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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_4 亦舒(当代)
  我去各间大学取了章程来看读哪科硕士。很多学生毕业之后,就改行读会计,因为好赚云云,我不大管这些,我要选有趣的科目读,如果要赚钱,现在就可以赚。
  就在这个时候,我写去的求职信都得到了回复,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决定赚钱,不再读书了,至少暂时不读。
  我应约去面试,他们见是外国人,很是惊异,然而也没有什么问题,只问我有没有亲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纳梵先生的地址。我想这份工作大约是没有问题的了。
  于是我想要通知纳梵先生一声,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车子(对了,我买了一部TR6,新的,黄色的)开到学校去等他,问过校役,知道他五点半下课。
  我没有走进去找他,只是坐在车子里,下雨了,雨丝打在车窗上,车窗冰冷。我把头侧侧地靠着,手放在驾驶盘。街上很静,天早黑了。我觉得寂寞,无比的寂寞。
  然后他出来了,他没有开车,没有撑伞,走了出来,我开动了车子,跟在他身边,响了响号——原来对老师不该如此轻佻,但是我实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兴再掩饰自己了。
  我把车窗摇下来,“纳梵先生!”
  他转身,见到是我,我把车门打开。
  他弯下身子问:“乔?”
  我说:“你的车子呢?”
  “太太开到伦敦去了。”他说。
  “纳梵先生,你有没有十分钟?我有话想跟你说。”我说,“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车子里来,因为他人高,车子既矮又小,他缩着腿,他说:“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里?”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这边来。
  “开这种车子,要当心。”他说。
  “哪里,样子不错,其实跑不大动。”
  “你们这一代最好车子能飞。”他笑。
  “对不起,纳梵先生,我实在有事要跟你说的。”
  “为什么不找我?你在外头等了我多久?”
  “没多久。”我把应聘的事跟他说了,“在这里我实在没有亲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现在才来通知你,求你别生气才好。”
  “没有关系,”他说,“所以你决定工作了?”
  “是。”我说。
  “那也好。乔,你如果有这种事,尽管找我们,一个女孩子在外国,是要有人帮忙才行的。”
  “谢谢你,纳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开动了车子。
  他说:“可该庆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请你们到中国饭店去,要不要把孩子们与纳梵太太都请出来?会不会匆忙一点?”
  “她与孩子们到伦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请你!”我顺口,“改天再约齐了他们,可好?”
  “怎么好叫学生请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毕业了,才不是你学生呢,因为尊敬你,才叫你纳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尔。”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说,“不,我还是叫你纳梵先生。”
  他摇摇头,“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点也不奇怪。”我说。
  我把车子开到城里去,赶着快车,开得有点险,纳梵先生说:“这样子开车——”我笑:“女子驾驶都是这样的。”
  我没想到他会答应我的邀请,大概这只是他们的一种大方,而且我们毕竟相当熟稔了。
  我叫了几个菜,吃得很多,纳梵先生很会用筷子,说是以前学的,他连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烟,我自然也没烟瘾酒瘾,反正活到这么大了,我是有点遗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话,像一张白纸,一点字迹也没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没活过似的。
  纳梵先生说他在美国念书时的趣事——“——有个冒失鬼误按了警钟,大家马上疏散,我刚在实验室,想:这下子可完了,怎么逃得过辐射?赶紧丢了仪器逃命,却原来是虚惊一场,也幸亏是虚惊。”
  我笑。
  他说:“自从你那次之后,学校里又发生过一桩事,一只红外线炉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个学生的杰作,开了炉子忘了关,也不注意红灯。”
  “有人受伤没有?”我问。
  “没有。”他说。
  “其实——纳梵先生,那一次我受伤,你始终认为是你的错吧?”我问。
  “自然是我的错。”他说。
  “并不见得。如果你一直这么说,我就有自卑感,我会想!纳梵先生对我好,不是真的,不过因为内疚之故,他请我吃饭,做我保人,全是为了内疚,不是因为他真喜欢我。”我说。
  “当然我们都喜欢你,”他笑说,“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吗?纳梵先生对人最公道最和蔼最负责任,谁不知道?我有什么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结账,侍者笑嘻嘻用广东话说:“这个西人已经埋左单啦。”
  我马上说:“呢个西人係我教授来的,你唔好误会。”
  他笑得这么有内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纳梵先生说:“说明是我请客的。”
  “怎么可以这样。”他笑,“没这种道理。”
  “谢谢你。”我说,“改天我再请你们。”
  “改天再说吧。”他说。
  我不响,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诚意地请他,他们英国人是很省的,上馆子当大事体,这样无端端地花了几镑,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绝对比他多呢。他们生活简朴得很。
  这时候饭店在放时代曲唱片,是一只很普通的歌。
  纳梵先生问我:“这是中国歌?”
  我笑,“是时髦的中国歌,不是真的中国歌,就像大卫宝儿的歌并不是英文歌。”
  中国歌应该是:“哥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丛。”
  但是时代曲也很缠绵,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没良心,
  偏又爱上你。
  为何始终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经对你一片痴心,
  谁知你把我忘记。
  寸寸相思为了你,
  居然抛弃我远离。
  恐怕是女人恒古的悲剧。我没有正式地谈过恋爱,只跟男孩子出去看过电影吃过饭,互相当对方是大麻疯,离得远远,几尺距离,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淡而无味地过几个钟头,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没有浪漫放肆的对象。
  我轻轻地问纳梵先生:“可以走了吗?”
  他点点头,我与他站起来,他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们上了车,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点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转错一次。
  他下车时一直道谢。
  我还是微笑,然后就把车子开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气开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床上,轻叹一口气。过了几天,那间公司打电话来约时间,说他们的老板要见我,我约了一个下午。去见了他们,他们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镑,极不错了,但是除了税、保险,这个,那个,恐怕不够用。
  幸亏妈妈一定会帮我分担一点,我十分惭愧,这么大的人了,又大学毕了业,又找到工作,却还要父母负担生活,像什么话!
  我把工作承担下来了。
  以后天天九点钟去上班,五点下班。
  替外国人办公并不轻松,只是相处倒还融洽就是了。
  有几个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约我出去,我推周末没空,他们说平时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过也只好去了。外国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数谈笑风生,只是与他们在一起,给人见了不好,有种说不出的土——怎么跟外国男人泡?于是总离得他们远远的,维持着客气的态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对他们客气,他们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对我很有企图。我老板叹气说:“我用了三个女秘书,都叫他们给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长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当婚姻介绍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约会,时间过得快,一下子就近圣诞了,圣诞一到就有种急景残年的感觉,十二月中我去买礼物,准备空寄回家。妈妈对我的工作不大满意,她认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个人在外国辛苦,为了这个,她不大与我写信,到了无论什么节,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场雪,地上积了一层白,很冷。下了班一个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约我圣诞夜出去喝酒吃饭,我说要想一想,过几天答复,他耐心得很,连声说好。
  我替爸妈选了两件羊毛衫,马马虎虎的货色,并不理想,不过是略表心意罢了。
  走到马路上,人潮涌涌,我皱着眉头,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却又在飘下来,白的,细小的,寂寞的。
  这样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车场走过去,就在停车场门口,我看见了他。
  他叫我的。“乔,”他叫我。
  我转头,那种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只好微笑。
  “纳梵先生。”我称呼他。
  他走上来,“好吗?”他问。
  这城到底不比伦敦,是小地方,到处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见他。只是见了又怎么样?我只好笑。
  “圣诞了。”他说。
  我点点头。
  “赶着回去?”他说。
  “不赶。”我说,“有喝咖啡的时间。”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问。
  “没有,乔,来,我们去邮局旁边的咖啡店。”他说。
  我与他高高兴兴地又从停车场走出来,信不信由你,这时候的雪地变得这么美。
  他说:“今年第一场雪。”
  我们走到咖啡店,他买了滚烫的咖啡,递给我。我去接的时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头看我,不响,我也不响,小咖啡店挤满了人,烟雾人气,我跟着他挤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别处。店里热,我没有脱大衣,只脱了一只手套。背上渐渐有汗。
  他问:“还住原来的地方?”
  我点点头。
  “工作理想吗?”
  我点点头。
  “多日不见你了。”
  我点点头。
  他也喝着咖啡。
  我缓缓地转过头去,发觉他两鬓稍微有点白了。他转过头来,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咙。我觉得我该说话了。
  “纳梵先生!”
  “什么,乔?”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师。”我说。
  “很久之前的事了,乔。”他笑。那种“长者”式的笑。
  “但是你还是我老师。”我说。
  “又怎么样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说:“不要笑我。我……爱你很久了,纳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轻微地震了一下。
  我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此而已。”
  他不响。
  我放下咖啡杯,叹一口气,就往门口走,我轻轻推开人群,挤到门口,推开玻璃门,走到街上去。我低下头。告诉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后也不敢再见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现在也是见不到。
  我匆匆向停车场走去,路上还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车场二楼找到了车子,用锁匙开了车门,还没坐进去,就有一只手搭上来,我吓一跳,猛地回头看,站在我身后的却是纳梵先生,高高稳重,微微弯着身子,在暗暗的灯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里有这么多的温柔了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泪来。
  他是几时跟着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点也没有生气——为什么他没有生气?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绢,替我抹了眼泪。
  眼泪流进我嘴巴里,咸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没有法子停止,心里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所有的积郁不如意,全部从眼泪里淌走了。
  他轻轻地把我的头按在他胸前,我两只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温暖,那几秒钟像永恒一样。
  然后我松了手,我打开车子的门,走进车子里,我开动了车子。车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没有开回家,把车子驶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两个钟头,也没有关上车窗,冷风一直刮进来,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发痛了,我停了车,叹口气,头枕在驾驶盘上。
  明天还是要起床的,我想。
  回去吧。
  我缓缓地把车子开回去,在门口就听见电话铃,我停了车子,开了门,奔进去拿起话筒。
  “乔?”
  “是,”我说,“纳梵先生?”喘着气。
  “是,”他说,“你去了什么地方?你叫我担心了?”
  我不响。
  他也不响,隔了很久,他说:“我来看你。”
  现在?我想问。
  “现在来。”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我怔住了,我关上了大门,脱了大衣,大衣上染满了刚才酒吧里的烟味,我在黑暗里走上楼梯,黑暗里躺到床上去,点了一支烟抽。应该睡觉的,这么疲倦。应该向纳梵先生道歉的,他实在担心了,应该……
  我原则上不是一个好人。
  幸亏不是在学校里,在学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还要见面的,现在就没关系。现在想起来,刚才的勇气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
  我自床上坐起来,按熄了烟,门铃响了。
  我下楼开门,在路灯下站着纳梵先生。
  我低着眼说:“我没有事,你放心。”
  他进来,我接过他的外套与帽子,挂好了。
  我没有勇气看他。
  他到厨房去,做了茶。
  我坐着,呆呆地看着地板,我真有说不出的疲倦,也许真应该回家了。
  “你吃了饭没有?”他温和地问。
  “那不重要。”我说。
  他拉开了冰箱,冰箱里是空的,他只好又关上冰箱。
  “一点吃的都没有。”他说。
  我歉意地摆摆手。
  他把一杯热茶递在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发觉我的手原来是这么冷,我把它们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对面,喝着茶。厨房里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暗暗的,地板上拖着两个人的影子,我在等他开口教训我。
  每个人都当我孺子可教,教我过马路教我过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听听他教我什么。
  他放下茶杯。
  他说:“乔——我老了。”
  
人淡如菊--第四节
第四节
  我抬起头。
  “当你看着我笑,我想:每个女孩子的笑容都是可爱的,她不过是礼貌,她是一个好孩子,她尊重她的老师。当你的眼睛闪亮,我想:她年轻,她有全世界。然后你回去了。再次在路上看见你,我想我是看错了,但是你招呼我,你跑来找我,我认为是巧合。每次见到你,我总有种犯罪的感觉,我是一个中年男人,有家庭有责任。但是我向往你的笑你的姿态,你说我是不是错了?”他缓缓地说着,语气是镇静的,温柔的。他的目光落在茶杯上。
  我伸出了颤抖的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乔,我们都有不合理的欲望。”他说。
  我动了动嘴角,没出声。
  “我是有妇之夫。”他说,“我只希望我青春如你。”
  我抬起了我的眼睛,他脸上的神色是凝重的。
  我说:“我不要你青春,我要你这个样子,我喜欢你这样子。”我很固执。
  他笑了,托着了我的脸。
  “你的天真,”他说,“你的倔强,你的聪明,你的好学,我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我摇摇头,“我是一个笨人。”我说。
  他说:“乔,你不应这样看好我。”
  我问:“你可爱我?”
  他静默,隔了一会儿,他说:“是的,我爱你。”
  我的心一酸,“我并不知道。”
  “我怎么告诉你?”他温和地问,“我根本不该告诉你。”
  “你不知道我爱你?”
  他继续微笑,“你何尝爱过我?你是一个孩子,你在异国寂寞,一个人住着这么大的房子,没有伴,所以才这么想。”
  我说:“或许,我离开家,再回来,可是为了你。”
  “不是真的。”
  “纳梵先生,你晓得我是不说谎的。”
  “乔——”
  “请相信我。”我低声地说。
  他不响,只是用手拨着我的头发。
  我说:“我……很快乐,你也爱我……只是别当我是一个学生,一个孩子,当我是一个女人,我是一个女人。”
  纳梵叹了一口气。
  我勉强地笑了一笑。但是他有子女有家庭,他是一个好人,他有根深蒂固的责任感。我把脸埋在他的手掌里,有什么办法呢?我是这么的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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