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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_2 亦舒(当代)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力成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着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阁阁阁”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却药水药膏注入一大堆东西,很刺痛,我强忍着,约莫眼皮之上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上喝:“手脏,拿开!”我惊问:“那是什么?”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我失声:“唉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人淡如菊--第二节
第二节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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