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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朋克救地球

_7 (日)
“你们干什么!”落合修辅打开玄关门,脱了鞋,穿过走廊,一踏进屋里,看到神情自若地坐在自己家中的大西和今村,当下大叫出声。他的口气是愤怒的,但颤抖的声音却夹杂着恐惧,而那个娃娃脸女孩就站在落合修辅身后,也是一脸讶异。
“为什么你们会在我家!”想当然他会问这个问题。
大西两人搭黑泽的便车驶离便利商店之后,一来到落合修辅的住处外头,刚好看到落合修辅和女孩外出,今村和大西便趁隙潜入他家。
“一切都是凑巧喽。”今村不疾不徐地说:“凑巧我们经过这栋公寓前,看到这间房没上锁,心想真危险呐,于是特地留下来帮你看家,如此而已。”
大约一小时前,今村在黑泽的车内莫名其妙落泪的情景仿佛不曾发生过,这时的他不晓得在开心什么。
“怎么可能没上锁,我锁好门才出去的!”
落合修辅手上拎着影音出租店的袋子,刚才应该是去附近租片。
“那么就是在我们进来之前,不知哪来的小偷进来过喽。”
他们本来打算按照预定计划涂上血字,今村却突然嫌麻烦而作罢。大西问他,不用灵异那招真的没关系吗?今村只是很干脆地说不用了,反正也忘了准备血液,结果就是这种状况。
“你们开什么玩笑!我叫警察了。”落合修辅忿忿地说。
“叫警察吗?”今村将手中的玻璃杯凑到嘴上,杯里装的是在厨房冰箱发现的咖啡牛奶。大西心想,没有比这个玩笑更恶劣的了。
“我们只是帮你看家,顺便休息一下,这样就叫警察来算什么嘛,枉费我们一片好意。”
落合修辅满脸涨红,睁大双眼命令女孩:“喂,打电话叫警察来。”
“为什么?”女孩一脸困惑。
“别管那么多,去打电话就是了。”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解释一下吧。”今村喝光杯里的咖啡牛奶,指了指落合修辅两人,他们仍站在房子的入口处。“你不是向尾崎求救吗?拨了电话去人家家里,说之前那名男子一直纠缠你,但这位就是当时开车的人吧?这样很奇怪耶,所以是你说谎喽?”
“嗯嗯,绝对有鬼。”大西使劲地点头,“反正你们一定是在打什么主意啦。”
落合修辅与女孩对看一眼,露出凶狠的神情。
“我看你们把尾崎叫出来,要不就是想狠狠修理他一顿,要不就是假装向他求助再骗他上钩,对吧。”今村把先前黑泽的推测讲了一遍,讲得像是自己猜到似的。
“你说够了没!”落合修辅气呼呼地似乎想出言反驳,却突然低下头胡乱搔了搔头发,说:“啰哩八唆的,烦不烦呐。”
大西看到他的反应,说:“虽不中亦不远矣,对吧?”她当场骄傲了起来,“你们打什么算盘,我们一眼就看穿了。”
今村把玻璃杯放到地上,“好吧。”他缓缓站了起身,地板发出“叽”的声响,只见他一步一步朝落合修辅走去,“竟敢瞧不起我的尾崎,不能原谅。”
什么“我的尾崎”啊,太夸张了吧。——大西忍不住想糗他。
“我们只是想捉弄他一下罢了。”这时,一直没开口的女孩臭着一张脸回道:“那男的一副自以为是正义使者的样子,恶不恶心啊!”
“尾崎是运动员,本来就刚正耿直,看到女孩子有难当然会挺身相救。”今村的语气简直像是尾崎的挚友站出来说话。
“棒球选手又怎样?”落合修辅一脸不屑的神情,“听都没听过,什么选手啊,站哪个守备位置?哪一队的?”
“人家可是现役的选手哦。”
“反正一定是小角色对吧?”
“啰唆!”今村突然放声大骂,伸出左拳朝落合两人身旁的墙面使劲捶了一拳,狭小的套房因而剧烈地晃动,“你们当尾崎是什么!”大西望着大声怒吼的今村的侧脸,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可怕表情。
“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大西慌忙站起身,有点丢脸地抚着今村的背拼命安抚。
大西完全不明白今村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就算落合修辅说话狂妄,还不至于让人真的动怒。
今村的肩膀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大西不断抚着他的背,看上去慢慢平静了一点——但只是看上去而已,松了口气的大西手才刚离开今村的背,他又突然爆发,这回是迅速朝旁边一个小型的彩色收纳箱一脚踹去,箱子里的漫画、CD、还有原本不知整束收在哪里的明信片之类的东西飞散一地。
“现在是怎样?”大西也被今村的举动吓到了。
“我不知道怎么办嘛。”今村像在耍赖,“搞不清楚了啦。”
大西心想,搞不清楚的是我好吗,落合修辅和女孩一定也是这么想。
大西呆立原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落合修辅和女孩或许是看见大西的反应,两人吓得缩成一团,他们应该也发现苗头不对了吧,因为连同伙的大西都吓得哑口无言,状况显然不寻常,而且正逐渐演变成危险的事态。而事实上大西看在眼里也有不好的预感——这是个不寻常的状况,而且将演变成危险的事态。
“好了好了。”大西又再摸了摸今村的背,一边瞪向落合修辅和女孩,“总之你们两个好好地反省,不准再动歪脑筋骗尾崎了,知道吗?”大西话说得有点快。不管了,现在重要的是赶快收拾残局。简直像在调停小孩子吵架。
“我才要警告你们,不准再来纠缠我们了。”落合修辅虽然被吓得有点恍神,还是顶了一句。
而大西现下只担心今村的状况,落合修辅和女孩的事之后再说吧。“好,不准再犯了,要是你们还敢乱来,我们会再上门来一脚踹飞你们喔!”大西粗暴地再次警告两人之后,便拖着今村往玄关移动,她取出先前藏在鞋柜里的鞋子让今村穿上,拉着他走出了公寓。好了,动作快,对,小心走好喔。——大西一边出声叮咛今村,有种自己当了妈妈的感觉。
“如何?”回到停在公寓前的车子里,黑泽回过头问后座两人,手边有一本看到一半的文库本摊着,“好好教育那两名年轻人了吗?”
“嗯,算有吧。”大西点点头,接着推了一把今村的肩,“可是这个人突然大吵大闹,事情变得有点莫名其妙。”
黑泽只是默默地看着今村。
“对方讲尾崎的坏话,他就生气了。”大西说完心想,其实那又不算坏话。“我说你呀,是尾崎迷对吧?而且相当狂热?才会一时失去理智?”她还想说,因为你和他之间有着同日生、同为处女座的紧密关联,是吗?
他们回到车上后,今村逐渐恢复平静,虽然应该不是见到了黑泽的缘故。只见他像是小孩子想掩饰自己的失态,气呼呼地噘着下唇,接着将摆在座位后方的袋装洋芋片拉到身边,自暴自弃地大口将洋芋片塞进嘴里。
“我送你们回去吧。”黑泽没问今村发生了什么事,兀自转动车钥匙,车子仿佛发出“换我上场了!”的欢呼,车身震动着。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车子轻快地奔驰在街上。
“黑泽先生。”途中,坐在大西身旁的今村突然开口了,含糊的语调听起来也像在说梦话。他闭着眼,额头抵着车窗说:“黑泽先生,我该怎么办……”
“怎么了?”黑泽的声音听不出是温柔还是鲁莽。
“活着……好难受。”
大西听在耳里,想起一年前打算从大楼屋顶跳楼自杀的自己。当时撒谎说:“我骑长颈鹿去找你!”前来拯救自己的今村,那股强势不知道哪儿去了,真不可思议。
“是哦,很难受啊。”黑泽说。在这种时候,黑泽没有接着说出“大家也都不好过哟。”这种话,大西觉得他很了不起。
“我真的好难受。”
“你很了不起哟。”
“没那回事。”
“你们到底在讲什么?”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不怎么办就很好了呀。”
大西一边听着黑泽的回答,觉得眼皮重了起来。好困呐。她没多久即进入了梦乡。
10
车子抵达公寓门口,黑泽叫醒两人。看来今村在路上也睡着了,只见他揉着眼睛喃喃说:“到了啊。”
两人下了车,目送黑泽离去之后,涌上的不是成就感,而是宛如千斤重的疲惫。他们踏着沉重的步伐往自家移动,一上楼,就看到今村的母亲站在楼梯口,大西不禁失笑:“干嘛突然冒出来啊。”
“妈!”今村大喊。
“我说你啊,电话也不接,这样磨磨蹭蹭的也不是办法,我干脆直接杀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还有,你等多久了?”
“之前有一次你不是叫宅急便把你的行李送回老家吗?你看,托运签收联在这儿呢。”今村母亲挥了挥手上皱巴巴的签收联,看得出纸片相当陈旧。“那种东西你居然一直收着!”今村讶异不已,大西也差点没说出同样的话,但她却是出于讶异以外的另一种情绪。
“我呀,年轻时可是常跑去男友家门口堵人的,等儿子回来这种事都算小意思啦。现在的说法就叫跟踪狂吧。对,跟踪狂。”
“不要和自己的儿子讲这种事好吗。”今村都快哭了。
“初次见面——”今村母亲冲着大西笑,把儿子的抱怨当耳边风,相当会装傻。
“您好,初次见面。”大西也很配合地报上自己的名字,明明前一天两人才聊了一堆事,今村母亲却劈头问今村:“喂,这位小姐和你是什么关系?”然后开心地看着一脸狼狈说不出话来的儿子。大西也很好奇今村会怎么回答,乐得闭着嘴没打算帮腔,过了一会儿,今村才勉强挤出回答:“什么关系啊……,就是……不错的关系啊。”
“也有肉体关系。”大西立刻接口,今村母亲闻言哈哈大笑。
今村母亲看了一圈儿子的住处,似乎也想多待一会儿,但她也很坦白地说:“这么脏乱的地方不好说话吧。”提议一起去居酒屋聊聊。
“可是妈,我很累了。”话虽如此,今村最后还是同意了,一定是没办法拒绝许久未见面的母亲吧。“若叶,你还有力气去居酒屋吗?你也累了吧?”今村反而是担心大西。
“没问题、没问题。我是很累,但为了你就打起精神奉陪到底喽。”
三人在居酒屋的榻榻米席上痛快地喝酒配油炸点心,热烈地聊着今村小时候的事,虽然全是他的乌龙事,而且当中好几则前一天已经听过了,但别人出糗的趣闻不管听几次都很滑稽,大西也乐在其中。
“妈,别光提我出糗的事,也讲一些我做过的好事嘛。”今村对着坐在对面的母亲说。他两杯啤酒下肚,脸就红了,话都讲得不清不楚。
“有的话我当然会说啊,如果有的话。”今村妈妈毫不留情地回道。她已经解决掉好几杯啤酒,接着扩展到日本酒,脸色却和没喝酒时一模一样,完全没变红。大西心想,这对亲子体质还差真多。今村母亲仿佛看穿大西的思绪,摇了摇头说:“这孩子的爸生前也是个酒豪,忠司酒量却这么差,不知道是隔代遗传还是怎么着。”
今村早醉了,而且大概是太累,开始迷迷糊糊嘟囔着莫名其妙的话:“会喝酒了不起吗?”没多久便趴在桌面睡得死死的。
大西心想应该快十二点了,一看时钟,没想到才九点左右。她转头看向店内架高的电视,正在转播棒球赛。
“他小时候打棒球吗?”大西望着发出鼾声的今村一边问道。她将毛豆放进嘴里,吃下豆子吐出壳来。
“嗯,也没多热衷啦,小学曾经加入地方棒球队,打了一阵子。”
“是王牌打击手吗?”
“怎么可能,能打第二棒就要偷笑了。”今村母亲说着笑了。
“嗯嗯,感觉得出来。”
“不过其实他很认真,打得很好哦。”
“嗯嗯,感觉得出来。”大西又说了一次,接着低声问:“他很崇拜尾崎选手吗?”
“尾崎?”今村母亲皱起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道:“喔——,那个尾崎,打职棒的嘛。”
“对对,打职棒的。”大西指了指电视。
“忠司一直很支持他哦,嗯。”仿佛过去的记忆突然苏醒,今村母亲一面点头一面自言自语着:“没错没错,是有这回事。”,接着说:“他是我们老家那边的明星球员,对忠司而言,也是宛如Hero的存在哟。棒球Hero啦。”
“棒球Hero”这种叫法有种和洋折中的廉价感,念起来腔调也很别扭,大西不禁觉得好笑,“所以他果然是尾崎迷喽。”
大西的手又伸向那叠毛豆,也不是真的想吃,应该算是习惯性地伸手去拿吧。大西心想,只是因为习惯性而被吞下肚的毛豆也很无奈啊。
今村母亲的右手朝生鱼片伸筷,视线则落在儿子身上,叹口气道:“不过啊,尾崎最近好像都没能上场啊。”
“好像是呢。”大西也回道。
“前阵子他在我们地方的电视频道出现了一下,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是哦。”
“他在高中时代可是所向无敌呢。”据今村母亲说,尾崎在那次电视采访里语带自嘲地说:“那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办不到的事,以为自己是万能的”。
自怨自艾啊。大西感到一丝嫌恶。
“唉,听说他是不得教练欢心才没法上场。”
“您对内幕很清楚嘛。”大西半开玩笑地说。
“那是因为尾崎母亲的娘家就在我们镇上,虽然不至于成立尾崎后援会,还是有热情的支持着,话就是那个人传出来的,他说都是教练在搞鬼,不过毕竟是道听途说啦。”今村母亲说到这,朝着经过的服务生确认:“我现在换成喝到饱可以吗?”(注:喝到饱,日本有些居酒屋点饮料时可选择一般单点计价或是喝到饱,后者通常限定时间为二小时。)
“没办法耶。”服务生很干脆地拒绝了。
今村母亲感慨地说:“这世上尽是些没办法的事啊。”
“咦,是吗?”大西问。
“你不知道吗?全是一些没办法的事啊,这世界就是这样。”
“不是啦,我是说尾崎选手的母亲。”
“喔,那厢啊?对呀对呀,她是我们镇上的人,大我一轮,印象中她结婚之后,只有生孩子的时候回我们那儿,我跟她不熟啦。”今村母亲拿起儿子手边的啤酒杯,一口喝干今村喝剩的酒。“而且她去年过世了,和我们这个小镇的缘分更薄了。”
“过世了?谁?”
“尾崎的母亲,听说她那个不太好。”
“不太好?什么东西?”
“心脏啊。”
大西瞄了一眼电视画面,当然,站在打击位置的不可能是尾崎。荧幕里,一名没见过的外国选手正大力挥出球棒,挥棒落空。
“我听说他和尾崎选手是同一天生的?”大西不经意想起今村常提到这件事。
“啊,对对对,是同一天呐,很有趣吧。”今村母亲以筷子灵巧地抄起生鱼片上的配菜,沾了酱油放进嘴里嚼得清脆有声。
“明明是同一天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怎么差这么多。”
“什么?”因为今村母亲边吃东西边讲话,大西没听懂她说什么,于是今村母亲又说了一遍,这时大西的脑中突地有个什么闪现,今村在尾崎住处里看着漫画的身影与黑泽的声音迅速通过脑海。今村母亲继续悠哉地东扯西聊,但大西几乎没听进去。
三人离开居酒屋后,走在路灯夹道的小巷里,大西搀着醉得歪歪倒倒的今村,一旁今村母亲开口了:“咦?你今天不脱吗?”
“脱什么?”
“昨天我们喝完回家的时候,你不是把高跟鞋脱了赤着脚在路上走吗?然后还不知道打哪儿弄来一支伞扛到肩上,高跟鞋就挂在上头。”
“喔……”大西完全不记得了,不过自己的确常做这种事,“今天可能还没醉吧。”
“你只有喝醉才会脱鞋?”
“嗯,脚一热起来,就觉得鞋子很多余。”
“很随兴呀,很好很好。”
“您这是第一次称赞我呢。”
“你发酒疯的时候,忠司通常怎么说?”
“和他一起出门喝酒,他都会带着鞋袋预防万一呀。像小学生用的那种。”(注:鞋袋,日本的小学一般规定在进门时需换上室内鞋,所以小学生上学时除了背书包,还需要带一个装鞋子用的袋子。)
“虽然是我儿子,还真伶俐呢。”说着这句话的今村母亲似乎很开心,“不过,你今天怎么不多喝点?”
“我等一下还要绕去一个地方。”大西坦白说。她打算把今村送回公寓之后,去找黑泽一趟,反正只要拿今村的手机查一下就知道黑泽的联络方式了,而且,黑泽应该不介意碰个面吧。
11
位于仙台车站正东方的棒球场几年前曾改建过,现在的球场与大西记忆中的模样有着天壤之别,漂亮多了,可能是为了搭配本地球团的代表色,座位与围墙清一色漆成藏青与淡蓝。大西一行人赶在夜间六点的比赛开始前到达球场,太阳逐渐西沉,那青色显得分外耀眼。
由于本地球团最近表现出色,再加上此场比赛对手是活跃于东京的人气球团,全球场座无虚席。第三局下半,双方均挂零,战况愈见激烈。
“坐外野席看球赛真是太赞了!像在看庙会似的。”大西右邻的今村坐是坐着,却一直静不下来,他稍稍探出身子,指着投手踏板兀自念着:“对方投手是今年刚进职棒的新人哦,真厉害。”
“你们年轻人看球赛还找我一起来,真的没关系吗?”今村母亲坐在今村的右手边,她今天穿了一件与上次约碰面时不同款式的上衣,但还是很像囚衣。
“这是谢礼。”大西越过今村对她说。
“谢礼?谢什么?”
“这件衬衫呐。”大西拉了拉自己身上蓝衬衫的衣襟。
“不过你是哪根筋不对?怎么突然约大家出来看夜间球赛?”今村问大西。
“不想来吗?”
“不是不想来,只是太突然了吧。”
大西瞥了一眼坐在自己左手边的黑泽。
“刚好有票喽,想说看看也无妨。”黑泽淡淡地说。
前排座位的几名中年男子一身西装打扮,看来是下班后直接过来看球赛,他们一口喝光纸杯里的啤酒,兴奋地喧闹着。
“话说回来,没想到忠司还认识这么优秀的朋友呐。”今村母亲歪着头看向黑泽,感叹地说。她大概是在来球场的车上看到黑泽的言行举止,突然有感而发吧。
“我并不优秀啊。”黑泽紧抿着嘴角,脸上不见高兴的神色。
“妈,什么事都难不倒黑泽先生哦!”今村像是少年炫耀自己的优秀友人似地十分得意,接着说:“还有另一位前辈也非常照顾我,我很想让你见见他呢!”
“你是说中村先生?”大西低声一问,今村便笑着说:“没错,就是中村专务。”或许他也知道这时候不好直呼中村“头目”吧。大西很想说,没让他们碰面才是正确的,还是忍下来了。
这样啊,那下次有机会来见个面吧。——今村母亲回道。
“尾崎依旧没上场耶。”
五局下半结束时,今村母亲说了。她说这话当然没有特殊含意,语气中也不带丝毫落寞,但当大西听到这再单纯不过的感想,她发现自己绷紧了脸。
“妈,你也想看尾崎上场?”
“想看呀,再怎么说他可是我们地方上的明星球员嘛。”
“那我和他,你想看谁?”
“你这孩子,问这什么笨问题啊。”
在他们母子身旁的大西整个人坐立难安,接着,又听到今村问母亲:“你想当明星球员的妈妈吗?”大西不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的表情既不像在钻牛角尖,脸颊也没有隐隐抽动,只是很平常地,一脸悠然自得而直率。大西吸了一大口气要自己冷静下来,空气在鼻子深处咻咻振动着。
“明星球员的妈妈呀……”今村母亲只是一副没什么兴趣的样子,含糊地应了声。
“今天搞不好会出场哦。”黑泽仍一派冷静地开口了。
“出场?什么?”今村探头越过大西看向黑泽。
“尾崎呀。”
“真的假的!”
“虽然只是我的直觉。”
“黑泽先生的直觉很准的!”
但大西很清楚,并不是他的直觉准,而是他让他的直觉变准的。
大前天晚上,大西突然去找黑泽,当时黑泽坦承:“我打算让尾崎站上打席。”两人见面的地点是黑泽指定的,那是一间营业到深夜的速食店,即使身边满是用餐的人,黑泽说话时并没有压低声音,而且他似乎早在大西开口前就晓得她的来意。
“让他站上打席?怎么做?”
“其实刚才,我又跑回那间公寓。”黑泽说“那间”的时候,手指向某个远处,“就是你们刚去过的。”
“落合修辅的住处?去做什么呢?”
“我想应该能利用一下。”
“利用?利用什么?”
“利用落合修辅和女孩。”他说:“对付行事冲动的年轻人,通常只要威胁一下、施点小惠,意外地都会乖乖听话。先前听你们的描述,我觉得那对男女应该很好利用。”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事?”
黑泽所言如下:他重回落合修辅的公寓,再次打开门锁闯了进去。当时落合和女孩正在被子上褪去彼此衣物准备相拥,看到突然冒出来的黑泽,两人吓得弹了起来。“也不能怪他们,突然有人冒出来确实很恐怖。”转述给大西听的时候,黑泽自己也语带歉意地说着。
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遇袭的两人惊恐万分,黑泽随口扯道:“我是刚才那两个年轻人的大哥,就算他们原谅你们,我这关可过不了。”两人非常乖巧地听着。黑泽继续说:“本来呢,我来是想好好教训你们一顿,不过今天是黄道吉日,早上电视的占卜也说我‘今日要温柔待人’,所以我决定特别通融,给你们一次机会。”
“机会?”大西一脸诧异地看着黑泽。
“我要他们去色诱那个职棒教练。我事先查出那个教练在仙台固定投宿的饭店,反正那个人性好女色是众所皆知,这么一来,就只缺一名女骗子了,所以我把这个重则大任交给那个女孩。”
“你把教练推给女孩?”还是该说“把女孩推给教练”?
“我要她去饭店找教练,就自称是球迷。教练可能多少会起疑吧,但我估计有八成的可能,他会让女孩进房间。其实我之前也曾目睹他这么干过。”
“那,进房间之后呢?”
“饭店房间的门锁对我来说不成问题,所以我会紧盯着那决定性的瞬间冲进房间,拍下照片当证据,然后放走女孩,再拿那些照片威胁教练。”
“‘你如果不想让事情曝光,就让尾崎出场。’你要这么威胁他吗?”不会吧?——大西忍不住想自问自答。
“正确来说,我打算告诉他的是,‘下次比赛,当出现可能逆转情势的机会,就让尾崎上场代打’,不然让尾崎站上不痛不痒的打席也没意义吧。”
“天呐……”
“队教练来说,这条件并不困难,给出一个打席就解决了。只要让尾崎上场代打,既不用花钱,也保住了名誉,他要做的事只有对着主审说一句‘换代打。尾崎上场’,毫无风险,虽然可能会招来些许抗议,比起把女球迷拉到房间床上脱掉人家衣服的照片在外流窜,应该还是乖乖照办比较好吧。”
一时之间,大西觉得头有点晕,仿佛晕船很不舒服。对于眼前的黑泽,她顿时改观,这个人其实是如此危险而冷酷。“你逼她去做的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你知道吗?”
说实在话,她压根不在乎那个娃娃脸女孩会怎样,但即使如此,黑泽的做法也太乱来了。
“男方当然反对,女方一开始也不愿意,我就威胁之后,再利诱说会付酬劳,最后两人都点头了,他们好像以前也干过类似仙人跳的勾当。”
“都二十一世纪了,仙人跳还行得通吗?”
“那种娃娃脸的女孩,其实满多男人喜欢的。”黑泽苦笑,“打铁趁热,明天就下手。”
“没想到黑泽先生这么奸诈,真恐怖。为达目的,不在乎别人死活。”
黑泽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道:“之前我也说过了,就是这么回事。”
某种程度来说,大西能够理解黑泽为什么不惜使出低劣手段也要让尾崎站上打席,因为那与她特地前来找黑泽确认的事肯定脱不了关系。
“其实……”大西才刚开口打算切入正题,黑泽便抢先说了:“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七一年之间,三十二起。”
“什么事情?”
“某项调查统计抱错婴儿事件的件数。”
“啊………”大西的声音带着紊乱的喘息。果然,自己猜的没错,但比起喜悦,她心中感到的是更多的愕然。
“为什么……?”大西问黑泽。
“日本战后,孕妇大多在自家生产,接下来那几年,产妇开始渐渐转往医院分娩,造成生产数与医护人员的人数不成比例,婴儿一个接一个出生,医院方面却人手不足,忙乱成一团。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抱错婴儿事件便发生了,三十二起。这个数字只代表被发现的案例,实际上发生的件数恐怕不可考了吧。”黑泽说。
“可是,他出生的年份离那个年代又晚了很多年啊?”
“那小子老家小镇的状况也不相上下,当时许多孕妇集中在同时期分娩。虽然我不喜欢‘命运的捉弄’这句话,不过,大概就是那样吧。”
大西一听,脑海里反刍着今村的母亲在居酒屋说过的话——“明明是同一天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怎么差这么多。”她还微笑着说:“当时那厢的妈妈也回我们那儿生产,我是后来才晓得的,当我在待产室里痛得哇哇叫的时候,隔壁床生出来的就是那个尾崎哦,很有意思吧。”
“他是怎么知道的?”
“血型。”
“健康检查?”大西想起今村半年前去做了检查。
“他检查之后才知道自己的血型,接着便发现自己与父母的血型组合兜不上,安心起见,他安排母亲做健康检查,确定了她是AB型。母亲是AB,那小子自己却是O型,这样无论父亲是什么血型都说不通了,虽然可能有例外吧,不过总之,那小子跑来委托我。”
“委托?”
“我的副业是侦探。”黑泽的表情闪过一丝懊悔,仿佛在说要是没干那种副业就好了。“那小子怀疑自己是养子,托我帮他调查。”
“但,结果他并不是养子。”
“我查了各方资料都显示他不是养子,而且他的状况是孩子与生母的血型不符,去怀疑父方出轨也很怪。于是,我半信半疑地试着调查抱错婴儿的可能性,本来只是出于保险起见,我把那一天出生所有婴儿的资料查了一遍,最后查出了尾崎。”
“你怎么确定是抱错的?”
“现在已经能透过DNA鉴定了。”黑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我有一位工作关系认识的友人在鉴定机构上班,便请他协助。他谎称做健康检查,前往拜访数名当时在同一间医院出生的人,帮我采集到他们的粘膜检体。”
“有业者愿意帮到这种程度啊?”
“那个故事也是说来话长。”
黑泽说,其实是偶然,协助调查的那个人本身也正为血缘关系的问题烦恼不已,这个世上真的什么事都有,但大西从他的语气却听不出他有多感慨。
“所以,调查结果是?”
“尾崎确定是今村母亲的亲生儿子。”
大西当场无语。
她想起和今村一起潜入尾崎住处时的情景。今村口头说要找值钱东西,却只是随便转了两圈,便一径看着漫画,简直就是厚着脸皮把朋友家当自己家。当时,他应该是在确认着与自己互换人生的男子的生活样貌吧。
“是我考虑不周。”黑泽说。大西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沉默以对。
“我啊,无法理解他人的重要事物。”黑泽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自嘲,他一边拨弄着薯条继续说:“发现那小子和尾崎误换了人生的时候,我的确吃了一惊,却不觉得事情有多严重,于是很理所当然地将实情一五一十回报给他。我以为他那种个性,大概只会说‘咦!真的假的?真没想到啊!’就结束了。”
“你真的这么想?”
“是啊。”黑泽点点头。
“但是,他得知事实之后却大受打击。”
“你觉得他是哪一点难以接受?”黑泽第一次露出没把握的神情,“我其实无法体会……”他问道:“那小子是因为哪一点受了打击?”
大西一直以为黑泽从不询问别人的看法,被他这么一问,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而黑泽自己也一脸不知所措。
“我想……”大西开口了。一般人的状况她也不懂,不过,尽管和今村只同居了一年,她觉得自己某种程度应该算是了解今村的个性。“我想,他受的打击应该不是自己与母亲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
“我也觉得。”
“当然他也不是想见他真正的生母。”
“那,他是受到什么打击?”
“应该是觉得妈妈太可怜了吧?他大概是想‘妈,要不是抱错婴儿,你本来应该有个更优秀的儿子’之类的。”
喔喔。——黑泽似乎也理解了,叹口气道:“很有可能呐。”
气氛紧张的投手战持续来到第七局下半,情势有了变化。对手球队的新人投手开始出现疲态,在一人出局之后,接连出现两次四坏保送。打线轮到下位,对手采取满垒策略迎战。背号七号的第二游击手站上打席,集观众的期待与声援于一身,第一球便挥棒出去,却以一垒高飞球告终。
右侧看台区齐声传出惋惜的叹息。
大西不禁转头看着左邻黑泽。两人出局、满垒,绝佳的表现机会,但黑泽只是冷冷地望着球场。
就在这时,教练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下方的选手休息区,只见他缓缓踏出步子,晃着圆墩墩的身躯朝本垒走去,接着抬起手,对裁判说了些什么。
不久,广播响起:“大会通知,更换打者。”不知何处传来的广播员声音在空中盘旋,大西不禁环视整个天空,今村也出神地望着头顶上方。
“换代打,八号打击手——尾崎。”
教练无预警地要求更换打者,看台掀起一片骚动。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挑了尾崎上场,带着惊讶的批判声浪与带着惊喜的喝彩各占一半,全场响起加油棒的敲击声响与掌声。坐在大西前排的某个西装男子说:“怎么这个节骨眼上换尾崎!在想什么嘛!”另一位回他说:“不,搞不好很有看头哦。”这时,有人高喊了一声“尾崎!”下一瞬间,仿佛受到感染似地,场内观众开始此起彼落地喊着尾崎的名字。
至于今村,他张着的口一直没合上,颤抖的手指着球场,脸颊抽动,好一会儿才开口:“黑泽先生,”今村哑着嗓子,“真的出场了。”
“嗯。”黑泽敛起下巴,“真的呢。”
大前天晚上,大西听到整个计划时曾问黑泽:“你是想鼓励或是安慰今村,才设计让尾崎站上打席吗?”
黑泽只答了句:“不是。”
大西又问:“黑泽先生,你该不会期待尾崎击出戏剧性的全垒打吧?”你该不会暗自期待这么一来,或许能让意志消沉的今村恢复昔日的开朗吧。
“没有。”黑泽苦笑,“再说,就算尾崎真的击出了全垒打,又能改变什么?”听起来有点讽刺。“不过是支全垒打,救得了人吗?”
也对,说的没错。大西也这么觉得。“不过就是一颗球飞得很远罢了。”
观众席喊着尾崎的呼声愈来愈响亮。
大西连忙朝选手休息区望去,只见坐在角落的尾崎起身迈出步子,踏上打击位置之前,做了几下膝盖屈伸,然后握着球棒微仰上半身转腰热身,观众席的欢呼更大声了。
“尾崎,久违了呀。”今村的母亲似乎很开心。
大西心想,那是你真正的儿子哦。但所谓“真正的儿子”又是什么?大西内心的另一个声音同时询问着自己。
“妈,你看,是尾崎!”今村指着球场对身边的母亲说:“妈,你看仔细了,尾崎上场了喔。”
“我知道,看得见啦,这不是正在看吗。”
妈,看仔细了,是尾崎喔。——今村仍不停地念着。“那家伙,太帅了。”
满垒的压力下,新人投手投出了第一球。尾崎紧握球棒狠狠一挥,却当场重心不稳倒下,完美的挥棒落空。观众席惋惜声四起,笑声陆续传出,观众们开始窃窃私语。今村则是双手抱头,紧闭着眼。
看台后方巨大的照明设备将黑暗的夜化为人工的白昼。
第二球,尾崎没有挥棒。裁判明快地宣判是好球,场内失望的气氛更浓了。
你不是只有这种程度吧。——大西心想。尾崎,你不是地方知名的高中棒球健儿吗?虽然详情我是不清楚啦。
大西猜想,比赛可能会就这么扫兴地分出胜负,没想到战况持续拉锯。尾崎还在撑,接连击出好几个界外,第三球、第四球都勉强触到球棒打击出去,却是一球往右、一球往左飞去。尾崎每击出一球界外,大西便叹一口气。
大西一行人坐在外野席,远远看向球场,迎面便是尾崎的身影。
大西定睛一看。将球棒握得笔直、侧转上身、稳稳站定瞪着投手的尾崎显得年纪好小。他穿的并不是藏青夹杂淡蓝线条的职业球团制服,而是一身朴素的白色球衣,活脱是个高中棒球健儿的模样;灰扑扑的衣服上沾了不知是土还是泥巴,却扎实地散发出一股坚毅的气息。大西发现,尾崎已无视于观众们的褒贬与紧张情绪,他相信的是自己;也就是说,此刻站在打席上的尾崎,正以自己十多岁理平头时代一贯不变的认真态度迎战。她不禁全身为之一颤。
第五球投出,尾崎打击出去。球只擦到球棒,以相当偏的斜角飞出,撞上了场边围篱。
“喂——”坐在大西右边的今村大大地挥舞着双手喊着:“喂——!尾崎!这里啦——!”他把尾音拉得很长,像是小孩子快哭出来的样子。
“干嘛大呼小叫啦,你这个傻孩子。”今村母亲笑着说。
尾崎,别光打一些令人泄气的界外球呀。——大西在内心喊着。对付新人投手更要全力以赴,让对方无机可乘,不是吗?如果高中时代的你所向无敌,现在更应该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不是吗?她的心跳愈来愈快,握着拳的手都痛了。
右邻的今村已经一副几乎要跪求老天爷的姿势了,大西斜眼瞥了他一眼之后,扯开嗓门大喊:
“你不是棒球Hero吗!”要我一脚踹飞你吗!
而就在下一秒,投手以固定式姿势投出球,尾崎挥棒击出。
“啊。”大西说,隔壁的今村也“啊”了一声。恐怕整个看台的观众全都不禁喊出了一声“啊”。
棒球场的草皮与红土的颜色在夜间照明下显得好美,坐在外野席的大西顿时从座位上弹起,挺直身子挥舞着双拳,脑袋霎时成了空洞,有那么一瞬间,脑中是无声的。
狂喜的浪潮淹没看台上的观众,今村任由眼泪在脸上奔流一边放声大喊。那颗球飞跃球场上方,迎向夜间照明无法照亮的、无边无际的深远夜空。尾崎抛下球棒,眺望着自己击出的球的飞行轨道,直直地朝天空伸出拳头,接着,伸出食指指向外野席。黑泽带着浅笑问了一句:“怎么啦。”大西一边拭着眼角回道:“你看嘛……”她好不容易才把话讲清楚,“你看……,不过是颗球,却飞得那么远……”
“喂——!”今村边喊边挥手。只见尾崎微低着头,缓缓朝一垒跑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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