿。
  “……这邺城,是得挤一挤水分了。”
  审配心想,同时加快了脚步。他走过一处僻静的小棚,却满腹心思,压根没有注意到在这个小棚里,曹丕一身的峨冠博带,脸上还敷了些白粉,一脸僵硬地坐在一具七弦琴前。
  这次的寿宴献艺中,任红昌给曹丕特别安排了一个单独的小棚,美其名曰“琴操馆”。可惜这种东西太过风雅,曲高和寡,大家对那些杂耍舞娘更有兴趣。于是在大部分时间里,这个棚户都特别冷清。曹丕挺高兴,他巴不得一个人都不来。任红昌和刘平给他安排的任务实在太离谱了,他宁可跟着史阿去杀人,也不想在这个地方附庸风雅。
  耳中听着远处的喧嚣,曹丕百无聊赖地把双手悬在琴上,用掌心去轻轻蹭着琴弦。琴弦微微颤动,那种麻酥酥的感觉让他十分惬意。正当他沉醉其中,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在耳畔响起:
  “你是在操琴还是在蹭痒痒?”
  他循声看去,看到棚外站着一个大眼睛、宽额头的少女,身后还紧紧跟着两个侍婢。她与曹丕四目相对,一下子两个人都愣住了。
  “原来……是你?”少女抬起一边眉毛,神情惊讶。曹丕也认出来了,她就是那天被压在马车下的小姑娘——袁熙的妻子甄宓。曹丕一想到自己的任务,不由得吞了吞口水,有些心慌意乱。
  甄宓迈前一步,好奇地打量着曹丕:“那天我还以为你是个乞丐……原来是个琴师?”她环顾四周,啧啧了几声:“还独占一间棚子,你的琴技一定很高喽?”
  曹丕盯着她的脸,一时没说话。上次事起仓促,未及仔细端详,如今细看才发现,甄宓和伏寿只是眉眼相似,气质上却大不相同。伏寿雍容中带着几丝忧郁,而甄宓则给人一种幼鹿踏春的感觉,矫健而充满活力。
  甄宓被曹丕盯着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咬咬嘴唇,大声喊了一声“喂!”,曹丕这才如梦初醒,把视线收了回来。甄宓问:“问你话呢,你到底会不会操琴啊?”
  曹丕想起自己身份,把高冠一整,神态倨傲地点了点头。他注意到,吕姬没跟着她出来,反而那两个侍婢跟得形影不离,表情略显紧张。甄宓饶有兴趣地背着手走近几步,低头看了看那琴床,用白皙的指头尖去碰了碰,抬头道:“那弹一曲听听吧,你会弹什么?”
  曹丕暗自叹了一口气,努力把自己扮出云淡风轻的名士风度,淡淡吐出三个字:“《凤求凰》。”
  甄宓眼睛一亮,催促道:“那快弹给我听。”曹丕沉吟一下,露出为难神色。《凤求凰》这曲子有些挑逗意味,若被懂乐的人听出来这是小琴师弹给大府内眷,怕是会惹出不少乱子。
  甄宓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为难在何处。她回头对那两个侍婢道:“你们两个出去等我。”侍婢对望一眼,身子却没动:“刘夫人让小的贴身伺候您,不可少离……”甄宓不耐烦地瞪起眼睛:“听琴须心静,人多耳杂,岂不污了曲子?这里不过是个小棚子,就一个出口,你们站在那里,我能跑到哪里去?”
  “可是……”
  “你们不出去,我就拿这琴砸自己的头,说你们照看不周,到时候看谁挨板子!”
  两个侍婢被这么一威胁,只得退出棚去,守在门外。曹丕看着甄宓,有些目瞪口呆。她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匪夷所思,简直是有些刁蛮,不过确实很管用。
  “你不用担心,这两个大字都不认识一个,更别说听懂琴曲了——整天只知道跟屁虫一样地跟着。”甄宓一边说着,一边跪坐在曹丕对面的茵毯上,双手覆在膝盖上,脸上掠过一丝疲惫。
  此时小棚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甄宓闭起眼睛,似乎在享受这难得的安静。过了一阵,甄宓忽然道:“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呃……”曹丕有些惭愧,其实他当时真没有救人的打算。
  甄宓嘴角轻挑:“我知道开始时你有点不耐烦,不过后来把我压在身下的时候,应该是发自真心吧?”
  这种让人误会的话,甄宓却说得无比自然。曹丕不敢正视,赶紧低头去调琴弦,即使是面对王越,他也没这么难受过。甄宓看到曹丕慌乱的神情,咯咯笑了起来,似乎看到什么滑稽的东西。她笑的时候从不掩口,一颗小虎牙娇俏地露了出来。
  “不逗你了,快弹吧,我很久没有听过这曲子了呢。”甄宓拍了拍手,像个男人一样把右臂支在大腿上,托腮凝目。
  曹丕身为曹操的次子,自然这操琴之法也是学过的,而且老师还是天下闻名的师旷。他虽没怎么认真练习,但毕竟还有些天分。弹《广陵散》有点难度,《凤求凰》倒不成问题。
  指肚抚过细弦,发出一连串清脆的流音。曹丕起手几声显得颇为生涩,偶有断续。他有些担心地抬头去看听众,却发觉甄宓跪坐在原地闭目,脖子微微向上向前,如同一只引颈的飞燕,仿佛渴求听到这曲子很久。
  看到她这副神情,曹丕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手指在琴弦上擘、抹、挑、勾,指法熟练,越弹越顺。优美的琴声从容不迫地流泻而出,充斥整个棚内。
  曹丕不时抬眼去看,开始他看到的是闭目的甄宓,可随着琴声愈发激越,自己的情绪也开始翻腾起来——师旷曾经说过,琴师须与琴声共情,随曲而悲,随曲而喜,人曲合一,方为上品——自从来官渡之后,他每日都处于警惕的状态,不敢有一时松懈。戒惧成功地压抑住了他的梦魇,但同时也深深地压抑住了其他情感。随着曹丕慢慢进入共情,封锁在逐渐解开,在他眼中,伏寿与甄宓两个人的影子竟逐渐合二为一。以往曹丕对伏寿的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感,此时竟被这一曲《凤求凰》抒发出来。
  年轻的乐师时而垂首,时而后仰,双手柔顺地抚过琴弦,而对面的女子一言不发,似是沉醉其中。曹丕望着眼前的甄宓,想着许都的伏寿,不知为何,突然没来由地想到宛城,心中一股戾气陡升,琴弦“铮”的一声断了,琴声戛然而止。
  甄宓一下惊醒过来,她看了眼那断开的琴弦,起身走到曹丕跟前,一下子抓住他的手。曹丕心想这琴声难道真的打动了这女人的心弦,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努力装出一副淡然模样。
  下一个瞬间,甄宓“啪”地把他的手按在琴弦上,对曹丕一字一句道:“司马相如才不会弹得这么烂!”
  曹丕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虽然不以琴艺自傲,可被人当面这么说,还是觉得面皮有些发疼。
  甄宓却不顾他的感受,继续说道:“知道琴弦为什么断吗?就因为你指法有问题。知道为什么指法有问题么?因为你的心思不对。弹琴最重要的,是心境。司马相如弹这一曲《凤求凰》时,心中并没有卓文君,他的风流倜傥不是做给谁看的,是真实流露,是无人之境。你的琴声太腻了,好像色迷迷地看着什么人似的——”说到这里,甄宓忽然瞪大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珍宝一样,“——哎,你不会是看中我了吧?”
  被说中心事的曹丕一下子变得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为何,他面对这女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恼怒还是心虚,几乎无法掩饰。甄宓笑意盈盈,弯腰凑近曹丕的脸:“你是不是听谁说过我喜欢司马相如,所以才特意做此态,哄我开心啊?”
  曹丕面部僵硬,闭口不言,额头居然沁出汗来。甄宓掏出一块香帕,轻轻在他额头擦了擦,嗔怪般地点了一下:“你呀,是跟貂蝉姐姐一伙的吧?”她感受到曹丕肩膀一颤,嘴角微翘,又说道:“司马相如的事,这些天里我只对一个外人说过,那就是貂蝉姐姐。这次的寿宴献艺,也是她操办的,把你弄进来也不是难事。你们都是想把吕姐姐救出去,对不对?”
  说来也怪,甄宓把话说透以后,曹丕反而不那么紧张了。比起勉强装成风流才子去骗人,曹丕还是更喜欢这种对话的感觉。他把身子朝后倾了一点,双手按住琴弦,平视甄宓:“你说的对,我们这次来,是为了吕姬。”
  甄宓点头道:“吕姐姐在我身边。把我笼络住,你们的计划就成功了一半,倒是不错……”她用右手食指点着自己鼻尖,陷入沉思。
  曹丕道:“若甄夫人你肯帮忙,我们还需要袁府里的一样东西。”
  “甄夫人……”甄宓有些厌恶地咀嚼这三个字,吐出舌头呸呸了几下,方才说道:“我猜,你们要的是袁绍的副印吧?”
  袁绍是天子亲授的大将军,他自己刻了一副官印,正印带去了官渡,副印则留在了家中。持此副印,等同袁绍亲至,效力之大甚至要胜过审配。
  甄宓一下子就猜到了他们的目的,这让曹丕有些惊讶。这女子看上去活泼天真,眼光却犀利得很,曹丕不得不暗自调整对她的观感。
  “你猜的不错,我们想借这副印一用。”曹丕道。甄宓离开琴床,轻轻叹息一声道:“唉,你还不懂……”
  “什么?”曹丕一怔。
  “不懂女人心呀。”甄宓摇摇头,又站开几步,“原本我是很同情吕姐姐的,希望她能顺利逃出去。可是现在我忽然不想了,这么多人想帮她出去,却没人帮我,我不开心。”甄宓嘟起嘴来,像个受气的小女孩。曹丕脊背却是一凉,这女人明明肯冒着风险帮吕姬出逃,怎么这转眼间就不认账了。他连忙说:“若你想走,我们也会设法把你带出去。”
  甄宓不屑地撇了撇嘴:“回答得这么快,一听就是唬人的假话,其实一点计划也没有吧?你这样的家伙,和袁熙都没区别,连句哄女人开心的谎话都编不出来。”
  “袁熙……也是这样?”曹丕鬼使神差地问了一个与正题无关的问题。
  一听这名字,甄宓幽幽地喟叹:“他那个人,疼爱我是疼爱我,只是没什么可谈之事。我与他谈汉赋,他说许多字不认得;我跟他说儒学,他说一看到书名就犯困;我给他写信引了几段诗经,居然被他当成是我写的,拿出去给宾客炫耀,多丢人啊!”
  一提到这个话题,甄宓情绪就有点激动。她拿起香帕在腮边赶上一赶,好似在驱赶一只蚊虫:“你知道蔡邕么?”
  “知道。”曹丕点头。那是这个时代顶尖的文学大家,可惜因为依附董卓,为王允所杀,他父亲曾经数次感叹蔡邕的早逝。
  “蔡邕有个女儿叫蔡昭姬,才华不输给班昭。可惜自从蔡邕死后,她流落北方,成了匈奴人的妻子。我得到这个消息以后,恳求袁熙去找袁绍说一声,利用袁家在北方的势力,把蔡昭姬请回来,好使这份才情不致沦为胡虏——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中原识字的人那么多,也不差这么个娘儿们。蔡昭姬何等才华,竟被如此侮辱,真是气死我了!”甄宓义愤填膺,小脸涨得通红。
  “袁家世代簪缨,应该不至如此……”曹丕小声说。
  她走到曹丕跟前,轻蔑地伸出小指头,往地上一指:“观子如观父。袁绍这一家子人,上马征战喝酒玩乐都是一把好手,文章儒雅却都毫不沾边。与这样的人为伴,有何乐趣可言?”说到这里,甄宓朝南方看去,幽幽叹道:“同样是世族出身,你看看人家曹孟德,写的诗句多么苍劲风流。若是这样的人,我嫁也便嫁了。”
  曹丕听到这里,情不自禁地露出自豪的表情。甄宓怒道:“又没夸你,你在那里美什么。”曹丕连忙收起眼神。甄宓乜斜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哼,连《凤求凰》都弹不好,就想打动我的芳心。你和袁熙一样,就连花点时间编套好点的谎言骗我都不肯!”
  “不,不是的。”曹丕回答。
  “哦,那就是你花了许多时间研究怎么骗我喽?”
  曹丕发现不能按照甄宓的节奏,否则很快就会被她带到诡异的方向去。他双手用力拍了一下琴弦,响过一声强硬的颤音,打断了甄宓的话:“行了,我放弃了。”甄宓见曹丕态度陡变,不由得好奇地盯着他,想知道这男孩打算如何。
  曹丕把琴推开,坦诚地摊开手:“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赞同这个计划。靠抚琴来诱惑女人,尤其是应付你这样的女人,实在是个笑话。”甄宓鼻子一耸:“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这样的女人?”
  曹丕没有跟着她的话题走,他把身子探前,盯着甄宓道:“谈情终究不适合我,还是谈谈生意吧。”
  甄宓狐疑地盯着曹丕,这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刚才还很青涩,现在却一下子老成起来。她眼珠一转:“也好,那就来谈谈看吧。”
  “我们需要把吕姬带出城去,还需要袁绍的那枚副印。你如果帮我们做到这两件事,我可以竭尽所能助你离开邺城,甚至——”曹丕深吸一口气,“——甚至可以把你带去许都,把你介绍给曹氏一族的子弟。”
  甄宓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咯咯笑了起来:“你可真是大话精,不过拿这种话来哄我,也算用心了。”曹丕淡淡道:“你怎知我说的不是实情?”甄宓道:“我刚赞了一句曹孟德,你就马上拍胸脯说愿把我带去曹家,还不是空口白话顺嘴一说么?”
  曹丕缓缓起身,声音开始蓄积起力量:“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甄宓一甩香帕:“有什么好猜的,你身份再高,总不会是曹操儿子吧?”
  曹丕表情抽搐了一下,原本憋足了劲的气势突然扑了个空,不知该怎么接下去了。难道顺着她的话,主动承认自己是曹操儿子?气势已去,那么说只会招来一顿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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