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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_8 亦舒(当代)
  “别担心,”我说,“我以后再也不喝成那样子了。”
  他说:“我很后悔,那夜居然什么也没做,就走了,你真是美丽,乔。”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脸就红了,我说:“彼得,请你别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不好?”
  彼得只是笑,他的脸是纯情的。
  我问:“最近你与什么女孩子在一起?”
  “好几个。都很普通的关系。我一直在等你,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
  “算了,彼得,我有什么好?我家里不赞成我跟外国男孩子来往。我自问也没本事嫁得了外国人。你们外国女人都像苦力一样地做家务,完了还得上班赚薪水贴补家用,还说解放妇女呢!不过是嘴巴硬而已。吃亏之极,我们中国女人就聪明,男人要大丈夫主义,随他们面子上风光点,我们眯眯笑跟在后面享福,有什么不好?哈!”
  彼得隔了很久,才说:“你喜欢的男人,也是英国人。”
  我猛然想了起来,就觉得自己荒谬,来不及地说:“呀,我竟没有想到!”
  “你就是这一点可爱,乔。”
  我苦笑,“我是个糊涂虫,对不起。”
  “人人糊涂得像你这么好玩,倒也不差。”他看着我笑。
  我一张脸大概涨得像猪肝,我说:“见你的鬼。”
  我喜欢彼得的天真,他心里想什么老是说出来,又不装模作样,生气是真的生气,开心也是真的开心。比尔也很好……到底比尔有城府,我在亮里,他在暗里,他的心事我一点也不知道,讨好他是吃力的,然而这是我自己情愿的,没什么好说好怨的。
  我呆呆地想着。
  彼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你又在想什么?”
  “没什么。”我说,“这么夜了,明天大家又要上班,多没意思。不上班又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唉。”
  “你牢骚也真多。乔,你很寂寞,你怎么可以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什么人也不见?这是不对的,出来,我们找一大堆年轻人,一起看电影吃饭——”
  “我不要去。”
  “为什么?”
  “无聊。”
  他微愠地说:“如果你如此坚持,做人根本就很无聊。”
  他生气了。男子的器量就是奇小。
  我微笑,看着他不出声。
  男人都想女人跟在他们身后走,出尽法宝,然而有本事的男人是不必强求的,像我的比尔纳梵,他根本什么话都不必说,我就听他。
  然而彼得是个孩子。他想的也就是孩子想的事情。
  我的确是寂寞,即使把我空余的时候挤得满满的,我还是寂寞。
  我说:“我疲倦了。”
  他苦涩地笑,“因为我的话乏味?对不起,乔,我想讨好你,真的,我实在想讨好你。”他说,“也许是太用力了,故此有点累。”
  “对不起,彼得,但是我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
  “哈哈,每一次只可以爱一个人,这句话真美妙,我多爱这句话。乔,你真是独一无二的。”
  “不要笑我。”我低下头,“不要笑我。”
  “我不是笑你。”他叹一口气,“我没有办法讨好你,是我不对。”
  “噢,彼得,从前我们说话谈笑,是这么开心,为什么现在变成这样了?一开口不是我得罪你,就是你得罪我,为什么?”我失望地问。
  “因为我爱上了你,爱是不潇洒的。”他沉沉地说。
  “不要爱我。”
  “不要爱你?说是容易。”彼得又振作起来笑了。他们外国孩子大多数有这点好,不爱愁眉苦脸的。
  我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莫名其妙地问。
  “喜欢我,你太关心我了。”
  他笑。“这有什么好谢的?千谢万谢,也不该为这个谢我,我要是可以控制自己,才不爱你哪。”
  我笑了,学他的口气,“妙!彼得,这句话妙,可以不爱我,才不爱我。”
  他看看表,“我想我得走了。”他说。
  我点点头,“明天见。”我说。
  他在门口吻了我的脸,道别。
  我关上门,邻居会怎么想呢?进进出出的都是外国男人,他们会想,这个中国女子倒是够劲。
  收到妈妈一封信,她详细地问及我的生活,并且说要差人来看我,她起了疑心,怀疑我一个人不晓得在干什么,刚巧有朋友的儿子在读书,她请他周末来找我,下一个周末,妈妈信里说。
  我不理。
  周末我有地方可去,才不等这个检察官。
  妈妈也真是,我果然在做贼,也不会让她捉到证据,屋子里有什么?谁也没有,只我一个人而已。
  虽是这样说,我还是觉得屋子里有纳梵先生烟斗的香味。他在?还是不在?对我来说,他是无处不在的。
  我叹一口气,或者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跟他在一起。即使是跟外国人在一起,彼得也好,虽然年纪轻没有钱,可是他能正式娶我。
  我嘲弄地想:确是太没出息了,巴巴地跑了来做洋人的情妇,妈妈知道可不马上昏过去,可是套彼得的一句话:我可以不爱他,才不爱他。
  可是我跟他在一起快乐,用一点点痛苦换那种快乐,我认为是值得的。
  我把妈妈的信搁在一边,去上班了。
  我的心情好,抽空挡向彼得眨眼,他摇头叹息着。
  我只是在想,假如我可以跟比尔纳梵永远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开心。
  下了班,开车回家,冷得要命。上个月接了电费单,那数目是惊人的,屋子里日夜点着暖气,我不喜欢一开门就嗅到冷气。
  妈妈汇来的钱只够付房租,我自己赚的贴在别的用途上,读书有个期限,或三年,或两年,如此下去,一晃眼一年,难怪妈妈要起疑,想想她也有权那么做。
  我问自己:“怎么办?”
  要省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先搁一搁再说吧。
  我拆着信,发觉银行账单里多了五百镑。我的妈,我简直不相信眼睛,不少已经好了,怎么会多了这许多钱?一转念,才想到是他放进去的。对他来说,这实在不是小数目。我怔怔地想:为了什么?为了使他良心好过一点?
  我叹一口气,这事必须跟他解释一下。
  我要钱,在此地找一个光有臭钱的人,倒也容易。
  电话响了,我拿起电话。
  “乔?”
  我笑,“我刚想找你呀。”我问,“你在哪里?”
  他说:“在家。”
  “啊。”
  “我要你好好听着,乔。”
  “好。”我问,“什么事?”
  他说得很慢很有力,“乔,我不能再见你了。”
  “你开玩笑。”
  “我不开玩笑,没有希望,乔,我不该连累你。”
  “你在家,你这番话是说给纳梵太太听的,我不相信你,你是爱我的。”我说。
  “乔,我说完了。”他搁下电话。
  我震惊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慢慢清醒过来,我放下了电话筒。
  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早点发生也好。
  我站起来,把杂物拿到厨房去,一双手在颤抖着。
  我没有哭,只是叹气,虽然说结局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然而终于来了,却还是这样,人真是滑稽,生下来就知道会死,但是还是人人怕死。
  他就是那样,一个电话就把事情解决了。对他来说,事情是最简单不过的,那边是他数十年的妻子孩子,家庭,我?我是什么。
  我奔上搂去,搜尽了抽屉,找到我的安眠药,一口气吞了三粒,然后躺在床上。
  我不会死的,这年头再也没有这种事了,所以男人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女朋友:“我以后再也不要见你了。”
  也许我如果真死了,他会内疚一阵子,一辈子。但是我没有这种勇气,我要活得非常开心,这也许会使他内疚,但是我也没勇气快活,我是一个懦夫。
  然后我哭了。
  第一次醒来是早上四点,我服了三片药,继续睡。
  那些梦是支离破碎的,没有痕迹的,醒了记不清楚的。然而我终于还是醒了,我起床打了一封辞职信寄出去。理由是健康不佳。
  或者我可以从头开始,找一个大学校插班,或者……
  但是我病了。
  躺了三天,只喝一点葡萄糖水。
  彼得来看我,吓得他什么似的,可是又说不出口,只好下厨房为我弄鸡蛋、三文治、麦片,结果我吃不下,只是躺着。
  他坐在我床边,等医生来,医生留下药,他又喂我吃药。
  我对他说:“彼得,你为什么不走,让我一个人死好了。”
  “伤风是不死人的。”他笑着说。
  他没有走,还是留着。
  一个晚上,我跟彼得说:“你要我做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我握住他的手,“我打算做你的女朋友,等我病好了,我们开一个最大的舞会,就在楼下,把所有的人都请来,玩一个通宵,然后你就出去宣布,我是你的女朋友。”
  他不响。
  “你要把所有的人都请来,所有的朋友,同事,亲戚,都请了他们来,一个也不漏。”
  他仍然不出声。
  我看着他,笑了,“你后悔了,彼得,你不再要我做你的女朋友了?”
  他说:“我永远要你。”
  他低着头,我知道他的心意,我明白他了。
  但是我的热度缠缠绵绵并没有退。
  彼得天天下了班来,帮我收拾屋子,打扫,服侍我吃药,他可是一点怨言也没有。
  我收到了一封信,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门匙,比尔纳梵把门匙还给我了。
  我不响。
  真是那么简单嘛?他抹去我,就像抹去桌子上的一层灰尘?
  一个多星期没有好好地吃东西,我瘦了很多。
  星期六,彼得还没有来,听见有人按门铃。以为是彼得,蹒跚地起床,打开窗帘,看下楼去,只见楼下停着一辆小小的跑车,黄色的。
  我想:谁呢?
  我走下楼,开门。
  一个中国男孩子。
  多久没见中国人的脸了?
  我看着他。他犹疑地看着我。他很年轻,很漂亮,很有气质,他手上拿着地址本,看了我很久,他问:“乔?”
  我穿着睡衣,点点头,“我是乔。”
  他连忙进屋子,关上大门,说:“赵伯母叫我来看你——”
  哦,我的调查官到了。
  他间:“你怎么了?病了?”
  我慢慢地上楼,“是,病了十天了,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上楼躺着。”
  他跟在我身后,来扶我,“我不知道,对不起……谁陪你呢!这屋子这么大。”
  我坐在床上,掩上被子,忽然咳嗽了,呛了很久。
  他很同情且又惶恐地看着我,手足无措。
  我既好气又好笑。
  我问:“你见过肺病吗?这就是三期肺病。”存心吓他。
  他笑了,笑里全是稚气。他有一种女孩子的娇态,可是一点也不讨厌。他说:“现在哪里有人生肺病?”
  “贵姓大名?”
  “张家明。”他说。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你怎么会让我妈妈派了你来的?”我看牢他。
  “我也没有听过你呀,”他说,“可是我在理工学院,离这里近,所以她们派我来。”
  “理工学院?”我白他一眼,老气横秋地说,“第一年?”
  他一呆,“第一年?不不,我已经拿了文凭了,现在做研究,跟厂订了一年合同。”
  “你拿了博士了?”我顿时刮目相看,“我的天,我还以为你二十岁。”这年头简直不能以貌取人。
  “我二十五岁了。”他笑。
  我叹口气,“好了,张先生,如今你看到我了,打算怎么样?”我问他。
  他皱皱眉头,“赵伯母非常不放心你,她说你一人在外,又不念书,工作不晓得进展如何,又拼命向家里要钱,好像比念书的时候更离谱了,家里还有其他的用途,即使不困难,赵伯母说孩子大了,终归要独立的,要不就索性回香港去。她让我来看看你意思到底如何,我今晚跟她通电话,她说你有两三个月没好好给她写信了,这次来,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我听着。
  妈妈算是真关心我?
  何必诉这么多的苦给外人听?又道家中艰苦,我知道家里的情况,这点钱还付得起,只是女儿大了,最好嫁人,离开家里,不必他们费心费力。我就是这点不争气而已。
  罢罢罢,以后不问他们要钱就是了。
  等病好了,另外搬一个地方住,另外找一份工作做。
  叫我回去?决不,这等话都已经说明了,我还回去干什么?忽然之间,我“呀”了一声,我发觉我竟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要死的话,早就可以孤孤单单地死。
  我呆在那里。
  
人淡如菊--第七节
第七节
  张家明说:“我不知道你病了。”
  我看着他。啊,是我自己不争气,同样是一个孩子,人家的儿子多么前途光明,我是自己坑自己,怨不得人,父母对我又是恩尽义至,没有什么拖欠的了。
  “你的工作呢?”他问。
  “辞了。”
  “这里这么大,你一个人住么?”
  “是。”
  “你喜欢住大屋子?”
  “这屋子一点也不大,”我抢白他,“我家又不负你家的债,不必你担心。”
  他想了一会儿才想明白,红了脸,说:“我没有那个意思,赵小姐,我是说,如果你不是一个人住大屋子,住在宿舍,病了也有同学照顾——算了,我要走了,打扰了你。”
  我觉得我是太无礼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这么来看我,原是忠人所托,我茶没敬他一杯,反而拿他出气,怎么应该?
  我是个最最没出息的人,那害我的人,我不但不敢怪他,且还怨自己,可是却拿着不相干的旁人来发作。
  张家明默默地穿上大衣,走到房门,转过头来,还想说什么,我跳起床,走到他面前,人就簌簌的发抖,不知道怎么,眼泪就流了一脸。
  他看着我,默默的,古典的,却有一点木然。
  全世界的人都木然地看着我,我脚一软,就跪倒在他面前。
  等我醒来的时候,张家明没有走,彼得与医生却都在跟前。我躺在床上。
  医生咆哮着:“住院留医!病人一定得吃东西!”
  我重新闭上眼睛。
  彼得把医生送走。
  张家明轻轻地问我:“那是你的洋男朋友?”
  他问得很诚恳,带着他独有的孩子气的天真。
  我摇摇头。
  “他很喜欢你,刚才急得什么似的。”他说。
  “不,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他看看表,“乔,我要走了,我明天再来看你,如果你进医院,在门口留张字条,我如果知道你病了,我不会约别人,我明天再来。”
  “张先生,谢谢你。”我说。
  “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国——大家照顾照顾。”
  “刚才——对不起。”
  “我早忘了。”他微笑。
  他走了。
  彼得问:“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从家里来看你?”
  我笑了,他俩倒是一对,问同样的问题。
  “他惊人的漂亮,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中国人,人家说中国人矮,他比我还高一点,人家说中国人眼睛小,他的眼睛——”
  “你去追求他吧,他这么漂亮。”我说。
  “别取笑,他真是漂亮。”彼得说。
  我白他一眼,“你再说下去,我就当你有问题。”
  彼得说:“我不怕那个骗你的坏蛋,我怕他。他真不是你男朋友?”他的口气很是带酸味。
  “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我说。
  彼得松一口气,他真还是孩子。
  “况且你见过多少个中国人?他哪里算漂亮?”我说,“真是孤陋寡闻。”
  “任何女孩子都会认为他漂亮。”彼得指出。
  “你认为他漂亮,你去追求他好了。”我说,“我不稀罕。”
  他笑眯眯地说:“我就是要你不稀罕啊。”
  我着实白了他一眼,心中暗暗叹息。
  也好,住到月底,我就得搬走了,这里太贵;我是大人了,总不能靠家里一辈子,家没有对我不起的地方,是我对不起家里。
  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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