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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26 马伯庸(当代)
  泼皮们叫嚷着冲了过来。曹丕如梦初醒,知道这不是发花痴的时候。他低下头,想继续撕扯衣襟,那少女的手却紧紧抓着他,似乎在抓着自己最可信赖的人。曹丕想甩开她的手,可一看到少女楚楚可怜的眼神,总在脑海里和伏寿的样子重叠起来,让他心中为之一软。
  就这么一耽搁,泼皮们已经杀到身旁。他们恼火曹丕的不老实,恶狠狠地对他拳打脚踢。曹丕为了避免受伤,只得把身体蜷缩起来,承受着暴风骤雨般的毒打。他身体扑倒,恰好挡在了少女跟前,看上去好似把她保护在怀里。少女面色绯红,闭上眼睛一动不动,曹丕却是满目赤火,心中郁闷不已。
  泼皮们打了一阵,要把曹丕扯起来带走。却见先前倒垢车夫爬了起来,他的斗笠掉在地上,露出一张英武的面孔,年纪在二十五六岁。
  “原来是谁家的姑娘要淫奔啊。”泼皮们哄笑起来。这一男一女一大早急急忙忙驾着马车要离开邺城,任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夫闻言大怒,疾步扑过来挥拳就打。这人别看行事鲁莽,手底的功夫却是不弱,出手狠辣无比,毫无花哨,拳拳都是打击对手要害。没几个回合,那七八个泼皮都被打倒在地,捂着下阴或者眼睛呻吟。
  车夫抓住曹丕肩膀,粗鲁地将他拽开,飞快地俯身握住那少女的手,把她从车厢里拽出来,上下检查一番,用手比画了几下,少女红着脸,一指曹丕:“多亏了这位义士挡住那些坏人……”
  车夫冷哼一声,似乎对曹丕的行为不以为然。曹丕这才发现,原来这车夫是个哑巴。不过他对这一对男女没兴趣,也不想辩解,自顾站起身来,扯断下摆,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从街道两旁突然出现了几十名士兵,个个腰挎短刀,头裹黑巾。这是袁氏在邺城最精锐的卫队。他们神情严肃,呼啦一下把倾覆的马车团团围住,登时围了个水泄不通。
  曹丕有点糊涂,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书童,即便是被泼皮“逋遗”,也不至于惊动这种级别的卫队。那车夫把少女抱在怀里,狠狠“呸”了一声,怒目以对。曹丕这才恍然大悟,这卫队原来是冲着这两个人来的。
  一名校尉模样的人走进圈子,略扫了一眼现场,阴沉着脸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十几名士兵出列,把那几个泼皮以及曹丕从地上拽起来,牢牢架住。曹丕吃痛,不由得“哎呀”叫了一声。卫士长手指轻晃,示意把他们都带走。这时少女忽然站出来,对校尉大声道:“这人跟他们不是一路,刚才还舍身救我,不是坏人。”
  校尉眉头一皱,对这位弱不禁风的少女很是无奈。少女昂起下巴,显得很坚决,他只得低声吩咐了一句,架着曹丕两只胳膊的士兵稍微松了松手,让他感觉好受些,但还是被紧押着不放。
  这时候街上已陆续有了些行人,看到这一番景象,都远远看着,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工夫,一辆新的马车从街道一头开过来,停在众人身前。校尉比了个手势,请少女登车。让曹丕惊讶的是,那个车夫居然也堂而皇之地登上去了。
  少女进到车厢以后,脸在小格窗棂里一闪而过,似乎想多看一眼曹丕。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气质和伏寿愈加相似,眼中多了几丝忧郁。曹丕望着她在窗口消失的身影,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马车很快离开,可是校尉看起来并不打算放过这些人。他慢慢踱步到曹丕跟前:“到底是怎么回事?”曹丕没什么好隐瞒的,就把那些泼皮试图“逋遗”的事情和盘托出。校尉点点头,看来对这种陋习也早心知肚明。
  “那我能走了么?”曹丕问。现在事情很明显了,他跟那辆马车上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校尉却伸手拦住了他,摇摇头,眼神射出两道既讽刺又同情的目光。曹丕脸色“刷”地变白了,他早该想到,能够惊动这种级别的卫队,那女人想必是邺城哪个大族的亲眷。她闹出这种淫奔的丑闻,家族肯定会设法掩盖,目击者肯定会被灭口。
  曹丕手脚冰凉,周围都是精锐甲士,想逃也逃不掉了。接下来,他大概就会被带去某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被秘密处死,尸体扔到什么沟渠里慢慢腐烂。一想到这种可怖的场景,噩梦便重新复苏,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让他汗如雨下,几乎站立不住。
  校尉注意到了这孩子的异状,但没什么表示。他接下来的工作,是把倾覆的马车推开,所有的目击者都带走杀掉,今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至于这些人是不是无辜,有没有免死的理由,他不知道,也没兴趣了解。只要这件事不被泄露出去,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意外发生了。
  曹丕突然向前扑倒,整个人一下子摔在了地上。在他的身后,一个身穿青袍的儒生轻轻把左脚放下,一脸厌恶。曹丕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屁股上印着一个大大的鞋印。他强忍着臀部的剧痛,茫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的儒生——这人他从来没见过。那儒生伸出手来,“啪”地给了他一耳光,狠狠骂道:“狗奴才,你还敢出现!”曹丕被这一巴掌打出火气来了,大叫一声,双手抱住儒生的腰,两个人纠缠成了一团。
  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让校尉以及他的卫兵有些不知所措。儒生似乎只打算痛打这孩子一顿,这样的行为,需不需要阻止?谁也不知道。
  两人正扭打得热闹,儒生借着缠斗的姿态,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二公子,继续打,而且要哭,越大声越好。”曹丕愣怔了一瞬间,可他毕竟聪明,立马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放声大哭。他哭得丑态百出,鼻涕眼泪滚滚而落,俨然一个被小伙伴欺负的顽童。
  校尉啼笑皆非,觉得这有点不像话了,吩咐人上去把儒生拉开。不料儒生更来劲了,一边狠狠踢打曹丕,一边痛骂,似是有深仇大恨一般。这时另外一个儒生装扮的人从人群里站出来,指那儒生鼻子就骂:
  “好你个司马懿,为何打我的书童?”
  那叫司马懿的儒生毫不客气地反击道:“主贱仆蠢;主愚仆愚。他做了什么好事,你会不知?看来书抄得还不够多啊。”周围有人认出来了,知道昨天这个弘农的刘和与河内的司马懿打了一架,结果输了,还被罚抄了一本《庄子》。看来这两个人结下冤家,今天又在街头斗了起来。
  刘平瞪大眼睛,把曹丕扶起来,厉声喝道:“你太跋扈了,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我去叫辛先生、审治中做主!”
  “你就是把光武皇帝请来,也没用。”司马懿毫不客气地反击,又要去踹曹丕。曹丕哭声震天,刘平一把拽过他来,躲过这一脚。三个人你来我往过了几招,曹丕的位置已不动声色地挪出了校尉的控制范围。
  校尉不认识刘平,但他认识司马懿,知道这是最近邺城风头最劲的一个读书人,连审配都啧啧称赞。现在他们三个打得斯文扫地,半点仪态都不顾了。忽然右边街角传来几声喧哗,柳毅、卢毓等人也纷纷从馆驿赶过来,看到“刘和”跟司马懿这一对冤家又打了起来,又惊又怒,还带着几分兴奋,挽起袖子就要上前助阵。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本来肃杀的气氛,却被搞得如同花朝节一般喜庆。
  校尉无奈地发现,这一场仗莫名其妙地吸引了太多目光。在眼下局势里,他已不可能将所有目击者悄无声息地带走。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个声音从校尉身后传来。校尉一回头,心里暗暗叫苦,原来来的人是审荣。他虽然只是一介儒生,却有个权势滔天的叔叔审配,在邺城无论是谁都得卖他几分面子。
  “审公子,这里有人斗殴。”校尉当然不可能去提马车的事,只得避实就虚地描述了一下。审荣看到斗殴的双方是司马懿和“刘和”,神情微微一滞,低声对校尉道:“当街斗殴,有辱斯文,快把他们拉来吧。”校尉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别的选择,便下令让卫兵们拉架。
  几个虎背熊腰的卫兵冲过去,这才把司马懿与刘平、曹丕拽开。刘平趁着混乱的当儿,扯着曹丕钻到柳毅、卢毓那一伙儒生的队伍里去。卫兵们现在若是还想动手抓人,必须得先突破这一群气势汹汹的天之骄子不可。
  另外一边的司马懿拍拍身上的土,走到审荣面前,深鞠一躬道:“审公子,现丑了。”审荣的脸似笑非笑:“仲达你是个读书人,怎么跟那些土包子一般见识呢?”
  “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有些人不吃点亏,是不知道尊重为何。”司马懿晃动着脖子,满不在乎地说。审荣道:“下次何必弄污仲达的手,跟我叔叔说一声,有他们的苦头吃。”
  这时候,在他们身旁,那几个被拘押的泼皮忽然大声鼓噪起来。为首的挺直了脖子对审荣喊道:“审公子,你得为小的们做主啊。我们可是按您的吩咐去做的!”周围的泼皮也是一片求饶声,喊成一片。
  审荣一听这话,脸色骤变,下意识地倒退几步,有些不知所措。校尉意识到这里似乎别有隐情,急忙喝令卫兵让他们住嘴。可一时之间,这么多张嘴哪里堵得住。司马懿眯起眼睛,对审荣道:“审公子,借你的宝器一用。”审荣还没答话,司马懿欺近他的身子,“锵”一声把他佩带的长剑抽了出来。审荣大惊:“你要干什么?”司马懿笑了笑,提着剑走到那几个泼皮身前,来回踱了几步,开口道:
  “当街闹事,妖言惑众,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不严惩不足以服众!”
  说到这里,司马懿的双眸突然暴射出两道寒光,手里长剑猛地刺出,把为首的泼皮刺了一个对穿。整条街霎时安静下来。大家开始只是抱着看打架的心态,却没想到几句话没说完,居然真的闹出人命来了。
  司马懿握紧剑柄,轻轻一旋,泼皮的面部剧烈抽搐,口中发出嗬嗬的呻吟。然后这个面带微笑的年轻人把剑从泼皮的胸膛抽出来,动作很慢,仿佛在欣赏一件自己亲手完成的珍品。鲜血顺着慢慢抽离的剑刃涌出来,腥味弥漫四周。
  接下来,司马懿手里的长剑不停,连续刺了七次,七个泼皮一声不吭地被刺死。司马懿面色如常地用衣袖擦干净剑刃,双手奉还给审荣。审荣脸色略有发白,接过长剑,嗫嚅道:“仲达……你,你做得不错。”审荣知道这是司马懿在帮自己灭口,可胃里一阵一阵地泛着酸水,想要呕吐。
  “我刚才不是说过么?有些人不吃点亏,根本不知尊重为何。”司马懿微微一笑,仿佛只是踩死了七只蚂蚁。校尉站在一旁,暗暗佩服。他久经沙场,可也没见过杀人杀得如此举重若轻,谈笑间即斩杀七人,这得需要何等的果决与毅定。
  司马懿这种做法,让校尉松了一口气。现在围观者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司马懿杀人上去了,至于那个倾覆马车到底怎么回事,不会有人再感兴趣,无形中为他减少了很多压力。至于那七条人命,本来校尉也是打算杀人灭口的,有司马懿代劳,更省事了。
  司马懿把剑还回去以后。校尉走过来,向两位致谢。审荣说甄校尉你辛苦了,校尉苦笑一声,连声说家门之事。司马懿奇道:“为何是家门之事?”
  甄校尉脸色一僵,没有回答。审荣把司马懿拽到一旁,悄声道:“他姓甄名俨。刚才驾车出逃的,是他最小的妹妹,袁熙的夫人甄宓。”
  “哦?”司马懿眉头一抬,这身份倒有趣。
  审荣道:“甄宓是袁家老二新娶的媳妇,可这女人三天两头想着往外跑,被抓回来好几回,已成了邺城的笑话——我估计这次她又故伎重演,被卫队给追回来了。”
  司马懿奇道:“这么大笑话,袁熙也不管管?”
  审荣嗤笑道:“据说这姓甄的小姑娘漂亮得不得了,袁熙喜欢还来不及,哪敢惩治啊,都是给惯出来的毛病。现在外头打仗,袁熙在邺城待得少,索性就让她与婆婆刘氏同住。那刘氏也是个懦弱本分的人,就更约束不住了——不过这话仲达你听听就算了,莫要乱说。老袁家的家丑,旁人若是知道,可不是好事。”
  袁绍一共四子,其中长子袁谭和三子袁尚一门心思争嫡。而次子袁熙对位子没兴趣,自己又手握实权,地位超然,两方都是尽力拉拢,不敢得罪。所以这个甄氏动辄出走,邺城诸方都是装聋作哑,只在心里笑笑,不敢公开议论。
  审荣不想多谈论这个话题,拍拍司马懿的肩膀道:“对了,那个弘农的刘和那么讨厌。要不要我禀明叔叔,为仲达你出出气?”
  司马懿扬扬手:“算了,把他的书童痛打一顿,算是公开羞辱了。我也不想闹大,你知道么?他还是辛毗先生特别批准放进来的呢。”审荣狠狠道:“辛先生为人太老实,总被这些鼓唇摇舌的家伙骗。哼,若让我逮住把柄,让叔叔整死他。”
  司马懿打了个呵欠,似乎对这些事毫不关心。
  街上的尸体和马车很快都被抬走,围观的人也都渐渐散去。司马懿毕竟杀了人,被邺城卫请去做笔录,审荣也跟着去了。“刘和”一下子成了柳、卢等非冀州儒生的偶像,他们认为他敢于站出来,实在是解气,对冀州儒生的横行霸道越发不满。这些人簇拥着刘平,从当街一直走回到馆驿,一路上七嘴八舌。
  到了馆驿,刘平借口要休息一下,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曹丕在侧。曹丕没多说什么,先打了一盆井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一去监狱里的腌臜污气。
  过不多时,任红昌推门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用斗笠遮掩住相貌的人。他摘下斗笠,曹丕眼神一动,正是刚才打过他的司马懿。
  “这位是河内司马家的二公子司马懿。”
  刘平忐忑不安地向曹丕介绍。他们昨天一得知曹丕入狱后,立刻就赶往赎人,然后被告知次日早上来提人。结果他们抵达之时,正看到曹丕要被校尉抓走,危在旦夕。司马懿急中生智,使出这一招乱中取栗,才把曹丕救出来。
  目的虽然达到,但手段有些过火,刘平知道曹丕的性子傲气,无端挨了这么一顿打,不知能否接受。谁知曹丕一见到司马懿,立刻走过去,一躬规规矩矩鞠到底:“多谢司马公子救命之恩。”
  司马懿眉毛一挑:“哦?二公子不记恨我打你?”曹丕正色道:“若非此计,我岂能脱身。大恩还不及谢,怎么会心怀怨恨。司马先生您急智着实让人佩服,尤其是杀泼皮时的杀伐果断,真是棒极了!”
  开始曹丕还说得郑重其事,说到杀泼皮时,不免眉飞色舞起来,露出顽童本性。司马懿大笑:“二公子不嫌我手段太狠辣就好。”
  “我父亲说过,要成非常之事,要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举。司马先生你一定会成为他的知己!”
  他说话时双目放光,可见对司马懿是真心钦佩。刘平在一旁,表情有些不自然。司马懿为了达成目的,从来不惮于任何手段,而曹丕恰好也是同一类人。两人甫一见面,一见如故,一点都不奇怪。可这种行事风格,刘平并不喜欢,还一度想把曹丕扭转过来——可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时代,司马懿和曹丕的方式才是最合适的。
  司马懿忽然转过脸来,对刘平道:“陛下你可不要学我们。臣子有臣子之道,天子有天子之道,不是一回事儿。”刘平尴尬地笑了笑,知道自己这点心思瞒不过司马懿,这是他在试图开解自己。
  曹丕一听司马懿口称“陛下”,立刻猜出刘平把两人身份都告诉司马懿了,不禁好奇道:“陛下您对司马先生如此信任,莫非之前你们认识?”司马懿面不改色:“我也是靖安曹的人,是郭祭酒安插在邺城的眼线。”靖安曹在各地都有耳目,多是利用当地大族的人,这个理由顺理成章,曹丕“哦”了一声,不再追问。
  接下来,曹丕把自己在监狱内外的遭遇讲了一遍。刘平和司马懿都没想到,关在曹丕隔壁的那个健谈大儒,居然是田丰。这个人是袁绍麾下最知名的幕僚,无论是声望还是才智,都凌驾于沮授、审配、逢纪、公则等人之上,是冀州派的山岳之镇。南阳派和颍川派策动袁绍讨伐曹操时,田丰极力反对,甚至不惜公开指责袁绍,结果惹得袁绍大怒,把他关在监牢里,谁也不许探望。
  “你身为曹氏之子,能得到这位河北名士的指点,福分不小啊。”刘平道。
  曹丕叹道:“那是多么伟大的一个人,我能得拜为一夜之师,真是幸运。这等人才,却不为袁绍所用,他一定会败给我父亲的。有朝一日,我要进入邺城,亲自把田老师迎出牢狱。”
  司马懿道:“田丰地位极高,对袁绍高层秘密一定知道不少。二公子你可曾听到过什么?”于是曹丕把田丰临行前那几句话也复述出来。司马懿听完以后,捏着下巴道:“审配对非冀州的大族子弟要有动作?这个消息很有意思,很有意思……”
  刘平见他眼神闪烁,就知道一定是在琢磨什么辛辣的东西。这时候曹丕补充道:“我还从田老师那里套出了许攸的下落。他如今被袁绍软禁,没有袁绍本人的手令,都不得靠近。”
  司马懿看了眼刘平,后者轻轻摆了摆头。刘平找许攸的目的,司马懿是知道的。但曹丕为何要找许攸,这就没人清楚了。
  这时候一直保持沉默的任红昌突然上前一步,眉头紧皱:“二公子,那辆倒地的马车……那个车夫,生得什么模样?”曹丕一愣,他刚才叙述的重点都放在田丰身上,对那辆马车只当是意外事故而已,没多注意。在任红昌的要求下,他努力回忆了一番,略做描述,任红昌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是了,就是她。”
  “谁?”
  “吕布的女儿吕姬!想不到沮授居然把她藏进了袁府,怪不得我寻不着!”任红昌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莫非是个哑巴?”曹丕惊道。
  “不错。她是天生口不能言,不过吕温侯毫不嫌弃,仍很宠爱她。”
  刘平和曹丕都是一阵惊讶。吕姬居然在袁府,还化装成车夫掩护袁熙的老婆甄氏出逃,此中蕴涵的曲折内情,可当耐人琢磨。
  审配的野心、许攸的处境、吕姬的出逃、甄氏的态度……曹丕这短短一夜,勾出了一大堆线索,千头万绪。在场的几个人又都各怀心思,一时间全沉默不语,试图从中理出个次序来。
  “不能借助东山的力量吗?”司马懿突然问。如果这里有蜚先生的东山耳目,就容易多了。
  “东山被严格限制在前线以及敌区发展,在冀州反而没多少根基。袁绍终究是对蜚先生不放心。”刘平回答。
  司马懿闭目略微思考,露出笑意,他忽然指向刘平:“陛下你要找许攸。”脖子迅速转动,又看向曹丕,“你也要找许攸。”他又指向任红昌,“你要找吕姬。”他最后又指向自己,“而我们所有人,都希望做完这些事以后,顺利离开邺城。一共是这几件事,对不对?”其他三个人都望着他,等着下文。
  司马懿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着下巴,在屋子里一瘸一拐地踱了几步,忽又回身,欲要开口,却忽然啧了一声,自嘲似的摆了摆手:“我已有了一个一石四鸟之计。”
  等到司马懿说完以后,任红昌皱起眉头:“听起来不错,可是这计谋完全以你为主,一旦你有异心,这就是取死之道。第一,你为什么会帮我们?第二,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
  司马懿用手戳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第一个问题,我愿意;第二个问题,你们没得选择。”这个有些无赖的回答让任红昌脸色一沉。她觉得这个人在试图模仿郭嘉,简直就是东施效颦。
  可还没等她说什么,司马懿已走到她跟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让她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不期然想起草原上的狼。
  司马懿一甩袖子,忽然厉声道:“这里是邺城,不是许都。无论你们以前什么身份,最好都给我忘了!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只是一枚棋子,想要赢,就必须对我这个棋手无限信任,不能有丝毫动摇。即使我让你们去死,你们也必须毫不犹豫地把脑袋伸过来。做不到这点的话,不如趁早离开邺城。”
  曹丕听得双眼发亮,觉得这样的气度太对胃口了。任红昌却没被轻易说服:“我们无限信任你,但你若出卖我们,该怎么办?”
  “如果我真想算计你们,你们已经死了。”司马懿冷脸道。
  曹丕偷偷扯了下任红昌的袖子,想把她拽走。任红昌甩开曹丕,对刘平说:“陛下,你信任这个人吗?”刘平毫不犹豫地回答:“以命相托。”任红昌又看了一眼曹丕,看到他也没什么反对意见,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到了门口,她停下脚步,回首道:
  “吕布的那群兄弟,也曾经这么说过,两位可要记好。”
  吕温侯英雄一世,却被侯成、宋宪、魏续三位好兄弟兼部下出卖。任红昌在白门楼前,亲眼目睹了吕布绝望而悲愤的怒吼。从那时候起,她就对男人之间所谓的“信任”全无好感,那些东西可以轻易被贪婪和怯懦撕碎。
  任红昌默默离开了屋子,曹丕对司马懿道:“司马公子,我出去看看任姐姐,别再出什么意外。”司马懿笑道:“二公子请自便。”曹丕也推门出去,屋子里只留下司马懿和刘平两人。
  望着曹丕离开的背影,刘平对司马懿道:“你觉得这孩子如何?”司马懿歪了歪脑袋:“胸中一团戾气,却能含而未露,引而不发。小小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实在是不得了。日后成长起来,成就不可限量呐。”
  “是啊,我也是这么觉得。”刘平矛盾地说。曹丕成长得越快,对汉室的威胁就越大。
  司马懿侧眼看向刘平,似笑非笑:“其实我这计谋早想好了,只不过是想先跟你商量一下,免得事后落埋怨。”
  “嗯?”
  “我这计划,其实不是一石四鸟,而是一石五鸟。”
  “一石五鸟?”刘平先是讶异,旋即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
  “不错。这第五只鸟,就是曹丕。我觉得不如趁这次机会把他干掉,为汉室除掉一个心腹小患。”司马懿漫不经心地翘起右手的小拇指,指向少年的背影,一脸轻松。
  许褚大吼一声,像扔石头一样把两名乌巢贼惯入水中,激起两团水花。在他身旁,三十余名虎卫正在浴血奋战,与数倍于己的敌人相持。
  这里是乌巢大泽内的一处偏僻水域,数个奇形怪状的无人小岛把水面切割得支离破碎,宛如老人的掌纹。此时大约有十几条小船正围攻着曹军的三条舢板。
  三只舢板上的曹军人数虽少,但个个都是许褚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虎卫。他们身披甲胄,手持木盾与长桨分列在舢板两侧,总有一半人在划船,另外一半人则挥舞着木桨,不让敌人靠近。相比之下,衣衫褴褛的乌巢贼只在数量上占优势,他们连续冲击了五六次,跳上船的人不是被乱桨砸下水,就是被那个危险的剑手刺杀。
  “再坚持一阵,援军马上就到了。”
  许褚站在船头挥动着孔武有力的双臂,虎目圆睁。他身后的虎卫们一齐发出大吼,震得水面的波纹一乱。乌巢贼们的攻势为之一顿,又被曹军的木桨扫落了数人。这十来条船不敢再强行冲击,只能相隔几十步,把舢板团团包住,围而不打。为数不多的几支小弓远远射来,都被木盾轻轻挡住。
  在不远处的一个小岛上,两个人并肩而立,冷冷地注视着水面上僵持的战局。
  “不愧是与典韦齐名的虎痴啊,比之前的几队曹兵难对付多了。”一个水贼模样的大汉感慨道,言罢双目凶光毕露,掂了掂手里的一根粗铁棒,“可惜今天他也要重蹈典韦的覆辙,把命交在这乌巢泽里!”
  另外一人眼下有两道泪疤,他双手抱臂,却不言语,腰间那柄长剑闪着阴森的光芒。水贼首领道:“王大侠,你干掉的曹兵够多了,不如把许褚的人头让给我,去蜚先生那里邀功。”
  王越道:“取得曹军大将人头者,以同级相授,这是我跟你们约好了的。许褚虽只是个亲军校尉,但名声在外。首领你若能取得他的人头,一个中郎将的印绶是跑不了的。我没兴趣,让给你吧。”
  水贼首领大喜。王越的剑法太过狠辣,已经有七八队潜入乌巢的曹军精兵被他杀光。只要他一出手,基本别人就抢不到功劳。这个杀神今天看来心情不错,居然肯拱手相让。水贼首领立刻掏出一枚柳笛,吹了几声。从其他几处水道里,立刻又涌出几条船来,船上站满了人。
  “待我亲自割下许褚的虎头,来与大侠交换印绶!”水贼首领迈腿踏入水中。一条船飞快地撑过来,把他拽上船。“看来今天的收成,会很丰富。”王越摸摸胡子,他身形微动,双足略点了几下水面,像一只大鸟一样跃上船头。
  在此前的乌巢之战中,蜚先生走下一招妙棋,许以巨利,让王越只身入泽,利用威望与武力说服几大首领倒向了袁绍。结果突然奋起的水贼让曹军吃了大亏,不得不拱手让出乌巢,战线被迫后撤了几十里。
  如今袁绍的主力已全数渡河,沿着白马、延津一线徐徐展开,对曹军的官渡阵线形成全面的压制。乌巢距离官渡不远,地形又很安全,被袁绍选为一线屯粮之地。蜚先生的当务之急,变成了肃清乌巢泽以及附近地区的曹军余孽——而这正是郭嘉所要极力避免的。
  于是,围绕着乌巢大泽,东山与靖安曹都投入了惊人的力量,这片湖泊大泽成了两条隐秘战线的角力场。
  许褚带着虎卫进入乌巢是三天前的事情,这是直接来自于曹公的授意,目的是实行报复。若是乌巢贼的这种公开背叛没得到惩治,恐怕从官渡到许都再到更南方的汝南,都会有人蠢蠢欲动。
  依靠靖安曹的眼线,许褚的这支精锐小部队攻破了几处乌巢贼的水寨。但他们的运气很快就用光了,王越觉察到了这个异状,驱使几支乌巢贼联合起来,巧妙地把许褚诱入这片错综复杂的水面,陷入优势敌人包围。
  现在,是时候狠狠地再抽郭嘉一耳光了。
  生力军的加入,让水贼们士气复振。数条大船同时调转船身,把侧舷对准舢板的狭窄船头。这样一来,水贼们就能以最多的兵力,向最少的敌人发起进攻。与此同时,两侧的数船甲板上抛起抓钩,一下子抠住了舢板的船边,控制住了它的行进。
  很快这三条小舢板再度陷入重围,岌岌可危。不料这时许褚的战意反而更加浓厚,他伸出大手,抓住一只抓钩,双臂猛一用力,竟把整条舢板朝着大船拽去。当二船接近之时,他松开抓钩,身先士卒跳上甲板,手里的一把大戟只是简单地横扫、横扫再横扫,就让甲板上的水贼们死伤枕籍。他身后的虎卫也争先恐后地扑上来,俨然要夺下这一条船。
  水贼首领见状不妙,急忙指挥自己的坐船靠拢过去,然后跳船而过。他手里的铁棍沉重无比,几名虎卫躲闪不及,木桨被铁棍磕飞,人也被震到了水里。许褚怒吼一声,急忙回身,与他缠斗起来。这个首领确实有些手段,居然能和许褚旗鼓相当,让他无暇别顾。
  少了许褚这尊山岳之镇,其他地方的战线顿时开始吃紧,虎卫们寡不敌众,不断被敌人隔着水刺过来的长戈与飞戟打中,开始出现了伤亡。王越站在船头,注视着战局的进展。虽然虎卫战力惊人,但这么消耗下去,许褚早晚是败亡的结局。
  看来不需要自己出手了。未能和这个虎痴一战,倒有些可惜。想到这里,王越微微觉得遗憾。可突然他的眼神一凛,不由发出“咦”的一声。剑客的眼神何等敏锐,他突然注意到在这乱纷纷的战场里,有一道极危险的身影。这身影不显山露水,可每及之处,必喷涌出一朵血花,那浓郁的杀机瞒不过王越的眼睛。
  “原来虎卫里还有这样的高手。”王越摸了摸腰间的长剑,慢慢拔出鞘来。
  水贼首领与许褚此时已经打了十余回合。许褚的招式并无甚新奇,只是倚仗着臂力猛砸,水贼首领初时还能应付,时间一长,虎口震离,有些吃不住劲了。他卖了个破绽,朝后退去,同时脚下踢来一捆解散的帆绳。许褚在船上站得不稳,被绳子一绊,登时倒在地上,露出脑后的大片破绽。
  水贼首领大喜过望,趁机举棍要砸。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挡在了许褚跟前。只听噗的一声,那瘦小的身影被铁棍砸中,直直落入水中。乌巢贼们发出一声呐喊,却发现自己的首领没有继续进攻的动作,再一仔细看,无不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水贼首领僵立在原地不动,硕大的眼珠凸出来,咽喉上多了一把锋利的寒剑。
  “王大侠!请快出手去救首领啊!”船头的水手惊慌地喊道。
  王越原本已把长剑从鞘里半抽出来,此时却大手一按,把剑身重新按回鞘内,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妙的笑容,“撤吧。”他淡淡说道,转身欲走。
  “你怕了?亏你还是个什么大侠!”水手怒吼道。王越泰然自若,手里却骤然闪过一道寒光,比刚才那一道还要快上几分,水手的脑袋就这么“刷”地飞到半空,盘旋一圈,落到水里。
  “你懂什么,徐他是要做大事的,我这做师父的,怎么好阻止他呢。”王越看着被鲜血染红的水面,喃喃道。
  水贼首领的阵亡,让这次围攻很快落下帷幕。乌巢贼们垂头丧气地划船离开,而同样伤亡惨重的曹军也没有追击,而是停留在原地。许褚亲自跳下水去,率领幸存的虎卫打捞落水的同袍。
  “咱们虎卫不许丢下一个人,一具尸体!”许褚的吼声在小岛与水面间回荡。
  王越在半路跟乌巢贼们分道扬镳。他留在一处极小的小岛之上,抱剑而立,面色比眼前的水面还沉。这岛上只有一棵大树,占据了差不多六成岛面,繁茂的树冠遮蔽了附近的水域。王越站了一阵,忽然一阵风吹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王越冷哼一声,勃然出剑,直刺树冠,与另外一把剑猛磕在一起,发出金石铿锵之声。随后一个面涂白垩的人从树顶飘然落下,站在王越面前。
  “我不喜欢别人躲起来跟我说话,尤其是你。”王越淡淡地说。徐福道:“我怕我忍不住会对你出手。”
  王越连眉毛都没抖一下:“有什么事,快说吧。”
  “你今天为什么没动手?”徐福问。他虽被郭嘉强行征调来官渡,但立场却是偏向杨家的,对东山和王越在乌巢的行动持乐见其成的态度,所以当他看到王越中止围攻放过许褚时,大惑不解,要来问个究竟。
  王越问:“你看到全程了没有?”
  “是。”
  “难道你没看出来曹军之中有个高手?”
  “确有一个,出手极快,毫不窒滞……”徐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恍悟,“王氏快剑,他是你的弟子!”王越不置可否。徐福心中大约猜出几分用意,便不再追问,而是转向了另外一个话题:“其实我今日找你,还有另外一件事——汉室向袁绍派出了一个绣衣使者,但最近失踪了,你可知道些什么?”
  这次王越的眉毛“刷”地耸立起来,牵动着那两条泪疤一颤:“哦?这可巧了。蜚先生也捎来消息,问我这个人的动向。”
  这两个人一时间都怔住了。
  徐福最后一次与刘平发生联系,是在公则的军营里。那一次,他转达了贾诩对于延津之战的规划,让刘平把全部计划透露给逢纪。随后延津之战果然如贾诩推想的一样,说明刘平的运作奏效了。但随后天子就彻底与外界失去了联系——与天子同时失踪的,还有曹家的二公子,但这件事徐福无法告诉王越。
  这个变故在知情人圈中引发了巨大波澜。无论是曹公还是远在许都的卞夫人、杨彪,都给予了郭嘉巨大压力。郭嘉只得敦促靖安曹全力追查,最终只能确认那一夜白马城的骚乱可能与他们有关。徐福此来乌巢,就是想查清此事。
  王越并不知道天子微服,更不知道曹丕同行。在他的心目中,失踪的不过是个绣衣使者罢了,不值得特别关注。若不是蜚先生先后几次写信,他才没兴趣留意这些事。
  徐福看到王越的反应,心中稍定。看来袁绍方也失去了对刘平的掌握,这总算是个好消息。他不能深问,唯恐王越看出破绽,便拱手告辞,转身离开。
  王越在他身后突然说道:“我一直很好奇。你一个读书人,为何要选择做我们这一类以武犯禁的游侠?”
  徐福肩膀微颤,可他什么也没说,继续朝前走去。
  “一个人适合不适合剑击,老夫一看便知。你虽然隐术无双,剑术出众,可终究不是这块料。你骨子里,根本还是个读书人,还憧憬着有朝一日能登朝拜相、辅弼王佐。你若不及时回头,便只能在这条路上走到黑了。”
  “这与你无关。”徐福冷冷回答,沙砾滚动般的嗓音却失去了往日的淡定。
  “你的母亲尚在吧?”王越问。徐福闻言,肩膀微颤,眼神变得锐利:“你要做什么?”
  王越道:“当年老夫伤你,未尝没有愧疚,所以这次给你个忠告。若你还想走这一条路,这个软肋须要尽早解决,否则早晚会被拖累。”
  徐福停下脚步,回过头:“那么你呢?已然全无弱点?”
  “老夫家中亲眷死得干干净净,两个弟子也都不在身边,生死都是一人,还有什么好怕。”
  王越的声音里殊无自豪。徐福总觉得今日的王越与往常不同,睥睨天下的豪气仍在,只是多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忧伤——不知这是否与他遭遇了那个身在曹营的弟子有关。
  这时一阵扑簌簌的声音传来,两人同时抬头,看到一大群乌鸦自树顶飞起,散在乌巢大泽的天空中。王越道:“听闻此地乌鸦极多,无树不巢,是以名为乌巢。这里,可真是个不祥之地啊。”
  张绣站在望敌楼上,袁军的阵势在远处已隐约可见。让他不安的是,袁军并没有急于发动进攻,而是慢条斯理地开始筑起营寨来。这些营寨十分简陋,但布局却如同鱼鳞一样,层层叠加,环环相连。
  可就是这些东西,让张绣心惊胆战。袁绍军明显改变了思路,打算打一场持久战。这可不是个好消息。这些鱼鳞寨不够结实,但便于互相支援,一寨修妥,可以掩护工匠在稍微靠前一点的地方继续修建,一口气能修到敌人鼻子底下。会如同一座磨盘,缓慢而有力地把曹军最后一滴血和粮草都磨平。
  “张将军不必那么担心。”杨修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安慰道。他的安慰没起到任何作用,张绣一转身,忧心忡忡地走下望敌楼,神色惶然。杨修尾随而下,下到一半楼梯的时候,忽然开口道:“张将军莫非是后悔了?”
  张绣的右腿刚要迈出去,听到这句,脚下一空,差点跌下楼去。他双手扶牢扶手,回头愤怒地说道:“德祖,有些话不可以乱说!”
  “是,是。”杨修赔着笑脸闭上嘴。有些话不是不能说,只是不能乱说。他已经看到张绣心中那摇曳不定的信心,似是风中之烛,随时可能吹熄。
  他们回到营帐内,张绣铺开牛皮地图,可他的眼神没有焦点,明显心不在焉。杨修也不言语,跪坐在一旁,难得地手里没玩骰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好似贾诩。他自从把白马的辎重顺利带回了官渡以后,郭嘉把他不动声色地从张辽、关羽身边调开,转而辅佐张绣——这正中杨修的下怀,他一直就希望能接近这位不安的将军,如今贾诩不在,可以说是个绝好的机会。
  张辽、关羽的心中已经被埋下了种子,如果在张绣这里再取得突破,汉室在曹氏军中的空间,便可大大拓展。
  杨修发现,张绣是一个极为谨慎甚至可以说胆小的人,一句轻佻的玩笑,就会紧张半天。开始杨修以为这是新加入曹营的缘故,但很快他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张绣的紧张,应该是源自于他与曹操之间的仇恨。可杨修对这个判断始终不那么自信,总觉得另有隐情。于是他不断地用言语挑拨,试图把张绣心中最深的那根刺拔出来。
  营帐里的气氛安静而怪异。过了一阵,张绣重重地把地图扔下,对杨修道:“德祖,你怎么看?”
  杨修微微睁开眼睛:“什么怎么看?战局,还是将军的处境?”张绣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前者!”他知道这个叫杨修的讨厌鬼是董承之乱的曹家内应,还是杨彪太尉的儿子,尽量不可得罪。但他无时无刻不刺上一句的风格,教张绣非常无奈。
  杨修道:“若是战局的话,将军大可不必担心。有郭祭酒、贾老先生他们在,袁绍军翻不出花样。”张绣霍然起身:“我怎么能不担心!袁绍军几倍于我军,如今又是步步为营,一点点压过来。怎么破解!”
  杨修道:“看来将军你是特别想知道郭祭酒他们在想什么喽?”
  “是!”
  杨修指了指自己,下巴微抬:“那你可是问对人了。在曹营里,若说只有一个人能号住他们的脉,那就是我了。”张绣一听,重新跪回去,态度客气了不少,诚心向他请教。
  杨修把地图拿过来,在上头拿颀长的指头一比画:“我军此前在白马、延津两场小胜,却在乌巢吃了亏。若你是袁绍,会如何做?”
  张绣看了眼地图,思忖片刻,答道:“若我是袁绍,会先控制乌巢,再以此为基点全线压上。”杨修道:“官渡以北,有东、西两个要点:东边乌巢,西边阳武。阳武地势开阔,正适合用兵,远比乌巢大泽要便当得多,袁绍为何要走乌巢?”
  张绣奇道:“德祖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我军在西边连斩颜良、文丑二将,乌巢却兵败如山,换了谁做主帅,自然都会趋利避难,借着胜势先取下易与之地,何必去坚城下拼个头破血流呢?”
  不知何时,杨修的手里又出现了骰子,握在手里好似一枚药丸:“这乌巢,就是一枚药丸。你逼着别人吃,别人心中必然生疑。倘若你摆出拼命抢夺的姿势却力有未逮,他们反倒以为是什么仙丹妙药,迫不及待一口吞下了。”
  张绣的大手一下子压住地图,一脸惊讶。杨修缓缓点了一下头:“郭祭酒处心积虑,示敌以弱,正是为了让袁绍心甘情愿地取道乌巢,进攻官渡。”
  “可……可即便袁绍选择乌巢,我军又有什么好处呢?”张绣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
  杨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乌巢背靠大泽,水道纵横,滩涂交错,是兵家所谓乱地。郭祭酒既然让袁家把这一丸药乖乖吞下去,自然会裹些毒饵什么的。对付袁绍这样的庞然大物,这一味毒丸效力可不会太低。”
  张绣听了这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原来白马也罢,延津也罢,都只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中间还藏了这么大心思。贾诩说得对,他还是做一个单纯的武人好了。
  “所以我说将军不必为战局担忧,只消深垒死守。不出数月,必有变化——”说到这里,杨修的声调突然变了,狐狸眼一眯,“——倒是将军自己,不仔细考虑一下么?”
  张绣面色一沉:“我有什么好考虑的。既已投效曹公,自然是尽心竭力。”杨修拿指头点点地图,一字一句道:“只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张绣猛地站起身来,烦躁地走了两步:“德祖,你不必绕着圈子问了,我是不会说的。”
  “若是将军无意,当初何必让我藏身帷幕之后呢。”杨修盯着他,不慌不忙地说,他的言辞像一枚铁针,一针一针刺着张绣的心防。张绣听到这话,颓然坐了回去,双手垂在膝盖上,黄色的面皮泛起疲惫。
  “那,那次是个意外……”
  那次确实是一个意外。本来杨修过来拜见张绣,讨论营防之事。后来贾诩来访,杨修自作主张躲去了后帐。张绣被胡车儿的死弄得心浮气躁,一时气急,忘了帘后还有个杨修,漏出一点口风,虽然及时被贾诩所阻,但杨修已经听入耳中。
  杨修当时就敏锐地觉察到,当年宛城之战,一定另有隐情。而这隐情,才是张绣惶恐不安的真正源头。张绣不敢告诉贾诩隔墙有耳,但也拒绝透露更多消息。
  “将军说是意外,别人可未必会相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将军身藏巨隐,即便自己不言,难道别人就会信了?胡将军是怎么死的?他可不曾对人提过半句吧?下场却是如何?西凉军的人,现在活着的可不多了。”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张绣。他眉头紧皱,拳头攥紧复又伸开,露出痛苦矛盾的表情,嘴唇几次张合,却没发出声音。杨修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对张绣这样的人,咄咄逼人有时比暗示更见效果。
  两人正僵持着,忽然门外一名亲兵禀告:“郭祭酒请杨先生过去一叙。”张绣如蒙大赦,长长舒了一口气。杨修功败垂成,也不懊恼,拍拍张绣的肩膀:“究竟谁才可信任,将军自己斟酌吧。”
  杨修离开张绣营帐,朝着中军大营走去。这里是曹军的中枢,戒备森严,随处可见三五一队的近卫兵在巡逻。远处有一顶藏青色的帐篷,就是曹公的居所,用粗长的拒马与栅栏与周围隔开,每一段都有手持劲弩的守卫,别说刺客,就连蚊子也飞不进去。
  忽然一队骑手匆匆冲过来,从杨修身旁一掠而过。杨修认出了为首的那个健硕男子——虎痴许褚。他的身后都是精锐虎卫,个个一身杀气衣衫不整。似乎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马队之后还跟着一辆平板大车,上面躺着几个人,用草席盖着,生死不知。
  旁边一个卫兵羡慕地望着这队人马,杨修走过去,掏出腰牌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卫兵对这个大人物不敢怠慢,恭敬地回答:“这是许褚大人刚从乌巢回来。我听同伴说,这一趟虎卫斩杀了寇首三人、渠帅六人、水贼无数,是场了不得的大胜。”
  “乌巢啊……”杨修不期然地抬起眉毛,看来许褚这次出征,也是郭嘉针对乌巢的手段之一。但他相信,许褚只是个幌子,做个舍不得放手的姿态给东山蜚先生看,他一定还有别的暗手。
  “不过我看他们好像也很吃亏嘛,那板车上拉的是遗体?”杨修问。
  “没办法,那个虎贲王越也在乌巢。”卫兵露出畏惧的眼神,“咱们有个兄弟替许校尉挡下一击,差点没命,被许校尉没命地拖回来了。这应该是送去军医那里了。”
  这名字没给杨修带来任何触动。他又随便闲扯了几句,径直朝着曹军中枢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王越这次前往乌巢,应该是应蜚先生之邀去收拢乌巢贼的。杨修权衡了一下,觉得这个举动暂时对汉室没什么不利之处,决定先让那莽夫去折腾一番——反正这个人一贯傲气十足,就算是杨家,也无法简单地控制他,不如放手。
  说到汉室,杨修揉了揉鼻子,心想不知道刘平在北边做得如何。自从跟张绣谈完以后,他已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决定以官渡为局,开一场大赌注。刘平也罢,王越也罢,甚至曹操和袁绍,都是这赌局中的一部分。而有资格坐在对面与他放对压宝的,只有那个讨厌的家伙。
  他一边想着,一边接近那顶奢华的帐篷,忽然注意到,帐篷前停着两辆马车。第一辆马车极尽华丽,一看就知道是郭嘉的坐驾;第二辆马车的造型朴实平和,轮子却比寻常马车大上两圈,轮轴之间还用蒲草裹住,束帛加壁。
  这不是征辟名士的玩意儿么?怎么跑来官渡了?杨修脑子里浮起疑问,随手掀开帘子,正看到那个讨厌的家伙正冲着自己举杯。
  “德祖,有故人来访,一起喝一杯吧。”郭嘉懒洋洋半躺在榻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杨修看到一位独臂客人拘谨地跪坐在一旁,正露出勉强的笑容。
  “杨先生?您不是在许都忙聚儒的事情吗?”杨修有些惊讶。杨俊抬起一条胳膊,施以残礼:“我这次北上,是去高密迎接郑玄大人的,顺便到官渡来,给郭祭酒捎点东西。”
  汉代以来,征迎大儒都需安车蒲轮的礼仪,杨修心想难怪帐篷外停着那么一辆马车。他和杨俊同是汉室机密的核心参与者,彼此心知肚明。杨俊这简单的一句话,藏了不少讯息,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郑玄老师身体还好么?”
  “前一阵子他还亲自回信给少府大人,笔迹清晰流畅,可见精神还不错。”杨俊回答。
  许都聚儒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把当代名儒郑玄请去。有他在,这聚儒之议才名副其实。孔融已经做通了荀彧的工作,袁绍那边也有“荀谌”协调,于是许都派出杨俊去接郑玄——杨俊是边让的弟子,在儒林身份不算低。
  郭嘉笑嘻嘻地起身给杨修也舀了一勺酒:“杨公是杨太尉义子,也算是你的义兄,今天咱们可要多喝几杯。”
  狐狸的颈毛忽地直立,杨修心生警兆。郭嘉挑出这层关系,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问道:“对了,是捎什么东西如此贵重,还值得杨公亲自绕到官渡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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